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镇海揽着媳妇的肩膀,无声安慰,默默给着支撑。
苏云绕姐弟三人也不敢再继续造次,虽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也能体会到其中的遗憾与缺失,全都围在苏成慧身边,满怀担忧,沉默着与她一同缅怀。
好在消沉的气氛并未延续多久,苏成慧很快便重整情绪,淡淡道:“那时候我又要忙着成泽的身后事,还要照看体弱的婷婷,只让周灵韵看顾三郎一个,她竟然也看顾不好,连累得三郎夜里着凉,高烧烧到惊厥闭气,连夜抱去济世堂,请了华郎中诊治,好险差点儿就没能救回来!”
苏云绕心里清楚,那小婴儿应该就是没能救回来,不然也不会换他穿越过来了。
苏成慧痛恨周灵韵自私,愤恨大骂道:“我这辈子,再没有见过比周灵韵还要凉薄之人!丈夫的身后事不管,儿女生病了也不管,表面上装作悲痛过度、失魂落魄的模样,却趁我没注意,转头就把宅子和田庄都卖了,等到买家上门,我再去寻她的时候,她早就卷了银子走了!”
刘文英缩着脖子疑惑道:“可是娘,您之前不是说舅母投奔京城里的远亲去了么?”
苏成慧横了刘文英一眼,没好气道:“祖产都被人卷跑了,我跟你爹不得四处托人打听啊!中间绕了不少圈子,求了不少的人情,才模模糊糊打听到,周灵韵是跟着那位漕司转运使夫人一块进京的,那位夫人可不就是她的远亲么!”
苏成慧夫妻还打听道:“那位转运使大人也同样在那次上香的途中遇害了,听说其家世背景十分显赫,好像还是京城什么侯府的世子。”
苏成慧有些记不清了,刘镇海在旁边补充道:“昌平侯府,那位转运使大人还是昌平侯世子。”
苏成慧拊掌道:“对,就是昌平侯,就叫这个名儿!”
“……”
苏云绕瞬间愣神,这可真是太巧了!
姑母知道的其实也不多,甚至也都是一些十分浅显,且浮于表面的所谓真相。
以至于这故事虽然讲得不咋滴,可钩子却无意间埋了一大堆。
苏云绕听完不仅没有得到解惑,这疑惑反倒是越来越多了。
也就只有二姐和婷婷才一个比一个心宽,全当是听了一个旁人的过往,半点也不受影响,更不肯多想。
此时竟兴致勃勃地准备午饭去了,说是要做油闷春笋和香椿煎蛋吃。
姑母和姑父回了屋,大概还要在私底下再抱怨周灵韵两句,顺便担心担心孩子们会不会受到此事拖累。
刘文轩中午提着烧鹅回家时,便只瞧见三郎一个人坐在廊下,瓜子皮儿磕了一地,也不知是在烦心什么,跟个傻子似的,将头皮都给挠成了鸡窝样。
这状态可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但凡事情稍微复杂一点,脑子不够使的时候,三郎就是这副模样。
刘文轩脑门上弹了他一下,真诚劝道:“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索性就别想了,何必为难自己呢。”
苏云绕醒过神来,先是惊讶道:“大哥!你今日为何不到午时就回来了?”
刘文轩思虑周全道:“父亲不是说今日一早要去衙门过户地契,下午就要去跟人交接田庄和宅院么,我担心你和父亲的性格都太过随和,到时候镇不住那些佃户,往后收租时会有麻烦。”
这家里真要数谁的脑子最好使用,那真就非大哥莫属。
苏云绕仿佛抓住了救星一般,赶忙拉着他大哥坐下,凑到他大哥耳边,叽叽咕咕道:“哥,你不在家的时候,姑母给我们说了我爹和我娘的事,我跟你说哦……”
苏云绕可比姑母会讲故事多了,眉飞色舞,一惊一乍的,听得刘文轩脑门直突突。
好不容易听他讲完,刘文轩赶紧挪着凳子离他远一些,问道:“说完了?”
