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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天门(唐酒卿)


景禹拉起“李永元”的手,眼神居然有几分温柔:“样子是不差了,可剑术差太多。我觉得不像,一点都不像。”
郭师兄品出些意思:“您要是喜欢,待仙音城的事情解决,咱们去中州再找几个雷骨门的弟子……”
景禹说:“我不喜欢雷骨门的弟子,况且他们都不是李永元,找来又有何用?”
说着,他反握住“李永元”的手,带着对方比划了下剑。可惜他没学过剑术,不过是在照猫画虎罢了。
郭师兄奇道:“大稷官怎么对李永元如此有兴趣?”
景禹说:“那夜,我抓住他时,他已经中了我三道诛心诀……”
郭师兄道:“诛心诀!此诀有剜心挖骨之效,能使人痛不欲生。他怎么样?立即跪地求饶了吗?”
景禹笑几声,很敬佩似的:“不,你不懂他,他骨头硬得很。当时他就拿着这把剑,让我滚开。我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便真的退后了两步。”
郭师兄让他吊起了好奇心:“他做了什么?”
景禹说:“他使了令雷三诀,我心想,这人可真傻,明知道我有黑雾助阵,却还要念咒。可他声音怪好听的,我想听他多念几次,谁知道这不过是个障眼法,他趁我不备,又对我用了鲲鹏剑法。
“第一剑,刺中我的胸口,但我有黑雾,他伤不到我半分。我想同他玩一玩,便折断了他的手腕,你真该看看他的神情,冷冷的,只皱了下眉,殊不知就是这个皱眉,让我发觉他的特别,我竟然觉得他变好看了……也变可怜了。
“我当时真是中了邪,拽过他的手,要他再皱几次眉头给我看,可他眼神冷漠,又刺我第二剑。这一剑刺中我的左肩,我流了点血,装出一副不敌的模样,他居然信了……哈哈!我就说,他可真傻,见我受伤,反逼上来,而我就是在等他来。
“这一次我折断了他的另一只手,他却不肯再皱眉给我看。诛心诀连续发作,他又吐了血,我想激一激他,便对他说‘前辈,如今你的两只手都断了,以后再也不必和李象令争了,开心不开心’。他果然生气,于是我又说‘我知道,你这辈子总想争口气,可又总是不如意,你师父若是还活着,见到你这样,怕是很失望’。
“你猜如何?他连吐几口血,终于露出点难过。那张脸实在文秀,因为这点难过,居然变得有些动人。那一刻,我知道了他的软肋,我料想他其实很在意这把剑,便伸手去夺,可他不情愿给我,竟使了兵器诀,‘突甲’破了我的黑雾,我真的受伤了。我说‘可惜,可惜,因你总要争一口气,才害得全城百姓要陪你一块死’,正是这句话激怒了他,又或是他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竟以自己的心血为引,连使六道兵器诀,霎时间紫光惊天,这是他最后一剑,不仅再次伤到了我,还使我的召凶阵破了半边,若不是宋应之及时赶到,仙音城保不齐就被他给救了下来。
“只是可惜,这世间只有我见过那一剑,那么快又那么凌厉。他快死时,我接住了他,他流泪了……他居然流泪了,他明明连剜心挖骨都不皱眉的。我听见他喊‘师父’,又听他说‘对不起’。
“然后他就死了,这把剑掉在地上,不论别人怎么使用,也不见那夜的风采。我想来有些后悔,因为我总叫他前辈,还没叫过他的名字。李,永,元,你道‘永元’是什么意思?是永久归元,是天下第一。”

第29章 不惊剑(十)杀!
郭师兄哑然,呆望了景禹片晌,喃喃道:“这……这个李永元确有几分英勇,难怪大稷官记着他……”
景禹欣然:“他是世间少有的剑士,又有意思,我自然不能忘记他。不过,郭门子,你得帮我个忙。”
郭师兄忙说:“大稷官有事托付,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您只管吩咐便是。”
景禹指着帘内那具尸体:“你去换上衣服,扮成我的模样。”
郭师兄虽然谄媚巴结,却也没傻。他目光逡巡,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这、这么能行?大稷官气宇轩昂,我一个臭送货的……只怕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景禹目光一转,看着郭师兄,仍然笑吟吟的:“你不肯吗?”
