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畔,皇后与唐潆在荡秋千。秋千架是三年前皇后命将作监搭设的,藤蔓蔽日,木质古朴,荡到高处可俯瞰巍峨皇城。那时,唐潆入宫不久,她是个女孩,唐琰唐玳两位哥哥皆是男孩,又比她大上不少,不好玩在一处。皇后忧心,她连个陪伴玩耍的伴当都没有,久而久之,性情恐被养得孤僻起来,便自宫里宫外寻来许多玩意,或是她自己玩,或是皇后陪她玩,总不会寂寞。
秋千越荡越高,心情也仿若置在高处,飘飘然,自得其乐。唐潆却不喜欢这般,她与皇后坐在秋千上,只静静坐着,与她看看天,与她吹吹风,头顶的阳光透过藤蔓的遮盖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将两个人烘得暖融融的——如此便很好。
皇后问她今日讲学说的什么篇目。唐潆呼吸一滞,紧张起来,旋即她想到皇后不过是例常关心,关心她可曾从中学到道理,关心她可曾遇到困惑与不解,关心她是否认真习学听政了——唐潆有时会想,此举或是多余了,左右她被排除在激烈的帝位竞争之外,以后至多是个藩王,通晓政务熟稔朝事,恐怕适得其反。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的脸颊上,不逼迫不质疑甚至不严肃,却令唐潆感到紧张,这种紧张与前世念书时插科打诨被辅导员叫去问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哪怕以灵魂论说唐潆比皇后还年长几岁,都不自觉地口齿不利索起来。手指交错,局促不安地支支吾吾说完,皇后点头,又问她今日讲学听课是否有疑惑待解。
唐潆不敢确定皇后是否瞧出了她心中所想,哪怕仅有零星半点的可能不让皇后得知她对亲生父母的想念,她也愿意坚守。手指绞着衣角,她垂头犹豫思索了一会儿,因而错过皇后掩藏于眼底的心疼,待她抬头,果真是一副秀眉深锁困惑难解的模样:“六哥哥今日讲学迟到了,先生不罚他,却罚侍读抄书,这是为何?”
皇后看着她,沉默片刻,这片刻间唐潆的手心里被薄汗布满,几乎不敢和皇后对视。抄书的事千真万确,不算谎言,但她却愧疚难安,好似对皇后哪怕存着一丁点隐瞒,都是万不应该的事情。
僵持不下,几乎要破功之时,皇后轻轻说道:“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所以示成王世子之道也。商赞虽是教授你们学问的先生,却更是陛下的臣子,君臣之道不能枉悖。”
唐潆难以认同:“禹下车泣罪,刻板‘百姓有罪,在于一人’。圣贤尚且如此,为何我们一人犯错,要连累那许多人担责?”
唐潆鼓起腮帮子引经据典振振有词的模样,让皇后吃了一惊,却又隐隐觉得有些可爱。她唇角弯弯,抬手摸摸唐潆的后颈,与她道:“小七,这不矛盾,前者成全礼节,后者弘扬仁治,你能想到这层母后很欣慰。”唐潆仍是不解,皇后便将道理揉开掰碎,娓娓道来,“商赞责罚侍读,你旁观者罢了,尚且对此举有异议,认为它不当,你六哥哥又作何想法?犯了错,愿意担责值得夸赞,为君者却与常人不同,更应修己治人。你们为嗣君,不可加刑,否则会乱了君臣之道。”
皇后的声音似清晨山林间的流水,又染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轻柔和缓地流入唐潆的耳畔,淌过她的心间。这声音,使她明事理,使她知礼节,使她紧张的情绪渐渐舒缓,疑惑得以解开,却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照这般说,儿臣若是犯错,无人可管制责罚了?”
话音刚落,脑门便被皇后轻轻拍了一下,唐潆揉揉脑袋,眼含委屈地抬头。该教导的时候,皇后不与她嘻嘻哈哈,严肃道:“你若是犯错,有我呢。”
“儿臣乖顺,不会犯错令母后生气伤身。”唐潆歪歪脑袋想了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说得太过绝对将来若是食言可就尴尬了,于是又泥鳅似地钻进皇后的怀里,枕在她的腿上,睁着清透漂亮的桃花眼看着皇后,分外认真地说道,“即便犯错,儿臣亦会负荆请罪,任母后打骂责罚。”
皇后哪里舍得打骂她责罚她,养了这几年,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虽是童言稚语,然而一片孝心,皇后淡笑着应了,伸手将唐潆前额上适才被自己拍乱的发丝理顺,发丝过长,理顺后隐隐盖住一双生得端秀的眉毛。当年连路都走不稳当的小孩,眨眼间会说好听的伶俐话哄人开心了,若说唯一不好的一处……
皇后的手掌隔着刘海压在唐潆的前额上,唐潆稍稍抬眼,便能看见她骨节分明的手指,尤其能看清她的尾指,尾指生得十分漂亮,修长的弧线又将这漂亮从视觉效果中凸显出来,指甲盖圆润饱满,粉嫩的颜色恰到好处的昳丽而不张扬。
被迫盯着自己粗短的手指看了这几年,唐潆被皇后的手指所吸引,沉浸在欣赏美感的世界中,冷不丁皇后突然问道:“小七,是否想念你爹娘了?”
