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潆也好奇,手撑着下巴看,她六哥哥是个典型的乐天派,以他俩当年建立在“我请你吃但是我一不小心全吃完了”的糖葫芦上的兄妹情来看,能让唐玳如此形状的理由只有他又被宣城郡王妃克扣食物了——可为这个迟到,也不合情理。
商赞问完后,殿内陷入沉静,唯有唐琰作壁上观的翻书声与众人屏息凝神的呼吸声,而这样诡异的气氛显然为唐玳惊人的陈述做了绝佳的铺垫:
“阿爹病故了……”
时间好像停滞了片刻,若为众生相做个慢镜头特写,众内侍宫娥面面相觑,眼神里互相存疑;诸位侍读身体前倾翘首以盼,嘴巴微张呈惊愕状;商赞捻着山羊胡须,瞳孔倏地睁大,双膝发软只差没给他就地跪下喊祖宗了;连三好学生唐琰都停下手中动作,格外开恩地赏了几寸目光给风暴中心的唐玳。
作为现代人的唐潆,重生后在姑苏与亲生父母生活一年,牙牙学语时辗转入宫,“阿爹阿娘”这般亲昵的称呼已被迫忘怀,因此不得不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唐玳说的是他的亲父宣城郡王,而非皇帝。
丧父之痛非扼腕捶胸不能止乎,唐玳哪管旁人如何看他,又哪管他言行极为欠妥,被商赞问话,仿似寻到了情绪的宣泄口,掩袖痛哭起来:“先生常说‘人无信则不立’,小儿都懂的道理,阿爹莫非不晓得么?他骗我,他骗我!当日他送我上马车时,允诺待我回家便领我纵马射猎去,分分明明说好了的,还勾了手指头!”
唐玳哭得难受,旁人听得难受,商赞更是被他噙满热泪的眼睛盯得移开目光,生生将“殿下之阿爹乃陛下,宣城郡王是叔父耳”的劝诫之言含混了几口因同情而酸涩的唾液一并咽了下去。
“阿爹还那么年轻,将弓拉满能射杀百步之外的麋鹿,他答应将那匹日行千里的骏马驯服了便送给我,他还那么年轻,怎会说死就死?”
唐玳生平头一遭体味到书中所说“天人永隔”,这四个字无端生出巨石般沉重的力道,将他年幼的躯体狠狠压折,他伏倒在地哭诉着,恍然大悟当年父母对他所说“入宫赏玩不日还家”全是哄骗,面对生父的猝然离世,他竟然也只能在哄骗中寻出一线可悲可悯可笑的希望,借以慰藉自己茫然坠入悬崖深渊无边黑暗的心灵。
唐玳小小的手指头勾住商赞的衣角,这是他的师傅,教授他学问教授他处世,他看着这个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男人,他将自己从骗局中挣出的一丁点希冀寄托在他的身上,渴望能从他口中得知生父离世同样是个骗局:“先生……阿娘骗我的对不对?我前几日未用功读书,阿娘生气,拿这个来骗我对不对?”
人命攸关的事情怎会是欺骗。商赞沉默,没有回答,他知礼识礼却头一次逾矩,伸出布满细纹老茧的手,覆在唐玳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连着嘴边压抑已久的一声轻叹——这便是答复,血淋淋地撕开在眼前,残酷而又真实的答复。
殿内诸人,内侍宫娥或为求富贵或为求活命背井离乡数载;侍读为藩王世子世女,抵京入宫实在奉旨无奈之举。因此如垓下之战楚人闻楚歌般触景伤情,皆低声呜咽起来。
即便平日性情沉稳内敛的唐琰,也紧抿下唇目露哀伤之意。
前世自诩亲情观念淡薄的唐潆,望着唐玳嚎啕大哭不能休止的背影,心底里火焰般燃出几分对远在姑苏的亲生父母的想念,随着唐玳哭声的剧烈而愈烧愈旺,想念仿似春草乌泱泱地生出一大片,深埋于心底,拔也拔不掉,每每尝试着遗忘,紧随而来的却是靖远郡王夫妇喜得爱女的融融笑脸。
如此情形,剩下半节讲学只得作罢,又有内侍传来口谕,言说今日听政不必过去,想来是为着猝然离世的宣城郡王,皇帝一时也有许多事务需置办处理。
浑浑噩噩地回到未央宫,方知皇后亦不在,唐潆听闻,舒了口气似的松懈在榻上,草草进膳后将自己关在寝殿内,不许旁人进来。
床榻轻软,垂挂的纱幔绣着金丝银线,风一吹,翩翩然地飘晃着,将她笼在奢靡华贵的人间仙境中。狻猊香炉里沉香袅袅,四溢出来,她嗅着这安神醒脑的清香,却满脑子里都是姑苏那时,爹娘生火煮饭时潮湿呛人的柴火香。
那是她的亲生父母,血脉相连,剔骨削肉都割舍不断的骨肉亲情。她怎么可能不想念?唐玳与她年纪只差三四岁,想来他阿爹也正值壮年,撒手人寰实在令人措手不及又匪夷所思。转念一想,这是古代,医疗条件差科技不发达,死亡率高是很正常的事情,生老病死轮到皇家也是一样,更何况宣城郡王唯独一个儿子还被皇帝抢了去,日思夜想自然郁郁而终。
顺着这念头,唐潆翻了个身,心里更难过了——她也是她爹的独女,她爹若是也像宣城郡王那般惦念她……
