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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迷的我修无情道(明又灭)

【表面高岭之花,实则切片忠犬师尊攻 x 开朗万人迷,但天生无情道受】
天承门的弟子选拔结束,从不收徒的霄晖仙尊破天荒收了个凡间少年当弟子。
门派内的弟子,对这个总是笑吟吟的少年只有两个印象。
第一,薄红唇,桃花眼,面带三分笑,是个薄情的面相。
第二,少年亲手为自己的竹马亡夫刻了个牌位,是个多情的人。
是个很乖很讨喜的师弟。
就算早早成了未亡人,依旧引起无数人的觊觎。
祈桑在那年弟子选拔大放异彩,拜浮雪殿的那位仙尊为师。
霄晖仙君谢亭珏,剑骨仙姿,半步成圣,被无数人仰望。
祈桑出身乡野却姿容秀逸,伶俐聪慧亦勤奋卓绝。
面对如玉似的乖巧师弟,师门上下都忍不住照拂。
万宝阁少主对他一见如故。
少言寡语的师兄会悉心指点他的剑术。
就连那位平日里最为不近人情的师尊,也会用舞剑的手为他折花。
祈桑对他们心里滋生的欲念浑然不知。
他每日练剑,经常加餐,偶尔擦亡夫牌位。
直到——
有人留《成为曹贼第一步》全套。
有人直接拿布把他亡夫牌位盖上了。
祈桑掀开盖在亡夫牌位上的布。
“……?”
好奇怪哦。
剑道入门后,谢亭珏问祈桑想要修什么道。
所有人都猜测他会选择苍生道。
大道慈悲,最适合他这种心软的人。
可祈桑摇了摇头,态度坚定。
“师尊,我想修无情道。”
谢亭珏好似全无私心一般,淡声规劝。
“无情道需断情绝爱,于你不妥。”
祈桑歪了歪头,白净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天真。
“未曾一试,师尊怎知不妥?”
谢亭珏沉默片刻,没有再劝。
唯有被衣袖遮掩的手不自觉握紧,指骨都有些发白了。
世人口中无情无欲的霄晖仙尊,其实也只是个七情六欲俱全的凡人。
——————————————
切片天之骄子x万人迷天地宠儿
阅读指南:
1.男德切片攻,都洁都宠受,he
2.攻不是无情道,攻很早动心且箭头超粗
3.受宝结尾回箭头(宝对前夫只是亲情)
4.后期小宝本书第一战力
5.没有副CP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爽文 师徒 万人迷 忠犬
主角视角:祈桑 互动:攻 配角:切片攻n个
其它:团宠受,攻宠受,切片攻
一句话简介:师尊,你和我亡夫好像
立意: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少爷喜欢这里依山傍水的秀丽景色,搬过来小住一段时间。
徐丽秀见那少爷神色倨傲,担心是个不好惹的,没敢上前搭话。
谁知没过多久,那少爷竟主动来敲他家的木门,送来了见面礼。
望着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少年,徐丽秀很快与对方攀谈起来。
原星岫没有半点不耐,认认真真听着徐丽秀颇有些唠叨的话语。
直到村门口传来一阵响动,两人才侧目望去。
一名背着竹箩筐,穿着白麻布衣的少年走了进来。
他的黑发高高束起,腰上系着一根麻绳,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白衣上,给粗糙的料子都镀上了一层光,衬得如无暇美玉的皮肤愈发白皙。
细长的手指拽着背篓的背带,指骨微微泛红,铅灰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显现出淡琥珀色的光泽。
十七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高抽条拔节,身材却因为营养跟不上而显得清瘦。
……有些太瘦了。
原星岫先是不易察觉地直了直腰,让自己的仪态看起来更好一些。
紧接着,才微微皱眉:“秀姨,他穿的是……”
之前来这里,都忘记问祈桑了。
似乎每一次见到他,少年都是一身白衣。
“他叫祈桑,是我们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乖得很,我们都拿他当幺儿看。”徐丽秀的语气满是心疼,“他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去年走了。”
亲人走了,披麻戴孝。
所以祈桑才一身白麻布衣。
原星岫呼吸一滞,涩声问:“秀姨,能和我讲讲他的事吗?”
徐丽秀起初还有些诧异原星岫怎么会对祈桑感兴趣,但转念一想,又找不出不喜欢祈桑的理由。
毕竟是祈桑的私事,徐丽秀斟酌分寸,挑了点大家都知道的事说了。
祈桑小时候被遗弃在野外,是萧彧把尚在襁褓的他捡了回来,也担起责任,当了祈桑的哥哥。
祈桑的名字是村里人取的,在古语中,是“祝福”的意思。
萧彧作为哥哥,每日白天都会上山,靠抓鱼捕猎养活两人。
哥哥不在家的时候,弟弟就趴在窗户上,数着时间等哥哥回来。
村里人偶尔也会接济他们,接两小孩一起来吃顿饭。
兄弟俩相依为命,日子清苦倒也不算艰难。
可惜一年前,萧彧突然患了恶疾,日日咳血,找了城里的医师也看不出所以然。
不到一月,人就衰败了下去,半年前彻底回天无力。
祈桑从出生就没了父母,十六岁那年又没了唯一的哥哥。
他从出生就孑然一身,至今复旧如初。
知道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祈桑笑着拒绝所有人的帮扶。
每逢见面,他依旧是那副懂事的样子,从没有人见过他失态的表情。
除了那一身似雪的粗麻白衣,没有人看得出他在为萧彧的死而难过。
春日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
祈桑背篓里装着一只野鸡,还有不少辨认无毒后采摘的菌子。
因为萧彧的身份特殊,他们的住处很偏僻,周围只有一户人家。
后来萧彧死了,祈桑也懒得搬走了。
进屋后,祈桑放下背篓,拿出工具准备去处理野鸡。
在处理野鸡前,祈桑把自己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
“最近怎么总是这么巧?”
因为四下无人,祈桑的行为看起来就像在自言自语。
但很快,他的面前就出现一道悬浮于空中,金光流动的字迹。
【巧什么?】
面对这凭空出现的字迹,祈桑表现得很习以为常。
“我前天上山捡到一只野兔,昨天上山又捡到一只……早上随口说了句想吃野鸡,结果刚刚上山,又捡到了一只被雷劈晕的野鸡。”
没有声音,祈桑却从面前迅速出现的那行字上发现了些许慌乱。
【确实很巧。】
祈桑眯了眯眼,“阿谕,不会是你干的吧?”
【我只是神谕,一行字怎能有如此本事?】
祈桑“嘁”了一声。
“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说的。”
神谕是在祈桑七岁那年出现的。
桃花村位置偏僻,偶尔会有货郎来卖货。
那天萧彧去镇上卖自己猎多的野兔,祈桑一个人待在家里。
货郎见家中无人,位置偏僻,起了歹心。
他捂晕了祈桑,将其拐到十里八乡之外。
祈桑在布满灰尘的柴房里醒来,还没来得及思索现在的情况,入眼就是一行金色的字。
【别说话,我帮你松绑,你只管往外跑。】
看到这一行诡异的字迹,祈桑心中纵有怀疑,却也明白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
察觉到手上的绳索松开,祈桑连忙起身,跌跌撞撞往大门的方向跑去。
奇怪的是柴房的门没有上锁,货郎也没待在这里看守他。
祈桑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他停下脚步,不顾“神谕”的催促,绕到柴房后面。
——柴房后面,是货郎的尸体。
货郎被一剑穿心,失血过多而脸色灰白。
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祈桑却没有被吓到。
他反而冷静地询问:“是你做的吗?”
神谕没有再出现。
祈桑自知得不到结果,便不再浪费口舌,只低声道了句谢。
出门后,眼前是一片荒凉的村庄,已经没有人居住了。
祈桑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下地上的泥土,大致判断出了货郎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明知正确的路该怎么走,但他偏偏走了相反的方向。
没走两步,面前就出现了一行字。
【这个方向是悬崖。】
祈桑好奇地环顾四周。
“你在哪呢?”
神谕沉默了一会,没有说话。
祈桑便不管他,依旧朝着悬崖的方向走。
过了一会,见祈桑真的铁了心往那走,神谕又着急了。
【我是神谕,自然来自天上。】
祈桑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的嗓音还带着孩童的稚嫩,语气却异样的成熟。
“真的有神吗?”
【有的。】
神谕这次回答的很快。
【只要还有信徒,就永远有神明。】
十年后。
祈桑在为怎么处理野鸡发愁。
“我不会杀鸡啊。”
以前,从抓鸡到做饭,都是萧彧一手包办的。
祈桑最多在边上帮忙递刀,就这样萧彧还担心祈桑伤了手。
祈桑话语里的暗示意味太明显,令神谕想忽视都不行。
【你转过身,闭上眼。】
祈桑乖乖照做。
“阿谕,你现在装都不装啦?”
神谕恼羞成怒,没有回答。
祈桑乖乖闭上了眼,也没有想着偷看。
这是他和神谕在这些年培养出来的默契。
因为闭上了眼睛,看不见神谕的字,祈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睁眼。
过了好一会,他站累了,摸索着坐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他有点困了,手撑在桌上托着腮。
祈桑打了个哈欠,干脆往桌上一趴。
“加油哦阿谕,我好困啊,我先睡一会。”
临睡前,祈桑听见身后有菜刀恶狠狠砍断鸡脖的声音。
祈桑咕哝:“阿谕,你好吓人哦。”
化为人形的神谕闻言,嘴角抽了几下。
最终,还是放轻了力道,不愿吵到祈桑。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祈桑伸了个懒腰,鼻子闻了闻,睡意彻底散了。
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小鸡炖菌子。
“哇,谢谢你。”祈桑很高兴,“田螺小谕。”
神谕很快就给出了回复。
【不要这么叫,难听。】
祈桑笑眯眯夹了一块菌子。
“之前哥哥说,这个不煮熟有毒,但是一想到这是小谕做的,就算不煮熟我也要吃。”
【你就算说得再好听,我下次也绝对不会给你做饭了。】
“我相信你。”祈桑嚼吧嚼吧,“有点没味,下次多放点盐巴。”
神谕恼羞成怒,再次消失。
祈桑吃完后,把屋内到处都整理了一遍。
最后才拉开抽屉,拿出一样东西。
是一块普通的木质牌位,做工粗糙。
上面的字还没刻完,祈桑拿出一把小刀,仔仔细细刻着接下来的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在室内昏暗地看不清任何东西前,他刻完了最后一个字。
——亡夫萧彧之位。
旁人眼中,祈桑与萧彧只是兄弟。
但其实,他们之间还有另一层关系。
虽说是“亡夫”,但祈桑自己也不知道……
他对萧彧,只是亲情,还是还有别的感情。
前年乞巧节时,有家酒楼给每一对鹣鲽情深的爱侣都送了一份桂花糕。
时下断袖已不罕见,同性结伴相去的也不少。
那桂花糕色泽诱人,香气扑鼻。
祈桑实在想吃,就拜托萧彧想想办法。
萧彧有些无奈,但他对祈桑向来只有好脾气。
“能有什么办法,桂花糕又不外售……总不能我们也扮作.爱侣?”
谁知祈桑眨巴眨巴眼睛,拉了拉萧彧的衣袖。
他凑在后者耳边小声道:“有何不可呢,哥哥?”
萧彧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只是深深看了一眼祈桑。
那眼神包含太多意味,当时的祈桑看不懂。
祈桑以为萧彧不愿意,双手合十祈求。
“求求你了哥哥,我真的很想吃那个桂花糕。”
“好啊。”萧彧慢悠悠道,“那桑桑,你可只能当我一个人的妻。”
“哪怕我哪天死了,你也要告诉别人,我是你的亡夫。”
祈桑觉得那时的萧彧眼神太具侵略性。
只是一个恍神的功夫,对方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萧彧主动握着祈桑的手,走到发桂花糕的地方。
面对小二善意的眼神,他们要了一份桂花糕。
祈桑介绍萧彧是“我夫萧彧。”
萧彧称呼祈桑为“爱妻桑桑。”
那时的祈桑看不懂萧彧的眼神。
如今时隔多年,他终于懂了萧彧的感情,却又不懂自己的感情了。
室内的光线昏暗。
祈桑在将刻刀放回原处时,不慎被划了一下。
指尖的伤口很浅,他随意拿水冲了一下血迹。
祈桑叹了口气,看向萧彧的牌位。
“哥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一个简陋的牌位自然不可能回答祈桑。
人哪能断定自己的生死呢?
但祈桑一直知道,萧彧不是普通人。
萧彧教他练剑,教他读书习字,带他见识了许多凡人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光景。
只是,如果萧彧一直知道自己不久便会死去……
那他应当也会知道,他对祈桑的隐瞒,以及无微不至的照顾,都会在死后变成刺心的软刀。
他待祈桑越好,祈桑越依赖他,这把刀就会插得更深。

翌日,祈桑照旧去山上捡……不是,去猎兔。
今天捡兔子的用时比较久,大概是神谕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随意劈晕小动物。
只是最后,他还是不忍心见祈桑没肉吃,只能可怜巴巴抱着一篮野果。
硬气的神谕又悄悄劈晕了一只野兔,丢在祈桑回家的路上。
祈桑将兔子放进背篓里,哭笑不得。
山上的小兔子迟早得被神谕劈完吧?
此时已暮色四合。
祈桑匆匆往回走,一不留神就撞上一个人。
撞上的是名少年,天青色锦衣配黑色长靴,神态高傲却不会令人反感。
少年的衣服做工精细,干净整洁,一看便是富贵人家。
“祈桑,撞了本少爷还不道歉?”
祈桑抬头,认出了来者。
“对不起啊,原少爷。”
祈桑没有表示,神谕反而不爽了。
【原星岫嘴巴这么臭,别理他。】
原星岫半年前走镖历练时路过桃花村,曾在他家住过一晚。
后来说是喜欢桃花村的风景,时常一个人来。
估计是因为和祈桑最熟悉,每次来都找他。
原星岫这个人,嘴巴毒,但心好。
见祈桑乖乖听话道歉,原星岫反而不满意了。
“别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性子这么好拿捏,在这的要不是我,你早被人欺负了。”
祈桑很认真。
“可是你也没少欺负我啊。”
原星岫:“……”
祈桑又补了一刀。
“而且在桃花村,只有你会欺负我。”
原星岫:“……!”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气死我了!
原星岫正欲生气,转念一想,祈桑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宠大的。
所以别人对他态度不好,的确算是……欺负吧?
看来的确是自己的问题。
原星岫已经是个成熟的人了,能学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他目光落在祈桑怀里的果篮上。
“都是因为你抱着这篮果子才撞上了我,本少爷先没收,等到你家再还给你。”
祈桑非常实诚,直白反问:“少爷,你这不就是帮我抱回家吗?”
神谕继续讥讽。
【谁稀罕他。】
原星岫自己搭好的台阶被祈桑拆个稀碎,气急败坏。
“我是没收!你把本少爷当什么人了,堂堂原府少爷,怎么可能帮你拿果子?”
“哦。”祈桑早就习惯了原星岫的口是心非,“那就麻烦原少爷帮我没收回家啦。”
路上,原星岫本想假装高冷,显得自己不那么上赶着。
谁知道祈桑也没有找话题的意思,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路。
进屋以后,原星岫终于忍不住了,故作不经意开启了一个话题。
神谕嘲笑。
【哈,他急了。】
“后天就是贺神祭祀,你那个……舞,练得怎么样了。”
贺神祭祀上表演的舞蹈,叫“祈桑舞”,是一种祝福舞。
祈桑给原星岫倒了杯水。
“你放心,我早就练熟了。”
裕州每年举办贺神祭祀,都会派人从各个镇子里挑选合适的人跳祈桑舞祈福。
祈桑虽然名字叫这个,但还真一次没见过别人跳祈桑舞。
本以为今年的贺神祭祀和自己还是没关系,谁知道骑着驴去镇上卖了个菜,回来就有人通知他准备贺神祭祀的表演。
见村里人都挺高兴的,祈桑也就应下来了。
舞蹈不难,镇上的舞娘教了他几遍,祈桑就学了个七七八八。
半月过去,已经能跳得很熟练了。
原星岫依旧浑身上下嘴最硬。
“谁关心你了,到时候你要去裕州的繁城表演,我是怕你丢了我们阙镇的脸。”
祈桑在原星岫对面坐下,托着腮,有些忧愁。
“跳舞倒是没什么难的,不过之后离开繁城,要花的路费好贵哦。”
原星岫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车旅费繁城不都包了吗?”
“不是去繁城的路费,是贺神祭祀结束之后。”祈桑微微歪头,“你不知道吗?贺神祭祀结束了,我就不待在阙镇了。”
原星岫失手打翻了茶杯,里面的水撒出来,浸湿了木桌。
祈桑深深吸了一口气。
“原少爷,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这的茶水,那也不至于给它撒了吧。”
原星岫没接话,一双眼紧盯着祈桑。
“你要去哪?”
祈桑漫不经心报出一个地名。
“淼州,云渺山。”
云渺山上……
有修真大派,天承门。
原星岫立刻明白祈桑想去做什么了。
“你要参加天承门的外门弟子大选?”
祈桑没有否认。
再过半月,便是天承门五年一次的外门弟子大选。
各位长老会从通过试炼的人里,挑选有资质的收入门派。
天承门作为九州第一的门派,门派内诸多修真大能,是无数修真之人梦寐以求的圣地。
论起门派内的大能,当属掌门顾沧焰,与霄晖仙尊谢亭珏在凡间的名气最响亮。
二人皆是大乘后期的修为,半步成圣,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若在二者之间比较,却是谢亭珏的名气更大。
当年魔族入侵,他只一剑,便将魔将斩于骷髅马上。
剑气激荡,数万魔军随之灰飞烟灭。
那一剑的美名至今流传。
无数人奔赴云渺山,也是为了能一睹其风采。
祈桑虽然称不上崇拜,但因为一些原因,也很想见一见这位仙君。
原星岫有些不可思议。
“参加的人要不然天赋异禀,要不然出身修真世家,早早修道,你占哪一项?”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但就是那个理。
被祈桑勒令不许说话的神谕又冒了个头。
【他说话好难听,桑桑,快把他赶出去。】
祈桑没搭理神谕。
其实他能明白一点,原星岫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这些年,他基本上都待在桃花村里,去过最大的地方就是繁城。
在别人看来,他连剑都没有摸过,怎么可能通过天承门的试炼?
祈桑手托着下巴,心中思忖。
以前萧彧教他剑法,他得学两三遍才能融会贯通,应该算天资不太好吧?
于是,祈桑认真思考了下,认真回答。
“虽然我天资一般,但勤能补拙吧?”
原星岫还是头一回知道,祈桑是这么自信的人。
“你连剑都没摸过,连我都打不过,怎么敢这么自信的啊?”
祈桑没说自己会剑术,因为他没办法解释萧彧怎么会剑术。
他挥了挥自己的拳头,很不服气:“我们都没打过,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你?”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祈桑猜测,自信开口:“孤狼?”
“你还真自信。”原星岫乐了,“你像我姐养的那只狸奴,白白瘦瘦的,一只手就能拎起来。”
祈桑没有与原星岫争辩自己与狸奴到底像不像,毕竟被误解是人类的宿命。
他自然地换了个话题,“原少爷,贺神祭祀你去吗?”
“我本来不想去的,但我爹非让我去一趟,说什么……不去是对神明的不敬。”原星岫挑了挑眉,“凑巧你也要去,我可以顺便带你一起。”
跟着原家的马车,能省不少钱。
祈桑没有理由拒绝,“好啊,谢谢原少爷。”
原星岫听见祈桑爽快应下,高兴的同时又有点不爽。
“你怎么老是叫我原少爷,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
“不叫原少爷,那叫什么呢?”
少年身材清瘦,脸上却不显得瘦削,一点恰到好处的肉感让他看起来很乖巧。
澄澈的黑瞳里夹杂几分疑惑,看向人时显得纯真无辜。
原星岫有些看愣了。
耳根不自觉攀上了红色。
原星岫一直知道祈桑长得很好看。
半年前初到贫穷的桃花村,他满心只想离开。
后来见了祈桑一面,又恨不得再待上个十年半载。
“你们村里没有和你同龄的人吗?你怎么叫他,就怎么叫我呗。”
“有倒是有。”祈桑说,“有小王哥哥,阿水哥哥,妙姐姐……”
“停停停。”原星岫满脸匪夷所思,“你究竟有多少个哥哥?!”
祈桑满脸无辜,没有回答。
原星岫咳嗽一声,“算了,本少爷允许你叫我……咳,叫我这个了。”
反正别再叫那见了鬼的原少爷就行。
祈桑试探性喊了一句:“原哥?”
原星岫期待的神色瞬间凝固。
原星岫脸上的表情几度变换。
又不能说出来自己在失望些什么。
祈桑问:“是叫这个称呼吗?”
原星岫咬牙切齿:“对。”
笑死,其实我也没有很期待祈桑叫我“原哥哥”。
这个称呼也就一般般吧,我堂堂原少怎么能被这么称呼?
简直有失风度,难听至极。
有人仍坐在原位。
却已平静地破防了。
原星岫喝了口苦茶,还是压不住心里冒的酸。
“我们认识这么久,你连要去淼州这件事都不告诉我,还得我自己问出来。”
祈桑什么话没说,原星岫已经脑补了几万字。
——或许在祈桑心里,我们还没熟到这种地步,所以才没告诉我。
这个想法让他整个人瞬间不好了。
在祈桑略带疑惑的视线扫向他后,他猛然站了起来,“我先走了!”
他堂堂原府少爷,家中财力在九州都排得上号,凭什么祈桑不把他当朋友?
明天去繁城之前,他再也不要和祈桑说话了!
虽然不知道原星岫为什么突然开始生气,但祈桑还是礼貌性挽留了一下对方。
“原哥,要不要再坐一会?我今天摘的果子超甜,你尝尝看?”
怒气冲冲的原星岫……
“咣”一下就坐下来了。
原星岫表情夸张,难掩喜色。
“真拿你没办法,既然你邀请我了,那我就再坐一会吧。”
祈桑:“……”
倒也不必这么勉强。
神谕辣评。
【神经病。】

裕州山水秀丽,灵秀风韵闻名天下。
前几年贺神祭祀的名声在各地传开了之后,不少人特意赶来繁城一睹风采。
祈桑坐着原星岫的马车,提前三日便到了当地客栈。
省下的车马钱,他买了点当地小吃分给同行帮忙的一众人。
原星岫嘴里嚼着话梅干,还酸溜溜说。
“这是单我有的,还是大家都有的啊?”
祈桑轻快回答:“少爷放心,我从不厚此薄彼,当然是大家都有的啦。”
连拉车的那匹马,他都买了点草饲料呢。
原星岫愤愤嚼了一口话梅干。
随后被话梅核咯到,捂着牙无声哀嚎。
贺神祭祀在即,周边所有客栈的下房和中房都没了。
幸好裕州当地官员对贺神祭祀很重视,听闻此事,直接给祈桑定了间上房。
祈桑很惊喜,倒是原星岫撇撇嘴,觉得自己少了个在朋友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
想到这,原星岫还有些委屈。
本来祈桑就不怎么拿他当朋友,这下肯定更觉得他没什么用。
接下来的时间,祈桑一点都没闲着,都用来排练祈桑舞了。
负责指导祈桑的舞娘啧啧惊叹,“从未见过像小公子这般有天赋的人,从前不曾接触过舞乐,短时间内竟能学到如此地步……尤其是这一手剑花,竟比我舞得还好。”
祈桑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
“姐姐,我练过剑的。”
舞娘只当他是自谦,虽不相信,却也觉得对方实在是率直可爱。
早就听说这位小公子出身乡野,能识字已经是托了村里有个秀才的福,怎么可能会练剑呢?
贺神祭祀当天,万人空巷。
当地的人,不管信不信仰神明,到了这天都会出来凑凑热闹,沾点喜气。
本就拥挤的长街更加人满为患,许多人有目的地往一个方向走。
——今日会表演祈桑舞的贺神祭台。
论起最佳观赏位,还得是祭台对面酒楼的二楼。
能在这天抢到这个位置的人,非富即贵。
此时,里面正坐着两个人。
两人虽衣着低调,却难掩身上从容的贵气。
其中一人摇着折扇,笑眯眯道:“天承门上常年落雪,偶尔也得下山看看凡间春光。”
这名男子一身月蓝色长袍,摇动折扇时,风姿卓然,气度不凡。
与他同行之人一身白衣,长发用玉冠简单束起,气质冷然,脸上也没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
“为何同样是灵力聚集之地,剑潮宗四季如春,云渺山就冰雪覆盖?”
顾沧焰叹息于谢亭珏的固执。
“师弟,我早就回答过你,这是天命。”
云渺山与剑潮宗所在的流春山同为灵力聚集之地,是最接近天地意识的地方。
两座山头的差异,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天道对某一方的偏爱。
得到了回答,谢亭珏继续忽视顾沧焰,将目光投到窗户之外。
顾沧焰故意板起脸,“师弟,你若真不想随我出来,大可直说。”
谢亭珏随意瞥他一眼,当即站起身,就欲离去。
“哎哎哎!”顾沧焰连忙拦住对方,“世人若知,霄晖仙尊是这么一个无趣的人,怕是会失望吧。”
谢亭珏反唇相讥,“世人若知,天承门掌门闲成这样,才更会失望吧。”
天承门传承数百年,掌门顾沧焰从面容上看却很年轻。
眼底深处透着温和的笑意,更让人生不出畏,只有打心底的敬。
同样是大乘后期,顾沧焰成名可比谢亭珏早得多,然而现在众人却更尊敬谢亭珏。
有人揣测谢亭珏风头太盛,顾沧焰可能会打压猜疑。
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两人师出同门,籍籍无名时便一同在仙魔战场上杀敌。
情谊深厚,非寻常人能比。
“非也。”顾沧焰摇开折扇,端的是清风朗月之态,“我不过是来看看,我两个徒儿下山游历得怎么样了。”
顺着顾沧焰的目光,谢亭珏看向楼下两名腰悬长剑、衣着纯白道袍的男子。
其中一人表情生动,从停下脚步开始,嘴巴就没停过。
从街头的冰糖葫芦,聊到巷尾的掉渣饼子,最后感叹李记烧饼好吃。
另一人面容冷肃,沉默寡言,时不时附和一声。
细看却发现,他早已神游天外,貌似听得认真,实则发呆很久了。
祝言松丝毫没发现他的听众已经开始发呆,仍然兴致勃勃:“顾师兄,你听说没,今日表演的是个男子。”
顾程镜对这件事不太热衷,“嗯”了一声,“不曾关注过这些。”
“顾师兄,这祈桑舞历年来都是美人跳,你现在嘴上说不在乎,等下可别看直眼了。”
顾程镜仍然没什么兴致,“都是男子罢了,没什么好看的。”
一声锣响,敲锣人响亮的嗓门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中央的木台之上。
最期待看到表演的祝言松因为个子矮,淹没在人群里,使劲蹦跶才看得见。
反倒是一直说不在乎的顾程镜,因为身量高挑,将台上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幕后丝竹之乐铮然而响。
一开头便是塞外金戈铁马的峥嵘,黄沙卷地,草木飘摇。
然后乐声陡然转为柔和调,像是一缕月光照耀在荒凉的沙地上。
踏着鼓点,祈桑从幕后走到台上。
甫一露面,便牢牢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原本还喧嚷非凡的人群,在他出现之后,吵闹声瞬间小了很多。
祈桑穿着一身火红色的广袖袍,面上覆着薄如蝉翼的红色面纱。
身体随着乐声轻盈摆动,面纱就随风翩飞,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点美玉无瑕的面容。
因为面纱遮挡了大半脸部,众人便尤为在意少年那双好似含情的桃花眼。
流苏绳勾勒出腰线,银质饰品在舞姿变换间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像上好的玉石散落一地。
霞姿月韵,冰肌玉骨。
像缀满琳琅美玉的一柄宝剑,收进剑鞘里是一轮不可亵渎的明月,拔出剑鞘成为耀眼的阳焰。
祝言松被眼前的场面震撼到了,瞳孔微缩,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用简单的“好看”,“美丽”这种词来形容台上的少年似乎都不贴切,台上人更多的是一种带着神性的美。
祭神佳节,红衣祈桑舞。
少年比世人想象中的神明,还要贴近神明。
与此同时。
二楼包间。
顾沧焰起初有些惊艳,只是很快便收敛神色。
“这少年的根骨倒是不俗,若有心栽培,必成大器。”
话落许久,身边人始终没有回应。
顾沧焰有些诧异,偏头看向谢亭珏,却发现这位向来清冷的师弟,视线一刻不落地追随着台上少年。
……倒是从没见自己这位师弟,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顾沧焰哑然失笑,不再打扰对方。
楼下,祝言松被身旁的人撞了一下,骤然回归现实。
本来他还在懊恼自己太过入神,还不知道会怎么被师兄嘲笑。
结果一扭头,却发现自己这位向来沉稳成熟的师兄,已然看呆了一般,僵立在原地。
祝言松正欲嘲笑顾程镜“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却在下一刻眼睛一眯,猛地看向祭台旁。
——有魔族混入城中!
脑海中冒出这个想法的下一刻,一道带着黑色不详气息的箭矢倏地射向祈桑。
这道暗箭迅疾无声,在场百姓没有一人发现。
台上的祈桑不动声色望向暗箭射来的方向,冷静地一挥水袖,借着舞剑的动作,躲开了暗箭。
暗箭割裂水袖,红色的布帛自台上飘落,落在还以为这只是表演的人群里。
暗箭不成,魔族恼羞成怒,不再遮掩,射出势如霹雳的一发魔箭。
祝言松心瞬间提了起来,身形刚一动,身边已经有另一个人运起轻功上了木台。
顾程镜在察觉到魔气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贺神祭祀人潮汹涌,魔族这是想借机杀人引起骚动。
目标必然是先杀死待在台上,最显眼的祈桑。
箭矢已经射出,眼见着就要刺穿祈桑的身体。
顾程镜不顾人群里此起彼伏的惊呼,直直冲向祈桑的方向。
不行,来不及!
裹挟着魔力的箭矢速度太快,距离太近,他来不及斩断魔箭!
千钧一发之际。
祈桑叹了口气,被迫乱了舞步,身体向侧方一滚,避开了这力速惊人的一箭。
“轰——”
魔箭插入屏风,爆发出骇人的灼热气浪,瞬间点燃四周。
威势骇人的热浪像是被什么阻碍了一般,没有伤害到在场任何一人。
早在魔族潜入之际,谢亭珏就发现,并且做好了应对措施。
就算刚刚祈桑没躲开那一箭,魔箭也伤不了他。
没有处理掉潜入的魔族,也只是想看看顾沧焰那两位弟子能不能反应过来。
顾沧焰摇摇头,“回去得多锻炼锻炼他们了,太过迟钝了。”
若是他们不在场,祈桑又没躲开那两箭……
那后果不堪设想。
谢亭珏脸色有些难看,目光落在魔族身上,更是冰冷许多。
顾沧焰不合时宜地觉得有些惊奇,“与世无争”的霄晖仙尊,居然对这些低魔露出了明显的杀意。
楼下,一片混乱。
顾程镜来不及深究少年怎么能避开那凶猛的一箭,迅速返回人群,与现身的魔族奋战起来。
魔族被牵制在台下,刚刚最危险的台上反而成了安全之地。
祈桑没有随着人群惊慌失措地乱跑,而是沉着冷静地在人群里仔细搜索。
很快,祈桑目光一凝。
——还有一名魔族潜藏在高台顶点的暗处。
魔族手中的弓拉成满月,上面搭着数支羽箭。
箭在弦上,箭尖凝着黑光。
情况危急,祈桑环顾四周,没发现任何武器。
他当机立断,收拢好剩下的那截水袖,迅速作出决定。
魔族亦发现祈桑的动作,他虽不屑蝼蚁的挣扎,却还是调转箭头,对准了祈桑。
闪着寒光的箭镞对准了祈桑,其上蕴含的巨大恶意令人胆寒。
祈桑一步未退,嘴唇微动,默念熟记于心的咒语。
他利落地往前两步,踩着木台两边装饰的红灯笼,迅速跃至魔族藏匿之处。
少年碎裂的灼红衣摆像炽热的火焰,掌心缠绕的水袖红绸似血一般秾丽。
转眼间,水袖缠上魔族的脖颈,白皙的双手向外拉扯,红色绸缎不断收紧。
——缢杀。
直至水袖之下,传来骨骼断裂的声音,祈桑才卸了力。
魔族的血也是红色的,溅在祈桑的红衣和脸上,有一种绮丽怪异的美丽。
因为超过自己的极限,祈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他吐出胸膛一口浊气。
确认魔族已死,心脏陡然落地,他瞬间没了力气,踉跄跌下高台。
本以为会摔个筋断骨碎,谁知在坠落的最后一刻,一道草木香的风接住了他。

“师兄!师兄他醒了!你快来!!”
“别叫了。”顾程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步速很快,“病人要静养,再大呼小叫我就把你赶出去。”
祝言松三两步走到祈桑边上,“我这是担心他嘛。”
直到这时,祈桑发麻的四肢才慢慢恢复知觉。
他勉力坐了起来,“可否问一下仙长……”
话还没问出来,就见祝言松脸色瞬间不对劲了起来。
祝言松慢慢后退几步,倒在门上,顾程镜朝外一开门,他险些摔了出去。
顾程镜连忙扶了一把他。
“我记得生病的人不是你吧?”
祝言松手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后,发出一声抽噎,是喜极而泣。
“顾师兄,他叫我仙长!他叫我仙长!我怎么配的啊!”
顾程镜有些无语。
“叫的是我,总行了吧?”
“不行不行。”祝言松一下松了手,站直了身子,“头一回被人喊仙长,我得出去买点东西纪念一下。”
顾程镜没有阻拦,他本来也有点事想要单独问问祈桑。
他先给祈桑倒了杯水,随后站在床边,认认真真行了个礼。
“我乃天承门弟子,关于魔族,有些事想要问一问祈小公子。”
祈桑接过水杯,小口喝了起来。
胃里有些作呕,喝点水会好一点。
“仙长请说,我定当知无不言。”
“事关魔族,兹事体大,在下言语之间可能多有冒犯,抱歉。”
顾程镜先把自己的佩剑解下,摆在桌上,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在下看过,祈公子的确是没有修为的凡人,是如何将魔族一招毙命的?”
无论有再多疑点,祈桑的行为的的确确是救了许多人。
现在病人刚从昏迷中清醒,就要接受盘问……
说真的,顾程镜也觉得自己挺不是人的。
祈桑笑着摆了摆手,“没事啦,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顾程镜正襟危坐,认真听着祈桑接下来的话。
听说祈桑在乡野间长大,不曾接受过规范的指点。
在这种条件下,祈桑仍能一击杀敌……这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祈桑随意喝了一口茶水,漫不经心道:“我家住僻远,不乏有凶恶之徒流亡,亡夫曾经教过我几招防身术。只是我学艺不精,也只可发挥这一二实力了。”
正在倒水的顾程镜手一歪,茶水洒出来许多。
怕祈桑误会,他连忙接话:“在凡间,你这个年纪确实是要娶妻……呃,嫁人,不是,成亲了。你的亡夫,是你们桃花村的人吗?”
“是。”祈桑点点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顾程镜真心赞叹,“既然是竹马,也不怪你们日久生情。”
祈桑亦点头,笑道:“我哥哥确实从小就对我很好。”
顾程镜:“……?”
一声碎响。
顾程镜面容呆愣,手里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茶叶溅在了他的白色道袍上。
茶水洇湿木头地板,满地狼藉。
客栈外,祝言松买了两包桂花糕回来,上楼路过顾程镜房间时想分他一包。
祝言松的如意算盘在心里打得噼里啪啦响。
他就是客气客气,顾师兄不喜欢吃甜食,最后肯定不会要。
原本两包桂花糕对祝言松来说刚刚好,可惜路上回来的时候多吃了两串冰糖葫芦,吃不下桂花糕了。
多的一份桂花糕,他可以拿给祈桑吃,还能多听祈桑叫两声“仙长”。
可怜啊,十七岁的人了,瘦得和什么似的。
云渺山上,他好多师弟都胖成一个球了。
祝言松下定决心,努努力,争取在自己离开前让祈桑胖上几斤。
想到这里,祝言松心情都好了许多。
他收拾了下表情,敲了敲门,“师兄?”
里面没反应。
“师兄师兄?”
里面还是没动静。
“该不是不在吧。”祝言松想了想,“既然师兄不在,那我直接把桂花糕给祈桑吧……”
嘿嘿,师兄你可别怪我不留给你。
正想着,门从里面被拉开了,顾程镜开了门后坐回原处。
祝言松做贼心虚,“师兄,你在啊,那你刚刚为什么不理我……”
夕阳斜下,惨淡的黄光照在顾程镜身上,他的神情依旧冷淡,细看却能发现一点哀愁。
“师弟,你说一个人得歹毒到什么程度,才会骗十几岁的弟弟与自己成亲。”
祝言松:“啊?”
啊???你说什么???
在修真界,男子合籍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
不是个鬼啊!这个弟弟是我想象中那个弟弟吗?!
“算了。”顾程镜揉了揉眉心,“你先出去吧,明日我们便回师门,等会一起去城中搜寻有没有遗漏的魔族。”
他们与祈桑只是萍水相逢,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了,不该如此在意对方的事情。
祝言松虽然好奇,但对师兄的敬畏大过好奇心,只能不情不愿道:“哦。”
所以到底是谁娶了他弟弟啊!!!
顾程镜看见祝言松手上的桂花糕,祝言松会意,立马举起来给他看。
“师兄,我多买一份桂花糕,你要吗?不要的话我就拿……”
回去了。
顾程镜接过桂花糕,一本正经地道谢:“多谢师弟。”
祝言松:嗯嗯嗯……嗯?!
“师兄,你不是不喜甜食吗?”
顾程镜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突然想尝尝甜的滋味了。”
祝言松没有多疑,只是没理由去找祈桑了,有点失落。
“好吧,我先走了。”
魔族破坏贺神祭祀的时候,原星岫也在。
相比于其他人的仓皇逃命,他第一反应就是上台拉着祈桑一起跑。
原星岫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平生经历过最艰苦的环境,就是在一群护卫的护送下运镖。
在看到祈桑镇定自若的神情时,他猛然反应过来——祈桑确确实实,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孱弱。
因为心情太过复杂,祈桑醒来以后,原星岫还没有去探望。
“叩叩——”
房门被敲响。
原星岫以为是小厮,随口道:“午饭不吃,拿下去。”
敲门声停住了。
下一刻,正被原星岫挂念着的声音出现在门前。
“谁惹我们原少爷不高兴啦?”
原星岫心里想着不要见祈桑,身体已经非常诚实地下床开了门。
他侧了侧肩膀,让祈桑进来,嘴上还在说:“你怎么来了,医师不是说要静养吗?”
祈桑进了房间,十分自然地坐了下来。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现在好着呢。”
“我带了老山参,等会让厨房的人给你熬碗参汤。”
祈桑看出了他的坏心情,没有拒绝,“好哦。”
原星岫糟糕的心情好上了几分,原本抿紧的嘴唇也放松了一点。
……至少在某些方面,他还是可以帮到祈桑的。
祈桑问:“原哥,我们算是朋友吗?”
原星岫又恢复那副大少爷做派,“怎么,我是什么大善人吗,见着个病人就发参汤?”
祈桑坐姿很端正,身上明艳灼人的红色舞衣已经换下来了。
他换了一身竹青色的长衫,是廉价的料子,普通的纹样,却被他穿出了锦衣华服的感觉。
明明出身乡野,祈桑身上却有股金玉也堆砌不出来的独特气质。
是春日溪流里的那捧桃花,温柔多情,却随流水远去,抓不住而念念不忘。
“那原哥,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吗?”祈桑拿原星岫的话堵住了他,“是你说我们是朋友的,我当然要关心你。”
原星岫噎了噎,泄气地往祈桑对面一坐。
“我就是觉得,我好像什么也干不成。”
祈桑手臂撑在桌上,掌心托腮。
“怎么会呢,原少爷你超厉害的。”
“你也说好听话哄我是吧?”原星岫扯了扯嘴角,“我总以为自己很厉害,但到头来,原来谁都帮不到。”
“我没有哄你。”祈桑说,“原少爷能有一颗慈悲心,已经很了不起了。”
“一年前阙镇怪病横行,不少人染上了怪病却没钱医治,是原少爷派人拿钱买药材,发给了我们。”
原星岫注意到了关键词,“我们?”
“对。”祈桑点了点头,“那时你发的药材,我也为家里人领了一份。后来你走镖,一到桃花村我就认出你了,原家那名心善的小少爷。”
一年前祈桑为家里人领了药材,半年前原星岫机缘巧合到了桃花村,却没见到他口中的“家人”,只见到一身白衣的祈桑。
看来没能熬过那场怪病的,就是祈桑的哥哥了。
祈桑手指在桌上倒扣的杯子上画圈圈,语气漫不经心的,听不出什么悲伤的情绪。
但原星岫知道,祈桑肯定是难过的。
于是原星岫大手一挥,用力拍了下祈桑的背。
“走,少爷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想吃什么吃什么!”
祈桑被拍得往前一倒。
“……谢谢。”
没想到原哥的手劲还挺大。
翌日,客栈门口。
顾程镜和祝言松准备回天承门了,祈桑来送他们。
祝言松前一日东西没收拾好,出来得晚了一些。
所以门口只有顾程镜和祈桑两人站着。
为了不让气氛陷入尴尬,祈桑主动找话题。
“昨天顾仙长给的桂花糕特别好吃,不知道是哪家铺子买的?”
云渺山的人都觉得顾程镜是一个正直老实的人,这句话对了一半。
大师兄的确不擅长撒谎,但他会睁眼说瞎话。
“昨日闲来无事,街上随意逛逛,具体的铺子记不清了。”
祈桑有点失落,“好吧。”
姗姗来迟的祝言松一出来,就听到这段话。
绝不错过一场聊天的他兴致勃勃问:“你们在聊什么呢?”
顾程镜欲言又止,没来得及阻止祝言松说话。
他挠挠鼻子,已经预料到之后的尴尬场面了。
“顾仙长昨日给了我一包桂花糕,可好吃了,我问问是哪家店的。”
听完祈桑的话,祝言松脸上的笑消失了:“……”
祝言松脸上挤出一个不算和善的微笑。
“顾师兄,昨日你什么时候买了桂花糕?”
顾程镜揉了揉鼻子,表情讪讪。
祝言松:直视我,师兄!
顾程镜没有回答,并且选择了转移话题。
“天色很晚了,我们先赶路吧。”
祈桑看了看头顶正午的大太阳,决定不纠结仙长的话。
他主动告别:“两位仙长,有缘再见。”
无论听了多少遍,祝言松还是会对别人叫他“仙长”这件事心潮澎湃。
“不必言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我们天承门弟子应该做的!”
祈桑有些诧异,“两位仙长是天承门的弟子?”
仙门百家,没想到这么巧,遇到的就是天承门的仙长。
祝言松知道外界对天承门的评价极高,不由有些得意。
“正是,哼哼,我可是掌门的亲传弟子。”
祈桑露出一点崇拜的表情,令祝言松愈发得意。
“说来也不怕两位仙长笑话,我打算参加天承门的弟子大选。”
一直沉默的顾程镜这时候抬起了头。
“既然顺路,不如……”
我们捎你一程。
御剑飞行,几日的路程能缩短到半日。
祝言松也兴致勃勃,“我来带你吧,我御剑稳。”
正好在路上讲讲某个小人,拿他的桂花糕借花献佛。
出乎两人的意料,祈桑摇了摇头,拒绝了。
祝言松不解,“就是顺手的事。”
祈桑眼睛里盛着笑意,令人见了不由沉心静气。
“淼州山高路远,这一路种种亦是历练。若是有缘,我能上山,再找机会拜谢两位仙长。”
祝言松深吸一口凉气。
“你这句话好帅,教教我……”
顾程镜单手捂住了祝言松的嘴,不让他再发表丢天承门颜面的言论。
“祈小公子,有缘再会。”
原星岫恰巧从客栈里走了出来,有些不满祈桑一直看着那两人的背影。
他双手托住祈桑的脸颊,让他的脑袋转向了自己这个方向。
“你明天是不是就要走了?”
祈桑往后一仰脑袋,挣脱了原星岫的魔爪。
“对,贺神祭祀也结束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可不想因为迟到落选。”
原星岫用力清清嗓子,很明显有话要说。
“就,那什么……”
祈桑偏过头,如玉的皮肤被阳光照得透白。
因为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又添了一抹薄红。
“怎么啦?”
原星岫迅速说完接下来的话。
“天承门的大选,我和你一起去吧!”
祈桑有些意外,却没有问为什么。
既然原星岫这么说了,必然是已经下定决心了。
“好啊,我们一起。”
春三月,朗日天,风拂人面。
十七岁的少年语气淡淡的,好像两人一起结伴求仙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
原星岫原本不安的心,随着这肯定的回答安定了下来。
“我爹不同意我去,侍卫和钱都没了,你到时候别嫌我麻烦了。”
“不会嫌你麻烦。”祈桑语调轻跃,“因为我们是朋友呀。”
原星岫在心口琢磨了下“朋友”这个词,心口有些发热。
原星岫怎么也压不下不住上扬的唇角,干脆就不忍了,大大方方笑了出来。
祈桑不明所以,有些茫然,但还是跟着笑了出来。
原星岫觉得自己这时候,高兴得可以作一篇诗出来。
就叫《与吾友祈桑同游繁城有感》。

