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直到现在, 哪怕给陆司淮的睡衣已经拿在手上, 叶宁都还有茫然。
 在陆司淮应下那声“好”之后, 他就神游似的将人带进了别墅,又神游似的上了二楼,再神游似的随着陆司淮挑了一间客卧。
 ——就在叶宁主卧旁边。
 说是客卧,但设计的时候其实是当儿童房设计的, 因为暂时没有“儿童”, 就按成人标准简单配置了一套家具, 不影响日常起居,但空间不算太大。
 叶宁想让陆司淮去住三层或者一层更宽敞的客房, 可陆司淮却说太晚了不折腾, 就这间。
 于是就这么推门走了进去。
 这间客卧没人住过,叶宁平日也只是经过,不常进去,好在阿姨三不五时就会打扫, 很干净。
 客房没有换洗衣物, 叶宁从自己房间挑了一套码数比较大的睡衣,回到陆司淮房间门口,抬手正要敲门——
 ……还少了什么。
 叶宁站在原地停顿许久, 最终转身,几步一顿, 拐到一楼。
 他走进闲置衣物间,打开靠门右手边柜子,找到最下层的抽屉, 拉开,拿了一件,也没多看,随手塞到睡裤下面,囫囵往楼上走。
 然后就问出了那句“穿我的睡衣行吗”。
 陆司淮应了一声。
 叶宁刚要把睡衣递过去——
 “公馆晚上能进人么。”陆司淮修长的手指摆弄着手机,语气随意。
 “能,”叶宁有些疑惑,他下意识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多,“怎么了?”
 “洗完澡也不能只穿睡衣,”陆司淮语气平静到像是在讨论明天天气,他随手点开一个手机号码,“你睡,我自己等。”
 正要打,手背传来一阵温度。
 叶宁压下陆司淮的动作:“…有,在睡裤下面。”
 陆司淮动作顿住。
 这下他忽地笑了一声,微侧过脸,好整以暇看着叶宁:“你的?”
 “不是。”叶宁道。
 陆司淮:“……”
 “谁的。”
 “不是谁的,”叶宁松开手,低头装作看睡衣的样子,反正没看陆司淮,“家里备着的。”
 陆司淮像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家里为什么要备着这些?”
 叶宁:“……”
 叶宁继续盯着睡衣,实话实说:“住家阿姨的习惯,朋友来的时候用得上,就备着了。”
 陆司淮像是被这个理由说服了,“嗯”了一声。
 早知道就让他自己去挑了,叶宁有些后悔。
 “东西都在一楼书画室旁边那间闲置的衣帽间,要是不合适,你自己再去换。”叶宁补充道。
 他拿的时候,也就囫囵扫了一眼,目测着选了一件。
 陆司淮又应了一声。
 叶宁松了一口气。
 就在他以为陆司淮这下总没什么好问的时候,下一秒——
 “阿姨都备了些什么。”
 叶宁愣了下,但想着陆司淮可能有用,就回了:“就是一些衣服,领带袜子之类的。”
 陆司淮接过叶宁手上的睡衣,云淡风轻问了最后一句:“都是男士的?”
 “嗯…什么?”叶宁露出今晚以来最剧烈的情绪,他总算抬起眼,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看向陆司淮。
 “‘朋友来的时候用得上’,这‘朋友’也不一定都是男性朋友,”陆司淮像是随口一问,“没有女孩子来过?”
