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第一反应便是:“那他这算……开解失败了吗?”
哀蝉表情古怪:“你怎么会这么想?”
戚小胖看着保温杯周身几乎肉眼可见的阴冷之气,小声道:“他那时……不是都快要变成恶鬼了吗,而且……卿哥好像也没有开解他的意思,一直把他放你那儿听经念佛。”
毕竟这位的执念是冲进派出所手刃仇人。
听完戚小胖的话后哀蝉笑了:“开解伤魂其实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流程,也没有时限。不一定非要收集伤魂生前资料、选定外卖,甚至也不是一定要进入伤魂创造的罅隙才可开解……只要听到它们的呼救,回应了,开解便也开始了。”
哀蝉轻轻晃了晃手中保温杯:“而早在殡仪馆那晚、在卿白还不知道世上有伤魂之时,就已经回应了被虐杀而死后初化伤魂的明朗的求救。”
“至此,灵犀归位。”
戚小胖听的似懂非懂,但抓重点能力一流:“你知道的还真多……所以你突然跑来投奔卿哥果然是图谋不轨吧!”
“咳咳!”哀蝉还在试图蒙混过关,“总之就是,阴间外卖软件确实已经暂停运行。事实上这几个月以来整个外卖平台都只有卿白一人在送外卖,这也是为什么我明明已经‘金盆洗手’,名字却还挂在排行榜上的原因。”
“至于我突然投奔卿白……”哀蝉默默看向殷悲。
殷悲极其理所当然地道:“是我让他去的。”
“一潭死水里突然冒出条金光闪闪的小鱼儿,还是在我上京地界,可不得派人去看看是何方神圣?刚好我这得力干将闹着要辞职,正好给他找点事干。”
那您得力干将还真不少……
小吴吐槽:“然后小鱼儿没抓到,反而发现了一只野生小灵犀?”
“什么野生小灵犀,”殷悲扼腕叹息,“你把九年大人放哪里?”
小吴冷笑:“我也想问您把九年大人放哪里呢。”
“他怕是还不知道这阴间外卖软件出自你手吧?借刀杀人‘清理门户’一时爽,阴君大人可想好事成之后如何交代了?”
小吴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谁料殷悲不仅不生气,还用一种相当新奇的目光打量小吴,仿佛第一天认识她似的:“想不到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如此伟岸,你竟觉得我能蒙蔽明察秋毫的九年大人,还借刀杀人……”
殷悲抬手就给了小吴一记爆栗:“谁借谁的刀还不一定呢,真论杀燧镜之心,只怕我还得排在如今这位护崽成性的九年大人之后。”
卿白早知世事荒谬,却没想到能荒谬至此。
“你说戚小胖是我捏的泥人?”卿白一字一顿把话说得极慢,可尽管是如此魔幻的走向他也一点没怀疑九年话中真实性,还颇为周全地思虑起和戚小胖之间的辈分问题,“那按玄学界的规矩,这赋其机缘再造之恩,他是该叫我父亲还是母亲?”
九年沉默良久,叹息着道:“自然是看你意愿。”
卿白被九年无可奈何的模样逗笑了,笑过之后,他的目光又变得十分复杂。
卿白看着九年,声音极轻极柔,近乎诱哄一般地问:“你是如何知道……知道这段我与戚小胖都不记得了的……前尘往事?”
说是前尘往事都谦虚了,若从投胎做人开始算,这得算前生之事。
九年自然看出了卿白隐藏的忐忑,他虽然不知缘由,但还是下意识顺毛抚慰:“你现在不记得了,我们从前见过的……在奈河河畔,在轮回台前。”
卿白几乎头晕目眩,又觉荒诞,他一直恳切盼望九年能够记起那身为佟酒年的短暂一世,谁曾想‘失忆’的竟不止九年一个。
……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来的比他以为的还要早。
九年有些慌乱地扶住卿白软绵绵的身体,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像冬日里捧着一团烤得软乎拉丝的年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你——”
“没事,”卿白深吸一口气,抬爪拍拍有些过度小心的九年,“我只是突然发现……我们两个可真是天造地设心有灵犀的一对。”
“……什么?”