因为是天地灵气聚集之地,云渺山上终年落雪,从山脚望去,云缭雾绕。
处于其上的天承门四季常冬,门派内众人都已经习惯了白茫茫的山门。
祈桑与原星岫一路紧赶慢赶,在外门大选前一天,到了报名现场。
刚到山脚,四野便已白雪皑皑,冷风刺骨,心性不坚者直接生了退意。
原星岫身上的锦衣华服路上就典当换了路费,此时只穿着一身棉料少得可怜的棉衣。
风尘仆仆的模样,看不出半点原先矜贵小少爷的影子。
祈桑的棉衣同样单薄,好在吃惯了苦,口中哈出几口热气,暖一暖掌心就能坚持着前进。
他的坚定无形中感染了原星岫,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拼着一口气,硬生生一句累也没喊。
祈桑突然停下脚步,“到了。”
原星岫哆哆嗦嗦抬起头,才发现不远处便是一道结界,里面坐着一个人。
那名弟子垂头书写着什么,手上的动作不疾不徐。
结界内风雪消歇,与结界外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原星岫看着熟悉的衣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贺神祭祀那天的两位仙长,也是天承门的。”
祈桑点点头,随后往前走了几步,在进入结界突然停下了脚步。
“原哥,你最好做一下心里准备。”
这严肃的表情把原星岫吓了一跳:“怎么了?”
祈桑说:“如果不出意外,里面会很冷,非常冷。”
原星岫放下了悬着的心:“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少爷我钢筋铁骨,不怕冷……”
说着,为了证明自己,原星岫大步往前,迈进了结界之中。
祈桑来不及阻止,只能最后观察了一下结界,也跟着迈了进去。
一刹那,霜风割面,冰寒侵骨,雪虐风饕,冷到了灵魂深处。
原星岫自信的神色转为惊恐,下意识就想退出结界。
祈桑一把拉住了他,“不能出去,出去就进不来了。”
原先低头书写登记册的天承门弟子抬起了头,目带赞赏。
“小友好眼力,这结界出去一次,若再要进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弟子见原星岫冻得开始发抖,也不多言,将两条竹简递给二人。
竹简样式古朴,其上刻“天承”二字。
“这竹简二位收好,若在上山途中抵御不住寒冷,掰断即可传送回此处。”
“切记,此举相当于放弃参加大选,定要慎行。”
原星岫为了转移注意力,抱着手询问:“不需要登记吗?”
负责登记的弟子满脸高深莫测,“此地上天承门有三千余阶,阵法内,法器与内功尽数失效。哪怕是仙尊来了,都得冻着……天寒地冻,不知有多少人半途便会掰断竹简。”
言下之意,登记了也没多少人能上山。
祈桑道了谢,不再多问,拉着原星岫往山上走。
祈桑脸色有些苍白,但对比起哆哆嗦嗦的原星岫,还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原星岫被冷得瑟瑟发抖,嘴里念念叨叨。
祈桑听了一耳朵,发现对方已经被冷得有些言语混乱了。
“原哥,你别说话了,身体里的热气都被呼出去了。”
原星岫用力抱紧手臂,哭丧着脸。
“不行啊,我不说话就喜欢发呆。常言道,心静自然凉,我一发呆,心静下来了,人也凉了。”
这话着实有趣。
祈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感觉身上似乎暖和了一点。
“那我陪你一起聊会天吧……”
话音未落。
倏地,祈桑的声音消失在了冰天雪地里。
原星岫停下脚步,茫然地环视四周。
天地茫茫,大雪飘野,没有了祈桑的身影。
另一边。
祈桑只觉得白光一闪,再次睁眼,眼前依然是天承门山上的石阶,可身边已经没有了原星岫的身影。
思忖片刻,他半跪在地,拂去地上的积雪。
果不其然,脚下是一片阵法。
天承门的第一轮试炼果然不会这么简单。
四周没有什么异样,祈桑谨慎地往前走了两步,也没有什么变化。
既然如此,只能继续往前走了。
祈桑下定了决心,便不再犹豫,大步往前走。
风雪愈发凶猛,天地成为了冰天雪窖。
祈桑的手掌被冻得发紫,嘴唇也渐渐变得惨白。
从山脚到天承门有三千余台阶。
祈桑在心里默默数着自己走了多少级台阶,心里有了目标,煎熬的过程也稍微好受了一点。
在走到第一千五百阶时,风雪中突然传来一声很轻的动物叫声。
祈桑步子一顿,循着声音拨开草丛,里面躺着一只皮毛雪白的小兽,模样既像兔子,又像狐狸。
小兽的身体发着抖,小小的身体呼吸起伏很微弱。
似乎要死了。
手上握着的竹简突然开始发热,祈低头一看,上面竟然缓缓浮现出一行字。
“雪兽,饮人血为生,无攻击力。”
这只雪兽的出现很刻意,明显是一个坑,天承门在逼他做出第一个选择。
——无视雪兽,还是放血喂养。
只是,要放多少血才能救下这只雪兽?
以及,通过试炼需要救下这只雪兽吗?
失血失温的情况下,真的有可能再顶着霜雪到达山顶吗?
这是前面参加试炼的人最纠结的问题,不少人踌躇片刻,选择了“救”或“不救”的其中一种。
祈桑却一刻都没犹豫,蹲下身把雪兽抱进怀中,咬开自己的手指,给雪兽喂了几滴血。
云渺山上,天承门主殿内。
顾沧焰通过水镜,凑巧看到了这一幕。
他没有认出祈桑,只是下意识对这名果决的少年心生好感。
“他发现阵法了,明明知道这只是幻境,竟然还是毫不犹豫就选择了救雪兽,鲁莽却心善。”
谢亭珏放下茶盏,一双如冰的眼眸安静地看着水镜里的少年。
少年穿了一身灰扑扑,做工粗陋的棉衣,却挡不住身上的光华。
红衣很适合他,但素衣也不会折损半分他明亮的神采。
顾沧焰一直将水镜对着祈桑,半是惋惜半是称赞。
“这雪兽的存在本就是一个陷阱,它无论饮多少血都是不会满足的……这少年,怕是上不了山了。”
一直沉默的谢亭珏此刻开口:“他能上山。”
语气笃定,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结局。
顾沧焰看了看水镜,又看了看谢亭珏。
“难得有你能看得顺眼的活人,不容易啊……如果他能通过接下来的试炼,你会收他为徒吗?我看他资质不错。”
谢亭珏又默不作声了,继续慢吞吞喝着他的茶。
顾沧焰笑骂一声:“你这做派,真不知道你是掌门还是我是掌门。”
顾沧焰以为这是谢亭珏无声的拒绝,但他却忽略了,这也许也是一种默认。
另一边,祈桑半跪在地,喂给雪兽几滴指尖血。
呼吸微弱的雪兽探出头,将嘴凑在了祈桑的指尖上。
吮吸完那点血,雪兽依旧不满足。
它露出尖锐的小虎牙,作势就要咬上祈桑的指尖。
祈桑没有半点惯着它,轻轻一巴掌,就拍歪了它的小脑袋。
“几滴血就能让你这么有活力,看来用不着我继续喂血了。”
雪兽脑袋一歪,委屈巴巴收回了牙齿。
祈桑乐了,“还挺听话。”
说完,祈桑站起身,顺带拍落身上的薄雪。
雪兽小腿扑腾扑腾也站了起来,急切地往祈桑的方向小跑几步,似乎是害怕被人丢下。
下一刻,雪兽突然腾空。
——它被祈桑抱了起来,放进了怀中。
“走吧,等上了山,就有人能救你了。”
祈桑想得很简单,自己不可能无限制地给雪兽喂血,否则还没上山,自己就要因为失血过多晕倒了。
只要上了山,还怕那么大一个门派救不了一只小灵兽吗?
至于这只雪兽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象……
雪兽抖了抖耳朵,仰头望着祈桑的脸。
厚厚的毛显得它脸圆圆的,抛去嗜血的习性,还挺可爱。
祈桑一把将雪兽的脑袋按进怀里。
“好好待着,你毛厚,也给我暖暖。”
是幻象的话,暖暖手也不错。
雪兽“嗷呜”叫了一声,毛茸茸的脑袋顶了顶祈桑。
其实雪兽一点也不暖和,它天生就像块冰,冻人的很。
“一个幻境,搞得这么真实干什么。”
祈桑抱着雪兽继续往上走,话是抱怨,手却一点没松。
走到第两千阶时,耳边掠过什么声响。
雪兽咬了咬祈桑的衣服,后者叹了口气,“有完没完啊。”
循着声响走过去,入目是一个巨大的祭坛。
祭坛周围满是干涸的血迹,粗长的铁链从东南西北四根立柱上蜿蜒而出,锁住了祭坛中央的一只红色的小兽。
和通体雪白,漂亮干净的雪兽不同。
这只小兽身上全是血污,头上长角,口中是獠牙,虽然身形小巧,却实在和“可爱”搭不上边。
竹简又开始发热,祈桑拿出来一看,上面的话令他忍不住挑了挑眉。
“曜兽,曾为四害兽,杀之取血,可缓解严寒症状。”
雪兽看不懂上面的字,看见祈桑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只能疑惑地“嗷”一声。
“这是摆明了告诉我们,可以靠杀曜兽上山吗?想不到天承门还是个主杀的门派。”
祈桑走到曜兽身边,警觉的小动物立马清醒过来,对着他龇牙咧嘴。
祈桑逗了两下曜兽,“真凶啊,会咬我吗?”
雪从天空飘落,落在曜兽身上,瞬间被融化蒸发。
曜兽看着很暖和,它的血一定更加温暖。
手上的竹简不知何时变成了长剑。
一切都在催促祈桑,让他赶紧杀了这只曜兽取暖。
祈桑微微一笑,一剑劈出,剑风冷冽。
雪兽焦急地叫唤,急得想要从祈桑怀中直接跳出。
曜兽却一动不动,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祈桑。
长剑铿然劈断一条铁链,反震让祈桑虎口发麻。
接下来连劈三剑,将剩余的铁链也一并劈断。
长剑骤然消失,重新变回竹简。
祈桑一点也不害怕曜兽的狰狞面孔,手臂一伸,像拎小狗崽一样,把曜兽拎了起来。
“四害兽?就这?还没我们村口的阿黄凶。”
敢把束缚曜兽的锁链断开,祈桑并不是凭着没由来的热血。
他观察过,四周虽然满是血污,但大部分都是从祭坛上流下来的。
而且在自己靠近曜兽时,后者虽然一直作出威胁状,却始终没有移动。
祈桑猜测,是因为它的腿受伤了。
在把曜兽拎起来后,它腿上的伤口霎时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伤口是被撕咬出来的,现在还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书上说的居然是真的。”祈桑看着伤口,“曜兽被称为四害,是因为它妖化后的破坏力极大,但是曜兽的本性并不喜欢伤人,所以在彻底失去理智前的最后一刻,会用牙齿撕咬自己的血肉,让自己陷入虚弱状态,回到幼年体。”
但是曜兽的“温柔”一般只能换得苦果。
曜兽的角、爪、皮毛,妖核,在黑市上价值万金。
“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神谕也是这样凶巴巴,容易炸毛的样子。
说起来,神谕好久没出现了。
不过,神谕从前也有过十天半个月不出现的情况,祈桑倒也没太在意。
真要说,作为“神谕”,天天闲的没事乱溜达才是怪事吧。
嗯,小鸡炖菌子做得那么好吃,更奇怪。
祈桑避开曜兽的伤口,把它揽进怀中,顺手从自己没愈合的指尖上挤了几滴血喂给它。
“一起走吧,放着你不管,你这个伤会死吧。”
曜兽本就是个表面凶狠,实则温柔的性子,察觉到祈桑没有恶意,也渐渐收敛起獠牙。
雪兽软软地“嗷呜”一声,似乎在欢迎曜兽。
曜兽摇摇尾巴,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看着两只小动物互动的样子,祈桑觉得自己有点傻。
此处是天承门的幻境,这两只小妖必然也是幻觉,自己何必浪费时间把它们带走呢?
不过……
祈桑给两只妖兽一只一个脑瓜崩。
做都做了,何必再瞻前顾后,赶紧上山才是正经事。
也许是曜兽滚烫的身躯起到了一点作用,祈桑的身体暖和些许。
但很快,这点暖意就随着更大的风雪消散。
又走了九百阶,三千阶只余下一百阶。
祈桑的嘴已经被冻紫了,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他的手脚克制不住地发抖,但本人丝毫没有察觉。
一百阶,五十阶。
在最后十阶时,祈桑踩了湿雪,克制不住地摔倒在地。
已经僵硬的身体无法再站起来,更糟糕的是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只剩下十步之遥了。
祈桑觉得自己的昏迷来得太过蹊跷。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目前这种情况有些极限,但还不至于晕倒。
不甘心。
怎么能甘心。
祈桑拼尽全力睁开眼睛,伸出手往前爬了几个台阶。
因为太过用力,指尖被磨出了血。
两个小妖因为他摔倒,从衣服里滚了出来。
曜兽拖着伤腿爬到祈桑面前,一双眼睛雾沉沉的。
它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狼狈,好像一只手就可以捏死。
祈桑伸出手,搭在曜兽的脖子上。
——只需要扭断它的脖子,饮下曜兽的血,就可以抵御寒冷。
曜兽仿佛察觉到了自己的命运,没有躲避。
雪兽不安地叫了一声,蹭了蹭祈桑的脸。
被称为“四害之一”的曜兽此刻看起来这么脆弱,它的皮毛柔软,眼瞳乌亮。
如果遮掉那张露着獠牙的可怖面容,它和一般的凡宠没有任何区别。
祈桑倏地笑了,虚虚搭在曜兽脖颈上的手骤然放松。
他的手慢慢向上抬,放到了曜兽毛茸茸的脑袋上。
很慢,却很温柔地揉了一下。
随后,祈桑被卸了全身力气。
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漆黑。

然而身体却被鬼压床似的,完全动不了。
祈桑勉强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跑来跑去,忙前忙后。
他认出了这个人,哑着嗓子喊:“原星岫……”
这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原星岫猛松一口气,“你终于醒了?”
祈桑睁开眼,本想问原星岫在干什么。
下一刻,他沉默了:“……”
原星岫左手右手各抱着一条被子。
祈桑一扭头,果然,自己身上盖着少说十几条厚棉被。
原来不是鬼压床。
是原星岫沉重的友爱。
原星岫还想把手上这两条棉,再盖在祈桑身上。
祈桑有气无力地出言制止,直言自己快被压死了。
原星岫讪讪将十几条被子掀了开来。
祈桑坐直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
看了下周围的环境,应该已经到云渺山了。
那两只小妖崽子已经不见了,但胸口处沾着的曜兽血迹依然在。
祈桑问:“你看见那两只小妖兽了吗?”
原星岫摸不着头脑:“什么妖兽?”
看来每个人的试炼内容都不一样。
祈桑不再多问,转而从原星岫口中得知,这里是弟子居,未来几天他们都会住在这里。
残月落花烟重。
弟子居,一夜过去。
在房间休息了一晚上,祈桑重新变得精神百倍。
他住的是丁房第十二间,原星岫在隔壁,其他院里还有甲乙丙房。
甲房住的是第一批通过的人。
不谈偶然因素,大多人都是佼佼者。
也因此,甲乙丙丁之间依次形成了一条鄙视链。
对比起众星捧月的修真世家公子哥。
住在末等丁房,又看着一穷二白的祈桑和原星岫,简直像被单独孤立了出来。
原星岫从前的待遇对比起这些人只好不差,一时有些愤愤不平。
“桑桑,你要是认真起来,定然不会输给他们。”
祈桑没忍住笑了出来,觉得原星岫炸毛的样子特有趣。
“原哥,这么看好我啊?那些少爷们,修为最低的也都已经是筑基了。”
原星岫撇撇嘴,压低声音,只让自己和祈桑听见。
“若是你和他们有同样的家世,必然有更高的成就。”
祈桑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领头那名少爷的身上。
那人正颐指气使地使唤着自己带来的筑基期护卫,完全忽视了对方眼底的阴狠不甘。
祈桑淡淡笑了笑。
“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但人活一辈子,不能只靠运气吧。”
原星岫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祈桑不多解释,只说:“走吧,我们去中央的广场,正式试炼要开始了。”
两人随人流到了天承门的中央广场。
最前方的高台上,站着一名体格不算魁梧,但身材极高的男人。
长相约莫三十来岁,气质极具威严。
从周围人的谈论中得知,这是天承门的掌门顾沧焰。
原星岫对祈桑耳语:“台上就两个人,裕州那位仙长也在。”
祈桑抬头看,是顾程镜。
后者表情冷肃,白衣翩翩,长身玉立。
人群中,有人解释台上之人的身份。
“掌门身后站着的那位是天承门的大师兄,也是掌门的亲生子!”
有不少人感慨顾程镜命好,语气不乏酸味,甚至愤慨。
他们一身锦绣绸缎,靠丹药堆砌,没吃半分苦头就迈入仙途,却仍然觉得命不够好。
原星岫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些人,悄悄离远了些。
顾沧焰派人给在场之人一人发了一枚丹药,丹药通体圆润,散发着淡淡的苦香。
“这是药尊炼制的丹药,参加试炼前,请各位道友服下此丹。”
祈桑捏着丹药,放在鼻尖闻了一下。
“丹中含毒,但不致命。”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心中早有猜测的人没说话,只用警惕的眼神看了眼祈桑。
更多的人对这番话表示猜疑,怀疑他是哗众取宠。
“休得胡言,天承门光明磊落的大派,怎会做出这等事?”
“就是,看你衣衫褴褛,怕不是个走了大运上山的乞丐,还敢在这抹黑天承门?”
祈桑任由众人嘲讽,依旧泰然自若。
原星岫气得双目圆瞪,正准备与众人争辩三百回合。
在他心里,就算祈桑说太阳西升东落,也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这时,台上的顾沧焰开了口:“不错,便是毒。”
话语用内力荡开,在场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原先心存侥幸的人白了脸色,犹犹豫豫,不明白此举何意。
环顾四周,只求找到与他一般战战兢兢的人,好求得几许安慰。
最先点出是毒丹的祈桑利落吞下了丹药。
原星岫见他行事果断,一狠心,也吞了下去。
站在高台上的顾沧焰目露赞赏之色。
胆大心细,不骄不躁。
顾程镜作为掌门亲传弟子,立于一旁,解释缘由。
“此丹名唤逍遥旧梦,服下后一炷香内,会在梦中见到从前的业障或欲望,堪不破便会七窍流血……放心,我会及时为诸位服下解药。”
祈桑最先服下丹药,药效发作得很快。
他感觉有些站不稳了,捏了捏太阳穴,走到一颗树旁,靠坐着闭上眼睛。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算心中有再多忧虑,也不可能下山。
众人纷纷服下丹药,各自找好位置陷入幻梦。
顾沧焰按照自己以往的经验,推测最早清醒的人也得要一天时间。
他的视线在广场中的一众人里巡睃,心中猜测最早清醒的人会是谁。
这一届有不少好苗子,粗略一看,已经筑基的就有好几人。
根骨好的,一眼扫过去,比比皆是。
顾沧焰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只打算露个面就走。
他吩咐顾程镜看着这里,若有人醒来,给他传音。
吩咐完,顾沧焰挥挥袖子,潇洒地做了甩手掌柜。
今日凑巧无事,他便又去“骚扰”自己那位师弟了。
谢亭珏在自己的浮雪殿里抚琴。
听见前院的动静,头也不抬,便知道是顾沧焰来了。
“天承门莫不是要败落了,怎么堂堂掌门,每日游手好闲?”
顾沧焰踏进房内,听见这话气笑了。
“天承门四位长老,只有你是从来不做一点事的,你居然指责起我了?”
闻言,谢亭珏动作一顿。
顾沧焰以为他是良心发现了,谁料对方抱着琴,慢吞吞转了个身。
——充耳不闻顾沧焰的指责。
顾沧焰:“……”
早知你是这种人,就不该对你抱有期待。
顾沧焰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了。
“你不是好奇那名小少年吗?他果真不一般,一眼就看出了逍遥旧梦是颗毒丹……嘶,不过我怎么总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熟悉呢?”
谢亭珏不爱理人,倒不是外人传得那般清冷,只是单纯的懒而已。
顾沧焰早就习惯了句句没回应的聊天,谁料对方这次居然开口了。
“确实见过。”谢亭珏懒散道,“贺神祭祀,祈桑舞。”
那一日的情况顾沧焰记忆犹新。
“……他是那名用红绸缢杀魔族的少年?”
经过谢亭珏这么一提醒,顾沧焰越想越熟悉。
“这可真是巧,我本不欲收徒了,但若是他,我倒是又有点兴趣了。”
谢亭珏乱了一个琴音。
他伸手按住微微颤抖的琴弦,斜看一眼顾沧焰,默不作声。
顾沧焰从他的眼神里觉察出什么,意外地笑了下。
“怎么,你也想收徒?就你这性子,别误人子弟了吧。”
这一次谢亭珏没有否认。
“他想拜谁为师,不是我们说了算。”
“那倒是。”顾沧焰故意火上浇油,“我在凡间的名声可比你好上许多,若是拜师,还是选我的可能性比较大。”
谢亭珏深吸一口气,“师兄。”
顾沧焰笑眯眯,“嗯?”
谢亭珏语气温和。
“往后无事,勿来浮雪殿了。”
顾沧焰:“……”
没大没小!
顾沧焰故作愠怒,转身便走。
谢亭珏毫无反应,完全不在意自己师兄一副气得灵魂出窍的模样。
浮雪殿的结界突然荡起细微的波澜。
一只传音纸鹤飞进来,落在了顾沧焰掌心。
谢亭珏头也不抬,直到发现顾沧焰立于原地许久,才随意望了对方一眼。
顾沧焰迅速看完纸鹤上的内容,表情几度变换。
最后,眉眼间露出些许爽朗笑意。
他来不及解释,脚步带风地离去,“这次的大选,可有趣起来了!”
能让顾沧焰如此高兴,谢亭珏猜测,是有人通过试炼了。
仅仅用了两个时辰,便从逍遥旧梦中清醒过来,心性绝非一般人能比。
谢亭珏凝眉思索,直到脑中出现一个想法,才骤然眉头舒展,露出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松。
若真是那名少年,倒也不觉得意外了。
顾沧焰在浮雪殿中表现得惊喜,但等走至广场,又换上不疾不徐的步数,满脸的故作高深。
在场之人唯有顾程镜知道他的真面目,但尊敬师长的大师兄显然不会拆穿师父的真面目。
顾程镜简单做了一个揖礼。
“师尊,是那位道友清醒了。”
顺着顾程镜指的方向,顾沧焰投去目光。
——果然是在贺神祭祀舞剑的那名少年。
百年繁茂的菩提树,投下一大片阴头。
少年扶着树干站起了身,面色苍白。
祈桑的眉头一皱,突然身体一躬,呕出一口血来。
猩红的血溅在落霜的草木上,红与白交织成荼靡的画卷。
顾沧焰没料到会见到如此场景。
运起轻功,几步便落在了祈桑面前。
“小友,服下此丹。”
祈桑骨节分明的手指接过丹药,毫无犹豫地吞了下去。
休息片刻后,他喘息着道了谢:“……多谢顾掌门。”
祈桑不说话,顾沧焰也没主动开口,而是定定看着对方。
他暗自用灵力迅速探查了一遍对方的脉络,没有发现任何内伤。
想当年,谢亭珏误服此丹,也得花足足一整日的时间才恢复清醒。
——祈桑的心性与天赋,比起谢亭珏,只好不坏。
顾沧焰丝毫没有掌门的架子,沉声询问:“可否问一下小友,在幻梦之中看见了什么?”
祈桑依然不太舒服,说出来的话言简意赅。
“我梦见了死去的亲人,他说要带我回家。”
顾沧焰知道此事涉及隐私,于是在周围设下隔音屏障。
“小友的幻境应当分为两重,一是识辨梦中人真假,二是寻找幻梦的破绽。”
刚刚服下的丹药开始发挥作用,祈桑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精气神也好了不少。
“辨真假不是什么难事,我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顾沧焰眸光里闪过一丝凝重。
祈桑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意识到幻梦中的人是假的,这一点才可怕。
按照逍遥旧梦的丹效,只要入梦者心中曾有一刻祈盼过,逝者死亡的事情是假的,在梦中这点欲望便会无限制放大。
最后你会深信不疑,这个人从未死去。
顾沧焰没有直言,而是接着问:“小友幻梦中的生门是什么?”
能如此迅速地从幻梦中脱离,必然是用了极为激烈的手段。
祈桑垂下眼眸,嗓音轻而缓,细听却带着冰冷的绝情。
“也没什么,我用剑杀了他的幻象,就从梦里醒来了。”

祈桑恭敬行礼后告辞,往弟子居走去。
顾沧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由道:“此子未来,前途无量。”
顾程镜很赞同这番话,“师父,我下山游历时,在繁城的贺神祭祀上见过他。”
繁城初遇祈桑,顾程镜就明白这是不会一辈子待在池塘里的金鳞,终有一天会有属于他的光芒。
“这名少年,只用一根普通红绸,便将高阶魔修缢杀。”
谁能想到,这是一名凡人少年做到的事。
顾沧焰早知此事,并不诧异。
让他稍感诧异的,只有一件事。
祈桑在上山时选择了救治妖兽,足以体现他本性心软。
然而在逍遥旧梦里,却又表现出了几近无情的一面。
既慈悲,又无情。
顾沧焰目光里闪过几分看不清晰的情绪。
这少年,是天生的修道者,道心坚韧,当世罕见。
祈桑想回丁房休息,但循着记忆左拐右拐,顺利拐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地方。
祈桑:“……”
可恶,迷路了。
从前迷路了有萧彧带他回家。
现在萧彧不在了,也没人给他带路了。
祈桑硬着头皮走下去,四周愈发清幽,隐约有竹叶飒飒之声。
越过一条倒映着白云的碧溪,他像是误入某种结界,四周只余竹叶声与风声。
灵波结繁笳,爽籁赴鸣玉。
就在祈桑思考要不要掉头走时,铮然琴音响起。
有人在里面?
祈桑思忖片刻,决定进去问个路。
半途几次险些迷失方向,琴音都能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响起,引他找路。
循着琴音往前,终于找到了奏琴之人。
男人的头发用仙鹤束冠束成了高马尾,竹林中风吹叶飘,发丝也随之轻微晃动。
琴音泠泠,此中真意有高山流水,只是此地只有高山没有流水。
唯有一年四季望不到头的风刀霜剑,冰海雪瀑。连翠绿的竹叶,都在这萧瑟中黯淡了几分。
从背影看,只能看见浅色的绒领披风,气质仙逸出尘。
那人的琴音终于停下,嗓音如他的气质一般清冷:“是迷路了吗?”
祈桑语气谨慎,动作小心。
“在下是来参加外门弟子大选的,初来乍到不识路,冒犯仙长了。”
“不冒犯。”谢亭珏抚了下琴弦,止住琴弦的微颤,“我来带你出去吧。”
柳暗花明又一村。
祈桑喜出望外,“多谢仙长!”
谢亭珏站起了身,白衣在地上掠过,却没沾染上一点尘灰。
他兀然提问:“你发现了吗?这四周的变化。”
祈桑被突如其来的一问问懵了,“什么变化?”
琪花玉树,天寒地冻,山覆雪而色不青……咦?雪?
谢亭珏抬起头,常年淡漠的脸上,露出一抹浅而淡的笑意。
“雪停了。”
云渺山百年不息的大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停了。
像是千百年前就失了天道偏爱的天承门,一夕之间,又被天道注视了。
谢亭珏看着地上冒出来的一点新绿,两指并拢,施了个小法术护住这点绿芽。
“云渺山终年寒冬,我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新绿了。”
祈桑谨慎着没有说话。
谢亭珏好像也没有在等他的回答,垂眸掩住眼底的笑意。
“……你来了,春便至了。”
天色已晚,楼外晚烟笼。
幸好有谢亭珏带路,不然等祈桑找到回去的路,得三更半夜了。
竹林的鹅卵石径上没有灯火,偶尔的石灯并不能照亮整条路。
祈桑因为不熟悉这里,被突出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
只是脚被磕了一下,祈桑一声没吭,谢亭珏却发现了。
谢亭珏挥手施法,用灵力幻化出一群蓝色的流萤照亮前路。
“这是逐月萤,除了有些亲人,并无害处。”
祈桑看着在自己身侧跃动飞舞的蓝色荧光,眼神里透露出些许新奇。
“好好看呀,仙长可真厉害。”
萤火点亮前路,谢亭珏背着自己的琴,站在祈桑身侧,为其带路。
两人之间只半步之距,谢亭珏一侧头便能看见祈桑的脸。
原本平常的法术,被祈桑这么一夸,好像真的变得很了不起了。
“只是入门的法术,你若想学,也不难。”
祈桑摆了摆手,拒绝了。
“我天资一般,学起来肯定要花很多时间。”
谢亭珏哑然失笑。
“你为何觉得自己天资一般?”
祈桑有些不好意思,半真半假说了点自己的事。
“我哥哥教我练剑,我每次都得学好久才能学会。”
谢亭珏不动声色记下了对方口中的“哥哥”。
他询问:“令兄教你的是何剑法?”
祈桑摆摆手,没说。
“寻常剑招,不值一提。”
见对方不欲多说,谢亭珏知趣地没有追问。
他默默掐诀,又幻化出了一批逐月萤环飞在祈桑的身边。
萤火之光汇聚成星河,飞舞间就像长夜里倒悬流淌的银河。
祈桑说喜欢逐月萤,谢亭珏那就让更多的光聚集在少年身边。
祈桑随手扒拉着身侧的流萤,突然反应过来。
“哎呀,还没问过仙长的名号呢!”
谢亭珏睁眼说瞎话,“我只是普通的洒扫弟子,并无师承。”
他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若你真的拜入天承门,想要拜入哪位长老名下?”
这件事对于祈桑来说有些遥远,他还没想过。
“以我的资质,能当个外门弟子就不错了吧?”
谢亭珏半真半假透了一点底。
“我虽只是个普通弟子,却也能看出你的根骨奇佳,未来必然仙途通顺。”
“真的吗?”祈桑笑了,“谢谢这位仙长呀,也祝你未来仙途通顺。”
自成名以来,还是头一回有人祝这位半步成圣的霄晖仙尊“仙途通顺”。
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他仙途更通顺了。
“反正做梦不花钱,那我想想啊……”
祈桑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心中很快有了答案。
“若我真的有幸能拜入哪位长老名下,我希望是霄晖仙尊。”
谢亭珏脚步一顿,眼睑微颤。
然而只几息,便又恢复正常,“为何?”
祈桑很顺畅地开口:“天承门四殿六阁,唯有霄晖仙尊于剑一道登峰造极。”
谢亭珏心中划过一分不易察觉的失落,不再多言。
半步成圣,也不过三千红尘里的蚍蜉,其实他并没有祈桑想象中那么厉害。
竹林到弟子居的距离不远,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
除了祈桑,依然没有人通过逍遥旧梦的试炼,周遭无人。
祈桑站在门口与谢亭珏告别。
“多谢仙君带路,今天没有你,我只怕得在竹林里睡一晚了。”
谢亭珏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亲和一点。
“不必,我也顺路要去隔壁的藏书阁。”
藏书阁离此地要跨越半个天承门,无论怎么样都算不得顺路。
谢亭珏也就是仗着祈桑是路痴,又不熟悉此地,才敢信口胡编。
祈桑盯着谢亭珏看了一会,久到连谢亭珏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他才行了个简单的弟子礼,“就算是顺路,那也要多谢……谢仙尊。”
谢亭珏喉间溢出一声笑,带着几分无奈。
“你何时猜出来是我的?”
祈桑此刻的表情不如先前那么恭谨,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像使坏得逞的小狐狸。
“原先只有三分猜测,如今是十分的肯定。”
谢亭珏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反而因为对方自然的态度,久违地觉得放松。
“如何猜出的?我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您没露出任何破绽,也没做出任何伪装呀。”
除了那句“洒扫弟子”,谢亭珏没有对自己的身份做出半分掩饰。
谢亭珏挑了挑眉,“只是一个猜测,你就敢说出来了?”
祈桑笑了笑,“这世上罕有把握十足的事,总不能事事追求料事如神。”
“莽撞。”
谢亭珏嘴上这么说,眼底却漾出几分笑意。
“却也不失心细。”
在世人的传言中,霄晖仙尊最不近人情。
但祈桑一点也不担心会触怒对方。
因为他想起来了,谢亭珏的琴声,是在他误入竹林后响起的。
——谢亭珏用琴音将迷路的他引了过去,装作偶遇,为他带路。
这样想着,祈桑的胆子大了许多。
“仙尊,可否问您一件事?”
谢亭珏点头。
“但说无妨。”
“仙尊可知,我是怎么通过第一轮试炼的?”祈桑挠了挠脑袋,“我明明记得,我晕倒在了最后几级石阶。”
按理来说,谢亭珏应该是不知道的。
天承门大选有千人甚至是万人来参加,他怎么可能注意到祈桑?
可谢亭珏确实是知道的。
在顾沧焰因为门派事务提前离开大殿后,谢亭珏仍然坐在原位,用水镜观察着祈桑的一举一动。
喂雪兽,救曜兽,晕倒在通过试炼的一步之遥。
“你后悔救了那两只小妖兽吗?”
祈桑不知道二者有什么关联,颇为不解。
“说是救了他们,实际我付出的也不过几滴指尖血,算不得恩情。”
“一滴血亦是恩情。”
谢亭珏没有随祈桑岔开话题。
“若你最后因为它们没通过试炼,可会怨恨?”
“仙长也说了,我于他们,只是滴血之恩。”
祈桑眼瞳很清亮,在黑夜之中,亦显得璀璨。
“若只是用几滴血,便能心安理得将这份怨恨加诸在它们身上,那我可真是这九州最奸恶的商人了。”
谢亭珏轻笑一声,不知道是在笑他狂妄,还是笑他率真。
“那两只妖兽,一个咬开自己的伤口给你喂血,一个咬着你的领子,把你拖上了山。”
雪兽的力气不大,为了拖动祈桑,柔软的脚掌都磨出了血。
那最后的十级台阶,上面除了祈桑指尖磨出的血,还有两只小妖兽的血。
虽为两只灵智未开的妖兽,却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谢亭珏从祈桑那走了以后,直接回了浮雪殿。
不出意料,殿内顾沧焰给自己煮了一壶茶,已经坐在那等他了。
“师弟,消失了半天才回来,是怕我抓你去处理门派事务吗?”
谢亭珏坐在顾沧焰对面,给自己倒了一壶茶。
他没理会师兄的调侃,单刀直入,“我见到祈桑了。”
顾沧焰明白谢亭珏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一个人,问:“他有问题?”
这一届最惹人注目的参选者,必然是祈桑了。
如果祈桑有问题,顾沧焰不会觉得意外,只是有点可惜。
还要再过多少年,才能再出一个像祈桑这么天赋异禀的少年呢?
“他很好。”谢亭珏话语顿了一下,“只是我看了他的命格……”
下一刻,谢亭珏捂着嘴吐出一口血。
血从苍白的指缝间渗出,猩红渗人。
顾沧焰眉眼一凝,当即将手搭在谢亭珏的手腕上,发现对方脉象紊乱。
修真之人泄露天机会遭天罚。
但修为到他们这种程度,只是看一个凡人的命格,不可能这么严重。
除非这个凡人的命格,不简单。
谢亭珏拭去唇角的鲜血,一字一顿。
“……他的命格,是神格。”
人从一出生便被天道决定了命格,神格便代表了天道对他最大的偏爱。
顾沧焰的动作停住了,向来从容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
这千百年来,出了几位命格是神格的人?
——据他所知,只祈桑一人。

他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从逍遥旧梦中醒来的。
“交个朋友呗?晋州万宝阁,沈纨。”沈纨伸出手,笑容爽朗,“纨绔子弟的那个纨。”
万宝阁,天下第一阁。
灵器灵兽心法,只要是不违背道德的东西,万宝阁都卖过。
每日吸金无数,是当之无愧的全国第一首富。
祈桑隐约听过万宝阁的名头,却没旁人那么趋之若鹜。
“我叫祈桑,裕州人。祈愿的祈,桑蚕的桑。”
沈纨特别自来熟,听到祈桑名字后露出兴奋的表情。
“你们那是不是有个祈桑舞?听说今年贺神祭祀,跳祈桑舞的人可好看了,可惜我没能赶上。”
祈桑揉了揉鼻子,“也还好吧……”
就是我跳的。
沈纨思维很跳脱,下一秒就换了话题。
“你回来多久了?第一个醒,顾仙长也找你了吧?”
沈纨说的是顾程镜,顾沧焰在祈桑醒后不久就走了。
某种意义上,祈桑也被“顾仙长”拉着说了好一会话。
祈桑半真半假回答了这句话。
“我刚回来,顾仙长也叮嘱了我许多。”
沈纨三言两语间,两人的关系便被拉近。
待有其他人回来了,两人才各自告别。
祈桑特别注意了一下,发现沈纨已经与甲房的人打成一片。
不少人对他的态度,讨好大于亲近。
沈纨看出他们的虚情假意,却丝毫不在意。
商人需要的不是朋友,而是人脉。
原星岫是最后一批回来的,表情算不上好。
见到祈桑,浑身上下才骤然放松了下来。
两人结伴回到丁房,里面空出了很多房间。
祈桑说:“不知道明天的试炼内容是什么,希望我们俩都能过,一起进入天承门。”
这句话中的“一起”似乎触动到了原星岫,他哼哼两声。
“那当然,本少爷是谁,三岁背诵千字文,五岁就能挥笔作诗……”
祈桑笑着打断他,“你就骗我吧,阙镇所有人都知道,原府少爷写诗最烂了。”
原星岫背过身,语气郁闷。
“行吧,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我写的诗烂啊。”
祈桑乐不可支。
“一朵两朵三四朵,掉进水中被冲走……原少爷,谁教你这么写桃花的啊?”
原星岫闷不做声,表情纳闷至极。
“我就写,我就乐意这么写!”
“好吧好吧。”
祈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明天要早起呢,早点休息吧。”
所有人都结束考核后,一名弟子拿着名单让他们登记名册。
祈桑回答着上面的问题,起初毫无犹豫,下笔飞快。
直到填到某一行时,他握着狼毫笔的手一顿。
随后收敛神色,再次下笔。
只是一笔一划,要比先前郑重许多。
掌门殿。
顾沧焰看着桌上的名单,不甚在意地放在一边。
这里面,最终能有几人顺利进入天承门?
处理完两本公文,顾沧焰突然想到什么,重新拿过那一大份名单。
凑巧,他要找的人就在最上面。
顾沧焰拿起最上面那张,仔细翻看后挑了挑眉。
——祈桑的家境,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有意思许多。
想到谢亭珏千八百年来,头一回对谁比较特殊。
怀着看好戏的心态,顾沧焰把祈桑那份名单送到了谢亭珏那。
变成纸鹤的名单飞过重重屋檐,落在了浮雪殿的桌案上。
收到名单后,谢亭珏随意地敲了下纸鹤,名单就浮空摊了开来。
看清上面的名字,谢亭珏散漫的神色瞬间消失。
名单上的信息很详尽。
【姓名:祈桑。
年龄:十七。
祖籍:裕州阙镇,桃花村。
亲人:无父无母,唯一的兄长萧彧,于去年末冬逝世。】
谢亭珏的目光落在纸上某一行,脸色微变。
漫不经心的神色逐渐变得有些危险,最终久久不语。
【婚配:亡夫于去年末冬逝世,婚一载,相识十七载。】
相识十七载,又同样是去年末冬去世。
谢亭珏面无表情地坐在原位,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明明他也明白,自己根本没必要在意这件事。
入了仙门,凡间的一切,就都再无瓜葛了。
可心中那股无名的火却愈烧愈旺。
——这份无名的火不是对着祈桑,而是对着那位素未谋面的萧彧。
在凡间许多地方,断袖已经是不可言的禁忌,遑论他们还是亲人。
哪怕祈桑年轻,不懂个中禁忌,他那位哥哥还能不懂吗?
如今祈桑才十七,天性善良,至纯至真。
会走上这条“歪路”,必然是被那位居心不净的兄长欺骗了。
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竟还将祈桑哄得心甘情愿的。
……总之,必然可恶至极。
谢亭珏没有在意自己心中那点异样的情感,只当是心疼祈桑命途多舛。
可是他忘了——
他从不是什么慈悲大爱的圣人,又怎会因为一段文字而怜惜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
第二日的试炼开始。
掌门没有来,来的是更少出现在外人面前的霄晖仙尊。
望着高台上的谢亭珏,原星岫与祈桑窃窃私语。
“每一届的大选天承门都这么重视吗?先是掌门,然后又是仙尊,我都有点压力了。”
祈桑小声回答:“你放心,仙尊人可好了。”
“真的假的?你怎么会知道?”
怕被别人听见,祈桑更靠近了一点原星岫。
“昨天晚上我迷路……”
两人凑近,祈桑刚说了一句话,高台上的谢亭珏突然将视线扫了过来。
只是一瞬的注视,祈桑都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如今初春乍暖还寒,谢亭珏身上披着厚狐绒披风,看着就很暖和。
与之相对的,他的语气冷淡冰凉,听着就冷。
“宣读规则之时,不可交头接耳……也不可距离过近。”
祈桑看着自己和原星岫之间肩碰肩的距离。
原星岫看了看祈桑,又看了看谢亭珏。
祈桑:“……”
说的就是我们吧!
虽然不知道谢亭珏为什么刻意强调距离,但出于尊重,两人还是错开一点距离。
下一刻,谢亭珏开始宣读第三轮的试炼内容。
漂浮在空中的纸有半臂长,显然内容不少,可谢亭珏扫了一眼,就将纸收了起来。
天承门的弟子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张楮纸,其上用小楷端端正正写着几处地名。
谢亭珏言简意赅,“三日内,从上面自选一处,完成试炼,获取一株夜流光。”
这几处地名有些比较好理解,例如灵圃,后山,弟子居。
从地名就可以猜出,任务的内容应该相对而言比较简单。
除去这些地名,剩下的就让人有些匪夷所思了。
有人弱弱举手:“仙尊,这个浮雪殿和英华殿什么的……”
好像是天承门各位尊者的大殿名字吧?
谢亭珏不喜多言,一旁的弟子接了话。
“本次大选有四位尊者参与,除了霄晖仙尊手中仅一株夜流光,其余三名尊者手中各有两株。”
在场剩余入选者逾百名,可获取的夜流光却只有三十株,还有几株在几位尊者手中。
如今还留在场上的都不是蠢人,他们都猜出了各位尊者手中的夜流光有特殊之处。
只是……猜出了是一回事,敢不敢去挑战尊者的试炼,又是另一回事了。
谢亭珏面色如常,等众人的窃窃私语慢慢止息,看了眼日晷的晷面。
“半刻钟后,此轮试炼正式开始。”
沈纨原先在人群的另一边,见谢亭珏离开,立马推开人群往祈桑这走。
人高马大的少年,三两下就把别人撞开来了。
“桑桑!你等会要去哪啊,我看那个灵圃的很简单,估计有不少人会选。”
原星岫不知道两人怎么认识的,但听见对方熟稔的语气就觉得烦。
叫桑桑?这人和祈桑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这么自来熟。
祈桑非常礼貌地回答:“沈公子,我打算去浮雪殿。”
沈纨原先打了千万句腹稿,谁知后者这么坦诚,反而让他猝不及防。
“桑桑,你若想赌一把,不若选药尊?”沈纨故意左看看右看看,附耳对祈桑道,“听说霄晖仙尊脾气可差了,出的题目肯定也很刁钻。”
祈桑摇摇头,婉拒对方的好意,“多谢沈公子,我还是决定赌一把试试。”
他虽知自己天赋有限,但让他心甘情愿泯然于众,也是绝不可能的。
“行吧。”沈纨很知分寸,不再多言,“我准备去药尊那,与你就不顺路了。”
原星岫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互动,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祈桑的优秀他早就在贺神祭祀见过了,当初想要与他一同踏入仙途,也是为了追赶祈桑。
如今热血消退,他才看得清自己与祈桑的差距。
不可逾越的天堑横跨在二人中央,虽然他们一路走来都是并肩,却在某些时刻被彻底隔开。
原星岫并不是自怨自艾的人,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并没有因为沈纨不俗的气质生畏。
“这位……沈公子?不巧,我也准备去药尊那试试,不如同行?”
此次参与外门大选的长老一共有四位。
除却谢亭珏,鸣凤殿的鞠孤岚只收女弟子,无极殿的费正青主炼器,药尊则医毒双修。
原星岫对自己极有自知之明,炼器是必然没有天赋的,只能赌一把药尊那了。
其实,原星岫一没有祈桑的天赋,二没有沈纨的好基础,他完全可以选择“灵圃”那种看起来更简单的任务。
但他明白,如果自己选了那个任务,就算侥幸进入天承门,未来也会和祈桑天差地别。
……未来,他们就再没可能像如今这样亲近了。
沈纨甩开折扇,微微扇风,风流恣意当世无双。
“那可真是巧了。在下晋州万宝阁,沈纨,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裕州原氏,原星岫,幸会。”
沈纨笑得不露破绽。
听闻十几年前一场大火,令原氏聪慧的幼子变得鲁钝。
如今看来,这原星岫除了没什么眼力见,倒还不算傻。
两人互相拱手行礼,对视间颇有针锋相对的紧张感。
半刻钟一到,祈桑立马推着两人往人群外走。
“我们有半程顺路,一起走吧。”
祈桑站在两人中间,突然沉默一瞬。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高啊!原本身边只有原星岫还好,如今来了个沈纨,还是比自己高的。
原星岫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道:“如今你才十七,我十七的时候未必有你高。”
这话谁都能听出来是安慰,但祈桑还是感觉自己好受了许多。
“谢谢你啊,原哥。”
沈纨安静地走在祈桑的另一边,等到了分岔路口才开口:“桑桑,我们到这便要分开了。”
祈桑点点头,挥挥手:“再见,沈公子,原哥。”
原星岫撇开了头,忍不住顶了下腮,掩饰自己暗爽的情绪。
——祈桑叫他沈公子,叫我原哥诶!我就知道在祈桑心里,我才是他最好的朋友!
祈桑到浮雪殿就发现此地与外界的不同了。
外界初春,阳光普照下来,气温却还是很低。
浮雪殿内亦是春,却是晚春夏初。
暖洋洋的太阳照下来,舒服得让人忍不住眯起眼。
谢亭珏坐在棋盘前,手执一枚棋子,盯着棋盘许久却没落下。
祈桑本欲行礼,却被对方打断:“不必行礼,坐我对面吧。”
见对方神态放松,祈桑也不一板一眼,一下就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我乡里的哥哥曾说,霄晖仙尊平生不善对弈,现下看来,是以讹传讹了。”
谢亭珏随意落下一棋,祈桑还没来得及看清棋局,棋枰上的棋子便被尽数拨乱。
“坊间对我的传言不可尽信,我只是不喜对弈。”
“我明白,三人成虎嘛。”
谢亭珏流云般的广袖沿着桌沿垂下。
他的手臂搭在桌上,“陪我来一局吧。”
祈桑没有拒绝,但是提前说:“仙尊,我只随家里的哥哥学过皮毛。”
不知道是不是祈桑的错觉,谢亭珏看起来放松了许多。
“无妨,这只是获取夜流光的其中一环,输赢无碍。”
祈桑也放下了心,他是真不会。
当时萧彧教他下棋,只教了一天就不教了。
谢亭珏顾念祈桑初学者的身份,让他执先手。
祈桑谨慎地落下一子,开局天元,谢亭珏的沉默震耳欲聋。
谢亭珏:“……”
他思索一瞬,谨慎落子。
两人就这么有来有回,下了数十回合。
祈桑从最初的紧张,逐渐变得认真,觉得两人颇为势均力敌。
不对,势均力敌?
祈桑下棋的手停了下来。
为什么仙尊会和他,势均力敌?

