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琮鄞重新看向手机上点开的图,漫画风格的人物,并不能从中看出对应的原型的模样,但作为作者,却能抽丝剥茧的从中获得远比观看者要多得多的信息。
这张画,这上面捡到猫猫并送还给他的人,为什么那么像宋淮意?
他往外看了一眼, 半开的窗帘让人能清楚的瞧见外面的景色。
到了这会儿,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他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宋淮意的手术应该还没结束,否则罗伊早就发消息过来提醒他了。
门外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打断了思绪,叶琮鄞往外看去,门口人影绰绰,隐约能够瞧见来回走动的身影,
应当是夜间查房的护士,到了这边, 却发现门口有个重度病患, 能不着急么?
隔着一扇门,叶琮鄞听不清外面在说些什么,但从来来往往的人影也不难判断,宿桦年多半又要去急救了。
叶琮鄞想, 还好现在时间不早了,并且经过上次的“粉丝医闹”事件, 医院对人员的把控和相关消息的传播要严格了很多, 不用担心再次遭遇粉丝堵楼的事情。
哦, 也不一定是这些原因。
按照那些非理智粉丝的所作所为,只要宿桦年还没出院,恐怕是想尽办法也要溜进医院里去。
现在医院能够获得这样的清净,更大的原因是那些疯狂粉丝大多都在忙着给宿桦年反黑, 为数不多的一些想要尝试线下骚扰的粉丝则是被医院的安保措施拦了下来。
叶琮鄞没有退出vb,他点开首页, 瞧见推送消息中七八条都带了宿桦年名字的消息。
耍大牌、带资进组、背靠金主、排挤新人、不尊重前辈……各种词条层出不穷。
黑料在一夜之间冒了出来,不少粉丝阴谋论地认为是对家趁着宿桦年受了伤住院,想要趁机夺走宿桦年的资源,所以在各个“可疑对象”的vb下一阵炮轰。
叶琮鄞翻了几下,他对饭圈文化的了解有限,但叶家素来是商业巨头,即便没有刻意去学习,耳濡目染之下,也能对如今的形势分析出个大概。
宿桦年现在的黑料只是第一步。
粉丝现在还有能够争吵的余地,从各种意义上而言,这都不过是小打小闹,毕竟对于娱乐圈的明星来说,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黑料缠身,而是根本不被看见。
但很快,这样的状态就会被改变了。
各种五花八门的黑料这时候迁怒惩罚的第一轮,紧接着,将会是各种品牌方以“明星形象受损”取消代言。
诚然,宿桦年是个敬业的演员,在代言方面并不热衷,但身在娱乐圈,又怎么会完全没有品牌合作?
这些合作的取消,不仅是曝光的减少,还有大量的违约金。
就是不知道到了那个地步,那个暗恋宿桦年多年,不仅将人签在自己公司下,甚至多次为他的星途保驾护航的洛总,会不会在这样的关头,仍旧选择孤注一掷的护着宿桦年。
就算护着也没关系。
叶琮鄞想,同为娱乐圈巨头公司,向董女儿背后的资本可远比白手起家的洛总要雄厚的多,在这样墙倒众人推的情况下,向董甚至不需要自己出面去做什么,只需要稍稍示意,就能让洛总毫无招架之力。
他记得,故事的最后,宿桦年成了享誉国际的超级影星,他的星途璀璨光辉,是无数人喝彩仰慕的存在。
而如今,没有了剧情的庇护,没有了那么多失了智都要帮助他的贵人,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取到书中的成绩?
