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绿,黑珍珠。
意识在一瞬间从邱宝珠身体中剥离,邱宝珠怔怔地低着头良久,直到脖子发酸,变得麻木。
这是他上一世留给卫樹的最后一样东西,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他的手上?
邱宝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所在的这个房子,都是卫樹为了蒙骗他而打造的了。
而洗手间这狭窄的一隅,使他感到安心。
他不敢出去了,他不知道出去后,他面临的是什么。
之前的一切可能都是个梦,此刻梦醒了,他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继续着之前痛苦不堪的生活,开始痛苦不堪的下半生。
他不要。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邱宝珠拉开洗手间的门冲了出去,自由的意志在他体内汹汹然扬高,他此刻决意推倒一切挡在自己路上的障碍。
“早餐想吃什么?我出去买。”卫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了,他穿戴整齐站在玄关,正在换室外穿的球鞋。
还是少年时候的样子,不是西装革履的那时候。
邱宝珠缩了水,把戴着戒指的手背到了身后,“面条。”
卫樹穿鞋的动作半道截止。
“你再去睡会儿,我洗漱过后就去煮。”卫樹重新带上门,又回到了屋里。
邱宝珠踌躇不安地站在原地。
“喂。”邱宝珠跟在卫樹身后,但他跟不进洗手间,只能站在门口,他把手伸出去,“这个,你给我的?”
卫樹垂着眼,给牙刷挤上了一段牙膏,没做声。
邱宝珠看着男生眼下的青色,咬了咬牙,“阿樹……”
卫樹动作停了停,他看了眼镜子里,自己身后神情气恼俱畏的少年,“干什么?”
邱宝珠瞪大眼,他瞳孔上的花纹开始震颤、摇晃,哗哗啦啦,模糊一片。
“你……”
“嗯,我死了,在你我的生日,你的祭日。”卫樹刷着牙,吐词含糊不清,似乎自己的死亡不是什么值得郑重的事情,仅需随口一应。
邱宝珠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仓惶凄苦,他应该大声朝卫樹丢出一句“活该”,或者一句“死得好”,他应该感到畅快,可他此刻却不那么畅快,他不知道自己不那么畅快是因为他和卫樹又两两相对又要开始纠缠,还是因为他们真正彼此热爱过彼此,所以不管怎样,他们都希望对方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邱宝珠浑身的骨头都开始发酸,他靠着门框,“是吗?”
在他长时间的静默里,卫樹已经洗漱结束,他转过身,眼睛似有裂痕,“宝珠,之前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好。”
邱宝珠没有做声。
“你怎么死的?”
卫樹:“不太清楚,可能是脑出血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死了之后,我母亲他们有没有找过你?”面对着现在的卫樹,邱宝珠不需要再伪装,不谈情,他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
“出去说。”卫樹与邱宝珠擦身而过,他径直走进厨房。
“我等会出去自己买,你不用煮了。”邱宝珠跟过去,低声道。
因为不管是怎样的卫樹,邱宝珠都要和对方划清关系。
“你不吃,我难道不吃?”卫樹挑了下眉。
“……”
邱宝珠搬了个凳子在厨房门口坐下,“你现在可以回答我刚刚问你的问题了吗?”
卫樹打开冰箱,从里面拿了不少菜出来,他声音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冷意,此刻也是。
“你去世的第二天,何英洁和邱翡就赶了回来,邱翡情绪尚能自持,何英洁……她一把火把卫家老宅点了三分之一。”
“其实,在你还在世时,何英洁曾经联系过我几次,她说她愿意用名下一半的资产换你出国,我问那剩下的一半呢,她说剩下的一半归邱翡。但我没同意,也从未告诉过你。”
邱宝珠手指把膝盖上的布料揪起来又放下,“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何英洁创业成功的第三年,公司遇到财务危机,邱金言和她提了离婚,第四年,邱金言再婚并且有了一个女儿,没过两年,他又有了一个儿子,你去世后的那一个月里,他正在与他的第二任妻子打离婚官司。”
“邱翡没有从事他喜欢的专业,他在帮着何英洁经营公司。”
“你还记得你给邱翡发送过去的那封请求他的帮助的邮件吗?邱翡回复过你,他说他会帮你,但不是现在,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安全的时机,他希望你能利用我的一切资源,实现最大的价值,以换取最大的利益。”
邱宝珠眼神慢慢涣散,身体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最后时刻的濒死状态,“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没等卫樹出声,他自己就给出了答案。
“因为你觉得这个世界很危险,因为你觉得这些消息对我来说很不友好,他们会让我不高兴,让我伤心,所以你就不告诉我,对不对?”