……终于不用再煎熬地思考,谢亭珏到底是不是臭棋篓子了。
谢亭珏垂下眼眸,盯着棋盘,不知道在想什么。
实际上,他自己都有些诧异。
——居然赢了。
寒来暑往,不知道多少年了。
谢亭珏和顾沧焰下棋,和药尊下棋,甚至和后辈顾程镜下棋。
赢的话是人情世故,输的话是理所当然。
“跟我来吧。”
谢亭珏起身,负手朝屋外走去。
面上端的是仙风道骨,心里想的却是要和祈桑下一辈子的棋。
祈桑不知谢亭珏心中所想,拘谨地跟在对方身后。
谢亭珏带着祈桑走到后院,院子里有一颗花繁叶茂的棠梨树。
不过花蕊与木梨有几分不同,树身也比一般的棠梨树要大上许多。
祈桑没有太在意,转而看向谢亭珏。
后者召出了一把普通的长剑,握紧长剑后,浑身气质都冷肃几分。
“三日内学会一套天承门的入门剑诀,便是浮雪殿的考核。”
对于没有根基的凡人来说,这种要求无异于刁难。
但祈桑没有半分不满或者自卑,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
谢亭珏不再浪费祈桑的时间,旋即利刃出鞘。
长剑的刃影流过月光,随着剑招的变换,谢亭珏的脚步亦在变化。
祈桑认认真真看着剑招的变化,默默在心中记忆每一招。
的确有些难度。
但远没有当年萧彧教他的难。
一套剑招完毕,谢亭珏流畅地收剑入鞘,收敛寒刃的刀光。
谢亭珏问:“可看清所有招式?”
祈桑潇洒点点头,少年轻狂,溢于言表。
“看清了,三日之内,必定给仙尊一个满意的结果。”
是“必定”,而不是“尽力”。
说来也巧,这套剑诀与萧彧教给他的,竟有三分相似之处。
不在招式,而在其中蕴含的气韵,皆如深潮裹住暗流,凶猛内劲形参不破。
谢亭珏挑了挑眉,笑问:“如此自信?”
祈桑眨眨眼,“仙尊不乐见其成吗?”
谢亭珏没有接话,唯有唇角微微勾起,显示他现在心情不错。
“这三日我会一直在浮雪殿,你若有不懂之处,尽可来找我。”
祈桑见谢亭珏仍留在原地,于是问了自己最在意的一个问题。
“谢仙尊如此尽职尽责,若是每一个人都来浮雪殿,您岂不是要忙得脚不沾地?”
谢亭珏不意外祈桑会问这个,轻笑一声:“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进我的浮雪殿。”
这话蕴含的意味太深,祈桑想不明白。
谢亭珏说完这句话后,为祈桑留下一把长剑。
“我就在偏殿,有事可来寻我。”
许是怕祈桑不自在,谢亭珏没有多留,说完这句话便走了。
祈桑拿起剑,顺手挥了几式简单的剑招。
比从前用过的所有剑都要重,但是意外的更加称手。
这边,祈桑在认认真真试剑,乖乖巧巧练剑。
另一边,谢亭珏心不在焉地把书捧在手上,久久看不进去一个字。
他在想祈桑问他的那个问题。
——“若是每一个人都来浮雪殿怎么办?”
就算人人都想来浮雪殿,最后能进入殿内的,也只会是祈桑。
祈桑真的以为,在他进浮雪殿的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一个人都没来过这里吗?
那些人,只是被浮雪殿的结界拦住了。
浮雪殿的试炼,本就是为特定的一个人而开放的。
如果那个人不来,浮雪殿的这株夜流光,直至枯萎都不会有新的主人。
这场试炼原本只有二十九株夜流光。
如今浮雪殿的第三十株夜流光,是谢亭珏自己向顾沧焰提出要增加的名额。
从始至终,这株夜流光的主人,就只会是祈桑。
这场入门大选里,谢亭珏想收的、愿意收的徒弟也就只有他。
棠梨树落英缤纷,雪白的花瓣一点点往下坠。
如幻似梦的白色轻飘飘的,好似随风翩飞的羽毛。
祈桑没有急着练剑,他右手执剑,挑起剑尖,接住一片掉落的花瓣。
长剑削铁如泥,花瓣刚落在剑上,就被割裂。
祈桑再次挑剑,这一次他没用剑尖接住花瓣,而是微微侧转手腕,让花瓣落在剑身之上。
这一次,花瓣稳稳当当落在了剑上。
青锋折射寒光,那一片花瓣却兀然柔和了冰冷的剑光。
手已经熟悉了新剑的重量,祈桑不再浪费时间。
他挥出长剑,回忆着谢亭珏的样子,缓慢却准确地复刻一招一式。
从落日熔金,到月上柳梢头。
祈桑全部的心神都投入其中,一刻不停地挥剑。
竹青色的衣袍卷起地上的棠梨落花。
偶尔扬起落下的花瓣,像是短暂飞舞的蝴蝶。
当时谢亭珏出剑利落凌厉,剑风所至之处落花翻飞。
乍一看招式繁杂,但祈桑逐招剖开,拆解后很容易就找到了切入之处。
只是……
祈桑一剑挥出,又疑惑地收剑入鞘。
只是,他总觉得在某些地方,一些招式的衔接格外僵硬。
祈桑把这几招单独拆了出来,越练越觉得不对劲。
就算只是入门剑法,也不该有如此多的破绽吧?
连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初学者,都能找到不少破绽。
身为剑道大能的谢亭珏,怎么可能没有看出来?
祈桑越想越不对劲,索性改了原本的刺招,转为横剑抵御后再回劈。
这一招既攻又防,气势上差了些,却更稳妥,也更适宜初学者学习。
祈桑改了这一招后,接下来的动作都很顺畅。
反正四下无人,他干脆改了所有自己觉得不合适的剑招。
寒光照彻高天。
楼台深翠微,十二楼中月自明。
月光下,祈桑竹青色的衣袍随着身形而荡动。
层层荡开的气势,无论谁来,都不会相信这只是一名凡间少年。
剑转流光,惊鸿霹雳。
祈桑一剑劈下,犹如一道子夜长虹,发出微弱却摄人心魄的光华。
祈桑练得入神,突然听见谢亭珏的声音。
“左臂上抬,下一招手腕往里收,腰挺直,出剑速度要快。”
祈桑下意识听从对方的话,变化了招式。
谢亭珏的语速很快,他最初有些手慌脚乱。
但几息后,就反应极快地调整好了节奏。
一套剑诀结束。
谢亭珏没有急着点评祈桑刚刚的身法如何。
“休息一下吧。你究竟练了多少遍?我院中棠梨树上的花瓣,都快被你的剑风打完了。”
祈桑没有死犟,微微喘息着,大咧咧往边上的石凳上一坐。
“也没练几遍……就,两百遍?三百遍?”
谢亭珏在他对面坐下,用石桌上摆着的茶壶,为祈桑倒了一杯茶。
“从没听说过谁练剑是以百计数的,看来你那位哥哥对你很严厉,如果是我教导你,绝不会如此急于求成。”
祈桑回忆了下。
虽然是自己坚持用这种“急于求成”的方法练剑,萧彧反而是一直劝他的那个,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现在讨厌死萧彧了。
绝对不会帮萧彧说话。
祈桑很用力地点了下头。
“就是就是。”
都怪萧彧。
谢亭珏借着饮茶的动作,用茶杯挡住微微勾起的嘴角。
看来,祈桑对这位兄长的感情也没有那么深厚。
话题稍微偏了一点,祈桑连忙拉回正轨。
“仙尊,我练这套剑法的时候,有些地方想不明白。”
祈桑一一列举出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怕谢亭珏觉得自己信口开河,还条理清晰地罗列了许多佐证。
谢亭珏耐心听完,随后回答。
“这套剑法的确是新弟子的入门剑法,但这是许多年前的初版了,自然会有许多不足之处。”
祈桑并不愚钝,从这句话中察觉到了关键信息。
“所以发现剑法里的这些破绽,也是考核的一环?”
谢亭珏并不否认,颔首承认。
“提高难度,才能看出你的悟性如何。”
其实不止这个原因。
自考核开始,谢亭珏便没有离开过浮雪殿。
一是为了看着祈桑的进步,二是为了躲掉殿外的麻烦。
所有试炼,唯独浮雪殿只容许一人参加。
无论内心再至善至美的人,察觉到这个事实后,多多少少也会对“好运”的祈桑产生怀疑。
谢亭珏剑走偏锋,所出的考题是所有殿里最难的那个。
这既是为了以后堵住悠悠之口,也是为了成全自己想与祈桑独处的一点私心。
只是没想到,祈桑比他想象中还要优秀许多。
不仅从未向他求助过一次,甚至还表现得万分出彩。
祈桑心底那点疑惑终于被解开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是我学艺不精,导致看哪哪不顺眼呢。”
不是有句老话嘛,半桶水晃荡,一桶水不响。
谢亭珏在祈桑面前会放松许多,闻言笑了出来。
“为何你总觉得自己的天赋不过尔尔?”
祈桑挠了挠头,表情苦恼。
“我哥哥和我说,做人要谦虚一点。”
又是萧彧。
谢亭珏的眸色不易察觉地晦暗几分。
谢亭珏语气自然,好似无心之言。
“令兄这话毫无道理,少年意气最珍贵,为何总是要想着藏锋呢?”
祈桑没听出来谢亭珏暗暗贬低了一番萧彧,仍是那副没心没肺的乐天派模样。
“我有那么厉害吗?难道……我还是个百年难遇的练剑奇才?”
谢亭珏很快否认,“你当然不是。”
祈桑撇撇嘴,满脸写着“就不能骗骗我吗”。
“天才也会泯然于众,但你不会。”
谢亭珏抬起手,为祈桑拈去发上落的一片花瓣。
“你会是千千万万的人想要追随的那个目标,独一无二。”
浮雪殿刹那风起。
满树棠梨花摇落,成为人间一场芬芳的白雨。
隔着簌簌落下的花瓣,祈桑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
“仙尊都这么说了,那我可得表现得不平庸一点了。”
“我夸你,是为了让你知道自己有多厉害。”谢亭珏眼含笑意,“平庸与不平庸,我说了不算。”
又是一片柔白花瓣落下,落在了白衣剑仙的头上。
祈桑学着谢亭珏刚刚的样子,抬手为对方轻轻拍去花瓣。
谢亭珏并不觉得对方的动作“冒犯”了自己,反而微微低头,方便对方动作。
祈桑是个很容易被惯坏的人。
谢亭珏的纵容,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也因此,祈桑露出了些许真实的情绪。
“仙尊给了我三日,但现在,只需再给我两个时辰,便能交出让您满意的剑诀。”
谢亭珏唇角微微勾起,不明显的弧度却让他整个人脸部的棱角,都显得柔和了。
“那我便在这等着,看看你能交出多让我满意的剑诀。”
祈桑站在距谢亭珏一丈开外的地方,重新拿起了剑。
这一次他出剑更加果决,没有了前几次的犹豫。
银色的流光在半空划出流畅的线条。
随着一次次的重复练习,动作已经褪去最初的生涩僵硬。
祈桑接下来的每一次出招,都果决而自信。
今夜月光正好。
谢亭珏坐在石凳上,认认真真看着祈桑的每一个动作。
对方偶有错误,他也会悉心指正,全无半点高傲或不耐。
明月高悬。
时间过去一个时辰。
祈桑愈发全神贯注,没发现谢亭珏两指夹起一瓣落花,使暗劲朝他甩去。
待祈桑发觉时,花瓣已至身侧,他迅速躲开,却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了地上。
少年揉了揉自己摔痛的后腰,嘴里咕咕哝哝,小声抱怨。
“你怎么这样啊,我感觉我都快练出来了,现在又得重来。”
其实还差得远呢。
但在这些小事上,祈桑就是个喜欢将一分的委屈放大成十分的人。
谢亭珏笑而不语,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袭击”祈桑。
祈桑捡起掉在地上的长剑,重新开始练剑。
谢亭珏故技重施,找了个祈桑的破绽,再次飞出花叶。
这一次他没有用一丝灵力,但普通人躲开这一下,免不了乱了自己的步子。
此时,祈桑明明背对谢亭珏,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
他借着旋剑转身的剑招,巧妙地躲开了这片飞叶。
下一刻,祈桑转过身,衣摆轻扫过落花。
他用骄矜的神态看向谢亭珏,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得意。
那眼神在黑夜中如同有星华流转,璀璨得令人挪不开目光。
双目中蕴藏的傲气不会让他显得自大,反而因为太过坦荡,让人觉得他的得意是理所应当的。
谢亭珏活了数千年,祈桑是他见过的最特别的人。
不仅因为少年天资卓绝,还因为对方张扬恣意的性格。
像未出鞘便已足够吸引人目光的剑,剑鞘上嵌着流彩华珠。
乍一看,你会觉得彩珠夺目,待利剑出鞘,你满心满眼便只剩下了剑的本身。
流光溢彩的珠子,因为宝剑的寒锐黯然失色。
谁规定了天才就得不露圭角,不矜不伐?
祈桑有骄傲的资本,那他就该一辈子都意气风发下去。
谁若让他敛起锋芒,温吞沉寂下去……
只能是那个人太过无能,不配待在祈桑身边。
——会有人好好护着祈桑,不让祈桑被自己的锋芒划伤。

浮雪殿的棠梨树会比寻常的要更高大些,花香也更加甜腻。
在湿热晚风的吹拂下,一时间,竟让谢亭珏有些久违的轻松。
祈桑的天赋远超谢亭珏的预料。
仅一个半个时辰,就悟出了一套漂亮果决的剑诀。
祈桑在心中复盘了一遍自己的动作,确认没有纰漏后,才利落地收了剑。
谢亭珏收下祈桑还给自己的剑。
同时,他也没有忽略对方写满“我超厉害”的表情。
谢亭珏接收到暗示,率先开口:“能悟出这套剑法,你很厉害。”
祈桑心满意足,迅速谢道:“谢谢,谢仙尊。”
说完,祈桑觉得这话颇为有趣。
他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谢谢谢仙尊。
默念完一遍,祈桑抬头,发现谢亭珏用略显无奈的眼神看着他。
祈桑立马正色,重新道谢。
“多谢霄晖仙尊,仙尊谬赞,愧不敢当。”
“去休息吧。”谢亭珏说,“待最后一日,我会将夜流光交给你。”
祈桑没有异议,告辞后,转身往弟子居的方向走。
谢亭珏的视线似乎凝在了祈桑身上。
在祈桑的背影越来越远时,他叫住了对方。
“祈桑。”
这是谢亭珏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喊祈桑的名字。
祈桑回过头,目光干净澄澈:“仙尊,怎么了?”
谢亭珏像是被这单纯的眼神烫了一下,眼眸微垂。
“明日若无事,可再来浮雪殿。”
云渺山四季常冬,浮雪殿尤为清冷。
谢亭珏虽不惧严寒,却也不喜欢太过寒冷的环境。
祈桑的出现,似乎将从前天地亏欠给云渺山的气运,带了回来。
终年落雪的山陵风雪渐消,只有耐寒翠竹郁郁长青的林中,也开出了艳彩的花。
谢亭珏可以施法让浮雪殿四季如春。
但他不屑于此,因为他想要的,是真正的春天。
谢亭珏希望明天浮雪殿也能这么温暖。
或者说,他希望明天还能见到祈桑。
这番话有些奇怪。
考核已经结束了,祈桑这几日没理由来。
然而,祈桑并未思考太久。
“好啊。”他爽快应下,“只要仙尊不嫌弃我麻烦,我会来的。”
谢亭珏很少笑,此刻亦然。
但是祈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对方的高兴。
谢亭珏的声音似是多了几分柔和。
但两人之间隔得有些距离了,祈桑觉得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谢亭珏说:“我不会觉得你是麻烦。”
无论何时,祈桑都不会成为他的麻烦。
祈桑回到弟子居时,发现一个人都没回来。
他挑了本书,看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回来了。
高瘦男子推门进来后,连招呼都没和祈桑打,就唉声叹气开始收拾自己的包袱。
所有考核都是封闭式的,进去了除非被淘汰,不然出不来。
祈桑小心移到一旁,也装模作样开始收拾行李。
——这位兄台似乎以为他也是被淘汰了的,还是先假装准备下山吧。
“果然天承门不是那么好进的。”
高瘦男子收拾完行李,感慨万千。
“灵圃里的食人花草,险些把我手指咬掉了。”
祈桑适时露出敬畏的神色。
高瘦男子本想问一问祈桑去的是哪,但看见小少年干干净净的样子,又觉得他必然是放弃了考核。
哪有人能在这样提心吊胆的环境里过了一天,还这么不染纤尘呢?
高瘦男子率先收拾完东西,告别前,他问了一嘴祈桑的名字。
祈桑实话实说,“祈桑。”
得知祈桑的名字,高瘦男子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兀自纠结许久,他还是语气复杂地提醒了祈桑一句。
“考核结束那日,你小心些,有人似乎看不惯你。”
说完,也不看祈桑是什么反应,拎着行囊就自己走了。
祈桑往床上一躺,怎么也没有睡意,干脆就爬起来出了门。
怕再次迷路,祈桑没有往陌生的地方走。
顺着小路走,他到了和谢亭珏初遇的那个竹林。
山风微凉,皓月当空,竹色溪阴见。
祈桑往竹林深处走,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捡个树枝练练剑。
他走到了和谢亭珏初遇的那个地方。
这里土壤松软,有一小丛野花静静地开在地上。
祈桑蹲下来,轻轻扒拉了一下小花。
“怎么蔫巴巴的,是不是要冻死了?”
这朵花开的不是时候,如今早春微寒,山中寒气更甚。
它不适应寒冷的天气,顽强存活一阵,现下还是要被冻死了。
祈桑有些可惜,用手指戳了戳花瓣。
花瓣和叶子都软趴趴的,没有一点活力。
祈桑正欲收回手。
一晃眼,异变突生。
一点淡蓝色的光从祈桑的指尖慢慢延伸,逐渐罩在了那朵花上。
这光似乎是灵力,却又和谢亭珏的灵力有些不同。
身后传来长靴踏在竹枝枯叶上的声音。
祈桑回过头,发现顾沧焰站在他的身后。
顾沧焰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行礼。
“可否让我用灵力探查一下你的灵脉?”
祈桑自然不会有意见。
顾沧焰双指并拢,轻轻点在祈桑的额头处。
火红色的灵力慢慢钻入祈桑的皮肤内,顺着经脉探查灵力走向。
不一会,顾沧焰便有了结果,他收了灵力。
“你来云渺山前,可曾有人教导过你如何引气入体?”
祈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谨慎回答。
“不曾,只有家里人教过我一点剑术,勉强防身。”
顾沧焰不意外这个答案,祈桑上山时明显不了解修真。
“那可真是稀奇了,你如今已然是炼气期。”
顾沧焰思索片刻,眉头舒展,显然已经有了猜测。
“教习你用剑的那个人,于剑之造诣极高,教你的不是剑术,而是剑道。”
听着顾沧焰这番话,祈桑没有对萧彧产生什么崇拜。
反而因为萧彧在他面前,总是用剑叉鱼,让祈桑只有一种熟人装起来的尴尬。
顾沧焰继续问,“那人如今在……”
祈桑抿了抿唇,回答道:“病逝了。”
顾沧焰没料到这个答案,“抱歉。”
在逍遥旧梦里,祈桑看见的亲人,应该就是这个人了。
祈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关系。
他只是有一点不明白:“为何我会突然突破到炼气期?”
顾沧焰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折扇,摇开慢慢扇了起来。
“你今日可是去了浮雪殿?”
祈桑看着顾沧焰都觉得冷,只能感慨修真大能和他这种凡人不一样。
“我已经通过谢仙尊的考核,仙尊让我三日后去取夜流光。”
“那就不奇怪了。”顾沧焰解释,“是我这位师弟,为你疏导了周天运转。”
祈桑想起了自己练剑时,谢亭珏使暗劲打在自己身上的一片落花。
难道是那时候?
“不过这只是一个引子。”顾沧焰脸上带着几分探究,“你刚刚做了什么?竟不自觉引气入体了。”
祈桑自己都想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老老实实把刚刚做的事复述了一遍。
起初顾沧焰听得还很认真。
到最后,眼瞳间已经隐约透露出讶异了。
“竟然是因为慈悲。”
顾沧焰的笑声里,蕴含着祈桑听不出的情绪。
“祈桑,你该拜我为师的,你是天生的苍生道修者。”
苍生道,顾名思义,即大爱。
此道有情,平等地爱着苍生万物。
草木的兴衰,山河的破碎,凡人的苦难……
于苍生道而言,这些都是值得拯救的红尘。
顾沧焰年岁不知,但单看俊朗的面容,完全猜不出是一派的掌门。
此刻他的表情略带笑意,气质随和儒雅,像极了好说话的书塾先生。
“你可知,你从谢亭珏那拿到夜流光代表什么?”
祈桑心中早有猜测,但有些事不方便自己说出口,只能装傻。
顾沧焰不怪他装傻,笑道:“三日后,你便是谢亭珏的弟子,我的第一位师侄了。”
祈桑就算心中有了猜测,真真正正得到了确切的回答,还是忍不住心生欢喜。
少年不掩饰自己的欣喜雀跃,坦诚的赤忱将顾沧焰都感染了几分。
“你若无事,这两日便在浮雪殿中多留一会吧。”顾沧焰态度随和,“晚点我会找人,在浮雪殿内为你收拾一间房出来。”
祈桑有些谨慎,“会不会麻烦仙尊了?我这些天住在弟子居就行。”
“这有什么麻烦的,终归日后你进了天承门,也是要住他那里的。”
顾沧焰突然意味不明地换了话题。
“此地清净,鲜有人来,无事你可来这练习剑法。”
瞧着祈桑明显没听懂的模样,顾沧焰也不多言。
这竹林与其说是人少,倒不如说没什么人能进来才更贴切。
竹林中心,谢亭珏早就设下禁制,寻常人无法入内。
看祈桑这轻车熟路的样子,想必也不知道什么禁制。
顾沧焰心中嘲笑谢亭珏。
嘴上说不想收徒,原来早早就和祈桑接触了。
到时候再见面,他可得逮着机会好好嘲笑嘲笑他这个师弟。
祈桑乖乖巧巧地道谢,“多谢掌门。”
这副乖巧听话的后辈模样,看得顾沧焰都有些羡慕谢亭珏了。
顾沧焰微微叹气,他家徒弟倒也极好,就是各有各的缺点。
祝言松太过闹腾,从小就把云渺山搅得鸡飞狗跳。
顾程镜又过于沉稳,干什么都一板一眼的。
不过,顾沧焰觉得顾程镜这样,应该也有自己的原因。
作为掌门之子,顾程镜从小就背负太多期待与压力。
身份就注定了,他没办法像寻常孩子一样有慢慢成长的机会。
顾沧焰抬头,仰望苍穹:“天晴了啊。”
等这最后一场雪下完,春天就真的要来了。
天道欠了云渺山三千年的春天,终于姗姗来迟。

显然他们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祈桑通过了霄晖仙尊的考核。
祈桑路上遇到不少人,他们的眼神有敬佩也有打量。
在这群人中间,也有人目光阴毒,神色不甘又嫉妒。
祈桑注意到了这个人,但没有理会。
人这一辈子就那么点寿数,浪费在这些讨厌你的人身上也太不值得了。
到了浮雪殿,他穿过一层透明的结界。
越往里走,气温就越高,等走到内殿,几乎是初夏的温度了。
谢亭珏坐在昨天两人对弈的位置。
见到祈桑来了,眉眼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你来了。”
祈桑坐在棋盘对面,把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
“仙尊,您的浮雪殿,一夜入夏啦。”
谢亭珏不觉得祈桑的态度放肆,反而关心其他的点,“很热吗?”
“习惯了就觉得舒服了,我可喜欢这种暖暖和和的天气了。”
谢亭珏微微颔首,提及了另一个话题。
“昨日师兄让我为你准备一间房,我差人准备好了,你去看看喜欢吗?”
许是顾及到祈桑不识路,谢亭珏没有把地方挑在七拐八绕的地方。
到了地方,祈桑慢慢推开门,看清陈设后喜形于颜,眼睛亮晶晶的。
祈桑连说三个非常,表达自己的喜欢。
“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谢谢仙尊!”
祈桑一路小蹦跶地进入房间,推开窗户,外面就是云蒸霞蔚。
山峰化了雪,再照着太阳光,流光溢彩的山峦边萦绕着彩云。
云鹤游天,群鸿戏海。
仙鹤盘旋在山顶,发出悠长的鹤鸣。
浅色的被单整整齐齐叠在床上,桌上摆着烛台与笔墨纸砚。
袅袅香薰缕缕升起,祈桑凑近了闻,不是主殿那种厚重的檀香味,而是一种很清淡的花木香。
祈桑不怎么爱闻香,但这种香味他特别喜欢。
桃花村贫穷,贸易也不发达,但好在依山傍水,可以自给自足。
每当下了雨,再去山上摘野果或是捕鱼时,闻到的就是这种味道。
祈桑的笑容太过灿烂,让人不自觉就将视线移了过去。
等少年将笑盈盈的目光和谢亭珏对上,后者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这个香是别人送的礼,谢亭珏只燃了一次便将它放在柜中落灰。
他不喜欢这种香气,太干净,太清澈,让本就没什么烟火气的浮雪殿更加冷清。
但谢亭珏见到祈桑的第一面,就觉得他应该会喜欢这个香气。
同样的干净单纯,像雨后青森,一场雨滋生万千生命,生机勃勃。
谢亭珏在矮几前坐下,刚拿起一个茶杯,祈桑就非常有眼色地为他倒上了茶。
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从茶壶中淌出,白色的热气遮住了谢亭珏唇角似有似无的一抹笑意。
——有个徒弟,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
“既然你昨天遇到了师兄,那他应该和你说了,明日考核结束,你便是我正式的徒弟了。”
“嗯嗯。”祈桑乖巧点头,似是觉得不够,又叫了一声,“师尊?”
谢亭珏一声轻咳,颇为不自然。
“待拜师大典以后,再这么叫我也不迟。”
祈桑点点头,“好的,仙尊。”
一副“师尊说什么我听什么”的模样。
“修真之途漫漫,数十年数百年都需要清心寡欲。”谢亭珏终于进入正题,“你在凡尘间,可还有未曾斩断的羁绊?”
祈桑在思考什么样的关系,才算谢亭珏口中的“羁绊”。
缘分要有多深,才抵得上“羁绊”二字的重量?
祈桑问:“逝者也算羁绊吗?”
谢亭珏回答:“只要你还在意他,就是。”
不消多时,祈桑心里便有了答案。
“我有一名已故的哥哥,他应该也算我的……爱人。”
祈桑和萧彧的订亲始于一场玩笑,两个人里只有萧彧一人当真。
但在萧彧锲而不舍的纠正下,祈桑已经习惯了这么称呼对方。
谢亭珏握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心情突然就变得有些糟糕。
……都说这茶千金难求,喝着也不过苦中带涩,名不副实。
谢亭珏放下茶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虽说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真正从祈桑口中听到,还是难免不是滋味。
祈桑知道他误会了,连忙摆摆手解释。
“我与哥哥并没有拜过堂,所谓的成亲……还是玩笑居多。”
谢亭珏淡淡道:“嗯。”
他又饮了一口茶,这一次茶水入口回甘,清冽甘甜。
不愧是苏州名茶,的确别有一番风味。
祈桑一手托腮坐在矮几边,一手用手指轻轻拨动桌上的茶杯。
“他曾说,如果他能活到我十八岁,我们就真的成亲……不过他在我十六岁那年就死了,这个约定,也就不了了之了。”
谢亭珏看着祈桑的眼睛,后者的目光中没有了往常的笑意,但要说有多难过,好像也没有。
认识这么多天,他有时候觉得祈桑悲天悯人,有时候又觉得他绝情至极。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少年。
两日时间一晃而过。
最后一轮考核结束,很难有人笑着离开考核地。
天承门一共设置三场考核。
第一轮排除心性不坚者,第二轮排除心思不正者,最后一轮排除天资不佳者。
千万人赶赴天承门,最后竟只剩下不到二十人。
祈桑去英华殿外等原星岫他们出来时,身旁人与他攀谈。
“你也通过考核了吧?那以后我们就是师兄弟了。”
这人热情得有些过分,祈桑几次都没能插话。
“对了,你选的是哪?灵宠居吗?我猜也是,你长得就很讨大动物喜欢的样子。”
祈桑实话实说,“我去了霄晖仙尊那。”
“灵宠居最后一天确实很难,我听说……什么???你去了霄晖仙尊那??你是祈桑??”
看他的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祈桑是什么洪水猛兽。
“怎么了?”
那人的反应比祈桑想象中还要夸张许多,脸上的神色几经变换,最后变成了祈桑看不懂的复杂情感。
“没事……我听说仙尊那的试炼可难了,很多人连结界都进不去。”
这下轮到祈桑愣住了。
他去的时候,并没有结界。
心中虽然诧异,但面上祈桑还是八风不动。
“估计是我运气好吧。”
那人讪笑一下,不再说话。
看来这个小少年,还不知道同门里对他的传言啊……
英华殿的大门打开。
祈桑收回目光,仔细从出来的人群里寻找原星岫与沈纨的身影。
这次考核很难,就算是最简单的灵圃考核,也让不少人煎熬得中途就放弃。
从英华殿内出来的人身形更加狼狈,更有不少人一出来,顾不得礼仪风度,直接扶着柱子干呕起来。
很快,祈桑就从这群人里找到了那两人。
沈纨扶着原星岫,脸色比后者好一点,只是有些苍白。
原星岫身上都是血痕子,衣服早已看不出进去前的干净整洁。
原星岫的惨状,让许多心中忿忿的人得到些许宽慰。
——药尊的考核,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去的。
祈桑大步往前走,小心避开原星岫的伤口,扶住对方的另一条手臂。
沈纨在一旁解释,“出来前药尊已经给我们吃过生脉散,原星岫只是受到了比较大的心理创伤而已。”
祈桑松了一口气,突然不敢问他们有没有通过药尊的试炼了。
沈纨看出了他的踌躇,笑露八齿,带了点痞气地回答:“过了,我们都过了。”
被两人扶着的原星岫这时候也挣扎着开口:“桑桑……我比沈纨通过得快。”
沈纨顾及祈桑还在,只翻了个小白眼:“兄弟,你也就比我快了半天。”
知道两人都过了,祈桑心里一下就轻松起来。
“你们的考核是什么啊?”
沈纨耸了耸肩膀,表情一阵恶寒。
“进去就让我们吞了只半成的蛊虫,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养蛊。最先养出蛊虫,或者杀死蛊虫的两人,就算通过考核。也没什么,就是每天都感觉肚子里有虫在爬来爬去而已。”
沈纨轻描淡写掠过艰难的部分,但祈桑还是肃然起敬。
他看着原星岫身上的血痕子,“原哥身上的这些伤……”
趁着祈桑在,沈纨挟私报复,利落地抽了一下原星岫的背。
“他最疯,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疼得受不了的时候,自己抓的。”
祈桑满脸的敬佩。
“原哥,从今天开始,我要重新看待你了。”
原星岫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又变回那副傲娇小少爷的模样。
“这算什么……对了,浮雪殿的考核难吗?”
祈桑拍了拍原星岫的肩膀。
“再难也没你们这个难。”
祈桑大致说了一下自己考核的内容。
沈纨听后表示庆幸,“幸好来了英华殿,我可不会练剑。”
其实真要论难度,谢亭珏这边的还要更难一些。
谢亭珏给出的考核,给许多新入门的正式弟子来,都不一定能通过。
所有考核都结束后,众人聚集在广场。
顾程镜拿着一条卷轴,上面记录着每个地方的考核情况。
“灵圃,二十七人前往,录取五人。”
“灵宠居,二十五人前往,录取四人。”
每一个考核都没有招满人。
顾程镜报了好一会,终于到了四位长老的大殿。
“英华殿,六人前往,录取两人。”
“浮雪殿,一人前往,录取一人。”
听到浮雪殿的情况,不少人窃窃私语。
就算再怎么难,也不至于只有一个人去吧?
祈桑欲盖弥彰地左顾右盼,假装去浮雪殿的人不是自己。
……不过从周围人没什么善意的表情里,他还是得到了自己已经“暴露”的答案。
祈桑挠挠头。
好吧,就是我去的浮雪殿。
人群中骚动不断。
顾程镜站在台上,就像在等着什么,并未制止众人讨论的行为。
终于,有人在这片混乱里爆发了。
“浮雪殿前被下了结界,只允许一人通过,敢问诸位仙君,公平何在?!”
不少去过浮雪殿的人早已知情,对这名一马当先的勇士持赞同的态度。
这种大型考核,掌门和四位长老自然不会缺席。
顾沧焰坐在梨花木椅上,看见底下的争执,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无奈。
师弟啊师弟,早和你说了,就算装装样子,也得放几个其他人进去参加考核吧?
顾沧焰心里唉声叹气,现实里却慢慢悠悠撇茶沫,喝了一口浓茶。
下面的人不知道谢亭珏本来不收徒,只是为了祈桑才参加这次大选。
祈桑不仅没有占用他们的名额,反而为他们多留了一个名额出来。
但这种事怎么能放到明面上讲呢?
顾沧焰想。
现在好了吧,这些人都觉得天承门的大选有内幕了。
顾沧焰只能似是而非说了一句话。
“前几届外门弟子大招,你们什么时候见过谢亭珏出席呢?”
聪明人已经从这句话中明白了顾沧焰的意思。
于是他们目光闪烁一下,不再掺和进愚钝之人的抗议中。
有机敏者,自然就有鲁钝者。
有人依然在大声地据理力争,好似没了祈桑,他就能通过浮雪殿的考核一样。
不少人已经认出了这位一马当先的公子是谁了。
——金家的少爷,金炳罗。
当今世上,有修真世家林立,金家便是其中之一。
这位金炳罗公子,虽只是金家旁系里的一位,但沾了金家的光,一路也过得顺风顺水。
太过顺利,便觉得自己不可一世,眼高于顶。
金炳罗自觉背靠金家,连天承门都要给三分颜面,不由行为大胆放纵了许多。
“可否请顾掌门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仙尊此举,是否有失公允?”
有些人看得清局势,对金炳罗这种蚍蜉撼树般的质问感到可笑。
别说是金家旁系了,就算是金家家主来了,也得对顾沧焰毕恭毕敬的。
这个人,算什么东西?
顾沧焰面对这种可笑的质问一点也不生气。
或许不是不生气,而是因为对方太过渺小而不在意。
反而是谢亭珏神色恹恹,眉眼间露出些许冷嘲之色。
“天承门如今也是没落了,竟还需要给你一个解释。”
属于大能的威压骤然席卷全场。
除了祈桑与几位尊者,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舒服。
金炳罗脸色一白,险些克制不住地跪倒在地。
顾沧焰出来打了圆场,却避重就轻。
“师弟,莫要说不吉利的话。”
只反驳了“天承门没落”,并没有反驳后一句。
顾沧焰的态度也显而易见,完完全全没把金炳罗放在眼里。
“噗——”
场上有一人没忍住笑了出声。
金炳罗怒目而视,发现是万宝阁的少阁主。
心中生了怯意,勉强维持外强中干的气势。
“此事与少主无关。”
“有没有关我说了算。”
沈纨拍了拍自己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
“金家每年有六成利润都来自万宝阁,见到我你不跪下也就算了,竟还敢挺直腰板和我说话?”
眼见两人的争吵一触即发。
顾沧焰再次出面斡旋矛盾:“金家这位……小辈,你想要如何呢?”
金炳罗自觉孤身奋战,英勇非凡。
他语气慷慨激昂:“先前在大梵音山,我收服过一头灵虎,此兽凶性难驯,若是这位……”
金炳罗看向祈桑。
祈桑礼貌回答:“我叫祈桑。”
金炳罗被这幅没脾气的样子噎了噎,愤然收回视线。
“若是这位祈小公子能驯服这头灵兽,我便相信他是凭借真才实学被选入浮雪殿的。”
沈纨眼睛眯了眯,神色冷淡地将祈桑护在身后。
凡虎生灵慧,大多都不是祥瑞,而是凶兽,嗜血凶残。
让一个没有修为的人与凶兽搏斗,结果可想而知。
……提出这个想法的人,更是用心险恶。
顾沧焰这时候也不打算继续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了。
一次忍让可以说是宽容,次次忍让便是懦弱了。
祈桑今日之后,便是他的师侄。
他的师侄,还容不得那些犄角旮旯里出来的人侮辱。
顾沧焰正欲开口,一旁却有人比他更耐不住脾气。
祈桑一直注意着谢亭珏,眼见他要开口,连忙劝阻:“仙尊,我……”
谢亭珏微微抬手,打断了祈桑的话。
“今日过后,你便是我的弟子,该唤我一声师尊。”
他的语气淡淡的,但其中的维护之意所有人都听得出来。
“既是我的弟子,我便不会由得你被一些破落户欺负。”

