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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罹(李秀秀)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习惯了苏慕嘉的细致入微,对他的悉心照顾,习惯了自己身侧总是躺着另外一个人。
后面的小半个月里苏慕嘉每日夜里都宿在李祁的寝殿里,那次大病时苏笑笑说的话一字一句苏慕嘉都记得很清楚,说李祁是平日里劳倦思虑太过,夜里常常难以入寐,梦魇缠身,神魂无主,心神耗亡。
苏慕嘉知道李祁夜里总睡不好,他陪在身边还能让人多睡上那么一两个时辰。
这半个月里南家那笔银子的事情渐渐有了眉目。
像谢萧两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族中之人世代为官,势力盘根错节,与大晋同生共存,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根除难免会伤及朝廷根本。而南家与其不同,南家的繁盛更多是浮于表面,靠的更多是君王荣宠。只要李祁想,就凭南稚身上的罪名,哪怕是让整个南家陪葬也并非不可。但他一直以仁君之名治世,新朝伊始,杀心太重对他并无好处,况且留着南家后面还有别的用处。如果南家稍微聪明一些,就该知道趁这个时候做些什么,让新君对他们放下芥蒂才是出路。
但这种事情又不能说的太明白,也不能做的太明白,里里外外都是学问。
所以才需要宋翰这样的人在其中成事。他查了南平的案子,寻了个好的说法,只说南平当时去洛阳是受家主之命为了送银赈灾,南家再顺势将那所谓要拿去赈灾的银两交到朝廷手上为其佐证。这样一来南平的罪名没了,南家得了功劳,朝廷国库空虚的问题也能得以解决。
那几日户部几乎一半的人都在忙这件事,花了将近两天两夜才把银两清点出来。
李祁在月初朝会上特意提了这事,赐了南世康开国郡公的爵位,食邑二千户,南家不仅没有因为南后一事受牵连,反而因祸得福成了能与谢萧两家平起平坐的存在。
正巧碰上一个月后是南世康的六十岁的寿辰,双喜临门,南世康在府上设宴,朝中不少大臣都去了。
李祁要与人演这出君臣情深,自然不会拂了人这个面子。
李祁到的时候还没开宴,都在等着他。南世康带着家中小辈迎到门口,李祁被人引着往正堂走,南家的客不少,有说有笑的,倒是挺热闹。
满堂的客人见到李祁来,也都立马站起了身迎人。
天青为李祁褪了斗篷,李祁看着众人说,“诸位坐着就是,今日是南老寿辰,为的是尽兴,千万别因为我再拘束着。”
李祁转眸看了一眼赵公公,赵公公将备好的寿礼拿了出来,南世康笑着接过交到管事手里,伸手引路说,“陛下厚爱,快请里面落座。”
李祁颔首,抬脚踏上台阶往庭阁里面走。
里面倒都是些眼熟的,全是朝中重臣。主位那桌除了李祁和南世康自己,剩下的也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臣。
程闲云宋阁苏慕嘉是一桌,挨着主桌下面。
按理说按苏慕嘉不该坐到那里,他和桌上其他人比算是晚辈,但宋阁拉着他要让他多认认人。
等李祁在主位上坐了下来之后,内外的人才开始落座。南世康作为主家敬了杯酒,说了几句好听话开席,场面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酒过三巡,南平作为家中小辈去主桌侍饮。
“平儿年纪轻,这次做事没有分寸,闹了笑话,还请陛下莫要挂心。”南世康给南平派了眼色,南平立马去到李祁跟前与人斟酒。
李祁没看南平,也没应南世康的话,只端了杯把里面的酒水喝了。
他抬杯的时候露出了一截腕骨,咽酒时喉结轻轻滚动。夜里已经喝了不少,眼角被酒劲催的浮了红,被众人目光注视着。
酒杯落桌,南平又要去斟,被李祁伸指挡了一下,他浅浅笑,“饮酒亦要讲个分寸,南老饶了我吧。”
南世康于是摆手让南平站到一边,跟着笑说,“陛下愿意喝平儿一杯酒已是瞧得起他,让陛下费心了。”又举杯对其他人说,“也请诸位往后对平儿多担待些。”
“南大人少年英才,只要能尽心为朝廷做事,往后必然是前途无量。”之前南平出事的时候,御史大夫谢兴良之前派人查过南平的宅子,结果现在成了个乌龙,他在人家的宴席上,场面话总要说几句。
他这边话刚落,那边程闲云高声问了句,“刚是哪位在说少年英才?”
