如此,颜逊还不放心,他是朝臣又是国舅,皇帝身体不适,他过去看望总有理由的。红霞满天,傍晚了,天不大热,荷叶田田,凉风习习,皇帝斋居的殿宇位于阆风苑的中轴线上,巍峨庄严,宫人垂首肃立,兵士披甲执锐,与往日的气氛别无二致。颜逊心中疑虑稍退,近前,却见正殿外坚硬冰冷的地上跪着一小人。
只是背影,不敢笃定,颜逊过去,果真是他那外甥女唐潆,更为惊讶了,帝后宠爱幼女,从不曾施加责罚。颜逊望了眼紧闭的殿门,弯身问道:“殿下何以至此?”唐潆抬头,见是颜逊,又垂下脑袋,嗫嚅道:“阿舅——我……我……兄长故去,我无半分伤痛,反于园中扑蝶嬉闹,阿爹罚我思过。”
唐潆的眼睛红得犹如兔子,一面答话一面坠泪,应是哭过好几次,也不知是受罚委屈还是悔过痛恨,小女孩,又是长得雪白可爱的小女孩,一哭,薄扇般的纤长睫毛湿润如雨帘,即便颜逊也心软得很,好意道:“是过错不假,陛下盛怒,罚重了些,我代殿下求求情。”皇帝当真没死?颜逊怀着这样的疑问近前,拾阶而上,正欲使人通报,却听殿内一阵尖锐刺耳的碎瓷声——
“你当她小?只懂玩乐,罔顾友悌,罚跪已是轻的了,勿要多言!”接着话声,猛咳不止,颜逊附耳去听,眉头紧蹙,的确是皇帝的声音,皇帝竟然没死?棘手,棘手,又需从长计议了。他欲多听几句,好作判断,殿门轻启,皇后出来,有汤药味萦绕,向颜逊低声道:“陛下服药,需养神了,不见臣子。
颜逊借门缝急着往里瞅了瞅,可正殿宽敞,哪是能一眼望到底的,他收了心思,对皇后使了个眼色。皇后颔首,与他一道走下台阶,欲出殿去,两人路过唐潆,唐潆伸手拽了拽皇后的衣角,可怜道:“母后……”皇后不曾看她,因她只虚拽着,往前走便可脱身,走了几步,皇后停下,也不回头,声音压低,冷道:“跪着,思过。”
她本该好好待在寝殿里的,却出来了,不怪母后生气,只是皇后迟迟不回来,她哪里坐得住,拖着池再眼巴巴地守在门外。然后她便看见一列宫人,这列宫人担着冰块,冰块作消暑之用,本是无奇的,可他们来来回回担了几次,都去往同一个地方,再如何畏热,也不该如此消耗的。
那地方正是皇帝所居,唐潆猜测定是出了大事,她才支开池再,跑到这儿来,她系着脚铃,这玩意儿走到哪儿响到哪儿,池再跟寻流浪猫似的寻到她,正好眼线来报,颜逊将至,三人即兴发挥演了出戏。
殿内,池再瘫软在地上,四周冷如冰窟,他脊背却一片汗涔涔,眼前便是“剧组”道具——一地的碎瓷片。他本是颜家家仆,闲来无事学了些口技,擅拟人声,因颜逊需要内应而净身入宫。幸而皇后急中生智,忆起他之所长,否则定瞒不过去。池再仍心有余悸,抚了抚胸口,盯着那碎瓷片眼睛发直,心中暗道,吓死宝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我出去一会儿,你怎么就成了流浪猫?
唐潆:母后不在儿身旁,儿就是流浪猫。
皇后笑:眼下呢?
唐潆:……跪着的家养猫……
☆、第28章 危机
阆风苑中一僻静庭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颜逊绝不容许任何差错,他要确保万无一失!颜逊盯着皇后,阴鸷的眼眸中充斥着令人胆寒的气息,无半分血脉亲情的怜惜,他自袖袋中取出药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递与皇后,逼迫道:“此药毒性如何,你深知,毋须我多言!服下它!三日后,御驾返京,我便与你解药。”
天将晚,皇帝静养,颜逊的确不宜面圣。而皇后侍疾,是最便利的眼线,只是眼线,并非心腹,颜逊眼中几无心腹可言,所有变数他务求牢牢把控。毒/药服下,为求解药,皇后定听从于他,不敢欺瞒,否则第五日定肠穿肚烂而死。
皇后看了眼他掌中药丸,未曾犹豫,接过,便服下。颜逊见她神色如故,心中徘徊不定的疑虑渐渐消散,世间岂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无论如何,颜逊眼下当真相信皇帝安好,虽安好,也应病入膏肓无几日盼头了,永兴郡王已死,唯有燕王即位可定国本,燕王,傀儡而已,江山帝位迟早为他囊中之物!颜逊志得意满,潇潇洒洒地离去。
久了,药性方可发散,毒/药亦是如此,此刻体内无丝毫不适,半个时辰后腹中才有阵阵绞痛,持续半个时辰,便歇止。
到第五日,以头抢地仍不能镇痛,恨不就死以作了断,其时,纵有解药为时已晚。
毒性如何,皇后深谙,她服过这药的,是以才屈服于颜逊,为他驱使,见宫人投毒戕害嗣君而不制止告发。
只是演戏,不曾明说罚跪多久,可最后那道罚跪的命令发自皇后,唐潆不敢不从,跪得笔直。她跪下时是傍晚,地砖被炙烤了一日,仍有余温,娇嫩的双膝触地更有灼热之感,此时此刻,不知跪了多久,除了疲累与麻木,再无别的感觉。
她跪在庭中,廊下的宫人垂首肃立无敢侧目,池再候于一旁,亦是噤声。
夏日的晚间,声声蝉鸣,气氛静谧幽然,的确很适合思过。
唐潆心里五味杂陈,短短一日,阿兄阿爹皆故去了,她为阿兄难过了一阵,未及平复心情,闯到这儿来,又亲见皇帝晏驾,哭都不许哭,要装作阿爹尚在,无预演彩排,便与母后分外默契地联手瞒过颜逊。
突逢巨变,皇后反应敏捷,唐潆资历浅,想问题难免不深刻,眼下也明白过来,无兵支援万分凶险,需秘不发丧。因她明白了,愈加不后悔自己失信于皇后擅自出殿,她若不来,如何瞒过颜逊,纵然有法子,会否危及生命?
