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晚,借着一点儿若有似无的酒意,他突然觉得,拥有着一对亮晶晶猫儿眼的靖远侯世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倾诉对象。
果然,在听完他那些违天逆理的狂悖言论后,萧扶光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制止,而是在仔细思考了一番之后答复他:“有没有可能,在您做了这些之后,陛下就会改变想法呢?”
闻承暻有些没听明白,于是萧扶光继续补充道:“就以臣为例吧。一开始臣领了光禄寺的缺之后,家父生怕臣行差踏错毁了侯府的基业,为此没少对臣耳提面命。但后来臣说要出使北疆,父亲却是第一个放手支持臣的。”
“有些时候,是不是父辈们年轻时也曾经尝试过一些道路,正是因为他们走过这条路,知道走下去看不到希望,所以才会拦着孩子们,不想孩子再经历一次他们遭受的苦楚。”
“但如果孩子能带回一条看得见希望的路,说不定父辈也会转变想法,放手让孩子们一搏呢?”
说完,萧扶光自己先愣了一下。
靖远侯,不会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吧?
第44章 御人
大晚上不好好睡觉的后果就是, 第二天甄进义带着小徒弟在门口足足多等了半个时辰,才听到太子的房间里传出了动静。
他在心里念了声佛,将声音略微放大了些:“殿下,奴才伺候您更衣。”
听到里面不知是谁说了声“进来”,他便连忙推门进去,一进去就见到萧扶光正坐在外间榻上,睡眼惺忪地准备下床。
甄进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自理能力超强的世子爷给按了回去,语气亲热极了:“世子且等等,好歹让他们伺候您换上鞋袜。”
原来他大清早就让人去萧扶光院子里拿了身新行头过来,此时由两个小黄门捧在手里,刚好替他换上。
萧扶光还没清醒,闻言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随性的点点头,任由几个小公公将他围起来更衣,让伸腿就伸腿,让抬手就抬手,配合态度简直满分。
甄进义则是带着徒弟溜进内间,殷勤地伺候闻承暻起身,又道:“殿下昨晚喝多了酒,早上肯定没什么胃口,老奴特意交代了给您做几道爽口的小菜,一会儿好送粥。”
虽然久不做这些近身伺候贵人的活计,但甄掌印一出手,仍旧是妥帖周到的不得了。
闻承暻却又想起一事,问道:“早膳只备了粥?”
甄进义忙道:“还备了鸡汤面、各色点心和肉馒头。”说着又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试探地补充了一句,“都是萧世子平素爱吃的。”
闻承暻“嗯”了一声,权且当作答应了,将此事揭了过去。
梳洗完毕,两人果然又一道用了早膳。
萧扶光昨晚没怎么吃东西,五脏庙早就造反了,见到有顶饱的鸡汤面,当下痛吃了两碗。闻承暻一点儿胃口都无,只拣了一碗燕窝粥在旁边勉强吃了点。就在两人用膳的当口,却有个小黄门过来通传,只道是沐统领求见。
能让他这么急匆匆赶来,甚至不惜打扰太子殿下用膳,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萧扶光连忙撂下筷子,转头找人要水漱口。
闻承暻见状,微微皱眉道:“无妨,你且慢慢吃。”又看向小黄门,“让他进来。”
就算太子发话,萧扶光也不好意思在别人聊正事的时候吃东西,那也太不尊重人了。
他极快速地收拾好了自己,沐昂之也刚好卡着这时候出现在正厅前面:“殿下,京中八百里加急密信。”说着便双手举着呈上一封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件。
此时屋内其他人早已乖觉地退下,仅余萧、甄二人,一坐一站,簇拥在太子身边。
闻承暻用一柄竹刀将信拆开,见里面塞了厚厚一沓金粟纸,每张都写满了密密麻麻地小字,他神态微窘:“这信应当是圣上亲笔。”