“夸我们呢,”卿白眼底浮起一点笑意,正想叫九年凑近些,却见九年神色一肃。
“玄鹤已烧干净了。”九年这时刻关注焚化进度的态度,看起来比卿白这个正儿八经烧尸无数的前殡仪馆员工还要专业。
卿白:我杀玄鹤……哦,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尸体都烧成灰了啊……那就把他骨灰扬了:)
九年长袖一挥,手捏法决金眸灿灿,虽没扬起骨灰,却召来了大片翻涌乌云。
“这是……”卿白一看到乌云便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心道九年做事就是周到且有始有终,人烧干净了不算完,还要‘人工降雨’洗去‘晦气’才算圆满。
九年却不知道卿白又在心中把他夸了一遍,在乌云汇聚雨水将落未落的间隙,久违地摆出严师的架子……虽然只是端肃了表情,连语气都没重几分。
“巨槐尽为玄鹤掌控,已成魔窟。你可知我为何传信要你来此险地?”
卿白不假思索:“因为池底伤魂。”
卿白早便想过,一只伤魂便能凭空造出一方罅隙,而在罅隙内伤魂堪比神明,除却灵犀无法可解,更可怕的是若不幸落入罅隙,便是死了鬼魂也得不到无常接引,下不了地府只能在罅隙里做‘地缚灵’。
一伤魂一罅隙尚且如此,若是几只、几十只、成百上千只伤魂齐聚呢?它们造出的罅隙是会互斥,还是……融合?
若是融合,那罅隙的范围会有多广?会不会进一步‘生长’?会不会择人而噬填补自身?甚至于不再存于虚空,而是演变成为另一个、人间的‘枉死城’?
这些问题自卿白第一次见伤魂、入罅隙之后便不可抑制的埋于心底,如同一颗不能见光的种子,平常并没有什么存在感,偶尔冒头呼吸卿白也只笑自己杞人忧天,世上哪就有那么多伤魂……就算真有,又哪儿那么容易凑到一起……除非有人吃饱了撑的不干人事故意将伤魂困在一处。
谁知还真有人吃饱了撑的不干人事故意将伤魂困在一起。
这就很可怕了,如此苛刻不合理的前置条件都达成了,那那些‘杞人忧天’……
卿白不觉得他能想到的九年会想不到,而且不管是防范未然,还是单纯只为开解,身为灵犀,他都义不容辞也责无旁贷,必需走这一趟。
九年虽不知卿白思虑许多,但只听他说出的话便已令他深深一叹:“是,也不只是。”
一腔忧思被堵了个正着,卿白茫然又疑惑:“那是为了什么?”
“除了池下伤魂,我更想叫你看的是燧镜。”九年将卿白往怀里搂了搂,让他趴在自己肩上,语气无奈,神色却纵容,“即便是降世之初……灵犀也并没有长成猫样的。”
轰隆隆——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伴随着声声雷响,卿白醍醐灌顶,忆起他对着灵犀画像‘悟道’的那些日子……原来九年还没有放弃纠正他对自身灵犀兽形的‘错误认知’。
卿白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燧镜搞的那出‘借腹重生’也是九年纠正他对灵犀认知的一环‘实例教学’……不不不,燧镜个兽行为,不应上升九年,九年才不会那么变态。
‘我没把自己当猫’这话卿白已经说倦了,但若能让九年一直记挂时时操心……
卿白抬爪抱住九年脖颈,避重就轻道:“你迟迟不回本体就是为了等玄鹤烧干净好下这场雨?”
九年点头:“业火永无止息,焚尽罪孽后并不会自行熄灭,唯有无根之水可以克制。”
而最简单易得的无根水便是雨水。
“我原身虽有一半龙血,却不长于兴云布雨之道。”九年坦然道出自己不擅长,并不以为耻,“螭吻镇火,善驭水,我暂借螭吻像容身,亦是借了一二分神通,灭这些业火也够了。”
卿白终于逮着机会问他想问了许久的问题,遂故意道:“螭吻是传说中的龙子,天生驱凶辟邪,只是借雕像容身便罢了,你竟还能借一二分神通?龙血当真如此霸道?”