顾沧焰面对此情景,叹息着摇头,笑了。
“师弟,这可是你闯出来的祸,现在却要由我师侄收拾烂摊子了。”
谢亭珏脸色不太好看,远远看见祈桑望向自己这里,又停下了动作。
祈桑看着他们的方向,没有说话,而是先行了一个礼,才朗声道:“师尊,弟子愿意接受考验。”
眼见金炳罗露出得逞的笑,祈桑又慢悠悠补充了一句。
“虽说上了擂台大多生死不论,但如今掌门和诸位仙尊都在场,不宜见血。金公子的灵虎与我的比试,点到为止,可好?”
这话既给了金炳罗面子,又确保了这次比试不会真的闹出事来,让天承门名声受损。
金炳罗只当祈桑是胆小怕事,惜命至极,没有放在心上,“都由你!”
祈桑去演武场边上的兵器架上挑选兵器,几把看着差不多的玄铁剑,他挨个试了一遍。
最后挑了把趁手的,放在手上颠了颠,确定没问题后,踩着台阶上了擂台。
金炳罗暗骂一声“装模作样”。
随后,他掏出一个黄阶封印符,输入灵力,狠狠往擂台上一推。
天、地、玄,黄四个法器等阶。
哪怕只是排在末等的黄阶法器,也会被无数人梦寐以求。
封印区区一只灵虎,根本不在话下。
一声虎啸传来,符咒散发出的白烟中逐渐显现出虎形。
白烟散去,黑条纹白皮毛,双目猩红的灵虎跃然进入众人的视线。
哪怕没有修为的人,都察觉到了老虎散发出的巨大压迫感。
原星岫从闹剧开始,一直到现在才没忍住开口:“这只白虎,桑桑能打败吗?”
沈纨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是在场弟子之中修为最高的人。
哪怕他已经是金丹初期的水平,对上这只灵虎,也得小心应对。
“没问题的。”
明明看出来祈桑只有练气初阶的实力,沈纨仍然这么说。
对于这位万宝阁的少主来说,修仙一是为了提高自身实力,二是为了结识更多人脉。
面对刚刚祈桑被众嘲的情况,最理智的做法应该是明哲保身。
可他不仅冲动地为祈桑出了头,甚至心里没有半分后悔。
一点也不像精明的商人该做的事。
沈纨在心里解释自己的行为,这只是一种“压宝”。
他与祈桑相识不久,可后者就是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
像蒙了尘的珍宝,只需要你擦去上面的浮灰,就能让你见识到绚烂的光彩。
台上的祈桑面无畏惧,甚至还抽空擦了擦剑。
——极其明显地在挑衅金炳罗。
祈桑了无遽容的神态感染了众人,原先不断议论的众人逐渐沉默。
金炳罗脸抽搐一瞬,凶狠一闪而过。
他故意放松符咒的压制,让老虎抓住机会,一声咆哮后猛然冲向祈桑!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沈纨也才堪堪反应过来,捕捉到灵虎的行动轨迹。
顾沧焰眉眼骤然一冷。
金炳罗纵容灵虎偷袭,是真真切切的害人性命。
他正犹豫要不要出手制止,却发现身边的谢亭珏不慌不忙,连气息也没变半分。
下一刻,台上响起刀剑与灵虎利爪碰撞时发出的铿然声。
这令许多人都措手不及的一次偷袭,祈桑轻而易举就举剑防住了。
谢亭珏眼神一刻不离祈桑,嗓音很淡,“他能防住。”
所以不需要制止这场偷袭,让众人觉得天承门在包庇祈桑。
少年横剑拦住灵虎的利爪,下一刻迅速甩剑,用力挥开了它的前腿。
紧接着一剑推出,对准灵虎的前掌,用力刺了下去。
这一剑极为漂亮,可惜灵兽天生对于危险的敏锐度要高出人许多。
它低吼一声,一跃避开了这一剑。
原星岫心中可惜,沈纨却看得分明。
祈桑似乎是,故意没刺中的?为什么?
想到比试开始前,祈桑向金炳罗要的那个承诺。
——这场比试,点到为止。
原先他也觉得祈桑是在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但如果这条路不是为自己留的呢?
沈纨在心里琢磨片刻,骤然笑了。
比试到后期,多半要见血,就算祈桑想要终止比赛,斗出血性的灵虎也不会退缩。
结局多是不死不休。
而祈桑,不愿平白增加杀孽。
该说他是圣人呢?还是狂傲呢?
面对成煞的山间猛虎,祈桑竟在比赛还未开始时,便预料到了自己必胜的结局。
果不其然,接下来祈桑奇招连连,招式算不得多高深,但胜在巧妙。
灵虎生出的灵慧不够,无法看出每一招的破绽,只能凭借本能去猎杀。
不过一刻钟,众人便明白灵虎绝不是祈桑的对手。
有些附和过金炳罗的人脸上发热,悄悄远离了他。
没一会功夫,金炳罗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了。
金炳罗气得发抖,不明白一个衣着简陋的穷小子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灵虎连连被刺中,虽不致命却疼痛难忍。
最后被祈桑用剑身使力一拍天灵盖,身躯颓然倒地。
祈桑的头发比试前束了起来,但在方才的缠斗中,变得有些凌乱。
少年发丝微乱,胸膛不断起伏喘着气。
持剑而立,白刃剑影,潇洒夺目。
琼玉一般的少年眉梢微挑,露出一个干净剔透,却极具嘲讽性的笑容。
台上已经分出胜负,顾沧焰却没急着说话。
祈桑原本已经准备下擂台,在这段沉默里骤然明白了什么。
他猛然一剑挥向身后,却还是晚了一步。
手上的玄铁剑被诈死的灵虎一爪拍开,脱离手中,滑落半丈远。
灵虎张开血盆大口,嘴里还冒着血腥气,似乎下一刻祈桑就将成为他口下的亡魂。
祈桑的手上没有了剑,又被灵虎扑倒在地……
众人都猜到了结局,心软的人已经不忍直视地撇开了目光。
“滴答——”
是血滴落的声音。
空气里弥漫出了血腥味,似乎在昭示少年已经命丧虎口。
然而下一瞬,异变突生,一声几乎震山的虎啸响起。
这声音太过哀绝,让众人忍不住投去了目光。
若是灵虎偷袭成功,发出的必然不是这样的惨叫。
难不成……
众人的视线先是扫过面色铁青的金炳罗,又移到台上的一摊血迹上,最后才落在了祈桑身上。
祈桑依旧被灵虎压在擂台上。
鲜血从他的身下蜿蜒流下,他的表情看不清晰,却能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他冷冽的气质。
“偷袭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可千万别和你主人学坏啊。”
灵虎的巨大身躯轰然倒下,祈桑将手里的东西丢掉。
站起身,漫不经心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在发现衣服上已经沾满血迹,无力回天时,他郁闷地叹了口气。
唉,又废一件衣服。
众人愣怔地看着他一系列行为,视线聚焦在他丢掉的东西上面。
——是灵虎的獠牙。
祈桑在手中的武器被打飞,被庞然大物偷袭倒地的情况下,依然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迅速做出了当下最合理的举措。
灵虎的獠牙尖锐无比,祈桑的双手被划出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
他没有喊一句疼,只是面朝顾沧焰的方向行了个礼。
“掌门大人,这场比试可算是分出了胜负?”
顾沧焰颔首:“自然。”
祈桑这才放松了身体,脚步轻快地跃下了擂台。
刚下擂台,沈纨就从自己的须弥芥子中取出一枚丹药。
“这是天魂聚气丹,你快服下吧,伤口严重,要是留下后遗症就不好了。”
祈桑也不矫情推脱,道谢后立即服下。
手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很快,露着森然白骨的掌心,便只剩下一道肉粉色的疤痕。
祈桑活动了一下手掌,确定没问题了,走到金炳罗身边。
“金公子,刚才我已打败了灵虎,为何它会突然凶性大发,暴起攻击呢?”
金炳罗面上毫无心虚,兀自狡辩。
“这畜生本就是山林里修炼出来的,野得很,许是骨子里的血腥气还未消吧。”
祈桑毫不退让,语气柔缓却步步紧逼。
“不说十成十,但金公子的封灵符可压制灵虎九成九的血性。比试结束,金公子为何不压制灵虎,反而放任它伤人?”
金炳罗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了,语气冷了下来。
“不过是一时失手,祈公子何必如此锱铢必究?况且,你的手现在不是也没事了吗?”
周围的人已经默默远离了金炳罗。
刚刚许多被当成枪使的人,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以祈桑展现的实力,必不可能是弄虚作假进的天承门。
他本人有实力,如今又拜入霄晖仙尊名下,顾掌门似乎也对他青眼有加……
以后惹谁也不能惹祈桑啊。
祈桑点点头,好似妥协了。
“金公子这样说……我明白了。”
金炳罗满心得意,仍没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只以为祈桑怕了。
说完,祈桑一刻不留,转身便走。
他一路未停,大步走向擂台,捡起自己掉落在地的长剑。
金炳罗后知后觉察觉出不对劲。
“比试已结束了,你想……”
下一瞬,一道劲风袭来。
突如其来的白色剑光令金炳罗面色惶遽。
然而未等他做出什么反应,他的世界陡然被染成了红色。
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后,又归于虚无的黑。
金炳罗以一种极为丑陋的姿态,捂着双眼倒在地上。
他疼得不停地翻滚,鲜血流了满手满地。
这个场面过于震撼。
在场之人尽皆无声。
半晌后,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他……他刺瞎了金家少爷的眼睛!!”
疼痛传递到金炳罗全身。
他不住地哀嚎,痛得心碎胆裂。
祈桑站在擂台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台下的金炳罗。
金炳罗的惨状没能让祈桑脸色变化半分,他的语气依旧温和。
“刚刚试了下剑,的确如金公子所言,我的手已经好了。”
他风轻云淡地笑着,似乎这血腥的场面只是不值一提的事。
“抱歉啊金公子,我学艺不精,失手伤到了您。”
金炳罗捂着眼睛说不出话,血从指缝间流出,猩红渗人。
他唤着自己带来的侍卫,“拿生脉散过来!!”
侍卫忙不迭取了药给他,看似护主心切,实则眼底藏着一丝不屑。
这纨绔必然进不了天承门了,待回了金家,也会被家族厌弃。
而他凭借自己实力拿下夜流光,未来就是仙家弟子了。
如今金炳罗竟还敢对他吆五喝六,未来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纨绔!
金炳罗囫囵吞下丹药,眼眶里的刺痛终于开始消退,散发出阵阵清凉。
不多时,他便能勉强睁开眼。
金炳罗面色狰狞,浑身颤抖地看着祈桑,修罗恶鬼不外如是。
祈桑拍了拍胸口,故作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既然金公子已经好透了,那这个小意外,你不会锱铢必究的,对吧?”
金炳罗已经没有任何理智了,他失了面子,状若疯癫,言语间没有丝毫顾忌。
“你一个穷山恶水养出来的刁民,也配和我相提并……”
剩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有人用灵力封住了他的嘴。
谢亭珏随手一挥,金炳罗便被千斤之威势,压得瞬间跪倒在地。
乍一看,仿佛是在向祈桑磕头认错。
此举着实有违霄晖仙尊高风亮节的名声,但在场之人无人点破。
因为他们见识到了祈桑的实力,又看得分明谢亭珏的维护之意。
顾沧焰命人将金炳罗赶出云渺山,此后再不能踏足此地。
谢亭珏没有撤下自己的法术,金炳罗想要下山,只能跪伏在地上,用手不停地扒着台阶往下。
无论背地里怎么腌臜,这些世家表面上都是光风霁月的模样。
金炳罗一个旁系,闹出了这么大的丑闻,未来在金家的日子可想而知。
金炳罗涕泗横流,以一种极为丑陋的姿势,一阶一阶往下爬。
他的嘴被灵力封着,拼命挣扎着,只为说出一句求饶的话。
可是已经没有人在意他了。
祈桑早就收回目光,和原星岫面对面,不知道在说什么。
金炳罗眼神绝望,心中悔不当初。
手上一脱力,整个人直接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额头上头破血流。
一抬头,却发现自己的侍卫正居高临下,用嘲弄的眼神看着他。
金炳罗又怒又悲,两眼一翻直接气晕了过去。
然而无人在意他,等他醒来,还是得自己一步步爬下山。

闹剧结束,落选的人纷纷告辞,心中感叹这趟来得不亏。
被选中的人则又激动又紧张,等着长老和前辈发话。
顾程镜剑眉星目,满身正气的沉稳模样,令不少人心生亲切。
“通过四位长老考核的各位师弟师妹,待在此地即可,其余师弟妹请随我来。”
此话一出,大半人瞬间随顾程镜一道走了,场上只剩下寥寥几人。
直至这时,祈桑才有空认认真真观察着台上四名仙尊。
除了自己未来的师尊,祈桑一人也不认识。
怕待会闹了笑话,祈桑连忙用胳膊肘怼了怼沈纨。
沈纨会意,用灵力传音,为祈桑解释几位长老的身份。
“台上那位一袭红裙的尊者,名为鞠孤岚,常用红绸为武器,以柔克刚,如今是渡劫初期。”
祈桑悄悄抬头,望着那位尊者。
鞠孤岚一身艳而不俗的红裙,头上插着金流苏簪子,瑰红口脂点缀唇瓣。
秋水为神玉为骨,然而在她的强大面前,美貌反而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事。
“那名穿灰色道袍的长老,是无极殿的炼器尊者,名唤费正青。亦是渡劫初期,为人最是不羁,小道传言,上一届弟子大选他没来,是因为下山喝醉酒误了时辰。”
祈桑最爱听这些小道传言了,心中连连惊叹。
不管是真是假,费长老的形象一下子就亲切起来了。
“你师父你应该清楚,我就不说了,我给你讲讲我师父吧。”
闻言,祈桑暗自腹诽。
我还真不清楚,萧彧也就和我说了几句。
……而且说的还都是师尊的坏话。
沈纨不会读心,自然猜不到祈桑在想什么。
“我师父如今是合体后期,虽不如另外三位尊者,但他精通蛊毒、炼丹,岐黄。”
药尊常年凝眉,双眉之间有一道很深的皱纹。
配合他不苟言笑的神态,令人望而生怯。
两人来回传音半天,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等待的姿态。
察觉到顾沧焰准备开口了,沈纨匆匆讲完,祈桑也站得更加端正了。
“诸位小友能通过本派长老的考核,必然天资卓绝。日后踏入修真之途,切记也不可懈怠……”
祈桑听着听着,就开始发呆。
……怎么感觉,这话这么耳熟呢?
以前祈桑去镇上卖野兔,路过私塾时,里面的私塾先生就喜欢说这些话。
坐在台下的大都是些小孩,和那时的祈桑一般大,全都认认真真听着。
那时的祈桑听着就觉得无聊,此刻不会因为换了一个人来说,就觉得有趣。
于是,祈桑在正式拜入师门的第一天……
一边唾弃自己的堕落,一边在掌门讲话过程中开始发呆了。
一声轻笑打断了顾沧焰的长篇大论,是鞠孤岚。
“顾师兄啊,每届弟子你都要唠叨这么两句,你不烦我都腻了……今年就省了吧。”
药尊没有说话。
细看才发现,他早就拿出一只蛊虫,放在手背逗玩起来。
费正青更是从不知道何处摸了个酒坛子出来。
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反正就是不听顾沧焰说话。
顾沧焰心一梗。
他不抱希望地朝谢亭珏看去。
顾沧焰木然想。
总得有个师弟支持他吧……
下一刻。
顾沧焰:“?”
谢亭珏人呢?!
顾沧焰突然福至心灵,朝台下的弟子望去。
——谢亭珏你简直不是人,自己跑了也就算了,还不忘把你徒弟带着!!
天承门如今久违春至,顾沧焰心却很冷。
颇有一种,自己已经是孤家寡人的感觉。
还是回去处理门派事务吧。
冷冰冰的天承门,热闹是别人的,只有这些文书是属于他的。
祈桑原本站在人群里发呆。
倏然,眼前场景一阵变换。
再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浮雪殿中自己的寝居室。
是谁把他带回来的,不言而喻。
桌子上摆着两套衣服。
一套是纯白色的天承门弟子服,一套是竹青色的常服。
祈桑犹豫了一下,选了竹青色的那套衣服换上。
这套衣服的料子很轻薄,适合春日穿,也是他喜欢的颜色。
祈桑薄唇色红,眉目隽秀,一双桃花眼的眼尾天生微微泛红。
他整个人身姿挺拔,容貌惹眼,气质却风流蕴藉,像茂林修竹,清雅绝尘。
墨色长发用一个发冠随意束成高马尾,精气神十足。
像凡间书香世家里养出来的小公子,平日里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夫子又要抽查课业。
这套衣服面料极好,摸着还能感受到隐隐约约的灵力,是一件珍稀灵器。
换好衣服,祈桑随意蹦哒两下。
确定衣服非常合身后,步履轻快地出了门。
天初暖,日初长,好春光。
祈桑正发愁要去哪找谢亭珏,倏地,他听见身后有动静。
以为是谢亭珏,祈桑高高兴兴一回头。
“师尊你……诶?”
身后没有谢亭珏,反而有两个毛茸茸的团子。
一黑一白,眼熟无比。
祈桑深吸一口凉气,托着曜兽的两条前肢把它抱了起来。
见它后腿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这才放心地把曜兽抱进怀中。
另一只手一提溜,把雪兽也放进了怀中。
曜兽对祈桑极有占有欲,看不顺眼边上的雪兽。
它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雪兽的尾巴,气得雪兽踹了一脚它。
抱着两只团子,祈桑在浮雪殿内随意走走,试图找到谢亭珏。
轻云薄雾,步转回廊。
走过偏殿,祈桑到了主殿。
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时,抱在怀里的雪兽突然从他怀里蹦了出去。
无奈,祈桑只能跟着走了进去。
主殿内,鎏金雕花香炉烟袅袅,熏的是沉厚的檀香。
一袭白衣的谢亭珏坐在琴桌前,手指抚弦,向他们投来浅而淡的一眼。
祈桑原本心中有一点忐忑。
下一刻,他的心骤然放松下来。
谢亭珏朝他露出带了些许温柔的笑。
“见你在那待得无聊,就把你也一起带回来了。”
“吓死我了师尊。”祈桑长出一口气,“你刚刚的表情,我还以为我乱跑惹你生气了呢。”
“以后你便要长居浮雪殿,不必太过拘束。”谢亭珏站起身,“随我去一处地方吧。”
谢亭珏往殿外走,祈桑脚步轻快地跟在他身后。
之前没发现,这会离得近了,祈桑才惊觉谢亭珏比自己高了好多。
祈桑一直揉着曜兽的脑袋,引来后者不满的一声叫唤。
他连忙松开手,改揉雪兽的脑袋,曜兽还是不满地叫唤一声。
祈桑:“你好难伺候哦。”
曜兽伸一伸脖子,示意祈桑摸这里。
雪兽不满曜兽“争宠”的行为,凶巴巴叫了一声,轻轻咬了曜兽一口。
曜兽抖抖皮毛,表示不痛不痒,它曜兽大王依旧威风凛凛。
祈桑一会揉曜兽一会揉雪兽,忙得不可开交。
“师尊,它们怎么会在你这?”
谢亭珏有意放慢了步子,与祈桑并肩而行。
他从祈桑怀中揪出作威作福的曜兽,曜兽不满地挣扎,还狠狠踹了一下谢亭珏的手臂。
祈桑歪过头,装作不在意,实际上视线一直忍不住往那瞟。
师尊脾气好好啊,被踹了也不生气,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师尊不好相处呢?
谢亭珏淡淡地看了曜兽一眼,后者瞬间就老实了。
“你被这两只小妖兽拉上天承门后,立马就有弟子带你去疗伤,两只妖兽也被送去了灵宠居。我那日恰巧在灵宠居,就顺手把它们带回来治疗了。”
祈桑顺毛摸着雪兽的皮毛,好奇问:“他们不是幻境里的吗?”
谢亭珏说:“从没有人说过,幻境里的生灵,便是假的。”
此间幻境,亦是他处的别有洞天。
祈桑愣了愣,“那我当时要是选择杀了曜兽……”
话还没问完,他看着谢亭珏似笑非笑的眼眸,就明白了自己有多荒谬。
曜兽可是四害之一,哪怕因为虚弱退回幼年期,又岂是他这个刚刚炼气的入门者杀得死的。
“那就好。”
祈桑揉了揉自己怀里的雪兽。
又顺手抬了胳膊,摸了下谢亭珏怀中的曜兽。
祈桑泰然自若,反倒是谢亭珏有些不自然了。
口中不轻不重地呵斥:“没大没小。”
祈桑听得出他不是真的想斥责自己。
“因为你是我师尊,我才敢这样,要是我面前是掌门大人,我就不敢啦。”
谢亭珏将曜兽放进祈桑怀中。
“我不过是你师尊,有什么特别的?”
这话说得颇为疏离,但谢亭珏嘴角却不明显地勾起几分。
显然,他很期待祈桑会有怎样的回答。
祈桑引用名言,绝不敷衍。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在我心里,你与我父亲无异。”
谢亭珏深吸一口气:“……”
突然有些累,好想独处静一静。
祈桑有点天然呆,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
“这么说起来,师尊以后,就是我唯一的家人啦。”
这句话一出来,谢亭珏前面的负面情绪通通都消失了。
面前这个十八岁不到的少年,自小父母双亡,唯一的亲人还在这两年病死了。
“家人”这个词,对祈桑来说,是很重很重的一个承诺。
于是谢亭珏柔和了眉眼,微叹一口气,掌心抚上祈桑的脑袋。
“嗯,以后我是你的家人,浮雪殿你也可以当成自己的家。”
祈桑抬起头,笑得特别开心。
可惜怀里的两只小妖兽破坏了气氛。
雪兽和曜兽一聚在一起就打架。
一会扯扯对方的毛,一会咬咬对方的耳朵。
祈桑慌忙扯开两个小妖兽,把曜兽重新放进了谢亭珏的怀中。
曜兽十分桀骜,蹬了蹬腿,又踹了谢亭珏一脚。
祈桑揉了揉曜兽,倒反天罡地嘲笑师尊。
“师尊,小宝好像不喜欢你诶。”
谢亭珏孤身独处惯了,还不习惯祈桑这种热情。
他不自然地抿了抿唇,“我不需要它的喜欢。”
“也是。”祈桑说,“我喜欢师尊就够了。”
谢亭珏的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宽松的白衣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僵硬。
祈桑低头专心揉雪兽的圆脸,没注意谢亭珏冷不丁停了下来,险些撞了上去。
“干嘛呀师尊,怎么不走了?”
谢亭珏偏头看着祈桑。
“祈桑,你对谁都会说喜欢吗?”
“当然不是。”祈桑不解反问,“我们是师徒,不应该喜欢对方吗?难道师尊你还讨厌我不成?”
谢亭珏知道,祈桑口中的喜欢,应该是重视对方的意思。
但他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没有纠正对方错误的用词。
“我不讨厌你。”谢亭珏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不讨厌,就是喜欢吗?”
祈桑“嗯”了一声。
“不讨厌,不就是喜欢吗?”
“这样啊。”
谢亭珏轻笑一声。
“那我喜欢你,祈桑。”

谢亭珏说要带祈桑去的地方是葬剑湖。
天承门门派底蕴深厚,从第一任先祖至今,已经有千万年。
葬剑湖最初只是后山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后来有一位大能陨落前,将自己的佩剑封印在此处。
佩剑中溢出的灵气滋润这方水泽,久而久之,陨落前将佩剑封印在此处,已经变成了天承门的传统。
祈桑听后恍然大悟,自认聪明地抢答。
“师尊是想让我来此寻找机缘,看有没有灵剑愿意认主?”
谢亭珏食指和中指并拢,给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
“你莫不是凡间的话本子看多了?一把灵剑一生只会认一次主,哪怕大能陨落,大多灵剑也只会随之永生封剑,不会寻找新主。”
“哦。”祈桑揉了揉脑袋,不解询问,“那师尊带我来此处是?”
他揉额头的动作略显夸张,好像刚刚被谢亭珏弹疼了似的。
谢亭珏明知祈桑在故意装疼博他同情,还是没忍住纵容了他这个“身娇体弱”的小徒弟,帮他揉了下额头。
“你我虽未正式行过拜师礼,但今日姑且算我当你师父的第一天。”
谢亭珏带祈桑进了葬剑湖内部,巨大的古树遮天蔽日,形成一个洞穴。
湖水冰冷,不少灵剑斜插在一旁的岩石中,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
“既然当了你的师父,就得教你点东西。”
祈桑点点头,认真听着谢亭珏接下来的话。
谢亭珏两指并拢,召出自己的本命剑。
“这是我的本命剑,名唤玄莘,未来你也会有自己的本命剑。”
玄莘剑的出现,如同劈开混沌的一道白光,骤然照亮了四周。
谢亭珏站在祈桑身边,为凌空的玄莘注入灵力,随后手臂一挥,玄莘猛然插入池瑭中央。
池水溅起的瞬间,葬剑湖内万剑齐鸣,气吞虹霓。
一把剑的剑鸣或许微不足道,但千万把剑共同鸣响,就能够撼人心魄。
祈桑环视四周,眼神逐渐从最初的不解,转变为郑重。
谢亭珏的白衣被吹动,衣摆翩飞。
他的神色无悲无喜,恍若谪仙临世。
祈桑认真倾听,在好似一模一样的剑鸣声中,他听出了细微的不同。
“每一把剑,都在发出不同的悲鸣,这是剑的语言。”
祈桑明白剑灵为何而悲鸣。
它们在为永无重逢的别离而悲鸣。
祈桑被眼前的场景震撼,眼瞳微微颤动,许久无言。
谢亭珏说:“凡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剑灵的生命是无穷的。”
谢亭珏没有唤醒沉睡的剑灵,他也没能力唤醒先贤的剑灵。
玄莘剑只能发出一道剑罡,引得这些剑灵,无意识地将千万年来沉淀的哀鸣阵起。
祈桑站在葬剑湖的中央,专注地听着周围不绝于耳的剑鸣。
谢亭珏早就收回了自己的本命剑,可葬剑湖的剑鸣依然没有停息。
他们安静地站在原地,谁都没有再说话。
——他们在等待这场跨越千万年的悲鸣自己止息,重新归于沉寂。
当第一把剑停下了剑身的颤动。
慢慢的,所有剑都开始归于沉寂。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葬剑湖内的剑,又重归于死寂一片。
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声,在这偌大的洞穴中流淌。
岩石泉涌,沙地生花。
“我知道,您是想告诉我,要珍惜每一种情感。”
祈桑垂着头,谢亭珏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清他声音带着些颤抖。
“但我觉得这种情感不好,剑灵注定要被抛下,却还要铭记一辈子。”
谢亭珏没有反驳,“嗯。”
祈桑依旧垂着头,却没有再说话。
良久后,谢亭珏轻叹一口气。
他抬起祈桑的脸,用指腹为他擦去眼中的泪。
“不过是剑灵的悲鸣,就能让你落了泪,等以后见到更多的苦难,你该怎么办呢?”
祈桑抿着唇,一语不发。
其实他不止是在为剑鸣而悲。
谢亭珏耐心地为祈桑擦去眼泪,语气似叹似劝。
“祈桑,你可千万不能修苍生道,你会把自己害死的。”
回了浮雪殿,祈桑低头闷不做声回了自己的房间。
谢亭珏没有拉住祈桑,他知道对方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和情绪。
葬剑湖中封印的皆是天下珍奇利刃,也算半个禁地了。
里面的剑鸣一般人听不到,但同为大乘期的顾沧焰肯定发现了。
顾沧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追究谢亭珏“擅闯禁地”的行为。
只派了只传信鸽过来,告知他拜师大典在三日后。
谢亭珏没急着去通知祈桑,他估摸着这小孩现在心里正难受着。
他想,祈桑再怎么心理承受能力强,也得明天才能缓过来。
谁料还未到日中,就看见祈桑一脸难受地吃着午膳。
祈桑越吃,表情越难过。
谢亭珏啼笑皆非,站在祈桑没发现的地方,远远看着少年。
祈桑不像是在为上午的事难过,看起来更像因为午膳太难吃,才满脸忧愁。
谢亭珏哑然失笑。
心大也好,至少不会日坐愁城。
春昼花明日暖,煦风阵阵。
祈桑满面愁容地和碗里的白水豆腐作斗争。
谢亭珏左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
祈桑立马抬起头,见到谢亭珏,迅速放下碗筷朝他跑来。
“师尊!您终于来了!”
谢亭珏挑了挑眉。
头一回见祈桑这么热情。
祈桑一路小跑至谢亭珏面前。
他眼冒星星,一脸期待地问:“师尊,你的午膳是什么?”
祈桑心里盘算着,按照师尊的修为,肯定早就辟谷。
但类似于莲子羹、桂花糕这种的小甜品,总归会有吧?
真的不想再吃一口这天杀的白水煮豆腐了!
他保证自己连一粒盐的味道都没尝出来!
可惜祈桑的如意算盘注定要落空了。
谢亭珏说:“我早已辟谷,不食凡间五谷。”
言下之意,什么都没有。
祈桑大受打击,绝望地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石凳上。
在看到白水豆腐时,祈桑已经问过接下来的菜谱了。
明日白水青菜,后日白水萝卜……
荤腥油盐,一个也别想吃到。
谢亭珏眸子里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若此刻在他面前的是旁人,他定会觉得这人心志不坚。
踏入修仙途还管不住口腹之欲,怎么能有毅力磨砥刻厉?
但如果是祈桑的话——
他只觉得自己的弟子天真率直,有话直说,全无城府。
谢亭珏给了祈桑一块令牌。
“这是浮雪殿的令牌,你拿着它,除了禁地通行无阻。”
令牌玄铁所制,祈桑甩了两下,很有重量。
“好,师尊有事吩咐我就好。”
见对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谢亭珏再次解释。
“拿着它,你可随意支取我私库中的灵石。”
祈桑握着令牌,对上谢亭珏的眼神,猛然福至心灵。
“通行无阻……师尊的意思是,我可以下山?!”
天承门的膳食就是这样,不可能为了祈桑一个人开小灶。
——但是山上吃不了,可以去山下啊!
下了山,又有了钱,想要吃什么还不是轻轻松松。
等学了御剑飞行,到最近的城镇,来回只需要一刻钟。
祈桑对待令牌的态度,从单手戳着线圈甩来甩去,迅速变为用双手珍视地捧着。
“师尊师尊你也太好了吧!你就不怕我天天溜下山,玩物丧志吗?”
谢亭珏对这个猜测没有给出回答,但从神态就能看出他的态度。
“修真是苦旅,日挥三千剑,三更起床都是常事,你未来多半没工夫玩物丧志。”
祈桑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
“也是,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嗷嗷待哺,我可不能玩物丧志。”
谢亭珏感知了一下祈桑的灵脉。
“你如今是炼气初期,距离辟谷还有一段距离。”
祈桑依旧正气凛然,好似立下了什么不得了的誓言。
“我就算辟谷了,也要吃一辈子的小鸡炖菌子。”
话题已经彻底偏到其他地方了。
谢亭珏忍俊不禁:“一辈子很长,你可以再吃点别的。”
祈桑想想也是,顺口回答。
“醉仙楼的八宝鸭也不错。”
这话一出,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祈桑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不着痕迹地补了一句。
“不过我没吃过醉仙楼的,只吃过一次我哥哥给我做的八宝鸭。”
谢亭珏没有深究。
“你不必向我解释的,桑桑。”
这样反倒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醉仙楼价格昂贵,寻常商贾都吃不起一桌。
但听祈桑的语气,可不像是只“吃过一次仿制版”的八宝鸭。
祈桑假装没听懂,傻笑了一下。
“以后有机会,我请师尊尝尝我做的小鸡炖菌子,我哥哥可喜欢我做的菜啦。”
听着祈桑口中的“哥哥”,谢亭珏心里有些莫名的不爽。
他别扭开口道:“我早已辟谷,不吃凡间的东西。”
祈桑“哦”了一声,没有再劝。
谢亭珏:“……”
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爽了。
越想越饿,祈桑只能转移话题。
“师尊,我什么时候开始修炼啊?”
“你从前的修行是个野路子,如今得从最基础的开始学。”
萧彧从前只教过祈桑练剑,没有经过正儿八经教过修炼。
谢亭珏拿出几本扉页泛黄的心法。
“过几日你去疏竹堂,最先学的便是这几本心法,你可以先看着。”
新入门的弟子,都要进入疏竹堂中学习。
不少长老从不参加弟子入门大选,只从疏竹堂中挑选弟子。
祈桑表示明白,“师尊,我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佩剑啊?”
“后年春便是虚灵渊境开放之日,其中天材地宝无数,你若有缘,可在其中寻找合适的本命剑。”
这么好的事一定有条件。
果然,谢亭珏接着道:“有金丹期修为的修士,才可进入虚灵渊境。”
祈桑“啊”了一下,眉毛拧了起来。
那他岂不是得在短时间内,连越两个大境界?
谢亭珏也知道这件事的难度,他以为祈桑是失望了。
“虚灵渊境不会仅开一次,况且,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机缘。”
“没事,师尊。”祈桑说,“一年结丹有点难,但,我可以试一试。”
这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免不了吹嘘自大的嫌疑,放在祈桑身上就刚刚好。
谢亭珏微怔后目露赞赏。
“我给你的令牌可以打开我的私库,在去虚灵渊境前,你先去里面挑一把顺手的剑用着吧。”
天承门中,未契约本命武器的弟子,在山上用的都是统一的玄铁长剑。
连掌门的弟子祝言松,也没有例外。
但在谢亭珏心里,祈桑显然不会和一般弟子混为一谈。
哪怕这是独一份的偏爱,谢亭珏依然觉得委屈了祈桑。
因为他总觉得,祈桑应该得到更好的,值得最好的。

祈桑认真揣摩了半宿,才勉强能磕绊着运转一遍周天。
幸好这几本心法本源相似,只要兼收并蓄,便能参悟许多晦涩难懂的地方。
半宿过去,祈桑一直坐在桌边钻研心法。
因为全神贯注,倒也没怎么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月过柳梢头。
直至后半夜,才算是全部学完。
祈桑打了个哈欠,眼角的眼泪沁润。
他整理着桌上的书,还不忘惦记与他情同手足的沈纨和原星岫。
终于完成师尊布置的课业了。
希望药尊也给原星岫他们布置了很多课业。
拜托拜托,药尊,您可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桌上的书收拾完了,只剩下一个行囊没处理。
里面装着萧彧的牌位,还没来得及拿出来。
祈桑随意瞥了眼,下一刻,开始环顾四周。
这个房间的风水很好,等明天找个风水最差的地方,再把牌位摆出来。
房间里风水最好的地方,放着一个小窝。
里面睡着曜兽和雪兽,还有它们俩的玩具。
初春微寒,两只小妖兽紧紧贴在一起。
白日再怎么打打闹闹,到了夜晚也会互相依偎着取暖。
进葬剑湖前,它们被谢亭珏关进了须弥芥子。
直到后来祈桑拿了心法,准备走的时候,它们才被放出来。
两只妖兽左一脚右一脚地蹬着谢亭珏,用行动表达了对后者的不满。
祈桑看见了,连忙把它们从谢亭珏怀中接过来,生怕下一秒它们就被丢下山自生自灭。
待所有事情处理完,祈桑已经困得不行了。
他困倦地往床上一倒,昏昏欲睡。
天气有点热。
祈桑只扯着被褥堪堪盖上了肚子。
将睡未睡之际,祈桑隐约听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紧接着,物体碰撞窗框的声音有规律地响起,在静夜里尤为清晰。
“叩——”
“叩——”
祈桑:“……?”
他并不是怕鬼的人,但是他记得,自己窗户外边是悬崖吧?
声音一直不停,睡在窗户边的两只妖兽都快被吵醒了。
曜兽起床气很大,每次睡不好就会拱雪兽,让对方也睡不好。
无奈,祈桑只能轻手轻脚地下床,打开窗户。
谢亭珏在浮雪殿四周都设下过结界,有危险的东西是进不来的。
换而言之,外面的东西能半夜敲他窗,谢亭珏应该是知道的。
刚开一条缝,就有一个小东西顺着缝隙溜了进来。
——是一个小小的传信纸鹤。
纸鹤的尖嘴已经有点瘪了,估计是刚刚撞窗撞的。
祈桑认识这个,沈纨给他看过,是用来追踪联络的工具。
打开纸鹤,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粗制滥造的手绘地图。
以浮雪殿为起点,经过的线路都用朱笔画出来了,标志性的建筑也特意画了个轮廓。
在线路的尽头画着两个挨着的圈,一个写着“原”,一个写着“沈”。
祈桑疲惫地趴在桌上,用手指向上扒拉着眼皮。
——你们半夜都不睡觉的吗?!我要睡觉了!!
天承门没有宵禁一说。
有不少勤奋的师兄师姐会熬夜练剑。
后山是天承门弟子最常训练的地方。
里面有一处幻境,可以模拟仙魔战场。
祈桑嘴上嫌弃两人半夜扰人清梦,还是磨磨蹭蹭换上衣服,推门出去了。
棠梨花落,悄寂深殿又一夜。
顺着回廊,祈桑路过了自己曾在树下练过剑的那棵棠梨树。
许是今夜的风格外的大,庭院里的花瓣都吹到了回廊内。
满地的花瓣,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了绒白的软毯上。
祈桑下意识往棠梨树那看了眼,这才发现谢亭珏孤身站在树下。
既然遇见了,祈桑便拐了个弯,走到谢亭珏身边。
祈桑行了个简单的弟子礼,“师尊,晚上好呀。”
谢亭珏偏过头看着他,瞳孔内暗红之色一闪而过。
祈桑总觉得今晚的师尊,看起来要比平日里更加清冷许多。
阆苑琼楼,雾里银海。
月下仙人眉眼疏冷,甚至有些无情的错觉。
这才符合世人对霄晖仙尊的印象。
但只一瞬,谢亭珏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这么晚出去,心法可学会了?”
提起这个,祈桑瞬间得意起来。
“我前半夜就学会啦,要不是被吵醒,我这会都睡着了。”
谢亭珏抬起手,敲了一下祈桑的脑袋。
“旁人进天承门的第一夜,多多少少都忐忑未来,你倒好,还嫌吵着你睡觉了?”
祈桑义正辞严地为自己辩解。
“我是怕精神状态不佳,等去疏竹堂了,会给师尊丢人。”
哪怕知道祈桑只是找借口,谢亭珏依然反驳了这句话。
“桑桑,我不会觉得你丢人。”
祈桑自信地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明白。
“我明白,因为我超听话的,从小到大就没惹过事。”
“你也可以不那么听话。”
谢亭珏忍俊不禁,眼睛里漾出淡淡的笑意。
“只要出了自己解决不了的事,记着找你师尊便好。”
祈桑笑得像一只没心没肺的小狐狸。
“那如果,是我做错了事呢?天大的错事,您也帮我顶着吗?”
“对与错,自有公道之人来评判。”
言下之意,祈桑不可能做错事。
在谢亭珏身上,祈桑久违地感觉到被人无条件偏私的感觉。
“师尊你也太好了吧,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师尊!”
谢亭珏挑挑眉,身上多了几分烟火气。
“祈桑,我们初见那日,你说因为我的传闻而想要拜我为师。”
祈桑微微抬头,认真看着谢亭珏,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一片花瓣从棠梨树上跌落,飘晃着下坠,正巧落在了祈桑的一只眼睛上。
祈桑下意识眨了眨眼睛,想要眨掉这片花瓣。
因为这个举动,他错过了谢亭珏眸色里一闪而过的晦暗神色。
谢亭珏伸出手,为祈桑拂落那片花瓣。
“倘若,我不是谢亭珏呢?你还愿意拜我为师吗?”
他的指腹带着薄薄一层剑茧,有些粗粝。
擦过祈桑眼角时,好似带着不明显的掌控欲。
祈桑皱起眉,似乎陷入某种纠结。
谢亭珏笑意清浅地看着他,“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祈桑语气满是不解。
“师尊,你这个问题好奇怪。”
“你怎么会不是霄晖仙尊呢?”
又有一片花瓣落在了祈桑肩上。
祈桑偏头看了眼,随意地拍落花瓣,任由它坠落在石板路上。
“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你忘了吧。”
在花瓣落地的那一瞬间,谢亭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他从骨子里就透着温吞无趣,与小太阳一般的祈桑有着天渊之差。
看着高悬于黑天的明月,谢亭珏打断了祈桑的话。
“丑时了,你不是有事要出门吗?”
祈桑连忙告别,匆匆出了浮雪殿。
感知到祈桑出了浮雪殿,谢亭珏才收回灵识。
他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那片花瓣。
——这片花瓣曾坠落在祈桑的眼眸。
谢亭珏眸中不似人前那般清冷,反而带了几分讥嘲。
掌心的花瓣像是被什么污染了一般,生机被迅速剥夺。
不过几个瞬息,便干枯到极致,化为了灰烬。
谢亭珏一直注视着花瓣。
“桑桑,你果然不会骗人。”
直到连花瓣的灰烬都被风吹走了,他才收回视线。
刚刚谢亭珏问祈桑,如果自己不是“霄晖仙尊”,祈桑还会不会拜他为师。
祈桑没有给出回答的反应,本身就说明了许多事。
——因为他是“霄晖仙尊”,祈桑才会选择来天承门拜他为师。
旁人这样,或许是为了贪名图利。
但祈桑的反应,显然是隐瞒着一些事。
明知如此,谢亭珏依然不敢多问。
明月逐渐被阴云覆盖,晦冥昏暗的天色更如浓墨。
月光流照进谢亭珏眼睛,照出了他瞳孔深处几分不明显的红。
谢亭珏倏然笑了,语气好似叹息。
“桑桑,我没骗你,我的确不是谢亭珏。”
真正的谢亭珏,那个千年前的天骄,早就死了。
他只是一个借着谢亭珏的身份,残存于世的魔而已。

……这种用心,真是令祈桑心寒。
也不知道原星岫究竟和沈纨说了什么,才把他的路痴想象的这么夸张。
走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到了终点。
看着面前建筑的牌子,祈桑颤抖着,深吸一口气。
食!膳!坊!
原哥沈哥,对不起错怪你们了!
祈桑手搭在木门上,还没推开,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交谈声。
原星岫的声音最先出现,“四师弟,你不会画错图了吧,怎么桑桑还没到?”
“我叫他桑桑,你也叫桑桑?”沈纨很不爽,“还有,别叫我师弟了行不行?”
原星岫比沈纨先通过考核,按照规定成了药尊的三弟子。
沈纨听到消息后如遭雷劈,但这是宗门规定,他也没办法有异议。
论起两人的关系,还真是不上不下的。
本来不怎么熟,甚至相看两相厌,但一同经历了英华殿的选拔,多多少少又有了几分少年的情义。
药尊在他们之前已经有过两个徒弟。
大师兄善蛊,天赋异禀,却在某夜突然下落不明。
天承门瞒下了这件事,所以外界只以为这位大师兄是在下山游历。
要不是沈纨暗中打探到了这件事,这会也被蒙在鼓里。
二师姐善医。
下山游历时见不得众生苦难,留在山下悬壶济世了。
除了偶尔一封书信证明她还活着,其余时候比药尊殿中的锦鲤还没存在感。
药尊年年收徒,年年没人通过考核。
久而久之,他也乐得轻松了。
“四师弟,你趁早得习惯,未来在别宗弟子面前,你还是得称我一声师兄的。”
沈纨在屋内翻了个白眼,恶狠狠道:“小人得志的嘴脸,你敢让桑桑看见吗?”
原星岫寸步不让,压低声音回怼。
“你这死鸭子嘴硬的样子,就敢让桑桑看见了?”
里面的对话逐渐变得不友好起来。
祈桑也不再等,推门而入。
“我来了,路上遇……”
话未尽,突然注意到里面两人的表情。
那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吵架了,眼神的意思很明显。
——图也没画错啊……那桑桑来得这么晚,难不成还是迷路了?
祈桑眯起眼,语气危险:“你们心里说我什么坏话呢?”
两人异口同声:“没有!”
原星岫打了圆场,“桑桑,沈纨买了糕点,要不要一起来吃点?已经用蒸笼热过了。”
沈纨虽然无语他这种“慷他人之慨”的行为,但给祈桑吃,他还是很乐意的。
看在糕点的份上,祈桑原谅了他们。
他边吃边问:“大半夜的,你们找我干嘛,我都准备睡了。”
沈纨说:“过几日我们就要去疏竹堂了,我打听过了,里面规矩特别严,作息饮食都得按照规定来。”
将大致规定讲了一遍,果不其然,沈纨看见了祈桑瞬间拉下的脸。
祈桑嚼吧嚼吧嘴里的桂花米糕,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
早起倒没什么,阙镇那的集市寅时开市,有时他五更天就得起来驾着驴车去镇上占摊位。
但是天天吃白水菜他是真的不行。
苦修可以累了身体,但不能苦了嘴巴。
“这是疏竹堂的部分考察范围,你拿着,这两天可以提前看一看。”怕祈桑不放心,沈纨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是找往届师兄买……要的,属于提前准备,不算违规。”
祈桑接过题册,有点纳闷。
“为什么不明天白天给我,大晚上的,万一我睡了怎么办?”
“明日药尊要考核我和原星岫,看我们适合岐黄还是蛊毒。”沈纨解释,“出了结果以后,在去疏竹堂之前,都没办法再出来了。”
没想到药尊真的这么严格,祈桑肃然起敬。
他低下头翻了翻手中的题册,发现某个眼熟的功法。
沈纨也看见了,与祈桑两人同时开口。
祈桑:“好巧,我师尊让我今天学的就是这个!”
沈纨:“我给错了,这是师兄们要学的,我们不学……?”
两人同时噤声,互相对视一眼。
沈纨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霄晖仙尊让你一个炼气期学这个?!”
祈桑连忙纠正,“我已经快筑基了!”
沈纨脸上的不可思议,依然没有消减几分。
“桑桑,你来的时候说准备睡了……你不会已经学会了吧?”
祈桑挠了挠自己的侧脸,又揉了揉鼻子,一秒钟八百个动作。
“就……也勤学苦练了一番,很艰难地才学会了皮毛。”
实际上,小半晚就学会了。
还一块学了点其他简单的心法。
简直比他吃一屉桂花糕还要轻松。
沈纨闭了闭眼,满脸绝望。
“早就知道来天承门会遇到很多天才,谁知道自己身边就有一个。”
当初祈桑拜谢亭珏为师,他就猜到祈桑一定天资非凡……
但谁能想到,祈桑的资质居然这么魔鬼。
两人你来我往聊了一阵。
突然,他们都沉默了下来。
沈纨瞬间喜笑颜开,脸上的悲伤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语调微微上扬,“原星岫,原师兄,你怎么不说话?是生性不爱说话吗?”
在场三人里,祈桑炼气后期,沈纨金丹初期。
唯独原星岫,是个完完全全的凡人,三分运气七分拼命才进了天承门。
刚刚还在用“三师兄”的身份嘲讽沈纨,现在真的被沈纨叫“师兄”了,原星岫一点也笑不出来。
有句古话说得好,恶有恶报。
现在好了,报应来了。
原星岫假装没听见这番话,生硬地转移话题。
“你们听说没,金炳罗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染了恶疾,暴毙而亡了。”
沈纨十分大度地没有继续戳他伤口,顺着话题聊了下去。
“这倒是便宜他了,本来他回金家,也没好日子过了。”
三个人凑在一起胡天海地聊了一番。
最后,以祈桑吃完了一屉桂花糕作为聊天的终点。
离开食膳坊的时候,祈桑还从蒸笼里拿了两块桂花糕一起带走。
虽说师尊给了他浮雪殿令牌,但他不可能三天两头往山下跑,肯定还得吃好长一段时间的白水菜。
这两块桂花米糕,就是他行刑前的最后一顿饭了。
回去的路上,祈桑照旧按着那张图走。
在穿过一片树林时,倏地听见了什么声音。
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祈桑看见一名黑衣少年倒在地上。
少年身边有几名肌肉虬结的壮汉,正对他拳打脚踢。
“你……能……段……”
隔得太远,壮汉的声音断断续续,祈桑听了好一阵才听明白。
金炳罗虽然被赶下山了,但他有几名护卫通过了天承门的考核。
这名被打的少年,正是其中之一,只是少年似乎很不受待见。
祈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能不能打过这群壮汉。
这三人里,修为最低的不过堪堪炼气,修为最高的也就筑基初期。
如果趁其不备,先打败修为最高的那个,应该可以……
想到这,一只野雀突然扑棱翅膀,落在祈桑身边的树上。
那几名壮汉的视线瞬间被吸引了过来。
很快,壮汉中就有人发现了他。
其中一人发出低喝:“谁在那里?!”
祈桑闭了闭眼。
好,完了,这下没胜算了。
这时候想走也没可能了。
祈桑干脆利落地从灌木丛后走了出来。
三名壮汉都认出了祈桑的脸,相视一眼,收敛起脸上的凶神恶煞。
“原来是霄晖仙尊的弟子,我们哥几个闹着玩呢。”
被打的那名黑衣少年一语不发,略长的刘海遮住了眉眼。
只有从渗血的嘴角,可以看出几分他的惨状。
祈桑没有说话,看着依然半跪在地上的黑衣少年。
一名壮汉拉着少年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
脸上的横肉挤成一团,露出一个油腻且虚伪的笑。
“我们先走了,祈同门,改日一起来喝酒啊。”
这话中不着痕迹地透露着威胁。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三人见祈桑没有反应,权当他不想惹事,互相笑了笑,转身欲走。
被他们拉着的少年没有一点意外,像是早就猜到了祈桑不会多管闲事。
下一刻,祈桑清冽的嗓音穿破死寂的黑夜,直直传到了黑衣少年的耳中。
“可是我年纪还小,家里人不让喝酒,怎么办?”
壮汉回过头,看着祈桑清瘦却挺拔的身姿,以及含笑却坚定的目光。
像一柄淬着月光的长剑,柔和的光却照锋芒。
剑指之处,皆荡不平。
祈桑言辞不算犀利,却让一众人觉得压迫。
“我看这位同门伤势好像不轻,要不然我带他去找陆医师吧。”
壮汉脸色难看,脸上的肉绷起,似乎下一瞬就要暴起。
但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硬生生又克制住了暴怒的冲动。
欺辱同门,无论什么理由,都是不符合天承门门规的。
但就这么顺了祈桑的意,他们又觉得不甘。
几人面面相觑,既不敢把事情闹大,又不愿意放过黑衣少年。
修为最高那人往祈桑那走了几步,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祈桑微微一笑。
这几人怕事情闹大,但他可不怕。
众人僵持间。
只见祈桑抽出一柄玄铁剑,往里面慢慢注入灵力。
壮汉见此只觉得不屑,他们身上穿着的是金家准备的黄阶法器,抵挡区区炼气期的一剑还是……
下一刻,祈桑一剑挥出,却不是对准他们的。
——剑中迸发的剑气,瞬间将他身后的参天古树拦腰砍断。
巨大的古树慢慢往后倾倒,轰然倒在地上时,发出一声巨响。
声势汹汹的响声灌进耳朵里,刺激着几人的大脑,嗡嗡作响。
壮汉脸色难看,低骂一声。
“祈桑,你搞出这么大动静,是想把人都引过来吗?!”
“对呀,我又打不过你们,只好把巡逻的师兄引过来喽。”祈桑满脸得意,“我又没欺负同门,不怕师兄师姐他们过来。”
壮汉气得脑袋发晕,恨不得弄死这个多管闲事的小崽子。
“你以为你毁坏了极品仙灵木,就什么事都没有吗?”
祈桑完全没被他们吓到,甚至还有心思做了个鬼脸。
“我才不怕。”
“我师尊罩着我。”

