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那纸鹤原地跳高又落下,“这家丢了女儿的织工啊,就想起来了这关于白狐大仙的传说,因为海边风浪太大,县里不肯派人去救,找东篱州此地势力最大的华严宗山高路远纯粹就是白费力气,所以他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挂了木牌和红绳,然后在白狐观许愿。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许了愿之后的第二日,那在海边失踪的女孩竟然被送到了这织工家门口,只不过连续几日高热不退、昏迷不醒,全家为了给她治病花光积蓄,最后女儿算是保住了,不过变成了个疯子。”
“这也算狐仙显灵?”
“本来呢,这应该不算的,毕竟那织工的女儿疯傻了没几个月,家里爹娘为了还债进山捕蛇采药,结果摔死了,现在那姑娘就日日宿在那白狐观里。”
“好可怜啊。”琉璃仙嚼了两口瓜子仁,闷闷不乐地垮着脸盯着王陆看。王陆拍着后背给她顺气,“是啊,好可怜,我们一会儿去看看她,好不好?师父,说重点啊。”
“重点就是呢,在这个织工女儿回家之后,似乎全镇的人都知道了,在白狐观门口菩提树上许愿就能实现的事,所以这近一年时间里,白狐观香火连绵不绝,甚至远远超过在此地留有分坛的华严宗。”
“万仙盟不是吧,派我们五绝那么多弟子来这降什么妖、诛什么邪的,就是因为这个地方的散修抢了他们的香火?”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小陆儿,毕竟,人之愿力,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强大的多。而且,这个白狐观真的不简单啊。”
“何以见得?”
“大约三月以前,有支路过东篱州万法仙门总坛的马队来见他们地轮真君,说是南方青衣山有异象,请万法仙门的弟子相助。”
“什么异象?”
“好像是,他们的马队原本想进山来这华衣镇上采买进货,不曾想在青衣山转了三日,鬼打墙一样又绕回了原地。”
“鬼打墙?我们进山的时候天朗气清的,山里连雾气都没有,哪来的鬼打墙。”
“如果,是有人刻意,放我们仙门五绝的人进山呢?”
“那岂不是,”王陆脸上神情阴沉片刻,“自寻死路吗?”
“话不能这么说啊王陆,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个华衣镇是人家华严宗的地盘,在他们自己的地面上硬跟人家打,是要吃亏的。”
“所以,你们也同意,这事华严宗贼喊捉贼的嫌疑最大?”
“华严宗这种中等门派,”王舞的声音虽是从纸鹤中传来,但是这言辞间的奚落鄙夷倒是一分不少,“能放这么长的线吊我们仙门五绝上钩,一定有诈,不是走投无路就是打算玉石俱焚,所以你们,给我加倍小心啊。”
“知道啦师父,我要是你啊,我就更担心这届五绝大会会出点什么意外。”
“你还说呢,盛京仙门的人看出什么来了?”
王陆懒懒伸了伸胳膊,看似不经意地对着他右手边窗户顿了顿。众人朝他所指方向看去,正好看见那身高马大的黑衣弟子举着一杯茶,神情冷漠地饮下。
“力王江流,号称力能拔山扛鼎。他旁边那两个,望月家的双生子,望月鸾羽、望月鸾云,一对阴阳百宝箱,说是能吞尽天下灵宝法器。”
“不错嘛小陆儿,不愧是我徒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啊。”
“我观察过了,今年这五绝大会…还不如上次。上次盛京至少还有一张底牌未露,今年就靠一群马戏团耍杂耍的,恐怕构不成威胁。昆仑除了周沐沐的混沌金刚圈听说又进阶了,剩下还是平平无奇。军皇山…”
王陆顿了一顿,那纸鹤颤颤巍巍落在他肩头,似是要安慰他,又似是让他冷静克制。
王陆冷笑一声,他是放不下,但也不至于脆弱成纸人,“军皇山最近几年没什么动静,下山平乱的也就是那个项梁,我们没正式打过,不好说,不过我想琉璃师姐应该能应付。”
“是啊五长老!我师父说,我最近又有长进了!离火剑法,我已经练到第十五重了!”
“我说小祖宗啊,”王陆无奈地抓了把蜜饯塞进琉璃仙嘴里,“我知道琉璃师姐你厉害,但是我们现在是比赛,比赛的时候就算你再厉害,也不能大声吆喝给全世界的人听的。”
“你别对她太严厉嘛小陆儿,毕竟,”那纸鹤狭窄的翅膀在它那个纸脑袋附近比划比划,“小琉璃…天真烂漫嘛,耍心眼这种事情,我就放心交给你了。…对了,万法仙门呢?我刚才还想问,地轮那个老古板,见了一面急匆匆就走了不知道忙什么,连客都没请。”
“说到万法仙门…”王陆向后微靠,抬头看那二楼房门紧闭却有烛光摇动的几间客房,“师父,今年万法仙门,是不是少一人参赛啊?”