叶琮鄞承认,他就是在报复。
只是他报复的对象并非是某个人,而是那个将万人迷看的格外重要的剧情,“它”将他们捧上神坛——即便他们德不配位。
而他,就要将他们从那样光明璀璨的未来中拉下来,让那些不合理、不应该存在与现实生活中的光环消散,让他们成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各种反黑话术中,突然冒出了一条新的爆料。
叶琮鄞仅仅停顿了数秒,那条爆料的浏览量便以几何倍数的飞快增加。
他没有点开词条查看具体内容,而是打开了热搜看一眼。
相关词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攀升,在发布后的十分钟内便成为了全都成了热搜前排——
#惊!#宿桦年引导霸凌#
#孤立##偶像失格#
#塌房!#所谓偶像#
#校园霸凌##宿桦年#
叶琮鄞随机点开了一个,比起之前那些捕风捉影、恶意剪辑拼接而成的黑料,这条黑料更加模糊,对人物的参与、具体时间、起因、经过、结果,全都语焉不详。
但他还是从混乱文字中提炼出了重要讯息——铺天盖地的黑热搜,说的不是别的事,正是他大学时被孤立的事情。
作为当事人之一,叶琮鄞无比清楚,从任何角度而言,这场无声的孤立,与宿桦年其实并无多大关系。
这样的黑热搜,最容易澄清不过了。
叶琮鄞冷笑一声,他猜,下一步,宿桦年的团队就该放出“事实真相”了。
常用的洗白手段,大量不同的黑热搜出现的时候,只需要将其中一条澄清的干干净净,那么其余的词条,也都全是假的,全都是对家买的黑料。
他往门口望去,忙碌的人影早已散去,宿桦年应该早就被医护人员推走了。
那人满怀愧疚道歉的模样仍在眼前,可转眼,便甩出了这种手段。
算不上伤怀,只是多少……觉得有些可笑。
叶琮鄞没有继续往下看,他退出了vb,还没放下手机,手机便轻轻震动,是罗姨。
[罗姨]:琮鄞?睡了吗?
[罗姨]:手术结束了,医生说小意的动作太大了些,导致固定好的右小腿骨有些错位,所以正了骨,不过并不严重,也没开刀。
[罗姨]:你现在要过来看看吗?
无关紧要的人物和事情瞬间被抛在了脑后,叶琮鄞站起身,攥着手机就往那边过去。
等他到了原来的病房,却发现房门紧闭,里头连灯都没开。
叶琮鄞:?
人呢?
“琮鄞。”
确定宋淮意无恙的罗伊一从病房中出来,就看见了站在原来病房门口的叶琮鄞。
“你站哪儿做什么?”罗伊有些哭笑不得,“那边做了应急措施,乱的不行,哪里还能住人?你再着急,也不能把消息都不看完就跑来呀。”
叶琮鄞眨了眨眼,摸出手机看了眼,锁屏上的确展示了一条来自罗伊的未读信息。
内容不是别的,正是罗伊说的,转移病房的事情。
他涩然一笑,默默跟在罗伊的身后往正确的病房那边去。
“医生给他打了麻药,现在还在昏睡。我还以为你睡了呢,就只给你发了消息,想着你明天早上能直接看见。”罗伊站在门口,从门上的玻璃能够清楚的瞧见病房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灯,“大概明天就能醒过来了。”
“你要进去看看吗?”她看出了叶琮鄞的犹豫,笑了起来,“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他打了麻药,睡得跟猪似的,你就算是进去,把音量调到最大,给他放一首命运交响曲,恐怕都吵不醒他。”
这样的比喻让叶琮鄞笑出了声,那点仅有的担忧也随之而散去。
他不认为自己关心会比罗姨这个母亲还要多,既然罗姨都能如此轻松,说明宋淮意的问题的确不严重。
“今晚我留在这里吧。”叶琮鄞主动提出,“时间不早了,您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罗伊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叶琮鄞。
她自己的儿子她自己清楚,那点没有宣之于口的爱慕在她眼里格外的明显。
只是琮鄞呢?
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小意能够得偿所愿,毕竟在她心目中,琮鄞一直都是最优秀的。
可从长辈的角度出发,她不能对两个人的感情指手画脚。
如果琮鄞也能喜欢小意,那最好不过了,可就算琮鄞不喜欢,那么在她心中,琮鄞也会是她重要的亲人。
这么想着,罗伊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你自己都是个病人,不好好休息,还逞能?”
