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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天门(唐酒卿)


明濯抬起手,摁住小洛胥的发心,眼眸越过他,望着另一边,好似在对大的那个说:“我们全是一群吃来吃去的怪物罢了。所谓的供奉,原本就是人在吃神。”

第126章 双神赋(七)大的不给我玩。……
没了门廊的遮挡,飞雪簌簌掉落。小洛胥捏着臂弯里的袍子,为这话震惊了须臾。如果明濯所言非虚,那这世上的神祇,不就都与家畜无异!倘若晦芒这个名字是令咒,那么旲娋、青鹰,闻氻……所有神祇的名字,都是令咒吗?!
明濯道:“供香点火,叩拜祈愿的时候,都需要先干什么?”
“叫名字,”小洛胥喉间干涩,兀自回答,“都需要先叫神祇的名字。”
话到此处,不必明濯再多做解释,他说:“你觉得天罡倒转,伦理颠覆,那都是因为你熟读明氏那套假秩序,想必你老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明氏的传说。”
天海御卫作为女王的旧部,自然受女王的影响最深,而洛氏会做御卫,与他们的氏族经历有些关系。
洛氏原是一处荒地的驯兽小族,乱世时,他们在光州境内跑马呼豹,极其善战,周边各族难敌其力,纷纷归顺,他们便逐渐成为了一方豪强。如果没有意外,洛氏应该在光州盘踞扎根,然后成为一个传说,可惜恰逢乱世,天生豪杰从不吝啬,就在洛氏如日中天的时候,光州这片土地上降生了一个女子。
明暚究竟是什么出身,如今已然无法考证。根据明氏发送六州的本文记载,明暚是日族人,她出生的时候,日族实力弱小,总被光州各族当作马前卒,因而明暚十二岁就上了战场,给别人擦刀。
后来的话本小传,都爱将明暚说成招手掐诀、衣袂飘飘的绝色佳人,其实不然,明暚的刀擦了四年,那四年里,她一直是个食不果腹、泥里打滚的小兵。转机是在光中之战,那一战,光州各族讨伐中州不成,反而深陷围堵,于是连发飞令向洛氏求援。
当时明暚正跟随着一支豹兵游守在光州外围,收到求援的时候,豹兵总长刚刚暴毙。按照军规,队内大小事务该交由总长下设的副使指挥,谁料那副使是个酒囊饭袋,临到该做主了,半天也吱不出一声,只管叫人入城送信。
可是那封信落到明暚手里,却没有送出去。原来洛氏彼时正在远征近南二州,留守在老家的人马都不是精锐,他们面对求援,必定不会轻易发兵。明暚深知此理,便假借送信的由头,带着这支豹兵绕行两夜,赶到中州一隅,扮作中州兵的模样,先烧了一族的屯粮城。
乱世中,各族都心怀叵测,围堵光州众人的中州兵马原本就是临时合盟,一族得知自己的屯粮城被烧,便猜忌起同盟的其他宗族。大伙儿军心涣散,哪还有精力围堵别人?光州各族也不是草包,见敌军委顿,便一鼓作气突了围。
据明氏记载,那一天日照两州,明暚焚烧屯粮城的时候,背后有日神的三轮金乌。后世把这一战当作明暚的起点,因为从这一战开始,她的名字便犹如烈火狂风,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强劲地横扫了六州。
等洛胥的祖父继任族长的时候,日月双族已经合并,光州不再由洛氏一方独大,明暚也不再是谁的马前卒、擦刀兵。她骑着豹子冲锋陷阵,每一战都如有神助,日和月成为她的双头矛,听说她的双臂分别纹着金乌和银牙。“雄才大略”、“刚猛果敢”等词汇屡见于各方飞令,他们先叫她光州的豹头兵,又叫她驱逐阿蛇的日神之女,最后,他们叫她白薇君主。
洛氏是明暚吞并的第一个外姓豪族,洛胥的祖父也是第一任天海御君。或许是对地位倒错的嘲讽,又或许是想要洛氏铭记如今的身份,后两任御君的名字都是明暚早早定好的。
洛胥之所以会叫“胥”,便是因为女王要告诫洛氏,无论天海御君这一职位有多尊荣,其本质不过是奉命游守天海的一个小兵。
若非明氏后来的君主多是疯子,只怕天海御卫与明氏的关系也更微妙,正因如此,也能看出女王的实力的确超群,不然无法叫洛氏追随她追随得心服口服,所以明濯能断言,老御君从没有怀疑过明氏的传说。
“你不能,”小洛胥骤然清醒,抓住明濯的手臂,“你不能再说了,也不能对别人说!”
