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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天门(唐酒卿)


“往哪儿跑?”他猛拍一掌,“我助你一臂之力!”
江濯背上有人,不能闪避,便回身拔剑,使了招“无伤”。谁想景禹被劈作两半,又立刻重塑,在业火汹涌间,对着江濯胸口狠狠一掌!
这一刻,江濯胸口剧痛,仿佛被震到了五脏六腑。他气力翻涌,喷出口血,景禹非要他死,于是再拍一掌!哪想江濯就等这一下,趁景禹落掌,反手一擒,用不惊剑刺中对方的腹部。
景禹说:“好气魄!”
可是差使的鬼影已到,只听四面阴风凄厉,江濯背上一轻,李永元便被拖离了,紧接着,他两臂陡沉,似是被什么捆住。
“是个好苗子,可惜,”景禹借着黑雾蔽体,将四根定骨针拍入江濯体内,“我留你不得!”
这一拍威力极猛,直接将江濯打落河中。

“扑通!”
江濯的身影立刻被奔流的河水吞没,怒浪急涛,他的意识逐渐模糊,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许久后,江濯从阵阵刺痛中醒来,发现河水、景禹都不见了,自己正躺在一个洞里,周围昏暗一片。
“滴答——”
洞内除了有水珠在滴,再无其他动静。江濯想坐起身,却发觉身体绵软无力,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猜这是中了定骨针的缘故,遂哑声说:“泰风。”
结果不出他所料,体内的灵能气力没有反应,皆被定骨针封死了。难怪那景禹不再追击,原来是知道定骨针的能耐,料想江濯落水后必定活不了。
江濯想喘息,因为很痛。也不知这定骨针究竟是用什么做的,扎在体内如同冰锥砭骨,一阵一阵,让他几欲呻吟。
“你痛吗?”
斜刺里响起个声音,离得很近,吓得江濯一惊,没有想到到这洞里还有人!他歪过头,只看见一面石壁,便硬挤出笑:“不痛,我不怕痛。你是谁?是你救的我吗?”
对方“嗯”了一下,声音很低:“你漂在河里,太危险了。”
江濯说:“多谢多谢,我是不小心掉进去的。你常从河里捞人吗?”
他摸不清对方的来路,不敢轻易提起景禹和雷骨门,因为六州乱战的时候,各门各派间的仇怨也不少,若是不巧碰见个雷骨门的仇敌,他这幅样子只能任人宰割。
对方停顿一会儿,慢声说:“不经常,我只捞过你。”
江濯心想:是了,还有谁会像我一样倒霉?那景禹疯狗似的追着李永元不放,恐怕还有后招,只盼着雷骨门看到那道“破嚣”,能趁早把李永元救出来。
他想到这里,身上又痛几分,便转移注意力,对对方说:“前辈,大恩不言谢……”
岂料对方道:“不许叫前辈。”
江濯换了个称呼:“那恩公……”
对方又道:“也不许叫恩公。”
他真奇怪,自己的名字一句不提,却要求许多。江濯本来很痛,这下是真的笑起来,觉得有意思:“不许叫前辈,也不许叫恩公,那我叫你‘英雄’好不好?”
对方说:“不好,都不好。”
江濯奇道:“都不好?为什么不好?”
对方说:“你也这样叫别人,我不要和别人一样。”
江濯“咦”了一下,将眉微挑:“你说‘也’,如何,你亲耳听过?还是我们以前见过?”
对方语气懒怠:“我猜的。”
江濯将信将疑:“我确实常常这么叫别人,既然你都不喜欢,那你喜欢我叫你什么?”
对方道:“自己想。”
江濯说:“我想不到,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万一又叫的你不喜欢怎么办?”
对方道:“只要和别人不一样,我都喜欢。”
他看似散漫,口风却很紧,任由江濯言语试探,一点有关自己的消息也没有漏。江濯还没见过这么神秘的人,心里越发好奇:“你住在隔壁吗……”
这句话还没说完,定骨针不知发了什么疯,忽然一阵钻心的痛。江濯猛抽一口气,只觉得胸口气力翻涌,陡然间没忍住,歪头呛出几口血来!