“可是卫樹,你才是使我最伤心的那个人。”少年声音嘶哑、颤抖。
卫樹洗菜的动作一直没有继续下去。
“母亲后来怎么样了?”邱宝珠没有一直在两人的感情问题上胶着,他看着卫樹的背影,从背影中隐约窥见了三十岁时候的样子。
玩世傲物如卫樹,也不过是一具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肉体凡胎。
在一呼一吸中,邱宝珠知道,但凡在这个世界里活着的所有生物,强大与否,都不过如此。
卫樹在这时候开口了,“何英洁要把你的骨灰盒带去国外,我没同意,法院为这件事情开了数次庭,我们都请了世界最顶尖的律师团队,只为了你骨灰的所属权。”
邱宝珠难掩哽咽,“那只不过是骨灰。”
“何英洁败诉后,到卫家来找过我,求我把你还给她,她说她愿意用她的全部来换你,邱翡的那一份,他没有意见。但是我依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她说我会遭报应的。”
卫樹说着说着,笑了一声,“对我来说,你死了,这就是我最大的报应,你死之后,降临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只能算是审判。”
“而我的死亡,是解脱。”
“那天早上我去找你,是想告诉你,我准备去看医生了,这对你来说应该算好消息。”
邱宝珠双目有些发呆,“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是来抓我回去的。”
“你什么病?”
“不太清楚,心理上的一些问题。”
“你后来没看医生吗?”
“看过,但具体的,我忘了了。”
邱宝珠露出鄙夷的表情,“你是不是后来年纪太大了,就这也不清楚,那也忘了。”
“邱宝珠,我没活那么久,我们俩的生日,也是我们俩的祭日。”
邱宝珠记得卫樹一开始就说过,他“哦”了一声,“那你后来活了多久?十年?”
“苟延残喘了一年。”
邱宝珠眨了眨眼睛,眼眶周围的神经被扯得战栗发疼,他后知后觉地又“喔”了一次,“活该”两个字像横扎在喉咙里的鱼刺,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只剩下赤/裸裸的疼。
“邱宝珠,我很想你。”
过了很久,在窗外一阵子鸟叫声中,卫樹的声音又响起。
邱宝珠双手抓着凳子的下缘,摸到了下面粗制滥造的木刺,“我知道。”
卫樹爱他这一点,邱宝珠很知道。
那天早上,郊区的空气带着田野里特有的味道,还未成熟的小麦,成群麻雀遗留在田野里的鸟粪,太阳出现以前的露水,他投身在焦白的水泥马路上疾跑,货车的车头带着万钧之力撞向他。他感觉自己皮囊下的所有内容物被撞成了浆糊,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死。
卫樹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一口接着一口的血从他嘴里喷出来,他绿色的眼睛被淹溺成了红的,将亮未亮的天在他眼里也蒙上了一层红色。
“卫先生……”
脚步声很快就来到了他的耳边,邱宝珠这时候已经看不清谁是谁了,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见一道修长的虚影跪下来,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里,传来对方发出来的不成言语的声音。
咯吱咯吱,咯轧咯轧。
邱宝珠以为自己耳朵也被撞聋了。
直到又一声发颤的“卫先生”响起。
邱宝珠这才知道,跪在自己旁边的这道乌云一样的虚影是卫樹,卫樹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邱宝珠笑起来,含在嘴里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耳根,他羔羊一般温驯的脸变得妖艳。
他张了张嘴,那道虚影便自觉弯下来,将耳朵贴到他的唇边,听他说话。
“现在,你满意了吗?”最后一句话用尽了邱宝珠的力气,他大喘气了两下,呛咳不停,身体痉挛。
每个人在濒临死亡之前,都从未想到,死亡是那么轻而易举。
邱宝珠也想不到。
他也想不到,自己会重生,更想不到,卫樹也重生了。
“卫樹,”邱宝珠从凳子上站起来,佯装若无其事抚平裤子,“老天重新给了我机会,也重新给了你机会,我可以重新来过,你也可以,但我们之间,在上辈子就已经结束了。”
少年说完后,低头把手指上的戒指取下来,倾身放到了灶台上,“这个我已经送给你了,物归原主。”
厨房外响起一连串的动静,延到玄关,很快,关门声响起。
邱宝珠上一世说过的话突然清亮地在卫樹耳边响起。
“不喜欢的人怎么样我都不喜欢,阿樹,你可要小心点,别让我不喜欢你,不然的话,你就是以死谢罪也没有用!没有用!听见没有?”
