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飞的雪成为最自然的前景,风卷着公路上的雪。段青深用的慢门拍摄,1/10的速度,让不停飞舞的雪花变虚,静止不动的公路变实。
这是第一张。
第二张梁愿醒想从公路侧面拍,因为这一段路纵穿卡拉麦里山保护区,两侧可以看见阻止进入的铁丝网。
于是段青深帮他把三脚架支高。两个人没怎么说话,一来实在容易呛风,二来这样的风速,说话也听不清。梁愿醒不得不靠近到他耳边,说:“你把车后排两个窗户降下来,我想让画面透过窗框有一个大透视。”
“好。”
段青深回去驾驶座,车子一直都没有熄火,他把后排车窗落到最低。由于风大,梁愿醒必须扶着三脚架按快门,连拍了几张后收起脚架才坐回车里。
方才开窗时在车厢里对穿的风雪带走了仅存的温暖,空调风速被开到最大,烘着瑟瑟发抖的两个人。
“还、还好买了、尼康……”梁愿醒声音发颤,“这要是…是徕卡,可能已经拖影了。”
“不至于,一般零下20多度才会拖影。”段青深咳嗽了声,“你还好吗?手指关节疼不疼?”
“不疼。”梁愿醒摇摇头,“你呢?”
他没想到梁愿醒会反问一下自己,也摇摇头:“我没事。”
“那走吧。”
好在车里空调挺强的,没一会儿就暖和起来。梁愿醒在副驾驶看那两张照片,未经处理过的照片就已经有了十足的故事感,整体灰白的色调让照片看起来比实景更冷。而第二张他自己拍的,层次感相当强。车窗后的铁网,铁网后的保护区。
他呼出一口气,这是个很好的开端,然后笑着说:“感觉这图都不用修了,连裁都不用裁。”
“是吗?”段青深没有细看照片,“强大如斯啊梁师傅。”
“想学吗?我教你啊~”梁愿醒笑吟吟地说。
“好啊。”
再向前开一个小时,就到了加油站那大叔说的五彩城景区附近。而事情也真的像那大叔说的,交警们已经完成了高速的道路封锁,他们也确实人手不够,所以先封了高速再下来封国道。
手机信号时有时无,还是收到了道路封锁的短信,请道路上还在行驶的车辆就近离开道路,前往周边城镇落脚,等待风雪结束。
“看来今天确实到不了布尔津。”梁愿醒锁屏手机,说,“我们在下个匝道下去吧,找个地方过一夜,明天再看情况出……深哥!那是什么!”
“什么?”段青深在开车,没法看他手指的方向,于是放缓车速,“看见什么了?”
梁愿醒直接把车窗降下来,用手机相机放大、再放大,他惊呼:“羊!”
“要拍吗?”段青深踩着刹车,“要拍我就开下去。”
“要!”梁愿醒迎着车窗的风雪,“好像是……羊角往下弯的是什么来着…盘羊,好像是盘羊!”
段青深笑笑,从国道边找了个斜坡下开去:“追过去了,窗户关上。”
那是几只站在风雪中的盘羊,有大有小,它们似乎正在啃食雪下的草。盘羊会在冬夏两季迁徙,不知为什么,居然这么巧能碰上。
梁愿醒紧急装镜头,手忙脚乱地差点没卡住,他拿的是段青深的哈苏,这台相机对画面的容错率更高。
“等一下……”段青深开到距离那几只盘羊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察觉到不对劲。
“怎么了?”
“有车。”段青深凝神看着更远的地方,“那车不太对劲。”
梁愿醒记得他说过的话,在无人区最可怕的是人。久居城市的人鲜少碰见这种情况,梁愿醒稳定了一下情绪,他看看相机,又看看车上的行车记录仪,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开出玩笑,说:“我们等下要是拍到什么盗猎犯罪照片,估计就不是去地理杂志,是去社会新闻了吧?”
“你说对了。”段青深说。
这时候掉头离开这是非之地还来得及,但段青深没动作,他踩着刹车,车就这样静止在荒原上。梁愿醒也没有催他,他想的跟段青深一样……万一真是盗猎的,那他们该不该……怎么说,保护稀有动物?会不会把自己搭进去?对方有枪吗?