如果是朝廷公文,他们等在这里倒也无可厚非,现在明显是兴平帝给大宝贝儿子写的家书,他们仨还杵在原地就有点太没眼力劲儿了。
于是便由萧扶光打头,三人也纷纷找借口退了出去,方便太子殿下读信。
出来后三人也没有走远,不约而同的在附近的凉亭前停下了脚步,沐昂之很有经验地预判道:“等殿下看完信,一定还会喊我们回去议事,与其到时候匆匆忙忙再赶过来,还不如就在这里歇歇脚。”
甄进义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掏出帕子将亭子最靠里的那张凳子擦得干干净净,转身请萧扶光坐下,自己却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占据了萧扶光左手边的位置,还冲沐昂之道:“咱家带的人不方便进来,还请沐统领打发个兄弟端壶茶水过来。”
沐昂之看着这老东西理直气壮地指挥自己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谁让甄进义说的是实话呢。自从投诚太子以来,他一直都极有分寸,除了几个原本预备着伺候三皇子的小黄门外,绝不会让御马监的其他人凑到太子面前,与麒麟卫争锋。
所以沐统领气归气,这份情还是领的,当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老老实实地下去跑腿,喊了个值守的麒麟卫过来,交代他去弄些茶水点心。
萧扶光全程围观这两人的互动,没忍住低头悄悄笑了一下:甄公公不愧是能做到当朝内相的人物,不动声色间就将人笼络了过去,不久前沐昂之还对整个御马监严防死守,现在却不自觉地将甄进义当作同僚一般相处了。
“你盯着人家世子笑什么呢?怪恶心的。”见甄进义冲萧扶光笑,沐昂之小题大做地怪叫着挑(他自认为的)对头的刺儿。
两人都看向自己,小动作被发现的甄公公全然不见慌乱,仍是对萧扶光笑:“老奴刚刚不过是在想,世子心思澄澈,却又洞若观火,一派天然灵秀,难怪殿下对您如此看重。”
他突如其来的一串彩虹屁,实属在萧扶光意料之外,当下臊得脸都红了,支吾道:“内相过誉了。”
茶水正好这时候送到了,甄进义又亲自为萧世子斟茶倒水,伺候人吃点心,殷勤周到的比起在太子身边也不差什么了。
他们两个相处和乐,沐昂之在一边简直要气死,他只是随口打趣一句,竟然就被这爱拍马屁的死老头子借坡下驴,顺势讨好起了萧世子。
“明明我才是先来的!”脑子一根筋嘴又笨的沐统领悲愤的想到。
再次见到太子的时候,三人见他神情松快,便知道京中送来的是好消息。
果然,闻承暻告诉大家:“陛下知晓柔然之变后,大为欣喜,不仅允了出兵襄助阿里不哥夺位一事,还连夜颁下旨意,要大大嘉赏列位。如今使节已持天子金印出发,估计要不了几天就会到西阳。”
三人连忙起身,朝着京城的方向遥遥行了一礼,齐声颂圣,感念陛下隆恩。
等他们仪式化的谢恩完毕,闻承暻才道:“柔然此行,有功者甚众,孤虽在奏表里略微提了几句,却也实在难以尽述。因此,如今迫在眉睫之事,就是要赶在使者到来之前将名单定下来。”
在这次柔然之行里创下功绩的人那么多,从最底层的小兵到位高权重的承恩公都有,太子殿下当然犯不着亲自去统计繁杂的名单。
闻承暻说要定下名单,更像是要拉着亲信们一起讨论这次不世之功背后的利益该怎么分配,他只负责将蛋糕公平的切好,递到相关利益方手上,至于他们自己内部想怎么分配,就和他这个太子没关系了。
甄进义万万没想到,这种香饽饽一样的活儿竟然有朝一日还能轮到自己,两颗不大的眼睛里面瞬间含住了八颗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冲着闻承暻那叫一个欲语还休。
要不怎么说人家能当太子呢,看着甄内相那张含情脉脉的老脸,萧扶光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偏偏闻承暻能面不改色,甚至还略带欣慰地看了回去,表示已经接收到了甄公公满腔的谢意与感动。
几人讨论了一番——基本都是太子和甄进义在讨论,沐萧二人主要起到一个公开课凑人头的作用,确定给所有参与其中的势力都分配到了合理的利益之后,闻承暻拿手点着桌上写满潦草字迹的草稿,对萧扶光道:“此番给兵部的请功是否妥当,扶光你怎么看?”
