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虫思考了一秒后,马上点了点头。
克莱德搬了两把椅子放到屋外,等米夏坐好后才说:“您的幼崽很棒,这几年他给你吃的药剂都是他自己摸索着做的,那些药剂有效地缓和了您的病情。”
听到对方如此称赞自己的小虫崽,米夏的表情一下子柔和了起来。
“他一直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米夏笑着说:“我很庆幸当时能生下他。”
想到眼前这只雌虫的身体状况,克莱德沉默了一会儿,才把这两天赛拉芬所在做的事情仔细地告诉了米夏。
雌虫一直安静地听着, 在听到赛拉芬药剂一直都制作失败后忍不住蹙起了眉。
等克莱德说完后,这位雌虫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语气冷静地问道:“阁下, 这种药剂的失败率很高,对吗?”
克莱德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他还是实话实说:“是的, 成功率大概只有百分之三。”
雌虫笑了笑:“难怪。”
按说能做出这样低成功率药剂的虫族绝对不是泛泛之辈, 但米夏没有继续追问克莱德的身份。
他沉默了很久, 才面向克莱德道:“阁下,能请您听听我的故事吗?”
这只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雌虫,此刻身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坚毅感,让他看上去不再弱不禁风。
“我能感觉到, 您并不讨厌赛拉芬。当我说完这个故事后,如果您还是不讨厌他的话, 我想厚着脸皮向您请求, 等我死后,请您让赛拉芬做您的学徒。”
米夏紧紧地抓着自己身上的披肩。
因为过于削瘦, 用力之下他的指节异常明显,就像一朵朵凸起的蘑菇, 已经深深扎根在了这具被毒素侵损至腐朽的身体里。
按照以往, 克莱德并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
不论是米夏还是赛拉芬, 对于克莱德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
克莱德连养一只宠物、给一只虫兽取名都要再三考虑, 一定要等考虑到所有情况和结果,确认自己能承但后才会行动。
更别说是一只虫族幼崽。
克莱德自认为没什么责任感,也没什么爱心, 养育一只幼崽对他来说几乎是天方夜谭。
但......
或许是之前看到了埃德加尔的神情,或许这里是曾经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隔着一块屏幕陪伴了他一年之久的莫鲁斯村庄。
又或许,那只小雄虫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于是克莱德轻轻地点了下头,说:“好。”
............
米夏是在一个夏夜遇到那只雄虫的。
当时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凭着自己肉.体力量强悍,就头脑一热加入了一支守卫队。
所谓的守卫队,就是几个村庄联合在一起,选出具有战斗能力的年轻虫族,轮番巡逻、保护村庄的安全。
因为商队会往来经过的原因,如果有了守卫队,安全系数大大增加的话,商队们来到村庄的频率就会更高。
而商队高频率的走动,就能带动一处地区的经济发展。
莫鲁斯村大部分的虫族都是依靠种植低价蔬菜和狩猎小型动物而生,但自从有了商队经过后,大家的生活都宽裕了不少。
他们开始种植和采集药材,以前没有用的一些兽皮、兽骨也能卖个好价钱,所以大家都非常看重和商人们之间的联系。
护卫队因此而生。
当年,米夏在一次雨夜巡逻中不小心踩中了狩猎用的陷阱。
那陷阱是连环触发的设置,雨又大,所以米夏闪避多次后还是中了招。
不幸的是,他在最后一次躲避中滚下了山坡。
虽然那里的山不高,但对受伤的米夏来说是雪上加霜。
他拖着血流如注的断腿走了很久,直到晕过去了也没走出来。
米夏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他再醒过来的时候,阳光灿烂,鸟声清脆,空气中还传来淡淡的草药苦味。