其实已经八成能确定是盗猎了,从那个方向过来的根本没有公路,而这个时候对方必然也发现了他们。
“深哥。”梁愿醒忽然握住他胳膊,“他们…他们拿的是网吗?”
远远地看见那辆车里下来三个男人,两个人撑起一张网,第三个人手里拿的大约是麻醉/枪。
段青深被他这么一攥,脑海里举棋不定的念头像跷跷板一样落地了,他松掉刹车踩下油门轰过去,同时长按喇叭鸣笛。
突然的锐响惊起附近的飞鸟,盘羊们也受到惊吓,拔腿便跑。
那三个盗猎者完全没想到这辆车会多管闲事,近在眼前的猎物跑了,这些人在继续追盘羊和回头报复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们上车了。”梁愿醒说。
“坐稳。”段青深庆幸来之前换了那家汽修店里最好的雪地胎,同时他也完完全全确定了对方是盗猎者——他们的车是非法改装的履带轮胎,底盘抬得非常高,远超道路标准,而且车牌糊住了。
他迅速打方向,持续往下踩油门,这辆吉普的越野能力首屈一指,轮胎溅起积雪,黑色的车在苍莽雪地上迅速掉头。
得跑了,这些人来者不善。
冷不丁地段青深笑了一下。
他这一笑,给梁愿醒整懵了:“你还笑得出来?”
“不是。”段青深向公路上开,“我就是忽然想起来你说过……什么,白捷达,黑普桑。”
“后备箱里全是枪?”梁愿醒不可置信地接上,“哥,深哥,这时候你怎么会联想到这么地狱的话啊?”
“我也不知道。”
他居然是思维上这么疯的一个人吗……梁愿醒重新审视了一下他,同时,他也看见后视镜里那辆改装车越追越近。
履带胎在这种积雪旷野上的车速比他们雪地胎快很多,后车逼近时,梁愿醒真的慌了。他先把相机放在脚边,然后转身去后座拿电锯,在他准备松掉安全带的时候,段青深凉声道:“别下车。”
“对不起,我不该要来拍这只羊。”梁愿醒匆忙间给他道歉,“否则我们就不会……”
“梁愿醒。”段青深呵斥阻止他,“要怪也是怪我鸣笛,别下车。”
对方直接追尾撞上来,紧接着——
旋即,段青深看仪表盘上左后轮胎压亮起警报,他意识到对方履带上的尖刺物扎了他的轮胎。他整个车向左一歪,陷车了,跑不掉了。
“别下车。”他最后强调一遍,不带什么希望地按下车里的SOS紧急救援键。反手拿过后座的锯子,解开安全带开门跳下去。
梁愿醒必然不会听他的,拿上电锯和三脚架跟着下车。
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他们这两个城里人真的敢下车就干,尤其听见电锯嗡嗡狂响的时候,他们三个之间有一个退缩了些。
于是段青深抓起旁边一人的领子,一个高位踢反身握紧锯子朝对方面门劈,对方亦然不是吃素的,腰间拔出剔骨刀迎面跟他拼。
哧啦一声,段青深抢了对方的刀,对方后躲,被割烂了羽绒服,填充物飞出来,同大雪融成一团。
那边梁愿醒跟另一个人扭打在一起时,发现他们第三个人已经蹦上了车,正在往后倒,遂喊:“深哥!车!”
——这是要撞过来。
段青深已经将面前的男人撂倒,低头,在其鼻梁补上一拳,牙齿咬住刀柄,直接拽着地上的人开始拖,迎着那改装车过来的方向。
他确实很疯,这个刹那间想到的解法是,你要撞,那就先碾死同伙吧。
见状,梁愿醒愣了下,他半跪在雪里,膝盖下压着个男人,脚架抵在对方后颈,迫使其脸埋在雪中。
然而这么一楞,那人找见机会挣扎着爬起来,连滚带爬地上了车。段青深两手拖着被揍得瘫软的人,就那么站在他们车前,略喘,白雾从咬着刀的唇缝里溢出来。
到这里,这一切已然远远超出梁愿醒对荒野的幻想。
无人之境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梁愿醒慢吞吞地站起来,还是冷的,很冷,他开始颤抖了。当交警要封路的时候他们就不该离开高速公路,离开高速公路后就不该在国道上停车,不该产生好奇,也不该做任何自己能力以外的事情。
段青深就那么两只手拎着盗猎者肩膀上的衣服,把他拎到自己大腿那儿,淡定地站在那儿,要撞一起撞。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关系,这种盗猎者大多是家族式的,可能是父子也可能是兄弟。总之那车静止了,停在雪里。
犹疑之际,段青深拎着手里的人,将其在雪地拖行,拖到他们车边。梁愿醒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跟在旁边,同时拿下了他嘴里一直叼着的剔骨刀,那是用来拆羊角的。
段青深改抓此人后领,接着——
“嘭!”他把这人的脑袋撞向驾驶车窗。里面开车的人赶紧降下车窗,用蹩脚的普通话问:“你要干什么!”