郭师兄与景禹相识已久,熟知这人的脾性,知道自己若是答个“不”字,会落得什么下场,可他看那尸体横死的模样,也不敢草率应答,一时间骑虎难下:“我……我……”
景禹说:“你若是不肯,也没关系,我绝不会怪你。”
他越是这么说,郭师兄越是汗流浃背。一是怕他因此记恨自己,调职一事告吹;二是怕他当场翻脸,一个拔剑把自己杀了!刹那间思绪翻滚,决定还是先过了这关再说,便硬着头皮答应:“承蒙大稷官看得起,我扮,扮给您瞧瞧。”
音落也不等景禹催促,手脚并用,爬到尸体旁,急匆匆换上衣服。景禹看他满头大汗,一直微笑:“换好了就站起来吧。”
郭师兄对他惟命是从,连忙起身。人还没站稳,就听景禹对“李永元”说:“刺他。”
郭师兄道:“啊!”
说时迟那时快,“李永元”的剑已经到了!郭师兄岂敢大意?忙念避让咒,从剑前躲开。可那“李永元”极其听话,追着郭师兄砍,郭师兄连退数步,周围的帘子胡乱飘晃,蒙在他脸上,吓得他惨叫:“大稷官、大稷官饶命!”
景禹笑倒:“滑稽,太滑稽!”
郭师兄被“李永元”连砍数下,衣裳手臂全破了。他这下是真怕了,又对“李永元”念咒——可门窗上有消灵咒,他那点灵能使出来,一点效果也没有!
“别杀我,”郭师兄在帘间仓皇奔逃,“别杀我!”
景禹抚掌:“你好没趣,光跑可不像我,快还手,不然等下被他一剑戳死了,我也没办法。”
郭师兄跑到门边,门早被关上了!他猛拍门:“救命,救命!杀人了!”
外头没动静,人早被撤走了。“李永元”的剑乱砍在郭师兄背上,血顿时溅出来!郭师兄发出几声嚎叫,撞在门板上:“饶了我吧,大稷官!我、我……”
景禹坐在床上,很高兴:“你犯了什么错,要我饶你?”
郭师兄捂着肩膀,哭喊着:“我错、错在……”
景禹说:“你答不出来,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错在哪里,我告诉你好不好?你出灷娏山的时候,我明令要你们夹紧尾巴、小心做人,可你非要举着我的名号在外招摇,害的司主发了怒,又将我训了一通!”
郭师兄这才明白,顿时悔不当初,求道:“我错了、我错了!大稷官饶了我这一回,日后我必定夹紧尾巴,万不敢再给大稷官惹麻烦!”
景禹说:“有罪当罚,我不是正在罚你吗?别急,有你受的。”
还在山下的时候,郭师兄也曾对走盐人说过相似的话,可他哪里能料到,不过几个时辰,这番话便如样还给了他自己。他被“李永元”砍得浑身是血,最后无处可逃,跌在帘间,爬也爬不动了。
“李永元”垂眸看着郭师兄,像是在看一摊烂泥。因外头的雨始终不停,室内暗得像黑夜,帘子一层一层,左右轻晃,把“李永元”的身形遮掩起来。可他持着剑的影子像极了真的,让景禹看得入迷。
景禹说:“前辈,杀邪好玩吗?”
他真是疯了!明知道这不是真的,居然还把郭师兄当作凶邪,让这个“李永元”杀着玩。
“李永元”没作答,只是抬起手,要把剑归鞘。他必是精心练过这个动作的,连袖子摆动的幅度都学得一模一样——可李永元不是这样的。
江濯挡住剑,一字一句:“够了。”
雨声猛烈,他斗笠下的眼睛像是刚刚下山的兽,在昏暗的室内又亮又冷,没有一点笑意。“李永元”倒吸一口气,正要后退,手腕却一酸,剑登时脱了手!
景禹喝道:“谁?!”
黑雾顿时弥漫出来,如同手臂一般,探进帘中,可是帘影摇曳,里面没人。景禹微探出半身,想要看清楚一些,岂料侧面猛地惊起一道剑气,直劈向他的脑袋。
是“拔锋”!
景禹翻身一滚:“小孽畜,是你!”
江濯单持不惊剑,已逼到咫尺,立声令道:“突甲!”
