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扭头对燕游笑了笑,显得格外僵硬,那隐于黑暗的半张脸竟有张牙舞爪的黑色纹路出现,极为不详。
“她看事看得通透,却同样不够聪明。”
皇帝的手继续往上,燕游一点也瞧不清那些在黑暗之中的玉牌,皇帝仍在继续。
在皇帝的背景音里,燕游微微仰着头,盯着大殿顶瞧得出神,突然发现了大殿顶头之下似乎挂着什么东西。
从某位备受赞誉的君主,到无功无过的帝王,最后点评到后世传言的暴君,他如数家珍,可直到最后他没了话。
他幽幽叹了口气。
那些相撞的声音愈加明显了。
“世人都道妖诡阴险,却不知人心生魅的可怖。”
“人,是复杂多变的生物,变化稍不注意就会发生,实在令人苦恼,稍有不注意,就会因为那些变化而坠入陷阱。”
在那模糊的黑暗之中,燕游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
燕游瞳孔一缩。
碰撞的声音越加明显,鲜红的血管正在自己鼓动,那些由无数黑线串联,吊在大殿顶上的,赫然是数不胜数的心脏!那些孤独的心脏泛着鲜艳的红,仿佛能看见其间涌动的情感是多么的真挚,多么令人动容。
他们层层叠叠地摇晃,殷红的肌肉相互挤压出声响,诡异得带着清脆和黏腻两种截然不同的观感,如同一串一串随风而动的血肉风铃!
“可朕乃麒麟天子,法通天地,将最美好的那一块截留也并非难事。”
皇帝慢条斯理地讲述道。
“……”
燕游哑然。
他的意思是……
之所以将心整个剖出,挂在大殿之上,做成风铃,是因为皇帝要在人最纯粹最美好之时,趁着那颗易变的心还未污染人整体,在他们由义人堕落成恶人之前,让那个丢到了心的义人永远不会变化,永远是他眼中的义人,他们将一直维持义人的真挚品行!
“……你疯了?”
他不禁喃喃自语。
皇帝却徐徐摇头,他的神色无比笃定道:“不,小六,你仍未明晰这方世界。”
他的嘴角缓缓弯起,那抹笑意在黑色的纹路下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这方世界无人可救,无人可渡,到处都是黑暗,人人不过苦海中棋子一枚,是以世事皆是虚妄!”
“那些雪胎梅骨之物不懂,高洁这方世界之中一触即溶,而朕!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拯救世人!让义人更多!恶人更少!”
皇帝突然伸出双手钳住燕游的肩膀,那双漆黑的双眼之中无光,与燕游瞪大的双眸四目相对。
祂看着燕游,轻声说道:“小六,你是个聪明人吗?你明白吗?”
燕游的嘴唇张合。
祂说,一个聪明人,理应继承皇位。
但一个聪明人也该明白,普通人做不到祂说得将心剜出来将义人保留,那谁呢做到呢?唯有麒麟!
“财权色,你皆不入眼,但你之贪婪我平生罕见,我懂你的渴求,将你的一切交予朕,朕会为你实现。”
黑色的烟雾不知何时起了,狰狞的麒麟本相如同虚幻的影子叠加在皇帝的脸上身上,祂那双橙黄锐利的狮眸敛着暗光,祂张开了嘴,无数烟雾喷吐而出!
无数条漆黑的丝线从无限高的木架上垂落,如同蛛网一般麒麟的身上交叉缠绕而过。
燕游清楚地感觉自己的身体与灵魂正在分割,他的眼被黑色的烟雾遮住,他的嘴被拉开,他的牙齿正在发颤,烟雾灌进了他的身体之中!
同时,他的身形正在不断虚化透明,身体不甚清晰的轮廓正在被黑烟填满!
南洲东山县,群山环抱之地,盘踞在无数楼房之上的巨大透明生物,睁开了眼。
“砰——”
燕游似乎听见了三声响动,一声是来自东山县的铜钟,沉闷而悠长,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声来自头顶的血肉风铃,清脆而生怖,叫人只能感受到无尽绵长的痛苦,而最后一声,仿佛格外的熟悉,他听过了无数遍,那是汽水罐被抠开的声音。
一股极其强劲的吸力在他与□□之间迸发,将烟雾迅速驱逐出境!