他估计是喝高了,被旁边宋阁拉了一下,没拉住,不成样子的起哄道,“巧了不是,我们这儿也有一位,慕嘉啊,快站起来让各位大人都瞧瞧!”
程闲云原来是瞧不上苏慕嘉的,但他其实就是看不惯没本事的人。苏慕嘉洛阳一事做的漂亮,南后没有得逞失了势让他心里好不痛快。再加上他和宋阁交好,宋阁提携的人他自然也愿意看好。
苏慕嘉被人叫了名字,只能站起来,跟在座的人都行过礼,敬了杯酒,笑着说,“我才疏学浅,日后还要靠各位朝中的前辈多提点,慕嘉先在这里谢过了。”
他做事的时候狠,人前装乖的时候却又是真的乖巧。笑起来人畜无害的,任谁看了都会被他骗过去。
于是就听见席间有人应和道,“是位好后生,朝中如今真是人才辈出啊,哈哈哈。”
宋阁酒足饭饱搁了筷,闻言也笑,“当初各位的嘴可是一点也没留情,今日怎么又都改了口了。”
“宋大人这就没意思了。朝堂之上争两句嘴的事,怎么还记恨个没完了。”
都把这些话当作笑话讲,没人当个真,笑笑就过去了。
李祁和苏慕嘉两个人虽身处一室,却默契的都不看对方,也就只有苏慕嘉站起来的时候,李祁的视线和众人一起朝人望了过去。
白玉谁家郎,惊动长安人。
李祁想到苏慕嘉今年不过才十九岁,却已经在官场上游刃有余了。
同样是官场上的后生,南平有家中长辈在身边,一言一行都有人教着他如何去做。到了朝中做官时周围不是自己读书时的旧友,就是自家长辈的旧友。苏慕嘉才是真正被打磨出来的那个,他知道除了他自己没人护着他,每踏错一步,就会多一把刀子悬在他的头顶。
李祁后面寻了个由头先行离开了,走的时候轻轻的看了苏慕嘉一眼,淡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掌院,我有些醉了。”苏慕嘉把目光收回来,忽然对宋阁说。
“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醉了?”宋阁看了人一眼,想到苏慕嘉今夜的确是喝了不少,于是低头与人嘱咐道,“走的时候记得与南老说上一声,这次的事情你本就将人得罪了,再不要生出什么别的嫌隙来。你坐轿来的吗,不然用我的马车送你回府。”
“我走走路,顺便醒醒酒。”苏慕嘉说。
宋阁点了下头,苏慕嘉就起身离席了。
苏慕嘉披了件雪白的薄裘,还是李祁之前得了几张上好的貂皮,命人给他做的一件。他也没带随从,一个人出了后门,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停在了他旁边。
苏慕嘉侧头去看,里面的人伸指掀了帘子,问,“舍得出来了?”
“你都走了,在那儿待着还有什么意思。”苏慕嘉眼里含着笑说。
“苏大人怕是喝高了。”李祁说,“我怎么不记得苏大人今夜有朝我看过一眼。”
“臣是不敢看。”苏慕嘉的眼神滚烫的落在李祁的嘴唇和脖颈上面,里面写满了不加掩饰的蓬勃欲望,故意撩拨道,“臣怕自己忍不住。”
李祁背后出了些薄薄的细汗,他觉得是方才的酒劲上来了,催的他有些热。
李祁没再说话,放了帘子,苏慕嘉走到前面抬脚上了马车。
“四十二杯酒。”
刚一进去,苏慕嘉就听见李祁没什么语气的这么说了一句。李祁坐在左侧,手里握了着精致小巧的手炉,他手脚依旧总是发冷。
苏慕嘉把那手炉扔到了一边,蹲在李祁面前自己握着人的手给人暖着,笑的眉眼弯弯,眼里带了些稀薄的酒意,眸子却是亮的,“原来是担心我被灌醉了才要我提前离席的吗?好生体贴。”
李祁低头看着人,“我何时说过让你提前离席,难道不是你自己跟出来的?”
