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熄灭了,热腾腾两菜一汤端上来。顾承武打猎手艺好,家里一直是不缺肉吃的,几乎每隔一天桌子上就有一道肉菜。
这些除了张翠兰,外人都不知道。
“干娘明日去镇上给张老爷家做缝补,问问他要不要兔子。”
顾承武低头刨了一口饭,道:“那些兔子就留着干娘自己吃。”
张翠兰摇头:“不成,我又不老不需要补身体。倒是你,别看咱家现在手上有九十两,但要是成亲盖房子做席面,是一点也不宽裕的,难道你想让你以后的妻子夫郎跟着你住在竹林里?”
“我没想那么多,再说,也没人愿意嫁我”,顾承武一向不苟言笑,几乎和温和不沾边,瞳孔里的淡漠看的让人生寒。
张翠兰摆摆手:“那是别人不了解我儿,你放心。娘这两天多出去走走,给你相看相看,下聘的银子咱们总归是出的起的。”
顾承武很小就上了战场,每天一睁眼就是操练和厮杀,根本没有妻子夫郎的概念。
唯一让他想到的就是,今天河边默默掉眼泪的小哥儿,看上去逆来顺受,太弱了。
吃完饭,顾承武带着大黑处理兔子。打猎的时候大黑冲的太猛,一下把两只都咬死了,现在只剩下喘气蹬腿的。
他朝大黑脑袋上敲了一下,大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呜咽一声乖乖趴在前爪上。
兔子虽然肉不多,味道也腥,但若是处理好了也是餐桌上顶好的美味。每年镇上全聚楼收的兔子得有几千只,那皮剥下来也能凑成小袄子。
顾承武是个军中粗人,有一身常年练出来的肌肉,向来不需要这些皮毛御寒。但是张翠兰是怕冷的,因此他打了兔子都是先剥了皮鞣制,放在家里以备不时之需。
“小武啊,娘给你说的事上点心。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找个贴心的回来陪着你,这日子才能长久过下去。再生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
“知道了娘”,嘴上答应的利落,却半点没听进耳朵,一心想着后几日能不能打几只山鸡拿去卖。
在他看来,一个人过两个人过没什么区别,无非还是打猎吃饭睡觉干农活的事。
熬夜做出来的荷包,芍药绣的精致生动颜色渐变,针脚也细密,就算是县城的绣娘,也比这稍微逊色。
他不是江墨那样爱炫耀出来的人,厨艺和绣活都只有自己知道,这些都是娘教给他的,江云想好好保留下去,算是为数不多对亲娘的念想。
绣完荷包已经大半夜,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江云神色茫然不安,不知如何度过寒冷的一晚上。
刘桂花薄待他,只给他拿了一床几乎没有厚度的被子,晚上只能睡在厚厚的茅草上御寒。冬天的棉衣看着厚实,其实里面塞的全是芦苇柳絮,外人瞧着暖和。刘桂花既省了钱又博得了名声。
江云听着屋外的寒风,蜷缩身体抱住自己,没力气思考以后怎么办,好像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条绝路。眼下,只能想想下一顿怎么吃饱才好。
雨后春笋冒头,他打算明天偷偷上山,挖笋带到镇上卖。这场雨后的笋虽然不多,但是也是一年开头难得的山珍,尤其受镇上人的喜爱,也能卖不少铜板。
过两天就是阿娘的忌日,她临终的心愿就是把自己带回桃花乡。阿娘去世是在早春,正是桃花始盛的季节。
江云那时候太小,阿娘死了父亲一滴眼泪也没流。最后只有他去外祖家请亲戚回来拉人,买不起棺材一张草席就裹了,七岁的江云一身白麻衣,嚎啕大哭跟在人群最后面。
下葬的地方是在桃花山上,那里一眼望去花海无尽,繁花落下又是硕果累累和远处青山。
他要挖些笋子变卖了,有了铜板才能买香烛贡果。
揣着明日的计划入睡,柴房破碎的窗吹进冷风,江云把所有茅草铺在身上,又在薄被下面盖了一层茅草。把自己严严实实缩在草堆里,闭眼不太安稳睡去。
梦里睡的很不踏实,他一会儿梦见自己被刘桂花打死了,大口喘息醒来背后已经汗湿了。再闭上眼睛却有看见有人在河里挣扎,岸上都是人。
江云跑到众人面前,让他们救人。可是他们仿佛没有看见自己,直到江云半透明的手穿过一个默默看着跳水小哥的胸膛。
自远处传来一阵鸡叫的声音,江云才从光怪陆离的梦醒来。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林子里发出几声鸟叫,下了雨的山间云锁雾绕,仿佛隐世仙境。
江云不知道仙境是什么,只听到走一次江墨看出无意间念了出来。
他好奇问江墨:“墨哥儿,你、你刚才说的仙境是什么?”
