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夏引南最怕在聚餐上听见秦父和秦鹜说话。
现在好了,谁都满意这样的结果。
而夏引南呢?
夏引南的感受、夏引南的回忆、夏引南年少短暂的爱情,都不重要了。
秦鹜出发的那天,夏引南没有去送他。
一直到起飞时间过去,夏引南才坐在紧闭的窗帘下,向秦鹜的微信发去一条信息。
[一路顺风。]
他知道,这时候不应该说一路顺风。
可是,他想说的,他想要的,都是不能开口的。
六年后,秦鹜回国接手秦氏的产业,圈内的朋友给他接风,夏引南以发小的身份去了。
这些年,因两家的关系,他与秦鹜也保持着频率一般的线上联系。
但仅此而已了。
夏引南在秦鹜的生命里,只能矜矜业业地扮演好朋友的角色。
这些年漫长的时光里,夏引南不是没有期待过,甚至在自己有能力独立后,他试图瞒着夏母与秦鹜聊一些以前的事。
他没有长辈以为的那么懂事大方,他仍然心存侥幸,躲在黑暗里悄悄地,做着有利于自己的引导。
可没有用,秦鹜好像一点也想不起来。
那些短暂的相爱时光,模糊得像夏引南的一场梦。
接风宴人并不多,夏引南都认识,而每个人都要来说一句,从前秦鹜与他有多要好。
六年的时间已经足够秦鹜接收外人眼中他与夏引南的过去,闻言毫不在意地将夏引南揽在怀中,笑骂:“是吗?那你还灌他酒,不要命了是吧?”
夏引南就这样在秦鹜的怀里喝了一杯又一杯。
散场时他醉了,面上还很平静,脑子里却只有嘈杂的声音嗡嗡作响。
秦鹜叫了代价,想让酒吧的服务员拉夏引南起来,可回过头一见人安静地坐在原地,仰着迷茫的脸看他,又鬼使神差地改了注意,亲自弯腰将人背了起来。
狐朋狗友在四周起哄,说秦大少果然还是最疼夏小南。
秦鹜将他们的吵闹扔在身后,也起了好奇,问背上的人:“我以前对你真有那么好?”
夏引南醉了,像是没听见。
“醉鬼。”秦鹜低笑着嘲笑他,“这点酒量还敢一直喝。”
他弯腰将夏引南放进车后座,正要起身时,脖颈却被对方软乎乎的手臂搂住。
秦鹜还来不及反应,夏引南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耳垂。
“阿鹜。”
对方一迭声地叫他,酒气中带着狼狈的哭意:“阿鹜,阿鹜,你,你别……”
别什么?
夏引南却不说话了,只是将脸埋在他脖颈里流泪。
秦鹜没有办法,只好低声哄他:“我在这儿,没走,先放开我,我关个车门好吗?”
说着顿了一下,回想起母亲对夏引南的称呼:“小南。”
夏引南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无力地放开了手。
秦鹜坐进后座关上车门,夏引南的头已经重重地倒进他怀里。
……这家伙,酒品这么差吗?喝醉了就会哭?
