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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天门(唐酒卿)


江濯心想:不错,还真让他猜中了,不光是珊瑚佩和不惊剑,连北鹭山的花草树木,我都叫好兄弟。
那人问:“你去怜峰,是为了帮另一个好兄弟拿剑吗?”
江濯说:“是,不过我还要做一件事。”
那人道:“我知道。”
江濯略微诧异:“你知道?”
那人说:“你要去杀人。”
他说得笃定,像是很了解江濯。这时天上下起了雨,洒在两个人交握的手上,江濯忽然笑了:“是,我要去杀人。其实我这一路上都在想,我要怎么杀他。”
那人道:“四根定骨针是他放的?”
江濯说:“不错。”
那人道:“那你要小心,别让他上峰顶。”
他几次谈话,都对别人兴趣不大,此时特意提起这句,倒让江濯惊奇:“为什么?”
那人说:“怜峰上有一圈召凶阵,能引出祈愿河的冤魂。他咒法诡秘,可以从这种阵法中借力。”
江濯若有所思:“那一夜他确有黑雾榜身,不像百家中人……”
他想起那夜,李永元以“惊川”对景禹,却反被景禹以三道神秘咒诀相克,正是那三道咒诀,害得李永元口吐鲜血,难以再战。难道那夜,景禹也曾在仙音城布设了召凶阵?
可惜天命司实在是个极不起眼的小门派,江濯对他们知之甚少。不光是他,半月以前,恐怕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小门派中,竟还有能与李永元一较高下的能人。景禹如今名声大噪,却也不过是个“大稷官”,天命司的司主甚至另有其人。
想到这里,江濯说:“你可知道灷娏山?”
那人道:“最高之柱?”
江濯点头:“不错,‘最高之柱’又叫灷娏山,我要杀的这个人,正是出身灷娏山。如今想来,那里靠近天堑,本就是个凶邪之地。”
其实数百年前,世间不是“三山六州”,而是“四山六州”。所谓的“四山”,正是指四座承天柱,他们受神祇所托,供奉着艽母秘宝,守卫着无穷天海。可是后来东、南两座承天柱意外坍塌,导致无穷天海倾斜倒灌,在地上冲出个纵至千里、深不可测的天堑,淹死了数万人。为了止住天海,东、南两派献祭秘宝,唤出一位名叫灷娏的神祇。灷娏感知天命,立时化身为山,在天堑旁拔地而起,从此变成了世间的最高之山,也就是如今的灷娏山。
有了灷娏山,天海之危便迎刃而解,这本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可谁也不曾料到,就在灷娏成山的那一天,天堑居然也孕育出了一位新神。新神浸浴天海,是恶怨的化身,传闻祂一睁眼,朔月离火便会焚烧万物,又传闻祂走到哪里,凶灾就将蔓延到哪里……正因如此,从天堑中流出的祈愿河充满凶怨之气,每年都需要各家名门协力镇压。
江濯胡乱想着,没留神雨已经下大了。那缎带沾了水,不自觉往下滑。他微微睁眼,透过缝隙——还没来得及看,眼睛就被盖住了。
那人离他很近:“到了。”
江濯说:“你要走了吗?”
那人呼吸很轻,俯首的样子像在看小孩:“你不想我走吗?”
江濯另一只手还握着剑,他勾起唇角:“我……”
那人说:“你不能对我笑。”
江濯道:“一下都不行?”
那人的温度正在隐隐升高,记得很清楚:“你说‘杀人’的时候,已经笑过一次了。”
江濯说:“好,你听我说,虽然我有许多好兄弟,却从没交过你这样合心意的朋友。今日我上怜峰,若是能办成那两件事,就请你喝酒。”
此行凶险,无论是拿李永元的剑,还是杀景禹,都需要他豁出性命。他想了想,又说:“我本该再问一次你的名字,可倘若这两件事没办成,我问了也无用……下次,下次我们喝酒的时候,我再问你,好吗?”
