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蝉问:“有区别么?”
卿白被哀蝉如此自然的反问问住了,久久无语。
哀蝉望着西沉的太阳,目光悠远绵长:“我这一生,从记事起就在做和尚,给活人讲经为鬼魂超度,到头来自己才是最糊涂的那个。”
“……从何处来早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
“离开藏地那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太阳落山光线昏沉,好在僧人虔诚,大殿里所有佛像都新贴了金箔,只需一点光线佛像便金光熠熠,我看着敬奉在佛像前被塞得满满的功德箱,突然也想到了那个问题——功德箱里的香油钱端坐莲台的佛祖菩萨们能亲自花上吗?”
哀蝉笑着摇头:“在这个问题从脑海里浮现的那一刹那,我的道心便注定消散。”
“因为我不仅怀疑神佛,还怀疑同道。”
听了哀蝉的话,卿白不禁感叹难怪宗教专业被归入哲学……
眼瞅着哀蝉眼神愈发悠远,卿白出声打断他‘哲学’的思维:“你刚才反问我,你的来处是藏地还是其他什么地方‘有区别么’,我一时没答上来。现在想清楚了,那不仅有区别,区别还很大。”
哀蝉没料到卿白会突然把话题扯回去,下意识顺着问了一句:“什么区别?”
卿白两只前爪搭在九年搂着他的小臂上,努力做出一副严肃正经的姿态:“我有理由怀疑你师傅是个拐子。”
“???”哀蝉淡然超脱的表情没稳住,一下裂开了,“什么理由?”
卿白还真不是胡扯:“你师兄便罢了,身有残疾,来处不好说……可你幼时无病无痛还生得玉雪可爱,看那长相就不像藏族小孩,非锦衣玉食千娇万惯养不出来,那么问题就来了,锦衣玉食千娇万惯着养孩子的人家会舍得让孩子出家?”
哀蝉抿了抿唇,听懂了卿白的言下之意,但还是说:“或许是我命数有碍,于父于母于家有害无益,不如舍入空门,两相安好。”
卿白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自欺欺人就没意思了,是各大合法寺庙不够多名声不够响吗?犯得着把自家小孩舍给一个借住在破庙里的老和尚?说句不好听的话,这行为四舍五入约等于肉包子打狗。”
“既然你以后不想做出家人了,就好好想想吧……既然出家是指舍弃俗家遁入空门,那还俗自然就要‘回家’。”
“对我们普通人来说,‘从何处来’是很重要的,不然回头望去空空如也,不仅自己没有着落……在来处等待的人又情何以堪呢?”
哀蝉陷入沉思。
九年往前快走了几步拉开距离,既是给后面的哀蝉留出思考空间,也是有话想单独对卿白说。
“……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些?”
卿白甩了甩尾巴,眯着眼睛往后仰:“你不觉得哀蝉这个人很别扭么?有什么话从来不直说,非要费心编出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当初来未名新村找我是这样,这回诓我们来樗山也是这样。”
“小猴儿的事圆满解决以后这人嘴上说着道心已散从此还俗做普通人,我瞧着反而更‘别扭’了,既舍不得又放不下,净跟自己较劲。”
“我若不说,你信不信他能一直做个口嗨的假和尚?”卿白啧了一声,“说是出家人,不知道打了多少诳语,说做普通人,又成天阿弥陀佛不离口。”
“如此心不诚的花和尚,我辈自然义不容辞替佛祖清理门户。”
哀蝉别扭,喜欢说因果找理由,卿白便给他找一个因果理由。
红尘里的‘家’够不够?