六州神庙成千上万,每日叩拜祈愿的百姓数不尽,若是令咒与吃神的泄露,那天下不就要乱套了?
风吹了又吹,明濯勾住小洛胥的银兽尾,将它塞入小洛胥的怀中。他脸上的血不流了,神情淡淡,半点没有说了大秘密的紧张之感,而是道:“你这么小,也要管我?我想跟谁说就跟谁说。”
“秘密只能说给最最好的那个,不然还有什么价值,”小洛胥逼问他,“我是不是最最好的那个?”
他这是在用明濯的话拿捏明濯,明濯说做狗要最最好的,那话本身就是在变相承认洛胥是他心里最最好的。小洛胥心知自己在他这里的份量比不过大的那个,于是借了大的那个的势,要讨明濯一个正儿八经的承诺。
“这事纵使我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吗?”明濯摁在小洛胥发心的手沉了沉,“大的那个来霈都找我,撞见我在见灵殿里杀人,凭他,嗯,凭你的城府,必然能猜到一些。”
小洛胥说:“我就从来没有问过你吗?”
明濯道:“没有。”
小洛胥笃定地说:“那是他装的,他心里必定想知道得要命,他不问,肯定是在……在等你!”
明濯纳闷:“等我什么?”
小洛胥说:“等你信得过他。”
明濯揪了下小洛胥的银发,勾在指尖绕了一圈,心不在焉似的:“我只信得过自己,我信他干什么?这世上的亲朋好友都会反目成仇,猜忌才是人之本性。”
小洛胥让他揪了头发,自觉成了小狗,往后躲:“你们……你怎么老是揪我的头发!”
明濯高兴:“大的不给我玩。”
小洛胥道:“那我也不给。”
明濯勾了一圈又一圈,一点也没有听进去,问他:“那个亚父每天给你束发吗?”
小洛胥说:“我与他虚情假意,他怎么会来给我束发?我自己会束。”
明濯想到小洛胥长大,银发也总是挑高了束在脑后,不由得笑了。他不顾小洛胥的反抗,揉乱那一窝银发,把便宜占了又占,兀自哈哈笑。
君主用了血枷咒以后,总爱笑,还总是笑得很没心肺,与他冷嘲热讽、垂眸打量人的模样截然不同,像是喝醉了似的,有几分控不住情绪——这不是个好兆头。
“晦芒已经吃过香神了,”小洛胥说,“这局应该快解开了,你怎么还不把祂收回去?”
明濯垂下手,袖里掉出一沓火符。他对着火符轻轻吹了口气,火符顿时都烧起来。燃起的烟在半空被风吹开,明濯目光上挑,看向没有变化的头顶。
“晦芒已经吃过了,”他的琥珀瞳映着火光,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刺激,居然蓄满了一种疯狂,对着那空无一物的地方说,“你怎么还在?”

火符燃烧后的灰烬,如同飞花散叶,被风吹拂着,从两个人脸旁飘走。小洛胥说:“有风,闻氻还没死!”
“不错,我们说话的时候,祂一直在听,所以风才会吹了又吹,”明濯盯着上空,“那是祂的鼻息。”
微风若有似无,小洛胥怀中的银兽尾毛尖耸立,被风吹后,尽数伏向一侧。他反应极快,借着这股微风,立刻判断出香神的位置,将两指竖起,滑向另一侧,令道:“拘灾!”
洛胥施咒甚少念诀,但是小洛胥年纪还小,平素出入天海又以佩刀为重,在“卍”字火咒的修炼上,远不如日后那么炉火纯青,因而此刻还需要念出咒诀,才能借来灵能。
念诀声落地,银光乍现,犹如一条抽出火鞭,着半空一卷,竟然还真卷住了一节无形之物。
小洛胥说:“我抓住祂了!但是我刚刚亲眼看见晦芒把祂吃掉了,难道被吃的那个是个假货?”
“不是假货,晦芒每次吃东西,我都能与祂共感。凡是被祂吞下肚的,消融以后都会化作灵能传到我这里。”明濯松开的手指回勾,抓住锁链,将晦芒重重一拽,“别发呆,起来干活儿,你东西没吃干净!”