不远处传来研磨的声音,一声一声,又缓又稳。
米夏循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了一只雄虫。
雄虫穿着一身米灰色的袍子,银色的长发编成长鞭搭在脖颈上,耳垂和手腕上都有金色的装饰,是和村庄里的雄虫截然不同的打扮。
米夏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水杯。
杯子倒下时发出了沉闷的磕碰声,惊动了那只在制药的雄虫。
当雄虫走过来,用温柔的声音问米夏腿还疼不疼的时候,这只向来不拘一格的雌虫忽然红了脸。
再后来,他们会在房檐下接吻,会在夏夜蛙鸣声中拥抱。
他们成为了一对恋人。
当米夏伤愈的时候,他提出来要带雄虫一起回自己生长的村庄。
雄虫第一次拒绝了米夏的要求。
那时的米夏被雄虫的温柔宠坏了,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似的。
一有不满只会发脾气,不愿意听对方解释,与不愿意耐下心好好沟通。
那天他发完了脾气扭头就走,根本没注意到身后雄虫是怎样的表情。
独自回到莫鲁斯村庄的米夏渐渐地后悔了。
第一周的时候他还气愤不已,等到了第二周的时候,他开始想念雄虫的怀抱了。
可米夏还是憋着口气,不愿回去。
时间又过了一个月,米夏依然没有等到前来找他的雄虫。
这时,米夏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赌气任性了。
他开始害怕,害怕那只温柔得仿佛像不存在于这世间的雄虫,其实只是他臆想中的幻影。
米夏马不停蹄地跑回那座山里去找雄虫。
他喊得嗓子嘶哑,口中泛起血腥味,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就在米夏即将崩溃时,他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剪掉了一头长发,看过来的眼神也没有了以往的温和,只剩下了冰冷。
米夏不断地哀求对方,希望雄虫能原谅他。
可雄虫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米夏失魂落魄地走下山,他头晕脑胀,在途中跌倒了好几次,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发高烧。
要不是在山脚遇上了巡逻的守卫队,米夏大概就会失去腹中的那枚蛋。
雌虫对蛋的存在感知并不强烈,直到那时,米夏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等身体好一些后,他不顾朋友们的劝阻,又只身去了那座山里。
在花了快半个月才找到对方的踪迹后,米夏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对方自己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一枚属于他们的蛋。
雄虫很惊讶。
他一改之前的态度,忽然又变得温柔体贴起来。
他们在月下缠绵,吻中带着泪水的咸味和血液的铁腥味。
当米夏缩在雄虫旁边,说着第一次不欢而散后的事情时,雄虫突然说:“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米夏高兴坏了。
回到莫鲁斯村庄后,米夏对雄虫几乎是有求必应。
他按雄虫所说的那样,拿出所有的积蓄建造了一座舒适宽大的砖石房。
只是在墙漆的颜色上,米夏没和雄虫商量,偷偷地选择了在尼威尔斯并不常见的米灰色。
——那是曾经雄虫衣袍的颜色。
雄虫看到这座房屋时,并没有察觉到米夏的小心思。
他像是巡视自己领土的贵族那样,踱步四处查看之后就施施然地半靠在精美的软椅上。
米夏看着雄虫身上华丽的暗红色衣袍、拿着高脚酒杯时的优雅姿态,在一瞬间忽然觉得对方是如此陌生。
雄虫对米夏一如既往地关切。
有了雄父的长时间贴近,米夏肚子里的蛋也健康成长着。
几个月后,米夏肚子出现了明显的脂肪层,原本的肌肉线条也全部消失了。
这是即将生产的征兆。
那天,米夏像往常一样去旁边的小镇上采购食物,但回来的路上忽然下起了暴雨。
米夏在过桥的时候,洪水冲断了桥梁的绳索。
虽然米夏平常对突发情况的应对能力不差,但那天他的身体柔软,连反应度都下降了不少。
