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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座灵剑山陆海]三劫 (麦吉君)


海天阔一入梦境,看到的就是这副样子。
他走在那条在梦里都稍显寒酸的木板路上,没两步,脚下咯吱一响,远处三个人齐齐看他。
王陆那小子,三年六月未见,似乎是瘦了点,又精壮了点,站起来看向他的时候眼间带着戾气。
“你。”
海天阔一愣,指了指他自己,“我?”
“你是不是,”这梦境里骤然刮起一阵大风,荷叶芙蓉被风卷起四处飘荡,他们脚下的木板桥发出尖利锐鸣,“早就知道了?”
这梦的主人是王陆。在他的梦里,想杀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简直易如反掌。
海天阔干笑了一声,“如果我说我不知,王陆,你信吗?”
王陆一步步朝他走来,他每走一步,这脚下栈桥便颤动一分,等到王陆一步步走到离他不过一丈的地方,他脚下已经无路可退了。
“王陆,”海天阔冷笑,等王陆再想上前,他手中圆形法阵猛然展开,六道光柱冲天而上,似乎要将这三尺梦境顶破,“…同样的当上了一次可以说你大意轻敌,上了第二次就只能说明…算了,你自己体会,自己体会。”
他绕过在六杖光牢中拳打脚踢的灵剑派首席弟子,走在虚空之中也如履平地,湖心凉亭里,正在看戏的一对男女朝他挥挥手,一个道“海哥哥”,一个无奈道“海兄好久不见”。
这亭子里桌上摆着一壶清茶、一壶寒泉佳酿,还有四五叠蜜饯瓜果,海天阔剥了个栗子,竟然还算甘甜。
“你放我出去!”
“放你出来要打要杀的,还是关着吧。这酒是何地所产,清甜润喉,算是佳酿了。”
王舞拍拍他肩膀,“识货啊海哥哥!不像某个老古董,一百多年了还抱着个茶壶在那玩什么风雅…”
“师妹…海兄见笑了…”
“欧阳兄…”恐怕欧阳商还不知道他可是见过这位五长老比这厉害得多的笑话了,“…饮茶也挺好的,浊酒过断肠,饮茶一杯,大喜大悲,大彻大悟啊。”
“你少在那给我装聋作哑!海天阔,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还活着!”
军皇山的现任长老之一拍拍手上的花生皮,揉揉自己眉心,“王陆,我若是早就知道,我为何不去找他?”
“据我所知,上次你兄弟二人见面,你还想杀了他。”
“那是我体内还封着天妖王妖气,他体内还有杀我二人父母的妖王混沌的时候,如今混沌已封,我体内妖气已除,我所犯业障也一一罚过了,王陆,现在还活着的那个是海云帆,是我海天阔的亲生弟弟,我要是知道他没死,我为何不去寻他?”
王陆站在那六杖光牢里瞪着他。海天阔摇了摇头,坐回那石凳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大喜大悲,大彻大悟,我生浮世,幻梦一场。
“你若不知道,那他,为何不记得了?”
六杖光牢里,那少年郎缓缓下坠,坐在地上,在那闪烁蓝光中盯着自己掌心一块黑纱。
若你不知,若无人从中作梗,他为何会忘了我?
他不是说,会来找我的吗?
“说来,”王舞咬了个蜜饯,“咱们小海哥哥当日不是为了那囚天术燃了自己先天之气吗?”
欧阳商点头,“但是,同时同刻因为以身殉封,平九州大乱,看破一人生死,六十四道金丹雷劫圆满,虚丹化实…”
“就好比,你朝这茶壶中灌水,也倒水。”
“盈亏相抵,”王舞一拍脑门,“所以,只是没了修为,但是先天之气被凝成的金丹补回来了。可是,他之前寿元亏损,灵脉枯竭…”
海天阔指指自己,“我不也一样,消耗灵宝灵药补一补,总能回来的。”
“可为什么,他会进了万法仙门?”
“因为雷。”海天阔看了看欧阳商,两人视线相交,这位黄金一代大师兄想起那日海天阔困王舞于幻境,似乎也是破开宇宙,与那日他们所见之景,倒是有几分相似。
“雷霆本就万钧之力,又有那万年封魔柱为引,想来当时灵、魔、妖三气冲撞,又有他二人两道天雷落下,这五蕴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缩地阵法,把他直接送出盛京仙山了。”
“那为何是万法仙门?”
“我猜,万法仙门应该是第一个查看自己门派黑潮封印的。既然查看,必定有人将灵力灌入,缩地阵开,所以就到了。”
“所以,其实,只是机缘巧合?”
“一次是机缘巧合,二次是道法自然,三次四次,那便是命中注定了。”
“这是何意?”
看一看那跌落在梦中六杖光牢的少年郎,欧阳商端起茶盏,茶香萦绕,散清去浊。
“雷劫渡仙,同样渡魔。”
王舞看着王陆的背影,眉头微皱,“你说他有心魔?”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人生八苦,哪一个不是由忧由怖而生?”
