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猛地闯入了棠溪追那张妖孽带笑的脸。
“郑家势大,内部利益冲突也多。”顾九倾平峭的乌眉拧起,“郑相虽年过四十,但他祖父还在世。他家有爵位世袭,郑相父亲是长房嫡子,一出生就是世子。他能官拜右相,偏他父亲却是个不成器的,成日只知逛花街柳巷,醉生梦死。他祖父,也就是郑家侯爷,这段时日眼看不行了,其他几房本来就蠢蠢欲动,想撺掇老爷子把爵位给其他房,现在郑相父亲暴毙,这矛盾直接搬到明面上来了。”
裴厌辞看他的目光带上了些许怜悯,“所以,郑相这段时日在忙着怎么保住自己的爵位。”
顾九倾喝了口闷酒,“本宫在宫里两日,没见他露过一次面。”
他们之间的利益联系就是这么脆弱。
“这就是殿下从宫中回来后一直惴惴不安的缘由吗?”裴厌辞收敛了神色,温声问道。
即使知道这次有惊无险,但因为没有郑家的保驾护航,他也拿不定主意。
大宇终究不是一个完全靠律法的朝廷,凌驾于律法之上的,还有皇权。
天子,才是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那个人。
纵你没有证据证明,那些管事是世家子弟,是为他出谋划策的幕僚,律法奈何不了,棠溪追抓不了,但失去了皇帝的心,在他这里也无异于死刑。
“殿下完全不知道陛下的想法吗?”裴厌辞道。
“本宫怎么可能知晓。”
他们父子之间,唯一的联系就只剩下血脉了。
他永远不知道,他那个追求长生的父皇,在那喜怒无常的面色下,到底掩藏着甚心思。
亲生儿子说杀就杀,最宠爱的嫔妃说死就死,还有全天下人都晓得棠溪追和他的扼鹭监罪大恶极,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他的父皇却好似没看到、没听见,反而更加信任于他。
“前日陛下就没跟你说点甚?”
顾九倾摇头,叹气道:“只是让本宫说了事情的大概。之后,就让本宫闭门思过了。”
“看殿下膝盖上的伤,在宫里跪了很久吧。”裴厌辞抓着伤药开口道。
顾九倾被他毫不留情面地戳穿,怒意四起,眼神顿时犹如利刃一般向他刺去。
“殿下进宫两日有余,跪了这么久,就只说了几句话,这难道还不够表明,陛下对你的态度吗?”
顾九倾诧异地抬眸看他,迷惘困顿的眼神渐渐明亮起来。
他在宫里跪了两天三夜,已经是这件事情的惩罚了。
皇帝把他打发回府,看似禁军在监视他,何尝又不是一种对他的保护。
他怪父皇连听他解释的功夫都没有,但这本来就不重要。
若放在别朝,东宫属官职位是对标整个朝廷设置的,相当于提前为太子培养班底,以及适应日后政务,有的甚至还有与北衙禁军对应的太子六率,那是只听命于太子的直系军队。
顾九倾偷偷招募几个世家子弟为自己的幕僚,这事可大可小,就看皇帝怎么看。
裴厌辞心中惋惜,显然这事在这位当朝皇帝眼里,压根算不上甚大事。
“就看殿下招的那些管事里,有没有权势大些的世家子弟了。”
这个希望也不大。
扼鹭监的刑讯逼供能不能让他们吐出真话是一方面,那些能甘愿签下卖身契,暂时留在府里以管事的身份来当幕僚的人,本身就是家族的边缘人物,在家没甚话语权,所以才会选择剑走偏锋,想要给自己搏一个好前程。
顾九倾眉目舒展,显然开怀了许多,“这个就不用担心了。”
这样子更加印证了裴厌辞的推测。
他之前就已经想到了各种可能会发生的结果,此刻并没有多意外。
关键是这样的结果,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