燕游的身影瞬间凝固。
“啪——”
祂猛然一愣,微微拉开距离,只见一只稚嫩的手搭上了他的手腕,那不断垂下的脑袋缓缓抬起——
“你……”
燕游狰狞一笑:“我的欲望,你满足的了吗?”
“我说!我要改变这个人吃人的世界!我要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你这种一言不合就剖心的疯子!你办得到吗!”
一道,两道,三道,无数道电光如瀑布般飞泻而下。
燕游有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识,连滚带爬,踩着闪电的降落的爆鸣声,跑出麒麟身边。
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出现在殿中,宽大的道袍在雷法的冲刷下猎猎震动,他是一个年轻的道士,头冠束起,仙气逼人。
噼里啪啦的脆响落在皇帝的身上,流出了血肉被烫熟的焦香香气。
麒麟恍惚一瞬,雷法?
“快跑!”
从心护住跑到他身后的弟子,一边往后将符箓扔出狂轰滥炸,一边将徒弟整个夹在臂间,他一撩道袍拔腿狂奔。
黑色的烟雾正在不断扭动,如同野兽被刺伤时滔天怒火的具现。
从心第一次发出豪言壮语,说要来皇宫辅佐皇帝结束中洲南州两朝战事之时,唯有师父一脸感动地流下了泪水。
成功把旁边的鬼当成了他,抓住一顿鼓励。
其余鬼师兄诡师姐皆发出了稀奇古怪的眼神,那眼神就像是看自找麻烦的傻蛋一样盯着他。
可嘴里却只是说着“哎呀,该懂的人就会懂!”,“你不懂我也没办法!嘻嘻!”。
现在从心想明白了。
身体正在急速奔跑躲避身后穿心的黑色利刃,面沉如水,道长气派一目了然,不愧是中州望归林诡神座下关门小弟子!
他全想明白了!
该死的一群谜语人!现在你们高兴了吧!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这种无情无义的鬼!
至于鼓励的师父……
师父那么厉害,肯定看这背后的黑麒麟都跟看个孩子似的,孩子能有什么威胁!
但是师父啊!他从心也只是个二十五六七八岁的孩子啊!
呜呜呜!师父父!菜菜!捞捞!
****
拥挤,潮湿。
三皇子猛然惊醒。
他双眼急促地转动着,眼前黑咕隆咚的,他浑身上下的肉被死死锁住,肥肉之中的骨骼顶住坚硬的木头外壳,整个人动弹不得。
三皇子意识到,他被人塞进了一个狭窄的木匣子里。
他无法扭动,只能勉强使出吃奶的劲挣扎,强忍着疼痛试图自救。
但更恐怖得来了,装他的木匣子,居然缓缓晃动了起来。
他居然还被吊起来了!
在认识到这一点的当下,巨大的恐惧瞬间攫取他整个心灵!
他?会坠落吗?会摔成一滩糊在地上的肉酱吗!
三皇子的求生本能在挣扎,可越是剧烈挣扎,他的生命就越是濒危。
鼻尖只能嗅到可怕的血腥味。
有什么东西正在相撞,仿若狩猎前的号角。
他是三皇子,是双胞胎中的一员,中州王朝百年难得一见的祥瑞。
三皇子喃喃自语,试图从这些头衔之中汲取一点力量。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兀得,箱子猛地一落。
三皇子发出了尖叫,可直到呐喊压在喉边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是这么的细小。
又是一下。
“轰隆——轰隆——”
雷声震耳欲聋,三皇子瑟瑟发抖,但雷声响过,半晌没有动静,他刚刚放下来提了起来的心。
下一秒,箱子加速下坠!
“啊——”
三皇子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桎梏住他许久的木匣猛然开裂,他茫然地抬起头,细碎的光从缝隙内穿过。
伴随着一声响动,整个混乱的场景出现在懵逼的三皇子面前。
漆黑的烟雾,到处都是漆黑的烟雾,它还有一个三皇子更加熟悉的名称,麒麟气运,那滔天的烟雾从对面那狰狞的麒麟幻想之中剥离,落在麒麟脚下的宫女身体之内,那些脸色苍白的宫女如同鬼魅一般,又如同猎狗一样,见到猎物立刻扑咬上来。
场景两边是脸上抹着鲜血,呢喃着古怪语言,用鲜血为矛攻击宫女的教徒,是拜血教的。
毕竟三皇子好歹是监天司沈家出身,各方各势力都认得一点,免得外出眼高于顶,得罪了人而不自知。
而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古怪清奇的组合物,小六那个道士师父,和小六本尊。
一个正在疯狂地往外撒符箓,一个正在疯狂地用道士的铁钩抡开靠近的宫女。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诞无稽。
三皇子总觉得自己现在还在梦中。
直到被燕游猛地拽了一把。
“三哥!站起来跑啊!”