那人没作答,江濯眼前的缎带一松,顺着鼻梁滑落。他接住缎带,睁开眼,面前的雨帘细密,没有任何身影。
对方已经走了。
江濯倒不难过,因天已大亮,他站在岔路口,稍稍一抬头,就能望见怜峰的轮廓。那峰隐入云间,是个神女拭泪的侧影,让人见了便会心生怜惜,所以取名为“怜峰”。许是天气的缘故,山下的封山咒很明显,在林间泛着道道金光。
一般小有名气的门派,都会在驻地设置这种封山咒,它的作用类似结界,可以防止外人入侵。江濯熟悉这种封山咒,只掐了个隐身匿气的咒诀,便跨了进去。他没有立刻上山,而是乔装一番,先在山下的镇子里打探消息。
“今日雨下得大,没什么生意哪!兄弟几个在这里吃酒,可有什么消息说说?”
镇门口的破旧酒铺里,聚着好些走盐人。他们三两成群,点几碟花生卤菜,相互聊起来。
“还能有什么消息?无非就是仙音城那件事儿。”
“那件事闹得大,最近不是还有什么万宗会,听说近南二州的宗族门派全去了。那仗势,顶了天,比六州停战还要大。”
有几个坐在中间的,似是很有威望。其中一个捡了几口菜吃,笑别人:“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近南二州有什么仗势?自从乾坤派败落,那边的门派早没看头了!”
一人附和:“对对,从前不常说什么‘四山’吗?如今婆娑门都不行啦,更别提乾坤派。”
吃菜的说:“婆娑门还是能提的,你们这几日都待在家里,还不知道吧?有个婆娑门徒,据说还是时意君的弟子,在万宗会上对沙曼宗的黄长老拳打脚踢,自称是李永元的同谋,气得李象令都拔剑了!”
他语气夸张,惹得众人都围聚过去,为他话里的纷争心惊肉跳。有人啧啧称奇:“李象令都拔剑了,那婆娑门徒还能有活路?”
吃菜的道:“那定是没有的,据说他当场喷血,倒地就死了。”
江濯在旁边喝着酒,心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吃菜的把筷子一放,向左右招手:“比起这些,我倒有个小道消息,很值得同你们说道说道。”
众人凑首:“什么消息?”
吃菜的说:“我听说,这上头住着的那位‘大稷官’,近来日子很不好过,你们进出送货的时候,可不要触了人家的霉头。”
这怜峰的大稷官只有一个,便是正在养伤的景禹。
众人不解,有人道:“他救援有功,又是六州交口称赞的大英雄,日子怎么还会不好过?”
吃菜的说:“内情我不清楚,只是听其他兄弟说,司主上回传飞送令给他,把他好生斥责了一顿!他自己也聪明,现在借着养伤的由头,躲在山上不肯见人。”
其他人道:“奇了,他正当红哪!有什么错,值得司主在这会儿发作?”
吃菜的嘬酒:“谁知道?看他近来心情奇差,在山上又打又杀的,吓死人了!”
另一个人说:“司主发作他,他就发作别人。我去山上的时候,见他召集了好些弟子,让人扮作李永元的模样……杀了好几个呢!”
众人似是都有所耳闻,只道:“他就这个脾气,平素除了对他弟弟,哪还给过人好脸色看?那李永元也是惨,死都死了,还要被他杀百十来遍……”
他们比起如今人人唾骂的李永元,竟然更怕景禹。吃菜的说:“他恨李永元恨得入骨,连带着雷骨门三个字也不让人提,你们谁名字里若有这三个字,趁早改了吧!免得叫他听见,轻则讨顿打,重则掉脑袋。”
一伙人正说着,忽见帘子一掀,进来个白衣弟子。那弟子神情冷然:“好啊!你们这些臭要饭的,竟敢在背后议论大稷官!”
他这么一说,里边的走盐人顿时慌作一团。那个吃菜的赶忙起身,连续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光:“不敢、不敢!刚刚吃了酒,一时糊涂……”
那弟子说:“废话少说,给我全部拿了,统统带走!”

第28章 不惊剑(九)是永久归元,是天下第一……
门外霎时涌入一群白衣,将走盐人一个两个全摁住,直接拖出门去。外头的雨正大,走盐人还在苦苦哀求:“仙师饶命!小的们吃错了酒,该打!该打!”
那弟子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一会儿上了山,有的是你们叫唤的时候,这会儿吵什么?把嘴闭上吧!”