那人立时说:“你生病了?”
江濯尝到血味,还要强撑:“我没生病,是掉下来的时候摔断了骨头,养两日就好了。你被吓到了吗?”
那人没答话,江濯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既然是他捞出来的,他必该见过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才对,怎么听他的意思,倒像是不知道我有伤?
正狐疑时,又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江濯望过去,看自己面前的石壁上不知何时有了个小洞,一只骨节分明、素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正递到他面前。
江濯问:“这是什么?”
那只手打开,掌心里是一颗森*晚*整*理金色的小果子,两个人都安静了一会儿。那人等不到江濯来接,指尖微蜷,丢掉一些慵懒,低声说:“你不喜欢?”
江濯被定骨针搞得四肢暂废,连转身都难,自然没法伸手去接。他望着洞顶,思索这话该如何回答,因他想得有些久,那人便说:“你讨厌我?”
江濯道:“不是,我不讨厌你……我是动不了。”
那人说:“人都要吃东西,我喂给你。”
说罢,这只手微转,把果子拿到了江濯嘴边。兴许是疼痛的缘故,江濯很饿,他想到横竖都可能死,不如先吃饱一点,便张口咬在果子上。
这果子很小,几口就吃完了。江濯吃得太快,连果核也咬在了齿间,那人却道:“这个不能吃。”
江濯说:“那我吐掉。”
那人将手指一伸,捏住江濯的下巴,再用拇、食两指探入他的口中,把果核给拿了出来。
江濯“嘶”了一下,舌尖微卷:“你生病了吗?手指好烫。”
那人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因为昏暗,江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对方问:“我烫痛你了吗?”
这果子似有奇效,吃完以后淆乱的气力平复许多。江濯缓了口气,觉得他这句话太奇怪:“那倒没有,你只是比我热一点,还不到会痛的地步。”
那人的衣袖摩擦,似是在看自己的手:“那就好,我也刚刚适应……”
江濯问:“适应什么?”
他道:“适应你。”
江濯猜测:“你一直住在这里,一个人?”
那人说:“一个人。”
江濯提起些精神,打量这洞,发现很窄很小,像是隔壁的“里间”。他忽然萌生了一个极可怖的想法:这里没光也没风,难不成是封闭的石棺?可若是封闭的石棺,我又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问:“你在想什么?”
江濯说:“我在想你。”
那人沉默片刻,又“嗯”了一下,像是明知这句话还有后续,却仍然被取悦到了:“想我什么?”
他声音不太大,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伪装,可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却有十分的认真,仿佛与那句“你讨厌我”一样,都是不经意间露出的本色。
江濯叹气:“我在想,你是怎么把我捞进来的?”

那人说:“你如此轻,把你捞进来并不难办。”
江濯微微笑,语气有些无奈:“你讲话实在狡猾,捞我是不难,难的是如何把我弄进来。若我猜得不错,你是不是不能随意走出这洞?”
那人学他叹气:“你好聪明。不错,我是不能随意走出这洞。”
江濯说:“你是人,还是山灵精怪?”
那人的衣裳布料再次摩擦,像是换了个姿势。他隔着石壁,笑了几声:“你这么问我,不怕我生气吗?”
江濯便顺着问:“那你生气了吗?”
他声音微哑,即便落到此等境地,也还有一份风流潇洒,似是为这问题再断几根骨头,也很乐意。
那人道:“我生气。”
江濯笑:“你气什么?”
那人说:“我气你在外面也常这样和别人说话。”
江濯露出几分正色,还有几分无辜:“那也没有,不是人人都会救我,也不是人人都会喂我果子吃。”
他说得是实话,他虽然行事孟浪,但也并不是对谁都这样。因此,他想了想,认真说:“我刚断了几根骨头,躺在这里很失意,若连这点潇洒硬气也没了,岂不是很可怜?况且你人很好,又肯陪我讲话,我……”
那人问:“你什么?”
江濯难得坦诚:“我很喜欢。”
他说完这句话,洞内的温度似有升高,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江濯离石壁很近,虽然还没有贴在上面,却能感受到一股热。他担心对方:“你怎么了?”
