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陌只怔怔地看着他。
沈君尧竟然再度催动他的吞噬能力,只不过这次却是为了吸出陈陌体内的毒液,他的黑雾顺着血脉一点点将毒素逼向伤口处,将溢出的黑血悉数吞没。
痛感刺激得陈陌微微皱眉,但他沉默着,任由沈君尧小心处理。
毒液被悉数引出,黑色渐渐变红,直到恢复了正常的血色,沈君尧才催动宝珠的力量将他伤口封好,总算松了一口气。
陈陌看着他仔细清理伤口,低头处理伤口的模样有些笨拙,眉间的微蹙显得带着一丝愧疚和不安。
这种神情让陈陌不禁愣了一下,心中一阵复杂的情绪。眼前的这个人既是他熟悉的队长沈君尧,却又带着一种陌生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力量,让他本能地生出一丝抗拒和寒意。
他控制不住,问出早已埋藏在心底的疑问:“沈君尧……你到底是谁?你真的是小黑吗?”
沈君尧的眼神微微一变,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我是不是小黑,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这段时间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对你而言,难道没有意义吗?”
陈陌执拗地看着他,坚定地说:“重要。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他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
沈君尧的目光黯淡了一瞬,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是。我就是小黑。”
陈陌却毫不犹豫地摇头,眼中带着失望和怀疑:“我不信。”
沈君尧自嘲地笑了笑:“既然你不信,又何必问我?”
陈陌紧盯着他:“因为我想知道,小黑在哪里,它怎么样了?”
沈君尧回避了他的视线,看向别处,低声说:“我不知道。”
陈陌不相信:“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如果不知道它的去处,又怎么会知道我跟它之间的那么多事?你甚至,你甚至假装它的身份,你利用它的身份来骗我!”
沈君尧略有些受伤地看着他,眼神闪烁,显然在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最终,他冷笑一声,沉沉地说:“我说不知道,是因为……”
他终究还是停顿了一下,闭了闭眼睛,低声继续说:“因为我吃了它。”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将陈陌的冷静轰然敲碎。
“吃了它?”
这三个字如利刃般刺入陈陌的心脏,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停滞,整个人如坠冰窟。
“你吃了它?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似乎看到了小黑的身影,那些过往的回忆、那些亲密的相处,小黑桀骜肆意的笑脸和无言的陪伴,此刻如幻灯般涌上心头。
然而,这一切全被眼前沈君尧冷静的表情彻底撕裂。
沈君尧冷冷地笑了声:“还能有为什么?我饿了,出去觅食,看到它体内有几分能量,就把它吞了。”
愤怒、痛苦、绝望像海啸般席卷而来,陈陌的理智崩溃,举起手中的长剑,目光中带着燃烧的杀意:“你竟然……你竟然敢这样说!我要替小黑报仇!”
他举剑猛然朝沈君尧劈去,剑锋直指他的胸口!
沈君尧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震惊和痛楚,但他并未闪避,任由剑锋迎面袭来。就在长剑即将触及他的胸口的瞬间,他忍不住低吼一声:“陈陌,你好没良心。我刚刚才救了你!”
他的语气中带着毫无掩饰的愤怒和委屈。
明明他们之间也有这么长时间的美好记忆,原来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吗?
为了那条蛇,他竟然毫不迟疑,对自己举剑相向!
“救了我?”陈陌冷笑,眼中满是冰冷的恨意,“沈君尧,你到底是为了救我,还是只是为了保住你的猎物,不让其他人动我一根毫毛?”
沈君尧被他的质问刺得眼神一暗,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
他沉声反问:“你真这么想我?你以为我守在你身边,只是把你当成猎物吗?”
“难道不是吗?”陈陌的目光冰冷如霜,满含痛楚和仇恨,“要不然,你为什么要‘吃了’小黑?”
沈君尧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挣扎与痛苦,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那句话:“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宁愿从未吃过它!”
“后悔了?你以为一句轻飘飘的后悔就能了解这一切吗?”陈陌猛地抬起长剑,带着无尽的恨意刺向沈君尧:“你该死!”