剩余的人都仗马寒蝉,在角落里勾首瑟缩,连看都不敢看一眼。那弟子把擦手的帕子丢在柜台上,问里头的人:“你是店家?”
店家也慌了神:“回仙师的话,是……是也不是……”
那弟子喝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同我耍什么滑头?到底是不是!”
店家膝盖一软,登时跪倒在地,点头如捣蒜:“小的是、是……”
他一说完,便听“哐当”一阵响,弟子把台面上的酒给砸了。他砸完,又向后边的人下令:“给我全砸了!”
铺子里立时一片混乱,摔坛的、砸碗的全挤了进来,不顾店家哭嚎,只用几个瞬息,就把好端端的小酒铺,砸成了个破烂场。那弟子踩着满地酒水,将店家踢倒,厉声说:“你是聋子吗?!就任由他们在这里吃酒胡说!猪油蒙心的东西,若没有大稷官,今日能轮到你在这里卖酒?真是不识好歹!”
那店家瘫在地上,浑身颤抖:“仙师、仙师息怒……”
弟子道:“今日我另有要事,先饶你一回,若再有下次,连你的脑袋也一并摘了,你听见没有?”
店家抹着泪答应,那弟子说完,将袖子一甩,跨出门去了。大伙儿听他在门口发号施令,把走盐人给当街拖走,却都不敢吭声。半晌后,见一群白衣走远了,店家才放声大哭:“我这店,我的酒……”
他哭得伤心,没留神面前蹲下个人,伸手递给他一个钱袋。
江濯说:“我的酒钱还没付。”
店家看他腰侧佩剑,哪敢接?缩着一双手:“……仙师吃酒,我……我不要钱……”
江濯也不废话,把钱袋轻轻抛进他怀中:“你这酒很好喝,还有更烈的吗?我都要了。”
他不说接济,只说买酒。那店家心里感激,几步去到后院,搬出个大肚瓷坛,全给了江濯:“偏僻山野,没什么好酒能拿得出手,唯独这一坛‘逍遥行’,是当年家父从西奎山带回来的。公子若不嫌弃,就喝它吧!”
“逍遥行”是出了名的好酒,只有西奎山有。江濯久仰大名,还没有喝过,此时接过酒坛,道了声“多谢”,拍开坛口,当场饮了一大半。这下不止是店家,就连客人们都瞪大了双眼,连呼“好酒量”!
江濯饮了酒,胸中畅快不少。他掀起门帘,正要上路,就听店家说:“公子,雨下这么大,何不等雨停了再走?”
他道:“我有急事。”
店家环视左右,从门后拿出把伞,塞到江濯手中:“公子是仗义人,今日的恩情,我必不会忘。只是斗胆问一句,公子可是要上山?”
江濯说:“不错。”
店家道:“如今山上都是豺狼虎豹,寻常人跑都来不及,公子可要三思!”
江濯压下斗笠,笑了笑:“多谢劝告,我正是冲着豺狼森*晚*整*理虎豹去的。”
他离开酒铺,头也不回地上山,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追上了白衣弟子。此时大雨滂沱,那白衣弟子不画避水符,反让人替他撑伞。
路上有个人说:“郭师兄,一会儿到驻地,咱们是先拜见大稷官,还是……”
郭师兄道:“这事还用问?自然是拜见大稷官。我问你,我们从灷娏山带来的那批货如何?没有沾水吧?”
原来他并不是怜峰的,而是从灷娏山过来送货的。
弟子答:“师兄放心,那批货我们看得很紧,绝不敢让它们有丝毫损耗。”
郭师兄很满意:“这批货是司主赏给大稷官的,大稷官如今又受了伤,正是急需的时候。我们把货平安送到,他必然很高兴,只要他高兴,你我调职的事情便有望了。”
江濯暗道:难怪他刚在山下那样维护景禹,原来是有利可图。
弟子应声,走了几步,又担心道:“可是前些日子,司主对大稷官确有不满,会不会……”
郭师兄说:“那几个臭要饭的胡言乱语,你也跟着犯傻不成!司主要是真对大稷官不满,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升他的职?那些口头上的斥责,不过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你自己瞧一瞧,该赏他的可一样没少。”
弟子还有几分忧心:“但是师兄,那仙音城的肥差,不还是给了宋应之吗?他素来跟我们不对付,若是借机立了功,难保司主不会也升他个大稷官做做。”
江濯越听越奇怪,这天命司怎么不像个宗族门派,反像个俗世官场?如今听下来,只觉得他们派系纷杂,全都在勾心斗角、唯利是图,竟没一个好人。
郭师兄听完,只笑:“可不该给宋应之吗?他心高气傲,被大稷官抢了功,只怕要气得牙痒。司主赏他个差事,也是给他找点事情做。说到底,这也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安抚他背后那一脉的人……不过你尽可放心,论亲疏,他们哪能跟咱们比?”