苏云绕乖乖点头道:“恩,说完了,不是……,大哥,你说金陵府太太平平了近百年,怎么好巧不巧的就让我爹他们遇到凶犯了呢?”
刘文轩同样有些犹疑道:“此事确实蹊跷,再加上一同遇害的还有漕司转运使,那可是正正经经的三品大员。”
苏云绕似是想到了什么,挪着凳子又凑到他大哥耳边,不确定道:“还有我那生母,卖了田庄和宅院得的银子,她竟然也没想着给我和婷婷留一点儿,她这算是弃养吧?往后再遇上,我和婷婷是不是也不用对她尽孝了?”
刘文轩:“……”
刘文轩脑门突突得更厉害了。
其他人若是知道自己被生母抛弃,估计得好一阵心酸意难平。
自家三郎倒是想法奇特,这就已经理所当然地过渡到“你不养,我便不孝”的层面上去了。
刘文轩想到早些年家里因为缺钱,所经历的种种困境,对那位未曾谋面的舅母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刘文轩冷声道:“她绝情在先,你不认她都是情有可原,尽不尽孝的,也没人说得着你。”
苏云绕放心了,整个人都明朗起来,瞧见他大哥手里的荷叶包,十分高兴道:“哥,你还买了烧鹅回来啊,我拿去厨房里切了,二姐和婷婷只做了油焖春笋和香椿煎蛋,连个肉菜都没有,这下可不就有了嘛,嘿嘿……”
苏云绕拎着荷叶包,乐颠颠地去了厨房。
刘文轩见他背影欢脱,好笑又无语道:“啧,真是个没心没肺的蠢东西。”
刘文轩暗道:自己和另外两名一同观政的同窗,被调派到漕运司整理旧卷宗这事,还是不跟家人说了吧,省得他们多心。
中午饭桌上,苏成慧瞧着热热闹闹地在那儿抢最后一只烧鹅腿的孩子们,仅存的一丝担忧也完全散开了。
卖田庄给刘家的那位胡管事,上午过户了地契,收了尾款银子,便带着行李和一名护卫匆匆离开了,就跟半刻都不想在金陵府多待似的。
宅院的钥匙给了曹保人,刘家人去交接田庄和宅院时,依然还是曹保人作陪。
见苏云绕他们又是全家出动,还多了刘文轩一个,曹保人竟欣慰地笑了笑,点头道:“大郎也来啦,我原本还担心你爹和三郎不靠谱,有你跟着去最好,有秀才公出面,才能镇得住事儿。”
刘镇海和苏云绕十分不满,都觉得自己才是最顶事儿的那一个,可惜被刘文轩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又齐齐哑了火。
见家里的三个男丁打眉眼官司,苏成慧带着两个妮子只在旁边毫不遮掩地偷着笑。
到了杏花村,刘家人先去看的是那座青砖黑瓦的二进宅子。
厚重的榆木大门从外面打开,绕过影壁,便是前院。
房屋空荡荡,家具摆件全都没有,只剩下墙皮和地砖还在,就连花园里的一些名贵花木,也全都被挖走卖掉了。
刘镇海啧啧称奇道:“贼寇进屋都洗劫不了这么干净,好在还留了一个壳子,没全拆了,连砖瓦也卖。”
苏成慧恍然大悟道:“怨不得那位胡管事一刻都不想在金陵多呆,这是全都搬空卖空了,根本就住不了人呢。”
苏云绕倒是无所谓,都搬空了才好,到时候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和喜好,重新布置。
前院光是正房和厢房加在一起就有十间屋子,窗明瓦亮,雕梁画栋,建造得十分精心。
半亩方园,景致都是按照北方园林样式造的,简洁大方,没有过多的切割,只在东北墙角处栽了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如今才刚刚发满绿叶嫩芽。
绕过前院旁边的月亮门,接着便是一条直接建在荷塘上的回廊。
回廊两边几乎伸手就能够到长在水里的荷叶,这个季节还没有长花苞,只有满塘的翠绿。
刘文英:“哇,婷婷,快看,我伸手就能采到荷叶。”
苏云婷:“呀,有鱼,好多锦鲤,五颜六色的!”