“李萧远,别装了。”苏慕嘉的手心好烫,李祁的手被人放在手里按来按去的,按的脊骨酥麻,苏慕嘉又说,“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想要什么。”
李祁笑,“那你看看我现在想要什么”
“我。”
苏慕嘉猛地起身,再坐下的时候抱着李祁坐在了他的腿上。
两人目光交织,李祁问,“最近在忙什么?”
“忙秋选的事情。”苏慕嘉扣住李祁的腰将人向自己拉近了些,“之前受举荐的品官名册丢了,又要重新核对一遍,总有人想浑水摸鱼往里面多塞几个人,核对清楚得费不少功夫。”
“那你怕是要白忙活一场了。”
“嗯?”苏慕嘉挑了下眉,李祁却没接着往下说了,两只手搭在苏慕嘉的肩上,低头吻住了人。两个人在不知疲倦的交锋中彼此喘息着,这个年纪的欲望总是来的如此强烈,情意里混着色欲,什么都纠缠在一起。
李祁的衣袍被人扯开了些,露出大片春光,他被人摸得浑身发软。下面也凌乱不堪,苏慕嘉抵着他,让他有些害怕。于是空出一只手来撑在了苏慕嘉的胸膛前,摇了摇头,说,“不行,天青在外面。”
“没事的。”苏慕嘉把李祁的两只手腕交叠扣在人身后,轻而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哄诱道,“只要陛下不出声就好了。”
苏慕嘉的温情都是骗人的,他凶的要死,每一下都只深不浅。李祁死死咬住下唇,将头埋在苏慕嘉的肩头,不敢泻出一点声音。
“怎么这么可怜。”苏慕嘉往后靠在马车里壁上,还要去笑李祁,咬着人耳朵说,“那自己动吧。”
外面正是夜市的时候,街上来往都是行人,商贩叫卖和路人吵嚷的声音一起传进耳朵里,提醒着李祁他正身处闹市。侧边的帘子有时会被风吹起一点,李祁能看到外面有人正仰头朝自己望过来。马车在动,偶尔还会有些颠簸,天青就坐在外面。
李祁要疯了。
他弓起背,终于难受的小声哭了出来。“我不行了。”
苏慕嘉从侧颈一路吻上去,重新以自己的方式占据了李祁,于是李祁连支离破碎的喘息也被人夺走,彻底的溺在了一片潮水里。
水声夹杂着撞击声,平静下面藏的全是汹涌而出的热切。
李祁仰头,眼里是一层薄雾。
困住的手腕被松开,李祁精疲力竭的趴在了苏慕嘉的身上。马车过了闹市,人声已淡,只能隐约听到远处戏楼某个戏子拖着长调的唱腔。
有些热的唇瓣擦过脆弱的脖颈,倦然的嗓音随着流动的血液一同震颤,李祁忽然呢喃着说了句,“我好爱你啊。”
霎时间酥麻的感觉自那处传至四肢百骸,苏慕嘉伸手扯住了李祁的头发,被欢愉吞噬的瞬间极尽压抑的闷哼了一声,在陡然加重的气息中弄脏了李祁的衣袍。
“再说一遍。”苏慕嘉哑声道。
李祁低头看着苏慕嘉,用手抚摸上了他的脸,笑了起来,用口型无声的说,“我爱你。”
“再说一遍。”
“之死靡它。”

第86章
品官的评选一般先是公卿大臣荐举列出人选,然后由翰林院初选,吏部再选,最后交由内都堂批红。两院分管难免会有争执,秋选的事情后面又闹了好些日子,一直没有解决。原因是之前品官的的名册丢了之后,翰林院又自行重拟了一份,但后面吏部却突然说原来那份名册在他们那里。
吏部执意要用原来的名册,翰林院不肯,双方争执不下,最后闹到了李祁那里。
李祁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常常在内都堂处理政务,他习惯了,如今几乎将内都堂变成了第二个宣政殿,平时与大臣议事也都在那儿。
“向来是翰林院初选,吏部再选。如今名册已经到了吏部,为何不能用?今日一句丢了就重新择选,可知明日会不会再来一次?翰林院如此反复,还哪有什么规矩可言?”吏部尚书谢贤与人争了这么些日子,也是动了气,说话也开始越发难听起来,一摆手,扬起官袖,“不如往后都由你们说了算倒更干脆些!”
