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不紧不慢地坐上苏问景的车,本人全无惹人生气的自觉。
苏问景问他:“你和江霄说什么了?他表情不怎么好看。”
他擦擦冷汗,只有背地里才敢直呼其名。
钟情:“没说什么。”
苏问景:“说来真是对不起,我只是叫你来比个赛,没想到还会有这一茬。”
钟情侧头挑了下眉:“报酬。”
没想到会有这么一茬没关系,给钱就行。
苏问景闭了嘴,把卡推给了钟情。
他摸了摸鼻尖:“那个,如果你缺钱的话,我这边有个赛车队,缺个经理。”
钟情看了他一眼,在扫到这家伙微红的脸躲闪的眼神后,原本想答应的话到嘴边就改口:“不用了。”
“我以为一周下来我们算是朋友了。”
钟情语焉不详道:“也许是吧。”
但他没有惹风流债的爱好。
从车窗里看,外面的冷峻男人走过,头顶的伞倾斜得恰到好处。
后面的小少爷也能从车窗看到他俩,张嘴就是嘟嘟囔囔:“等着,下一次我一定能赢你。”
钟情伸手摇下车窗,江霄在这时停下脚步,伞同时停住,两个人隔着道玻璃车窗对望。
一身黑西装气场肃穆的江霄目光很冷,也许他刚才说花漂亮那句话多少招惹到人家了。
钟情移开视线,看向后面金发的小少爷:“如果你想赢我的话,还可以再练练。”
他这话说得诚恳。
江霄扫了他一眼。
坐在副驾胳膊支在车窗上的钟情于是回看过来,朝他一笑,摘下护目镜后飞扬的发丝落下来,黑色短发下的眼睛弯起来生出来点多情意味。
风扑朔寒凉。
江霄的视线越过,看向苏问景:“你的人胆子倒大。”
话听不出褒贬。
苏问景一愣,觉得他误会了什么。
江霄却已经迈步离开,小少爷在后面咋咋呼呼地跟着。
车窗摇上。
苏问景:“你对人家小少爷有意见?”
钟情言简意赅:“没有,我以为你有。”
苏问景挠了挠头:“他小孩脾气,我没打算跟他闹的。”
他接着问:“那你对江霄有意见吗?”
问得委婉。
钟情:“也没有。”
他耸了耸肩:“他给我的感觉还挺像我那群同事。”
看样子钟情和他的同事们不来电。
苏问景没再继续问。
青山蒙尘,钟情无所事事地往窗外看去,外面的天是铅灰色的,和研究所的天一模一样,他好像还是那个天天蹲在研究所的研究员,偶尔得闲去小酒馆里坐坐,周围同事高谈阔论着加缪的存在主义和平克弗洛伊德的太空摇滚,而他在世界杯的直播声音里磕着瓜子昏昏欲睡。
现在倒不无趣了。
因为他还有原主的债要还。
钟情:。
原来的这位赛车手因为给父亲治病欠下高利贷,又和黑心俱乐部解约,加上违约金要倒欠五百万左右。
这五百万只能给原主带来更不幸的生活,父亲重病不治身亡,高利贷又找上门,原主不堪重负自杀。
钟情穿来后,解决了高利贷部分,剩下的林林总总也不算少。
虽然对他来说不算麻烦。
他靠在车后背上,掀了掀眼皮。
那个架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被笼罩进雨幕里,背影笔挺,步伐利落。
雨滴从外面保镖队伍撑起的一排伞上打过,溅进水洼里声音就没那么脆,钟情只扫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这位身兼数职的赛车手先生依旧要继续他忙碌的生活,钟情从来不避讳麻烦,这些在他看来是体验人生的一部分。
虽然他早已有预料,按理来说,穿到这本书里必定少不了他的麻烦事,但是他没有想到这麻烦来得还挺快。
这天还是个雨天,他走进上班的酒吧,有围在那里讲故事的客人看见他和他击掌,他的眼皮莫名其妙跳了跳,已然有接下来要发生不好的事的预兆。
但是他并不在意,反正没什么能比五百万更麻烦,他慢悠悠地和学徒打完招呼,外面细雨蒙蒙,下得利落。