段青深凉声道:“下车,去把我车推出来。”
“是你们先多管闲事!你们要是不管,我们怎么会……”
段青深不答,继续抓着手里的人,把他脑袋又朝车门撞:“去。”
“别撞他了!!”里面的人喊,“我去我去!!”
梁愿醒牙齿都在打颤,他脑海里只反复回荡着段青深说过的一句话,无人区没有治安覆盖。这里没有摄像头,道路冻结,孤立无援。
车里的两个人还真的下来了,他们一边说着方言一边走向吉普车。后轮陷进了雪里,两个人也无奈。
“醒醒,车后备箱有铲子,叫他们挖。”
“哦……”
段青深还死死拎着手里的人,全程拖行,走回吉普旁边。他手里这个估计是个长辈,看着年纪不小,精瘦的。那两个人蹲下来铲着后轮周围的雪,铲出一个坡来,车就能开了。起码可以先开上公路再换胎。
局势就是这么容易变化,画面诡异得让梁愿醒有点想笑。
“差、差不多了……”挖雪的两个人站起来,警惕地说,“把…把我阿爸还给我,要……要讲信用。”
他们确实没有能力把这几个盗猎的扭送警局,体力也快支撑不住,太冷了,身上也带了伤。
然而就在段青深预想着怎么才能预防他们不会回头再阴一手,甚至想到了要不要把手里这个带上车,开上公路再把他丢下去这种残暴的方式时……
又一辆车开过来了。
按着喇叭闪着远光开过来的!
几个人都是一愣,这时候出现第三方势力那就太复杂了。不过很快,梁愿醒认出那辆车来了:“是加油站那大叔!”
竟是那个邀请他们结伴去五彩城的大叔的车。
趁着两人纳闷的时间,那两个盗猎者扑过来把段青深撞去一边,架起中年男人就奔向车里,迅速上车开走了。
“果然啊。”那驾驶坐里下来的果然是大叔,他搓着手,“之前在铁道那边就看见了这辆改装车,直接压着铁路走,感觉不对劲,追过来一看,果然是盗猎的!”
段青深还维持着戒备,把梁愿醒拉到身边来:“你一直跟着我们?”
“不是不是。”大叔说,“往这边的方向就两条路,我们是担心你们跟他们碰上,我老婆说走下边吧,没碰上就没事,碰上了还能帮一把,我们总来这边,比你们熟,这边盗猎的专门挑大风大雪封路的天出来,今年抓过一批了,盗猎了几十只鹅喉羚,也伤过人。”
“上车去。”段青深实在分不出思绪去处理这大叔讲的几分真几分假,他现在谁都不相信,所以推了下梁愿醒,“去。”
“你别紧张。”大叔说。
“你也上你的车去。”段青深指了一下后面的越野,“我要换备胎,请把车开走。”
“好、好……”大叔两手抬起来,抿了抿嘴,“要帮忙拖车吗?”