晦芒才回收的背部再度躬起来,像是戒备的猛虎。祂扑向这头,四手抱住那被卷住的无形之物,发狂似的掏咬。
咀嚼声大作,明濯的喉头顿时充满腥味——这是他的秘密,当他与晦芒被血枷咒捆绑在一起后,不论晦芒吃人还是吃神,那口感和味道都会清晰地传递到他这里。
“呕!”
另一头的小明濯扭过半身,伏在洛胥臂弯间干呕起来。寝殿的上方流起腐臭的汁水,他双目大张,紧紧攥着洛胥的衣袖,恶心道:“又开始了!”
皮骨乍断,还在挣扎的香神咬在齿间,如同烂臭的果物,还夹杂着鱼刺般的毛发。血止不住,从舌尖、齿间往喉头淌……
明濯刚消的咒文又爬了回来,他拽着锁链的手背青筋暴起,忍无可忍地说——
“臭死了!”小明濯抓住喉咙,把自己刮出几道红痕,失控般地尖声道,“臭死了!”
但是灵能就如滔天巨浪,一层一层扑涌而来。明濯缓缓仰起头,指间的电光流转,呼吸间甚至引来了天上的雷鸣。
“别吃了,”小明濯苍白的面容上泛起病态的红,他狠狠抓着自己,浑身颤抖,“经脉要爆开了……啊!”
凡人的肉身皆是承载灵能的容器,无法像神祇那样说吃就吃,况且就连神祇,每吃一个强力的对手,也需要时间消融。
明濯无情地说:“吃快点。”
小明濯已然躬起了单薄的背部,几乎要把胃也吐出来。他琥珀瞳狠狠地盯着地面,哑声叫道:“……别吃了!”
锁链哗啦作响,晦芒似有迷茫。祂垂着颈部,静止般地在听声音。
快点吃。
别吃了。
明濯说:“晦芒。”
小明濯说:“晦芒。”
晦芒垂落的白绸带被风拂开,祂抬起身体,月光从祂心口透过去,那里是空的。祂很早就被挖了心,心留在过去,被儿子吃掉了。吃掉神心的儿子气力逆冲,差点活活被痛死。
为了不让祂的儿子痛死,明晗想了个法子,那就是造一个枷锁般的咒诀,把晦芒和儿子绑在一起,这样既可以保留晦芒的滔天灵能,也可以将儿子当作能长大的容器,从此晦芒成了半死不活的“魂”,儿子成了半死不活的“人”。
这个咒诀并非明晗首创,这是他从明氏秘术中习得的,最早在其他神祇身上使用过,又经他之手稍作改动。他觉得晦芒和儿子骨肉相连,戴上这枷锁很是有趣,于是决定给这咒诀重新起个名字,就叫“血枷咒”。
刚上了血枷咒的明濯年纪太小、身体太弱,为了让他好好长大,明晗想到了第二个办法,那就是造个移阵,把寝殿变成晦芒的“肚子”,再将明濯装入其中,只要定时地投喂晦芒,便能控制明濯这个容器的容量。
是以小明濯从未尝过这么汹涌的灵能,它们不由分说地涌入他的体内,让他口鼻出血。倘若他真是个瓷器,那么此刻已经快要被挤出裂纹了。
就在这时,小明濯听见“叮”的一声响,是铜板儿翻动的声音。紧接着,他心口一沉,被只修长的手盖住。
洛胥说:“禁行。”
大洛胥施咒很少念诀,因此能让他念出来的,必然是最厉害的。
“卍”字在小明濯心口亮起,银色水波缓缓一震,在两人身旁荡出一圈若有似无的银圈。只见那些狂涌的灵能瞬间静止,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此时别说灵能,就算是神祇也不能再靠近小明濯半步。
这本是件极好极要紧的事,可惜异香缭绕,禁行的灵能不能入体,另一头的明濯指间一空,刚刚蓄好的雷枪居然消失了。
“叮!”
明濯脸上的咒文消退,不止是晦芒,就连他原本拥有的灵能,也被禁行了。
风轻轻吹过,那始终没有露面的香神无声地勾起嘴角,终于露出微笑。

明濯的灵能受封,被全部禁锢于体内。他当机立断,抓住小洛胥的前襟,以一个几近蛮横的方式,将小洛胥拽向自己。
小洛胥没有防备,一头撞在明濯胸口,说:“香气变这么浓,必定是祂向我们凑过来了——”
他话音未落,后脑勺便感觉一重,被明濯给摁在怀里。
小洛胥在天海云间打过滚,也见过一些凶神恶煞的邪祟,再危险的处境他也能冷静自持,可如今太怪了,只让明濯这么一摁,那些习以为常的镇定便都碎了、乱了,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又要让他受伤了!