临走前,他们狠狠看了眼祈桑和黑衣少年。
“才刚进天承门就惹是生非,你以为霄晖仙尊会护着你?”
祈桑没有理会他们。
金炳罗走了,他们就是丧家之犬。
为什么他们总是觉得,他应该向谁寻求保护呢?
就算谢亭珏不护着他,他也不会有事。
三名壮汉迅速离去。
徒留浑身尘土,嘴角带血迹的黑衣少年还在原地。
这三人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离去后,原本倒掉的仙灵木又瞬间恢复原样。
整个天承门依旧寂静无比,没有人出来查看刚刚那场意外。
——倒塌的仙灵木,只是祈桑施的一个小小幻术罢了。
祈桑露出小狐狸般得逞的笑容,“三个傻子。”
不过是一个幻术罢了,这都能上当。
就算谢亭珏再怎么护着他,他也不可能刚拜师就这么肆无忌惮。
救人可以,但他又不是傻子。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黑衣少年依然脱力般靠在树上。
长发遮住了大半面容,但依稀可见苍白俊逸的侧脸。
他没有被外界的声响吸引任何注意力。
沉默安静,甚至有些阴郁,犹如鬼魅。
这模样也太惨了些。
救都救了,自然好人做到底。
祈桑走到对方边上,关切询问:“同门 ,你还站得起来吗?”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把少年拉起来。
祈桑身后就是皎洁无暇的清辉,银白色的光从他的背后照耀而下。
从谢逐的角度看来,好像是祈桑在泛着光一样。
谢逐撑在地上的手不自觉微微蜷起,指骨扫过草叶上的露珠。
一滴水的冰凉,却让他浑身上下都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身上很疼,但这些疼痛和曾经的伤比起来,简直是不足挂齿的小伤。
谢逐明明可以忍受,但在对上祈桑满是关切的眼神后,四肢百骸的疼痛突然变得难熬起来。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祈桑,嘴唇动了动,梦呓般道:“……很疼。”
祈桑的关心瞬间变为担忧,他觉得少年应该也没力气起来了。
伸出的手臂正欲收回,下一刻,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掌紧紧拽住。
谢逐额前的头发有些长,遮住了他大半的神情。
祈桑却能从对方紧抿的唇角,看出黑衣少年的心情不佳。
祈桑把人拉了起来,解释自己的行为。
“你别担心,我不是想抛下你不管,我准备去看看陆医师在不在。”
少年紧抿的唇角似乎放松许多,但还是没松开拉着祈桑手臂的手。
无奈,祈桑只能陪他一起坐下。
“这位同门,你叫什么名字?”
因为不常说话,谢逐嗓音很哑。
他一字一顿道:“我叫谢逐。”
祈桑问:“是我师尊的那个‘谢’吗?”
闻言,谢逐抬起头,露出一双黑沉的眸子。
这双眼睛里没什么波澜起伏,却莫名能让人看出一种固执。
“是那个谢,但不是谢亭珏的谢。”
祈桑没太懂。
不都是一个字吗?
“那逐呢?是追逐的‘逐’吗?”
谢逐点头,没有吭声。
祈桑明快地笑了笑,月光藏在他的眼底。
“我叫祈桑,在我们家乡,是祝福的意思。”
谢逐低低“嗯”了一声。
“很适合你的名字。”
“我也觉得。”祈桑弯眼一笑,“我家乡的阿婆说,我的出生给很多人都带来了好运。”
不等谢逐回话,祈桑在自己的须弥芥子袋里翻了一会,找出了一瓶丹药。
“这是我朋友给我的丹药,既然你不愿意去陆医师那,就先吃两颗回回气血吧。”
祈桑准备自己先吃一颗,证明丹药的安全性。
然而谢逐已经从他手中拿过丹药,吞服下去。
祈桑深深叹了一口气,万分无奈地看向谢逐。
“你也太没戒心了吧,好歹问我两句啊,万一我给你喂毒呢?”
本以为这次谢逐也不会说话。
谁知他闷声回答:“那便毒死我吧。”
祈桑:“……”
大可不必啊,朋友。
谢逐闷笑一声,咳出喉间的血。
淤血吐了出来,他的精神气看起来好了许多。
“我相信你,你不会害我的。”
祈桑“哼哼”两声,不计较谢逐之前的语出惊人。
“信我你算是信对人了,普天之下像我这么好的人不多了。”
丹药生效还要一段时间,祈桑干脆继续坐着,陪谢逐说了会话。
“你也是金炳罗的护卫吧?那些人……为什么对你恶意那么大啊?”
怕触及谢逐的伤心事,他打了个补丁。
“我就是随便问问,你要是不想说也没事!”
谢逐摇摇头,表示没事。
“我不是护卫,我是他们买来的人奴。”
人奴,就是人畜的美化称呼。
是人,但和家畜也没什么区别。
谢逐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也不觉得这话让自己有多难受。
“他们打我,是因为我本该将通过考核的机会让给另一人……可我没有。”
说到最后一句话,谢逐的声音骤然轻了下来。
“人人都有资格求仙问道,既是我争取来的机会,又凭什么让给他们?”
祈桑自认不是一个多正义的人,但听到这番话,还是觉得金家很不可理喻。
冷静下来以后,祈桑说:“我今日可以帮你一时,但他们日后肯定能找到机会……”
“没关系。”谢逐今晚第一次露出了明晰的笑容,“不用担心我。”
祈桑好奇地看着他。
“你已经有办法了?”
谢逐微哑的嗓音染上了几分讥嘲。
“我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伤我一分,我会还他们百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逐周身的气质陡然变化。
原先是不显不露的一湖月,湖中落雪,静默阴郁。
此刻乱琼碎玉纷纷袭来,天地骤成雪海冰山。
察觉到祈桑的愣怔,谢逐的话猝然一顿。
谢逐以为祈桑觉得他太过偏激,于是偏过头看向少年。
待真正面对面后,却又只敢垂眸,看着对方颈边的黑发。
“你救我,是因为我是弱者,还是因为我看起来是个良善的人?”
如果我不在弱势地位,也不是个良善之辈,你还会救我吗?
祈桑没有犹豫,“都不是。”
“我救你,是因为你是应该被拯救的。”
若是只有善人有资格被拯救,心怀阴暗面的人就该烂在泥泞里。
那这天底下,就只剩下十成十的恶人了。
谢逐的眼中亮起几分光彩,像是刹那的火花,消散后还带着余温。
他又笑了起来,这一次的笑容真心实意许多。
谢逐抬手将自己垂下的额发推起,露出狭长的眉眼。
这是一副极具攻击性的长相,与阴郁的气质截然不同。
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令他看起来很不好惹,像野性未驯的野兽,眸中透着一点危险的光。
只是在面对祈桑时,谢逐的表情没有一丝戾气。
野性也化作忠诚,似乎愿为面前人俯首称臣。
“祈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自信吗?”
好奇心让祈桑下意识点点头。
谢逐微微俯身,在祈桑耳边缓声开口,语调戏谑。
“……因为我是混进天承门的魔族,要杀我卫道吗,仙长?”
谢逐的皮肤苍白,体温也比一般人要冷。
连带着说话时的吐息,都缺少了几分正常人的温度。
祈桑瞬间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谢逐。
谢逐好整以暇看着他,眼神似乎在问——
“如果你早知我是魔族,还会救我吗?”
然而,祈桑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祈桑眉毛拧了起来,认真又纠结地问:“我知道这个消息了,会被杀人灭口吗?”
谢逐身形一滞,紧接着低低笑出声。
“不会,因为我相信你。”
祈桑戳了下他的额头。
“都让你不要随便相信别人了。”
谢逐终于敢与祈桑对视,字字句句极轻极珍重。
“我只相信你,没有随便相信别人。”
你不是别人。
你是我见到第一面,就心生欢喜的明月。

回到浮雪殿时,天已经亮差不多了。
祈桑收拾收拾房间,找了个风水最差的位置,把萧彧的牌位摆上了。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行,又拿出六爻胡乱算了一卦。
算出一个煞气最重的方位,把牌位又挪了过去。
骗子镇邪,最扛煞气。
祈桑做完这一切,天彻底亮了。
推开窗,见玄鹤浮清泉,绮树焕青蕤。
窗边响起高亢而宏亮的仙鹤鸣叫声。
祈桑探出头,惊喜地发现一只仙鹤停在了旁边的空地上。
开窗见鹤,是吉兆。
看来最近一段时间,他过得都会很顺利。
见窗户开了,仙鹤仰头叫了一声。
随后,优雅地挪着腿,走到窗户边上。
凑得近了,祈桑才发现仙鹤嘴里似乎叼着一根线,线上挂着一块玉牌。
祈桑伸出手,让仙鹤把嘴里的东西放在他掌心。
玉牌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反面雕琢着莲花与荷叶,正面写着……
看清上面的字,祈桑沉默了。
——正面写着,疏竹堂弟子令牌。
“……啧。”
祈桑满脸嫌弃。
原来是学堂腰牌。
原先觉得仙鹤羽似霜雪,气质高雅,身姿飘逸。
总之,怎么看怎么顺眼。
如今再看。
一只小鸟。
仙鹤歪了歪头,试图卖萌:“……嗷?”
为什么每一个人拿到令牌以后,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友好捏?
祈桑露出一个假笑,轻轻戳了戳仙鹤的脑袋。
仗着仙鹤听不懂,他开玩笑,“你是我来天承门以后,第一只讨厌的仙鹤。”
待仙鹤飞走,他关上窗给自己施了一个清洁术。
衣柜里除了有最基础的弟子服,还有不少日常的衣服。
祈桑首先排除了弟子服,在剩下的衣服里挑选。
他边挑边想,天承门还怪好的嘞,拜师就送一衣柜的衣服。
这衣服好看是好看,样式却有点陈旧了,负责采买的师兄眼光还挺复古的。
今天心情不太美妙,祈桑挑了套枫红色的衣服调节一下心情。
这套衣服主打一个张扬,红衣似枫,版型飘逸又不显得累赘,裁剪得恰到好处。
发型照旧束成高马尾,配套的红色发带上绣着织金花纹,看起来有点像棠梨花。
袖口被黑色束袖包裹,衬得人英姿飒爽,干净利落。
本就张扬的红,因为少年的灵动跳脱,更显出无尽的灵气。
换好衣服,祈桑薅了两把刚睡醒,还有点起床气的曜兽。
曜兽张开血盆小口,不痛不痒地咬了祈桑一下。
昨天谢亭珏布置了课业,祈桑想着躬行实践,直接拎着剑去了后院。
棠梨花树下,他一边舞剑,一边循着口诀练了几遍《苍羽抄》。
一柱香后,祈桑收了剑。
——真是不出所料的简单呢。
确认没问题后,祈桑收了剑,一路小跑至谢亭珏的书房。
未等祈桑敲门,谢亭珏先一步从内拉开了书房门。
浮雪殿内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自然提前发现了祈桑在往书房走。
祈桑清了清嗓子,亮闪闪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像尾巴翘起来的小猫。
“师尊昨日让我练的那本《苍羽抄》,我已经会了,特来请师尊考察。”
因为被人千娇万宠地养大,从来无需看人脸色,所以祈桑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在陌生的地方吃到不合口味的饭菜,会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嫌弃。
觉得自己厉害了,也会得意地希望被夸奖。
谢亭珏从不会让祈桑失望。
“这才一晚过去,桑桑怎么这么厉害?”
两人一块走到后院。
晨曦的光被树叶打碎在地上,白日舒天昭晖。
祈桑踩着碎落的阳光,召出玄铁剑,开始展示自己的练习成果。
这套功法对于初学者很难,但于谢亭珏而言,不过是如喝水一般稀松平常的剑法。
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看着祈桑,看着少年火红的衣摆卷起地上的落叶,挥出的三尺青锋折出耀眼的金光。
一套心法结束。
谢亭珏颔首:“并无缺漏,你练得很好。”
祈桑欣然应下这句称赞。
虽然萧彧总和他说,做人要谦虚一点,但他从小到大都是个不自谦的人。
谢亭珏本欲多叮嘱两句,又怕自己说太多,祈桑嫌烦,只能作罢。
“你应当收到了疏竹堂的弟子腰牌,这两日好好休息。”
祈桑一下蔫了。
在凡间十来年没上过学堂,等来了仙门,居然要开始进学堂了。
谢亭珏忍俊不禁,没有继续戳他伤心处。
“你还未拜入我门下时,不是说想学如何幻化逐月萤吗?今日得空,我教你吧。”
先前顾沧焰传信,让谢亭珏去一趟掌门殿。
但他假装没看见,随祈桑一同来了后院。
谢亭珏十分无情地想。
反正顾沧焰也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抱怨,不去也无妨。
“好啊。”祈桑一下来精神了,“早就想学了。”
谢亭珏坐在五花石桌旁,一手支颐,一手抬起随意翻转几下。
空气里的灵气在往一个方向汇聚,祈桑仔细感受灵力的涌动。
因为是白天,逐月萤的光很黯淡。
谢亭珏收了灵力,逐月萤很快便消失了。
谢亭珏念出灵力运转的诀窍,祈桑一点就通。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术法,不过一次示范,祈桑就学了个十之八九 。
祈桑避开谢亭珏,自己捣鼓了一会。
没一会,他开心地说:“师尊,我学会啦。”
谢亭珏微微挑眉。
祈桑怎么神神秘秘的?
祈桑站在棠梨花树下,边上是一池春水,漾动波光。
他依葫芦画瓢掐了几个手诀,随着灵力的注入,淡蓝色的光在手掌边缘泛起。
这些灵力缓缓凝聚,慢慢有了实体。
只是,祈桑幻化出来的却不是逐月萤。
灵力最后凝成一只淡蓝色的蝴蝶,飞舞间翅膀掉落星屑。
谢亭珏的逐月萤在白日显得黯淡,祈桑这只灵蝶却清晰明亮。
灵蝶的身体是透蓝色的,水一般清亮流动。
它由祈桑引导着,慢慢往谢亭珏的方向飞去。
谢亭珏身上有大乘期大能的威势,蝴蝶近不了他的身。
可在灵蝶将要撞上真气,被撞得消弭于天地之前,谢亭珏收敛了身上所有威压。
灵蝶就这么一路飞到他的面前,撞上谢亭珏的眉骨。
随后在他眼前,碎成千万块有色无形的蓝色碎片,像太阳的光变成了蓝色。
透过这些蓝色的碎片,谢亭珏看见一身红衣的祈桑。
似乎是因为他纵容了祈桑的小恶作剧,祈桑笑得特别开心。
重光初升,乱霞明绮皱。
骤然一阵山风掀起,吹落无数将落未落的棠梨花瓣。
谢亭珏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心绪。
正如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任由那只蝴蝶飞到他的眼前。
——或许只是不想看见祈桑失望的神情。
少年笑得眼弯起,灼若芙蕖出清涟。
祈桑唇角上扬,步履轻快地走到谢亭珏身边。
这里的棠梨花香气很浓,谢亭珏却很清楚地闻到了少年身上的草木香。
曾经云渺山终年大雪,只有在祈桑来了之后,才能看见暗绿稀红。
眼前的蓝色流光消失,谢亭珏垂眼轻笑道:“胡闹。”
祈桑手撑在桌上,双手托腮,笑嘻嘻道:“那你也没阻止我啊,师尊。”
谢亭珏向来纵容祈桑,弯唇笑了笑,此事便作罢。
祈桑坐在谢亭珏身旁。
不多时,谢亭珏脸色微变。
他在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魔气。
谢亭珏不动声色将这丝魔气从祈桑身上抹去。
“你昨夜,除了去见师兄的那两名弟子,还见了其他人吗?”
祈桑被他严肃的脸色搞得一愣,迅速回答。
“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剑鸣阁的崔妙师姐,还有典经苑的谢逐。”
崔妙是谁谢亭珏知道,谢逐……应当是新入门的弟子。
以那一丝魔气为引,谢亭珏开始卜算谢逐的生平。
算生平与当初为祈桑算命格不同,这是在天地允许范围以内的。
本以为只是单纯的有魔族混入天承门,卜算之后,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不明显的嘲意攀上眉眼,谢亭珏心中哂然。
谢逐啊,不过是一个闯入红尘的心魔。
至于心魔的主人……
谢亭珏算出结果后,并不觉得意外。
——云渺山,浮雪殿。
——谢逐是谢亭珏的心魔。
或者说,是那位死去的霄晖仙尊的心魔。
谢亭珏拥有那位仙尊的大半记忆。
他知道“谢亭珏”有心魔,却不知道因何而生了心魔。
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谢逐。
不可控的麻烦,当然还是除掉比较保险。
原本这件事也算不得麻烦。
但唯一不可控的变故,就是祈桑与谢逐相识了。
谢逐这个蠢货,还把自己魔族的身份告诉了祈桑。
按常理,魔族潜入天承门,只有诛杀这一条路。
但谢亭珏看着祈桑故作不在意,实则紧张和担忧都溢出眉眼的样子,又觉得有些有趣。
都说正邪不两立。
但一个从骨子里就烂透了的心魔……
也值得自己这个徒弟如此担忧吗?
谢亭珏假装什么都没察觉,照常叮嘱。
“此子命格不祥,手中有诸多腥晦罪孽,你还是少与他接触为妙。”
祈桑悄悄舒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
“我和谢逐就刚认识,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接触了。”
谢亭珏似笑似叹,“只怕你不能如愿了。”
哪怕祈桑以后对谢逐敬而远之,也会被对方纠缠。
在祈桑看来,他与谢逐的相遇只是一场巧合吗?
——谢逐早从初见祈桑第一面,就开始觊觎祈桑了。
他们的初遇,是这个魔种精心策划的结果。
所有的示弱,可怜,不过是精妙绝伦的演技。

事关魔族,祈桑也曾考虑过要不要把这件事告知谢亭珏。
但谢逐敢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一是相信他,二是有把握不会让他去告诉别人。
更何况,他还不知道谢逐告诉他这件事的目的。
祈桑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谢亭珏一直在看着他。
直到后者一声轻咳,才将祈桑的注意力吸引了回来。
谢亭珏从须弥芥子中取出几本功法,放在石桌上。
都不厚,但仙门妙术从不以多少定难度。
“在去疏竹堂前,你先看着这几本吧。”
祈桑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伸出食指,指着这几本书。
“师尊,这么多,都得这几天学会吗?”
谢亭珏十分冷酷无情地颔首。
“至少要学会其中的两本。”
祈桑抱着侥幸的心理打开其中一本,入目第一行就让他面露痛苦。
“师尊,这上面不是说要筑基后期才能修这本剑法吗?”
师尊救救,我炼气期!
谢亭珏偏过头,不去看祈桑可怜巴巴的神情。
“你的目标既然是后年春的虚灵渊境,自然不能以常规方法循序渐进。”
祈桑虽然嘴上说着能不能少学一点,但还是乖乖将几本心法都拿了起来。
他也就嘴上说说,真让他学,还是会认认真真学完所有东西。
距离去疏竹堂还有六日。
祈桑也不浪费时间,回房后便开始翻看。
剑谱要求虽高,但招式尚且在他能力范围以内。
这时候的祈桑依然没意识到——
他会觉得剑谱简单,是因为当初萧彧教他的剑诀难度都太逆天。
唯有心法尚有难度,看着依然晦涩难懂。
幸好心法都属同派系,万变不离其宗。
六天的时间,祈桑几乎没怎么分过神。
两眼一睁就是练剑,两眼一闭就是默念心法。
遇到实在参不透的,便去主殿寻谢亭珏。
有时候谢亭珏教完,已是半夜,烛灯生晕。
炼气期对于睡眠的要求虽然降低很多,但也不是完全不需要睡眠了。
最后一日戊夜,祈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便趴在谢亭珏的桌案前睡着了。
谢亭珏本来因祈桑的拜托,去帮他为莲子羹中加糖。
端着碗回来的时候,就见到少年手中还握着毛笔,人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毛笔上的墨水弄脏了桌案,但谢亭珏不在乎这个。
他将莲子羹放下,立于原地许久,终于有了动作。
谢亭珏小心地将祈桑抱起,走到床榻前。
他帮祈桑脱了鞋,调整了软枕的位置,让对方舒舒服服地睡在了正寝殿的床榻上。
睡梦中,祈桑动了动身子,将半边脸埋在了柔软的被褥中。
他手上捏着一截被角,因为睡得不太安稳,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
祈桑的睡颜比平日里看着更加柔软无害。
整个人像一团柔软的棉花,只是看着就觉得温暖。
谢亭珏坐在床边,安静入神地盯着少年的脸。
他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一直看着祈桑。
正如他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让祈桑睡在正寝殿,而不是偏殿。
谢亭珏想。
因为偏殿无人居住,收拾起来太耗时间。
可是这个借口甚至骗不过他自己。
——运用术法,收拾完一间屋子不过瞬息的事。
因为祈桑的到来,谢亭珏的生活发生了许多不可控的变化。
但他不打算控制,也无意去压制或修正某些情感。
错误的事物才需要修正。
而与祈桑有关的一切,都是值得珍惜的。
时值春四月。
韶光淑气,春和景明。
宜踏青,赏花,对酌……以及开学。
祈桑在梦里奖励自己吃了一顿山珍海味,都乐不思蜀了。
结果一觉醒来,山珍海味是没有的,还睡在了师尊的床上。
祈桑:心寒,吾命休矣。
师尊人呢?
别不是被我气走了吧。
多想无益,只能先去学堂。
疏竹堂还算人性化,辰时开堂。
但不知道哪一届学长带了一个坏风气,卯时便到堂内温习。
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卯时要到疏竹堂了。
拿着疏竹堂的令牌,看着黑黝黝的天,祈桑双目无神,行尸走肉般游荡在路上。
直到看见不远处的原星岫和沈纨,才心情好上许多……
不是因为见到了好友感到高兴,是因为有人陪你一起受苦,心里暖暖的。
不是一路人,都凑不到一块玩。
三人互相对视了一下,都露出了腼腆朴实的笑容。
因为第一日开堂,疏竹堂需要对所有人的修为进行简单的记录。
最初的授课都是相同的,但随着每个人展现的能力不同,会按照个人资质进行调整。
到了门口,祈桑意外地遇见了一个老熟人。
顾程镜站在石板路边,一身凛然肃穆的模样,令周围许多弟子都不敢接近。
祈桑主动搭话,开朗地往顾程镜面前一站。
“又见面啦顾师兄,今天是你来帮忙记录吗?”
顾程镜抱胸站立,看似沉思,实则发呆。
面前乍一出现一张如玉似的小少年的脸,他下意识局促起来。
“我过来帮个忙,等会就走。”
祈桑心想也是。
作为掌门的大弟子,顾程镜平日里自然事情很多,寻常琐事应该轮不到他来处理。
看出祈桑只是想打个招呼就走,顾程镜鬼使神差叫住了他。
“来天承门之后,可还习惯?”
祈桑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师尊很好,前辈们也很好,都挺好的。”
除了白水菜,哪哪都好。
顾程镜一下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用咳嗽压下笑意。
“你的家乡是江南那的吧?我听说那里口味偏甜,也难怪你吃不惯天承门的伙食。”
“师兄,你真是小瞧天承门的伙食了。”祈桑嫌弃地撇撇嘴,“不管是哪的人,都不会吃得惯白水青菜。”
顾程镜忍俊不禁,“是我冒昧了,我那偶尔会有糕点,你若不嫌弃,改日我托人给你送过去。”
祈桑感动地点点头。
“师兄!你就是我在天承门最尊敬的师兄!”
顾程镜被他的坦率逗得发笑,安慰道:“因为门派内大多弟子都已辟谷,食膳坊一直只是个摆设。如今你们进了疏竹堂,就会专门请山下的酒楼做菜了。”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祈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疏竹堂教书育人,真是个好地方啊。”
绝口不提刚刚有多讨厌这里。
看见祈桑变脸比翻书还快,顾程镜好笑地戳了下祈桑的额头。
“往届还不是这样的,你知道今年是谁提的吗?”
祈桑问:“谁啊?”
“是霄晖仙尊。”顾程镜说,“他说有部分新入门的弟子尚未辟谷,还需提供每日的食膳。”
霄晖仙尊向来不管事,突然提建议本身就很奇怪。
再加上,还是改善疏竹堂伙食这种小事……
顾程镜开玩笑:“如今我们这些师兄师姐,都知道你是个馋鬼了。”
祈桑故作忧郁,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造谣,这绝对是造谣,我怎么可能是馋鬼呢?”
顾程镜“哦”了一声。
看起来完全没有相信。
聊了半天,负责记录的师兄才姗姗来迟。
来者一边放东西,一边还抱怨。
“不是说辰时开堂吗?怎么一个个的卯时不到都来了?”
祈桑与顾程镜告别,往负责登记的师兄那走。
步子刚迈出去,就被等候多时的沈纨一把揽住。
“桑桑,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和顾师兄认识的?”
祈桑简略讲了讲贺神祭祀的那件事,沈纨的注意力却完全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沈大少爷双手抓着祈桑的肩膀,用力摇来摇去。
“是你跳了祈桑舞?我一开始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
祈桑被沈纨摇得身子晃来晃去,有些头晕地挣开来了。
“难道那会我们聊得好好的,我突然和你说,‘舞,我跳的,看看不?’”
沈纨:“看看。”
祈桑:“……”
没问你这个!
原星岫看不下去了,用力拍开沈纨的手。
“说话就说话,干什么对祈桑动手动脚的……”
瞧见沈纨嫉妒的眼神,原星岫福至心灵。
“啊对了,我当时看见桑桑跳舞了,真可惜有些人没看到啊!”
说完,原星岫还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容。
在两位少爷的日常掐架开始之前,祈桑心累地打断他们,一手推着一个人往前走。
“两个大少爷,快去登记吧。”
因为祈桑开口,两人偃旗息鼓,勉强休战。
提到登记修为,沈纨瞬间找回自信:“原少爷,今天你到炼气期了吗?”
原星岫此时已经不会被这件事伤害到了,他不屑地开口。
只开头两个字,就将沈纨一招击杀,“师弟,师兄我过两日便突破了,不劳你费心。”
这么短时间内突破,也算是极有天赋了。
两人互相伤害一番,推推搡搡到了门口。
刚刚没发现,现在才注意到,负责登记的师兄也是位老熟人呢。
祈桑刚反应过来,对面已经先一步冲他热情招手,显然早就看见他了。
“小祈师弟,还记得我吗?我呀我呀,当时请你吃桂花糕的那个。”
在祝言松的热情态度衬托下,祈桑都显得腼腆了。
“好久不见啊祝师兄,我都还没来得及去见你呢。”
沈纨瞬间将眼神移向他,目光如有实质。
——你怎么谁都认识?
三人在门口站定,祝言松首先询问原星岫的修为等阶。
在原星岫说自己尚未引气入体时,他也没露出任何别样的情绪。
祝言松爽朗一笑,鼓励原星岫。
“师弟不必灰心,我入天承门时也没引气入体,我看你根骨极佳,加油啊。”
和沈纨互相嘲讽久了,原星岫都快忘记正常人的社交是什么样的了。
原星岫心里陡然生出几分暖意。
“多谢师兄,我日后修行定当勤勉。”
祝言松接着开始询问沈纨。
面对师兄,沈纨没了在朋友面前的随意,恭恭敬敬回答:“金丹初期。”
祝言松拍了拍沈纨的背。
“厉害啊师弟,前途无量。”
按照规定,他又询问了对方最近学习的功法。
沈纨现在由药尊指导,主修蛊毒,但其他方面也有所涉猎。
沈纨答完以后,就是祈桑了。
前面都没什么,只是在听见祈桑已经炼气后期时稍稍诧异了一下。
……没记错的话,一个月前,这位小师弟还是个凡人吧?
祝言松继续问。
“小师弟,你最近学习了哪些功法?”
祈桑规规矩矩回答完。
随后,在场四人,有三人陷入了沉默。
祝言松深吸一口气,十分不可置信地反问了一遍。
“师弟,你说最近学习了什么?”
祈桑完完整整又重复了一遍。
“《苍羽抄》,《碧华心法》,《万物诀》还有……”
“好了师弟。”祝言松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刺激师兄了。”
祈桑满脸茫然。
祝言松放下笔,握起祈桑的手。
“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师兄,你教教我怎么在一个月内学会这么多功法吧。”
祈桑望着祝言松,欲言又止。
他不好意思说,其实,这些都是他这一周学会的。
为了维护师兄受伤的心灵,祈桑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其实我学得很潦草,昨天师尊考核的时候,他还骂我了呢。”
祝言松心稍稍落下去一点,脸上重新有了得体的笑。
“霄晖仙尊是不是特别严格?”
祈桑眼都不眨就编了一串谎话出来,就算谢亭珏本人在这,都得被唬得反应一会。
“是啊,昨天他骂我可凶了,不过还是因为我学艺不精,惹他生气了。”
祝言松反过来宽慰祈桑,开始讲顾沧焰的为师之道。
“没事,我师尊也这样,平时你看他和和气气的,一提到修行,那是半点也马虎不得,可严肃了。”
远在浮雪殿、对祈桑从没一句重话的谢亭珏肩膀莫名沉重。
以及向来宽厚仁慈、正在掌门殿处理事务的顾沧焰也感觉浑身不对劲。
……好像无形之中,肩膀上背了口锅似的。

周围坐着的都是不熟悉的人,也就边上的谢逐还算熟悉。
这几日在浮雪殿,祈桑一直没想起谢逐。
直到这会才有功夫去猜测,谢逐究竟想要怎么报复那些人。
祈桑没那么强的正义感。
对审判别人的行为,也没什么欲望。
他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谢逐会隐忍这么久。
察觉边上的目光,谢逐漫不经心偏头看了一眼。
在发现目光的来源是祈桑后,表情焕然冰释。
祈桑礼貌性点点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谢逐是魔族,那他学人族的心法还有用吗?
疏竹堂内弟子不算多,约莫三十来人。
祈桑的动作很收敛,但谢逐却丝毫不低调,大大方方冲祈桑一笑。
这个举动如此显眼,导致他第一个就被讲课的师兄叫起来回答问题了。
谢逐轻轻松松把课上最难的部分,完美还原了一遍。
师兄颔首表示肯定,却还是让他立于一旁听讲,算是小惩大诫了。
祈桑觉得谢逐身上的迷雾越来越重。
明明是魔修,却可以学习人族心法,可真是……奇特。
那三名壮汉也在疏竹堂,但刚刚谢逐动静那么大,他们居然连头都没回一下。
祈桑仔细观察着他们,发现他们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魔障。
——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只能是谢逐干的了。
祈桑觉得自己似乎猜到谢逐准备做什么了。
古往今来,仙门最忌讳的都是魔族,成为魔族更被视为奇耻大辱。
祈桑觉得奇怪,连他都能发现,没道理其他师兄和前辈们发现不了。
思忖间,他对上了谢逐的目光。
那眼神带着微微的戏谑,似乎在反问祈桑——我只告诉你,你要告诉他们吗?
授课师兄的目光移了过来。
祈桑率先收回视线,直视前方。
……谢逐是故意让他发现的。
第一日课业不重,很快便散学。
祈桑收拾东西,准备起身离开。
一人在他对面坐下,用手掌按住祈桑的书,不让他走。
祈桑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谢逐,“放开。”
“这位同门,你叫祈桑吗?”
谢逐脸上带着几分不遮掩痞气的笑。
“真好听的名字,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我叫谢逐,追逐的逐。”
祈桑很是无奈,长叹一口气。
“谢逐,谢同门,我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
谢逐故作恍然大悟,一脸委屈。
“原来你没忘了我啊。”
祈桑不知道他的误解从何而来,但确实不太想和他深交。
总觉得和这个人交往过深,会很危险。
谢逐颇有些委屈,失望地垂下眼。
“那你后来怎么没来找我,今日也一句话都没和我说。”
这话问得简直是太理直气壮了。
祈桑险些怀疑是自己的问题了。
祈桑十分好脾气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留情面。
“因为我们不熟呀,谢同门。”
“你和我当朋友了,我们不就熟了吗?”
谢逐垂下头,似乎有一点难过,茶言茶语。
“也是,我这样的人,的确不配当你的朋友。”
周围的人都走了。
疏竹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祈桑总感觉这幅示弱姿态的谢逐很奇怪,用一个奇怪的词形容就是,又假又真。
“除了疏竹堂内的时间,我们日后应当不会再有什么交集,没必要当朋友。”
“为什么不会有交流呢?”谢逐依旧在笑,只是这笑容带了些不明显的怪异,“英华殿离浮雪殿那么远,你都愿意和药尊那两个弟子待在一起,为什么我不行?”
没等祈桑开口,他便再次提问:“是因为我人奴的身份吗?还是因为,我是魔……”
祈桑脸色大变,瞬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你疯了吗?!”
作为一个魔族,混进来了也就算了,还这么大咧咧说出来,是真的不想要命了吗?
谢逐伸手,死死握紧祈桑捂着他嘴的那只手。
他没放手,眼神更是一瞬不眨地盯着祈桑看。
“为什么要帮我隐藏身份,你大可以不管我的死活。”
祈桑也觉得这个魔真是奇怪。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惜命呢?”
“我从有记忆开始,就被教会了‘人奴的命不是命’这个道理,是你告诉我,我的命也是命。”
“阿桑,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谢逐低垂下眼睛,露出了示弱的姿态,“我们真的不能当朋友吗?”
谢逐早就听其他人叫过祈桑“桑桑”,他不要和其他人一样。
祈桑是他心里特殊的存在,他也要成为祈桑心中特殊的那一个。
祈桑这个人软硬不吃,但毕竟也不是铁石心肠。
面对谢逐的失落,他思索了片刻,“……行吧。”
顶多以后注意点就是,谢逐总不能是什么吃人的猛兽吧?
谢逐猝然抬起眼,和祈桑干净的眼瞳对视上。
他伸手轻轻环抱住祈桑,“阿桑,谢谢你。”
祈桑有些不习惯和别人那么亲密,僵硬地动了动身子。
谢逐抱着祈桑,他闻到了对方身上雨后山林新叶般的清爽气味。
谢逐想。
这不适合祈桑。
谢逐藏住眼神中一点晦暗的偏执色彩,轻轻将头靠在了祈桑的肩膀处。
——祈桑这么乐观灿烂的人,就应该染上魔族里“雾红莎”的香味。
这种花纷华靡丽,香味浓郁,明艳灼人。
一眼就能被人注意到,这才最适合祈桑。
短暂的拥抱过后,谢逐率先松开这个拥抱。
“阿桑,你师尊是不是不让你和我待在一起啊?”
祈桑不知道他怎么猜出来的,含糊地应了一声。
谢逐用非常不符合自己形象的语气,茶香四溢道:“……他怎么这样啊,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干涉自己弟子的交友。”
这个方法是他最近和一位师兄学的,师兄的情缘特别吃这套。
谢逐想要复刻这位师兄的成功,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他对面这人是个天真无邪的木头。
祈桑十分认真地和谢逐解释:“不是的,我师尊只针对你。”
谢逐哽了一下:“……”
阿桑,不愧是你,真是直白。
两人没有在疏竹堂内多留,因为祈桑看起来有点着急的样子。
谢逐问他急什么,祈桑掰着手指算了一下:“我还有三套剑诀,五本心法,一套秘诀,八段短招要学。”
谢逐这会是真的有点说不出话了:“来疏竹堂第一日,你便要学这么多东西了?”
祈桑有点苦恼地挠挠头:“没办法啊,我基础比较差,我怕现在不抓紧修行,后面就跟不上你们了。”
谢逐来的比祈桑晚,在祝言松的登记册上看过祈桑最近学习的心法。
——没有一个,是他们这个阶段应该接触到的功法。
谢逐还是不死心,试图继续用茶言茶语攻略祈桑。
“你师尊把你逼得太紧了,如果是我……”
“你误会师尊了。”祈桑摆摆手,乖巧道,“是我自己知道基础不扎实,想要多学一点的。”
此话一出,谢逐瞬间没话了。
他感觉自己现在像个罪人,如果不赶紧放祈桑去修炼,对方可能一辈子都不想理他了。
在将要走出疏竹堂前,祈桑好奇问:“你是不是很厉害?到时候我有不会的东西,可以来问你吗?”
因为不屑于学习人族心法,谢逐的进度一直很缓慢。
谢逐勉强露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可以……当然可以。”
如果这时候告诉祈桑,自己的进度比他还慢,会被嫌弃的吧。
祈桑松了一口气。
“那多谢你了,谢同门。”
谢逐有些不满意祈桑对他的生疏称呼,却也知道依照两人如今的关系,祈桑愿意和他成为朋友,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事情了。
倒是祈桑率先发现问题,主动道:“一直叫你谢逐好像不太好,那我叫你……”
谢逐开口:“我年龄虚长你几百岁,你叫我一声哥哥就好。”
祈桑乐了,“行,谢哥。”
虚长几百岁?这是什么形容词?
一字之差,整句话的意思都变了。
但谢逐撇撇嘴,还是没有计较“哥哥”变“哥”了。
出去以后,祈桑才发现原星岫居然还在外面。
他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原师兄,你怎么还在这呢?”
原星岫目光在祈桑和谢逐之间来回看了一圈。
“有点问题想问你,看到你在和别人聊天,就没打扰你。”
没等祈桑介绍,原星岫率先朝谢逐伸出了手。
“这位同门,贵姓?”
谢逐状似没察觉到原星岫的针锋相对。
“我叫谢逐,原少爷,我认识你,你是阿桑的一位好友。”
这句话简直在原星岫的雷区上反复蹦跶。
原星岫一烦别人叫他“少爷”,祈桑除外。
二恨沈纨突然结交祈桑,让他从“祈桑唯的一朋友”,变成了“祈桑的其中一名好友”。
祈桑也知道原星岫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连忙小声提醒。
“谢哥,原哥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
谢逐假装这时才知道,露出一点歉意。
“抱歉,原同门,我不知道这件事,你不会怪我吧?”
原本祈桑帮忙说话,原星岫应该是开心的。
但他听见祈桑对谢逐的称呼,心情瞬间又不好了。
原星岫表情不忿,心想。
你叫我叫原哥,叫沈纨叫沈哥,叫谢逐叫谢哥……
原星岫深吸一口气:“祈桑,你究竟有几个哥哥?!”
这也是你哥哥,那也是你哥哥,怎么谁都是你哥哥!
祈桑“啊”了一声,不解他为什么这么问。
“我就一个哥哥呀。”
原星岫自知失言,不再多说。
倒是谢逐心生不妙,“是……”
祈桑今日穿着一身青衣,走动间像春三月里拂动的柳枝。
“是我桃花村里的萧彧哥哥呀。”
闻言,谢逐脸色一黑。
——这、又、是、谁!