九年轻笑:“佛祖知道了会感谢你的。”
卿白也笑:“那倒不必,有时间感谢我,他老人家还是自己多费心清理清理门户才是正经。”
哀蝉虽然别扭,但勉强也算个好和尚,等他想通还俗,这世上的好和尚便又少了一个,佛门好和尚指数堪忧啊。
九年点头赞同。
一路无话,卿白闭着眼睛假寐,闭着闭着便真困了,陷入混沌前,卿白被睡意裹挟的思绪突然清明了一瞬。
“从何处来不止对普通人重要……世间万物都一样的……你呢,九年你又是从何处来……”
“……”
第88章 往事知多少
又见面了……卿白看着面前蹲在地上闷头刨土的小孩儿, 轻声一叹:“佟酒年……”
只要一看到他,卿白就明白自己又入梦了,只是这回有些不一样, 因为卿白在他身后看到了‘自己’, 小胳膊小腿儿只比兔子大点儿的自己——皮肤很白,脸上很肉,小脸上虽然带着不知是太阳晒出来的还是跑动后泛起的健康红晕却没有一点表情, 圆滚滚的乌黑眼珠呆呆盯着半空中某一处一动不动, 白t短裤小白鞋, 一尘不染像个精致的假娃娃。
不远处传来阵阵规律而稳定的清脆砍伐声, 卿白环顾四周, 他们在一片竹林里……卿白好像大概知道这是哪一年了。
看着只有三头身大小正挥舞着半截瓦片奋力挖土的佟酒年小朋友卿白心情很复杂。
果不其然,在瓦片断裂之前小佟酒年发出了一声夸张的欢呼:“小白快看!我挖到了宝藏!”
卿小白眨眨眼睛, 缓缓将盯在半空中的视线移到小佟酒年脸上。
小佟酒年穿着一身布料肉眼可见柔软也肉眼可见陈旧的褪色红短褂,头发剃得短短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一看就知道平时肯定没少漫山遍野到处野, 只是那双眼睛, 那双在透过青竹枝叶缝隙透下来的阳光里灿若琥珀的眼眸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灵慧。
……他小时候是这样的吗?看着那双眼睛,卿白恍惚间竟觉得很陌生。
这念头一起卿白立马用力摇了摇头, 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 男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人当然不可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而且他和佟酒年同龄, 原本也不怎么记得十多年前各自的详细模样……就像在今天这梦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这样呆呆傻傻木头似的一个小孩儿。
这番自我安慰或者自我开脱究竟奏效与否只有卿白自己知道。
“不是看我, 是看这个,这个!”小佟酒年沾满泥土的双手锲而不舍的往前递了递, 他手里捧着个比在场小孩儿手臂加起来还粗的胖竹笋,因为力气不够和工具不趁手的缘故这笋只有上面半截,剩下半截还埋在土里,不过虽然只有半截,体积依然十分乐观,“笋,这个叫竹笋,我们之前吃过这个的,炒肉肉,很香很好吃,小白你还记得吗?”
小佟酒年和卿小白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哄小孩儿,明明他自己也是个小孩儿。
卿小白目光下移盯着递到面前的那半截沾泥带毛的清香竹笋上,小嘴巴一张,鹦鹉学舌一般慢吞吞重复:“笋,竹笋……”
“对咯!就是竹笋,小白好聪明!”不过三个字而已,小佟酒年却高兴得笑弯了眼睛,如果不是手里还捧着竹笋,估计他能劈里啪啦鼓一顿掌以示庆祝。
卿白看着在小佟酒年的夸奖下看似面无表情,实则脸颊上原本小小一团的红晕迅速扩散至耳朵尖儿的卿小白,再度陷入怀疑……他小时候,真的有这么傻……天真吗?
还是说只是相较于其他小孩尤其是佟酒年晚熟?不是说有的小孩直到五六岁才会开口说话……这个时候的他也才三岁不到,应该问题不大?