掉入湍急的河流后,米夏几经挣扎才爬上了岸。
但在河水中他多次撞到了暗石,其中几次还重重击打在了柔软的腹部。
米夏的身体开始大出血。
凭着一股意念,米夏艰难地回到了村庄。
但他的状况非常糟糕,几乎要陷入了昏迷。
再这样下去,米夏和那枚尚未出生的蛋都会死去。
就在米夏的好友焦急不已的时候,雄虫忽然拿出来了一个奇怪的盒子。
莫鲁斯的村民们从未见过那样设计繁复的东西,但光这么看也知道这盒子价格不菲。
所以当雄虫说让米夏吃下里面的黑色草药时,谁也没有怀疑。
草药的效果也好得异常,几乎要昏死过去的米夏,只是吃了三四株后就恢复了意识。
但这还不够。
生产需要大量的体力,为了让米夏能继续保持清醒,雄虫拿出了一株又一株草药塞进米夏的嘴里。
整整一夜过去,米夏终于产下了那枚蛋。
浅蓝色蛋壳莹润,上面没有一点儿瑕疵,是枚雄虫蛋。
然而,雄虫在看到它后,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米夏的神智已经有些恍惚,他努力地睁着眼睛去看雄虫时,只看到了一双冰冷如寒霜的眼睛。
明明屋里燃着壁炉,但米夏在那一瞬间却如坠冰窟。
在听到雄虫推门离去的脚步声,看到好友起身准备追出去的动作时,米夏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了好友的手腕。
米夏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只能执拗地一下一下摇着头。
别去,别去。
米夏想说:那不是他的雄主。
生产后米夏生了一场重病, 每天高烧不断。
以前米夏是依靠狩猎和守卫队的补贴过活,但重病后就连多提几桶水都做不到。
米夏曾经会攒好几个金币去给雄虫买稀有的水果当零食,但花在自己身上得少得可怜。
没有了经济来源后, 米夏的家里很快就没有了粮食。
村子里几个好心的村民们偶尔会来送些东西,但时间一长, 大家也就不来了。
米夏曾经热情开朗,不仅仅是莫鲁斯村、甚至连周边的几个村庄里都有不少和他合得来的好友。
可在雄虫来到莫鲁斯村庄的那段时间里,米夏生怕雄虫有一点儿不满意或者不高兴的, 活得卑微, 彻底没有了自我。
每当好友说些好意劝说的话时, 米夏就会大发雷霆,有几次甚至还动起了手。
所以渐渐的,那些虫族们都不再和米夏来往了。
就连那位在生产时前来帮忙的唯一一位好友,也因为某天把雄虫平日穿戴的金饰拿去换新鲜的肉类, 被米夏大发一顿脾气后就再也不出现了。
再后来,因为经济拮据, 米夏不得不把房屋里的东西一一变卖。
他买了大量的奶米果, 只因为米夏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产出幼崽必须的乳汁,而价格高昂的奶米果是雌虫乳汁唯一的替代品。
小虫崽一天天长大, 而米夏的身体状况也一天天地恶化下去。
等赛拉芬终于进入了稳定的幼崽期,能自主行动的时候, 米夏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米夏曾经想去村庄里请求其他村民的帮助, 但他的小虫崽却握着他的手说:“阿姆别怕, 我来照顾你。”
那天, 米夏抱着自己的小虫崽,第一次哭得如此狼狈。
赛拉芬聪慧得过分。
虽然还是幼崽,但他总能找到稀有的草药, 甚至还自己学会了弗兰特克斯大陆的文字。
有时候赛拉芬会带回味道鲜美的肉类,有时候又是口味奇特的药剂。
但米夏确实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起最开始的时候已经算好了。
这一切都是赛拉芬的功劳。
正如他曾经答应过的那样,他把自己的雌父照顾得很好。
“后来的某一天,赛拉芬告诉我,我曾经吃下去的那种草药,叫苏影草。”
米夏偏过头“看向”克莱德:“阁下,我的雄主不会让我吃那种东西。自从第二次去到那座山里后,我遇到的那只雄虫就不是我的雄主了。”
没有听到回应,米夏苦笑道:“您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不,”克莱德说道:“我相信你。”
米夏愣了一下,缓缓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谢谢您。”
说完,米夏就转过头去,半阖起那双灰蒙蒙的眼睛。
克莱德知道,对方这是在等他的回复。