他们边走边闲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天命司的驻地关卡。通关时郭师兄掏出了文书,江濯隐身借他的东风,也一起进去了。
驻地分几个大院,各有作用。郭师兄地位不低,进门时的守卫弟子都待他很客气,他也换了副脸面,对谁都笑脸相迎。只是越往里走,守卫越森严,到最后,是个雕梁画栋、极为精巧的宅院。
有个弟子出门相迎,十分热情:“郭师兄,好久不见!”
郭师兄笑容满面:“可不是!自你们搬来怜峰,我们有些日子没吃酒了。大稷官近日如何?伤好些没有?”
弟子引着他们入内:“伤还须养一养,就是数日没下山,心情不大好。”
说着,几人转过假山小桥,到一处堂前停下。江濯一到这堂前,便觉得浑身难受,抬头一看,发现门上窗上都刻着消灵符!
这是种压制灵能、扰乱气力的符咒,通常是用来制敌的。看来景禹负伤以后,疑心很重,专门在刻出此种符咒,以免自己被前来拜见的弟子暗害。不过好在这种符咒只能压制灵能,并不能封住灵能。
弟子说:“因需要静养,就不便让大伙儿都进去了,就郭师兄一个吧。”
郭师兄在门口卸了剑,独自进去了。一入内,光就少了大半,四下都垂着帘子,有一股浓重的药味。他眼睛不敢乱瞟,就地跪了,恭敬地说:“拜见大稷官。”
帷幕后边人影绰绰,有个声音淡淡道:“起来吧,看看我是谁。”
郭师兄小心抬首,见一只手撩开帘子,露出张清俊文秀的脸来。他没见过此人,不觉大惊:“你是何人?!”
那人说:“你不认得?我是李永元。”
江濯呼吸微滞,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不错,此人不仅长得跟李永元一模一样,就连语气都学得惟妙惟肖。若不是江濯曾在城门前摘过李永元的头,恐怕也分辨不出真假!
郭师兄大骇:“你、你不是死了吗?!”
“李永元”目光很冷:“死的是景禹,你看!”
他拉开帘子,一股呛人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里头一片血红,有个衣着鲜亮的尸体横在地上,像是死了多时了。
郭师兄顿时魂飞魄散:“你杀了大稷官?你、你……”
他惊慌爬起身,就要往外跑。后面的“李永元”拔出了剑,朝着他的脑袋削去!他“扑通”跌倒,连声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这时,只听帘子后响起大笑,景禹弯腰掀帘,仍笑个不停:“郭门子,你好小的胆子!哈哈……”
郭师兄瘫坐在地,差点尿裤子,见是虚惊一场,忙挤出笑脸来:“吓坏我!以为真是个刺客,正打算出去唤人呢!”
景禹悠悠走出来,一副赋闲在家的打扮:“算你小子忠诚,没动歪心思。”
他这一场玩笑,居然是用来试探弟子的!那郭师兄没得命令,不敢随意起身,只能在地上爬行:“外面都传大稷官受了伤,我正担心呢,刚一见血,真是魂都吓飞了!”
景禹说:“我死了不好吗?这位置给你也坐坐。”
郭师兄道:“就我这点能耐,没有大稷官的帮扶,连屁都不是。不怕您笑话,我现在腿还是软的!”
景禹走到“李永元”边上:“少拍马屁,我问你,这个‘天下第二’怎么样?像不像?”
郭师兄只管顺着他说:“像,太像了!”
景禹道:“你见都没见过,怎么敢说像?”
郭师兄说:“我是没见过,可这是大稷官您调教的,比真的也差不多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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