燕游猛地一把将三皇子顶上的木盖甩向追兵,也顾不得去寒暄几句兄弟之间的情谊,总之看一眼那催促着无心宫女追上来捉人的麒麟,还是先活命比较重要。
“跑!跑起来!”
三皇子就像是个被提溜起来强迫训练的肥猫,又像个不明所以大脑一片空白的围观群众。
燕游恨铁不成钢,跑啊!跑起来啊!
事情是这样的。
燕游当面给了麒麟一个没脸后。
在麒麟恼羞成怒之前,早就跟在他身后按耐不住的从心小师父立刻出了手。
威力庞大的雷法将麒麟肉身当场劈了个外焦里嫩,同时采用了最先进的电击疗法让被麒麟占据肉身的皇子本人受到了解脱。
随后的故事,不外乎我逃,你追,我再逃,你再追。
宫女们扑了上来尽义,麒麟气运化作漆黑的线条封锁他们离开的道路。
当时燕游和从心都快绝望了。
层层叠叠的黑色烟雾如同死神的魔掌整个罩下,他们毫无逃离的通道。
燕游在想如果他再重复一次东山县能不能成功……
从心在想是时候摔碎师父给的白玉护身符了!麒麟!面对师父!颤抖吧!桀桀桀!
正当他们遭遇绝境之际,不得不出压箱底的奇招之时……
——真正的奇兵,登场了!
冥冥之中仿佛传来调子诡异的唱词声。
在朦胧的黑色烟雾之中,汩汩流淌的,殷红的血从远处淌来,那些烟雾,肉眼可见地稀薄了一些,一只靴子落下,锦袍之上,一抹火红色的身影出现,发冠高竖,意气风发,双颊上勾勒出鲜艳的血纹,她撕开那张文雅的皮子,显现出逼人的锐意,正是大皇女!
年长的拜血教徒歌唱着古怪的音律,正是拜祭的祭歌!
鲜血如同富有生命一般鼓动,化作血色的猛兽与麒麟对峙。
大皇女的眉心一蹙,扫了一眼灰头土脸的燕游,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早不来见皇帝,晚不来见皇帝,偏生该死地挑她造反的这天!
等她继位,早晚把他杀喽!
监天司严格管控进入国度的教徒,这些拜血教徒她靠着撒钱撒了三年才收为己用。
中州王朝传承千万年,世家败落的败落,兴盛的兴盛,如同潮涨潮落的海,都有着规律的波动,而那双无形的拨动规律的大手,此刻将世家推上高位。
世家到底与中州王朝,与梅家相伴千万年,知道些许密辛,当日巫术占卜至当今气数将尽。
可偏偏当今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不死!还宠爱起了六皇子,大皇女头冒三丈火,一天弄死六个人,都还不解气。
她是被世家宠大的皇女,早已将皇位视作囊中之物。
好好好!他不给,她就自己取!
麒麟具像,当今皇帝已是强弩之末!只需将麒麟气运纳入己身,下一任皇帝就是她!
大皇女志得意满,信手一挥!
****
三皇子又惊又怕,跳脚着躲过过一个死去的拜血教徒的尸身。
这个大殿实在是大得过分。
麒麟的恐怖同样令人生惧。
身后炸裂的雷让三皇子的心随着雷的节奏蹦跳,只感觉自己的心都要顺着喉咙飞出来。
他养尊处优多年,又生性不爱动。
与习文习武的姐姐相比,他更精通撒娇三百六十式。
喉咙感觉要裂开了。
可那种如芒刺背的痛苦仍未消解。
汗液浸湿脊背。
烟雾如同铺天盖地的巨网压来,到处都阴沉沉得,看不清前路,却能听见拜血教徒接连不断地惨叫。
三皇子从小就知道自己得得父皇喜爱。
监天司深知王朝阴暗之幽邃。
双生子,天降祥瑞,它是大补啊!