宋阁不应人的怒气,气定神闲道,“规矩便是名册交接需得经由印章上封留证,吏部拿出来的名册上没有,我们便认不了。丢失名册的确是我们的疏忽,但选官是朝廷大事,关乎社稷根本,该慎之又慎才对,岂可儿戏。”
“原来宋掌院也知道此事不是儿戏。”谢贤往人身边走了一步,凑到人跟前继续讲道理,“那名册分明就是当初你们翰林院拟出来的,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如今你们找了个借口偏偏就是不肯认,是想做什么?选官一直是吏部与翰林院共谋之事,你们如此乱来,后面的烂摊子却要让吏部一起收拾,这算是什么道理。”
每年品官的人选最后确定下来,中间的每一步都是门道,满朝公卿大臣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为此都花尽了心思。如今翰林院将其悉数作废,还不知道会因此得罪多少人。其实两人之所以都不肯退让就是因为这个,翰林院拟写之前那份名册的时候南后还未失势,与现在的形势大不相同。翰林院想的是趁此次选出一些真正能为朝廷做实事的人,清一清朝廷的风气。而吏部想的是明哲保身,谁也不得罪。
宋阁对人的话不为所动,“谢尚书这话说本就没道理。选官一事究其根本就是为了给朝廷择选人才,力求公允,不为其他左右,所以陛下才会命两院分管。你我只要做好职责所在之事就好了,这烂摊子的说法从何而来?”
宋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尽说些没用的空话,谢贤拿人没办法。
“我记得当初那份册子历经三月才拟出来,其中多少辛苦你比我清楚。与之相比这次仅用了一月不到,如此草率了事你让大家如何能信服?”谢贤说,“宋掌院也该考虑到满朝公卿对此会作何想法!”
“满朝公卿自然都是只想看到自己举荐之人入选。”宋阁说,“若还要顾及到这些,那还要我们选什么官。”
“你——”谢贤和人说不通,指着旁边的程闲云说,“程少卿,你素来讲规矩,你来评评理,宋掌院这是不是乱制之举?”
程闲云原本是在旁边等着述职的,被人这么一叫也不客气,张口就说,“这么久以来此事你们做的都不怎样,谁也别骂谁。年年选官搞得声势浩大,实则入仕之道尽握他人之手,以至于偌大一个朝廷放眼望去尽是任人唯亲之人,国不成国,政不成政。竟然也好意思在陛下面前吵嚷不休。”
几个人总算是吵到了根本上,李祁终于抬了下头,朝底下看了一眼。
“若这么说也不该是掌院大人和尚书大人的错。”这次的事情苏慕嘉也参与了不少,他跟着宋阁一起来的。在旁边站了好久,这时候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李祁看向苏慕嘉。
后者一身紫色官服,新朝服的颜色比之从前显得有些淡,李祁还是更喜欢对方穿浓烈些的颜色。
程闲云以为他是怕陛下怪罪宋阁,在为人辩解,就说,“这时候可不是说好听话的时候,他们都没错,那依你所见该是谁的错?”
苏慕嘉抬眼,平静道,“是品官选制的问题。”
几人闻言都愣了一下,然后程闲云笑了一声,“你倒是敢说。”
品官选制在大晋存在了几十年,别人未必看不出其中问题。只是那与他们能得到的相比根本无伤大雅,只要品官之制还存在一日,那么世族权贵就可得世代昌盛不凋。就连程闲云自己也深受其利,他再怎么清高,也不可能不顾自己一家之姓的前途命运。
烂根就在那里,只要不碰到,就可以大家一起装作看不见,也不存在。
可苏慕嘉一无所有,更无所谓失去什么。他和白敬一样,是一把锋利至极的刀子,可以不留情面,毫无顾忌的扎进那些溃烂之处。
李祁甚至不需要苏慕嘉再往下说什么,那句话像是一根刺,从今往后都会扎在众人的心中。
“诸位似乎还不清楚,现在唯一重要的的是如何解决选官之事,不然谁的罪责也少不了。那两份名册都不能用了,再来一次也显得儿戏。”李祁坐在那里听一群人唇枪舌战的吵了一上午,当然不是为了听个热闹,他似乎是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语调清晰的道,“让礼部下设贡院,择定时日选试。考以杂文、律条、策论,是以唯才是举,不论家世出生,不论亲系私交。翰林院论定细则,吏部监之辅之。各位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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