那人没有回答,寂静中,小洞突然被堵上了。
江濯不明所以,歪过头,好离石壁更近一些:“朋友,你……你很热吗?你刚还没有回答我,你生病了?”
那人过了良久,才低低叹道:“别管我。”
江濯觉出不对:“你很痛吗?”
那人不语。
江濯猜测这洞内的温度与对方有关,只是不知他究竟怎么了,便说:“我的剑借你好吗?”
不惊剑由北鹭冰钢锻造,剑鞘上也刻有铭文,只要配合兵器诀,抱在怀里可以驱热驱邪。
那人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不要,你知道我是什么?就敢把剑给我,傻子……傻子!”
江濯说:“你是什么?剑给了你,你还能把我吃了不成?不要嘴硬了。”
那人一言不发,似是烧得很厉害,江濯只能听见他烦乱的喘息。那喘息压得极低,有一下没一下的,江濯都怕听漏了。因这插曲,两个人的聊天断了,江濯再唤他,他都不答。中间定骨针又发作了一次,但不知是不是洞内很热的缘故,竟没有第一次那么痛苦,不过江濯体力难支,醒了小半个时辰,就又昏睡过去。
再醒时,洞内已恢复安静。江濯目光一转,就看见那小洞又开了,他说:“你好了?”
那人心情很差,“嗯”了一声,把手从小洞伸过来:“吃饭。”
又是一颗金果。
江濯迟疑:“你有几颗?我吃了一个,还不算饿。”
那人把果子送到他嘴边:“我有很多。”
江濯也不再客气,和上次一样,几口把果子吃了,只是这次不必对方伸手指,他自己就把果核用舌尖一顶,还给了对方。过了须臾,那人又把手伸了过来,这次指间拢着一只叶子。
江濯说:“给我吃?”
那人道:“给你喝。”
原来这叶子微凹,盛着一些清水。只是水和果子不同,若不找对位置,极易漏洒。那人手指探索,先碰到了江濯的脸颊。
江濯提醒他:“歪了,这是脸。”
那长指微曲,有些犹豫似的,滑到了他的唇边。江濯张开口,咬住叶子,对方又用两指卡住他,劝道:“别咬,这个也不能吃。”
水珠缓缓滑进口中,有一股清凉甘甜的滋味。对方的手指略显冒犯,因为温度,让江濯差点又嘶气。他喉结滑动,吞咽得有些慢,鼻息洒在对方指间,像是在对方掌心下喘息。
剩余的清水忽然洒了出来。
那人说:“还喝吗?”
江濯凝目看他的手,这手握剑——握什么都好看,就是很热,指腹抵在下巴上的时候,像是还在烧。许是江濯看得太久,对方将叶子一扣,反盖在江濯的眼睛上。
“别看我。”
江濯被抓了现形,也不遮掩,唇角微勾:“叫你你不喜欢,看你你也不喜欢,你讨厌我?”
那人食指微抬,虚虚刮过江濯的左边眼尾,像是迷路了,半晌后,他用拇指指腹擦净洒在江濯唇角的清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你今日还失意吗?”
江濯说:“有一点,身体全然没反应……你听说过定骨针吗?”
那人道:“没听过。”
江濯说:“也是,我也只略听过名字。”
那人收回叶子,似有所悟:“你中了针,所以才痛?这针能封灵?”
江濯反说:“奇哉怪也,怪也奇哉!你把我从河里捞出来的时候,就没看一看我吗?”
他兜了一圈,总算套住了话头。
那人淡淡道:“我最近不能视物,算个瞎子。”
江濯说:“那你怎么知道我漂在河里?”
这问题一出,洞内顿时安静了。良久,那人道:“因为我非人,即使瞎了,也有法子知道你漂在河里。”
他总算回答了这个问题,倒使江濯心安。江濯思索须臾,猜道:“神祇山灵大都不讲人话,你是鬼吗?”
那人说:“你怕吗?”
江濯道:“不怕,只是好奇,鬼都属阴气,应该很冷才对,怎么你这么热?”