顾九倾重新拿起筷箸,夹起碗里冷了的羊脍,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感慨道:“若是张怀汝此刻在这,只会一个劲儿地宽慰本宫,实际上一点用处都没有,反而徒增烦恼。”
“殿下不过身在迷局,一时被障住了而已。小的旁观者清,卖弄点小聪明罢了。而张总管,他是拿殿下当亲人来惦记着的人。”
“本宫要的,不是亲人,不是累赘的情感,而是,”他看向对面的人,眼里的冰霜渐渐融化成露,温软,又热切,“能破局的办法,一个能够在关键时刻点醒本宫的人。”
在这一刻,裴厌辞看到一个政治家开始变得成熟起来。
从前顾九倾的内心,其实住着个脆弱彷徨的小孩。幼年冷宫的经历让他自卑,自负,不断在两个极端摇摆,同时因为没有底气,所以不断质疑着自己,质疑着别人,质疑着未来。
所以,他在出宫的那一刻,最迫切希望见到的,是他最熟悉的张怀汝,想要从中得到一些关怀和肯定。
而现在,那个小孩,正在摆脱他想依赖的人。
正失神之时,他放在桌上的手一热,被顾九倾抓住了。
“殿下?”他下意识挣了下,反而被握得更紧。
他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就碰他,这是一种冒犯。
奈何他现在身份低微,拒绝不了顾九倾,更拒绝不了棠溪追。
“你过来,扶本宫站起来。”
“殿下要去哪里,直接吩咐小的就好。”
顾九倾察觉到他肢体动作中隐含的抵触和排斥,那一瞬间,他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喜。
“之前你说过,会一直站在本宫身后,为本宫解忧,这话可是真心?”语气中带上了连他都未曾察觉的霸道占有欲。
“小的怎么可能欺骗殿下。”裴厌辞道,绕过吃饭的小方桌,来到他的身边,“殿下慢点。”
顾九倾双脚触地,小腿腿肚已经开始抖,他将大半身子的重量逐渐压到裴厌辞身上,忍痛站了起来。
“歇了两日,看来好多了。”
正说着,刚迈出一步,他的腿一软,整个人往前跌去。
“殿下!”
这个不省心的玩意儿!
裴厌辞动了动嘴皮子,手上作势要扶,实则摆脱了手腕的桎梏,任由太子殿下的金尊之躯往地上撞去。
只是他没想到,顾九倾长臂一伸,揽住他一起往地上跌去。
这人太阴了,自己跌倒还要找他垫背。
还好他反应快,在贴着地面的那刻把顾九倾给先推到了地上。
“殿下,你没事吧!”他万分焦急地爬起来,俯身看身下的人情况。
顾九倾本来膝盖就痛了,被他这么重重一推,摔倒后身上又压着一整个人的重量,胸口的肋骨差点戳到肺管子。
“咳咳咳咳……”
他后脑勺撞到了地面,整个人又晕又痛。
恍惚中,他看到一抹光的形状。
形状渐渐清晰,组成了裴厌辞飞扬的发丝,清晰利落的脸廓,还有平直瘦削的肩膀。
逆光的暗影中,一双月偃分明的眼睛担忧地望着自己,成为暗色中唯一可追寻的光。
顾九倾脑海里浮现出初见裴厌辞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只觉得,这人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后来发现,这人能力不错。现在觉得,这人体贴细心,又懂自己。
“你先扶本宫起来。”
裴厌辞,么。
澄澈的眼底划过一抹几不可察的暗色,朝他伸出手,不经意间指尖碰到了裴厌辞的脸颊上沾的光,顿时也染上了半透明的金色。
灼热滚烫。