再一次被太子亲昵地喊了大名,萧扶光却全然没有上次那般忍不住小脸一红的感觉,反而有种上课不认真听讲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心虚。
他求助地望向另外两人,甄进义正气凛然,压根儿不肯给他提醒,沐昂之则是眼神闪烁,显然也是个学渣,萧世子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臣以为妥当的很。”却也一个字都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妥当了。
知道他没认真听,闻承暻也不恼,还解释只给兵部一点点小甜头的原因:“兵部尚书此人太过中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然对孤私下调兵之事也有些助力,却只是为了保住头上乌纱,并非真心报国。”
“对于这般投机之人,可用之,也要慎用之,更不可重用之。”
大雍储君将监国多年积累的御下经验倾囊相授,萧扶光本该感恩戴德,可惜有些事情没有亲自经历过,就算是天资聪慧的世子爷,也很难完全领会。
见他眼神懵懵懂懂的,闻承暻笑了下,并不苛求:“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等你日后当差时,真遇上了这种人,不如想想孤今日所言。”
萧扶光讷讷的答应了。
同样的一番话,落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却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含义。
甄进义在一旁看着太子对靖远侯世子谆谆教诲,脸上挂着笑,背后却已经爬上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殿下对兵部尚书的评价,又何尝不是在借机拿话点他。
分蛋糕的事情告一段落,萧扶光刚松了口气,谁知闻承暻又翻出来一件事:“陛下欲敕封阿里不哥为新一任柔然王,按例他合该进京受封,不过眼下情况特殊,陛下特别恩准了他在西阳登位。只是西阳地处偏僻,从没操办过如此大事,孤思来想去,此事唯有交给甄伴伴才算合宜。”
巴拉和阿岱两个,就算在草原把个猪脑子打成了狗脑子,估计都想不到大雍接下来的计划会这么釜底抽薪——既然你们选不出来新王,那就干脆由我们来加封一个柔然王,直接从根本上否决掉草原其他政权的合理性,柔然也会从和大雍平起平坐的地位,降格为如百越、高丽一般的附属国,从此称臣纳贡、拱卫中央。
能操办柔然王受封这样一件注定要青史留名的盛事,甄进义激动地手都在微微颤抖,只是刚刚被太子敲打过后,他再也不敢如之前一般作戏,而是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奴才定当倾尽所能、竭力办差,绝不负殿下所托。”
见闻承暻微笑颔首,甄进义当下更加明白,殿下果然只喜欢实心当差的人,也难怪沐昂之那个木头脑袋能混得风生水起。
已经摸准了领导的脉,甄内相自然不会再让人失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只用眼睛转一转便将典礼的事情在心里打好了样,凑上来条理清晰的说了自己的想法,又请示闻承暻的意思。
早在听到典礼两个字的时候,萧扶光就开始心虚了,见甄进义短时间内不会结束的样子,他难免有些坐不住,自以为不起眼的悄悄挪动了一下屁股。
谁知这点小动作被上首的闻承暻尽收眼底,一开始还纳闷萧扶光在不安些什么,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不觉有些好笑,但难得宽宏大量的准备放过他:“接下来孤与甄伴伴商量便是,你们先散了吧。”
这句话对于此时的萧扶光来说不啻于天籁之音,登时从椅子上弹起来,冲着上首一礼,笑嘻嘻道:“那臣就先告退了。”
闻承暻摆摆手,让他赶紧走别碍眼。
萧扶光压根儿不介意太子嫌弃的态度,露出一口白牙就往外走,结果在快出去的时候又被叫住了,他苦着脸转身,却听到闻承暻轻笑着吩咐:“你要是打算去冯府,不如暂且缓一缓,等孤得空了带你一道去。”
被太子说中接下来的行程,萧扶光倒也不意外,他前天给冯府下的拜帖还是让麒麟卫给送过去的,太子要是不知道才奇怪呢。反正只要不是让他留下来,那就比什么都强。
萧扶光笑得眼角眉梢都是窃喜:“那臣就等殿下通知。”说完便好像怕闻承暻反悔似的,一溜烟跑远了。
等他人影都看不到,甄进义才恍然道:“世子似乎就是礼部出身。”
