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对他说谢谢哥哥的乐乐,现在能跑能跳,完全看不出她曾经在死亡边缘徘徊。
程安昀收回视线,跟在院长身后往档案室的方向走去。
这是今天第一个好消息。
第二个好消息是两人在档案室里找了快两个小时,最后程安昀在一个已经落灰的箱子里找到了自己以前的档案。
档案袋上写着姓名和性别和入院时间,院长接过档案袋,边拆边说:“你是在元宵节那天被你外婆送过来的,因为当时已经有个小姑娘叫圆圆,怕撞名所以给你临时起了个宵宵。”
程安昀没说话,看着里面他的资料。
除了没有照片以外,这怎么看都是一份寻常的个人资料。
院长继续说:“当时你外婆告诉我,你妈妈生下你之后又突然大出血,没抢救过来,没来得及给你起名字。”
闻言程安昀抬眼看向她。
“你爸爸是个警察。”院长边把刚才拿出来的其他人的档案放回原处边说,“你妈妈怀你六个月的时候他因公牺牲了,当时所有人都建议她引产,别要这个孩子了,但她非要生下你。”
“单亲妈妈本来就不容易,你爸爸那边也没有其他亲人了,所以她就只能回了娘家。”说到这里院长叹了口气,“你外婆拉扯你出了月子之后就把你送过来了,她说她越看你越讨厌。”
程安昀依旧沉默着,把手里的资料放回档案袋。
院长依稀还记得那天的场景,她从老妇人手中接过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婴儿,听到她说:“他长得很像我女儿,他是个好孩子,但我实在接受不了养一个间接害死自己女儿的人在身边。”
当时福利院的经济状况有些糟糕,院里已经很久没接收过新孩子了。院长看着自己怀里在乖乖睡觉的小宝宝,想说些什么可他是你女儿拼了命也要生下来的你更应该好好照顾他之类的话,但她尝试了很多次都开不了口。
工作原因,她见过太多人性的善恶。
虽然外婆说越看他越讨厌,但还是把他养得很好,一张白白净净圆圆软软的小脸蛋不管谁见了都要由衷地说一句可爱。
这件事妈妈没有错,她只是想为离世的丈夫留下他曾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明。
外婆没有错,哪怕人们口中的隔代亲说得再响亮,那也没自己亲自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重要。
孩子更没有错,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遵循自然法则出生在了这个世界上。
明明谁都没做错什么,但事件还是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对于这一切,院长只能将其归咎于命运。
不管好的坏的,人永远都不敌命运。
那天院长抱着孩子送外婆到门口,大片的雪花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的声音颤抖着,说:“拜托你了,照顾好他。”
怀里的小宝宝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他睁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面前陌生的阿姨,听到外婆说话的声音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可能在和外婆告别,也可能在和陌生阿姨问好。
说到这里院长深吸一口气,抑制住想流泪的冲动,道:“后来你四岁那年程愿来了,她给你起名字,把你当自己儿子养。”
“她还说等她把病治好了,要收养你带你回家,但是……”
院长说不下去了,摘下眼镜擦了擦溢出眼角的泪,戴好眼镜后又笑起来:“基本就是这样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她说话时程安昀一直沉默着,闻言摇了摇头:“没了。”
“哦对,程愿葬在哪里。”说着院长拿出手机,说出一个墓园的名字,继续道,“咱们加个微信,我把位置分享给你。”
程安昀拿出手机扫了她的二维码,点了个好友申请过去。
院长把位置发了过来,程安昀看了两秒,随后摁灭手机屏幕,把手里自己小时候的档案袋又放回了原位。
它应该留在过去,但他不应该停下。
像当初被外婆留在这里一样,程安昀将素未谋面的妈妈爸爸和外婆,以及前段时间刚决定放弃的梁雎宴都留在了过去。
程安昀并没怀疑过梁雎宴对他的爱,不管梁雎宴是实实在在地将爱投射在他的身上还是因为另一个人去爱他,他都相信那些爱是梁雎宴发自真心。
他只是不希望这份爱有杂质,他想让梁雎宴主动和他坦白这一切,可偏偏梁雎宴不愿意和他提起江衍。
但不管怎样,漫长人生只要同行过就是幸运。
不论时间长短,都是记忆里闪亮的宝石。程安昀挑不出更喜欢哪个,也说不出讨厌哪个,他能做的只有将其好好保养。
只有这样,等天黑的时候他才不至于看不清前路。
两人从档案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时午饭时间,程安昀跟在院长后面往办公室走去,又看到了在秋千上折千纸鹤的小男孩。
他问:“那个小男孩怎么一直在叠千纸鹤?”