想到米夏之前的表述,克莱德思考了一番,好一会儿才终于判断出这只雌虫为什么会觉得在听完这个故事后,自己或许就会讨厌赛拉芬了。
如果米夏所说的雄虫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话,赛拉芬就是一只在没有雄父陪伴的情况下长大的幼崽。
虫族从自诞生起,必须同时有雄父和雌父才能健康成长。
一般来说,哪怕是缺少了雄父的关爱,只要有“雄父”这个存在,幼崽虽然发育速度缓慢一些,但好歹也能正常长大。
可如果雄虫突然离开、或者是不幸死亡的话,虫蛋大多会失去活力逐渐死亡,孵化出的幼崽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停止生长。
绝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的幼崽会变得虚弱,然后在某一天夭折。
就算能幸存下来长大了,身体上多半也有某种缺陷。
可这远远达不到会让克莱德“讨厌”的地步,真正的原因在于虫族这个种族根深蒂固的一个观念。
按照米夏的说法,他遇上的是两只雄虫。
他先是怀上了第一只雄虫的蛋,又和另一只雄虫生活了一段时间,期间彼此非常亲密。
在雌虫怀蛋期间,如果和雄虫紧密接触,不管对虫蛋和雌虫来说都是有利的。
得到补给的雌虫状态会非常安定,而其体内的虫蛋也会更加健康。
但,如果这种补给是来自于虫崽雄父之外的雄虫的话,除了雌虫会被认定是放.浪的欺诈犯之外,那只虫崽也会被认为是污秽的。
某些雌虫出于对幼崽的本能喜爱,所以会对这样的情况报以解的态度。
毕竟如果怀了蛋,但雄虫又决定抛弃这只雌虫的话,对雌虫来说,肚子里的小生命就几乎是必死无疑了。
如果能得到某只雄虫的补给的话,自己的小虫崽就能活下来。
雌虫们大多都会选择尽力留下腹中的蛋。
但雄虫却无法解这种行为。
所以,哪怕是遇到了表现得再怎么美味的雌虫,如果注意到对方怀了蛋,雄虫们也会立刻失去兴趣离开。
而那些能成功得到对方青睐的雌虫,都掩饰隐藏得很好。
他们的行为,在大多数虫族眼里就是恶劣的欺诈,如果事后被发现了,那么被其生下的虫崽也会跟着一起受到排挤。
米夏能把这件事说出来,应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克莱德不禁问:“你就不怕告诉我后,赛拉芬的身世被其他虫族知道吗?”
“您不是那样的虫族,”米夏慢慢地摇了摇头:“所以我也不想有任何欺骗或隐瞒您的地方。”。
因为身体虚弱的原因,他的声音很轻:“赛拉芬今年才五岁,我大概是不能陪伴他到成年的那一天了。
到时候同时失去了雌父和雄父,他的生长会彻底停止、外表也会倒退回幼崽期的模样,如果没有关系亲密的虫族照料的话,他也会死去。”
米夏的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自嘲道:“您别看我这样,我也是知道药剂师规矩的。学徒对于药剂来说重要性,不亚于自己的子嗣后代。”
虽然米夏没有接着说,但克莱德也知道对方话里的未尽之意。
这种举动类似于觉醒者之间的契约。
如果把赛拉芬托付给其他雌虫的话,就意味着在赛拉芬彻底成年之前,被托付者不能拥有雄主,更不能怀有自己蛋。
否则,那只雌虫和赛拉芬之间的关系就会被认定是“不够亲密”。
这对于一只雌虫来说太过残忍。
而正常情况下,又没有哪只雄虫会愿意费心养育一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虫崽。
所以,剩下的选择就只有专属学徒契约和药剂师学徒。
觉醒者之间的专属学徒契约必须要双方都有精神力才能签订,而这个村庄里,这么多年过去了,米夏也才见到了唯一一个药剂师。
米夏没有太多的时间了,所以他决定放手一搏。
瘦弱的雌虫撑起身体,坐直了面向克莱德:“您不需要让他做唯一的学徒,也不用多么精心地照料他。赛拉芬很聪明的,他能照顾自己,不会给您添麻烦。”
这只曾经张扬鲜活的雌虫,此刻也只是个满心挂念幼崽的雌父。
他所求不多,只想要自己的孩子能健康长大。
太阳从天边爬起,从屋檐投过来的阳光照射在雌虫孱弱的身躯上,为他的身体边缘渡上了一圈金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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