中州王朝千万年,在监天司的眼中,分为三个阶段,晨曦,黄昏,与末光。
他和姐姐身处末光的年代,哪怕将手抻破,也摸不到远方的太阳。
在末光的年代,双子无论是备受宠爱,抑或是与世无争,无论是备受厌恶,抑或是世人称赞,都只有一个结局。
——成为了下一任帝王口中人丹。
他们出身自监天司沈家,可在沈家眼中,他们只是两颗讨好下一任帝王的良药。
他们宠爱他们,却永远不会救他们。
唯有母妃。
唯有母妃。
可她死了,因为他们死了。
死在了她信任的家人手中。
七窍流血而死。
一直懦弱的三皇子突然勇敢了一次,孤身跑去截下了皇帝。
那是个夏日,暑气蒸得三皇子汗流浃背,那日皇帝懒得等轿撵,谁知中途竟被一孩童当场抱了大腿。
三皇子那年还很幼小,小得还没有人的大腿高,皇帝格外高大,肩膀极为宽厚,他站在那儿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三皇子没见过皇帝,没见过父亲。
那天他哭得稀里哗啦,涕泗横流,希望皇帝能把杀害母亲的人弄死。
皇帝歪了歪头,打量他几眼,同意了。
皇帝当真将杀害了母妃的凶手斩首,宫内宫外都在谣传沈家失势,他们急急忙忙要把还未长成的人丹献给皇帝,直到在那荆草丛生的殿中,看见了正在亲手喂三皇子吃东西的皇帝。
在那之后,三皇子和二皇女就彻底认清楚了沈家的嘴脸,明白了什么叫做人心幽微。
二皇女和三皇子也从宫中的透明人物,一跃而起,成为了中州王朝的皇位候选人。
他们越长越大,二皇女也不断借着监天司当狗,发展朝堂势力。
二皇女某日不知从哪回来,她的脸上一直是那张古井无波的表情,但身为她的双生,三皇子一眼就识破了她的狂喜。
二皇女激动地告诉他:“有救了,我们一定能够登上皇位。”
三皇子犹豫片刻,语气中带着点失落:“不需要我讨好父皇了吗?”
二皇女将三皇子一把拥进怀里:“不需要了。”
复杂的心绪在酝酿。
三皇子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
奔逃间,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可他看到那狰狞的麒麟,仿若看见了过往的皇帝。
祂一直都高高在上,祂从来没有爱过他。
烟雾化作十几米长的巨手,如同拍打蚊子臭虫一般将拜火教教徒诛杀殆尽,在无数心脏风铃的拱卫之下,麒麟发出一声震天憾地的怒吼!
大皇女躲闪不及,被根根细线穿透脊骨,吊在摇晃的心脏之下,殷红的鲜血染脏了她的裙摆。
她咬牙,她唾骂,狰狞地死在细线之下,死之前还在怒吼——麒麟!你为什么不选我!
凄厉的尖叫拉开恐怖的序幕。
黑色的烟雾从麒麟本相之中生出,越生越多,整个白玉做得大殿,蒙上一层黑色的污渍。
“躲开!”燕游大喊,从从心肩上蹬出,将从心蹬出危险范围,可自己躲闪不及,瞬间被丝线洞穿腹腔,咳出一口血!
无数黑雾化成的丝线速度极快,肉眼极难跟上,又失了拜血教的相助,被重点关照的从心失了弟子协助,更加招架不住,被团团捆起!
最后竟只剩三皇子一人在铺天盖地的黑雾之中如同一只陷入巨大蛛网的蝴蝶!
唯一的喘息声化作滔天的恐惧!
一切繁杂的思绪都在死去,只剩下最重要的东西,三皇子的眼前猛然一亮……
——只见二皇女一身短打,手中持剑,锐利的双眸含着霜,面容无比坚毅!
黑雾在他的脚步之中变淡。
三皇子猛然扑上前,一只沾满灰尘,肥大却稚嫩的手握住了修长纤细带着厚茧的手。
“姐姐……”
三皇子突然胸口一痛。
他缓缓垂首,只见一只黑雾织成得丝线穿过他的胸口,瞬间扎进了二皇女的胸膛。
这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后知后觉的剧痛,他们茫然的错愕变成狰狞的痛苦。
高高在上的麒麟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刹那,将他们的心一起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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