祈桑总觉得原星岫在和他生闷气。
一问原因,对方就用酸溜溜的腔调说:“不用问我,你去问问你那一二三四五个哥哥吧。”
面对这种情况,祈桑也没法。
只能让沈纨帮忙看看,原星岫为什么生气。
沈纨笑吟吟应下,回英华殿后就开始嘲笑原星岫。
后来听到原因,脸瞬间也拉下来了。
萧彧是谁?!还有这个谢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沈纨当即传信回万宝阁,命人去查一查谢逐和萧彧是谁。
等待消息那两天,他有意无意问了祈桑一嘴。
“桑桑,我听原星岫说,你在桃花村还有个叫萧彧的朋友?”
边上的原星岫没想到沈纨会这么问,有心制止对方。
毕竟,萧彧逝世很久了,也不知道祈桑还为不为此伤心了。
祈桑一点也不避讳自己和萧彧的关系。
“他不是我朋友,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沈纨放下心了:“你的血亲吗?改日下山,我也去拜访一下……”
祈桑摇摇头,唇角的笑意一如往常。
“不是我的亲哥哥,你也见不到他了,他前些年就病死了。”
沈纨突然沉默,一旁的原星岫也不说话了。
祈桑这才反应过来:“你们这两天一个不理我,一个神神秘秘的,不会就为了这回事吧?”
沈纨觉得有点尴尬,皱了皱鼻子,讪讪一笑。
祈桑一点也没生气,只是觉得有点无奈。
“你们要是想知道我哥哥的事情,直接和我说嘛。”
祈桑思考时习惯食指曲起,抵在微抿的唇上。
片刻后,他道:“你们要去我房间看看吗?”
也是今天的事情提醒他了。
确实该和沈纨他们好好介绍一下萧彧了。
干脆就今天带他们去看看好了。
——去看看这个大骗子的牌位。
本来祈桑只邀请了原星岫和沈纨,谁料半路上遇到了谢逐。
啊,怎么这么巧,哪都有谢逐?
谢逐顺势提出也想去浮雪殿看看,祈桑没理由拒绝。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谢逐笑眯眯地加入了他们,路上听到是祈桑的哥哥,还装模作样夸了两句。
“虽然没见过你兄长,但能让你如此记挂,我猜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祈桑皱了皱脸,一言难尽地反驳这句话。
“我哪有功夫记挂他……现在每天练剑练得累死了。”
谢逐听出了他的口是心非,却没拆穿。
只是身后的沈纨觉得祈桑对萧彧的态度……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到了浮雪殿,谢亭珏不在,也省得去拜见师尊了。
祈桑推开自己居所的门,沈纨闻到空气中传来的香味,是万金难求的乐梨香料。
沈纨暗暗想,没想到谢亭珏对自己徒弟还挺好的。
这种香料,放在万宝阁都是炙手可热的珍品。
原星岫一进门,立即望向房间风水最好的位置。
那里没有摆着的牌位,反而放着一个……狗窝?
妖兽不在。
祈桑走到灵宠屋前,贴心地收拾好两只妖兽弄乱的小被子。
“这是我上山时遇到的两只小灵兽,有缘便养着了,它们这会应该在后山玩。”
三人点头表示明白,原星岫没沉住气。
“那个,令兄的……牌位在?”
祈桑起身,拐到房间一个背光阴暗的角落。
“在这。”
原星岫欲言又止,十分想提醒祈桑,这里是这个房间风水最差的位置。
是沈纨撞了下他的胳膊,他才把话咽了下去。
牌位待的位置十分简陋,孤零零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个牌位,前面连个香炉都没有。
类似贡品的东西倒是有,两根饱满圆润的胡萝卜。
沈纨有些怀疑:“桑桑,这不会是令兄的贡品吧?”
祈桑迅速反驳:“怎么可能,沈哥你真是误会我了。”
沈纨觉得这个玄幻的世界稍微真实一点了。
然而下一刻,祈桑便道:“这是我给我的两只灵宠准备的小零食,它们最喜欢吃胡萝卜了,我特意去找食膳房的师兄要的。”
房间其余三人:“……”
看来你是真的不太喜欢令兄,该摆供品的位置放宠物的零食。
没有香炉,没法上香。
原星岫本打算好歹拜一拜,毕竟是自己好朋友的兄长。
结果刚在的牌位前面站定,下一刻,身躯一震。
这里光线不好,白天也显得昏暗,直到此刻离得近了,才看清牌位上写的字。
——亡夫萧彧之位。
原星岫僵硬的身躯被沈纨看到了,后者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嘲笑对方的好机会。
沈纨走到原星岫身边,“不就是拜一拜桑桑的哥哥吗?愣在这里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
话说到一半,沈纨看清牌位上的字,也愣住了。
祈桑在收拾两只妖兽的窝,暂时没注意到这两人的异样。
谢逐看到了这两人一动不动的样子,也想着去嘲讽一番。
几息之后,他也加入了那两人的木头大军。
三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像三堵墙似的,挡在萧彧牌位前面。
三人的沉默终于让祈桑发现不对劲。
他放下手里两个毛球玩具,往三人那一看。
这一看,直接大惊失色。
祈桑慌忙走到谢逐身旁,在对方看过来时,他没发出声音,崩溃地做了个口型。
——谢逐,你受什么刺激了,魔气没藏住!!!
谢逐连忙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情绪失控之下,居然隐隐泄露出了一点魔气。
也幸好身边这两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没发现他的不对劲。
深受打击的原星岫艰难开口。
“桑桑,萧彧是你的哥哥对吧?”
祈桑点头:“嗯呢。”
沈纨接着原星岫的话,问出了下一句。
“他也是你的亡夫……不对,你和他都成亲了……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成亲了??”
祈桑早就猜到他们会是这个反应。
“你们放心,我并没有断袖的癖好。”
原星岫猛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祈桑接着道:“我只是和我哥哥成亲了而已。”
刚吸上来的一口气有堵住了。
原星岫用力捶打胸口,平复了这口没喘上来的气。
这什么意思??我不是断袖,我只是喜欢你??
凡间的话本里都写烂了的事,居然被他遇到了。
以嘲讽原星岫为乐的沈纨,这时候都没心思嘲讽对方了。
因为他也一样,感觉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
最后是谢逐问出了口:“阿桑,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几岁与他定的亲?”
祈桑记得很清楚。
“我十六岁那年吧。”
一块桂花糕把自己卖了。
谢逐点了点头,表情很冷静,与边上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他逼你订亲的,还是你自愿的?”
祈桑正准备回答是自愿的,下一刻又被打断了话。
“不用回答了。”谢逐眼睛微微眯起,慢慢摩挲了一下指尖,“反正无论是哪个回答,结果都一样。”
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和他订亲,还是名义上的弟弟……
不管祈桑是不是自愿的,这个人都绝对没安好心。
真不是个东西。
祈桑没懂谢逐什么意思。
一个两个的,好奇怪啊。
祈桑不解地小声嘟囔。
“……又不是和你们订亲了。”
谢逐放下手,脸上重新露出如煦日和风般的微笑。
“我想给令兄用我家乡的方法祝福一下,可以吗?”
祈桑满脸疑惑。
“你家乡还有这种方法呢?”
魔族还有这种贴心的咒法呢?
谢逐面不改色,“当然。”
“行吧。”祈桑同意了,“需要我们回避一下吗?”
谢逐点头,“这是我在家乡的时候学的。”
言下之意,需要用到魔力,不能被外人看见。
祈桑一脸“交给我吧”,招呼着原星岫和沈纨往屋外走。
两人心里都憋着事,但问出口又觉得时机不对,只能硬生生憋在心里。
因为不知道谢逐需要多久,祈桑只能尽量绕远路。
三人心中“各怀鬼胎”,沈纨和原星岫率先提出了告辞。
祈桑知道这件事可能对他们的冲击有点大,也没多挽留。
其实在他心里,如果是他遇到朋友身上发生了这件事,他不会有很大的反应。
因为从他很小的时候,萧彧就告诉过他,男子与男子也是可以相爱的。
从小到大,萧彧说什么话,祈桑都会全盘相信。
所以,哪怕萧彧只骗了祈桑一次,祈桑也会这么生气。
另一边,谢逐设了个结界,保证自己的魔气不会泄露出去。
随着灵力驱动,他的手上骤然出现了一团黑红的灵气火焰。
火焰照亮了昏暗的室内,晃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照清了他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
“一介凡人,不过仗着几分年少情谊,竟也敢肖想阿桑?”
谢逐施的咒法是魔族里“恶咒”的一种,凶狠险恶。
顾忌到祈桑的情绪,他没有下狠手,只是诅咒这人来生难求所爱。
凭借着牌位作为媒介,他开始诅咒。
谢逐闭着眼,心中默默驱动魔气。
对于诅咒,他早就驾轻就熟。
只有那三名被祈桑知晓存在的护卫,才侥幸捡回性命。
谢逐害怕自己下手太狠,引了祈桑的反感,只下了最普通的恶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突然,室内光芒大盛。
无声的魔气波动骤然炸开。
弹回的魔气反噬谢逐自身,让他蓦然呕出一口血。
谢逐不及时调息体内暴动的魔气,反而施法将自己吐出的血除净。
……他怕自己吐出的血,脏了祈桑房间的地。
谢逐一边感受着体内紊乱的魔气与灵气碰撞,一边死死盯着的牌位,露出一个冰冷的笑。
——诅咒一个凡人而已,他怎么可能失败,还受到了反噬。
除非这个凡人没有死。
或者他根本就不是凡人。

见祈桑回来,谢逐健步如飞地往对方那走。
祈桑本来以为谢逐受伤了, 但见对方这副精神百倍的模样, 又有些迟疑。
“……谢逐, 你受伤了吗?”
闻言, 刚刚还精神抖擞的谢逐,立刻垂下眼眸。
他轻轻咳嗽一声, 假装虚弱地往祈桑身上一倒。
“我没什么, 不过你这位……哥哥, 身份是不是不太一般?”
祈桑把谢逐扶了起来, 一脸无辜。
“怎么会呢, 他就是个凡人呀。”
谢逐在祈桑注意不到的位置挑了挑眉。
一般情况下, 会特意强调对方是“凡人”吗?
知道祈桑早已被对方“蛊惑”,谢逐换了个话题。
“你房间里那两只灵宠长什么样?改天我可以再来看看吗?”
提到两只小兽, 祈桑话匣子顿时打开了。
“是一只曜兽和一只雪兽, 他们关系可好啦。”
谢逐问:“天承门不是禁止饲养妖兽吗?”
祈桑点点头,“师尊说,他已经找过掌门大人了,顾掌门同意的。”
谢逐勾起唇角, 漫不经心为祈桑理了理几乎没怎么乱的衣襟。
“我的魔态是狐狸, 如果装成灵智未开的样子, 是不是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你这里?”
闻言,祈桑疯狂摇头表示抗拒。
谢逐唇边的笑意淡了许多。
“为什么,你讨厌我吗?”
明明都是被诅咒的妖魔, 凭什么那两只妖兽可以得到祈桑的喜欢?
“当然不是。”祈桑给谢逐认认真真算了一遍,“两只灵宠半个月的饲料费用是一颗下品灵石, 我一个月的弟子俸禄才三颗下品灵石,再加上你,养不起的。”
谢逐听到这个解释,脸色才好看许多。
“我们狐狸不用吃东西,养着我,不费钱。”
祈桑好奇问:“那你每天吃什么?”
谢逐本想开玩笑,说自己像凡间的话本子里那样,需要吸食人的精气。
但对上祈桑干净单纯的双眸,那直白露骨的话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种话只是说出来,就要脏了祈桑的耳朵。
于是谢逐沉默片刻,好半晌才笑了下。
“我们狐狸需要很多饲养者的爱。”
“所以阿桑,只需要你每天都喜欢我,一直喜欢我,就够了。”
谢逐刻意用喜欢来模糊了感情的浓度。
喜欢,可以是主人对宠物的喜欢,也可以是其他的喜欢。
“这样啊——”
祈桑故意拖长语气。
“可是我感觉……我还是很亏诶。”
这副骄矜的姿态,让谢逐觉得祈桑比自己还要像狐狸。
谢逐领着祈桑去桌前坐下,翻起茶杯为他倒了一杯茶。
“每天你去练剑,我就下山赚钱,给你买你喜欢吃的糕点,等你练完剑回来,就可以吃了。”
明知这只是谢逐和自己开的玩笑,祈桑仍然忍不住真情实感地心动了。
于是祈桑顺着玩笑道:“好啊,那以后我养你。”
这只是一句玩笑话,谢逐听后却忍不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伸出手,给了祈桑一个拥抱,祈桑不明所以地回抱住他。
从有意识起,谢逐就生活在毒沼遍地的魔界深渊。
他的魔态皮毛雪白,眼瞳如金琥珀,比这世间绝大多数的狐狸都要好看。
那时候,谢逐觉得讨厌他的魔族眼睛都瞎了。
如今只是得到祈桑一句玩笑的“喜欢”,就已心满意足。
在深渊里,近百年的时间,他只靠吃腐肉为生,后来才学会了厮杀。
雪白的皮毛被毒沼腐蚀了无数次,重新长出的皮毛不如从前那般好看。
当时的他,以为世界就是这样混沌冥蒙的。
直到某日,一个人类误入此地,被毒沼腐蚀得只余白骨。
这是个逃跑的人奴。
从人类的深渊跑到了魔族的深渊。
谢逐借用人奴的身份和记忆,用自己的容貌回了黑市。
人牙子早就记不清逃跑人奴的长相。
见到灰头土脸的谢逐,只当这人是在外界活不下去了。
一个人奴,跑出去了又怎么样?
没有钱,没有正式的身份,权贵养的鸟掉一片羽毛都比他金贵。
后来,谢逐的天赋被金家看中,随着金家来了云渺山。
魔族若要用恶咒害人却不遭反噬,需要有“因”。
那些人对谢逐的欺凌就是“因”,谢逐用恶咒杀死他们就是“果”。
谢逐本对一切都无所谓,手上的血腥聊以慰藉无趣的生活。
直到那一天,灵虎的咆哮响彻擂台。
一名眉眼含笑的少年,一剑刺瞎了金炳罗的双目。
以前谢逐以为,他一定会想将喜欢的人弄脏,沾上血与泥。
可那一刻,谢逐却只想擦净少年脸侧的血,让对方干干净净的。
——于是,他策划了一场初遇。
当白衣墨发的少年拨开林叶,笑吟吟地抽出长剑时,谢逐的目光克制不住地追随祈桑。
月光照耀下来,落在祈桑的长剑剑尖,反射出亮白的光。
古神话中虚无缥缈的神,在谢逐的心中,突然有了具体的形象。
“谢逐?”
祈桑疑惑地喊了他一声。
“想什么呢,叫你好几遍了。”
谢逐回过神,望向祈桑。
“我在想,那天晚上能遇到你,还挺幸运的。”
祈桑趴在桌上,半张脸埋进了手臂里,说话声音闷闷的。
“说起来,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些人?”
“他们堕魔以后,我便不管了。”
谢逐浅浅喝了口茶,语气温柔得有些毛骨悚然。
“我也不是什么残忍的人,在魔族的时候,我一直是周围胆子最小的狐狸。”
周围来挑衅他的狐狸都被他杀了。
只剩他一只狐狸,可不就是“最胆小的”。
谢逐故作可怜,茶香四溢还不忘踩一脚谢亭珏。
“我修为不高,谢仙尊又那么讨厌我,如果被天承门知道我魔族的身份,一定会死无全尸的……阿桑,你一定要为我保密。”
祈桑本来也没打算说出去,但还是顺势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求求我,我才答应。”
谢逐从善如流。
“求你了,阿桑。”
祈桑“哼哼”两声,顺势提要求。
“你不是小狐狸吗?给我看看你的真身,我就保守秘密。”
谢逐表情为难,信口开河。
“可是在我们狐族,看了狐狸的真身,就要和他好一辈子。”
“那算了。”祈桑瞬间正襟危坐,“我开玩笑的。”
谢逐没有在意祈桑避之不及的态度。
因为他确实不希望祈桑看见自己的真身。
他的皮毛被毒沼腐蚀过,有一块地方还没长好,很难看。
谢逐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你养的那两只小妖兽呢?”
“它们一般在后山玩,申时前就会回来……”
说到这里,祈桑突然感觉不对。
“现在是什么时辰?”
谢逐:“将要酉时了。”
心里生出几分担忧,但祈桑没表现在脸上。
“估计是去哪玩疯了,晚点应该就回来了。”
谢逐点头,没有再多提。
过了酉时,曜兽和雪兽还是没回来,祈桑终于坐不住了。
“谢哥,你先回去吧,我出去找找它们。”
谢逐按住神色略显焦急的祈桑。
“别着急,我陪你一起去……我给英华殿那两人传个音,让他们也帮着一起找。”
祈桑深吸一口气,冷静了许多。
这是在天承门,两只妖兽不会出事的。
按照祈桑描述的外貌特征,谢逐给英华殿的那两人传了个音。
很快就收到了沈纨的回复,说他们现在去后山找。
“我们也走吧。”谢逐拍了拍祈桑的肩膀,“你别忘了,你养的是两只妖兽,一般人伤不了它们。”
两人一同上了后山。
祈桑上山后施了一个搜寻咒法,外围一圈都没找到。
“估计是跑到森林里面了,我们进去看看。”
本来就天色已晚,越往深处走,树木越发高大粗壮。
翠绿的树冠遮天蔽日,四周愈发昏暗。
祈桑心中焦急,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许多。
一个不慎,就被横生的古树根茎绊了一下。
“阿桑,小心。”
谢逐反应极快,一把拉住祈桑。
“这里很黑,我有点害怕,可以拉着你走吗?”
这明显是一个借口,但祈桑没有拂了他的好意。
“可以呀,谢同门。”
得了允许,谢逐伸出手。
在将要拉住祈桑的手之前,他顿了一下。
最终,谢逐只是极为克制地拉住了祈桑的衣袖。
哪怕只是拉着衣袖,谢逐都是极为谨慎的态度,生怕自己过于逾矩,惹了祈桑的厌烦。
又往里走了一段路。
四周更加静寂昏黑,但始终不见雪兽和曜兽的踪迹。
祈桑正欲提议两人分头去找,就见谢逐突然停住了脚步。
“阿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祈桑甚至用灵力提升了五感,依然什么都没听见。
谢逐不过多赘述,“我本体是狐狸,听力比人类敏锐,你和我来。”
他们顺着一条泥泞的小道往前走。
拨开路上挡路的枝条,最后停在了一面山壁之前。
前方无路,但祈桑听见了动物的叫声。
只是那叫声模糊,听不出来到底是不是雪兽或曜兽。
顺着声音,祈桑拨开一丛低矮的灌木,露出被灌木遮挡的小洞。
洞口只有半臂高,用了照明法术依然看不见深处。
谢逐说:“它们有名字吗?你叫一下,看看里面什么反应。”
祈桑心急如焚,半跪在地,对着洞口喊:“栗子糕?小粉果?”
里面的叫声愈发大了,只是多少透露着些许不满。
祈桑面露喜色:“里面是我养的曜兽!”
谢逐迟疑地问:“……它叫小粉果?”
祈桑摇头:“它是栗子糕,多可爱呀。”
谢逐:“……确实,可爱。”
曜兽的原型,一口能吞掉一只灵虎。
居然被叫栗子糕,难怪它这么生气。
好歹找到一只了,祈桑悬着的心往下落了一点。
曜兽和雪兽之间有一种感应,只要找到其中一只,另一个就好找了。
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洞口太小,人进不去。
照明术也照不到最深处,看不清里面的曜兽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旁的谢逐突然开口:“我有办法。”
“我的真身是狐狸,可以进去。”
正在思索对策的祈桑喜出望外。
“谢哥,你也太厉害了吧,谢谢你呀。”
祈桑为了看洞口里面的景象,趴下来时身上被泥土弄得脏兮兮的。
此刻他半跪在地,仰头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谢逐,脸侧还沾着一道土痕。
谢逐垂头望着祈桑,半晌后发出一声轻笑。
“等会我变成狐狸了,你就不许用照明术了。”
祈桑疑惑歪头:“不需要我帮你照亮洞口吗?”
“不需要。”谢逐用拇指拭去祈桑脸上的土痕,“我的真身不好看,很丑。”
祈桑见谢逐不想多谈,便没有再问下去。
他收回施展照明术的灵力,四周逐渐变得昏暗。
几息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身边传来。
祈桑感觉到手背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擦过,想来应该是小狐狸谢逐了。
谢逐“嗖”一下就窜了进去,没一会就听不见里面任何动静了。
祈桑耐心等了一会,还是没等到里面的谢逐给他传音。
他忍不住询问:“谢逐?谢哥?我家栗子糕在里面吗?”
良久后,谢逐略显无语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在,你家栗子糕在里面吃多了,卡住了。”
祈桑:“……啊?”
谢逐的声音继续传了出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这里面有天然灵石,它估计是想带一点出来给你,就吞了几块进肚子里,结果灵石里的灵气被它自然转化,它的体型变大,就卡在了半路上。”
祈桑既好笑这件事,又有些感动于曜兽想要“补贴家用”的心。
“那现在有什么办法吗?”
谢逐让曜兽低头,自己叼着它的皮毛往前拖了拖,没拖动。
“没办法了,只能让它饿一会,消化消化,自己出来了。”
曜兽也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装可怜地“嗷呜”一声。
怕伤害了曜兽的自尊心,祈桑在洞外想笑又不敢笑出声。
恰在此时,一只传信纸鹤飘了过来,祈桑一看就知道是沈纨给他写的。
他拆开纸鹤,里面就写了几句话,说雪兽已经回了浮雪殿,曜兽还没找到。
祈桑用灵力在纸鹤背面回复他们,曜兽找到了。
看着纸鹤飞远的样子,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下次得让它们早点回来了。”祈桑想着,又心软了,“不过小粉果已经回去了,栗子糕也是为了补贴家用,才被卡住回来晚了,不能责怪它们。”
算了,还是罚它们这个月都不许吃小零食了吧。
虽然这个月只剩下三天了。
待在里面也是浪费时间,谢逐干脆出来了。
狐狸是夜视能力很强的动物。
谢逐还没出洞口,就看见了祈桑皱着眉认真思考的模样。
大约是因为变回了狐狸,他逐渐被野兽的原始本性占据上风。
离开洞穴后,谢逐在看见祈桑的瞬间,下意识摆了摆尾巴。
幸好天色昏暗,祈桑没看见这一幕。
谢逐往前走了一步,蓬松的尾巴不自觉在祈桑手上擦过。
平时揉雪兽揉惯了,祈桑下意识也顺了一遍小狐狸的毛。
谢逐先前还在想,不希望祈桑看见自己的模样。
然而此刻,他却没避开祈桑的手。
祈桑有些无措地想,顺手揉了揉自己同门的真身,好像有点不太好?
不过他向来心大,心直口快道:“你的毛好软呀,我觉得你一定是只漂亮的小狐狸。”
谢逐尾巴又忍不住晃了晃,一副极开心的模样。
祈桑见谢逐不反感这句话,趁热打铁说出了心里话。
“谢哥,我可以看看你的样子吗?求你了,我从小就很想看看狐狸的样子。”
谢逐尾巴不晃了,认认真真注视着祈桑的方向。
没了照明术,祈桑看不清眼前的景象,谢逐却看的很清楚。
深夜,月胧明。
晚风轻吹,春末风暖。
祈桑半跪在地,束成高马尾的头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哪怕在黑夜之中,一双桃花眼也显得亮灿灿的。
谢逐没有回答,而是慢慢往前走了两步,用自己的脑袋轻轻蹭了一下祈桑的手臂。
祈桑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瞬间喜笑颜开,摸索着将谢逐抱了起来。
毛茸茸的触感揉起来特别舒服,祈桑托着小狐狸的两条前肢,把他抱进怀中。
谢逐耳朵动了动,约莫是兽心迷了心窍,忍不住用脑袋蹭了蹭祈桑的下巴。
狐狸的胡须扫得祈桑有些痒,他忍不住避了避,却又在下一瞬更加凑近谢逐。
祈桑问:“小狐狸,我可以让四周亮一点吗?”
谢逐顿了一瞬,随后用脑袋顶了顶祈桑的下巴,表示同意了。
祈桑召出逐月萤,四周蓝色的萤光升起。
在这星星点点的亮光照耀下,祈桑终于看清了怀里小狐狸的模样。
雪白的皮毛没有一丝杂色,眼睛是琥珀的金色。
月华流转在金瞳之中,像金沙翻涌,在黑夜之中熠熠生辉。
祈桑嘴唇弯起,满眼真诚。
“很好看啊,一点也不丑。”
谢逐转了转脑袋,让祈桑看他身上的皮毛。
细看之下,祈桑才发现谢逐的身上有不少地方绒毛稍短。
像是曾经被什么东西灼烧了,绒毛新长出来了也参差不齐。
“不丑。”祈桑还是这句话,“圆圆的,像开了朵花。”
“谢逐,你身上开了花,你是一只很特别的小狐狸。”
谢逐其实没有具体看过,毒沼将皮毛腐蚀成了什么样。
他只能从其他狐族戏谑的眼神中猜出,一点也不好看,很丑。
祈桑多好看啊。
这世间所有美好的华彩聚集在一起,也抵不上他的半分神韵。
这种想法愈发深刻,就让谢逐愈发厌恶自己的过去。
他的过去血腥与暴力混杂,只是待在祈桑身边,他都觉得是在亵渎对方的美好。
但是祈桑却说,他身上的伤口像一朵花。
或许这只是在安慰他,却让他得到了某种力量似的。
谢逐抬起金色的眼瞳,脑袋微微往上,嘴巴轻轻戳了一下祈桑的下巴。
祈桑被他的狐狸须弄得有些痒,忍不住憋着笑往后仰了一点。
就在此时,谢逐突然解除了化形,重新幻化成人类的模样。
小狐狸的重量和人类的重量自然不能比。
祈桑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弄得措手不及,再加上身体重心往后,瞬间就往后跌去。
谢逐展开灵力,在祈桑身后设下一层柔软的保护结界。
祈桑闭着眼往后摔去,谢逐护住了他的脑袋,又用结界托住了祈桑。
骤然天旋地转,祈桑过了好一会才睁开眼。
谢逐已经重新变回人形,半撑着身子趴在祈桑身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过于近了。
祈桑甚至可以看见,谢逐的眉骨上有一道很浅的疤痕。
他正欲开口说什么,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枯枝折断的声音。
祈桑偏过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身白衣的谢亭珏站在不远处。
谢亭珏的面容比以往都要冰冷。
“你们,在做什么?”

谢逐站了起来,还不忘伸手把祈桑也一块拉了起来。
相比起祈桑的困惑, 谢逐则显得更加从容, 起来以后还不慌不忙理了理衣领。
祈桑百思不得其解, 皱着眉附耳问:“你为什么要理衣领?”
谢逐的视线似有似无地扫过谢亭珏的方向, 温和回答:“刚刚你给我领口拽散了些。”
在看到谢亭珏愈发难看的脸色以后,谢逐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几息的功夫, 谢亭珏收拾好自己的表情。
在祈桑看向他时, 他已经面色如常。
谢亭珏脸上挂着浅而淡的笑。
“桑桑, 天色很晚了, 跟我回去吧。”
祈桑刚往前走了一步, 就被身后的谢逐拉了拉手臂。
“阿桑, 你不在这守着你的小宠物了吗?等会它出来了,我怕它不听我的, 又乱跑。”
闻言, 祈桑有些犹豫地看向谢亭珏。
“师尊,我先不回去,我要……”
谢亭珏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谢逐,淡笑一声, 带着似有似无的嘲意。
“你是典经苑的弟子吧?我和我徒弟一起养的宠物, 就用不着你来费心了。”
“曜兽识路, 只要它把浮雪殿当成自己的家,终归会回来的。”
短短一段话,谢亭珏将自己和祈桑的关系拉得无比近, 又将谢逐自然而然地排除在外。
祈桑在一旁有些尴尬,他知道师尊不喜欢谢逐, 没想到这么不留情面。
难道是知道谢逐魔族的身份了?
也不会啊,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留谢逐继续待在天承门的。
谢亭珏看着祈桑,“走吧,今日也算给曜兽长个记性,免得它下次又乱跑。”
祈桑乖巧点头,在谢亭珏背过身以后,悄悄给谢逐使了个眼色,让他也快点回去吧。
谢逐无声地说了一句“好”,随后静立于一旁,没有再开口。
等祈桑的背影远得看不清了,谢逐才回到曜兽待着的洞口前。
随手从一旁折下一个草根,谢逐百无聊赖地拨着地上的土。
“他走了。”谢逐语气漫不经心,“我们一起被抛下了。”
说到这,他又似自嘲般冷笑了一下。
“不,被抛下的只有我,你等会就可以回去了。”
手上慢慢溢出灵力,汇聚成星星点点的火焰,照破黑暗,也照亮他没有情绪的眼神。
“此间大能,半步成圣,霄晖仙尊……谢亭珏,呵。”
世人用尽赞美之词去夸耀的仙尊,原来也不过是一个虚伪的人。
刚刚,在祈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谢亭珏无声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孽胎魔种。”
原来这位仙尊早就知道,天承门里混进来一个魔族。
谢逐不可避免地开始猜测谢亭珏的用意,明明那么厌恶自己,却还留他在天承门。
高高在上,漠视仙规。
不像仙,反倒像魔。
只是,伪装成仙的魔,可比一般的魔还要可怜呢。
月夜山林,鸟雀声俱灭。
祈桑走在谢亭珏边上,总觉得对方今天的态度有些冷淡。
一直到回了浮雪殿,两人都是一路无话。
看着祈桑默不吭声的样子,谢亭珏骤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可能让祈桑误会了。
他微叹一口气,道:“桑桑,我并不是在怪你。”
祈桑悄悄抬眼看了下谢亭珏,撇撇嘴,终于开口了。
“师尊,你刚刚的表情好凶。”
“我何时对你发过脾气?”谢亭珏有些失笑,“不过,你怎么与那典经苑的弟子走在一起了?”
祈桑说:“我们都在疏竹堂听讲,时间久了就熟了。”
见着谢亭珏不生气了,祈桑问:“师尊,你怎么会去后山?”
谢亭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呢,又为什么去后山?”
祈桑说:“小粉果和栗子糕一直没回来,我有点担心,就去找了。”
谢亭珏唇间溢出一声轻笑,“我也很担心,不过我担心的不是它们。”
祈桑下意识点点头,随后反应过来谢亭珏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担心的是两只小妖兽,谢亭珏担心的是他。
谢亭珏抬头看了看浓黑的天色。
“好了,天色晚了,你快去休息吧。”
祈桑“嗯嗯”两声,走出一段距离后又回头,发现谢亭珏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
见他回头,谢亭珏还微怔一下。
祈桑说:“师尊,我下次一定早点回来。”
“无妨。”谢亭珏一直看着祈桑,“只要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晚些回来也没事。”
直到看不见祈桑的背影了,谢亭珏才转身回到书房。
心魔是修真者的极恶面。
谢亭珏将自己的恶面剥离,并不代表他如今的善面就不会再生出恶念。
谢亭珏会比一般修者更容易生出恶念。
因为他的仙骨早已堕魔,不可能再成圣。
看见祈桑与谢逐在一起时,谢亭珏感觉自己经年维持的善面似乎生出了恶意。
——为什么一个心魔也能得到祈桑的重视呢?
这个想法渐渐变成了其他不可言的欲念。
既然他的心魔可以得到祈桑的注视,那他是不是……
这个想法刹那即碎,因为他想起了祈桑站在他面前,乖巧地叫他“师尊”的模样。
祈桑是干净的,真诚的,像没有谎言的白雪。
而他表面光风霁月,却是为世人不齿的魔。
……能够远远看一眼雪的纯白,已经是极为奢侈的一件事了。
时间流逝,在凡间,春日已经过去了。
不过天承门曾经四季如冬,如今又是四季如春,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疏竹堂的学习并不难,祈桑从最初的紧张,逐渐变为放松。
在学有余力的情况下,他还抽空突破了一下,成功从炼气后期,晋升到筑基中期。
祈桑纳闷自己怎么直接越过初期,到了筑基中期。
询问谢亭珏后,对方说是他在炼气后期拖得太久了,灵力积攒过剩,这才一跃两个小境界。
早在弟子大选时,众人就见识过了祈桑的实力。
但在一起学习的过程中,还是不免为对方的天赋心惊。
祝言松在学堂内示范了一个召唤类的术法,可以召唤出自己心中所想的东西。
他让众人跟着他学方法,回去以后再精进学习。
这一届新入门的弟子中,不乏有基础扎实的世家子弟。
这些人学起来自然比一般人要轻松许多,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然而祈桑,刚随着祝言松学了一遍,又自己模拟试了一遍,第三遍已经成功了。
听见异响时,不少人表情不善地看向祈桑的方向,带着隐隐约约的提防。
虽说是同门,但相处中还是免不了竞争,如果有人太过天赋异禀,绝对少不了被人提防。
众人或警惕或好奇的视线停在祈桑那的一瞬间,全都呆滞住了。
——祈桑变出来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叉烧。
疏竹堂内,飘满了叉烧的甜香味。
众人沉默了,祈桑崩溃了,他就试试,怎么真的成功了。
忽略台上祝言松投来的戏谑眼神,祈桑故作镇定地把这盘叉烧收进了自己的须弥芥子袋里。
“我私自用须弥芥子袋带食物上山,自愿领罚,师兄,罚我吧。”
祈桑宁愿苍白无力地解释自己须弥芥子袋里有一盘叉烧,也不愿承认自己变了盘叉烧出来。
疏竹堂内没了声响。
好半晌,还是祝言松说散讲,众人才收回诧异的目光,开始往外走。
祈桑绝望地往桌子上一趴。
祝言松憋着笑,拍了拍祈桑的肩膀。
“师弟,你那盘叉烧……给我尝尝呗。”
祈桑愤怒地望向祝言松:“师兄,你怎么可以往我伤口上撒盐!”
祝言松憋笑憋得脸都有点扭曲了。
“不是啊师弟,我待在天承门五十年了,我们那一届最离谱的也就是变了锭金子出来,还没见过变叉烧出来的。”
转移话题这招对祈桑真的很有效。
祈桑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问:“谁变的金子?”
祝言松不笑了,板着一张脸,严肃至极。
“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别人。”
祈桑一听可以听八卦,立马凑过耳朵去听。
祝言松小声道:“是你顾师兄。”
祈桑张大嘴,无声地表示自己的震惊。
下一刻,门口突然传来顾程镜的声音。
祝言松吓得一哆嗦,连忙站直了身体。
顾程镜进门时只听见什么“变出”。
“祝言松,你又在讲你那锭金子了?”
祝言松摆摆手,示意往事不必多提,作势欲溜。
祈桑视线在两人那环视一圈,突然福至心灵,举起手大声道:“顾师兄,不是的,祝师兄说的是你变……”
祝言松大惊失色,连忙捂住祈桑的嘴,慌忙给他传音。
“师弟!我错了,我再也不笑你了,千万别告诉大师兄!”
祈桑露出满意的神色,气定神闲地扒下了祝言松捂着自己嘴的手。
随后拍了拍他的手臂,表示自己明白了。
顾程镜挑了挑眉。
“你们两个背着我说什么了,我这位师弟怎么看起来这么……心虚?”
祈桑十分言而有信,说保守秘密就保守秘密。
“没事,我们聊修习呢……对了顾师兄,你怎么来疏竹堂了?”
顾程镜十分了解祝言松,已经猜到他多半又在背后悄悄造谣他了。
“祈师弟,我师尊找你去掌门殿,谢仙尊也在。”
祈桑点头。
“多谢师兄,我现在就去。”
怕祈桑紧张,顾程镜多解释了一句。
“不必紧张,我临走前听到了,找你应该是为了弟子大比的事情。”
天承门每年都会有弟子大比,筑基期及金丹期修为的剑修弟子皆可参加。
筑基可越级挑战金丹,不过开宗立派这么多年来,还从未有过战胜的先例。
毕竟一个大境界之间的差距,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在心法、剑诀方面,都有许多局限。
祝言松笑嘻嘻地捏了捏祈桑的脸。
“我们小祈师弟这么乖,师尊找他,肯定是好事啊。”
“是啊。”顾程镜看着祝言松,“不像某些人,师尊罚抄的三百遍门规,抄完了吗?”
祝言松:“……”
师兄,我最近惹你了吗?
掌门殿,主殿内。
流金般的夕阳斜照进屋子里,让单调的室内多了几分橙黄。
主殿正中央,竖着一块一人高的怪石。
不规则的外形极具浑然天成的美感。
这是每届大选的魁首,才有资格使用的问道石。
问道石会告知这名弟子,他最适合修什么道。
谢亭珏与顾沧焰坐在棋桌两侧。
一边下棋,一边谈论祈桑的事。
顾沧焰落下一子,不动声色地围住了谢亭珏的棋子。
“你猜待会小师侄来了,会在问道石上测出什么结果?”
谢亭珏拈起一子,风轻云淡地落下,下了一记臭棋。
“终归是适合他的道。”
顾沧焰心满意足地吃掉谢亭珏的棋子。
“你还真是随意……若不论问道石的结果,你希望他修什么道?你主沧罡剑道,只是此道霸道,怕是不适合他。”
谢亭珏表情清冷,让人看不出他在为糟糕的棋局不爽。
“大道随心,我不干涉,由他自己选。”
“师弟啊,我还不了解你。”
顾沧焰有意放水,随手落下一子。
“你是希望祈桑与你一同修沧罡剑道吧。”
顾沧焰让了谢亭珏一子,但后者还是凭借自身实力,败势锐不可当,没一会就走投无路了。
顾沧焰:“……”
师弟,你这个臭棋篓子非要和我下棋干什么呢?
输了棋,谢亭珏脸色不好看,嘴更硬。
“我既说了要修什么道都随他,便定然不会干涉。”
“行行行。”顾沧焰突然瞧见了什么,“谢亭珏,这移形换影术是用来给你悔棋的吗?!”
原本落着自己黑子的位置,不知何时被谢亭珏悄悄调换了位置,换成了白子。
谢亭珏面色如常,毫不心虚:“师兄,我怎会做出这种事情?莫不是你年纪大了,记错了。”
顾沧焰呵笑一声,面色古怪。
“当年你我一同拜入师父门下,我年纪大,难道你不是吗?”
这话着实伤到了谢亭珏的心,他垂下头,不言不语。
顾沧焰叹笑道:“修真界千万岁的大能比比皆是,你我还称不上资历老。”
年岁这个话题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谢亭珏不再接话茬。
恰巧此时,底下弟子通传祈桑来了,顾沧焰示意他们让祈桑进来。
祈桑进来后,顾沧焰单刀直入,直接进入主题。
“参加弟子大比前,需得确定自己未来的道,今日找你,便是为此。”
“这是问道石,你将自身灵力输入其中,等半柱香便能得到结果。”
祈桑点头表示明白,走上前,将手掌贴在问道石之上,缓缓输入灵力。
问道石发出幽微的光,在亮堂的主殿内不甚分明。
等待结果需要半柱香,顾沧焰问:“关于未来,你可有想法?”
本只是随口一问,谁料祈桑真的点头了。
顾沧焰饶有兴致地追问,还不忘扯出谢亭珏。
“放心说,你师尊先前同我说,他不会干涉你的选择。”
祈桑扬起唇,笑眯眯地看着谢亭珏。
“多谢师尊!您真是太好啦!”
谢亭珏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毫不在意。
“嗯,不是什么大事,你自己做决定就好。”
顾沧焰捏了捏眉心,借着宽大的袖袍遮住自己憋不住的笑意。
若不是他对自己这位师弟了如指掌,还真被他这风轻云淡的表情糊弄过去了。
“天下大道成千累万,但是……”
祈桑稍稍犹豫,随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但是师尊,只有修无情道才是最适合我的。”
一句“只有”,直接斩断了其他的所有可能。
顾沧焰微微挑起眉,看向谢亭珏。
却发现后者无波澜的神色,出现了微不可察的裂痕。
下一刻,谢亭珏平静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不可。”
祈桑:“……”
顾沧焰:“……”
师弟,为什么要打自己的脸呢?
顾沧焰太阳穴隐隐作痛,出面给自己出尔反尔的师弟打了圆场。
“你师尊的意思是,不妨多考虑考虑。”
谢亭珏的眸色是浅灰色的,不带表情地直视一个人时,总会显得很凶。
只是祈桑初见时就不怕他,此时更不会害怕了。
两个人无言较劲一般,对视许久。
最终,还是谢亭珏率先移开目光,退让了一步。
“若修无情道,需得七情六欲断绝,斩断尘缘羁绊……你天生重感情,此道于你不妥。”
祈桑微微歪头,疑惑反问。
“未曾一试,师尊怎知不妥?”
这话实在是难以回答。
谢亭珏指骨微蜷,最终还是没有再说话。
顾沧焰发觉气氛不对,打断二人。
“别吵了,先等问道石的结果吧。”
半柱香过去,问道石重新发出光。
与最初幽微的光不同,问道石此时光亮眩目。
祈桑不得不偏过头,避开那过分刺眼的强光。
这情况……所有人问道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吗?
顾沧焰收敛了脸上轻松的神情,与一旁的谢亭珏对视一眼。
修为突破时的天地异象是气运的象征。
问道石出现了异象,代表的含义却不简单。
问道石出现异象,代表天道给这名修士的未来下了定数。
听闻曾有一修者,异象过后显现的是“妖魔道”。
当时所有人都不相信,但再往后百年,这人果然入了魔,搅弄风云。
光芒持续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祈桑不仅没办法直视问道石,甚至都不能靠近。
一靠近,就有侵蚀骨髓般的寒意袭来,运用灵力也避无可避。
又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光芒终于开始减淡。
祈桑还没来得及放下心,就听大殿内响起一道碎裂的声音。
祈桑倒吸一口凉气,大惊失色。
不会要倾家荡产来赔石头了吧?!
谢亭珏及时展开灵力,防止碎裂四溅的问道石伤到祈桑。
“不必担忧,天承门并不缺这一块问道石。”
虽然知道这只是宽慰的话,但祈桑心里还是好受多了。
顾沧焰勉强维持住了脸上的从容镇定。
心中却狠狠谴责了谢亭珏这种骄奢的作风。
天阶级别,可遇不可求的奇珍,被他说得好像路边捡块石头都是问道石一样。
……算了,到时候从谢亭珏的长老俸禄里面扣好了,先扣个三百年的长老俸禄吧。
剑修只有两种极端,一种穷得叮当响,一种有钱到视金钱如草芥。
谢亭珏显然是后者,不然也不能用千金不换的乐梨香给祈桑熏衣服。
问道石只有边缘部分碎裂严重。
中间还算完整,可以看出上面的字。
祈桑走到边上,待光芒散尽,定睛看上面出现的文字。
——薄情寡义,天生无情道心。
祈桑:“……”
天道,我惹你了嘛?
立于一旁的顾沧焰也看到了这句话,倒是有些意外。
“我本猜测你会适合苍生道……罢了,谁能看得透天道。”
顾沧焰转看向一旁。
谢亭珏一直沉默不语。
顾沧焰笑着问:“师弟,你看呢?”
谢亭珏一直盯着问道石,也不知道是在看那个“无情道”,还是那句“薄情寡义”。
“既然是天道都认可的道,那我也没理由阻拦。”
祈桑问道结束,顾沧焰也要去处理门派事务了。
临走前,顾沧焰捡起地上一块碎裂的问道石,感受着上面的灵力渐渐消散。
他好像看出了什么,又好像只是无心之言:“师弟,强违天命,恐遭反噬。”
谢亭珏被衣袖遮掩的手不自觉握紧,指骨都有些发白了。
“……我明白的,师兄。”
顾沧焰叹了一口气。
修无情道代表了什么,所有人都知道。
让谢亭珏亲眼见证祈桑逐渐变得淡漠感情,这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顾沧焰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大殿内只剩下祈桑与谢亭珏两人。
祈桑像平时相处那样,不再装模作样地毕恭毕敬。
他拉了拉谢亭珏的衣袖,比划出拇指与食指捻起的手势。
“师尊,我今天是不是有一点点的叛逆?”
他说的是自己非要修无情道的行为。
谢亭珏眼神复杂,但还是伸出手掌,轻抚祈桑的头。
“既然这是最适合你的道,那我不会反对。”
十七岁的少年身材不算修长挺拔,但腰杆很直。
因为很喜欢做一些小动作,显得整个人生机勃勃。
像草原旷野的春天,无论什么角度的风吹过来是暖的。
祈桑露出装乖的笑。
谢亭珏看着他,不自觉也眉眼柔和了下来。
“只是你要想清楚,古往今来,无情道大成者……多高处不胜寒,寂寥一人。”
祈桑很认真地点头,没有一点敷衍的意思。
“我知道,但我不会后悔的。”
谢亭珏两指在祈桑眉间一点,一道白光没入其中。
祈桑感觉到额间传来一阵刺痛,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还是乖乖站在原地,任由谢亭珏的动作。
察觉到祈桑细微的吃痛表情,谢亭珏放缓了灵力的注入。
“这是一个保护术法,比我修为低的致命一击都可以抵挡住。”
“那就是说……”祈桑想了想自己师父的修为,“大乘后期以下的攻击我都不用怕啦?”
见谢亭珏点头,祈桑倏地笑了一下。
“现在就算天承门的护山大阵打我一下,我都不怕了。”
虽然这种事不会发生在祈桑身上,但谢亭珏还是接了他的话茬。
“可能会起淤青,有点疼,还是怕一下吧。”
祈桑露出一个“没想到,师尊你居然是这样的人”的表情。
天承门的护山大阵,威力堪比化神期的渡劫雷劫。
结果,在师尊嘴里只是“会起淤青”的程度。
为了展示自己对护山大阵的尊重,祈桑鼓起脸,憋住了笑。
“想笑就笑吧。”谢亭珏有些无奈,“只能抵挡一次攻击,你之后若要下山游历,还是要当心。”
祈桑若有所思问:“师尊,我什么时候下山游历啊?”
“弟子大比以后,你若是取得了好成绩,便可以下山游历半年。”
祈桑想。
要是没取得好成绩,就要在天承门乖乖练剑了。
“如今修无情道的修士已经很少了,情劫一难,总会让万千天骄折戟。”谢亭珏嗓音平静,“是以千万年来,竟从未有人靠无情道飞升成圣。”
祈桑站在大殿正中央,金乌流光从殿门口倾泻进来,虚虚笼罩了他。
他站在大殿最明亮的地方,身上熠熠生辉,眉眼之间难掩少年傲气。
“若千百万年都没有靠无情道成圣的修者,那我便做这千百万年来的第一人。”