“没听说啊。”
“那为何今日,我们只见过了斩子夜、叶菲菲两位真传弟子,加上外门弟子,一共也只有四人。”
“不对啊,刚才我还听他们路过的弟子八卦,说是今年派出了三位真传弟子…”
“…好像这其中还有一位,是个新入门不久的小师弟呢。”
第二章 贰
二
是夜。
王舞一丝精魂附在手掌心大小一枚纸人之上,纸人上得主人指尖精血画符,顺着这华衣镇咸湿温暖的海风飘荡下山,自竹窗缝隙落尽屋内。
这是她真传弟子王陆的房间。纸人顺着凹凸不平的竹凳落脚爬上桌子,掐决念咒,法咒生效,屋内如同这园中翠竹一般的绿光大盛,一白裙美人桃花人面、轻若可做掌上舞一般落在这桌子上。
“这么晚了,干什么去啊?”
王陆把坤山剑收进腰间,有些无奈,“师父,下次要来,走门就可以了。”
“人家这不是不方便走门吗。”王舞甩了甩她这身白中透着淡淡桃花妃红的襦群衣袖,只露出一双眉眼,朝他送了个让人脊背酥软的秋波。
“我觉得您今晚可以回了,我今晚不睡,你和我大师伯明晚再会吧。”
“你小子!”王舞撸起袖子跳下桌子一把抓住他耳朵,“说!几晚没睡了!上次大师兄刚给我讲到他和海天阔那孙子游历天南边陲在沙漠小城里看见异域美女…”
“不是吧师父,你担心大师伯他…没想到大师伯看起来浓眉大眼,也会…”
“我担心个鬼啊!我担心异域美女还不如担心海天阔!说起来担心啊,我最担心的不是别人…”王舞手上力气逐渐轻了,这纸人如真人别无二致,连他师父手心温度都拟得像模像样,“…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这个混小子啊…说吧,几日没好好睡过了?”
王陆低头落座,他面前孤灯一盏,烛火在海风中摇曳,清冷可怜。
“三年了,师父。”
三年了,没有一日,他能睡好。
王陆一直在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他梦见云溪镇,梦见有个蓝衫少年拨开人群,面带桀骜举着一张准入卷入住上房;他梦见夜晚,也是那一盏孤灯,门外有位素白衣衫的公子叩那人房门;他梦见金桥,一把油纸伞下相依相挨的两个肩头;他梦见流沙坑,梦见玄云堂面试,梦见藏书阁,梦见小青云,梦见王家村、血光阵、季阳城,最后是那盛京仙山五蕴峰上滂沱大雨里,封魔柱下云海之中落下万钧雷劫。
梦里的王陆一直在看,好像这并不是他的人生,不是他的妄念,不是他的狂心,不是他的三劫八苦。他好像一个看客,立在路旁,偶尔听到有说书人讲一段故事给他,他听的入迷,忘了今夕何夕。
这梦的最后,天地万物乾坤反转,黑白明暗融成那模糊一片的桃源村大门。
他看到那蓝衣人立在那,可是那白衣公子已经快要离开了。
王陆想告诉他,不行。
不能离开。
不要离开。
离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撕扯这虚妄梦境,花草树木变为他掌心流云纷纷倒退让路。他破开那蓝衣人影,斩断这幻影分身,一切在他滔天怒意下化为闪烁齑粉。
可是一切都只是梦。
他靠近不了那道水月镜花般的门,抓不到那一角白色素衣,更拉不住故人将要挥别的手。
梦里,海云帆还是朝着那青衣年少的他说,王兄,我们终点见。
他想知道,梦中,海云帆说我们终点见,那终点究竟在哪?
是灵剑派无相峰,还是王家村那月下的二层小楼,或者是东篱、天南、云泰,是这天地广阔,是所有他们未曾走过的地方?
每每梦醒,王陆除了喘着胸中滞闷粗气,抬手挡住自己的微红双眼之外,无一事可做,无一人可诉,无一梦可托。
海云帆啊,海云帆,王陆在无数个早晨看着这辈子上晕开的一个个圆形水渍,在心中苦笑,你说你大仇得报就会来找我,我们一起天涯海角,做一对逍遥真仙,可你终究还是食言了。
我想去寻你,你说你在终点等我。
可终点在哪啊?
我又该去哪找你啊。
王舞见他一言不发,只得小心拍拍他脊背,“今日我为你点清神香,你好好睡一觉,我也不和你大师伯梦中相会了,好不好?”
王陆苦笑,抬眼一双乌黑眼睛如同海涛凝冰,不透天光半寸,让人害怕也让人难过。这三年,她看着一步一步修炼长大的孩子,不知道何时,眼角竟然有了一条浅痕,王舞抬手,蹭过王陆眼尾的时候似乎摸到了一丝水意。
“师父,我不想睡…一闭眼,我就能看见他…我每天都告诉自己,他已经不在了,回不来了,是你看着他离开的…可是每天梦醒,我还是会去逍遥峰找他…师父,我不想睡了,你…你别逼我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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