 “…没有。”
 “那男生呢,都带了谁。”
 “…秦乐舟。”
 “嗯,还有呢。”
 “……你。”
 陆司淮“嗯”了一声,像是终于得到什么满意的答案,敛旗息鼓,不再发问。
 叶宁脑子都被问得嗡嗡响,夜半惊醒残留的所有郁气在这一刻彻底消散,只剩下陆司淮接二连三的提问。
 陆司淮将叶宁带来的睡衣放在床脚,抬起手,脱去身上的短袖。
 吹了一天的海风,衣服都残留着水腥气,陆司淮不太喜欢这个气息。
 叶宁没注意到身后陆司淮的动作,只看见他一垂手,将睡衣睡裤扔在床尾。
 ——随着他的动作,那件被特意塞在睡裤下面的黑灰色贴身衣物大剌剌闯进叶宁视线。
 叶宁停顿片刻,在陆司淮拿手机的间隙,用睡裤重新盖住。
 盖完,他转过身——
 陆司淮背对着他,底下穿着一件黑色宽松长裤,赤|裸着上身在摆弄手机,肌肉线条在灯光线显得越发紧实流畅,宽肩窄腰,挺拔又精悍。
 陆司淮直到听到身后朝他而来的脚步声,才反应过来刚刚只顾着脱掉沾上海腥气的衣服,没考虑太多。
 陆司淮有意无意扫过自己上身,转过身:“抱歉,忘了……”
 “没关窗,房间里都是风,”叶宁忙不迭把睡衣重新递过来,“穿件衣服吧。”
 陆司淮:“……”
 陆司淮难得哑然,然后失笑,正要说什么,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动静。
 两人齐齐转过头去,看着走廊的方向。
 没几秒,那乒铃乓啷的声音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沿着楼梯的方向一路往三楼延伸。
 叶宁转身就要往外跑,手腕却被陆司淮拉住。
 叶宁语气有些着急:“好像是……”
 陆司淮打断他:“我知道。”
 他应了一声,将亮起的手机屏幕转至叶宁眼前。
 屏幕上赫然写着“秦乐舟”三个字。
 陆司淮接起,按下免提,还不等他说话,秦乐舟鬼哭狼嚎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
 “哥,完蛋了,我不知道怎么就睡得特别死,叶宁好像不见了,你说他情绪不对让我看好他的,结果我还睡这么死!”
 秦乐舟语速快到没给任何人回答的余地。
 “他房间亮着灯,但是没人,我刚刚给他打电话也没人接,后来去他房间看到手机就扔在被子上,被子里头都是凉的,像是起来很久了,天台也没有,你说他会去哪!”
 “哥你怎么不说话!你快来啊!”
 秦乐舟正在天台花盆底下六神无主地找叶宁,下一秒。
 ——“手机放房间了?”
 是他哥的声音。
 秦乐舟以为自己睡太死弄丢了叶宁,迎来的会是狂风暴雨,谁知道他哥竟然这么温和?!
 秦乐舟觉得自己走马灯了,他结巴着:“是,是,就在他房间被子上。”
 ——“可能是刚刚去拿睡衣的时候,忘在床上了。”
 完了,他真的走马灯了,都听到叶宁的声音了。
 “哥,你听到了吗?我没骗你,叶宁说他去拿睡衣的时候,把手机忘在床……嗯?!”
 陆司淮:“二楼,主卧旁边的客房,自己过来。”
 陆司淮说完,挂断电话。
 秦乐舟在天台宕了一会机,抹了一把脸抱着脑袋就朝着二楼冲过去。
 只用了十几秒,秦乐舟就已经出现在客卧门口。
 他一把推开门,看到的就是他哥裸着上身,叶宁面对面站在他哥面前,手里拿着一件显然不是他自己的睡衣,像是刚从他哥身上扒下来的。
 秦乐舟看不懂,但大为震撼。
 “哥,你、你不是说有事,不住这…不是…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不是,你、你为什么脱衣服…叶宁扒你衣服了?不是,你……”
 秦乐舟瞳孔地震,语无伦次,“你”了半天,嘴巴张了合,合了张,最后蹦出一句震天响的:“你们俩不穿衣服大半夜的在这里做什么!”
 叶宁:“……?”
 不穿衣服?谁?他吗?
 叶宁甚至下意识抬手拢了拢自己的衣领。
 秦乐舟视线又转向陆司淮:“哥,你走的时候我还特地给博文哥打了电话,他说你晚上回了公司一趟,怎么又突然过来了?”
 陆司淮拿过叶宁手上的睡衣,没披上,只懒散抓在手里:“结束了就过来了。”
 秦乐舟:“?”
 叶宁闻言,看了陆司淮一眼:“你是从公司过来的?”