在旁观的卿白迟来多年的陷入自我怀疑时,小佟酒年琥珀一样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左右看了一圈后凑到卿小白身边小声诱哄:“小白你要不要摸一摸?这是哥哥刚刚亲手从土里挖出来的哦,嫩竹笋放不久的,变老就不好吃了,等会儿爷爷就会把它剥皮切片下锅大火炒了,现在不摸以后就摸不到了。”
假娃娃卿小白歪歪脑袋,呆呆重复:“……摸不到…了。”
看卿小白这反应,小佟酒年觉得有戏,变本加厉的怂恿道:“是啊是啊,就算再有,那也不是哥哥亲手挖的笋了,全世界只此一个独一无二!小白你不摸一下错过了会很可惜哦~”
“独一无二……很可惜……”
在小佟酒年期待的目光里,卿小白抬起带着肉窝窝的小胖手一点点伸向竹笋笋毛最多的部位。
卿白叹气,根据脑海里留存至今的童年阴影的记忆,他已经能预料到后续发展……但凡他这个时候有个幼儿园文凭,也不至于……
然而出乎卿白预料的是,卿小白像摸猫猫一样轻轻摸了两下竹笋后并没有什么反应,依然板着小脸一副面无表情的木头样子,反而是小佟酒年没有崩住,捧着竹笋嘴巴一咧笑得像个快乐的小傻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卿小白看着面前笑得前仰后合的小佟酒年,那双清澈见底却也始终空无一物的大眼睛里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疑惑来。
笑到岔气咳嗽的小佟酒年缓了缓,故作神秘又有点得意地说:“手,看看你的手~”
卿小白戳一下动一下,乖乖摊开小手掌低头看去——原本白嫩干净的手掌心里密密麻麻全是细细短短的棕黑色毛毛。
卿小白还雪上加霜地捻了捻手指,笋毛们瞬间沾得更紧,有些还钻进了嫩肉里。
佟酒年没有看到,笑得越发张狂得意:“哈哈哈小白又被我骗了!”
卿小白抬头看看大笑的佟酒年,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毛毛的手掌心,又抬起头看看还在笑的佟酒年……卿白呆呆的一直摊着手,佟酒年也一直笑个不停。
大概是笋毛带来的那股磨人的疼痒终于从手心跋山涉水一路抵达了大脑,也可能是佟酒年的笑声实在太有穿透性太嚣张,一直戳一下动一下的假娃娃卿小白居然主动有了新动作——他轻轻张了张嘴,感觉有点不太对,顿了顿,又用力张了张嘴,就像鸟巢里嘴巴大张嗷嗷待哺的幼鸟,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声哭简直石破天惊惊飞半林飞鸟,把小佟酒年手里的半截胖竹笋都吓掉了。
关键他还不是那种光打雷不下雨的哭,卿小白那双黑玻璃一样干净无神的眼睛瞬间化身两汪深不见底泉眼,源源不断的往外冒水,大眼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啪嗒啪嗒的往下掉,一副不把身体里的水分全部哭干不罢休的架势。
不远处砍伐竹子的声音在哭声刚起时便停了,一道急切的声音连同匆忙的脚步声一起传来:“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哭了?”
一个穿着迷彩背心的精神老头提着砍刀穿林分竹而来,黝黑的脸上除了汗水便是焦急。
卿白看着来人,嘴巴微张,声音轻不可闻,却又刚好与小佟酒年清脆的声音重合:“爷爷!”
这位老人是佟酒年的爷爷,也是卿白的爷爷。
见爷爷提着砍刀赶来佟酒年一点不怂,反而眼睛亮闪闪的大声强调:“爷爷!小白哭了!”
像是生怕老爷子不知道人是他惹哭的。
然而老爷子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他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卿小白表情又惊又喜,还反复向小佟酒年确认:“真的哭了?怎么突然哭了呢?哎呦,听听这声儿,真亮堂!”
老爷子喜笑颜开,就差没抚掌夸一句‘哭得好’了。
小佟酒年昂着脑袋得意极了:“小白是我逗哭的!”
老爷子大手按到小佟酒年脑袋上,还用力揉了两把,夸赞道:“干得好!”
小佟酒年:“嘿嘿~”
老爷子欣慰叹息:“会哭就好…会哭就好……小孩儿就怕不知道哭!”
小佟酒年附和:“哼哼,我们小白哭得特别好!比村里那些天天哭得鼻涕眼泪淌一脸的小屁孩儿哭得都要好!”
“是啊,听这声儿,多精神呐!”