没办法,萧扶光靖远侯世子的名头远远大于光禄寺太官署令这么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职,导致就连机变如甄掌印,也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想起来这么回事儿后,甄进义也就想明白了方才萧扶光恨不得逃跑的态度——怕太子给他派活儿呗。让礼部官员负责典仪之事,多么合情合理。而且太子在这个当口提起加封的事情,说不定就是打着让自己趁机教导萧世子的主意呢,这般用心良苦的培养,可见太子对他的看重。
谁知人只是不耐烦地动了一动,就让太子打消主意,主动放人出去松快了。
这样的区别对待,饶是甄进义也难免眼热,忍不住打趣了一句:“世子爷一派天真灿漫,是难得的赤子心性,更难得的是殿下还能对他如此纵容。”
他这话虽然酸,却也是实情,闻承暻并没有否认自己的偏心,只是默了半晌后,才笑道:“且让他再宽松几天。”
见甄进义不解,太子又轻笑着补充道:“自从去了一趟草原,他便打量着孤忘了那些策论呢。”
回来都好几天了,至今没人见过萧世子提笔,闻承暻虽然一直不说,但暗地里早就压着火气了。
瞧着太子殿下嘴角那抹若似无的笑意,甄掌印一个激灵,这下才货真价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脊背发凉。
此情此景,除了向一无所知的萧世子送上深深的祝福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
等到闻承暻终于得空,时间已然到了下午。
萧扶光甚至还偷空咪了个午觉,酣睡到太子派来的人都走到院门外了,他才被昔墨从床上一把薅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萧扶光正了正头上的青玉冠,问昔墨:“礼物都搬到马车上了吗?”
昔墨一边将他添乱的手拍下来,重新给人将冠子带好,一边回答:“早安排妥当了,几砚正在车上看着呢。”
知道他做事稳妥,萧扶光放下心来,随便套了件竹青色外衫便匆匆出了门与太子汇合。
这次去冯府拜访,并非是萧扶光一时心血来潮。之前因为太忙,一行人到西阳城的第二天,他就将小念慈交给了冯家女眷照顾,直到今天都没接回来,于情于理,他早就该去冯家登门道谢顺便接人了。
再者,冯修衡至今未下葬,冯府仍然设着他的灵堂,不管是出自对卫国英灵的崇敬,还是这些天与冯家其他人出生入死结下的情谊,萧扶光都应该去府上祭奠一番。
萧扶光脚步匆匆赶到的时候,太子已经坐在马车上等着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灵活地蹿上了马车,还抱怨道:“殿下怎么不让人早些喊我。”
他脸上被枕头压出来的印子都还红通通的挂在两颊,罪证确凿,却还能理直气壮地仿佛迟到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闻承暻无奈:“谁知道那么点子功夫,你居然还能抽出时间睡一觉。”
大雍的太子殿下自幼克己复礼,昼寝这种事,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萧扶光低低地“切”了一声,对这类不懂得享受的工作狂行径表示了不屑之后,才将心里头的一点担忧说了出来:“这次拜谒,臣让家里人备了些礼物,只是西阳地方小,他们搜罗了几天,也只买到些平常的货色,不知道会不会失礼。”
看着眼前忧心忡忡的萧世子,再想到之前看到的那满满一大车的礼物,闻承暻眉毛一挑:“冯家家风俭朴,不会在意这些。”
就算他这么说,萧扶光仍有些惴惴:“人家帮忙照顾了念慈那么久,臣这早晚才登门拜会,多少显得不知礼数。”
到了西阳之后,需要闻承暻忙活的事情太多太多,他几乎都淡忘了还有萧念慈的存在,听到萧扶光提起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儿,当下心中恍然。只是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给兴兴头头的萧世子泼冷水:“念慈之事,孤劝你还是休提为好,冯家现在未必乐意把人交还给你。”
萧扶光茫然抬头:“小孩子闹起来多烦啊,冯家怎么可能不乐意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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