 “嗯。”
 陆司淮的确是从公司过来的。
 但叶宁不知道的是,早在他刚醒来进浴室洗澡的时候,陆司淮就知道他醒了。
 同样是因为一张步数排行榜的截图。
 但截图最开始是姚博文发过来的。
 收到截图的时候,陆司淮还在公司。
 姚博文说发现了个东西,然后截了张图过来。
 当时图上叶宁头像旁的数字还只有56。
 【姚博文: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刚好点进去看了一眼,就看到了这个。】
 【姚博文:看情况应该是醒了。】
 【姚博文:你不是说他刚睡下吗?醒这么早,怕是有问题,你最好让乐舟注意一下。】
 叶宁接连出了两次岔子,一次在姚博文眼皮底下,一次在姚博文耳边,姚博文着实也被吓得不轻,今晚看到微信运动的未读提示,他只是顺手点进去,又顺手往下一拉,结果就看到了叶宁的步数提示。
 姚博文:“……”
 姚博文实在是怕了,立刻就给陆司淮发去消息。
 等叶宁头像旁的数字从“56”攀升到“681”,陆司淮的车已经开出三条长街,然后成功将人拦在。
 叶宁以为陆司淮是从家里过来的,结果是刚下班,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下。
 他没再犹豫,转身将客卧的窗户关上,留给陆司淮一句“早点休息”,离开房间,拉过在房间门口站岗的秦乐舟,压着门柄关门,再把秦乐舟送回他自己的房间,在秦乐舟“你们俩不穿衣服在房间里干嘛”的“质问”中,平静地说完“穿着衣服,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早点睡”,关门,回到自己房间。
 叶宁躺在床上,揉了揉太阳穴,刚闭眼,耳边忽然听到一阵流水声。
 叶宁怔了下,后知后觉想起助理之前提起过的一件事——主卧和隔壁的“儿童房”之前的墙设计得很薄,不怎么隔音。
 流水声断断续续响着,最后彻底安静下来。
 陆司淮应该洗完澡了,叶宁心想。
 他拿过床头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三点十四分。
 叶宁顿了下,鬼使神差地点开和陆司淮的聊天记录,随手往上一翻,入眼的是一串“晚安”。
 半个月前,他发“晚安”的时候,还是极尽敷衍。
 叶宁想起秦乐舟刚刚那句“只几天不见,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事”,
 哪里又只是秦乐舟,就连叶宁自己都想不到他来到这个世界也才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正想着,手机“嗡”的一声,将他的思绪扯回来。
 他凝神一看,发消息的正是他现在翻聊天记录的那个人。
 叶宁顺着消息提示往下一滑。
 【陆司淮:晚安。】
 时隔小半个月,“晚安”终于重新出现在两人的聊天记录里。
 只不过这次发晚安的,从一人变成了另外一人。
 映着漫天月色,叶宁慢慢敲下两个字。
 【晚安。】
 这一觉叶宁仍然睡得不怎么踏实,依旧做梦,但中途没有再醒过了。
 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
 身体像是经历了一场风暴,到处都是沉的,沉得他不想动。
 叶宁正打算闭着眼睛再躺会,浴室却突然传来一阵水流的声音。
 叶宁怔了下。
 水声很近,不像隔着一堵墙,像是…就在自己房间。
 叶宁循着转过头去。
 一个人从浴室里慢步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菱格纹针织毛衣,底下是同色系的商务裤,右手里是一块湿毛巾,还往上蒸腾着热气。
 爷爷去世这一年多时间里,叶宁做过无数个类似的梦。
 他不敢说话,不敢呼吸,怕惊扰梦境,只是撑着身体坐起来,视线紧紧凝在眼前这人身上。
 又做梦了吗?