“与龙血是否霸道无关……”九年道,“主要因为我是他的兄长。”
卿白:“……”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九年亲口承认还是有亿点点震撼。
龙生九子,螭吻行九,上头光是有名有姓的兄长就有八个……不过九年曾说过他是猫科,平常化作兽形时也多以猫样示人,再加上九年在地府阴司不是镇守监牢就是修改阴律的指向性极其明显的工作,以及活在殷悲小吴等人口中公正严明铁面无私的风评……
……龙之第七子,形似虎,平生好讼,公正严明,能明辨是非,秉公执法,又有威严,故多立于狱门公堂。
既象征牢狱,又守护黎民,名曰——
“狴犴。”
九年没想到卿白一下就猜中了他的身份,下意识承认之余还把人类给他取的别名也说了出来:“嗯,也有人唤我‘宪章’。”
卿白:“那你名字还挺多……哪个是真名?”
这种问题也只有不谙世事的小灵犀才问得出来,九年却只觉得可爱,含着笑意道:“都是真的,就像灵犀是你,卿白也是你。”
卿白却较起真来:“可灵犀不止是我,狴犴却只有你。”
应该只有九年……吧?传说中狴犴是龙与虎结合之子,可又没说他们只结合了一次、只生了一个……
“现在灵犀也只有你了。”九年笑意更甚,声音温柔,“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小灵犀。”
卿白:“……”感觉被哄了,但很开心。
两人说话的功夫底下业火已被雨水全部浇灭,九年抬手驱散云层,天依然灰蒙蒙,他旧话重提道:“可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待角出九环,便算成年?”
卿白自然记得,不过:“我以为你是说来安慰我的。”
那会儿他刚知道自己不是人,虽然九年哀蝉都说他是灵犀,但他转头就变成了一只小猫咪,小小一团,不仅生活极度不便,还与九年有了相当大的体型差……能一屁股坐死的那种。
至于九年说的‘角出九环’,卿白虽没有怀疑过真实性,但这段时间他开解了不少伤魂,可每日临镜自照额上灵犀角却仍是小小一点,便知灵犀‘成年’之难,已做好了仗着未成年死皮赖脸缠着九年的打算。
“那时确是安慰,”九年想起当时卿白那副炸毛小猫不服输的模样,眼中笑意又添三分,“现在不一样,有条件了。”
有条件……卿白目光惊异地看着九年:“你说的‘条件’该不会是指……她们吧?”
业火被雨水浇灭后那些骷髅也随之失去了目标,正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建木’与祠堂的废墟上四处乱撞,不知是在寻玄鹤残存的气息还是在找此地出路。
“这些伤魂虽是玄鹤刻意制造,但数量庞大,又都是女子,阴气深重,从前有灵犀角炼成的‘建木’镇压,虽勉强抑制住怨气不散,但多年囚禁亦磋磨掉了她们的神智,是伤魂亦成怨灵,如今玄鹤已死,复仇的执念一朝消散,属于怨灵的昏噩暴虐很快便会占据上风,若不及时开解,让她们出了巨槐,恐怕后患无穷。”九年手指轻轻抚过卿白脊背,半是安抚,半是鼓励,“帮她们解脱吧。”
卿白难得有些无措,开解伤魂他这些日子是做惯了,但一次性开解这么多……而且正如九年所说,她们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伤魂,又被镇压、被折磨,神智早已不清明。
事实上卿白除了闯入巨槐的那一刹那隐约听到几声伤魂悲鸣以外,便再没感受到此地伤魂存在,直到柳一心出现,直到伤魂们复完仇他也只与柳一心对过话。
卿白一直认为灵犀的特别之处无非是能听见伤魂求救且能与之沟通。所以在既没有听到伤魂求救声也没有与伤魂沟通过的情况下他该如何开解?