两个小妮子惊喜得上蹦下窜,跑前跑后地瞎咋呼!
苏成慧嫌她们当着外人的面儿不够矜持,对着曹保人干笑道:“小孩子,见着什么都稀奇,叫曹兄弟见笑了。”
曹保人却摆手道:“嫂子这话说的,这样的景致,我见着了也觉得十分稀奇呢,早知道当初就咬牙借钱自己买了,也不至于光瞅着,只能心里羡慕!”
刘文轩走在最后,听了曹保人的话,暗道只这般三言两语,便讲得十分动听,瞧瞧把自家人给哄得,一个个乐得都快找不着北了。
不过花了银子,能够买到处处都是惊喜的心头好,本身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穿过走廊,接着才是后院,布局跟前院大差不差,只是房屋布局与园林景致,要建得更为精致玲珑一些。
除了前院和后院之外,西北方向其实还有一个并不算小的偏院,原本是给下人和随从居住的,屋舍修得更为密集,却不算精致,园子不大,更没有什么景致,花坛里甚至还栽着一些葱苗、青菜,都没来得及收。
苏成慧在偏院逛了一遍,已经开始规划道:“到时候请了短工或是长工,刚好就可以住在这偏院里头,再把那边的两间屋子打通了改成灶房,杀猪卤肉也都在这里,还有那边再开一道门,不跟正院连着……”
曹保人笑着打断道:“嫂子,你先收好钥匙,咱们再去见见庄子上的佃户,之后怎么改,如何建?你们一家人关起门来再仔细商量。”
苏成慧接过钥匙,讪笑道:“哎呀,瞧我,想一出是一出的,耽误曹兄弟功夫了。”
曹保人摆手表示不介意。
庄子上的佃农只有八户,早先便知道前东家的孙子考中了进士,一家人都要离开金陵去京城,田地和宅子都得易主。
今日瞧见曹保人带着新东家过来接收宅院,但凡是家里能说得上话的人,此时都已经在主家宅子外面等着了,倒也省得曹保人多跑一趟,去挨家挨户地请。
这年头为了躲避劳役,只要父母还在,基本上都是不分家的。
说是只有八户人家,可光是成年男丁聚在一起,便足足有四十几人!
苏云绕也不是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可此时却依旧有些没底气,暗道幸好大哥也来了。
曹保人跟佃农们介绍时,并未说刘镇海是个杀猪的,只说他曾经是江浙水师营里的什长大人,是个拎刀子杀过人的。
接着又介绍刘文轩,说他是秀才老爷,在府学书院里读书,明年秋试过后,多半就是举人老爷了。
总之一句就是,莫看着新东家人少,却也不是什么好欺的,几乎是明着警告那些佃农们,莫要起什么歪心思。
姑父身量健硕高大,五官锋利张扬,挺身立在最前头,瞧着就跟一座山似的,不笑不说话时,真的很能吓唬人。
听曹保人说他当过兵,还杀过人,那些佃农们都露出了几分慌张之色。
再接着便是大哥,其身量也就只比姑父矮一寸而已,足足有一米八五左右呢,穿着一身青色儒衫,神色肃穆,还未入官场,身上便已经有了几分威严。
听说是个秀才老爷,还考进了府学书院,那些佃农们瞧他的目光里竟都带着几分敬畏,前东家的孙子也是进了府学书院,最后可是考中了进士的。
有一名年长的佃农最先出声,小心翼翼询问道:“小人们租佃的田地,原先都是挂在前东家孙少爷名下的,孙少爷有功名,能免赋税,因此这佃租也比其它地方少收了一成,不知如今……”
那老者话未说完,只是意思却十分明显。
大哥有秀才功名,名下同样有六十亩地可以免税,只是早先家里没有田亩,便也没怎么在意。
大旻田税是十五抽一,意思是种了十五亩地,就要缴一亩地的粮食,相对来说,实在不算高,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每年需要缴纳的人丁税,其实才是大头。
有道是“穷生奸计”,此话虽然不是绝对,但那老者瞧着老实巴交,又摆出一副颤颤巍巍的可怜模样,可话里话外却满是算计。
别的不说,就说那朝廷收取粮税,也才不到一成呢!