唐潆狠狠摇头,不敢再想。她又翻了个身,正好看见枕边当年刚入宫时皇后送给她的泥人。这次,想的却是别的了——
历来出于政权稳固和礼法正统的考虑,过继的宗室子女皆不可再称亲生父母为“爹娘”云云,应按照父母辈的长幼秩序改称“叔伯”云云,更不可与亲生父母联系往来,连书信也划作禁区。
她既然过继给帝后为女,无论心中如何想念,都应隐瞒起来,不形于色,勿让皇后知晓。皇后将她视如己出,从小至今,她想要什么,皇后便给她取来,呵护备至,关心入微。假若让皇后瞧出她想念亲生父母了,一来,皇后作为继母,即便不说,心里也该是苦涩难受的,二来,皇后虽母仪天下一国之母,却也囿于祖宗礼法中,有许多不可为之事,若为了她而触犯规矩律条……
只需想想,只需在脑中铺展开皇后屈尊纡贵恳求他人的画面,唐潆便不由自主地抿紧了下唇,攥着床单的手指也隐隐发白起来——舍不得,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母后受委屈,哪怕是因她而受委屈也不成。
本来就是难于登天的事情,想它作甚?不准想,不准显露出来,不准让母后知晓!唐潆往下一蹬腿,再将衾被拉过来盖在头上,捂住口鼻,艰难地呼吸起来,呼吸愈来愈沉重,她却渐渐安静,躁动不安的心也随之安定,五感清明灵台澄净,以至于在黑暗中能听见有人向她走近,周身的香气淡雅而疏冷,这种香气她再熟悉不过,那人低低唤道:
“小七。”
☆、第12章 交心
唐潆从衾被里探出颗小小的脑袋,眼睛如浸泡在泉水里的乌珠,清透的黑亮外濛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她看着皇后,极力调整面部表情,咧开嘴轻轻地笑:“母后。”
似乎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皇后淡淡应了一声,她坐下来,伸出素白的手,圆润修整的指甲盖上未染丹蔻愈显出那一弯弯细小的浅白月牙。她伸手过来,指腹擦过唐潆的眼角,状若无意地拭揩她的泪水,一点点滚烫,似烈火灼心,蹿烧至眉梢,从而蹙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哭了?做噩梦了?”
唐潆迟疑着点点头,吸吸鼻子,勾住皇后纤细的脖颈,伏在她的肩头。皇后不追问她梦见了什么,也不笑话她胆子小,抬手自上而下地抚过她的脊背,小小软软的手感,委屈难过又克制压抑的呜咽声,让皇后仿若又回到三四年前,孩子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没有防范没有戒备,全然的赤子之心,将她禁锢在后宫数年间被迫冷却甚至残忍的灵魂一点点捂热暖化。
皇后轻轻拍她,哄慰她:“今日春光正好,庭院中花草蔽芾,咱们且去看看?”
“好。”唐潆点头。母后大抵未看出来她为何伤心,入殿后见她缩在被子里便猜测她午睡时做了噩梦,她正好借此搪塞过去。
皇后欲将她放下来使她自己走,却被她紧紧箍住,挣也挣不开,只好无奈道:“小七,庭院离这儿尚有一段路,母后抱不住你。”都五岁大的孩子了,不缺胳膊不少腿,哪有一言不合便让人抱的道理?
唐潆黏着她,小脑袋蹭她的脖颈,散落下来的发丝磨蹭得她发痒,撒娇道:“母后不知,梦里有只大灰狼,生得可怖行动迅猛,追着儿臣不放,儿臣腿软,走不得。”
皇后一眼识破这说给鬼鬼都不信的谎话,垂眸看她:“你腿这般短也追不上你,那头灰狼活该饿死了。”
唐潆闻言,松开搂着皇后脖颈的手,煞有介事地鼓掌:“母后料事如神!它当真饿死了!”她使劲溜须拍马,妄图在皇后怀里多待上那么一会儿,心里却不禁隐隐担忧起来——重生胎穿,她前世的基因能不能也复制粘贴过来?毕竟前世有一米七二呢,腿不短的……好委屈……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母后是温柔的,母后也是绝情的,待走出寝殿不由分说便将唐潆放下来,大大的手掌包住她小小的手掌,与她一起在廊下走着。清风拂过,带来花香,阳光斜斜打入,投射出金箔般薄薄的和煦光影,将她二人的背影拉出一条细长又一条细短,转过弯儿,两条背影相互交织,生出相濡以沫的意味。
庭院中柳树抽芽,纷纷垂下腰肢挂出千万条细嫩柳枝,迎风舒展,似挽留似不舍。花圃里,百花穰吐,竞相绽放,内侍修剪树枝,宫娥摘取花瓣。层层褶皱的太湖石重峦叠嶂,叮咚泉水从缝隙中涓涓流过,一截空心绿竹相接,将泉水引入池塘中,红鲤摇尾,鱼泡轻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