“我和宋叔不在这里就算了,我们都在这人,还让你来陪床,你觉得合适吗?”
叶琮鄞:“我觉得挺合适的。”
罗伊:“……?”
“姨……”叶琮鄞也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有些理不直气还壮的嫌疑,心虚使然,目光也跟着游移。
如果是旁人,他大概会找些牵强但合理的借口糊弄过去,但面对罗伊,他不打算那样做。
“我想淮意醒来的时候就能看见我。”
叶琮鄞其实并不能断定雪山上的青年、将他送回公寓并好生照料的“陌生人”和那个帮忙找回了猫猫的路人是不是同一个人,甚至不能百分百肯定,那张隐约与宋淮意有些相似的动漫小人就是宋淮意——
毕竟这个世界上的巧合那样多,他遇到一个长相有些类似的人也不足为奇吧。
即便什么都无法确定,他还是想要陪着宋淮意。
叶琮鄞没有深究自己的心理,下意识地给自己找了个妥帖的借口:下午就那么会没看着,宋淮意就吓得腿伤都不顾了,慌里慌张地跑了出来,要是明天早上醒来,又看不见人该如何是好呀?
再说了,如果不是他突然昏睡不醒,也不会把宋淮意吓成这样,他……理所应当的负起责任不是吗?
罗伊看叶琮鄞坚持的样子,也没有多说,她笑了笑:“那好吧,反正小意从小就更听你的话,也更喜欢黏着你。”
叶琮鄞:“我送您……”
罗伊摆了摆手,拒绝:“不用啦,我让你宋叔过来。”
“先生——”
吴叔看着足足有一人半高的画框止不住的往下滑,心惊肉跳的厉害,过分的重量让背着画框的人也跟着晃了晃,让人疑心他是不是随时都会被沉甸甸的重量带着摔倒在地。
吴叔不是不想帮忙,但叶城早在最初就厉声拒绝了他。
大概是觉得自己动手才能算的上诚心——毕竟当初这些画,可都是他亲自、一幅幅地扛上二楼,并且挂在走廊上的,现在由他亲手让其归位,才能算得上诚意满满不是么?
只是如今,扛着画框往楼上走的人早不是年轻力壮的青年了,衰老的身体无法负荷实木画框的重量,跟在后头的吴叔看得很清楚,那双抓着画框边缘的手早已泛起了不正常青白之色,手背上、胳膊上更是青筋暴起,每走一步,他都能够听见沉重的喘息。
相较于叶城之前搬上去的画,这一幅画要大上许多,也要重上许多,棕色的画框上是密密麻麻的被虫蛀过的孔洞。
即便花了再多钱,用上再好的木材,失去了精心养护,放在不见天日的仓库,在时间的流逝之下,最终也难逃变成如今这幅不堪入目模样的命运。
吴叔张了张嘴,再次想要说说出阻止的话,只是到了嘴边,他还是没能将其说出口。
言语的力量在某些时候强的过分,能将人心戳的千疮百孔,有时候又尤其的苍白无力,连稍稍抚平心中的烦闷痛苦都做不到。
他要如何告诉叶城,即便他将这些画全部搬上二楼,即便二楼的走廊被强行恢复成了十多年前的样子,即便如今,他兑现了当初没能实现的承诺,琮鄞少爷大概率也还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无法说出口,更何况叶城的心里难道就不清楚吗?
如果真的觉得还有能弥补的余地,他早就直接找到琮鄞少爷了,何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做着这些不被人瞧见的事情?
无非是比起什么都不做,倒不如心存侥幸地去做些无用功,万一呢?假如呢?
即便是再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不是吗?