时间对于祂这样的存在,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那些对于人类或其他生命短暂的生物特别重要的东西,对祂而言,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甚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祂的意识也是一片混沌。
祂从未觉得那有什么不对。
祂漫长的生命中只有吞噬。祂诞生于吞噬,也在吞噬中成长。祂不记得自己吞噬过多少存在:强大的怪、脆弱的凡人、不知名的诡异,毫无生机的飞沙走石,甚至于,可能有过几个同类。
很多被祂吞噬的生命,在被祂彻底吞噬的一瞬间便化为祂身体的一部分,随即消失无踪。但也有一些生命,会留下或强或弱的执念。
那些执念会在祂的识海中短暂浮现,偶尔激起微小的波澜,然而,大多数执念都会很快被彻底同化,逐渐融入祂庞大而混沌的意识海洋中,最终湮灭无痕。
吞噬、壮大、再吞噬、再壮大。
这就是祂生命的全部。
祂活得悠长而孤寂,冥冥之中明白,自己唯一的目标就是变得更强,强到无所不能、强到无人能及。但除此之外,祂的存在中没有其他内容。
祂不需要,也不关心。
直到那一天,祂吞噬了一条毫不起眼的小蛇。
那天平平无奇,和无数寻常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祂如往常一样外出觅食。
这颗星球早已被人类占据,大多数异端都被驱逐或隐藏起来,祂越来越难找到足以填饱胃口的猎物。那条小蛇力不算强大,却勉强可以充饥,祂便毫不犹豫地将它吞噬了。
吞噬的过程轻而易举。
祂获得了对方的肉身和精神力,却有些意外。对于这条蛇的种族和自身天分来说,它的力有些超出寻常了。后来祂才知道,这条小蛇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它竟然偷偷养着一只白泽后裔。
当时,祂照例将小蛇的执念一并吸收,准备像以往一样,将它的意志彻底消融在自己庞大的识海中,逐渐同化成自身的力量。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条小蛇的执念顽强到不可思议。
小蛇不甘心被吞噬,自从吞噬对方之后,每一天,祂都能感到小蛇的意志在顽强地挣扎,它有一个坚定而纯粹的愿望,它希望能继续去保护那个白泽后裔,甚至还想与对方长厢厮守,共度一生。
饕餮对这个荒唐的执念感到啼笑皆非。
不得不承认,祂在最开始得知这座人类的城市中竟然隐藏白泽后裔一事感到非常意外且惊喜。第一个念头当时是去找到它,并吃掉它。
但识海中小蛇的执念坚决不许祂那么做。
祂在吞噬过无数生命后,早已习惯了被执念影响,甚至会因为好奇,偶尔去完成一些亡者的夙愿,权当是一种超脱的仪式。
那些执念强烈的亡魂,在他们的执念被实现之后,通常会甘心情愿地被祂彻底同化,消融于祂的意识中。
这条小蛇保护白泽后裔的执念是那样的强烈,强到祂一旦生出伤害对方的念头,就会生出一股莫名的悲伤和颓丧。
祂试图强势的抹除这份执念,竟然发现自己居然做不到。那小蛇霸占了祂的识海一隅,日日夜夜所思所想,就是要完成自己的执念。
饕餮觉得这个要求简直在为难祂。
放着一个美味的白泽后裔不去吃掉,这件事已经很过分了,竟还要祂去守护对方、甚至与对方做一对亲密爱侣、白头偕老?这对于一个以吞噬为天性的生物来说,简直是个笑话。
祂懒得理会这些荒谬的念头,决定勉强“答应”小蛇实现它的一部分愿望。那就是,祂不会主动去吃掉那个白泽后裔。
这已经是个极大的让步了,但愿这足以让小蛇的灵魂得到安息。
毕竟对于饕餮而言,明知道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一道美味珍馐,却强忍着不去动,这已经严重违逆了祂的天性。
不过,漫长的生命里,总要给自己一些挑战。
原本祂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于是打算继续独自生活,追逐下一份可以吞噬的力量。
然而,事情远非祂想象的那般简单。
祂迟迟没能融合那条小蛇的意念,甚至,开始被那个小家伙影响。
等祂觉察到事情变得不对劲的时候,祂已经开始使用小蛇在人类社会中的姓名、身份,祂住进了那间距离白泽后裔的寄养家庭很近的住所,并多次出手清理那些试图打扰对方的异端,甚至跟对方那个神神叨叨的道士朋友成了朋友。
祂一度生出了严重的错觉。
究竟是自己吞噬了那条小蛇,还是那条小蛇吞噬了祂?