半晌过去,卫樹把刚刚从冰箱里拿的菜和鸡蛋又放了回去。
藏匿在长睫阴翳中的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邱宝珠背着书包,他双手揣在兜里,走出城中村后,他朝学校方向走了快半小时才记起打车。
在校门口的超市里,他随便指了两样早餐打包,打开时才发现是最不爱吃的花卷和小馒头。
学校里这时候还没什么人,连风纪委员都还没上岗。
邱宝珠没发觉自己还穿着卫樹的裤子,他把不喜欢的早餐硬塞下去,背着书包躲进洗手间仰着头大哭。
卫樹,邱翡,母亲,每个人的结局他都想不到。
他觉得自己被命运玩弄了,可命运从来没说过要忠于他。
“谁在里面?”忽然有人在外面说话。
邱宝珠一下就噤了声。
“不说话我踹门了。”那人又说,音调格外熟悉。
邱宝珠一下把门拉开,他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干净,只剩下眼圈是红的,但还是一眼能看出来分明哭过。
萧游看见是老熟人,“哎哟”一声,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大清早躲厕所哭,怎么啦?昨天晚上做噩梦啦?”
邱宝珠没听出来关心,只听出来幸灾乐祸,他走下台阶,多此一举地洗了手,“谁哭了?我尿呢。”
“你尿不在外边尿,跑隔间里尿,尿得还哇啦哇啦响,这话你自己信不?”萧游凑近,“说说看,我不用水滋你。”
邱宝珠心烦意乱,不像平时一样,他没有继续搭理萧游,没有碰着他,从旁边走过去了。
萧游转身就跟上。
“你爸妈说你了?”
“跟邱翡吵架了?”
“被人拦路打劫了?”
“不是,哥们儿,你这裤子是不是大了?什么破裤子,都起球了你还穿。”萧游突然注意到邱宝珠上衣是校服,裤子却不是,而且裤子还非常不合身。
邱宝珠脚步一顿。
萧游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他脸上的轻松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昨晚没有回家,你跟谁出去过夜了?还把裤子穿错了!”
“跟你没有关系。”邱宝珠说话有着很重的鼻音,他把卫樹裤子穿来了,又不是故意的,洗干净了还他。
“得,跟我没关系……”萧游无言以对,他跟了邱宝珠一段路,眼看着要到教室了,他急忙拉了邱宝珠一把,说道:“之前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我不应该用水管冲你,我习惯别人都围着我转了,一时激动,没控制住。”
“我知道。”邱宝珠继续往前走,语气冷淡。
“那你……”
“理由和动机我都知道,你的道歉我也接受,但不原谅。”极致的痛之后,邱宝珠异常清醒,“你想和我做朋友也可以继续尝试,我可能会被你打动,但你不要再说这是喜欢我了,这不是。”
太阳露脸后没过多久,校园就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邱宝珠虽然心不在焉,但还是把申请留学的材料先整理了,不知道潘胜安那边怎么样。
“邱宝珠。”邱翡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邱宝珠吓了一跳,邱翡什么时候来的?
没走前门?