谢亭珏眸光微动, 听见祈桑这番话,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欣慰。
反而眼神里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你有此志向, 那是再好不过了。”谢亭珏恢复往日从容, “不必过于追求卓越, 给自己太大压力, 你已是同辈之中的翘楚。”
祈桑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束成高马尾的黑发一晃一晃。
“我不要当翘楚, 既要争, 那便争魁首才有意思。”
谢亭珏没有让祈桑谦虚一点, 他觉得自家弟子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非常好。
自从成了仙尊以后, 所有人见他无不毕恭毕敬, 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毫不遮掩的少年意气了。
“距离弟子大比还有一个月, 那我且等着看你的成绩了。”
祈桑举起一只手,做出发誓状。
“绝对不让师尊失望。”
“我先回浮雪殿了。”谢亭珏唇角不明显地勾起来一点, “疏竹堂的课业不能落下。”
祈桑随意点了点头。
“我明白, 我待会就去后山练剑。”
谢亭珏淡淡瞥了一眼祈桑。
“没大没小。”
两人独处的时候,一向不在意这些礼节。
不过祈桑能理解谢亭珏偶尔的仪式感,瞬间换上尊称。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正经不过三秒。
祈桑又轻快道:“那弟子先去后山练剑啦!”
回到浮雪殿,谢亭珏走在回廊上时, 见到祈桑养的那两只小宠物, 迈着短腿迅速跑了出来。
他们以为是祈桑回来了, 兴奋地往这冲,待看清是谢亭珏以后,又同步地停下了脚步。
谢亭珏面无表情地和它们对视一会。
几息后, 曜兽率先移开目光,打着哈欠往回走。
雪兽踌躇片刻, 白色的脑袋望了望门口,确定祈桑不会来以后,也“哒哒哒”往回跑了。
谢亭珏:“……”
当初是谁把你们捡回来的?
两兽一人互不待见,没有任何交流。
浮雪殿向来只有他一人。
从前没有祈桑,没有那两只忘恩负义的妖兽,谢亭珏也不觉得冷清。
今天看着满院花雨潇潇,草木扶疏,风冷云淡,却兀然感觉有几分不适。
像是习惯了有祈桑在身旁叽叽喳喳,就无法再习惯过去的生活了。
谢亭珏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本心法。
这是初勘无情道的修者必须要学的。
原本祈桑去后山练剑,他应该将这本心法交予对方。
……可他没有。
问道石测出来祈桑于无情道天赋异禀,他应该高兴才是。
但不知为何,看到碎裂的问道石上清清楚楚镌刻的“无情道”三字时,他却只有心烦意乱。
甚至,这种无由来的烦躁一直持续到现在。
谢亭珏召出玄莘剑,面无表情地开始练剑。
才使了几招剑诀,谢亭珏就眉峰一皱,猝然收回了玄莘剑。
他的表情惊疑不定,摊开手掌,召出一团灵焰。
灵力的颜色与修士修炼的功法有关,他修沧罡剑道,五行主金。
此刻,他召唤出来的灵力火虽然仍是耀金之色,却混杂了丝丝缕缕的墨黑。
黑色,是魔气。
谢亭珏早在数千年前,就用禁忌之法将身体里的魔气剥离于体。
除非作为容器的“心魔”消散于天地,不然魔气不可能回到他的体内。
这个心魔,就是谢逐。
如今,谢逐出事了。
很奇怪,谢亭珏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忧自己魔族的身份会被发现。
谢亭珏在想,如果谢逐消失了,祈桑会不会觉得难过。
空气中逸散的魔气逐渐朝着浮雪殿流动。
谢亭珏不再多想,当即前往谢逐所在的典经苑。
偌大的典经苑空无一人。
谢亭珏用搜寻术,将整个地界都搜查了一遍,依然没有任何生灵的气息。
典经苑像是被巨大的结界笼罩,割裂成了独立的存在。
最终在一个极偏僻的角落,谢亭珏找到了谢逐的灵力波动。
顺着地方找过去,灵力波动还在原地,却没看见谢逐的人。
谢亭珏用术法移开一处的土石,露出被土石掩埋的东西。
——这是一块流光溢彩的灵石,形状有些像弯月,灵力充沛,显然不是凡品。
谢亭珏拾起灵石,感受上面的灵力波动,确认这就是谢逐的……或者说他的灵力。
握住灵石的一瞬间,他的识海兀然刺痛起来,似乎有什么缺失的东西正在融合。
其实谢亭珏大可以直接松开手,但心里的疑惑促使他愈握愈紧。
识海里多出几段陌生的回忆。
所有的回忆都是朦胧的,唯独某一刻,画面骤然明亮起来。
是一名白衣少年握着他的手。
——是祈桑握着谢逐的手。
像是恍然间坠入了一场失真模糊的梦,走马观花却又印象深刻地经历着诸多回忆。
谢亭珏骤然睁开眼,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几丝波澜。
……他全都想起来了。
谢逐上云渺山的第二日,谢亭珏就发现了这是他的心魔。
谢逐在外门弟子大选的考核是杀戮道。
作为心魔,作为谢亭珏剥离出的“极恶面”,谢逐没有可能通过考核。
谢亭珏认为将心魔留在云渺山更为保险,就短暂地“夺舍”了心魔,替他完成考核。
可夺舍心魔的副作用比他想象中要大,他的一魂一魄在那日以后,就留在了心魔体内。
——替代心魔,成为了“谢逐”。
因为只是一魂一魄,所以他没有作为“谢亭珏”时的记忆。
夺舍的记忆也被一魂一魄带走,本体并不记得。
所以——
从谢逐站在云渺山上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是谢亭珏。
对祈桑一见钟情。
处心积虑设计被祈桑搭救。
疏竹堂内,刻意与祈桑相识深交。
做这一切的。
一直都是谢亭珏本人。
从第一面开始,祈桑认识的“谢逐”,就一直是失去记忆的谢亭珏。
这个事实猛然出现在谢亭珏眼前,他却一点也不觉得讶异。
反而微微握紧灵石,压抑住心中不甚明显的欢喜。
谢亭珏不敢深思自己心中这份欢喜到底出于什么原因。
因为这会让他直白地看见自己的卑劣本性。
待最初的喜悦过去,理智回归。
谢亭珏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心魔的躯壳太过孱弱,无法一直承载大乘期修士的一魂一魄,所以今日心魔消散于天地。
而没有容器的魂魄本该回到他的体内,却被人封印在这块灵石中。
……是谁?
掌心的灵石骤然化为齑粉。
谢亭珏想要伸手抓住,却被一道因果律挡开。
这世上,能驱动因果律的,只有一个“人”。
不,不该称之为人。
人们更习惯称之为。
——天道。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
祈桑练完剑,拎着剑从后山跑回了浮雪殿。
心里念着自己的小粉果和栗子糕,归心似箭。
转过拐角时,冷不防撞上了一个人。
都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祈桑一边捂着额头一边道歉。
“抱歉啊师尊,我……”
说着,他抬起头,却发现今日的谢亭珏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
没等他细想区别,面前的人已经抬起手,轻轻点在了祈桑被撞红的额角。
冰凉的灵力抚平刺痛。
祈桑眼睛眨了两下,稍微觉得有点奇怪,但没多想。
或许是因为师徒间的分寸感。
从前,谢亭珏会尽量避免与祈桑肢体接触,刚刚却是实打实地碰到了他的额头。
祈桑一向藏不住心思。
谢亭珏收回手后,瞬间就看透了对方在想什么。
谢亭珏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嘴唇微微抿起。
——刚刚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自己还是谢逐,可以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与祈桑亲近。
可是谢逐已经不存在了,他是谢亭珏。
祈桑尊敬他,他们之间却始终只能是师徒。
而那个因他而生的心魔,却能轻而易举亲近祈桑。
这个念头一出来,谢亭珏垂下眼眸,心里有熟悉的烦躁蔓延。
这种心情,像是祈桑还没来之前,他独自站在殿内,看着浮雪殿的大雪。
祈桑小心翼翼挥了下手,唤回谢亭珏的注意。
“师尊,你怎么了?”
谢亭珏面无异常。
“无事,你先走吧。”
祈桑怀疑自己干了什么,惹了师尊不悦。
但看谢亭珏的样子,又不像是生气了……
而且,像他这么乖巧的弟子,世所罕见啊。
怎么会做出惹师尊生气的事呢?
祈桑食指曲起,抵着嘴唇,边走边思索。
眉头都皱成一个“川”字了,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祈桑干脆把这件事抛出脑外。
随意晃了晃脑袋,快步往自己房间走。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了,先回去亲亲栗子糕和小粉果吧。
另一边,谢亭珏依然站在原地,看着祈桑的背影。
他看着祈桑的脚步从迟疑到轻快,不自觉笑了笑。
谢亭珏的一魂一魄离体时是空白的,回来了却给他带来了七情六欲。
谢亭珏想。
也许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在经过庭院里的那颗棠梨花树时,谢亭珏摘下了一枝正值花期的棠梨花。
他用灵力凝结了花枝的时间,让它可以永远维持在花期正盛的模样。
他将这一枝洁白的花插在花瓶里。
谢亭珏望着棠梨花,就像在透过它望着别的什么。
一魂一魄回到了体内,让谢亭珏想起了作为谢逐时的记忆,也继承了谢逐的感情。
……也不能说是继承。
谢亭珏发出一声轻笑,如同自嘲。
谢逐就是失去了记忆的谢亭珏。
是没有“霄晖仙尊”这个身份的束缚,随心所欲的魔。
谢逐的感情真实而放肆,是谢亭珏这辈子都不曾体验过的。
那株棠梨花依然在室内静静地盛放着。
暗香染透满屋的静寂,让无声也显得温软。
谢亭珏从须弥芥子中拿出一件天阶珍宝。
他将珍宝放在桌子上,它的外形像一块再平凡不过的石头。
几息后,石头周围骤然燃起熊熊的火焰。
火焰没点燃木桌,只是照亮了没有烛光的室内。
——这是业火石。
凡是心有欲望之人,只要触碰到火焰,必将被其灼烧。
这是机缘巧合下,一名弟子从虚灵渊境中带出的宝物。
弟子用须弥芥子袋将业火石带出秘境,后又怕自己被业火灼伤,主动交予顾沧焰。
但这世界上谁能保证自己无情无欲呢?
顾沧焰半步成圣,但他仍然是个凡人,于是亦被业火所伤。
当年,只有谢亭珏拿起了这块石头。
时隔数年,谢亭珏再次将业火石取了出来。
他没有犹豫,直接握住了那块燃着业火的石头。
当年顾沧焰戏谑般问他:“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被业火灼烧。”
当年谢亭珏没有回答这句话,但他心里不觉得会有这一天。
百余载过去,谢亭珏再次握紧业火石。
业火灼肤,疼痛如抽髓剥魂,摊开掌心,血肉模糊。
厚重晦暗的欲望转瞬堆积成业障。
业火石在谢亭珏的掌心上烙下一个字。
——“妒”。
——谢亭珏嫉妒谢逐能够名正言顺地陪伴祈桑。

弟子大比如期举行。
虽然时间有点紧, 但祈桑还是赶在大比开始之前,成功修完了无情道的第一式。
就像喝水吃桂花糕一样轻松,祈桑毫无阻碍地升到了筑基后期。
沈纨知道这件事后, 本想去原星岫那找找安慰, 谁料几天不见, 原星岫也到炼气中期了。
沈纨露出假笑。
原来三个人里最废物的是他啊。
祈桑忙于修炼, 无暇顾及沈纨。
祈桑想,他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剑修了。
不会被纷纷扰扰的俗世, 以及香甜软糯的桂花糕给诱惑了。
无情道第一式名唤“流玉斩焰”, 学成后摒弃杂念, 专注于一剑。
剑转时, 剑身燃起火焰, 挥出的剑气却冷得能凝结出霜。
无情道分十式, 因其苛刻的修炼条件,普天之下, 修无情道的修士不过千余人。
其中修为最高的当属剑潮宗的掌门, 渡劫后期的修为,已经悟通了无情道八式。
弟子大比在中央广场举行,四殿五阁的长老以及掌门都会来。
有不少外门弟子都指望能在弟子大比一鸣惊人,期望能被某位长老相中做入门弟子。
祈桑虽然不打算靠弟子大比一鸣惊人, 但他还是希望能取得不错的成绩。
因为, 他最近需要下山一趟。
一旁的沈纨怼了怼正在发呆的祈桑的胳膊。
“弟子大比马上开始了, 你还不去准备准备?”
祈桑理了理衣襟,故作正经。
“我早已准备妥当,沈同门不必担心。”
“那你是又在想你那盘叉烧了?”
沈纨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冷水。
“别想了, 不能吃,想吃只能下山。”
“我的确想下山, 但没在想叉烧。”
祈桑气得鼓起了脸,锤了沈纨一下。
“我上课一直在听好不好,当然知道召唤出来的不能吃。”
沈纨拍拍祈桑的肩膀。
“既然吃不到,就别想了。”
祈桑更生气了,“都说了我没在想这个!”
原星岫在一旁一直插不上话,心里酸溜溜的。
“至少得前三名才有资格申请下山游历,金丹期的师兄那么多,你刚筑基后期,怎么可能……”
眼见着祈桑垂下头,似乎极伤心的样子,原星岫立马慌了。
“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桑桑你也挺厉害的,你看我到现在也才炼气期。”
话语一顿。
祈桑抬起头,脸上没有半点难过,反而带着小狐狸一样得逞的笑容。
“原哥啊,你果然也觉得我很厉害吧。”
原星岫嘴角抽了两下,终于接受自己被祈桑戏耍了的事实。
祈桑拍了拍对方的背,“我不需要打败所有金丹期的师兄,我只需要打败一个就够了。”
原星岫明白祈桑的意思。
大比分为筑基组和金丹组,筑基组之首可以越级挑战金丹组之首。
从前也有人试过越级挑战,但从无一人成功。
一个大境界之间的差距,哪里是能轻易跨越的呢?
原星岫七拐八绕,终于还是问了自己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说起来,你练了无情道以后,有什么感觉吗?”
“有啊,”祈桑可高兴了,“我感觉我的修为已经筑基大圆满了,应该很快就能突破到金丹期了。”
“我不是说这个!”原星岫有些气急败坏,“他们不是说修了无情道以后,会变得薄情寡欲吗?”
闻言,沈纨嬉皮笑脸的神色收敛了几分,也偏头等着祈桑的回答。
祈桑揉了揉鼻子,“哪有那么快啊,我现在才练到第一式。”
沈纨说不上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将心继续悬了起来。
他吊儿郎当地揽住了祈桑的肩膀,亲密道:“你以后无情道成了,不会不认我这个朋友了吧?”
祈桑拍拍沈纨的脑袋,“放心啦沈少爷。”
转了个身子,祈桑又拍了拍原星岫的脑袋,“原少爷,你也放心啦。”
拍完两个人的脑袋,祈桑才认真开口:“我会一辈子把你们当成我的好朋友的。”
“那些清心寡欲的前辈,从出现在世人面前,就是那副清心寡欲的样子,谁能说一定是因为修了无情道呢?”
原星岫勉为其难把这话听进去了,“这倒也是。”
“好了,先别说了。”沈纨突然打断二人,“大比开始了。”
一位典经苑的师兄正在介绍弟子大比的规则。
台下,安静了没几秒的原星岫又悄悄挤了下祈桑。
“哎,之前一直缠着你的那个很烦人的典经苑弟子呢?”
祈桑目视前方,悄悄回答:“我听典经苑的师兄说,好像是被我师尊叫走了。”
“你师尊找他干什么?”沈纨也加入对话,“总不能见他是个武学奇才,想要收了他吧?”
“应该不会。”祈桑认认真真分析可能性,“我师尊好像不太喜欢谢逐。”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回答,原星岫安心了,“哦,那没事了。”
最好别回来了,看到这小子就烦,整天和个大尾巴狼似的围着祈桑转。
典经苑的师兄介绍完了规则,开始让参加大比的弟子上台抽取比试顺序。
祈桑抽到和剑阁的一位师兄比试。
这名师兄同样是筑基后期,比祈桑早入门三年。
祈桑的顺序排在比较后面,所以他定定心心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擂台上的师兄师姐们对决。
围在筑基组的人寥寥无几,都是没有资格参加大比的炼气期弟子,有不少还是祈桑在疏竹堂的同门。
台上过招的两位师兄你来我往,刀光剑影。
祈桑不敢妄加评判师兄,只能悄声询问一旁金丹期的沈纨。
“你怎么看两位师兄的剑招?”
沈纨在他们周围设下结界,让周围人听不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不如我这个炼药的。”
祈桑:“……”
小沈你说话还是这么直接哦。
耐心看了两场,祈桑不打算看下去了。
他询问周围两个人,“我们要不要去看金丹组的师兄?”
沈纨表示没意见,原星岫思索片刻,拒绝了。
“我连这边的剑招都看不太明白,更别说那边了,我再揣摩揣摩。”
祈桑还没开口,沈纨已经迫不及待应下了,生怕原星岫反悔。
“一言为定!我和桑桑先走了!”
祈桑被推着走,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了。
沈纨连忙道了歉,扶住了他。
两人动静不小,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不少人认出了祈桑,见他往金丹组的方向走,忍不住心上泛酸,小声嘀咕。
“一个筑基期,难道还看得明白金丹期师兄们的剑招吗?真是狂妄自大。”
留在筑基组的原星岫往前一步,极为刻意地挤开了这人,顺便还踩了一脚。
行云流水的一套挑衅下来,原星岫还不满意,嫌弃似的拍了拍肩膀处的衣料,像是嫌弃极了这人。
说坏话的弟子扭头怒目而视,在看清是药尊的弟子以后,又偃旗息鼓。
他知道原星岫与祈桑关系好,讷讷闭嘴,不再说祈桑的坏话。
另一边,祈桑和沈纨到了金丹组。
周围的弟子全都聚精会神看着台上的人比试,没工夫注意身边的人。
祈桑认真观赛,目光紧紧追随着快出残影的剑光。
金丹期与筑基期的天差地别,从小小的擂台上就能体现出来。
祈桑目不转睛看着台上师兄们的比试。
因为太过全神贯注,险些没注意到自己那边已经要准备比赛了,幸好有沈纨在一旁提醒。
回到筑基的场地,对战的师兄已经到擂台上了。
祈桑轻功上了擂台,对着师兄抱拳行了个礼。
“浮雪殿祈桑,筑基后期,请师兄指教。”
对面的师兄同样道:“剑阁高和颂,筑基后期,请指教。”
前面几场对决皆是你来我往的过招,台下的弟子看得是热血沸腾,对于胜者的猜测不断。
如今,祈桑与高和颂一同站在台上,他们却觉得没什么悬念了。
听闻剑阁的高和颂师兄,早已有了突破金丹的预兆。
若不是赶了不巧,有门派事务下山了一趟,高师兄怕是能赶在弟子大比之前,顺利突破到金丹期。
有不看好祈桑的人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
——霄晖仙尊的亲传弟子,若是连弟子大比第一轮都没过去,那就太有意思了。
实战与观战不同,祈桑上了擂台尤为谨慎。
他没有急着出招,而是横剑于胸前,做出防御姿态。
高和颂没有嘲笑他太过胆怯。
反而神色认真,将祈桑当成了值得使出全力的对手。
比试开始。
高和颂面色一肃,骤然出剑,“祈师弟,承让了!”
台下人根本看不清高和颂的招式。
他们只能看到对方的身影迅速往前,长剑刺出,直指祈桑。
——要结束了,祈桑不可能躲得过这一剑。
几乎所有人脑海中,都冒出来了这个念头。
但下一瞬,剑刃相撞时发出的铿然声响起。
祈桑双手持剑,精准无误地接住了这一剑。
“不可能吧……”
先前骂过祈桑的弟子揉了揉眼睛。
高师兄这一剑,分明已经有了金丹期的水准,祈桑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接住?
除非……
祈桑也有了金丹期的水平。
从入门到现在,祈桑不过用了月余时间,便赶上了积淀三年的高师兄。
瞧不起祈桑的弟子黯然垂下头,不再说话。
你遇到一个聪明的人,可能会嫉妒会羡慕。
但你如果遇到了天才,便不会再有这种想法了。
因为你知道,这是你穷极一生也无法到达的高峰。
高和颂也很诧异,但他下一瞬便露出爽朗的笑容。
“师弟,厉害啊,我们来好好过几招吧!”
祈桑用力挡开高和颂的剑,朗声回复。
“你也要小心啊,师兄!”
高和颂不再收敛实力,使出全力应战。
两人的剑碰撞在一起,迸发出刺目的火花。
起初高和颂还游刃有余,慢慢的,他开始觉得奇怪。
自己明明不小心露出了破绽,祈桑发现了却没有顺势而上。
有了这个发现,他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祈桑的剑路。
有的时候,明明可以乘胜追击,祈桑的剑却总是慢了一拍,被他抓住机会反击。
对战这么久,高和颂已经发现自己的剑术要逊色对方。
能将战局拖那么久,就是祈桑这些不明显的小破绽。
……难道祈桑在故意让他?
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间,高和颂的思绪乱了一瞬。
手上的剑偏了半寸,被祈桑抓住时机一剑挑飞武器。
看着被挑飞的长剑,高和颂沉默一瞬。
虽然心中酸涩,但他依然真挚道:“恭喜你,师弟。”
他还有许多想问的。
比如,祈桑是不是怕他输得惨烈,有意相让……
最后他还是没问出口。
因为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像是他不甘失败的质问。
高和颂捡起自己的随身佩剑,下了擂台往剑阁的方向走。
突然,他被人从后拉住衣袖。
回头看,祈桑对他小幅度挥了挥手。
“师兄,你弯下腰,我和你说句话。”
本想直接开口,但想到天承门都是修士,听力敏锐。
保险起见,祈桑干脆拉着高和颂到了路边,设了个结界。
“师兄,你最后那一剑……”
高和颂明白祈桑在纠结什么,“你放心,我并不是故意相让,那确实是我大意了。”
对于所有修士来说,在比赛中被对手相让,都是一种侮辱。
既然话题说到这了,高和颂干脆就把自己的疑问也问出来了。
“师弟,刚刚大比的时候,你明明发现了我的破绽,为何故意放过?”
祈桑与高和颂意想之中的反应毫不相同。
他瞪大双眼,满脸惊诧。
“啊?”
“师弟,你莫要再装傻了。”高和颂语气变得有些严肃,“第一百三十二对招时,我被你的剑气横扫,下盘不稳,你这时候若是乘胜追击,我必然没有还手之力。”
“等等,师兄。”祈桑伸出手打断了高和颂的话,满脸懵,“一百三十二对招,是什么来着?”
打的时候那么激烈,师兄是怎么记住每一招每一式的?
怕高和颂不好描述,祈桑离远了些,握着长剑做出了“劈”的动作。
“是这招吗?”
高和颂摇头:“不是……你那招类似秋月剑诀第八式。”
祈桑不知道师兄说的“秋月剑诀”是什么,只能乱猜。
于是祈桑又“哒哒哒”转了个圈,随后虚虚刺出手中的剑。
他试探地看着高和颂,“师兄,那是这招吗?”
高和颂点头,“正是。”
祈桑挠了挠脑袋,得到肯定的回复后,表情颇为不自然。
“或许……”祈桑调子拖得有点长,“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因为我学艺不精。”
那招剑诀是他在看金丹期的师兄们比试时,偷师来的。
与高师兄比赛的时候,觉得这招肯定好用,下意识就用出来了。
没想到实际用起来出了点岔子,只能选择回防,不敢贸然进攻……
其实,那会他还怕这是师兄故意露出的破绽,自己要是上当了就完了。
现在看来,咳。
还是他的思想太阴暗了,把师兄想的太坏了。
高和颂露出僵硬的笑容,“嗯?”
祈桑也觉得不好意思,连忙略过这个话题。
“师兄,今天能和你比赛真是太好了,我一直都很仰慕你。”
高和颂开玩笑:“怕我输了难过,来安慰我吗?”
祈桑抿起唇,故作严肃,“师兄,你怎么能这么想。”
“若不是因为师兄你早些年除妖时伤了灵脉,不可能停滞筑基这么久。”
很多人早就不记得这件事了。
他们只记得高和颂曾经是天骄,如今却止步筑基这么久,简直是剑阁的笑柄。
乍一听见祈桑提起这件事,他还有些不习惯。
“是我学艺不精,才被妖魔抓住漏处……也算不得光荣的事情。”
祈桑的脸上总是习惯性地面带三分笑意。
然而此刻,他却收敛了笑,很认真地看着高和颂。
“连除魔卫道,救助苍生都算不得光荣的话,我都不想修仙了……一个人怎么可以过得这么苦,做了好事,却还被别人认为是羞耻。”
高和颂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却努力安慰自己的师弟,忍不住心中柔软了几分。
“师弟,我从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多谢你。”
祈桑本想假装严肃,却瞬息破功笑了出来。
“不用谢我呀师兄,只是说实话就要被人道谢的话,每天得有多少人向我道谢呀。”
祈桑还要准备接下来的比试,也不客套,大大方方与高和颂告了别。
等祈桑走后,高和颂身子靠在墙上,闭上眼。
过了很久,他才失笑道:“……这么温柔的人,怎么会去修了无情道呢?”
这么温柔的人,一定也曾在某些地方,留下过许多令人在意的善意吧。
如果未来祈桑被无情道改变了,会有很多人为他难过吧。

几日后, 终于决出了每组的优胜者。
原本高和颂是筑基组当之无愧的最强,第一轮被祈桑比下去以后,后面的人全都不足为惧。
最后一轮是金丹组的胜者, 与筑基组胜者的比试。
比起比试, 这一轮更像是金丹师兄对师弟的指点。
这一轮通常只是走个过场, 谁会相信筑基期能打败金丹期呢?
多数时候, 就是金丹师兄指点一番师弟,就和平下了擂台。
自己的比赛结束之后, 祈桑一定会去看金丹组的比试。
这一届金丹组修为最高的是金丹中期, 金丹后期的师兄师姐们早就游历磨砺自己去了。
最开始还会有看不惯祈桑的弟子阴阳怪气, 后来被沈纨打了以后就老实了, 只敢在心里默默嘲讽。
一个刚入门的筑基后期, 也敢肖想越级挑战金丹期这种事?
从前的弟子大比, 从没有筑基组的打败金丹组的先例,还能出现在他一个新弟子身上不成?
任他再怎么天赋异禀, 也绝对不可能!
筑基组结束得比金丹组早, 也就让祈桑多了很多时间去偷师……
啊不是,是去学习师兄们的作战策略。
金丹期修习的功法不算多玄妙,只是有些招式以筑基期的灵力无法驱动。
祈桑化繁求简,返璞归真, 最后还真被他琢磨出了一套像模像样的策略出来。
甚至因为连日来的勤学苦练, 他还隐隐有了突破到金丹的征兆。
祈桑没有急着突破, 结丹不是小事,急于求成不如厚积薄发。
为了赢弟子大比而结丹,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金丹组的获胜者叫彭林筑, 金丹中期的修士。
决出金丹组的胜者之后,还要有三天才开始正式的最后一轮对决。
祈桑问沈纨要了彭林筑每场比赛的留影石。
然后拿着一块石头一把剑, 整日待在后山自己琢磨,找都找不着他的人。
过了两天,祈桑才灰头土脸地出现在沈纨与原星岫面前。
因为太过兴奋,还不小心把原星岫撞倒在地。
他连忙把原星岫扶了起来,兴奋道:“能打过!”
原星岫给自己和祈桑上了个洁净术,清理掉土灰。
“打得过什么?打我你确实打得过。”
祈桑没在意原星岫不轻不重的挖苦。
他抬起手上的留影石,“你们就等着替我庆祝吧……庆祝我拿了今年弟子大比的第一。”
“你认真的?”原星岫挑了挑眉,“那我就提前给你准备好庆祝用的烧鸭了?”
“烧鸭不够。”祈桑要求极高,“我还要桂花糕。”
原星岫很大方,大手一挥道:“行,到时候沈纨溜下山给你买。”
沈纨:“?”
你这个畜生。
祈桑乐不可支,“你们一人买一只烧鸭回来不就好了。”
原星岫掐了掐祈桑的脸:“两只烧鸭,你吃得下吗?”
祈桑拍拍胸脯:“你们买的回来,我就吃得下。”
“行,我记住了。”原星岫也乐了,“到时候再附赠你一份叉烧,不得给你乐死。”
祈桑没说话,傻笑一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确实会乐死。
最后一轮比试当天。
祈桑与彭林筑一同站在台上。
面对师兄,祈桑习惯性想要问好,却在看见对方表情的一瞬间,把话又咽了下去。
彭林筑身材瘦削得过分,肤色黝黑。
虽然生得高大,脖子却有些前倾,站姿有些吊儿郎当。
这些特征加在一起,就让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卑鄙感。
当然,祈桑并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只是彭林筑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友好。
比赛还未正式开始,彭林筑下巴一抬,像和祈桑关系极好似的。
“这位师弟,你现在放弃,也好省了我们大家的时间。”
祈桑充耳不闻,专心擦自己的剑。
挑衅的动作果然激怒了彭林筑。
“师弟,我提醒你一句。”彭林筑面色一沉,“野心太大,太傲气,过刚易折。”
祈桑笑眯眯回答:“师兄劝诫的是,可惜我又年轻野心又大,偏想当个当之无愧的第一。”
彭林筑藏住眼神里的不屑,不敢过分贬低霄晖仙尊的弟子。
“我前几日也看了你的比赛,不是师兄说风凉话,确实不太好,得多练。”
“前几日看的怎么能作数?”祈桑一点也不生气,“师兄你啊,得看我今天能不能打败你才是。”
彭林筑冷笑道:“呵,不过几日过去,你能有多大的长进?你不过是个……”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轻蔑一笑,还是没说出口。
“我有多大的长进,还得请师兄今日看好了。”
祈桑笑容意气风发,丝毫不害怕自己万一输了,会有多打脸。
或者说,从站上擂台的那一刻起,他就不觉得自己会输。
代表比赛开始的香燃得只剩一个尾巴,祈桑含着笑,等待香彻底燃尽。
最后一截香灰坠入香炉之前,祈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语气张狂至极。
“师兄,待会的事,你可得记好了……因为我会打败你,成为立派至今,第一个在弟子大比上以筑基修为打败金丹修士的人。”
我会成为那第一人。
从现在,到未来,都会是。
彭林筑眼神阴鸷一瞬,终于还是没忍住冷嘲出声。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让我今日来教会你,什么叫自不量力!”
祈桑反唇相讥。
“自不量力我学不会,但我能教会师兄,要多听师弟的话。”
比赛正式开始。
瞬间,两人同时有了动作。
祈桑迅速抬剑接住彭林筑凶猛劈来的一剑,而后猛地用力,推开这一剑。
紧接着,他丝毫不停顿,箭步冲向前,挥出四平八稳的一剑。
彭林筑竖剑格挡,不忘嘲讽:“就这?看来师弟今日不能如愿了。”
“当然不止这。”祈桑眉眼锐利,“我的每一剑,师兄都接得住吗?”
曾为众人熟悉的温柔,如今蜕变为另一种张扬明媚的色彩,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祈桑调转剑锋,由挥转劈。
一连数下,打得彭林筑连连后退。
看似全是蛮力,没有任何技巧可言。
实则每一剑都落在了不同的位置,令人不得不凝神招架。
彭林筑本想见招拆招,无奈对方没有招可拆,只能硬生生抗住这几下。
局势瞬间由彭林筑转为被动,然而祈桑获得主动权的代价也极大。
彭林筑眼神阴毒,等待祈桑体力不支,就要给他致命一击……
变故陡生。
祈桑突然轻笑道:“师兄,有破绽啊。”
下一刻,祈桑用力踹向前方。
彭林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抵挡劈剑,对下盘的防御稍有松懈。
其实这松懈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为祈桑使出全力劈剑,必然要保持下盘稳定。
突然踹向前方,自己也会失去重心向后倒。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式,几乎所有人都不可能用。
——偏偏祈桑用了。
彭林筑一边吃痛,一边暗骂祈桑是不是疯了。
但他知道这正是好时机,连忙一剑刺向祈桑。
祈桑早有防备,倒下后没有急着起身,而是向侧方一滚,斜刺向彭林筑。
彭林筑哪知道这毛头小子年纪不大,一肚子坏水,匆匆避开。
祈桑趁机爬了起来,发丝微乱,眼睛却极亮。
“师兄,你的招式怎么乱了?怕不是已经准备好要输了?”
彭林筑没能漂亮利落地解决祈桑,气得眼睛都泛出血丝。
“你要打赢我?还早八百年!”
他还想调整步子,祈桑怎么可能给他机会。
“正好拿师兄你来试试,我的流玉斩焰剑诀。”
祈桑骤然变换表情,一手握剑一手唤诀,将天地灵气聚集于长剑尖端。
无情道第一式,流玉斩焰。
原本无色无形的灵气被修者转化,逐渐变了颜色。
擂台上,彭林筑没料到祈桑会在体力透支的情况下,使出高灵耗剑诀。
他顾不得师兄的从容风度,大喊道:“你疯了吗?”
祈桑周身灵云翻涌,罡风吹乱他的长发,剑身燃起苍蓝色的冷焰。
“筑基对战金丹,无异于以卵击石……我不疯一点,怎么能打败师兄呢?”
彭林筑表情扭曲,“不过是一个门派比试,你何至于拼着极限,冒这么大的风险?!”
如此勉强自己,一着不慎,筋骨断裂,轻则修为大跌,重则止步于此。
“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
祈桑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表情却维持着张狂而不可一世的模样。
“我什么样是极限,你说了不算,我说的才算。”
我一定得下山。
彭林筑知道这一招就将决定两人的输赢。
此刻,他依然不觉得祈桑能赢,只是心中生出几分异样……就算这场比试他赢了,也输了许多东西。
彭林筑运气掐诀,将所有灵力注入剑中,强化剑身。
比试时,为了确保公平,所有人用的剑都是一样的。
彭林筑全神贯注,仔细观察祈桑的行动。
在后者将如有劈山分海之势的一剑朝他挥来时,他没由来地背后冒出了冷汗。
——他竟被一个小小筑基期逼到如此境地。
心中的不甘催动了他的感官,激发了他前所未有的潜能。
“铿——”
两柄剑碰撞,火光四溅,台下人有一瞬都无法直视擂台。
铿然声渐消,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看向擂台,确认比试的结果。
不知不觉中,原先瞧不起祈桑,认为他不自量力的弟子,都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也许他真的能赢。
可在看清战局的瞬间,他们失望了。
祈桑那一剑并未破开彭林筑的防守,二人陷入了僵持状态。
有人低声道:“这……祈师弟要输了吧?”
如今台上两人皆是力竭状态,僵持下去,比的就是谁先突破对方的防御了。
如今二人谁都不落下风,唯一的变数就是手中的那把剑。
谁的剑先断裂,谁就输。
有人也想通了个中关窍,却还是有些不解。
“都是同样的剑,最后岂不是会平局?”
“不,你们都没注意到。”一名弟子观察仔细,“彭师兄早已料到这个局面,早就将金丹期的灵力注入玄铁剑,让剑身变得坚硬无比。”
不少弟子点头,表示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
“看来这位小师弟要输了啊,可惜,可惜……”
“不可惜了。”有人反驳,“能将彭师兄逼到如此境界,已是大放光彩,况且他还是谢仙尊的弟子……前途无量啊。”
不少人赞同,“那倒是。”
台上僵持的二人也听到了台下的窃窃私语。
彭林筑背对众人,只有祈桑能看见他因为嫉妒愈发扭曲的面容。
祈桑手臂微微颤抖,却还是挤出一抹笑,“师兄,他们都说我会输呢。”
彭林筑不明白祈桑为什么到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事实如此,你先前放出狂言,如今事实证明,你的确不如我!”
“是吗?”祈桑眼神突然一狠,“我看未必!”
彭林筑心头漫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还没开口,突然面露惊恐。
“你是怎……”
彭林筑的声音被玄铁剑碎裂的声音掩盖。
骤然破碎成几截的剑“哐啷”坠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台上的人。
少年收了剑,狂风四起,白衣翩然。
祈桑的剑完好无损,所以碎裂的是……
彭林筑的剑。
台下没有一个人出声,偌大天地之间,只余风声簌簌。
寂静间,似乎还能听见似有若无的剑鸣声。
下一刻,台上兀然响起一声轻笑。
彭林筑猩红的双目抬起,满眼愤恨地盯着光芒万丈的少年。
祈桑手持长剑,剑尖直指彭林筑的喉咙。
少年毫不掩饰眼中的傲气,金乌流光漫洒,在他身上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羽衣。
他问——
“师兄,服输吗?”

彭林筑像是瞬间被人抽走了神魂, 颓然跪倒在地,再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
四周鸦雀无声,好一会, 负责担任裁判的师兄堪堪回过神, 宣布了祈桑获胜。
天承门开设弟子大比数百年了, 第一次有人越级挑战金丹期成功。
彭林筑依然跪在原地, 直到祈桑准备下台,他才抬起一双猩红的眸子怒吼。
“我不服!他怎么可能赢我?!这其中必有猫腻!”
“师兄, 你可不能仗着年纪大就欺负我啊。”祈桑微微歪头, “大家都看着呢。”
彭林筑气噎:“你——”
祈桑笑嘻嘻走到彭林筑面前, 蹲下来, 正好与跪倒在地的后者平视。
“师兄莫不是不服输?”
彭林筑自觉丢人, 匆忙站了起来, 还被绊了一下。
“我的玄铁剑有金丹灵力注入,怎会被你的剑斩断?你必然动了手脚, 此局对我不公!”
“师兄, 你几岁了啊?”祈桑无奈叹气,“成熟点好吗?”
被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这么说,彭林筑这次脸可是丢大发了。
底下不少人“噗嗤”笑了出来,被彭林筑瞪了以后, 勉强收住笑容, 脸都憋红了。
祈桑从地上捡起一截断剑, 是在彭林筑手中被砍断的那把玄铁剑。
彭林筑看见祈桑的动作,还以为对方是在刻意羞辱他,目光不善。
下一刻, 祈桑又把自己手上的剑递了过去。
“师兄,你别这么看着我, 好像我待你多不好似的。”祈桑从不尊重不尊重自己的人,“你想要的公平,将这两把剑比一比就知道了。”
彭林筑将信将疑接过了剑,目光骤然放光,神色激动到近乎失态。
“你的剑并非普通的玄铁剑!”
顾沧焰与诸位长老没有来现场,只在各自殿内通过水镜观看战局。
只有负责裁判的清静阁师兄才有一块传音石,能与掌门联络。
清静阁的师兄看了眼仍然毫无动静的传音石,明白顾沧焰是选择静观其变。
于是他出面解释:“绝无可能!弟子大比所用之剑皆由炼器长老锻造,再由掌门检查,直到大比开始前,比试弟子才有机会接触到佩剑……”
清静阁的师兄搬出了掌门,彭林筑的声音瞬间小了下去,但仍心有不甘。
“谁知他是用了什么方法,总归他的剑与我的不同,这是事实……”
祈桑抱胸撇嘴,一脸“真拿师兄你没法”的表情。
他夺了魁首,正是高兴的时候,一点也不想和彭林筑在这浪费时间。
正欲开口解决这场闹剧,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祈桑似有所感,回过头,果然是谢亭珏来了。
谢亭珏鲜少在这种人多的场合露面,就算偶尔出现,也多半是祭典等严肃场合。
此番主动出现,为的是谁,众人心知肚明。
其实那天一别,祈桑有很久没见过谢亭珏了。
以往谢亭珏的形象总是一身白衣,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穿了一件黑金色的劲装,长发也束成了高马尾。
少了几分清冷疏离,多了几分狂傲漠视,不像他平日里的穿衣习惯。
谢亭珏一出现,众人自觉噤声,脚步悄悄往后挪,恨不得离他八丈远,又舍不得没听完的八卦。
只有祈桑还是那副老样子,兴高采烈跑了过去:“师尊,你来啦!我今日夺了魁首呢!”
谢亭珏疏冷的眉眼顿时温柔下来。
“我们桑桑确实很厉害,我从不觉得你会输。”
听八卦的人深吸一口气。
这是完全不给彭林筑面子啊!
……啊不对。
和霄晖仙尊相比,彭林筑有什么面子。
祈桑悄悄给谢亭珏竖了一个大拇指。
——师尊这是在给他找场子呢,太帅啦师尊!
谢亭珏不露声色地弯了弯唇角,随后目光越过祈桑,看向徒弟身后的彭林筑。
他的眸色冷了下来,漫不经心开口:“入门六年,连这点关窍都看不出,也算是白学了。”
彭林筑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但对面是霄晖仙尊,他只能忍气吞声。
“弟子鲁钝,还请仙尊……指点。”
“今日好生热闹。”人群里有一人突然出声,带着一点慵懒的醉意,“你看不出来也正常,这把剑被他淬炼了。”
炼器长老大步流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看着祈桑,“我略通一点炼器之术,不知我说得可对?”
众人伸长了脖子,双目放光。
好好好,多来点人,闹起来闹起来!
比赛前这两日,祈桑时常往炼器房跑,偶然见过一次炼器长老费正青,得了对方两句指点,这会不算陌生。
“若连您对炼器都只是‘略通’,那我就是在捏泥巴玩了。”
炼器长老是个风趣幽默的小老头,对待弟子一向亲和。
“我说你这两日怎么总往我的炼器房跑,还炸了我两个炼器炉,原来是为了今天的这个鬼主意。”
祈桑惆怅地叹了口气。
“炼器炉好容易炸哦。”
彭林筑站在台上,心里骤然发凉。
四肢冰冷,脸上却腾起热意,羞愧与后悔席卷全身。
他并不是真的蠢人。
回忆比试时,祈桑的一举一动,彭林筑终于在某一刻灵光乍现。
……他想明白了,为什么祈桑的剑与自己的不同。
是那招——
流玉斩焰。
当局者清,旁观者更清。
不少人先彭林筑一步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面露不可思议。
费正青摸了摸自己的白色胡须,仙风道骨。
“居然能想到借用无情道第一式中的冷焰淬炼剑身,如此巧思,前所未闻。”
祈桑被夸得忍不住咧嘴一笑。
无情道第一式“流玉斩焰”,表面燃起的是冷焰,实则灼热的温度都被包裹在核心。
许多无情道修初练此招,总会苦恼冷焰容易烧坏玄铁剑。
祈桑看着自己被烧坏的剑,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面对众人赞叹的眼神,祈桑觉得不好意思。
有人问他是通过什么契机有了这个想法,祈桑摆摆手,故作高深莫测。
“机缘巧合,没什么好说的。”
那人只当祈桑不愿透露,也不再追问。
他们只是素无交集的同门,藏私也可以理解。
只是祈桑的神秘形象,在他心中又稳固了几分。
他想,这个刚入门一年的小师弟,还挺神秘的。
祈桑:“……”
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这场不大不小的闹剧终于落幕,祈桑轻轻哼着歌,随谢亭珏一同回浮雪殿。
费正青也与他们一同前去,完全无视谢亭珏用眼神质问的“你没有自己的殿吗?”
路上,他主动询问祈桑:“你是如何想到要用冷焰淬炼玄铁剑的?”
炼器长老早就看出来祈桑不说原因,根本就不是为了“藏私”,只是单纯的不好意思罢了。
果不其然,此刻远离人群,祈桑环顾四周,确定周围只有他们三人了,才愿意开口。
说之前,他还尤其谨慎,询问两位“刚正不阿”的长老。
“师尊,费长老,我说了你们等下不会上报给掌门大人吧?”
费正青摸了把自己的白色胡须,端着个架子,拖长调子道:“那得看你做了什么事……”
“那算了。”祈桑瞬间闭嘴,“我还是不说了。”
“哎哎哎,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懂变通?”
好奇心被吊起来了,结果当事人又不乐说了,费正青一下就急了。
“你要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听完以后,假装没听见不就好了?”
费正青也就表面上看起来仙风道骨,实际上幼稚程度和祈桑比起来不遑多让。
“小子,与其担心我,你不如担心担心你师父会不会告密,他可是天承门公认的不近人情。”
因为谢亭珏二十岁便结丹,所以容貌一直维持着年轻时的样子。
费正青看着鹤发白须,实际上年龄与谢亭珏差不多大。
谢亭珏淡淡瞥了一眼对方,“我对此并无兴趣。”
也不知道谢亭珏说的没兴趣,指的是听他们谈话,还是和顾沧焰“告密”。
“那就好,你最好真的别听。”费正青计谋得逞,面露打趣,“来来来,小友,我们聊。”
修真之人耳聪目明,怕谢亭珏“不小心”听见祈桑说什么,费正青十分贴心地设了个隔音结界,将他们三人隔了开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祈桑总觉得自己师尊的脸色变得特别难看,目光中也带着若有若无的不善。
祈桑被炼器长老亲切地揽住肩膀,微微歪头看了眼谢亭珏。
发现一身玄衣的谢亭珏真的没看他们,他略微放下心。
虽然谢亭珏不会说出去乱传,但这件事确实有点丢人,被知道了有点不好意思。
一切准备就绪,炼器长老迫不及待:“小友,快说吧。”
祈桑腼腆地低头笑了一下,步子慢了下来,小声又小声。
“因为要准备最后一轮的弟子大比,我前几天把自己关进了后山,想着临时抱佛脚,看能不能再进步一点。”
“你倒是勤勉。”费正青知道这不是重点,催促道,“然后呢?”
“后山自然气息浓郁,有颇多灵植灵宠。”祈桑含蓄一笑,“我想要更加充分地感受后山的浓郁灵气,决定……”
费正青好奇猜测:“你在晚上吸收日月精华了?”
祈桑摇摇头。
费正青继续猜测:“你采撷了山林中的灵植?”
祈桑捻起食指与拇指,两指之间只留下一条很小的缝,示意“猜得很接近了”。
费正青薅了薅胡须,沉浸在思维之中,险些拔掉自己两根胡须。
“小友直说吧,老朽我是猜不出来了。”
祈桑两只手交叠握在一起,垂在身前,露出羞赧的笑容。
“……我抓了只林间的兔子,准备烤来吃。”
炼器长老嘴皮动了动,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怎么烤?用流玉斩焰的火烤?
这就是你说的感受灵气?修炼?
祈桑正欲为自己辩解两句,突然,身边被风声吹来一声极轻的闷笑。
他以为是费正青在嘲笑他,“长老,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要感受灵力精粹而已,你不能笑我……”
谁料费正青面色古怪。
“别看我了,不是我。”
祈桑愣住了。
不是长老的话,那还能是谁?这里只有他,炼器长老,以及……
祈桑猛地看向一旁的谢亭珏,语气气愤:“师尊,你怎么可以偷听呢?”
谢亭珏并没有刻意遮掩压下唇角的笑容,也没有装傻,“是你声音太大了。”
费正青在一旁搭腔,阴阳怪气。
“我设置了结界,你若不是有心偷听,怎么可能听见?”
谢亭珏一句话绝杀。
“合体期的结界,防不住我。”
费正青:“……”
祈桑亦沉默:“……”
师尊,你好拽哦,费长老要气死啦。
费正青嘴皮子动了动,最后恶狠狠瞪了一眼谢亭珏。
有本事,以后你别让我给你炼……让我给你徒弟炼器!
祈桑撇撇嘴,郁闷了没一会,就调节好了自己的情绪,故作神秘地说完了故事的后半截。
“后山禁止燃明火,我又实在想吃烤兔……啊不是,我又实在想感受天地灵气。”
炼器长老帮祈桑补充完了后半句话,“所以这兔子就自己拔了毛,跑到你的剑上被烤了?”
祈桑看看天看看地,故作无辜一笑。
“嘿嘿,是呀。”
谢亭珏这时候已经完全不装了,放慢步子,走到祈桑边上一起听他说话。
费正青也懒得搭理这个偷听的“无耻之徒”,催促祈桑接着说下去。
“你烤兔子就烤兔子,最后怎么跑到我的炼器房去了?”
祈桑语气慷慨激昂,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普通的玄铁剑根本扛不住冷焰的芯火灼烧,烤得香的流油的兔子一下就掉到地上了,真是暴殄天物!”
“我以为你会比较心疼我锻造的玄铁剑。”
费正青嘴角抽了抽,一时不知道该吐槽什么。
“所以你就跑到我的炼器房,想淬炼一下玄铁剑,结果炸了我两个炉子?”
祈桑两只手的食指碰在一起对了对,看看天看看地,试图转移话题。
“我发现流玉斩焰的冷焰用起来还挺顺手,跟着您老的弟子练了两天技巧,脱炉也能简单淬炼剑身了。石师兄不愧是您的弟子,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很显然,祈桑的蒙混过关并没有成功。
费正青无情地冷笑两声,不算太重地掐了下祈桑的脸。
“把我夸出朵花来也没用,我那本就天天炸炉子,你炼器院的师兄师姐们生怕炉子不够用,可都小心着呢……你上来就炸了两个。”
说着,炼器长老又作势欲捏祈桑的耳朵。
祈桑夸张地迈开一大步,躲掉炼器长老的“魔爪”。
随后,他三两步就跑到了谢亭珏身后,嘴里嚷嚷着“师尊师尊,救救我。”
祈桑本来已经习惯性想要抓住谢亭珏的白色广袖。
伸出手才发现,今天的师尊没有穿那一身熟悉的白色广袖长袍。
情急之下,祈桑只能将手拐了个弯,搭在了谢亭珏的肩膀上。
钟灵毓秀的小少年从身材挺拔的男人背后探出一个脑袋。
确认师尊会护着自己以后,祈桑有恃无恐地冲炼器长老做了个小鬼脸。
费正青颇为无奈,没好气地笑了笑,也没打算真的计较此事。
刚刚那话本就是说着逗祈桑玩的,偌大一个天承门,怎么可能缺那三三两两的炼器炉?
谢亭珏偏过头,看着自己肩膀边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顺手摸了一把。
“你那些陈年旧炉子早就该换新的了,我此前凑巧得了两个焚阳炉,改天差人送去你那。”
这倒是意外之喜。
炼器长老笑眯眯应下了。
“你有小桑这样的好徒弟,是你的福气,是该宠着点。”
祈桑谦虚摆摆手,“哪里哪里……”
谢亭珏眸光温和,让费正青看得不停“啧啧啧”。
这嫌弃的声音实在煞风景,谢亭珏与祈桑同时看向了费正青。
费正青刚得了两炉子,满面春风得意。
“也不知是谁,多少年前信誓旦旦说,自己绝不收徒,现在就……啧啧啧,变脸比翻书还快。”
被揭了老底,谢亭珏也面色不改。
“约莫是无极殿的费正青说的吧,至少我浮雪殿不曾说过这种话。”
费正青哑声:“……”
谢亭珏,八百年没见过你这臭不要脸的样了。
这么一想,费正青突然有些感慨。
曾经有段时间,谢亭珏莫名变得偏激固执。
又过了很久,他才成了这幅清冷寡欲的模样。
关于那段时间的异常,他也只用一句“忘了”来搪塞别人。
多年不见他开玩笑,倒是有些怀念了。