“不用。”段青深说。
“最近的警局在恰库尔图,你们先到那边去安顿一下,修修车,处理一下伤口。”
“请你上车。”段青深重复要求,“然后把车开走。”
“好好好。”
他现在的状态太过紧绷,连梁愿醒都有点怕,所以他选择顺从,乖乖回去车里,但没系安全带,随时可以跳下车。
段青深冷静地从后备箱拿出千斤顶、备胎,开始换胎。
他动作利落,换下的旧胎暂时遗弃在这里,因为雪地胎太大,备胎比正常轮胎要小一点,它没法装回备胎箱。段青深在这个坐标按过车载SOS,事后可以叫救援过来清理掉废胎。
换胎十五分钟,他再次坐回车里的时候,第一眼先看向梁愿醒。
“等我一下,我去拿碘伏。”段青深说。
梁愿醒按住他手,慢慢握住他冰凉的,刚换过车胎的脏兮兮的手:“没事了,深哥,你坐着暖一暖,然后我们就走。”
“好。”段青深点头。
“闭上眼睛。”梁愿醒说,“闭一会儿,我牵着你。”
段青深看着他的脸,说:“你打架挺厉害啊。”
“那是,在酒吧不唱歌的时候就当保安。”
段青深笑了下。
“眼睛闭上。”梁愿醒重复了一遍,引导他放松神经。
闭上眼睛,在这无人之境。
他闭上眼睛了。要不要偷亲一口?
梁愿醒顿时被自己这念头吓到, 他喉结一紧,嘴唇已经靠近他仅一指远,屏着呼吸, 生怕被段青深察觉。
瞬间, 他退回座椅里, 段青深睁眼, 看向他。后者平视前方, 纹丝不动。
段青深:“你……胆子还挺大的, 这状态看着比我好多了。”
“不是啊。”梁愿醒摇头, “我挺害怕的, 这辈子头一回碰见真歹徒, 但我知道, 我要是特别特别害怕, 你会变得更恐怖。”
这确实,段青深没得反驳。
不得不说, 梁愿醒在整件事情中的淡定状态,确实让他自己没有痛下死手。
人类的肾上腺素很可怕, 他学医的,自然明白。
于是他笑笑, 调整了一下情绪,说:“醒醒,地上相机给我。”
段青深拿起哈苏又下车, 雪势没有减弱,他拍下雪地上的废弃轮胎, 两个锯子,收起相机后,把两个锯子捡回车里, 自己上车。
这是第三张照片。
后面的路开得很慢,因为换了个备胎,备胎比其他轮胎小,车速不能快。
待到抵达保护站派出所,天已经黑透了。令二人诧异的是,那大叔也等在这个派出所里,见他们到了,跟警察说:“哎哎警察同志,就是他俩!”
警察倒了两杯热茶,把他们的行车记录仪导出来。其中一个警察看了看二人脸上的伤,都是剐蹭的伤,还有身上的几道割伤,所幸衣服厚,但保险起见还是要去接种破伤风。
“我们的社会以人为本!”警察看向他们,肃声道,“我很理解年轻人热血上头时候的正义感,我们也非常感谢你们胸怀正义,但无论如何,但凡这种事情再碰上一次,一定要先跑,保证自身安全。”
段青深和梁愿醒坐在办公室里,捧着茶杯,一齐点头。
警察又说:“他们不常出没在公路附近,这次应当是想趁着大雪铤而走险的,一定要记住,下次绝对不可以靠近,别说盘羊了,就算是大熊猫,也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两个人都这么年轻,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好。”梁愿醒点头,“记下了。”
段青深也跟着点头,随后他看见警察办公桌上有小型手电,问:“不好意思,这个能借我用一下吗?”
“啊?哦,你拿去用。”
段青深边说谢谢边拿过来,然后起身站在梁愿醒前边,弯腰,扶住他脑袋,说:“别动,看一下瞳孔反射。”
他拿手电从外眼角滑到瞳孔,两个眼睛都快速看了一下,以大致确认脑神经没有损伤。
警察看看他们:“你们是做什么的?”
“摄影师。”段青深说。
“那你刚刚……”
“之前是外科医生,辞职了。”
“哦。”警察点点头。
接着就是做记录,又有警察带他们去食堂吃了饭。吃饭的时候梁愿醒才感觉脸颊疼,一边“嘶”着一边把番茄炒蛋淋在饭上。段青深一直盯着他,他就挖了一勺泡着汤汁的饭搁进他碗里:“你馋啊?”
“没有。”段青深摇摇头,低头吃饭。
“以后碰见这种事还是要跑的。”段青深说。
“那当然。”梁愿醒咽下去,“其实这次我们也跑了,没跑掉而已,我靠他们那车也太恐怖了,在雪地里跟冲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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