两人如出一辙的惊喜欣慰好似他们现在不是在竹林,而是在医院产房,卿小白也不是已经快三岁的小朋友,而是才刚剪下脐带的小婴儿。
婴儿刚出生时会通过大哭来打开肺泡,从而使空气进入肺里完成正常呼吸,若出生时没有哭可能会导致婴儿无法正常呼吸,严重的甚至会影响智力发育与危及生命,是以,降生时的那一声哭的意义十分重大。
而现在爷爷与小佟酒年面对卿小白大哭的反应,就好像,卿小白降生在这个世界时的那一声大哭迟到近三年才终于在今天响起,姗姗来迟的向世界宣告他的到来。
就好像,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任由这世上的空气在他体内自由出入完成第一个循环。
就好像,他直到此刻,才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卿小白还在哭,老爷子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将人轻轻搂在怀里,想给小孩儿擦眼泪却发现出门砍竹子没带手帕,老爷子看看自己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又看看小孩儿白白嫩嫩的小脸,想了想只能撩起小孩儿身上穿的纯棉白t下摆将就着给他擦脸。
边擦还边柔声哄着小孩儿想让小孩儿能多说几个字:“哎呀,我们小白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呀?是谁欺负我们小白了?给爷爷说说,爷爷给小白报仇!”
老爷子这话其实只是顺口说说,并没有期待真的能得到回应,毕竟他养这小孩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早就知道这漂亮‘小哑巴’只对自家亲孙儿有反应,天天都不哭不笑不说话,可孩子还小,才兔子那么一丁点儿大,还生得特别好,乖乖看人的模样招人疼得很,大人能怎么办?说不得骂不得打不得全都舍不得,只能精心养着呗。
这回能出这么大声儿,已经足够叫人惊喜,老爷子也不奢望能一步登天小孩儿马上就能和他对答如流,只求慢慢——
“呜……哥哥,哥哥骗我,”卿小白把小肉手摊到爷爷面前,声音哽咽,颠三倒四的告状,“骗我摸笋笋……以后摸不到了,笋有,有毛……呜呜呜……”
老爷子在小孩儿断断续续的告状声中瞪大了眼睛,呆滞了良久才回过神,然后他看了看小孩儿沾满笋毛已经开始红肿的小肉手,又看了看小孩儿湿漉漉的、清晰倒映着自己老脸的乌黑眼珠,没有半点犹豫一巴掌狠狠呼上旁边还没反应过来的小佟酒年的肉屁股蛋儿上。
“嗷——爷你才夸我干得好!”
“给爷爬!”老爷子声如洪钟,手下不停,“让你骗弟弟摸笋!让你骗弟弟摸笋!小白手被笋毛刺肿成这样,你爷爷我今天高低也得把你屁股打肿,让你们兄弟凑一对儿!”
“冤枉啊!!!虽然我是故意的,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这个啊!笋有毛关我什么事,你打笋去啊啊啊啊啊!!!”
林间剩下的另外半林飞鸟也飞走了,这竹林今天是待不下去了。
看着眼前这‘爷慈孙孝’的热闹画面,卿白突然隐约记起他年少时有段时间很认真的思考过一个问题: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呢?或者说,人记忆的源头究竟是从何而起呢?
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还是记忆原本就是一条长河,孜孜不倦,永远向前奔流,而人活在世的每一个几十年都不过是河上每隔一段为了渡河而架设的桥?
人一旦开了智, 自我意识便会突飞猛进。
更何况梦里的时间概念还总是很混乱,不过一个转眼,之前还一个字两个字断断续续往外蹦的卿小白便已经能和小佟酒年你来我往应答如流, 和之前的假娃娃木头人简直判若两人。
卿白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这些童年时代的温馨日常他有印象,但时间过去太久,又是不记事的年纪, 如‘童年阴影’那般惊心动魄的大事还好, 这些日常小事难免只剩个隐约印记。
就像那些一起度过的蛙鸣蝉噪热浪滚滚的三伏天, 卿白已经不记得那些夏天的太阳晒在皮肤上滚烫热度, 只会偶尔想起那些香精味比水果味还重的劣质果味汽水, 还有等太阳落山后爷爷从水井里提起来的凉了一整天的清甜沙瓤西瓜。
就像他已经不记得那一年新闻报纸天气预报反复强调报道的五十年一遇的极寒天气的最低温度到底是多少度,却永远不会忘记佟酒年在衣兜里握住他手时的温度。就像每到冬天, 不管在何处,他都会买两个烤红薯,全部吃完也不满足, 总觉得甜不过也糯不过他心里的参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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