那人喂完他以后,心情便有转好。当下恢复昨天的语气:“因为我怨气太多,老天要惩罚我,让我身受这样的苦。”
江濯说:“你还痛吗?”
那人道:“你陪我说话。”
他虽然隐了后半句,但两人都知道,这句话应该是“你陪我说话,我就不痛”,因为江濯昨天也这样说过。
江濯感慨:“这条河流经仙音城,距离中州雷骨门不远,你先前说你不能随意出去,是因为雷骨门吗?”
“不是。”那人不欲深谈这个话题,反问江濯,“你伤在哪里?”
江濯略过景禹那三掌,只说:“我中了四根定骨针,灵能气力皆被封住,骨头也断了。”
那人道:“难怪。”
江濯问:“难怪什么?”
那人靠着石壁:“难怪我这么难受。”
他这话很有意味,像在玩笑,因此江濯没有当真。此时洞内的温度已降,定骨针老实了一会儿,又开始隐隐作痛。先是四肢,紧接着是胸口,寒意慢慢刺入骨髓,让江濯有些颤抖。
那人立刻说:“你又痛了。”
江濯喘了几下,一边忍痛,一边说:“不,倒也没多痛……”
因气力乱撞,他又有要吐血的感觉!这定骨针太厉害,他咬了牙,才把已经呛到喉咙眼里的血腥味咽下去。那手不知何时伸了过来,以两指下探的方式,摸到江濯的胸口。
那人道:“在这儿吗?”
一点刺热传入胸口,江濯隔着布料,能感受到对方在寻找定骨针的位置。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抬起了左手,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
“不在,”江濯心跳极快,被这一阵冷一阵热搞得脑袋发昏,声音又哑了许多,“你……你要摸?”
许是他问得唐突,洞内的温度瞬间升高,石壁像一面暖墙。那人被他扣住手腕,似有隐忍:“你先放开。”
江濯说:“不许叫,不许看,也不许摸,你未免太霸道了点。”
那人腕骨灵巧,反扣住江濯,把他不老实的手指一把攥住。江濯临到头了,还不忘想:他的手怎么比我的大?他怎么这么烫……
“这东西很难除,”那人说,“你不能晕过去。”
眼下后悔也来不及了,对方攥得很紧,甚至攥得江濯有几分痛。那股刺烫顺入体内,四散游蹿,寻找着定骨针。气力像是受惊的鸟群,也乱作一团。这下冷热交替,比第一次发作时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濯的身体不知何时蜷了起来,他呼吸急促,却当真一声痛都没喊。这个过程持续许久,等停下时,江濯简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那人问:“晕了吗?”
江濯没应答,他疲惫至极,感受到气力灵能重新回归,手似乎能动了。正沉默着,对方松了下手,却没有完全松开。江濯正欲开口,就看对方轻轻伸开五指,和自己如似交握。
那人的声音近得像是贴在耳畔:“谁霸道……”
江濯的心跳微急,任由那交错的手指滚烫,还是一动不动,像是真的晕了。他从没有和人这样亲密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潇洒”地开口。可惜即便他想装晕,微乱的呼吸还是暴露了。
那人想收手,江濯反握紧。他思索半天,终于开口:“多谢。”
那人说:“松开我。”
江濯道:“你怕我?”
那人说:“是你该怕我。”
江濯舒出一口气,把那点情绪压下去,语调又如同寻常:“行,我怕……”
手上一紧,对方骨节明显,又握住了江濯。江濯以为他是为这句“我怕”而动气,便说:“你好难哄,怕不行,不怕也不行——”
那人突然用力,把江濯的手拽向自己。江濯瞬间离石壁更近,因为呼吸声,他能感觉到对方就在壁后。若是没有这面石壁,两个人就是面对面。
半晌,那人说:“我吃人。”
江濯道:“吃什么?怎么吃?”
那人俯首,呼吸跟体温一样烫:“就这样吃,先把你拖过来,再拆分下肚,连皮带骨,全部咽下去。”
他嗓音低沉,每个字都讲得很慢,落在耳朵里,生出另一种危险。
江濯脱口:“好……好烫!”
那人说:“下次再碰见,记得跑远一点,不要让我碰,更不要对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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