他神色微凝,将整只手掌贴上了柔软温润的脸庞,仿佛要确认这种不真实的触感。
裴厌辞立刻握住了他的手,有力而温暖。
顺便将摸他脸的脏手给拿开。
一股拉扯从手中传来,顾九倾顺势坐了起来,扶着他往旁边的榻上坐着,还未说甚,人已经退开了两步远。
他脸上的霜色在春光下更显森寒。
“殿下,你要去做甚,与小的说就好了。”裴厌辞叹了口气,一脸苦口婆心,“你现在腿伤未好,还是就在院子里歇着吧。”
他又不是真的仆役,哪里会照顾人。
上一个被他照顾几天的老乞丐,儿子都能叫爹了。
“本宫想去看看府门外的禁军,带兵的统领是郑家的人。”顾九倾道,“他常在御前走动,没准知晓父皇的些许心思。”
“那位彭楚琅彭将军?”裴厌辞趁着他伤春悲秋的两日,已经请了他和一些禁卫军吃了几次酒了。
大宇有两支禁卫军拱卫都城,一支是南衙禁军,分设十六卫,由丞相府管辖,负责京城巡戒和治安的金吾卫就是属于南衙禁军。另外一支是北衙禁军,由皇帝统领,分为龙武、御林、神策、神武四军。
彭楚琅就是神策军的二把手,一位三品武将。
“小的替殿下去探探他的口风。这几日殿下安心在院子里等消息,从前那些仆从,肯定会很快回来的。”
“努力和他打好关系。”顾九倾吩咐了一句,“这对我们只有好处。”
“是。”无需他说,裴厌辞已经这么干了,“殿下,小的给您上药。”
他心里回忆着前两日大夫给伤口上药的步骤,打开药瓶,抬抬下巴,“还请殿下将裤子脱了。”
半晌没见动作。
他疑惑地抬头,发现太子殿下的耳朵可疑地红了起来,两只手揪着衣袍下摆,神色看起来更冷了。
“不是该你伺候本宫的么?”他声音凛冽。
裴厌辞也才反应过来,放下药瓶,擦了擦手指,把他的衣袍下摆撩到一边。顾九倾没出门,并未穿鞋袜,他将两条腿放在榻上,悬空曲着,一节一节地将裤腿挽至大腿处,解开裹伤口的布条。
顾九倾的腿白皙修长,浑圆肉感不失刚健,但膝盖的黑紫色淤肿生生破坏了这份美,看起来有种被凌虐后的残忍。
裴厌辞皱了皱眉,看起来比两日前的伤还要可怖。
估计棠溪追会喜欢。
他最喜欢人身上受伤的部位,最好带血。
他扭头去拿干净的布擦拭伤口残留的旧药,余光瞥见顾九倾的神色更加厌烦局促,仿佛在忍受着甚。
等把药抹在伤口上,他才晓得,顾九倾是在忍受他的触碰。
裴厌辞心里反倒起了兴趣。
仿佛恶意一般,他的手指沾着药,在膝盖四处抚摩,打转。
“你快点。”
“殿下,这淤肿得揉开了才行。”他一脸认真道。
顾九倾垂下目光,嘴唇抿得僵直。
上完了药,状似无意一样,他的手指从他的内侧膝弯摸了一把,在小腿内侧腿肚划过。
不得不说,养尊处优的皮肤手感不错,光滑细腻的很。他又暗暗捏了一把。
顾九倾浑身紧绷,神色更加冷峻,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你乱摸甚。”
“小的是帮殿下检查检查还有没有其他伤着的地方。”满意地见到这人的不快,他这才将裤腿一点点放下。
看着他正气俨然、真诚无比的眼神,顾九倾不好发作,半张脸陷在垂下的发丝阴影中,身侧的手绞着榻上的软垫。
“你是断袖么?”
“嗯?”裴厌辞正在旁边洗手,闻言朝他揶揄地眨眨眼,“殿下觉得,小的像断袖吗?”
顾九倾怔愣了一瞬。
“本宫在问你。”他语气更加森冷。
裴厌辞看着他,没有正面回答,“殿下忘了,无落还在后院养病。”
顾九倾的确忘了还有一个无落,想起方才这人触碰自己,忍着嫌恶不甘心地再次确认,“是随便玩玩、尝个新鲜的喜欢,还是天生断袖,非男人不可?”
裴厌辞笑道:“只要是女子,殿下都会喜欢吗?”
“你在讥讽本宫?”