祂究竟是否还是祂?如果祂还是曾经的祂,祂应该在这片大陆的任何角落逍遥自在,而不是每天守在食物紧缺的人类社会,守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慢慢长大。
种种异常令祂心生疑惑,却也并未过多抗拒。
饕餮向来随心所欲,对这些新奇的体验反而抱有一种冷淡的兴趣。在祂看来,吞噬了小蛇之后,小蛇的执念也是祂自己意念的一部分,倘若必须要通过完成这个愿望的方式,能让小蛇更快消融在祂的识海中,那也不妨一试。
况且这件事本身,其实没有祂预想的那么无聊。
在小蛇的执念驱使下,祂开启了此前从未有过的生活方式。
祂化作一道沉默的影子,守护着那个被小蛇设法变成孩童模样、寄养在人类家庭中的白泽后裔。
被迫守护这孩子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与祂独自度过的漫长岁月是那样的不同。
祂看着那个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进校园;看着他坐在教室里咬着笔头,皱着眉苦思冥想;看着他挺起胸膛,从老师手里郑重接过奖状;看着他和朋友们说笑打闹,骑着自行车穿过梧桐树荫下的大街小巷。
祂亲眼见证这个隐藏在人类社会的白泽后裔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不点儿,一年一年长高,渐渐变成一棵挺拔的小白杨,少年气息在阳光下肆意生长。
那些时候,祂并不觉得厌烦,甚至偶尔,竟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饕餮不愿承认这种情绪,也从未细想过它的来源。
祂只是任凭那一丝一缕的牵绊在心中生根发芽,放任这个白泽后裔的存在逐渐填补祂空荡荡的生命。
一开始,祂没有很强烈的反对小蛇的执念,只是因为这漫长的生命实属无聊,能找些事情去做也不错,抱着这种心态接近对方。
而是什么时候发生转变的,沈君尧其实也记不清了。
偶尔,当那个孩子遇到危险,祂也会主动出手相助,并且非常清楚,那并非出于小蛇意志的请求,而好像变成了一种无法克制的本能。
原本,祂只是因为漫长生命中穷极无聊,于是随意找点事情来做做的心态,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转变。
但之后的某一年,那个孩子终于觉醒了白泽的力量,大概是传承记忆教给他的谨慎,那孩子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身上的异样,甚至打算偷偷出国去适应。
小蛇那会儿非常的焦躁。
那孩子即将离开他们的国家,去往遥远的异国他乡。小蛇在识海中不断翻涌着不安,迫切地想要祂追随而去,继续守护那个白泽后裔。
但饕餮有点抗拒这个决定。
在这片诞生成长的大陆之内,守护一个孩子,算是顺手的事儿。可让祂漂洋过海、舍弃自己熟悉的领地,去另一个国家,那未免也太夸张。
饕餮自认自己没必要做到这么多。
但祂这些年已经充分领教了小蛇的难缠,不想让自己的日子太难过,于是退而求其次,趁那个孩子熟睡之际,潜入他的房间。
祂用了朱砂混合自己的血,在那孩子的颈后刻下了一道特殊的符箓。暗红的符文可以让他避免任何异端纠缠。
这个符文可比那个神神叨叨的道士给的管用多了。
饕餮漫不经心地对小蛇说:“这下即便他在国外住到老死,都会平平安安,任何魔鬼怪都不会靠近他。”
小蛇总算平静下来,再也找不到任何让饕餮跟出国的理由。
白泽后裔于是独自离开,踏上陌生的土地。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饕餮终于回归了无事一身轻的自由日子。没有了那个白泽后裔在眼前晃来晃去,也没有小蛇不停的唠叨,祂的生活恢复了最初的单调。
吞噬、变强、再吞噬、变得更强,如此往复循环。
只是,分明已经回归了正常的生活,可在某些时候,祂竟然开始觉得,有些寂寞。