秦鹜觉得有些好笑,伸手将夏引南扶正,对方像是不满,眼泪流得委屈。
窗外繁华的灯光映进车内,让他的脸在光中明明灭灭。
秦鹜才发现,他这个发小长了一张很漂亮的脸。
忍不住有些出神,鬼使神差地,秦鹜下意识伸手,指腹碰触过夏引南挂着泪珠的睫毛。
脑海里忽然像电影闪回一般,涌起许多陌生的画面。
秦鹜一愣,随后是剧烈的头疼。
过了很久很久,他看向夏引南,心中涌起许多疑问。
夏引南被他推出怀抱,有些失落地缓缓睁开眼,神志还不太清醒。
“我们……”秦鹜在他之前开了口,“我们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夏引南迟钝地抬眼看他,四目相对之间,巨大的不甘将夏引南淹没了。
“……是。”他来不及思考就开了口,“阿鹜,我们……”
夏引南在刺耳的刹车声和混乱的画面中猛然被拉回了神志。
很久以后他才想明白,有些话他注定说不出口。
一句没有说完的真相,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成了他掉入时间迷宫的开端。
他不甘心地尝试,每一次都换来不同的意外。
换来秦鹜的死亡。
夏引南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每一次都以他自己困在巨大恐怖的迷宫中为开端,又以秦鹜一次比一次惨烈的死亡为结束。
可他却由衷地希望,这的确只是一场梦。
又一次的回溯,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夏引南看着眼前有了疑问的秦鹜,终于选择了放弃。
“没有。”他微笑着,眼睛却红了,“什么都没发生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秦鹜将信将疑,可所有人多告诉他没有,他只能接受这个“没有”。
夏引南在一天天的失眠中,开始不着痕迹地远离秦鹜。
如果没有办法,至少让秦鹜平安。
那就做朋友吧。
一辈子的朋友,至少秦鹜能仍如从前,随心所欲地活在夏引南能看见的地方。
至于夏引南自己,早已不会喝醉酒,更不会在秦鹜怀里哭泣了。
只是他忘了,秦鹜也是正常人,既然从前能爱上夏引南,那在之后漫长的人生中,也总要爱上别人。
夏引南想,这怪不了秦鹜,没有谁规定,秦鹜要为了一个“发小”的感受放弃爱情。
演戏,夏引南会的,毕竟他已扮演了合格的朋友许多年。
演懂事,演明,演恰到好处的和善。
他都都会的。
只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才会忍不住将目光放在秦鹜身边的人身上。
真奇怪——他想。
这个人,看起来真不像秦鹜会喜欢的类型。
可他又怎么能断定秦鹜喜欢什么类型呢,就因为那一场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的恋爱吗?
夏引南,你怎么敢说,他会只喜欢你这样的类型。
夏引南便是这样,总是擅长说服自己。
他在漫长的时间里一遍遍地想,一天天强迫自己适应。
只是换了一个身份,在所有的朋友里,他仍然最看重我。
就这样说服着自己,迎来了秦鹜与别人的订婚。
夏引南才发现,原来一个人要说服自己真是太难了。
这么多年,他麻木地看着秦鹜爱别人,却发现自己无法看着秦鹜与别人走入婚姻。
他们连一起上大学的未来都不曾拥有,夏引南觉得嫉妒。
原来清风明月的夏家少爷,也会嫉妒。
那一年的冬天,夏引南找了一个借口,独自去了国外。
他与所有人说,一周就回来。
但他已经想好,不再回来了。
秦鹜的订婚宴那天,夏引南关了手机,隔绝了所有问他为什么没回国的消息。
屋外是漫天的大雪,这个国度以雪出名,像童话里的世外桃源。
夏引南躺在温暖的热水里,想起了许多的事。
原来十八岁的时候,他许过和秦鹜一起来这里的愿望。
算了吧。
他出神地想。
可能我只是比较倒霉而已。
少年成长的时期被弟弟的走丢整日折磨,是他倒霉。
与秦鹜的恋情被母亲发现,是他倒霉。
一夜之间失去秦鹜,是他倒霉。
掉入时间的漩涡里,也是他倒霉。
这个世界是能量守恒的,总有些人需要为那些幸运儿承担不幸。
他只是刚好成为了不幸的这一边而已。
透明的水逐渐被染红。
夏引南突然笑起来。
如果再重来的话……该怎么办呢?他真想问这命运,到底是要他争,还是要他放弃。
夏引南闭上眼,期待再次陷入黑暗。
可奇异的,意识竟出奇地清醒。
他不甘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浴室里,血流得很慢,也不怎么痛。
夏引南盯着手腕狰狞的伤口发了很久的呆,忽然又挣扎着坐起来。
他再一次放弃。
夏引南总是擅长放弃。
他拿起手机,为自己拨打了急救电话。这样的情形下,他竟然还能冷静地报出地址。