“早餐。”邱翡把从家里打包的早餐放到邱宝珠的桌子上,然后走回后面坐下。
邱宝珠看着熟悉的打包袋,想起在卫樹家里,卫樹告诉自己的事情。
他的确想办法给邱翡写过几封邮件,但都没有收到回复,他以为邱翡是太忙了,没看见。
对方回复的邮件多半是被卫樹清理了,只是邱宝珠没想到,邮件内容并不是当时的他想要看到的。
但邱翡……他理解邱翡,邱翡做任何事情,永远理智地思考,将一切客观的因素放在个人感受之前。
邱宝珠不像平时一样一脸欣喜地吃早餐,邱翡感到有些奇怪,以为他还在为昨晚的事情伤心,便戳了戳他的背,说道:“母亲虽然把话说得很绝,但她什么都没做,你放心。”
“昨天晚上我没有跟你一起离开的原因我已经通过短信告诉你了,具体就是,我需要家里的资源,像你一样靠自己当然也可以,但既然有捷径有台阶,我不想走弯路。况且,我们如果都离开了家,母亲的手段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客气了。”
邱宝珠慢慢把早餐拖到了面前,邱翡第一次和他这么长篇大论,他在解释。
“邱翡,你是怕我生你的气吗?”邱宝珠轻声问道。
邱翡的声音在背后消失了很久。
“有点。”他说。
“你不用怕,我不生气。”
“真的?”
“真的。”
邱宝珠连着吃了两份早餐,肚子里一点空间都没有了。
卫樹到教室的时候,给他桌子上带来了第三份早餐。
“我吃过了。”邱宝珠趴在桌子上,不能直起腰,直起腰就撑得慌。
“吃的什么?”卫樹忍不住问。
“你别管。”邱宝珠不得不承认,卫樹出现在这个世界里,给了他很大的安全感,周围的一切都轰然落地,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无比真实。
卫樹往后退了两步,微微弯了下腰,朝桌子下方看。
邱宝珠下意识把腿并起来。
“你裤子……”
“你的你的,现在是我的了。”邱宝珠趴着不起来,眼皮微微发肿,眼睛呈出一种嫩生生的绿色,像春天草地上刚从地里抽出来的新芽。
两目相对,邱宝珠看着卫樹的眼睛,后者眼睛狭长,总是冷冷看人,但是他看自己,和看别人,始终不一样。
“你是不是又喜欢我了?”邱宝珠撇嘴,“冥顽不灵。”
卫樹把另一只手里的热豆奶放到邱宝珠面前,眼底噙着笑,“我什么时候不喜欢你?”
邱宝珠闷着不说话,过了半天,“我不喝。”直接把卫樹刚刚说的话跳过去了。
卫樹看着他一直颤着的睫毛,拿走了桌子上的热豆奶,“那我拿去给卫济冬。”
“卫济冬后来怎么样了?”邱宝珠伸手拽了下卫樹的衣袖。
听见邱宝珠口中问的是别人,卫樹兴致缺缺,“他离开了卫家,在宁康一家医院工作。”
邱宝珠不自觉地点着头,又恍然觉得自己的庆幸好像不太对,卫济冬背叛了他啊,他怎么能心想事成?
卫樹仿佛懂他,“你去世之后,他也病了一场。”
“他现在看起来跟你关系很铁,为什么后来看起来……”像主仆?
“从他的父亲挪用公款被发现后自杀开始,他就与卫家生分了。”
邱宝珠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跟着卫樹一起刚到教室的卫济冬,他此刻跟卫宵正在做投篮的假动作,身边已经围了好几个班里的男生,卫姓在学校很受欢迎。
“那卫宵呢?我从来没见过他。”
“十九岁的时候被人绑架沉了江,所以你没有见过他。”
邱宝珠再次回头,“这次你会救他吗?”
卫樹插兜轻轻地笑了,虎牙露出一点尖,歉然的表情中带着凶残,“不止他,这次我的人都要长命百岁。”
他眼神深深地落在邱宝珠脸上,大量给予的同时又在疯狂地向邱宝珠讨要着什么,邱宝珠不太自然地把眼睛转开,直到旁边响起离开的脚步声。
“喂。”
邱宝珠吓得肩膀一抖,他扭过头,发现拍自己肩膀的人是邱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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