院长看向秋千那边,道:“他爸爸送他来的时候,和他说等他叠够一千只千纸鹤就会带他回家。”她停下脚步,远远望着那个小男孩,继续说,“但他爸爸很明确地和我说,不要他了。”
“……”程安昀看他几秒,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夏扬,飞扬的扬。”院长说,“他不肯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他肯定又没吃饭,我去……”
“我来吧。”程安昀打断她,继续道,“您先去吃饭。”
院长抬头看着他,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可以吗?”
程安昀笑笑:“我试试。”说完他朝夏扬走过去。
夏扬专注折纸鹤,没注意到有人在靠近,直到身下的秋千小幅度晃动起来他才转头和程安昀对上视线。
“你好。”程安昀说,“你在做什么?”
夏扬没他,低下头继续折纸。
程安昀绕到他身前蹲下,又说:“需要帮忙吗?”
“不用。”夏扬开口就是拒绝。
几秒后程安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问:“吃糖吗?”
小孩子都拒绝不了糖果,夏扬的注意力果然被他手心里的糖吸引。片刻后他试探性地伸手拿了一颗,程安昀直接把剩下的糖都放进了他抱的木盒子里。
他垂眼看了下盒子里的纸鹤,问:“你折这么多纸鹤做什么?”
夏扬对程安昀的警惕心因为一颗糖打消了不少,他嘴里含着糖,含糊不清地说:“等我叠够一千个千纸鹤爸爸就会来接我回家了。”
程安昀道:“可你这个盒子根本装不下一千只纸鹤。”
闻言夏扬愣了愣,仔细看了眼自己抱的盒子,好像是有点小的样子。他皱眉:“那怎么办,不够一千个爸爸不会来的。”
程安昀看着他,说:“我可以给你买一个能装下一千只纸鹤的大箱子。”
“真的吗?”夏扬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他眼睛亮亮的,满是希望。
“真的。”程安昀道,“不过那个箱子会很大,很重。”
夏扬立马站起来:“我现在去吃饭,吃饱了就有力气了。”
“你吃饱了也搬不动。”程安昀语气淡然地说出夏扬无法接受的事实,继续道,“你要找朋友合作才行。”
夏扬犹豫了,他低头看了眼箱子里的纸鹤和糖,沉默了几秒后说:“我知道了,我会去交朋友的。我交一百个朋友,到时候我和他们一起,肯定就能搬动那个箱子了。”
程安昀带着笑意嗯了一声,摸摸他的头:“去找你未来要和你一起搬箱子的朋友们吃饭吧。”
夏扬敛眸,点头:“谢谢你给我买箱子。”
说完他就抱着自己的纸鹤走了。
不远处院长走过来:“行啊你,他居然自己去吃饭了。”
程安昀站起来,还没开口院长继续说,“我们也去吃饭啊,时隔二十来年,再尝尝这儿的饭菜。”
闻言程安昀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该走了。”
院长也没执意留他,和他说了几句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就让他走了。
她送程安昀到门口,就像当年送他外婆一样。
告过别后程安昀低着头走在路边,在拐弯离开前他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那扇铁门,向今天他在这里见到的所有人告别。
院长,张大爷,乐乐,夏扬……
还有宵宵。
第88章 遗失杯把
回到家后程安昀为了不被院长发现他就是当初帮乐乐集齐手术费的人,他直接在微信上给对方转了二十万,并额外多转了一万块,留着以后让夏扬买能装下一千只纸鹤的箱子用。
院长不愿意收,她说这些年来福利院的经济还不错,有很多善良的社会组织和个人捐款,最后是程安昀说“这些钱就当做是我对您和对福利院的报答”后她才收了钱。
现在已经是中午,程安昀还没吃饭,他打算先吃点东西再去程愿葬的那个墓园。