救护车开过白雪皑皑的街道。
夏引南视线模糊,眼里只有大团大团的光晕。
想去看雪。他想。
夏引南在狂风中急速下坠。
巨大的失重与窒息感将他包围,好像一切痛苦都化为了扑面而来的冷风,从中涌出无数只畸形的手,争前恐后地拉他下去。
希望这一次可以真的结束。
或者可以晚几年醒来也好,他不想再重复一次失去的痛苦。
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住他,夏引南猛地睁开眼。
坐在漆黑的房间内,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真奇怪,在此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上次自杀的场景了。
缓缓平复了呼吸,夏引南掀开被子下了地,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
前一晚他睡得早,难得很快入睡,没想到却也很快醒来。
进浴室冲去身上的冷汗,这里是秦鹜的家,不出意外的话几年前秦鹜失忆之后夏引南就搬走了自己的东西,自然也没有换洗的衣服,他睡时穿的就是秦鹜睡衣,又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家居服,随便套在了身上。
走出卧室,外面的灯关着,阳台上却有隐隐的亮光。
夏引南没穿鞋,走路几乎没有声音。
秦鹜竟然没有睡觉,站在阳台上不知想着什么,高大的背影在夜色中似乎很遥远。
昏暗的灯光下,夏引南看见他指间夹着烟,却没有点燃。
“怎么不睡。”夏引南在他身后开口。
秦鹜对他的声音太过熟悉,下意识就转过身来,来不及收起脸上有些凝重的神情。
“醒了?”他舒展开紧蹙的眉,扔了烟朝夏引南走来,“穿这么少就出来。”
夏引南任他拉着自己进了室内,看着他反手拉上阳台门。
又看了一眼时间,夏引南轻声玩笑道:“这个点你是醒了还是没睡?不会是怕我跑了吧。”
秦鹜没说话,将夏引南按进沙发里坐下,自己也坐在他身旁。
夏引南无奈:“不是真的吧。”
秦鹜头疼地叹口气:“没有,你就当我神经质吧。”
“你担心什么呢,我都答应你去治病了。”夏引南说,“医生也约好了,明早我会去的。”
自从知道夏引南生病后秦鹜就联系了最好的医生,前些日子夏引南同意治病,他就和医生约了时间,怕夏引南阳奉阴违,这天特意把人接到了自己家看着。
这是他一个人住的房子,但不知为什么,和夏引南并肩坐在没开灯的客厅里,他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
头又隐隐作痛,秦鹜听见夏引南说:“好了,生病的是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难过。”
秦鹜良久才说:“我只是有点想不通,你怎么会生病。”
夏引南笑了一下:“要是这么简单就能找出原因,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么多抑郁患者了。”
秦鹜没有说话,他知道,对抑郁患者,不能像外人不明真相那样问一句“是什么让你不快乐”。这些日子他翻了很多资料,几乎要比夏引南自己还了解这个病。
他知道夏引南自己也不想的。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夏引南的生活怎么会过成这样。
不是责怪夏引南,秦鹜陷入了痛苦的自责中。
“我应该……”他找不到缘由,只能不断找自己的问题,“我应该更强势一点,早就该把你接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怎么就一直让她们折腾你。”
夏引南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也有些愣神。
好一会儿,他轻声道:“怎么能怪你呢。”
怎么能怪秦鹜呢,事实上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夏引南尚不满18岁的时候,秦鹜就拉着他的手逃离那个家了。
彼时羽翼尚未丰满的小狼就已经强硬地护着他心爱的人了。
况且,夏引南知道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也并不完全是因为母亲和夏小北。
秦鹜眉头紧锁,夏引南将他这些日子的紧张看在眼里,心里也同样有些想不通,秦鹜为何会因他的病感到痛苦。
时间已经走过太久太久了,如今的秦鹜早已不是从前张扬嚣张的少年,但夏引南的视线落在他英俊的侧脸上,又觉得此刻好像回到了当年。
思绪飘得很远,他下意识说:“我想起了以前。”
秦鹜微微转头:“什么?”