讲学时皇后虽不随同,侍从皆是她选出来的心腹,文华殿内发生何事怎会逃脱她的眼睛。孩子渐渐长大,该有自己的空间,她知道这个理,并不过多干涉,却不代表她不关心。尤其宣城郡王猝然离世,唐玳在众人眼前泣不成声,唐潆小小一个孩子,心绪怎会不受到影响?皇后办事回来,召了乳娘与宫娥来问,得知唐潆今日精神恹恹情绪不佳,午膳也吃得少,她便去往寝殿,又领她至庭院散心。皇后希望引导她将情绪排解出来,憋在心里久了,对身体并不好,哪知皇后竟低估了她坚韧的心智,皇后知道,她不想自己伤心难过,她不想自己两面为难。
这般年纪的孩子,太懂事了,反倒教人心疼。
唐潆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她急忙起身,慌乱地解释道:“没有——儿臣没有想念爹娘……不是的,儿臣想念爹娘,但是尚可忍住……唔,也不是,儿臣的阿爹是父皇,阿娘是母后,我……”
她语焉不详的说话声被皇后的怀抱打断。皇后搂她入怀,如婴孩时轻揉她柔软细短的发丝那般,揉揉她小小的脑袋,皇后身上馥郁的香气一点一点弥散出来,唐潆沉浸其中,不再挣扎着解释,只听皇后温声道:“说的什么傻话。想念便是想念,无需忍住,生养你的是父母,教育你的也是父母,又非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唐潆点点头,眼角莫名湿润起来。
皇后感觉到肩头湿哒哒一片,好笑道:“一日哭两次,爱哭鬼么?说出去要让人笑话的。”
唐潆不依,娇嗔道:“儿臣还小,一日哭三次都可,母后才不会让外人笑话我。”
皇后唇角蕴笑:“那夜里入睡前再哭一次,哭给母后听,我一人笑话便好。”
唐潆撒娇:“母后——”
“好好好,不逗你,也就这会儿才将你看作孩子。将眼泪擦擦,入殿去,需拿东西敷敷眼睛,夜里习字怕眼睛疼呢。”
☆、第13章 家书
晋朝的藩王分封在外,无实权。宣城郡王虽去得突然,有三司衙门镇守,无需担忧封地因无主而生乱,诸王、公主夭殇,皆葬入福山王陵。谥号温裕,取仁良好礼、性量宽平之意,追封忠王,丧礼由宗人府奉敕操办。逐一安排下来,因有仪注律法可循而并不紊乱,棘手的却是世袭罔替的爵位由何人承继。
忠王无儿女绕膝,嫡长子唐玳过继给皇帝,侧妃育有一女,年不足四岁,涉世尚浅。既是家事,又是国事,皇帝便召了宗人令楚王与数位朝臣商议。
楚王掌宗人令,宗牒玉册如数家珍,他道:“忠王在世时与睿王交情深笃,睿王世子弱冠之年,又有孪生弟弟,想来合适。”
睿王妃肚子争气,生了孪生兄弟,嫡长子为睿王世子,次子过继给忠王,承继王爵,保全忠王的血脉。忠王的封地又与睿王的封地毗邻,两地风土人情相近,气候相宜,此举想来甚是合适。几位大臣皆表赞同,欲附议,萧慎却忽道:“封地相近,只怕不妥。”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头,他虽年轻,政治生涯却不短,亲政时更历经八王叛乱,考虑得比偏安宗人府一隅的楚王自然深远些。有朝一日若生变,孪生兄弟仗着临近的地势相互支援,岂不是弄巧成拙?皇帝掩嘴轻咳片刻,令再议。徐德海奉上汤药,皇帝只瞥一眼那黑黢黢的汤汁,便蹙眉摆手:“此物无用,撤下。”
皇帝久病不愈,龙体每况愈下,他已渐渐对太医院的医官失去信心,屡屡训斥其为废物。汤药,于他来看,与白水无异,甚至麻痹他的舌苔与味觉,南北珍馐皆食之索然。近来,皇帝想起先帝病重时,设醺炼丹,红光满面容光焕发,即便仙逝的皇太后曾叮嘱他勿要轻信道术邪说,日薄西山之际,让他如何按捺寿命绵延的心愿。
众说纷纭争执不休,颜逊便出言为自己寻些存在感,他道:“此事本好变通,另择一美善地界之藩即可,也好彰显陛下体恤王弟的仁心。”
皇帝问:“依卿之见,何地?”
颜逊笑答:“黔地。”
诸人皆以为忠王已死,颜逊不计前嫌,真心为忠王的子孙血脉谋求稳妥的荫庇,哪知他竟如此阴贼。萧慎与楚王历事多,闻言只意味深长地互看了一眼,却有出头鸟抢口道:“颜相何意?黔地蛮荒,自古乃流放犯人所在,仁心如何彰显?”忠王尸骨未寒,为了乃父与忠王之间的小恩怨,记恨至今,心胸狭隘令人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