叶城这些年的确有注重保养身体,但时间足够让身强力壮的青年成为虚弱无力的老人,年轻时轻易就能一口气扛上楼不带歇的画框,到如今,倒成了可怖的庞然大物,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进地面下去。
“嗬嗬——”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张着嘴竭力呼吸着,可肺部还是感到了火辣辣的疼。
明明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却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仿佛他坚持的不是一幅画,而是最后一个挽回一切的机会。
就好像,只要将这幅画搬了上去,只要将过去的承诺实现,他就有了站在琮鄞面前,厚颜无耻地将孩子带回家的底气。
“咔,咔咔……”
细微的裂痕声在沉重的脚步与大口大口的喘息声重线的格外的微不足道,吴叔跟在叶城的后头,也不曾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快要到了。
他在心头默念,双手不自觉地跟着攥紧。
兴许是叶城的坚持太过于有渲染力,此刻,吴叔也不由得生出了一种侥幸的心理,即便无法将感情修复如初,努努力也能够勉强粘合在一起吧?
至于那显眼又丑陋的裂痕……
时间会带走一切的。
吴叔盯着阶梯,心跟着高高悬起。
还有五步——
下一秒,变故陡然升起,本就摇摇欲坠的画框骤然从顶部裂开,叶城早已接近脱力的双手无法制止画框朝两边开裂的力道,强行之下,反而被脱离了木框包裹的玻璃划伤了整个手臂。
“啊!”
叶城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那道伤口划拉的太深、太长,他的右手瞬间失去了力气,沉重的玻璃失去了平衡,直直地往左边倒去,强大的惯性拖着叶城也跟着往左边倾倒!
吴叔瞪大眼睛,左边可是走廊!
若不松手,恐怕会连人带画一起摔下去!
眨眼间, 叶城半个身子都被拖到了栏杆边缘。
他的整条胳膊被骤然的冲击之下挤压的变形,表情也跟着变得狰狞起来,饶是他拼尽了全力, 画框仍旧再不断下滑。
“先生!松手!”
吴叔愣了两秒,立刻冲了上来,他避开叶城受伤的右手,尝试稳住对方的身形,但此刻,叶城半个身子都已经落到了栏杆外头,在引力的作用下,他根本无法直接将一个不配合的人给拽回来。
脑袋朝下的方式让叶城的大脑充血,豆大的汗水倒流进了眼睛里, 带来灼烧般的疼痛感, 五指因为过分用力而被拖拽出一条条血痕,将白色、灰色的虫洞染上红色。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放开手,二楼算不得高, 但这样玻璃装裱又腐朽不已的画框摔下去,下场只可能是尸骨无存。
他答应过的。
他明明答应过琮鄞的。
画框一点点从掌心滑脱, 最终——
“砰!”
“哗!!”
伴随着巨大画框落地, 吴叔只觉得手中一轻, 拽着叶城齐齐向身后倒去。
好在他眼疾手快地伸手稳住身后的墙体,才没有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谁也没有先开口。
大概从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叶城就从未有过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候。
他喘息着, 胸膛因为剧烈的呼吸起伏不定,脑袋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
在看见画框摔的粉碎的那一刻, 他仿佛看见神话中被女神握在手中的命运纺织线,被锋利的玻璃碎渣中割裂成无数小段,再难寻到踪迹。
明明他还什么都没有做,但却已经有了预感。
来不及了。
在他认定琮鄞是抄袭者的时候,在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琮新的身边的时候,在琮鄞红着眼睛问他为什么的时候,在他决定将狗狗送给旁人的时候……
不,还要更早。
在更早更早的时候,他还没能从喻岚的意外中走出来,琮鄞从身后抱着他的腰,无声安慰着他,他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的时候……
就已经来不及了啊。
“我是个骗子。”叶城喃喃道。
吴叔没能听清:“什么。”
“我是个骗子。”
他重复念叨着,慢慢抬起了头,那张保养妥当的脸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就好像儒雅的中年人在瞬间步入了垂垂暮年。
他终于想起来了。
在那场意外降临之前,他曾接到过喻岚的电话,她问他: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好好爱琮鄞吗?”
那个时候,喻岚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了这个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