潇洒俊逸的调酒师是HOOK酒吧新来的招牌,不仅长得帅身材好调得一手好酒,还极为风趣善于同客人打交道,不少女客人会让他陪着打点小牌,男人有一双含情的眼睛,常笑,不笑的时候单眼皮就会显得有些凶。
钟情一边调酒一边和面前的客人说些冷笑话,他自己还没笑呢,染成栗色长发的客人就会笑得窝进同伴的怀里。
显然这位调酒师的拥趸众多,大家很爱听他说话。
钟情切割开冰球的动作流畅,这时候一道金发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如果只是单纯的金发还好,不过当这道金发无比熟悉且明显身处不利的境地时,他无法忽视。
江一恪醉得晕乎乎地被一位形容落拓的男人拉扯走,大概率已经失去了意识。
不过几天而已,又碰上了。
该庆幸他是个不会见死不救的好人吧。
钟情挑眉,和旁边的学徒说了声自己要去冰库拿冰后,就离开了吧台,他从后门出去,冰库就在不远处,但是他的脚步在后门门口停下。
南城总在下雨。
今晚也是。
下水道的味道在雨水里冲出来,几名大汉正在试图把刚拉出来的江一恪拖到巷子里去,钟情隔着茫茫雨幕看着。
雨越下越大,巷子里的水流到酒吧后门边,伴着点随水漂流的花瓣。
“啧。”
他迈开脚步。
要是他不在,今天这巷子里就该发生点花市常发生的剧情了。
巷子深,涌着酒气冲天,一个大汉嘿嘿笑着:“从哪家跑出来的小少爷,这衣服这表,够咱们少奋斗十年了。”
“要不是他自己先喝得十足醉,哪能这么容易得手。”
“没觉得这脸也不错吗?咱兄弟几个爽爽?”
江一恪醉得昏昏沉沉,只有一线理智残留,他觉得不对,拼命扯开抓着他衣襟的手:“放、放开我。”
一丝怒腔,他兜里的手哆哆嗦嗦地胡乱按着键发着消息。
有人粗暴地扯过他的袖管,手表被掏走。
“你们知道我哥是谁吗?惹了我,你们都得被、被打死。”
他就不应该和他哥吵架跑出来。
大汉们对视一眼:“这巷子里可没有监控,谁管得着谁呢,我们哪知道你那哥哥从哪吹出来的。”
“认不出我们找谁呢?小少爷。”
江一恪拼命挣扎,绝望涌上心头:“救森*晚*整*理命,你们他爹地给我滚,混蛋,给我滚!”
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看着要凑过来的大汉的嘴脸还是崩溃地闭上了眼。
“江霄、我哥不会放过你们的——”
一道闷棍声。
挨他最近的那个大汉表情还尚且残留邪意,就已经被人从后面打晕,喉咙里连句惊叫都没发出来。
江一恪愣住了,吓得下意识往后一退,蹭了一手脏水。
“这么说话是不会有人听的,小少爷,”被击倒的大汉背后,露出张熟悉的脸,打着耳钉的男人微微一笑,干脆利落地拿曲棍击中了旁边的另一个大汉,动作风般迅速,长腿一扫把人踹了出去,“人在困难的时候最应该依靠的是自己的力量。”
啷当一声,大汉撞到墙上,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在一水儿的脏话和带祖宗的词里,钟情面色不变,他俯下身,把江一恪拉了起来。
江一恪愣愣地看着他。
雨所带来的凉意扑在钟情的脸上,被打湿的黑发下神色变冷了些。
后面有个大汉扑过来要给他脖子一拳,钟情一脚踹到了人的小腿上,大汉吃痛地惊呼,胳膊猛地使力,在钟情的背上捶了个肘击,曲棍被甩出去。
钟情感受到背部的疼痛,皱了下眉。
下雨下得人头晕,下水道还一股呛人的味。
原先为首的大汉作势想跑,腿踉踉跄跄愣是抖得不行,远处不知何时响起车辆驶来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壮观。
钟情说:“你把你哥叫来了?”