夏引南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现在这样,我想起以前,我们也坐在这里。”
秦鹜愣怔。
夏引南却不再说话了,他不敢说太多。
沉默许久后他换了话题,温声道:“行了,去睡吧,我会好好配合治疗,你别像天塌下来一样。”
秦鹜苦笑:“夏引南,你在我这里还有信用吗?哪次不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还是该干嘛干嘛,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在乎,我……”
他忽然一顿,神色间闪过一丝茫然。
夏引南没发现,只当他是在说从前因家事劝自己的时候,微微一思索,夏引南忽然伸出了手。
秦鹜正下意识想抓住脑海中闪过的陌生画面,就忽然感到手背上传来一阵温凉触感。
他低下头,有些意外地看着被夏引南握住的手。
“就信我一次,最后一次。”夏引南看着他,室内昏暗,秦鹜看不清他眼里的颜色,“阿鹜,乔息早已说服我了,我会试着努力的。”
秦鹜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浑身有些僵硬,不自然地别开眼:“行啊,乔息的话你听,我的话就不听。”
夏引南收回手笑起来:“你还吃味呢。”
秦鹜伸手几乎没用力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睡觉去,一早就要出门。”
夏引南看着他的神色,想问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翌日一早,秦鹜带夏引南去见医生,谈话时间,他坐在休息厅里等夏引南出来。
医院里几乎没有人,因此不远处的争执声就愈发清晰。
那是一对刚从咨询室出来的父女,父亲西装革领,女儿看起来还是初中生的年纪,一看便是优渥的家庭。
说是争执,其实更应该说是父亲单方面对女儿的指责,问她到底有哪里不满。
女儿低着头,只偶尔艰难地反驳,又还回父亲更不耐烦的指责,直到工作人员过来进行劝阻。
秦鹜忽然想起自己看过的资料。
许多心医生表示,大多来找他们咨询的青少年,最后发现心有问题的都是带他们来的父母。
秦鹜对此表示赞同,毕竟在他心里,夏引南那个妈的问题比夏引南大多了。
但他有时候又会想,仅仅只是夏母的问题吗?
生病的到底是夏引南,还是他们这些夏引南的身边人。
最近眼前似乎总是看见一些陌生的画面,秦鹜知道自己的记忆一定有问题。
而这些记忆又和夏引南的生病有没有关系,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答案,每一次想要深究就头疼欲裂。
夏引南走出科室,又换秦鹜进去与医生交流。
医生很专业,见过许多像秦鹜这样面色沉重的家属,平静地交待了秦鹜许多事。
要多关心,要多陪伴。
听见这些嘱咐,秦鹜又有些走神地想,夏引南怎么会生病。
在这个圈子,如果说秦鹜的名字是无人敢招惹,那么夏引南,就是许多人羡慕的存在。
家世优渥、外貌出挑,重要的是,性格比秦鹜好许多,温和又得体。
不知真相的人觉得夏引南什么都有,但此刻秦鹜突然觉得,夏引南其实什么也没有。
医生的话秦鹜一一记在了心里,两人出了医院,秦鹜忽然问:“要不要去逛街?”
夏引南有些意外:“好好的逛什么街。”
说着又笑起来:“跟你一起逛街啊,好奇怪。”
秦鹜开着车,很短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忽然觉得夏引南的笑容里有些复杂的含义,他却看不懂。
“反正还早。”秦鹜看起来漫不经心地说,“你回家也是和夏姨大眼瞪小眼,不如在外面多透透气。”
“行啊。”夏引南说,“去哪儿?”
秦鹜顿了顿,说:“我听说城西开了家快闪店,就是你经常捣鼓的那玩意儿的品牌。”
“什么那玩意儿。”夏引南无语,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没事爱拼的那些房屋模型,轻笑道,“医生说什么了,你现在就要开始实施了是吧。”
秦鹜咳嗽一声:“刚好也没事做,我想着……”
想陪夏引南做他喜欢的事。
但什么是夏引南喜欢的事?
“之前就想问。”秦鹜说,“怎么突然爱上拼模型了,就一段时间没见,你那屋子里全是。”
夏引南有些出神,垂眸轻声道:“挺久了。”
他很快抬起头来,语气轻松:“那就去吧,那边有家店也挺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