江墨却翻了个白眼,把书下意识别在身后,说:“关你什么事,你又不认字。”
思绪拉回现实,江云赶紧去厨房做饭。从柴房取了一捆柴,用打火石把引子点燃放进灶膛里,然后再塞一些干树枝子,不一会儿火就旺了起来。
大铁锅里先烧的是开水,水沸腾了舀一勺出来洗脸擦拭。剩下的水放一些杂粮进去,就是一锅稀饭。
稀饭煮出来汤多米少,每次米都是江墨和刘桂花吃了,他只得一碗汤。江云都会偷偷在厨房多喝一碗汤。
中间大锅里热了馒头,他爹江顺德每天去镇上做工,需要自己带三个黑面馒头。
忙完这些,刘桂花和江墨睡到太阳出来才起床。刘桂花一起床就奔着厨房去了,也不用杨柳枝剔牙,直接端起锅边的碗喝了起来。
她儿子在背后看着,眼神里都是嫌弃,道:“娘你下次先用柳条清牙再吃。”
刘桂花打了个洪亮的饱嗝,“那玩意硌牙,哎呀,吃了也不生病不是。”
等他们吃完江墨才能开始喝汤,吃盘子里剩下的一点咸菜。
江墨把他拉扯到屋里,严丝合缝关上门,叉着腰伸出手:“让你做的东西呢?”
江云从怀里掏出绣着芍药的荷包,一看寓意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江墨扯过荷包,揪住江云的手道:“这件事情你给我烂在肚子里,不然我就说都是你做的,到时候看别人信你还是信我!”
江云被揪的生疼,憋着泪往后躲,哪里不知道这是定情的荷包,没有直接点头,而是小声提出自己的条件。
“我、我一晚没睡,你、能不能跟你娘说,我不去田里。”
江墨皱眉扫视江云,不耐烦道:“你等着,我现在去说,真是懒骨头。”
目的达成了,江云才吐出一口气,抹掉眼泪背着小背篓偷偷上山去。
雨后的山里混合青草泥土的气息,竹林里烟雾缭绕,脚下的土地踩起来微软,是湿润的。刚上山就看到一两个竹笋冒了头,江云眼露欣喜,赶紧带着背篓和锄头去挖。
他挖的很小心,生怕挖断了,最后再一点点铲去外面的土,长着外壳的春笋就被拔地而出。
扔到属于自己的背篓里时,才有了一点踏实感。
最近这段时间大家都忙着春耕,只有他单独上山来了,所以根本不担心有人和他抢满山的笋子。
刚挖完一背篓,就看到不远处两个人。江云愣住了,其中一个叫另一个为兄长。男的看起来刚及冠,一身白色长袍书生气质,正宠溺地看着旁边的小哥儿。
小哥儿也很好看,白白净净,脸上擦了点胭脂,一看就是个受尽宠爱的。
江云看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同样看到了江云。
江云抿了抿嘴唇,赶紧低下头,无措地捏了捏手指。他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就是碰上也不知道说什么,想快点离开。
刚走几步,就听到对面一声惊叫。江云被吓到哆嗦,抬头一看竟然是那小哥儿崴了脚。看样子崴的不轻,直接坐在地上不肯走了,也没哭就是倔起来了。
身旁那书生着急哄自己弟弟,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江云咬了咬嘴唇犹豫半晌,还是克服对陌生人的惧意,走上去小声道:“应该是扭伤了,不介意的话,我帮你看看。”
面对突然出现的瘦弱小哥儿,兄弟二人都愣住了。还是书生反应快,“多谢小哥儿,劳烦为我弟弟看看。”
江云低着头点点头,然后蹲下来观察小哥儿脚踝,骨头没有明显的崎变,只是稍微有些红肿。
他和书生又扶着小哥儿起来,道:“你、你尝试自己走两步。”
小哥儿疼的脸色发白,但还是听话自己动了一下,然后发现疼归疼,但是也还能走。
江云朝背起背篓,走前埋头说:“应该没伤到骨头,只是筋伤了,擦药养两月变好了。如果你们不放心,也可以去村冬边找周大夫看一眼。”
说完,他便走。身后小哥儿却急匆匆忍着疼赶上来问:“你等一下,你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我怎么答谢你?”