九年感受到卿白紧张,心头愈发柔软,所有为小灵犀健康成长而做的计划安排瞬间全都抛诸脑后,柔声道:“开解此地伤魂的功德足以让你进入成年期,虽是两全,数量也确实多了些。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卿白却摇头,他看着底下那片已经逐渐躁动的骷髅,声音轻却坚定:“我很急。”
“不用着急,我们有很多时间——”
“我之前骗了你。”卿白打断九年安慰他的话语,抬起两只爪子努力抱住九年脸颊,他此刻还是小猫咪模样,身体小小,四肢短短,如此动作有种笨拙的可爱、滑稽的认真,但他神色却异常严肃,“当初你跟我说‘待角出九环,便算成年’时,我说我不急,其实我急,我很急。”
九年被卿白突如其来的坦白震住,目光不受控制般的被他那双明亮透彻的双眸吸引……明明是毛茸茸小猫咪,他却仿佛看见了那个在他面前总是鲜活生动,独自一人时周身却又长久萦绕着驱之不散的冷淡忧郁的青年。
“我们两个错过太多、相差太多。年龄差距已然无可奈何,其他的……我想努力一下。”
卿白说完,在九年鼻尖落下轻轻一吻……严格来说这并不能算是一个吻,只是小猫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触碰,但九年没有拒绝,于是卿白鼓足勇气缓缓下移,毛绒绒的三瓣嘴轻轻贴上九年唇角。
这一回,是吻了。
不等九年反应过来,卿白亲完便撤,扭身冲着底下还在四处乱撞上下翻腾的骷髅群喊道:“柳一心!”
这便是卿白想出的法子——擒贼先擒王,虽然她们不是贼,但从之前种种反应来看,作为她们中间唯一神智清明的柳一心无疑是能做一部分主的。而柳一心不仅是卿白的老同学,先前在‘医院’与祠堂里和他们的沟通与‘合作’又相当愉快顺利,若能得到柳一心的支持,卿白开解起这些伤魂来绝对可以事半功倍。
卿白的声音并不算大,加之他们又身在高处,正常的呼喊声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卿白正准备提声再喊几声就见下面那片躁动的黑色里突然飞出一个残破的头颅。
那头颅上已没有几块好肉,皮肉连着所剩无几的头发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脑袋一侧,露出底下雪白破碎的颅骨,五官更是烂成一团不分你我,根本分辨不出生前模样,但卿白无比肯定那就是柳一心。
不是柳一心还能是谁呢?
柳一心目标明确直冲卿白而来,就像幸德瑞拉的魔法、亦或者传说中的时光回溯之术,总之随着她与卿白之间距离的不断拉进,她的面容也神奇的恢复如初,最后出现在卿白面前的是那个亭亭玉立的、十八岁的柳一心。
两位从前并不熟的旧相识在千米高空四目相对,谁也没开口说话。
卿白有种奇妙的预感,柳一心知道他想做什么。
过了半晌,柳一心忽地一笑,往前一扑,身化清风依依不舍地拂过卿白额上小角。
卿白登时如陷云间,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知今夕是何年。
正陷入玄而又玄幽微难言境地的卿白不知道,柳一心身化清风之后又重新回到了来处,然后就像拂过他的灵犀角一般轻柔的从那些躁动不安的骷髅之间穿过,所过之处骷髅纷纷安静了下来,而后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终于找到出路一般不再没头没脑的四处冲撞,一个挨一个,排着队来找卿白。
但毕竟是神智昏噩的怨灵伤魂,总有些昏头昏脑找不准方向试图往外跑的,这时候已成清风的柳一心也拿她们没办法了。
好在还有九年,长袖一卷掀起的风比柳一心大了千百倍,把那些往外冲的骷髅吹得晕头转向乖乖排进了队里。
柳一心(清风版):……
好温暖……卿白挣扎着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片五彩斑斓的波光。
我在水里。卿白的大脑无比自然的得出了结论。
羊水?还是……奈河水?
正思索间,眼前波光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卿白想也未想便下意识追去,温暖的水流如同包裹婴儿的襁褓,温柔地阻止卿白的步伐……但在小灵犀强烈的意愿面前,最终还是让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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