风吹在脸上,明濯没眨眼睛,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道:“原来你调换我与御君的命线,不是在发疯,而是在等这一刻。”
前方凭空浮出个半身神像,足有数人高,像是云消雾散后插在野地里的竹竿,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恶香。祂那硕大无比的脑袋上,敷着张薄如白纸的面皮,不论是四道蛾眉还是柔顺细目,都明显是才画上去的,墨迹还没森*晚*整*理有干。
“呀,”香神闻氻做出拈花状,口吐人言,“此计方成,你便已经洞察其中的奥妙,真是不简单。凡人的脑袋素来不灵光,你这么聪明,是因为你是晦芒生的吗?”
祂勾着微笑,语调婉转,唇边的墨迹晕开,像颗融化的痣。
明濯说:“你既然会讲人话,却不明白人的事情吗?我是我娘生的。”
闻氻掩嘴嬉笑:“你娘一个肉体凡胎,还是个瞎子,能生出什么好东西?若不是机缘巧合,叫她碰着了晦芒,只怕你今生今世还都是个蠢钝的小瞎子。晦芒为你立了这么大的功,你却只把祂当畜生使唤,这实在有违人伦哪。”
明濯也笑了,闻氻奇道:“你觉得很好笑?是你娘好笑,还是晦芒做畜生好笑?”
“是你好笑。你们做神祇的都不通人性,却在这里与我说人伦。”明濯笑意冷冷,态度是一贯的轻蔑,“其实我不仅把晦芒当畜生,也把你当畜生啊。”
闻氻听了也不恼,反而说:“你到底只是个半神,说话做事,都有股人的臭味。这世上还有比人更傲慢的东西吗?你们寿命不过百年,又体弱多病,在混沌之初全依靠神祇的照护才能延续至今。如今却要神祇来通人性,这是何其的自大又自私。”
祂细目流转,似是在透过明濯看另一个人。
“当年众生拜神,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现在好啦,我们吃几个人还要发疯发狂,比那乡野里的豺狼虎豹还不如。你说,这都是谁的错?”
这一问像夹了冰又沾着水的棉袍,盖在人身上阴阴冷冷。风不知不觉间停了,恶香如同无形的蛇,紧紧缠绕着两人。
小洛胥屏息凝神,他因为被摁着脑袋,自然瞧不见闻氻的模样,只能听见闻氻的声音。明濯不知是什么意思,始终没放开他,他猜这其中必有蹊跷,却暂时想不到理由,只好心甘情愿地维持不动,做一回君主的“小狗”。
明濯在打量闻氻,他当惯了君主,却极少认真打量人,因为去神宫见他的人大都不值得他细看。他看了半晌,徐徐回道:“你问是谁的错?那必然不是我的。”
小洛胥听见闻氻又在笑,这次的笑声比刚才的大,而且是越来越大。
“不是你,却与你脱不了干系,你姓明,这世间姓明的都该死。”闻氻扭过头来,唇边的墨迹已糊作一团,声音也变得尖锐,“若不是明暚——”
这个名字宛如禁令,在祂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整张面皮都泡皱了似的,沿着头骨往下流。
“若不是明暚那个贱种——”闻氻如似疯魔般地说,“贱种,凡胎,颠倒乾坤、算计众神!靠打赌哄骗我们与她缔结令咒,用名字将我们一个个禁锢起来,我们何至于沦落到这等畜生不如的境地!神,什么是神?被生生世世栓在庙宇名牌上的神!”
小洛胥耳朵都被震麻了,闻氻的喊叫证明了明濯没有说谎,神祇的名字都是明氏用以囚禁和控制祂们的锁链,是千千万万个令咒中的一种。因而在白薇王朝制定的奉神规则里,大家供香点火、叩拜祈愿前都要先叫出神祇的名字!
地面剧烈震动,闻氻猛地拔高了自己的半身。祂面皮脱落,露出颗酷似蛾子的脑袋,那背部隆起,歪歪斜斜地插着一只枯毛羽翼——这不是闻氻的真容,祂是香神,本是无形的,这该是风神青鹰的躯体。祂们两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吃了谁,又是谁死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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