这是景禹印象最深刻的兵器诀,他眼眸微亮,脱口说:“他竟把这个也教给你了?你们究竟……”
可他猜错了,江濯这一下是虚晃,少爷使的是婆娑业火剑第二式“不为”!刹那间,床柱俱断,业火横扫而出,把周遭烧了起来。
景禹退至帘子旁,挥开被烧掉的袖子。江濯再念一咒:“焚灰!”
业火顿时绕地生起,把景禹围困其中。景禹避着火:“看来你在河里想了不少,学聪明了!”
江濯自从下船就在想,想着怎么杀人。那夜的对战刻在他的脑海里,他从拔剑开始,就不打算给景禹再耍花招的机会。“焚灰”有焚鬼之效,用它画地为界,景禹的鬼就叫不出来。
果然,景禹迟迟不唤“差臣”。江濯赴火行刺,只见火光、帘影重叠,他二人身形极快,在飞舞的帘子里如同鬼魅,“嘭、嘭、嘭”连撞数下!
景禹说:“找死!”
他朝侧旁一握,抓出把短刃,和江濯再度相撞。江濯压住他的刃口,将他逼退数步,口中道:“令行!”
他分明占据上风,却使了令行,身形几乎立时不见了。景禹猛地回身,可四下全是帘子,影影绰绰间,又是一道“拔锋”破空而出,直击景禹的胸口——被黑雾挡住了!然而这一下力道极其凶猛,纵使有黑雾阻拦,也让景禹面色一白,险些呛血。
江濯剑锋一甩:“你伤在胸口,是因为永元仙师的‘突甲’对吗?”
景禹道:“是又如何?凭你还杀不了我。”
江濯没有接话,帘子惊飞,他又使业火剑逼退景禹。景禹叫不出差臣,便叫别的:“月镜!”
这道诀很奇,颇似替身咒,只是景禹的身体没变成木头,而是和江濯顷刻间换了位置。他反持短刃,划破江濯的侧颈——
“嘭!”
江濯回剑格挡,刃锋冰凉,虽然划得很浅,却还是让他流了血。
景禹说:“你敢独上怜峰,胆子倒是很大。怎么,你想替李永元报仇?”
江濯道:“令行!”
短刃当即划了个空!景禹啧一声,丢掉短刃,骂道:“好棘手的小孽畜!”
江濯利用消灵咒,让每个令行闪移的距离都很短,导致他每次消失,都能隐在帘子背后,反使景禹应对仓促。但这里毕竟是景禹的地盘,他略施一咒,门窗上的消灵咒便如同融化一般,全部掉落了。
不仅如此,消灵咒一除,四下门窗顿破。只听轰隆一声响,雨水像断了绳的珠玉,被风卷入室内,“噼啪”地砸在他们二人的身上、脸上!
景禹没了牵制,周身黑雾旋即变浓。他并两指,令道:“消迹!”
黑雾倏地涌冲向江濯,大有把他消杀抹迹的意思。可是江濯一边后退,一边又喊了“泰风”。四面的帘子立时腾飞起来,铺盖在景禹身上,挡住景禹的视野。
“雕虫小技,”景禹一把拽开帘子,“差——”
江濯说:“喧罪!”
尖锐的刺鸣扎在景禹耳中,打断了他的施咒。凡是高手过招,最怕这一时半刻的停顿,电光石火间,不惊剑再使“拔锋”,狠狠划在景禹的左肩。
景禹猛退一步,终于正色起来,正欲念诀,却再度被打断!他沉下脸,身形顿化为雾,再出现时,已经到了屋外。谁知江濯早有预料,不仅紧随其后,还道了句“破嚣”。
天空轰隆隆一阵响,雷光旋即劈下!可惜仍慢了一步,景禹已化作黑雾,重现到了江濯身后。他劈出一掌,正打中江濯,然而这一掌拍得正合江濯的意,但听一声“顿陷”,两个人的身形登时一矮,都陷了下去!
景禹要退,可他离江濯太近,见寒光一瞬,不惊剑已刺到眼前。他暗暗吃惊,心道半月不见,这婆娑门徒的剑竟比上次快了许多倍!但黑雾调转及时,又将此剑拦了下来。
江濯的斗笠被风吹飞,露出琥珀瞳来。暴雨冲刷在脸上,他提腕转回不惊剑,没有回头,使一个令行回到地面,因为景禹再次化雾到了另处。
景禹淋了雨,不知为何,生出些许不详的预感:“小友,你今夜话很少,是还没有想好遗言吗?”