江一恪慌张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面前站着的男人,原本在赛车场上游刃有余的男人现在依旧有风般的不羁,突然觉得这个人也没那么讨厌了。
看上去好、好厉害。
一团阴影笼罩过来,后面大汉的表情狰狞又凶恶。
江一恪瞳孔猛缩:“小心——”
曲棍的闷响。
钟情一时不察,刚反应过来,剧烈的疼痛就从脖子边传来。
原本是他从门里拿出来的武器,现在也该轮到他自己尝尝滋味了。
钟情苦中作乐般想道。
他的视线变得昏暗起来,连周围的声音也听不太清了。
耳边隐隐有江一恪慌乱的声音、曲棍被丢掉的落地哐当声、大汉匆匆想逃跑的脚步声和被堵住时的跪地求饶声。
最后是一道稳健的脚步声停在了他旁边。
南城的天空灰蒙蒙的,他勉强睁开眼只能看到雨滴落下,神色冷淡的男人低头看他,头顶的伞连带着把要往他脸上落的雨滴都挡住了。
钟情开口轻声道:“好巧。”
这句话是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天空闭合起来只有黑暗的眩晕,南城真是惹人厌,空气里都带着雨水的潮湿。
万物都很寂静。
有人蹲下身,手在他的脸上蹭走雨水。
指尖是温热的。
这个男人只有在昏迷的时候才能显出点不讨人厌的安静来。
江霄感觉到指尖的水滴往下滑落, 他捻了一下,垂眸下略显冷淡的眸光在指尖停留。
旁边的保镖递上巾帕,他站起来, 名贵的丝帕在修长的指间穿过, 把水滴擦得一干二净, 才低声道:“把他一块带回去。”
雨滴在夜晚落得震声作响。
江一恪在原地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他看看他哥, 又看看保镖, 有些郁闷地低头, 先想自己是不是又给他哥添麻烦了,又想就算他哥不来也没事, 低着头踢了下脚边巷子水泥地上凸起的一块。
江霄开口:“下次不要乱跑。”
他对江一恪从来没有特别的要求。
“把这几个处理掉, 碍眼。”
伞随之而动, 皮鞋在雨洼里泛起波纹。
江一恪在原地没动,看着江霄的背影走远, 手在拿回来的表上蹭了蹭。
他哥总是这样,连慰问一句都没有。
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关心过他。
可是, 有人来救他,也很好, 不管是他哥还是那个叫钟情的赛车手。
那证明他还是很重要的。
雨水把南城打湿了, 塔般的高楼压迫着江景, 带着让人呼吸不上来的威势。
钟情睁开眼的时候, 先被房间里的冷色光闪了下眼, 然后才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后面有点痛,他的手摸上后颈, 纱布的触感传来,他微微眯起眼才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灯光。
曲棍打人还是不错的, 是一根劲道的好曲棍。
也没有那么痛。
钟情勾起嘴角,家庭医生看到他醒来,原本正在写的记录册和一边摆放的药都暂时被搁置在一边,忙不迭地就要出去叫人。
敞开的房间门口还有两个保镖的身影,房间布局惨白简洁得近乎冷,毫无人情味。
钟情摸上后颈,试图把纱布给揭下来,脖子能正常扭动,他还没有伤到这种程度。
他不喜欢被纱布裹着的感觉。
外面还在下着雨,踢踢踏踏的雨滴打在别墅外的梧桐叶上,声音很低。
门外的脚步声很沉稳,先于本人探出一片门口深黑色的衣角,被毫无褶皱的西装包裹着的身材,接着才是江霄那张冷峻的脸,进来的时候旁边的保镖已经自动把门关上,哐当很轻的一声。
有檀香味传来,江霄坐在了床旁边的椅子上,压迫的气势被冲散了点。
这房间有点阴冷,也许是南城的天气惯来如此的缘故。
江霄先开了口,很随意地找了个不是话题的话题:“你醒了?”