答谢……江云对这个词很陌生,他以前也帮助过一些人,大多都是道谢一声转头就走。
江云摇了摇头:“不,不用,只是小事。”
崴脚的小哥儿拦住他道:“我爹说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即便你不愿意接受报答,那说个名字我们做个朋友,也是可以的。”
江云怔了一下,朋友这个词,于他而言是更陌生的。从小到大他因为不怎么说话,都是自己一个人玩。长大以后,别人提起江家,也只说江墨。
他细细读了好几遍这两个字,鼻尖一阵酸涩,紧紧埋着头脱口而出:“我、我是村西江家的江云。”
话说完,小哥儿表现有些诧异:“他们都说,江家就一个小哥儿江墨……”,说完意识到什么,才赶紧捂住嘴巴。
也许这话有些唐突,江云听完却没什么反应,反正这些年大家也只知道江墨,江墨长的好看会认字,喜欢他的人多也正常。
没想到对面小哥话锋一转,白眼一翻就道:“我说呢,那天我家刚搬来,她便带着几个姑娘小哥儿躲在门口看我兄长,怎么都不愿意走。一副羞怯贤惠,装的很知书达理的样子!”
知书达理还上赶着勾搭男人?!
对面小哥儿话越说越激,身旁兄长无奈叹气,摸了摸弟弟头:“行了,你若不喜不理便是,但不可背后论人是非。”
小哥儿撇撇嘴,不情不愿道:“知道了。”
他兄长这才走到江云几步外,郑重行礼道:“再下柳谨言,这是弟弟柳玉。今日还是感谢你帮助我们,是我们欠你一次,倘若以后你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和弟弟。我们刚搬来,就在河对岸的柳家。”
江云眼神惶恐,他最近一直听人说起刚来的柳家。说柳家先祖做过官,如今的柳老爷子也是颇有威信的大夫子。别说是村里谁家以后替儿子求学要来央求他家,就连里长对柳家也是恭恭敬敬的。
还听说,柳家的孙子院试已经过了,现在就准备乡试。若再考过,那就是举人老爷了。
这样的人家,竟被他一个山野小哥儿无意之中遇见了。
江云有些惶恐,结结巴巴摆手道:“只是,只是举手之劳。”
玉哥儿却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爽快道:“你救了我,我欠你人情。你家那个江墨我讨厌的很,你我倒是喜欢,不如从今天起,我们就做一对异性兄弟,拜关公去!”
他话没说完,就被柳谨言用力敲了一下脑袋:“还关公呢?你还知道什么?现在赶紧回家叫郎中。”
柳玉走路困难,就让江云扶着他回家。
江云看着自己地上的满满背篓的笋子,眼中有些担忧,怕放在这里被人偷了去。
却不想柳谨言弯腰把背篓背在他身上,道:“无妨,这点重量还不如我那些书本重。”
他虽然看着是文弱书生,可背起这么重的背篓一点也不吃力,说话温和有礼。和村里那些同龄人相比,仿佛就是天上来的神仙公子……
江云忽然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想自己刚才大胆的幻想。若是让别人知道内心所想,那定会被说成是不知羞耻的。
他赶紧埋下头,把注意力都放在搀扶玉哥儿身上。
江云没见过镇上富户家的房子,不知道什么叫做气派。现在到了柳家,他大概就明白了。
青苗村在附近几个村子里不算富裕的,这里家家户户都是茅草房,一到刮风下雨的季节就要补屋顶,地面也潮湿。
那时候他听他娘小声许愿,“要是这辈子能攒钱修一间青瓦房就好了,”小江云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房子需要阿娘攒一辈子钱才能修?