江濯的剑锋淌雨,忽然露出一点笑。这笑不似平常,有些阴郁:“不是,我是在想,等下究竟是该先割你的舌头,还是该割你的头。”
景禹闷声笑起来,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事:“就凭你?你忘了,半月前,你是怎么……”
江濯已经动了,不惊剑在雨间划出业火,如同暗夜中的流光。他压到景禹面前,以一式“无归”削向景禹的喉咙。这一剑很快,快到景禹都吃了一惊。
婆娑门徒极少用无归,这是业火剑最后一式,通常带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全然没有防守。因为它要不顾生死,还要贯彻杀意!
江濯今夜已下暗誓,定要景禹血债血偿!
剑锋破开皮肉,景禹的头当即落地。可他身形一散,又在咫尺重组。他击出一掌,打中江濯,接着伸出手指,夹住不惊剑,冷声说:“这把剑很可惜,你带不走了!”
他已察觉出江濯的危险,须得先断了江濯的剑才行!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响,剑身铭文骤然失色,那北鹭冰钢锻造出的好剑,就这样断开了!
景禹道:“我早说了,光凭你,如何能杀我!”
可他忘了一件事,江濯还有把剑,一把他本不该碰的剑。
只见紫光一亮,瓢泼大雨中,是江濯微红的双目,他飞速念咒:“惊川!”
电龙虬曲在苍穹,厉雷滚滚,在咒成的那一刻,轰然砸下来!这还没有完,江濯双指覆剑,在永元剑的剑身上拉出条血痕,以血召出兵器诀“突甲”,随后,他用了最后一个剑招。
李永元引以为傲的鲲鹏剑。
从一开始,江濯就费尽周折,百般围堵,迫使景禹连续化作黑雾,耗尽次数。接着,他又以不惊剑为诱饵,引出景禹蓄力一折,其实都是为了这一刻。
这一刻,景禹双目张大,在紫光电芒间,仿佛又看见了那惊天一剑。然后,他喉间的血喷溅而出,弄脏了江濯的衣袖。
“扑通。”
身与头同时落地。
江濯指间血流不止,他连中景禹两掌,到这时,才猛地吐出血来。雨还在下,他踉跄上前,看地上的不惊剑。
剑身两截,铭文已破。
——天下有大勇者,而不惊剑,就此断了。

第30章 二州事这你也认得!
江濯回忆完不惊剑,心里有几分怅然,不过他神情如常,并没有显露出来。在他身旁,坐着撑脸的洛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个人的侧臂挨在一起。
“这扇面有什么秘密,”洛胥的声音入耳,还带着些许热意,“看这么久?”
江濯回神,因为挨得近,目光正落在洛胥的手上。青天白日的,能把这手看得很清楚,只见它修长有力,线条清晰,十分地好看,好看到和自己在某个洞穴里见过的一样。但他不动声色,只说:“我听到‘怜峰’两个字,忍不住回想起一些往事。”
洛胥瞧着他的眼睛问:“什么往事,要想这么专注,这么久?”
江濯唇角微勾,一扫惆怅,语气很神秘:“自然是很深刻、很难忘的往事了。”
他们在这里私语,那头的安奴还在喟叹:“原来你就是江濯,我早该想到,这样的火鱼红袍……除了你,天下再没有第二个!”
江濯说:“哦?原来我在近南二州这么有名?”
他说完转念一想:是了,我杀了景禹,他弟弟恨我入骨,在这里做稷官的时候肯定没少骂我。
如他所料,安奴果然说:“有名,很有名,因为你杀了景禹,他弟弟景纶就听不得‘婆娑门’和‘江知隐’六个字,还曾下过一道命令,不许北鹭山的车马进入二州。”
江濯道:“他们一会儿不许这个,一会儿不许那个,说过的话句句都当规矩用。我若是偏要进来呢?”
安奴说:“那他就会向各城发布逮捕令,调遣二州白衣,再掘地三尺,把你抓住。”
天南星好奇:“抓住又怎样?”
安奴道:“若是普通百姓,该是消除原籍,贬为脏奴,送去猎场上吃苦。若是江兄的话……大约会拷打折磨以后,再直接送去猎场吧。”
洛胥眼皮微抬,终于舍得分出点心思给这个“景纶”:“他这么想?”
安奴说:“那必然了,他最恨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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