祂心底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期待什么,但那期待总落空。
于是变得有些郁郁寡欢。
祂甚至没有放弃小蛇的身份,继续在异端管理局工作,甚至放任那道至今没有完全融合的意念控制自己的行动,每晚去陈家“听墙角”。
白泽后裔的人类养母几乎每天都打越洋电话,聊得事无巨细,非常关切。
小蛇将祂的身体化为巨大的黑蛇,盘桓在陈家窗户的遮阳篷上,侧耳听那些通话内容。
饕餮在识海中也会静静听着,不知不觉中,了解到那孩子的所有消息。
祂因此也非常清楚,那孩子在国外的生活很不错,一切顺利。
但不知为何,听到这话时,祂心底的那种空荡感竟更深了些。
直到四年后,那孩子终于回国了。
沈君尧记得时隔多年,第一次与他正面相遇,是在一个热闹的人类商场。
周围是人群熙熙攘攘的嘈杂声,有推着购物车闲逛的夫妻,有在游乐区玩耍的孩子,空气中隐约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那孩子穿着洁白宽松的羽绒服,白皙俊秀的面容乖巧又安静。
那一刻,饕餮忽然决定,还是帮助小蛇彻底完成它的愿望吧。
把这个孩子,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
陈陌怒火中烧,剑势如暴风骤雨般向沈君尧袭去。
他的每一剑都快如闪电,剑影翻飞之间,一道道寒光如织网般向沈君尧罩去。他攻势凌厉,步步紧逼,完全不留任何余地,杀招叠着杀招,每一招都直指沈君尧的要害。
沈君尧却只是沉默地防守着。
他身形灵动,只偶尔抬手拨开陈陌的剑势,或侧身闪避,便能轻松化解陈陌的大半攻势,举重若轻,丝毫不显狼狈。
陈陌见此,怒意更盛,只觉得眼前此人根本就是无动于衷的冷血怪物。
他冷哼一声,剑锋骤然一转,挥出一道寒光,招式连环递出,剑势愈发急促,如狂风骤雨般向沈君尧倾泻而去。
“嗤——”
长剑横扫,沈君尧向后一退,剑锋擦过他的袖口,布料撕裂,露出一小段手臂。
他依旧默不作声,也不急于回防。
陈陌双眸微缩,见他依旧是那副淡然嘴脸,剑尖一挑,逼近沈君尧的咽喉。
沈君尧微微一侧头,剑锋贴着他的脸颊划过,擦出一道浅浅的血痕,但他仍然没有还手,任由伤口鲜血滴落,眼中情绪总算有些变化。
他静静地看着陈陌,目光中浮现一丝苦涩和失落。
“还不手么?!”陈陌咬牙道:“不还手,是因为你心虚吗?”
沈君尧眼神微微一黯,轻声自嘲:“你真的要为那条小蛇杀了我?如果我死了,祂就彻底消失了,你也别想再见到祂。”
陈陌闻言一震,剑势微顿,怒目而视:“什么意思?”
沈君尧看向祂,目光幽深而认真:“因为我就是祂,祂就是我。我们如今是一体的。”
陈陌只觉得这话刺耳至极,更像是一种挑衅,他脸色铁青,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你还敢胡说八道!我不会放过你!”
愤怒彻底冲破了陈陌的理智,他身形猛然一晃,瞬间化为一头修长而雪白的神兽。
白泽冰冷的目光锁定对方,毫不迟疑地朝沈君尧扑去。那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让沈君尧眼中微微一黯,闪过一丝受伤之色。
他是真的想我死啊。
沈君尧心中苦笑,随即闭上眼,身形被黑暗的气息包裹,化为饕餮的本体。巨大的身影浮现,宛如夜色本身凝成的恶兽,带着远古的凶戾,与那雪白的白泽冷冷对峙。
月光下,白泽雪白的毛发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周身笼罩着一股圣洁而威严的气息。锋利的利爪微微绷紧,随时准备撕裂眼前的敌人。
而在黑暗中沉默的饕餮,黑色的鳞甲如比浓稠的夜色更加深邃,巨大的身躯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代表吞噬之力的黑雾在祂周围无声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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