“还以为我们忙活了那么长时间,他金丹都结了,总算是能熬过去,他…他们俩也能有点甜头了…唉,我的小陆儿啊,好苦的命。”
“这怨不得命,谁叫他当初在小青云,摘了那朵比翼花。”
“但愿吧…”王舞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葫芦,犹豫着,接过了海天阔递给他的茶盏,“但愿吧。”
梦中饮茶,大喜大悲,后大彻大悟,梦醒还能分得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小子,”海天阔朝着王陆喊了一句,“你说他不记得你了。”
王陆这咽喉一滚,指尖紧紧攥着海云帆今日那块围面黑纱,合上眼睛,描画那人样貌。
“我似乎是坏了他们万法仙门什么好事,他问我,你们灵剑派是不是想趁那盛京仙门大势已去,接过这仙门之首的位子,做第二个盛京。”
“听起来像他说的话。”
王陆抬眼,只见海天阔捏着那茶杯的薄壁,似乎在回忆什么,想着想着,莫名笑起来。
“他小时候是这样的,眼睛里不容沙子,见不得别人坏了规矩,也争强好胜,刀子嘴豆腐心。”
“小海小时候是这样的小娃娃吗?”
王舞撑着欧阳商的肩膀来了兴致,“以前看他的样子看不出来啊。”
“他十三那年,军皇山和昆仑仙山曾经有过一次门派大比,虽然只是叫他上去开开眼界,但是他自己好像认了真,和人家一个元婴境界的修士比起破阵,他非说那人拿了除自己法器之外的灵宝,有作弊之嫌,死都不肯认输。”
他们似乎都忘了,在很久以前,久到王陆还不知灵剑山、灵剑派是何门何地,久到王忠还是那个跟在王陆后面的小尾巴,久到王舞还在不是梦境的无相峰上对着一轮新月、忍着蚀骨之痛咽下一口浊酒的时候,军皇山也是有过一位肆意妄为、桀骜不驯的二皇子的。
海云帆不是生来就是那副温吞和善的样子,只不过当年那滴着血的国仇家恨断了他逆鳞反骨,磨平了他锋芒棱角,只剩下一腔无人知、无人问的热血,在那间不见光的幽深密室里,一点点变得凉薄可悲。
“王陆,他从小,是被军皇山宠着长大的…如今他一忘皆空,或许你能看一看他当年是什么样子也说不定。”
“一忘皆空…”王陆咬着这四个字,突然笑出声来,“好一个一忘皆空。…你说,他是被整个军皇山宠着长大的…”王陆起身,盯着这位海长老离去的虚影,“…当年海将军夫妇,知道吗?”
他们知道他们这个老来得子的小儿子身体里有一个妄图毁天灭地的妖王混沌吗?
他们又是否知道,终有一天,这个被所有人当作个孩子来宠的小皇子会取他们性命,踩着他们的尸身血海,怀着满心仇恨,为了不能换来他自己片刻安宁的仇恨妄心,最终万劫不复吗?
海天阔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那梦境的出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桃花树,远远望去,竟像一树赤血。
“他出生前,整个军皇山,连遭天灾。我娘怀胎三月,南方连旱两月,颗粒未收,饿殍遍地。我娘怀胎五月,北方山崩地动,成百上千的灾民入我军皇山都城避难。我娘怀胎七月,天降雷霆大火,烧了我军皇山小一半的藏经古书。我娘怀胎十月,将军府周遭连下了五日大雨,兵不能行,民不能行。长老会和我师父枯琴真人都说,这是老天降罪,问我和我父亲可想好了要保这个孩子。…可是王陆,在他出生的那天,他坠地那一刻,天晴了。”
王陆一愣,海天阔的身影片刻之间,消失在他幻梦之中。
王舞似是喝的不少,扶额对着欧阳商笑道,“这六杖光牢,怎么解,你知道吗?”
欧阳商接过她手中酒壶,微抿一口,又辣又苦,如同这世间虚妄,皆为自讨苦吃。
“这是王陆的梦,他为主,我们都得听他的,能困得住他的,只有他自己。”
那少年对着这蓝色光罩,盯着这位昔日死敌离开的方向,似是若有所思,又或者只是不知所措。
王舞好像真的喝多了,她捧着脸,酒葫芦东倒西歪地碰翻了这梦里的茶壶茶盏,还有这桌上三个小碟。
“大师兄。”
欧阳商揉开女人脸侧的碎发,突然有些理解王陆。
他突然明白为何这孩子刚刚似乎连魂都丢了,仿佛跟着那另一对比翼花一起落在那另一人身上。他突然明白为何王陆今日刚入梦境,只和他,和他这梦里的天地万物说一句话。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是多么希望那是真的,就如同欧阳商希望眼前之景甚至真的一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命中不得,皆为心魔,久而久之,当那个梦真的站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怕了,怕这一刻不得长久,怕这一切看似真实终是镜花水月,怕他醒来又是高枕一人,所对除了这一室空虚只有那地上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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