现在经历了磋磨,才终于知道。一间青瓦房需要的是一百两银子。那是许多人辛辛苦苦一辈子都攒不下来的。
乡下不比镇上,泥腿子都是靠一亩三分地讨生活的。每年产出的粮食交完税,留下一年要吃的,剩下的卖钱也不过只能卖个四五两银子。
如今才终于见到阿娘口中的青瓦房,果然气派。瓦片整齐排列,下雨天水顺着瓦片滴下。院子更不用说,用的是雕好的石砖砌墙,就是地下也铺满了青砖。比起他住的那个茅草房来说,更加遮风避雨。江云眼中浮现羡慕,什么时候他也能住就好了。
柳玉疼的眼泪花花,仍然扒在门口不愿意走:“云哥儿,你是我来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等我伤好了再去找你玩,你一定别忘了我。”
朋友……江云默默念着这两个字,他从小到大是没有朋友的。骤然被别人当做朋友,心里热热的,却更加惶恐。
柳谨言似乎看出江云心中所想,赶紧催促弟弟进去,又转头道:“今日匆忙,我要去给玉哥儿请郎中,改日一定亲自答谢你。”
这人说话的声音是他从没见过的温和,不似村里那些汉子,满嘴喷口水点子。
江云手指紧紧捏着背篓绳,不敢抬头,垂着眼眸小声说:“不用答谢,”说完,就转头离去。
柳谨言看着风一阵就跑了的哥儿,伸出的手来不及挽留。半晌觉得是自己考虑不周,才没有追上去。
毕竟玉哥儿已经回家了,他和云哥儿孤男寡哥在这里,万一被嘴长的看到了,要发生是非。
江云如今也只想明哲保身,别的,他不敢多想更不敢奢求。
背后是满满一筐竹笋,为了保持新鲜,都是还没剥壳的。江云不敢拿回家,不然叫刘桂花看见了,是一个也不会给他留的。
他一个人背着背篓走到村口大树下,这里每天都有进镇上的牛车,如果运气好牛车走的晚,他还能跟着一起去。
“云哥儿,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陈老伯驾着牛车赶来,嗓子一喊。
江云双眼闪烁起来,结结巴巴道:“老伯,我、我想上镇上卖点东西。”
他并不擅长和陌生人半生不熟的人说话,一说话总是容易磕巴,为此没少被嘲笑过。
不过陈老伯是村里公认的老好人,以前他阿娘带他上镇上,也经常坐陈老伯的牛车。
“你这小哥儿运气好,幸亏我今天家里有事耽搁了,不然早走了,快些上来吧。”
江云声音细小道了声谢。
牛车上面装了半人高的稻草,遮挡了大部分视线。江云走进才发现,那牛车上还坐了一个人。
是个从没见过的人,即便是坐着身量也很高大。一身束身的黑衣,头上戴着竹斗笠,微微颔首就能遮住整张脸。
江云懵住了,且不说这人的气场。就说这么高大的汉子,他要是知道也不敢独自前来坐车。
于是站在牛车旁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那人却开口了,声音低沉,仿佛没有感情:“走不走?”
江云咬咬牙,如果今天不卖完这筐竹笋,带回去一定会被刘桂花抢走,那他一早上的辛苦都没了。
最终江云还是僵硬地点点头,埋着下巴手脚并用爬上牛车。可这牛车对于他来说高大,背上还有东西,竟然爬了两次都没爬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云似乎听见那人发出一声笑。
他紧张地手心都出了汗,不敢动一下,也不敢抬头去看。
牛车起步,在不太齐整的土路上跑起来,江云不得不抓住旁边的东西维持稳定。可是手刚伸出去就是软软的触感,还带着温热和粘腻。
他吓地惊恐,才发现那是两只死了的兔子,血还没流干净。他的手此刻正压在兔子被咬破皮肉的伤口处。
江云瑟缩着收回手,骤然看到那男人的腰间还别着一把匕首,匕首锋利泛着冷光,像是一刀就能砍了他。
这次江云再也不能强装镇定,一味地后退,身子都险些掉出去了,只为了离这人远点。
斗笠下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远离,下颚线绷地很紧,不过依然双臂环胸假寐的姿态。
只是过了一小会儿,江云身上忽然扔来一条手帕。帕子洗的发白,上面的刺绣也很旧,不过却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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