胡家再是心善,还能割了自个的血肉,给你们足足减了一成佃租?!
苏云绕可半点儿都没看错,那老者说少了一成佃租的时候,另外有好些个佃农根本就没藏得住脸色,先是震惊,接着又十分心虚,隐隐还流露出几分侥幸,比川剧变脸还要精彩呢!
刘镇海下意识就要开口问“胡家真给你们少了一成佃租?”,却被刘文轩一把拦住了。
刘文轩上前一步,盯着那老者道:“读书人考取功名,只为报效朝廷,赋税乃国之根基,圣上爱惜百姓,只取十五税一,若是未能减免赋税,便不想种地了,那就别种了,靠城靠水的肥沃土地,难道还找不到其他人种了?”
老者听了这话,隐隐有些慌了神。
另外一些真正心思实诚佃农,也被这话给吓住了,慌张惶恐道:“杏花村这一带的佃租都是统一收的四成,赋税也由佃户出,就没有减免这一说,胡家孙少爷有功名,能免赋税,因此收的是四成半佃租,东家有功名,是东家自己的本事,还求东家不要收回田地,我们愿意继续缴四成半佃租。”
好家伙,合着胡家非但没给你们减一成,而是又多增加了半成。
不过站在胡家人的角度想,倒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只收四成,那是因为赋税得佃户出。
自家儿孙辛辛苦苦考取功名,好不容易才得了免赋税的资格,又不是为了给别人谋福利。
总不能辛苦是自家辛苦,好处却被别人得了去,所以被免除的那部分粮税,自然也得加租收回来。
那老者漏了马脚,颇为愤恨地瞪了说话之人一眼,三两步便退回了人群里,只躲在最后头装死,好像之前试图欺瞒新东家的不是他一样。
刘文轩大概早就料到了今日之事,出门时竟随身带着笔墨纸张,当即便请了曹保人作见证,跟八户佃农重新签订了租佃契书。
佃租依旧是四成半,只先签了五年,并没有才来就忙着做好人。
有了之前那么一出,可见这好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稍不注意,别人还当你软弱可欺呢。
佃农们拿着新的契书,全都离开了。
曹保人见刘镇海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笑着宽慰道:“刘大哥何必发愁,田地才是根基,根基掌握在自己手里,还怕那些人翻出天去?”
刘镇海依旧不放心道:“老老小小加起来有近百人呢,咱们家才六口,寡不敌众啊,也不知收租的时候,会不会再起波折。”
刘文轩却不甚在意道:“人心不齐,近百人又如何,一盘散沙而已,父亲不必担忧。”
苏云绕也跟着点头,赞同道:“对,大哥说的对。”
曹保人笑哈哈地揉了苏云绕脑袋一把,揶揄道:“三郎,你可真是你哥的马屁精啊,哈哈哈。”
苏云绕大怒,十分要强道:“我本来也是那般想的,只是话都被大哥抢先说了!”
刘文轩将笔墨纸张收好,淡淡道:“那下回你可要嘴快一些,莫要又被我抢先了。”
第二十四章 百花楼正式关门
百花楼正式关门, 昨夜秦淮河两岸依旧灯火如星,只有百花楼这里是一片黯淡。
不用熬夜应酬客人,本以为能睡个好觉, 可楼里的姑娘们竟全都辗转难眠。
想到往后不用再担着青楼娼妓的名声, 一个个心里是即忐忑,又期盼, 可仔细算下来,却还是期盼要更多一些, 不……,不是, 应该是要多得多得多!
苏云绕第二日跟瑞王殿下没有约,却依旧是巳时左右就到了百花楼。
从侧门进去,不同于往日之清静, 楼里大大小小的姑娘们竟全都等在了后院里。
“大娘子, 大娘子!凤舞姑娘来了!”
“凤舞姑娘您可来了, 我们天没亮就在这儿盼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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