刚被敲了个闷棍才醒的钟情坐在床上,正往后扯着纱布,听到他的话时抬眼看了看,才笑眯眯开口:“我睁着眼。”
这个问句问得太没水平了。
江霄沉默了下。
这个人还是不开口的时候最有意境。
他看向钟情,脸上表情挺无所谓的男人也满脸莫名地看向他,手里还扯着纱布的线头。
“谢谢你搭救我弟弟,”江霄淡淡地收回视线,“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家帮助的,请尽管提。”
他往后靠了点,影子在床边笼罩出一小团阴影,衣服扣子依旧扣在最上面一颗。
公事公办,和房间装修如出一辙的风格。
可惜这对钟情没用。
“我助人为乐,”钟情接道,“不过如果您真的想谈报酬的话,我可以提供银行卡号。”
他的黑眸里盛满真诚。
江霄:“……”
面前的男人微微弯起眼,黑色短发下打的那颗耳钉在房间的灯光下熠熠生辉,终于完整把纱布扯了下来,一条腿屈起来,绷带被夹在指间,他闲得没事把玩着,又开口问:“说来您弟弟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出来?”
钟情这句话问得可切实际。
“他和我吵架了。”
江霄倒不在意家事被人知道,神色淡淡地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下来: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钟情说:“社会闲散人士身兼多职呗。”
他眨眨眼,笑出来:“该不会江总以为我是在跟踪吧?”
“你可以叫我名字,”江霄说,“我没这样以为。”
钟情接道:“江霄?”
靠在椅背放松下来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嗯。”
他不习惯同辈的人称呼他太过正式,钟情也不是他的下属。
钟情低了下头,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换了,变成了一套干净整洁的黑色条纹家居服,他挑了下眉:“我什么时候换了套衣服?”
江霄解释道,也许是不想让他误会什么:“佣人帮你换的。”
钟情:“像斑马。”
江霄:“。”
江霄扯出来个笑,钟情觉得他笑得有点冷:
“我家衣服都是这个风格,不喜欢别穿。”
钟情耸了耸肩:“你穿也得像斑马。”
江霄一字一顿冷声道:“钟、情。”
他就知道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的没什么好话。
可惜钟情这个名字生来就带了点缱绻的意味,他这么叫人完全没有威慑力度。
他很快收住了话头,冷着张脸双手抱臂靠上椅背。
刺骨的凉从手臂边涌入袖管,钟情手按住脖子转了下,黑色发丝散出来点散漫意思,脑袋还有点晕。
江霄说:“你还挺莽撞。”
钟情:“我心系小少爷多年,应该的。”
江霄:“……”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从何处击倒这句话。
钟情整理了下袖口,在床上坐得正经,话也诚恳:“开玩笑的,上句话别当真。”
他那个失误纯属意外。
江霄当然不会把他那句话当真,他抬了抬眼皮,身上已经快凝实的冷气场散开点。
钟情:“我是心系你多年。”
冷气又一次凝实。
这下钟情是真能在江霄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上看见恼怒,他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嘴角漫不经心地扯了点。
头顶的冷色光已经和脑袋一起变得眩晕,对方很快控制好表情,眼里深色已经变作波澜不惊。
江霄性格从来强势持重,鲜有吃瘪的时候,当然也鲜有敢在他面前挑衅他的人,只几个呼吸间,他就恢复了平静:
“你好好休息,少说点话。”
不无讽刺。
钟情双手插兜,脑袋后面疼得不明显,是有后劲儿的,他不在意,姿态也闲散,看不出来是受过多大伤的。
房间里的檀香味散了点,其他味道就涌了上来,江霄看着这个男人手又往后揭绷带,线条紧绷的手臂在黑白条纹家居服里若隐若现,眉目里多情湿润的意味就被压下去了。
好吧,这衣服确实很像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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