早在前几个月他还在剧组的时候就已经抽空办好了护照和签证,原本他对第一次旅途的第一站去哪里还有些迷茫,但现在他已经确定了,他想去慕尼黑。
昨天晚上程安昀已经买好了机票,下周一晚上的飞机。
这个决定确实和梁雎宴有关,他不想骗自己。
午后程安昀出门了,打车去了那个墓园。
他将来时买的那束花放到程愿墓前,看着石碑上经历多年风吹雨打已经模糊不堪的照片,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印象里程愿的样子和面前的照片逐渐重叠,程安昀的记忆就像这张老照片一样,不知从何时,开始泛黄模糊。
他的身边偶有人路过,但他们远不如他这般沉默。
程安昀在程愿墓前待了很久,他安静地帮她清着墓碑上的积尘。帮程愿简单打扫了一下这里后程安昀又站到她前面,他尝试了几次,但还是没办法对着一张照片开口说话。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他说他这些年过得很好,谢谢她给自己起的名字,他的这个未来确实很明媚。
最后也是一句再见收尾。
周一那天,在太阳下山之后程安昀收拾好东西出门了。
刘叔看到他又推着个行李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皱了下眉说:“不是吧,你这才回来几天,这么快就又要去拍戏了?”
程安昀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说:“我会照常交房租的。”
刘叔并没在乎房不房租的事,只道:“你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钱挣得够花就行,要那么多干什么?身体不比钱重要?”
“好,谢谢刘叔,我记住了。”程安昀边应着边推着行李箱往前走,继续道,“但我真的要走了,再晚点我就要误机了。”
刘叔朝他摆摆手:“走吧走吧。”
程安昀加快脚步往和网约车司机约定好的位置走去。
其实他从来都没逼过自己,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随心所欲的代名词,但现在他才发觉主动离开也是一种逼迫自己的行为。
这样做是掌握了主动权没错,但坦白说,他有点难过。
但机票都买了,大几千块钱很贵的啊,就算再难过再舍不得也不能浪费钱,所以程安昀最后还是上了飞机。
他特地买了经济舱,很幸运地是个靠窗的位置。
他听着机舱内乘客的嘈杂,看着窗外在他之下的云,即将飘出飞机外的思绪被前面两个乘客说八卦的声音拉回。
程安昀看似不经意地认真偷听前面两个人说话,什么凤凰男倒插门还出轨啦,一女的丧偶式育儿十五年结果老公突然带回家一个八岁的私生子她被气得住院啦等等有关婚姻的八卦。
听到最后,程安昀发现前面那两个乘客都是律师。
两个人似乎是在这趟飞机上刚认识的,人们总是能对陌生人袒露自己的心声,俩人越说越来劲,程安昀听得也很过瘾。
飞机落地,双脚踩到地面上的时候,程安昀差点晕倒。
——因为他一路都在听八卦,一直都没睡觉休息。
到酒店后程安昀拉好窗帘先睡了十几个小时,堪堪补足睡眠后他才开始查旅行攻略。
这次旅行虽然不是临时起意,但程安昀做的准备也仅限于提前订好了酒店以及去外汇银行换了一些当地流通的货币。
至于景点的游玩攻略……没查。出行攻略……也没查。
而且德语他也一点都不会,来到这里的第二天程安昀才去学了一句德语的你好,因为hallo和hello很像,发音也像。
此刻他站在酒店门口,入目皆是眉目深邃的欧美面孔以及熟悉字母组合而成的陌生词汇,他多多少少感到有些迷茫。
迷茫过后程安昀掏出口袋里的手机,边走路边低头打开手机导航看附近有什么可玩的,却意外地发现他所在位置的东北方向有所大学,十几年前梁雎宴就是在那里留的学。
程安昀越走越慢,最后直接停了下来。
他抬头往东北方向看去,那个位置的建筑物很多,程安昀并不确定哪一个是那所学校里的。