“小的没有这个意思。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殿下不可能见一个爱一个,对天下间所有女子都动心。小的喜欢男人也同样如此,有自己的喜好口味。”
末了,他还郑重其事地保证道:“请殿下放心。”
听了他这番话,顾九倾的眉头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拧得更紧。
那嫌恶之情愈发溢于言表。
他严肃教育道:“男子就该有男子的样子,堂堂正正做人,那些嫁给男人的人,既没有女子的柔情体贴,也没有男子的阳刚正气。你别被他们一时蒙蔽了心智,大丈夫应该专注于建立自己的丰功伟业。”
如今南风馆遍布大宇,作为男妻和男妾嫁给男子的也不少,但这些人多数都是贫苦人家出身的男子,实在过活不下去了才做出的选择。因为生不出后代,他们在后院中生存更加艰难,时常低人一等。
“小的若舍了无落,殿下可能放心?”裴厌辞笑道。
这人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劝他这个,无落可是他捏在手里的“把柄”啊。
顾九倾也想到了这个,心里梗着不上不下的,不知为何就是不痛快,干脆打发了他,“本宫乏了,你先走吧,记得多与彭楚琅聊聊。”
“是。”裴厌辞端着残羹冷炙和伤药出来,恭敬的身子慢慢挺直,随手将托盘交给了侯在外面的禁军士兵,士兵问都没问,扭头拿着往后厨的方向走去。
廊下,他身旁站着的人,正是彭楚琅。
“扼鹭监有动静了。”中年男人雄浑的嗓音回荡在廊下的春光里,“今日他们上报了十二个太子府内侍从的世家子身份。”
“可有名单?”裴厌辞问,补充了一句,“殿下需要过目。”
彭楚琅拿出一张纸给他,上面只是简略地写了那些人的真实身份和一些相关信息。
与裴厌辞猜的大体不差,要么是一些家族里的边缘人物,要么是空有世家子弟名头的破落户。
这么一遭看下来,还是越停看起来身世最不错啊。
远在客栈里的越管事突然打了个寒战,狠狠打了个喷嚏。
“郑相怎么说?”裴厌辞问。
彭楚琅摇了摇头,“他只说,静观其变。”
他手中扶着身侧的剑柄,道:“你且让殿下放心,这场风波,即将过去了。”
————
裴厌辞等了五六日,才再次从彭楚琅听到最新的消息,那十余个被查到的世家子弟,以及他们的直系双亲,都被处死了。
这次太子之难,以这些人的鲜血,不了了之了。
没多久,府里原本那些仆从,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毋离他们随着那些人也搬回了府里。
太子府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彭楚琅在那些人回来的那天就收到了撤回守卫的消息,虽然只短短接触了几天,他对裴厌辞的印象还不错,当然,那是看在他是太子近侍的份儿上。
裴厌辞深知这一点,但他不觉得有甚,甚至原本就是借着太子的势在差遣禁军做事,与彭楚琅套近乎。
当自身力量不足以强大的时候,狐假虎威何尝不是一种省时省力的事情呢。
顾九倾又被皇帝召进了宫里,等他一瘸一拐地回来,除了带来一位太医外,还有一个消息。
遣散大部分仆从。
原本他买下那么多仆从,就是为了给那些幕僚打掩护,现在这事被拆穿,也没必要再让这么多人待在府里了。
一时间,整个府里人心惶惶。
有的人经过这次牢狱风波,想要急切地再去找个好人家,但更多人是舍不得离开。太子府一个人的活儿五个人做,连无落那种病痨请了一个月的假都能在府里有滋有味地过活,伙食待遇又很好,主子还是个省事的,试问还有哪个去处是比这里更好的?
不少人心思开始活泛了起来,寻思着找张怀汝塞钱的塞钱,送礼的送礼,就是想在变卖名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
张怀汝也知道这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但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跟在顾九倾身边最久,是他最信任的老人,扼鹭监怎么可能放过他的嘴,十八般酷刑轮番用上,被抬回府里时,顾九倾差点掉泪。
在他眼里,张怀汝是比亲生父皇还亲的人。
看着他花白了大半的头发,深深凹陷的脸颊,整个大腿后背没一块好肉,顾九倾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冷刹。
“你好好休息,其余的事情别忧心,本宫让厌辞来处府内的事务。”
这两日伺候太子的好处不就来了。
裴厌辞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听到这话,适时开口,“殿下,让张总管好好养伤吧,整顿府内仆从的事情,不如让小的和允升管事来吧。”
原本要反对的话音被这话打断,张怀汝诧异地望着他。
他原本就是想提议让允升来负责这件事的。允升是他干儿子,这块肥肉落入他的嘴里与落入干儿子的嘴里,其实并无两样。
只是,他听到裴厌辞主动提起这件事时,下意识觉得,这人没安好心。
“厌……”
“不过一件小事,何必要两个人。”顾九倾其实是想考察一下裴厌辞管事的能力,这多了一个人,事情是谁做的,就不好分得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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