当然,她虽这样想,仍是在思过的。
小小的脑子里,装满了三不该:不该不听母后的话,不该令母后担心,不该让她生气伤身。
三不该反反复复地默念数遍,跪久了,腿很麻,她撑不住,小幅度地挪了挪双膝,那处霎时犹如蚂蚁噬咬般的疼痛猛烈袭来。
险些倾倒,唐潆以手扶地,暂时分担了双膝的承重力,清秀的眉毛皱成一团,得了这片刻的喘息之机,舒缓疼痛,然后强忍着重新跪得笔直。
池再见此不忍,欲遣人告知皇后,待他抬头,树影婆娑中便有一道娴静姽婳的身影翩然而来。
池再垂首,缩回脚步。
“长庚。”
唐潆抬头,看见皇后,她心中喜了刹那,忽而她又见皇后的脸色十分苍白,嘴唇亦无血色。心脏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不安的情绪溢满胸腔,她迟疑道:“母后,您脸色不好……”
皇后与颜逊会面,不知几时,已化作一道警铃,预示着她所不知的重重危机。
月如钩悬于天幕,皇后立于她眼前,身披月华,气质清冷,她神色不改,淡淡道:“嗯,被你气的。”
唐潆一怔,羞愧起来,手指揪住自己的衣角,脑袋低垂:“儿知错了。”皇后管教她,却不曾施责,也许当真是被自己气的。
“起来。”皇后向她伸出素白无暇的手,温声道,“小七,我们回家。”
失去父亲,失去兄长,于一个小孩而言,残忍又悲痛。她是她唯一的依靠,若将她伶仃落下,凄凄冷冷地在这儿罚跪,她该有多无助多不安?她要过来,让她知道,还有娘亲在的,不会孤单。
余笙配的解药,在寝殿中,她不曾去拿,绕道来此,眼下,毒性已发作了。腹中疼痛如绞,额上冷汗涔涔,幸而天黑,若无宫灯映照,离远了便瞧不清。
唐潆看着皇后,她抬头看着皇后,颀长高挑的身影明明遮掩了银辉流光,精致秀美的脸庞也湮没于阴影中,却仿佛是另一道柔和轻缓的光晕,是最让人安心眷恋的存在。
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有梦昭然,如入华胥。
不眠之夜。
有把刀子架在脖颈上,何人睡得安稳?朝臣来此避暑,皆带了家令仆从,王泊远、明彦之、乐茂,纷纷密令仆从持械守夜,以防不测。
说是持械,然而刀具管制,仆从所拿不过朴刀、棍棒罢了,与亲卫军森冷锐利的兵器有如云泥之别。
除了乐茂,王泊远与明彦之皆是文弱书生,即便心中惶恐不安,也无丝毫退缩之意,大不了,便拼死一搏,以血肉之躯青史留名!
知情人的心皆系于苏算身上,然而无人料得,颜逊派遣的兵士策马去追,竟将他拦截在了半路!
为首的将领兜马上前,向苏算疑道:“黑灯瞎火,苏太常莫是迷了途?此道不通燕京。”
他身后领着一队兵士,列阵赳赳,来势汹汹。苏算扫了一眼,平淡道:“吾孙诞于别业,吾取此道,乃捷径。”
将领若有所思地点头,紧拉缰绳,率队护持车驾两侧,向天拱手道:“陛下仁爱厚恤,命我等护送苏太常。”
信你奶奶的腿,皇帝早死了!苏算识破其乃贼人,暗暗向车夫与一众仆从使了个眼色,士大夫好佩剑,他不动声色地按紧腰间佩剑。
车驾行了片刻,苏算欲更衣,步入丛林中,将领遣人紧随,自己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那满身腱子肉的车夫,丝毫不敢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