此刻他遥遥窥见了他尚未参与的梁雎宴的人生一角,并且因为那张合影,他想象中的梁雎宴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过。
也好,一个人挺孤独的,有个人在身边也不错。
程安昀收回视线,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那张合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但梁雎宴却是实打实忘记了这张照片。
他看着从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来的这张照片沉默着,心里隐隐约约感觉有些不对劲。
今天许文兰去打扫书房,梁雎宴临时在沙发上办公。
许文兰干活一向认真,连桌子底下都不放过。因为书房平时只有梁雎宴一个人会进,所以打扫的频率不是很高。
扫地机器人满书房扫地,许文兰则在经过梁雎宴允许后帮他重新着书桌。完后她回头一看,发现扫地机器人哪里都拖了,但是没动窗帘底下。
她走过去想把落地窗帘绑起来让扫地机器人拖一拖下面,但刚把一边的窗帘拉起来就看到了下面的东西。
一个黄色的弯曲的,疑似杯子把手的东西。
许文兰弯下腰将其捡起来,想到程安昀送梁雎宴的杯子就是这个样子。她顿感不妙,把窗帘绑起来后把扫地机器人推到那边,带着把手出去问:“梁总,你把小程送你的杯子摔了?”
梁雎宴转头,有些疑惑:“什么?”
程安昀送他的杯子他一直放在卧室,每天都用。
虽然他对程安昀突然的告别很不满,但他还不至于像程安昀那样绝情到将生活中有关对方的一切全都抹杀,更何况那个杯子他还挺喜欢的。
许文兰朝他亮出手里的东西:“那这是什么?”
看清她手心里的东西后梁雎宴皱起眉,拿起那个把手看了两秒,确实和程安昀送他的那个杯子的把手很像。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把手上面有枚不知道制作者是有意还是无心留下的指纹,在下方的位置。
梁雎宴终于意识到一丝不对劲,转头问许文兰:“我生日那天有发生什么事吗?程安昀有没有什么比较反常的举动?”
闻言许文兰想了一下:“他找到了你和小江的照片。”
“……”梁雎宴皱眉,“然后呢?”
“然后……他还不小心摔碎个杯子,我那会儿在做饭,我本来说我晚点去收拾,但他说他……”说到这里许文兰也察觉到不对,嘶了一声皱着眉说,“莫非他那天摔的就是这个杯子?”
许文兰不解:“可是为什么啊?”
梁雎宴有些头疼,把电脑放到一旁,起身边朝书房走去边说:“这个是在哪找到的?”
许文兰跟在他身后,回答道:“窗帘底下。”
难怪没有发现。
梁雎宴白天不常在家,用书房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
书房窗户正对地下车库入口,是他的私有场地,平时也不会有人经过,书房的窗帘他几乎没拉上过,自然不会发现这个把手。
他又问:“那照片他又是从哪里找到的?”
思考了好半晌,许文兰说:“他说在抽屉里找到的,他那天和我说他在帮你找一份文件。”
抽屉,抽屉……
梁雎宴把残缺的把手放到书桌上,开始在抽屉里翻找。
把三个抽屉都翻了一遍,最后他在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了这张照片。
他看着照片沉默,但因为时间太过久远,他怎么也回忆不起那天的平安夜。
此刻梁雎宴又突然想到很久之前程安昀刚拿下ForM代言的时候和他说过,江逸说他乍一看跟江衍长得很像。
梁雎宴试图回忆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但他当时好像在沉默,在转移话题。
因为他一开始看到程安昀的第一眼,也想到了江衍。
他在心虚,他不敢回答。
程安昀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他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