 直到毛巾的热汽透过肌肤,真切地传来。
 “做噩梦了?怎么流了一身冷汗。”叶绍章拿着毛巾一点一点擦过叶宁的脸颊和脖颈,脸上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心疼。
 叶宁指尖是颤的,他怔怔地抬着头,朝着虚空抓了两下,才抓住叶绍章那有些清瘦但温暖的手。
 他握得很紧,指节都因为绷紧而泛起青白色,过了许久,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骤然松开力道。
 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叶宁紧紧盯着眼前的人,想张开喊什么,但都是徒劳。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堵得他呼吸都困难。
 “嗯,做噩梦了。”
 这一年来所有的惊惧、害怕、委屈,好像就化在这一句“噩梦”里。
 “做噩梦了。”叶宁又喃喃重复了一遍。
 他真的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没有尽头的噩梦。
 叶绍章用安定的声音,像小时候哄叶宁入睡一样,一下一下摸着叶宁的脸颊:“跟爷爷说说,做什么噩梦了。”
 叶宁只是一错不错看着叶绍章,紧紧看着,然后把脸贴在叶绍章掌心,贪婪汲取着那久违的温暖气息。
 他知道自己不是“叶宁”。
 但这一刻,他终于屈服于这个世界赋予的可能。
 他实在…太想爷爷了。
 “跟爷爷说说,做什么噩梦了。”叶绍章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别一个人忍着,说出来了,就过去了。”
 “梦到爷爷出车祸了,”叶宁笑着哭,终于能平静地说出“车祸”两个字,“梦到爷爷去找奶奶和爸爸妈妈了,留我一个人。”
 叶绍章昨晚就猜到了,他还猜到肯定不止车祸那么简单。心疼得无法言说,但叶绍章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忍着。
 “然后呢。”他继续问。
 “出车祸前一天,我陪爷爷做了体检,医生说爷爷会长命百岁,”叶宁声音颤着,“然后……”
 叶宁想起那段时日。
 爷爷刚刚去世的那几天,出完殡入完葬,他只能在山上来来回回地开车,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的路口,才能把自己从有关爷爷的记忆中剥离出来。
 集团里几个长辈很担心,给他找了医生,医生却没有阻止他这个行为。
 后来,日子开始忙起来。
 稳住股价,安定人心,开会,处理公司事宜…叶宁一样一样学。
 爷爷在的时候,很少让叶宁处理公司的事,因为知道叶宁不喜欢,他说,爷爷创办集团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家族荣誉,只是为了让后辈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走他想走的任何一条道路,做他想做的任何一件事,就像一心扑在艺术上的爸爸妈妈,就像不喜欢人情世故的叶宁。
 爷爷走之前,爷孙两个就商量好了,等爷爷退休了,就把公司交给现在的二把手,拿着钱带着自己的宝贝孙子满世界窜,去北极过夏天,去摩尔曼斯克荡秋千,去伊苏尔看火山,去丛林小岛开农家乐。
 可后来爷爷走了,走得很突然。
 公司的二把手是爷爷亲自带的,在商场上被称为“铁娘子”的风云人物,对叶宁却一向温柔。
 可一向温柔的阿姨在爷爷去世那几天,极其强硬地让他回公司,学着处理事务,接替爷爷的位置,直到后来,时隔半年,他才知道原来很久之前,爷爷就曾经嘱托过她,如果哪天他突然出了意外,走后刚开始这两年,一定要给叶宁找点事情做,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
 叶绍章太了解叶宁了,他放心不下,他知道会出事。
 日子就这么忙了起来。
 叶宁从不觉得自己命不好。
 他衣食无忧,虽然从小失恃失祜,但他是在所有人的爱与期待中来到这个世界的,命运馈赠他的东西已然不菲。
 他只觉得自己命“薄”,薄到只能承受住他一个人的重量。
 叶宁视线一秒也没有离开过叶绍章,但已经能笑着说出这些话了:“爷爷刚走那段时间,每天都很忙。”
 和以前相比,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每天睡得晚了点,梦多了点,话少了点,真正睡不着的时候就开车上山跑两圈。
 工作好像填满了他全部的时间,叶宁也以为自己没事了。
 直到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叶宁又做了一场梦。
 他久违地梦见了妈妈。
 梦里的妈妈还是很年轻的模样,她笑得很好看,用带着香气的手掌摸着叶宁的眼睛,说:“宝宝,你生病了。”
 然后叶宁就醒了。
 第二天,他终于去见了医生,医生说他潜意识里在逃避爷爷去世的事实。
 后来,叶宁去了一趟供着爸爸妈妈长明灯的寺庙,
 回来后养了大半年,终于变成了原先的叶宁。
 “爷爷,对不起,”叶宁流着眼泪,用脸颊不断蹭着叶绍章的掌心,“昨天让你担心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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