到了浮雪殿, 费正青脚步不停。
他自然得好像浮雪殿是他家一样,脚步不停,想要跟着祈桑一同进大殿。
谢亭珏突然停下了脚步。
费正青明白谢亭珏的意思, 无非是嫌弃自己跟了一路。
明知这才是事实, 他却还是故意曲解对方的意思。
“谢亭珏, 你有事就自己忙去好了, 我和祈桑小友两个人就挺好,用不着你。”
谢亭珏故作淡定的神态, 终于还是出现了一点裂痕。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赶客意思, “费正青, 你不回你的无极殿, 跟着我们来浮雪殿做什么?”
费正青与谢亭珏相识多年, 压根不在乎对方的恶劣态度。
“谁跟着你了, 我与祈桑小友一见如故……”
谢亭珏反唇相讥,“怎么?你想当桑桑的师弟?”
费正青毫不在意对方的嘲讽, 他知道谢亭珏是见不得自己与祈桑太过亲近。
说来也怪, 谢亭珏说了千八百年的不收徒,一朝破天荒收了个徒弟,就看得这般牢。
虽然猜出来了谢亭珏的心思,但费正青一向是个叛逆的人。
未入仙途时, 是个叛逆的小孩, 还有爹娘的棍棒管着。
如今千百年过去, 他变成了个叛逆的长老,也没人再管着他了。
费正青专挑谢亭珏不爱听的说。
“我不当他师弟,我想让他给我当徒弟。”
谢亭珏颇为无语, 不明白自己这个师弟怎么千百年过去还是这么幼稚。
他没有和费正青做无意义的争论,广袖一挥, 一道无形的结界就在浮雪殿四周展开。
结界恰好隔开了费正青与祈桑。
费正青摸了下自己被结界撞到的鼻尖,嘴里骂骂咧咧。
顾及着还有个晚辈在场,千万般言语,最后只化作一句——
“谢亭珏,你现在倒是威风了,别忘了我手里还有你不少的把柄……”
原本祈桑觉得事不关己,正在踢脚下的小石子玩。
闻言瞬间抬头,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件事的渴望。
是什么事情?快让我听听!
谢亭珏面不改色多设了一层结界,这下结界外的声音是一点都传不进来了。
祈桑难掩自己的失落,无声地叹了口气。
再一抬头,就发现谢亭珏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很想听吗?”
当然想听啦。
祈桑心中如是想。
但这番话显然不能被谢亭珏知道。
所以祈桑义正辞严道:“我对师尊的过去一点也不好奇,都是费长老非要说给我听。”
谢亭珏点点头,“我们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但外面的人还听得见我们的声音。”
祈桑正义的表情一僵,缓缓回头,就发现费正青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他。
祈桑挠挠头,双手合十,露出讨好的笑容。
费正青勉为其难接受了祈桑的“道歉”,挥一挥衣袖,转身走了。
等费正青的身影看不见了,祈桑才回过头。
他长舒一口气,“师尊,你怎么不提醒我啊,我真怕被费长老怪罪啊。”
“他怎么舍得责怪你。”
谢亭珏眼底挂着浅浅的笑意。
“我看你一路上和他相谈甚欢,险些以为他才是你师尊了。”
“怎么会呢。”
祈桑双手抬起,虚虚做出捧书的样子。
“您才是我的师尊,您的话,我奉为圭臬。”
这下谢亭珏眼底的笑意是真的很明显了。
他说:“我从前没有对你有过什么要求,如今也只有一个要求。”
祈桑立马端正表情,表示自己在认真聆听。
甚至还挺直腰板,身姿站得比拜师大典上还挺直。
谢亭珏语气却颇为随意,说出的话更是与祈桑想象中的“教诲”八竿子打不着。
“你可以好奇我的过去,但传言有许多捕风捉影的谣言,你只能相信我说的。”
祈桑迷茫一瞬。
没想到谢亭珏要说的是这个。
虽不明白师尊这么说的原因,但师尊肯定有师尊的道理,他点头就是。
于是祈桑点了点头。
真诚中带着些许迟钝,看起来既识时务又好骗。
魔族生性狡诈,惯会骗人。
这是许多人对魔族的刻板印象。
其他魔族是什么样的,谢亭珏无从评价。
但他以前觉得,至少自己不是这样的。
只是在这一刻,谢亭珏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他觉得自己这个小徒弟很好骗,但他并不打算欺骗祈桑。
修真界弱肉强食是法则,波谲云诡的谎言更是数不胜数。
谢亭珏知道未来的祈桑一定会大放异彩,更多的明枪冷箭迟早防不胜防。
只是,此时的祈桑还没有学会防备别人。
他作为师尊,更应该护着祈桑,不被心怀叵测之人欺骗。
谢亭珏像是自我暗示一般重复着这个念头。
弟子大比的优胜者可以申请下山游历,祈桑一定会去。
——他要和祈桑一同下山。
只是,不能用谢亭珏这个身份。
翌日晌午,日头正烈。
门派内的大多弟子,不约而同聚集在了广场上。
每届弟子大比结束后的嘉勉环节,都会在广场上举行。
从前众人对这件事无甚兴趣,这次到场的人却空前的多。
找借口告假的人几乎没有,简直给负责这件事的管事弟子气笑了。
之前一到这个时候,平日里生龙活虎的师弟师妹,个个都变得身娇体弱,找借口不来。
不过,其实也能理解,因为他也很好奇。
……这名一人包揽了筑基组和金丹组两个魁首的小师弟,究竟长什么样。
日光斜照,舒天昭晖。
祈桑站在石台上,接过顾沧焰递给他的胜者奖品。
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注定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前来观礼的弟子表面波澜不兴,实则有好几个人开了个区域结界,疯狂加密传音。
【这就是谢长老的弟子吗?长得还挺好看的。】
【入门一年就打败了彭师兄,这天赋真是羡慕不来。】
【听说他之前问道的时候,问道石都碎了呢。】
【啊?为什么,详细说说。】
【我怎么会知道,我连问道石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之前路上遇到这位小师弟,他乖乖叫了我一声师姐,给我萌晕了。】
【别想了,小师弟修无情道,未来迟早变成霄晖仙尊那副样子。】
【那改天我再去偶遇偶遇他,听他多叫两声师姐,嘿嘿。】
【你们听说没,昨天彭师兄回去大病一场,都口不择言,开始造谣小师弟是断袖了!】
【哈哈,他怎么会知道的,总不能小师弟看上了他吧哈哈哈……】
【哎,之前是他负责整理新入门弟子的名册,是不是偷看到什么了?】
立于一旁的顾程镜咳嗽一声,轻声提醒:“禁止闲谈。”
虽然顾程镜听不到他们在聊什么,但空气间细微的灵力波动被捕捉到,还是能猜出他们正在传音。
几人这才匆匆结束传音。
不远处,站在石台上的祈桑接过奖品后,没有直接下台。
他思索片刻后询问:“掌门,往年弟子大比的胜者有下山游历半年的机会,不知今年是否也是?”
顾沧焰不意外祈桑想要下山游历,如实回答。
“本来是有的,只是你情况有些特殊。按照规定,下山游历需得有金丹中期的修为,否则独自下山,太过危险。”
本以为祈桑会就此作罢,毕竟游历的机会,以后多的是。
谁知祈桑沉默片刻,突然道:“我之前打败了彭林筑师兄,也算是有金丹中期的水平了吧。”
这话说得着实是不给彭林筑面子,其中多多少少也有祈桑报复对方的一点小心思在。
果不其然,不少人暗暗憋笑,觉得彭林筑输给一个筑基期实在丢人。
更有甚者,平日里便与彭林筑关系不好,听到这话直接笑出了声。
“某人昨天还输急了眼,说人家小师弟是断袖呢~”
彭林筑亦在台下,闻言直接黑脸。
所幸他本来就黑,就算黑脸了也看不太出来。
顾沧焰怎么会不知道祈桑的小心思,不过他并未斥责对方。
“那场比赛你获胜是事实,不过有取巧的因素存在。游历途中,你若遇到心怀不轨之徒,硬碰硬还是胜算不大。”
顾沧焰说完,发现祈桑态度并未动摇,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一定要下山游历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祈桑依然坚持,肯定是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
祈桑嘴唇动了动,垂下眼,遮住眼里的神色。
“弟子在凡间曾有一段情缘,两个月后,是他的忌日。”
此话一出,全场惊骇。
就连顾沧焰都脸色微微一变,看向谢亭珏,却发现后者面色自若,显然早就知道这件事。
只是周身的气息明显冷了很多,不知道是在生气祈桑留恋红尘事,还是因为什么。
底下有不少弟子克制不住地交谈起来。
直到顾沧焰抬手示意安静,声音才渐渐消失。
这位小师弟居然在凡间娶妻了!!!
彭师兄昨天还造谣小师弟是个断袖……果然是假的吧。
虽说修真之人大多断情绝欲,但也并非不能娶妻。
顾沧焰自己就有一位恩爱的夫人,早些年因为修为不够,寿元尽了,喜丧而去。
只是,祈桑的情况……
底下有弟子没克制住音量,声音传了上来。
“小师弟修的不是无情道吗?怎么能这么在意亡妻……”
被身边的人提醒了一下,那名弟子自知失言,连忙把头低了下去。
祈桑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他的嗓音清冽,不带情绪时,听起来就格外冷淡。
“我并未娶妻。”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祈桑的意思。
风吹鼓祈桑的袖袍,令这位小师弟看起来多了几分孤寂感。
但下一瞬,在场弟子又觉得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祈桑笑了,笑容一如往常,明快乖巧。
他的桃花眼微微弯起,语调轻松,却砸得在场人神情恍惚。
“他是我的亡夫,我与他,恩爱非常。”
“纵修无情道,亦不敢忘。”

瞧见众人议论纷纷, 顾程镜敛眸,低声吩咐身边的弟子。
弟子听完后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人群。
其实知道这件事的人还不少, 诸如顾程镜。
但此刻, 他们的心情还是很复杂。
他们没有与萧彧相处过, 但对祈桑都抱有极大的善意与欣赏。
所以他们才不明白, 萧彧得好成什么样,才值得如此优秀的祈桑, 这么郑重地对待。
死去多年, 依然能在祈桑心中占据那个唯一的特殊位置。
祈桑这么好的人, 谁会不喜欢呢?
祈桑这么好的人, 喜欢上谁, 那个人该有多幸运?
顾沧焰思忖片刻, 出声解决如今气氛凝滞的场面。
“如果你能在一个月内突破筑基期,成功结丹, 便可下山游历。”
祈桑行了一个很规矩的弟子礼:“多谢掌门。”
顾沧焰对着台下又照例说了几句场面话, 就摆摆手,示意结束。
祈桑一句“亡夫”惹得台下诸多人抓心挠肝。
当事人却和没事人似的,高高兴兴地走人了。
有人想从与祈桑相熟的人口中,旁敲侧击问到消息。
沈纨还算八面玲珑, 但守口如瓶, 一个字也套不出来。
原星岫……
原星岫直接找不着人了。
当然, 这里也有人很高兴。
见到彭林筑面露得意之色,剑阁一位师姐翻了个白眼。
“你怎么这么在意小师弟的事?别想了,就算小师弟是断袖, 也看不上你的。”
彭林筑阴阳怪气道:“你们知道他和谁断袖吗?他……”
话说到一半,彭林筑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戒律堂的弟子匆匆赶来, 对他下了个缄默咒,声音冷肃。
“违反门规,私自泄露弟子名册上的信息,把他带去戒律堂!”
进了戒律堂受刑,不掉一层皮别想出来。
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横着进去烧成灰了出来。
总之,这次彭林筑别想好受了。
不管众人是如何抓心挠肝,祈桑兀自潇潇洒洒跑回了浮雪殿。
刚踏进门,一只白鸟突然扑棱扑棱翅膀,衔着一截棠梨花枝飞向祈桑的方向。
祈桑似有所觉,伸手托住这只白鸟。
白鸟在落在他掌心,放下嘴里的一截花枝,低下脑袋蹭了蹭祈桑的掌心。
祈桑小心地揉了揉白鸟的脑袋,“小木鱼,你怎么来了?”
小木鱼是白鸟的名字,祈桑取的。
因为它很喜欢啄木鱼,祈桑还特意给它做了个啄不坏的木鱼。
白鸟啾啾两声,歪了歪脑袋,看向某一个方向。
随后便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唯有那截花枝静静地落在祈桑的掌心。
祈桑握着花枝,思忖片刻,反应过来了。
他换了个方向,往谢亭珏所在的书房走。
书房内炉烟袅袅,淡雅梨花的香气散在空中。
祈桑敲了敲门,等了片刻才听见里面的回应:“进来。”
推门后,祈桑小跑两步进入屋内。
“师尊,你在这等我,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差点直接走了。 ”
谢亭珏拿起茶杯,淡淡饮了口茶。
“不是差白鸟给你送信了吗?”
“小木鱼又不会说话,它只会啾啾啾。”
谢亭珏忍俊不禁。
“你学得比它像。”
书房不大,祈桑环顾四周,发现还是谢亭珏坐的位置最舒服。
说来也巧,刚好能坐两个人。
祈桑试探性走了两步,发现谢亭珏没有制止他的动作后,高高兴兴跑过去,挨着谢亭珏坐了下来。
“这样吗?那改天我教教小木鱼。”
祈桑的身体挨着谢亭珏,虽不至于紧贴着,但似有似无的触碰反而更加令人在意。
因为距离很近,少年身上淡淡的乐梨香,几乎盖住了书房内本来有的熏香味。
谢亭珏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他面上不动声色,身体却有些僵硬。
“师尊,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我猜猜……你是不是悄悄用神行术了?”
神行术是一种寻常的瞬移术法,但是天承门明令禁止使用这种“偷懒”的术法。
谢亭珏丝毫没有被拆穿了的自觉,“门规是约束你们弟子的。”
言下之意,他是长老,不用在乎门规。
“啊……师尊你怎么可以这样。”祈桑抱怨,“不都说师尊要以身作则吗?”
谢亭珏从容淡定。
“我未曾这样说过。”
祈桑撇撇嘴。
看来这个懒,师尊是非偷不可了。
自己不能偷懒固然令人惋惜,但他人的偷懒成功,更加令人心痛。
祈桑悄悄看向谢亭珏,发现对方正在慢条斯理喝着茶。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喝了这么久,谢亭珏杯中的茶好像也没有少多少。
祈桑看了一会,心中升起一点使坏的想法。
他身体突然往边上一歪,用力抱住谢亭珏,试图吓他一跳。
谢亭珏身体瞬间僵硬,喝茶的动作都停滞住了。
祈桑得意地想,师尊果然被自己吓到了。
片刻后,谢亭珏故作淡定地撇了撇茶叶,饮下一口热茶。
许是因为茶水太烫,他突然觉得室内闷热,身上被祈桑环住的地方也开始升温。
心慌意乱的谢亭珏勉强维持住了师尊的威严,偏头垂眸,淡声道:“桑桑,放开。”
因为喉头发紧,语气显得有些冷,让祈桑误以为谢亭珏生气了。
十分识时务的祈桑立马道歉。
“对不起师尊,我下次再也不会捉弄你了。”
谢亭珏盯了祈桑几秒,几息后,笑着叹了一口气。
他语气宠溺:“你呀……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样。”
祈桑连忙保证,竖起三根手指放在脑袋边上。
“我保证,在外人面前一定……咦?”
发誓到一半,祈桑突然发现不对劲。
师尊说,在外人面前不能这样,意思就是,私底下可以这样?
因为衣服比较宽松,祈桑的领口在动作间散开了一点,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谢亭珏干咳一下,抬手为祈桑理好了衣领,遮住了这几分细腻的雪色。
整理间,谢亭珏突然瞥见祈桑的脖子上挂着一样东西。
他随意地问:“桑桑,你脖子上挂着的是什么?”
祈桑疑惑仰头,摸了一下脖子才反应过来。
“这个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是我哥哥送给我的。”
祈桑顺着脖子上的那根细线将挂坠拿了出来。
是一颗透明小巧的琉璃珠,用一根细细的红线串了起来。
祈桑语气毫不在意,仿佛这只是一颗普通的珠子。
只是,他下意识用手摩挲的动作,证明了他在说谎。
明明是很依恋很珍视的东西,却下意识贬低。
琉璃珠晶莹剔透,毫无杂质。
一眼便知,这不是什么廉价的珠子。
谢亭珏发觉琉璃珠上,有一丝将散未散的魔气。
他微微眯眼,问:“桑桑,可以把它给我看看吗?”
祈桑双手绕到脖颈后面,解下了被红线缠绕着的琉璃珠。
小小一颗琉璃珠,没有任何色彩。
只在拿下来后,被阳光照射出粼粼的光彩。
谢亭珏伸手接过琉璃珠,仔细端详片刻。
——上面确实有一股不易察觉的魔气。
这股魔气太微弱了。
没等谢亭珏动手探查,就自己消散了。
真是奇怪。
这抹魔气盘桓在琉璃珠上这么多年,像一缕飘荡的孤魂一样不肯散去。
徘徊人世间多年,今天只是见了下光,就像一场雾一般自己消散了。
因为事情有些诡异,谢亭珏没有告知祈桑自己的发现。
“桑桑,你知道这颗琉璃珠的来历吗?”
见祈桑摇头,谢亭珏漫不经心道出接下来的话。
“这颗琉璃珠上,附着魔气。”
祈桑眼瞳微缩,似乎想到了什么,迅速低头掩盖脸上的异色。
他努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却还是被谢亭珏发现了异常。
谢亭珏握住了祈桑紧攥的手。
“桑桑,你在生气,为什么?”
有好一会,祈桑抿紧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低着头,谢亭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猜到祈桑现在的心情很糟糕。
良久后,祈桑恢复如初,淡笑着主动开口。
“这颗珠子先留在师尊身边吧,事关魔族,兹事体大。”
谢亭珏见祈桑脸色不好,没有多问,只是微微点头。
他承诺道:“如无问题,琉璃珠明日便可还予你。”
祈桑摆摆手,表示不急。
这个小插曲没有影响到他们。
谢亭珏绕开话题,叮嘱祈桑关于结丹之事。
放在旁人身上,谁都不敢保证刚突破筑基后期,就可以一个月内结丹。
但听谢亭珏的语气,好像已经窥见未来,确定祈桑可以结丹了一样。
这种全然信任的态度令祈桑微微一怔,心里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他认真听着每一条叮嘱,等对方说完,才起身告辞。
临走前,祈桑站在门口,沉默了许久。
谢亭珏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待着祈桑接下来的话。
祈桑背对着谢亭珏,让人看不到表情,也猜不透此时的心情。
“师尊,如果有人骗了你十六年,你会怎么想?”
会愤怒吗?
会觉得他有苦衷吗?
“这话你不应该问我。”
谢亭珏的回答远在祈桑的意料之外。
“于修真者而言,十六年不过是瞬息。”
瞬息吗?
祈桑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蓦然笑了。
“也是,修真者寿数漫漫,不必太在意短短十六年。”
祈桑明白谢亭珏的意思,是让他不必执着于过去。
“话虽如此,”谢亭珏突然出声,“但我其实,一直希望能回到十八年前。”
祈桑转过身,疑惑地看着谢亭珏。
摇曳的烛火打下黄色的光,让少年看起来很温柔。
谢亭珏说:“如果能回到十八年前,我一定不会错过你每一年的生辰。”
祈桑没想到谢亭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愣神许久,才弯眼笑了出来。
“没关系,我的生辰在冬至夜,今年我们可以一起过。”
谢亭珏迎着祈桑的目光,又问:“桑桑,你刚刚问我的问题,你心中有答案吗?”
——如果有人骗了你十六年,你会怎么办?
祈桑默了默,叹笑道:“我不会讨厌陪我过了十六年生辰的人。”
谢亭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祈桑走后,带上了书房的门。
窗户是闭着的,祈桑带上门后,谢亭珏总觉得书房内有些太过昏暗了。
但他没有动,一直坐在原位上。
直到暮色四合,再到月上柳梢。
室内愈发昏暗,他才微微动了动手指。
谢亭珏挥手幻化出一片水镜。
在不注入灵力的情况下,水镜只是一面比较清楚的铜镜。
水镜的镜面泛着微微的水波,如同一汪真实的铜色池水。
谢亭珏目光落在水镜上,自己的面容倒映其中。
一切似乎都没什么特别的。
倏地,水镜之上突然泛起剧烈的波动。
等水波渐渐平息,上面却出现了另一人的面容。
是谢逐的脸。
望着水镜中的那张脸,谢亭珏面露讥嘲之色。
他伸手打散了水镜,镜中人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室内复又恢复死寂。
许久后,谢亭珏才自嘲般想,他刚刚竟将自己幻化成了谢逐的模样。
——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能光明正大地陪伴祈桑吗?
那些阴暗朽烂的心思,终于在这一日重出天日。
谢亭珏不再抑制心中的情绪,任由心中的嫉妒将自己吞噬。
掌心被业火石烙下的那个“妒”字,似乎又开始发烫。
这一刻,谢亭珏才清楚地意识到。
有些人死了,会变成天边的明月。
而他是魔,永远也不会成为天边的明月。
祈桑前十八年的生辰,是萧彧陪着的。
祈桑未来的生辰,也不会只有他陪着。
屋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谢亭珏终于动了动身子,起身打开窗户。
落雨在窗台上四溅开来,却因为有结界,进不来屋子里。
谢亭珏发出一声轻叹:“下雨了啊。”
自从祈桑来了云渺山,天承门已经很久没有过阴天了。
或许是知道了一个月后祈桑就将下山,积攒了数月的雨一夜之间落下。
院内的棠梨花都被打散许多。
或许要不了多久,花期也要过了。

书房外是阴雨绵绵, 明明下着雨,但要说有多凉爽,倒也没有, 反而沉闷地令人烦躁。
雨天的湿冷气似乎透过结界, 缠在了谢亭珏的身上。
书房里没有多余的摆设, 如外人对谢亭珏的印象一般, 严谨死板。
他在门口设置了一个禁止他人进入的结界,随后才从须弥芥子中, 重新取出祈桑的那枚琉璃珠。
琉璃珠失去了那缕魔气, 虽在烛光照耀下依旧流光溢彩, 却与普通的琉璃一般无二。
谢亭珏将琉璃珠放在自己的掌心。
缠绕着琉璃珠的细长红线落下来, 垂在半空中。
这红线曾经被另一人穿进了珠子, 寄托着难言的欲与望, 牢牢系在祈桑白洁无暇的脖颈上。
红绳成为一道欲望的载体,串着一颗意义不明的琉璃, 成为时刻提醒祈桑的枷锁。
谢亭珏指尖不自觉溢出几缕魔气, 缓慢萦绕着琉璃珠。
等他察觉时,魔气已经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般,不受控制地浸入了琉璃珠之内。
谢亭珏脸色一变,微微皱起了眉。
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 琉璃珠倏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白光。
半息之后, 耳边凌乱的雨声停了。
等谢亭珏再次睁眼, 已经到了另一方地界。
周围是淡淡的桃花香,外面还有黄鹂的鸣叫。
是春日景,气候也暖融融的。
谢亭珏半躺在一张干净的木床上, 边上的摆着铜镜里,倒映着另一人的面孔。
镜中之人面容因为久病而苍白, 衣着简陋,身上却有掩盖不住的温润气息,如翠绿修竹。
室内虽然家具老旧,但一尘不染。
家里的气味也很好闻,像是某种草木雨后的芬芳,主人显然是个勤快的人。
谢亭珏心神未乱,仔细探查周围环境。
很快,他发现自己身处之地不像幻境,更像是……一段记忆的复刻。
若要强行破境,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他害怕自己强行破境,会损伤祈桑的琉璃珠。
不清楚幻境内的具体情况,谢亭珏不敢轻举妄动。
屋外传来脚步声,他正欲有所动作,却发现自己失去了身体控制权。
来者推开房门,谢亭珏看清对方的脸——是祈桑。
眼前的祈桑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头发比认识时要短一点,人也要更瘦一些。
谢亭珏猜到自己的神魂,附在谁的身上了。
祈桑将洗好的野果摆在桌子上,随后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身边。
“哥哥,你今天感觉好一点了吗?”
随着这句话说出口,谢亭珏突然能与这具身体的主人共感了。
身上的每一处骨头都泛着细密的疼,盖在被子下的手早已攥成拳,用以压制蚀骨的疼。
可这人说出的话却与事实完全不同。
萧彧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不疼,早就习惯了。”
祈桑看着萧彧,好半晌,才低下眼眸,抬起自己的手。
“哥哥,我今天差点迷路了,手还被树枝划伤了。”
萧彧握住祈桑的手,上面有一道很长的血痕,看着触目惊心。
少年的皮肤很白,这也就导致了任何伤口在上面,都会看起来比实际更严重。
萧彧的眼神有一瞬变得很悲伤,却还是在祈桑看向他时,勉强露出了一个看不出破绽的笑容。
萧彧的掌心泛起淡金色的灵力,为祈桑治愈了伤口。
“会不会很疼?我们家桑桑,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么多苦。”
“嗯。”祈桑低声说,“哥哥,好疼。”
萧彧握紧了祈桑的手,压制住自己喉间漫出的血腥味。
他想要开口安慰祈桑,却像是陡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每一个字说出口,都会透露着苍白无力。
祈桑也没有在等着萧彧的回答,他看着手上已经完好如初的伤口,又问。
“萧彧,你不是仙人吗?你这么厉害,无所不能,为什么治不了自己的病?”
这一次,萧彧没有笑了。
谢亭珏借着萧彧的视角,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祈桑执拗的眼神。
明明知道这个回答一定不会是自己想听到的,却还是固执地等着一个答案。
过了很久,萧彧才开口。
“桑桑,天命当头,所有人都只是个凡人。”
萧彧以前偶尔会觉得,祈桑的双眼如同阳春三月。
江南四季里,最温暖的池水,最烂漫的鲜花,最繁华迷人的景色,都在少年的笑容里。
可是现在,江南的春三月,落下了一场迷蒙的雨。
此时白日,屋子外阳光正好。
窗子没有合上,暖和的光照了进来。
光落在萧彧身上,他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
谢亭珏被困在萧彧的身体里,却想要抬手为祈桑擦去泪。
下一刻,萧彧也就真的抬起手,轻轻抹去了祈桑眼角的泪。
面前的一切开始扭曲。
幻境如同被打碎的水波,波纹荡开的刹那,幻境破碎。
谢亭珏睁开眼,垂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指尖仿佛残存温热潮湿的泪水触感。
是幻境中的萧彧为祈桑擦去了泪吗?
还是,被困在萧彧身体中的谢亭珏……为祈桑擦去了泪呢?
距离祈桑与顾沧焰约定的期限,还剩下一半时间。
祈桑每日雷打不动地去后山练剑,谢亭珏偶尔会顺路去教习他剑法。
无情道虽然只有十式,但每一式都能延伸出千万变化。
其中蕴含的妙意深奥,哪怕只追求其形,而不知其意,都难如登天。
第二式凝光破雪,需要识海灵气充盈,多数无情道修会选择在金丹期才开始练习。
但祈桑显然不是一般人,别人用金丹修为辅助无情剑道,他靠修习凝光破雪加快自己结丹的速度。
这一举动不说倒反天罡,也算惊世骇俗,谢亭珏见后,却没有开口阻止。
他只是给祈桑多留了一道护脉真气,防止练功出岔,危及心脉。
为表谢意,祈桑当晚就溜进食膳坊,用里面少得可怜的材料,为谢亭珏做了一碗“大珠小珠落玉盘”。
谢亭珏盯着碗里的东西,向来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的神情微动。
“这是什么?”
祈桑双手捧着那碗汤,自知做得不太好,也有些尴尬,干咳一声。
“这是弟子的拳拳孝心呀。”
谢亭珏看着祈桑期待的神色,还是拿起汤勺,喝了一勺这碗白萝卜丁配焯水青菜汤。
下一刻,谢亭珏闭上眼,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道护脉真气应该留给我的。”
祈桑:“……”
师尊,说话好难听奥。
话虽如此,谢亭珏最后还是把祈桑这碗“拳拳孝心”喝完了。
祈桑心满意足,捧着空碗还回了食膳坊。
食膳坊的师姐以为祈桑把汤倒了,一点也不意外。
师姐说:“早就让你别做了吧,你看,现在把汤倒了,多浪费食材。”
祈桑气鼓了脸。
还是师姐说话更难听!
本以为结丹还需要些时日,谁知半月后,后山上空就飘起雷云。
筑基期突破到金丹期需要抗过九道雷劫,虽不致命,却也不可小觑。
祈桑在察觉自己将要突破时,当机立断给周围设下结界,防止误入的同门被他的雷劫劈到。
雷劫可不管你是谁,只要在范围内,都一并劈了。
与此同时,正在无极殿与费正青对弈的谢亭珏也察觉到什么,瞬间起身。
费正青原本在揣摩棋局,因为谢亭珏下的太烂,导致他以为对方设下了什么陷阱。
揣摩了半天,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陷阱。
……难道他真的技不如人?
见谢亭珏起身,费正青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
“以你那弟子的天资,你还怕他抗不过这区区金丹雷劫?快回来,轮到你落子了……”
谢亭珏一挥衣袖,状似无意地用宽大的袖袍扫乱了一盘棋局。
费正青气得两眼一黑,瞬间站了起来。
“谢亭珏,你莫不是怕输了,故意捣乱吧?”
谢亭珏心中肯定对方的说法,但面上冷笑,嘴上反驳。
“若不是你硬让我陪你对弈一局,我此刻正陪着桑桑在后山。”
棋局已毁,费正青坐在原位也没事可干,干脆和谢亭珏一道去后山看看祈桑。
“你将祈桑看得这样牢,顾沧焰对自己儿子都没这么上心……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区区金丹雷劫罢了。”
谢亭珏步履不停,袖袍带风。
“他根基不牢,修炼速度又太快,我只怕他遭天道针对。”
费正青晃了晃自己的酒葫芦,发现没酒了,琢磨着什么时候再找借口下山一趟。
“我看你就是想太多了,你没见着祈桑一来,云渺山下了这么多年的大雪都停了吗?”
这般天地异象,简直闻所未闻。
这还不足以展示天道对于祈桑的偏爱?
谢亭珏只说。
“但愿如此。”
谁料两人还未到后山,便有弟子御剑停在了谢亭珏面前。
“谢、谢仙尊,不好了,你快去祈师弟那看看吧!这雷劫简直是要劈死小师弟啊!”
谢亭珏脸色陡然一变,来不及询问发生了什么,直接坏了门规,用门派内明令禁止的神行术到了后山。
费正青有些语噎,这人犯禁犯得如此自然,私底下怕是没少干过。
算了算了,就当没看见吧,到时候让谢亭珏掩护他溜下山买酒吧。
反正顾沧焰因为有事不在门派,也没人会约束谢亭珏。
费正青本也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见事态紧急,同样用神行术到了后山。
在无极殿时还看不出来什么,到了后山才发现,祈桑上方积攒的雷云已经黑压压一片了。
这雷云厚重,雷声闷然,显然不该是筑基渡劫该有的雷劫。
……难怪刚刚那名弟子会说,雷劫想劈死祈桑。
原本有不少弟子正在后山练剑,见到有人突破,只想躲远些自己练自己的。
谁料雷云越积越厚,其中隐隐可以窥见的雷光也不似普通金丹雷劫的模样。
顾沧焰不在门派中,反应过来情况不对的弟子,连忙赶去通知谢亭珏。
费正青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真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
谢亭珏去祈桑那查看情况,他则厉声让四周的弟子离开后山。
后山只剩下他们三人。
费正青遥遥看了眼正在与祈桑谈话的谢亭珏,没有过去,而是就近找了棵树靠着。
另一边,祈桑也有些纳闷。
“师尊,师兄师姐们筑基渡劫的时候,雷劫也这么……来势汹汹吗?”
无论怎么看,这雷劫都不是他这个修为抗得过去的吧!
谢亭珏见祈桑依然有心开玩笑,没有被这可怖的雷劫吓到,不免放下几分心。
“你修为进步神速,于天道是大忌,真要针对你,也并非没有缘由。”
如今仙修居多,魔修日益减少。
天地间仙魔之气不平衡,此消彼长。
天道为了维系这一方世界的平衡,只能竭力打压那些修者。
甚至曾有传言——天道会在某些修者渡劫时,刻意针对。
劈碎道心,令其堕魔,以此来平衡仙魔气之间的差距。
只是这个传言太过惊世骇俗,让许多人就算有了想法,也不敢公然讨论。
祈桑听后点点头,面上没有半分害怕的神色。
“所以,师尊觉得今天之事,是天道要……杀我?”
谢亭珏没有任何表示,但无言便是默认。
祈桑一向相信自己的师尊,见状不免对天道生出几分敌意。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祈桑觉得天上的雷云似乎愈发浓厚,但给人的压迫感却没那么重了。
就好像听见自己被人说了坏话,试图在补救些什么。
因为这一个只有他发觉的小插曲,祈桑心情好上不少。
黑云遮天蔽日,天光昏昧,气压变低。
天地间风啸树摇,偶尔乍现的雷光都带着恐怖的威势。
祈桑不慌不忙把被狂风吹乱的头发重新束紧,袖袍在风中翻飞鼓起。
在如此紧迫的时刻,他的表情却异常轻松,甚至称得上是轻狂不羁。
“那我就赌,九道天雷没办法让我死在这里……今日的每一道雷声,都会是天道对我晋升的祝贺。”

祈桑拉着谢亭珏的手, 放在自己心口。
“师尊, 你感觉到了吗?我现在心跳快得好像要死掉了。”
谢亭珏抽回手,曲指弹了一下祈桑的额头。
“别瞎说, 我在这, 不会让你……出事的。”
祈桑笑嘻嘻往后退了一步, 进入自己设置的结界中。
“那师尊你可得好好看着我, 要保护我呀。”
进入结界后, 祈桑不再分心关注外界。
他半跪在地上, 割开手掌,用鲜红的血画下了一道阵法。
紧接着, 又拿出许多提前准备好的符, 贴在阵法四角。
祈桑嘴上说自己怕,心里却没有真的求助谢亭珏的打算。
比起死,他还是更害怕渡劫失败,导致先前积累付诸东流。
结界外的费正青看到这一幕, 不由挑眉。
“你徒弟这是……找鞠孤岚的弟子偷师了?”
鞠孤岚最擅长用柔韧的仙灵绸缢杀魔族, 其次便是精通阵法。
虽说只是“精通”, 却也超出这世间九成九的修士了。
“师妹从来不收男弟子。”谢亭珏瞥了费正青一眼,“你这番话,既小瞧了桑桑, 也小瞧了鞠孤岚。”
“那倒是……”
费正青慢慢点头,随后猛得反应过来。
“不对, 你别岔开话题,那祈桑怎么会这个阵法的?我记得你也不会吧?”
没能忽悠住费正青,谢亭珏默了默,实话实说。
“在上山前,桑桑便学会了这些。”
“呵。”
费正青冷笑一声。
“原来是祈桑自己争气,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些天,谢亭珏有事没事就去掌门殿。
顾沧焰一开始还有些“受宠若惊”,没多久就烦得恨不得赶走谢亭珏。
表面上,谢亭珏是去询问顾沧焰如何教好徒弟,实则话里话外都在炫耀祈桑有多优秀。
次数多了,还被费正青撞见过几次。
当时他还感慨谢亭珏居然真的是个当好师尊的料。
谁知道……呵。
纯靠祈桑争气,和他谢亭珏半点关系都没有。
谢亭珏不说话了。
费正青阴阳怪气两句,就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祈桑那边。
祈桑不知道那边谢亭珏的“师德”,已经被批判得一无是处。
趁着雷劫落下前的最后一点时间,他仔细思考自己能有什么解决方法。
仙魔气再怎么失衡,天道也不可能这么直白地针对修真者。
况且,他连金丹期都没到,不应该在天道的“暗杀名单”里。
他师尊倒是有可能。
祈桑晃晃脑袋,抛开脑子里倒反天罡的想法。
定了定心,他又一次仰头直视了高高在上的“天道”。
雷劫作为天道化身,本该令人望风而靡,可祈桑却半点没感觉压抑。
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
祈桑没有在脸上表露半分,心中却提起了十万分的戒备。
因为——
如果他的猜测成真,只怕这场雷劫,会比想象中还要难熬一点。
很快,雷云不再积聚。
明明是白昼,后山却黑如极夜。
酝酿许久的雷劫终于落下了。
第一道雷劫以迅猛的姿态,迅速从空中劈落。
雷霆万钧轰隆一下劈在祈桑先前设置的结界上。
才第一道雷,就将结界劈出裂痕,符纸的边缘也有些焦曲了。
祈桑脸色未变。
本来他也没想着,能让这结界防住所有雷劫。
如今第一道雷劫被结界防住,他也大致知道威力了。
祈桑感觉有些头大。
果然比想象中还要凶猛。
之后的雷劫只会威力越来越大,若再想不到对策……
轰隆雷鸣下,祈桑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
“……那我就只好被劈死在这里了。”
萧彧死后,他对“死”这个字再没有任何忌讳。
祈桑抬起剑,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
虽然他并不畏惧死亡,但暂时还不想这么早就去阴曹地府陪着萧彧。
结界上的裂痕不断蔓延,速度快得吓人。
待第二道雷劫劈下,结界迅速碎成光尘,符纸也被烧成灰烬。
谢亭珏脸色难看,费正青也收敛了平日里不正经的神色。
只是金丹雷劫而已,却快有了元婴雷劫的威势。
那样子,就好像天道想要将祈桑劈死在这里一般。
……可是不应该啊。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祈桑都是当之无愧的天地宠儿。
天道缘何突然这么憎恶他?
第三道雷劫劈在了祈桑的身上。
仅仅筑基的肉体凡胎,怎么能与天雷抗衡?
雷霆万钧劈在了祈桑的背上,他抵抗不住,半跪在地,硬生生被劈得吐了血。
费正青刚往前迈出一步,就被谢亭珏拉住。
既然祈桑还没有向他们求助,就证明在他心里,这场雷劫还抗的过去。
只是,关心则乱。
谢亭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直这么理智。
费正青微微眯起眼,望着翻涌的雷云。
修为境界越是往后,就越能明白看似无情的天道实则最为公平。
祈桑只是一个筑基期修士,哪怕再怎么天赋异禀,天道也犯不着这么针对。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第四道雷劫劈下,第五道紧随而至。
接连两道雷劫让祈桑有些猝不及防,但他神色镇定,迅速运功抵御,也勉强抗了下来。
接连受了两道远超自身承受范围内的雷劫。
饶是祈桑再怎么心性坚定,也不由有些恍惚。
眼前阵阵发黑,喉间呕出一大口血,手臂脱力,支撑不住身体,半伏倒在地上。
费正青再三劝告谢亭珏,依照祈桑现在的状态,不可能成功渡劫,再不管不顾只会让少年早早被摧折。
谢亭珏在远处看着,依然没有任何动作。
费正青正欲怒斥谢亭珏的冷漠,却在对上对方的眼神后,骤然哑了火。
……谁能比谢亭珏更宠自己的弟子呢?
百年难遇的灵果,只是祈桑的零嘴;千金不换的乐梨香,也只配拿来给祈桑熏个衣服。
其他种种偏爱,哪怕不熟悉谢亭珏的人,都能轻易看出来。
费正青闭了闭眼,“罢了。”
一个两个都一意孤行,他这个“外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说完这句话,费正青最后看了祈桑一眼,转身离去。
偌大后山,只余师徒二人。
狂风吹袭,如无形利刃劈面而来。
一向仙姿不可亵渎的霄晖仙尊,此刻黑发凌乱,白衣染了飞扬的尘灰。
祈桑吐出的血将面前一小块土地染成深色,天上涌动的雷云突然凝滞了。
雷劫停下来了,但未散去的雷云证明渡劫仍未结束。
祈桑大口喘息,勉强恢复了几分气力。
他忍着胸腔中肋骨断裂的疼痛,直起身,迅速运功调息。
祈桑声音极轻,连吹袭的风声都比他声音大。
“天道……还真是奇怪。”
既然置他死境,偏又予这片刻喘息的时间。
好像希望他死,又好像盼他挣扎着活下来。
先前在脑海中盘旋的大胆想法,又复燃发烫,让他一颗心脏都因为这温度而猛跳起来。
趁着片刻的喘息机会,祈桑源源不断地吸纳天地灵气,转化为己用。
在狂风大作的环境里,他感觉自己有些呼吸不畅,轻微的窒息感反而让他愈发清醒。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从古至今万年来,都无人敢做的一件事。
——在渡雷劫之时,提前凝结金丹。
稍有不慎,金丹碎裂,此生与仙途再无缘。
断掉的肋骨,受伤的五脏六腑,无一不在喧嚣自己的存在感。
祈桑呕出大口的血,身上浅色的束袖长衫被猩红斑驳了色彩。
雷云又开始翻涌,周围的气压愈发低沉,让人喘不过气。
丹田内渐渐涌出滚热的灼烫,像沸腾的海水流进平野。
识海被强行拓宽,这本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却因为天道的紧逼,不得不急于求成。
周遭风起云涌,时间却只流逝了瞬息。
第六道雷劫劈下,鸣闪的电光不偏不倚,直直劈上祈桑的脊梁。
这一道雷劫本该将祈桑劈得脊梁骨碎,他也确实被劈弯了脊背。
然而下一瞬,席天卷地的灵气自他身上爆发而出,炸开一大团热浪。
断掉的肋骨被修复,血肉模糊的皮肤重新变得白皙,碎掉的五脏六腑也被灵气滋养。
在第七道雷劫劈下来之前,祈桑突然笑出了声,抬手狠狠抹去唇边的血。
祈桑唇角血如胭脂,给苍白的唇色添上几抹殷红。
“逆天而行……也不见得有多难。”
雷劫还剩下三道,祈桑却已金丹结成。
如此匪夷所思之事,闻所未闻。
事到如今,祈桑哪里还能看不出。
——天道的意图不是杀他,而是逼他提前结丹。
费正青曾和他说,天道是偏爱他的。
“这是偏爱的样子吗?”祈桑咕哝,“就差没把我劈死了。”
好在,天道总在绝境留他一线生机。
祈桑心里蓦然冒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既然他被天道偏爱,天道又逼他提前结丹……
或许是因为从小生活在不缺爱的环境里,祈桑习惯于恃宠而骄。
刚刚还在心里抱怨天道下死手,现在就敢仰起头,试图和天道有商有量。
“如果我猜错了,你可要手下留情啊,我好不容易才结丹的呢。”
在第八道雷劫将落未落时,祈桑再次有了动作。
他站起身,撤开所有保护的术法。
旋即运气丹田,引导金丹离体。
费正青若是还在这,一定会两眼一黑,觉得祈桑是疯了。
不赶紧设下结界,抗过剩下的雷劫,反而将脆弱的金丹召了出来……
可惜,此时的后山,只有祈桑和谢亭珏两个人。
谢亭珏明白祈桑总有些出人意料的鬼点子,但绝不是无脑心大之辈。
就算他再担心,也不会因为所谓的“关心则乱”,而破坏祈桑的计划。
第八道雷劫落了下来,其姿态似乎要将天地一分为二。
已至金丹期的祈桑五感更加敏锐。
于是他清楚地看见,雷劫不偏不倚,要往他的金丹上劈去。
祈桑身形未动。
直到天雷劈上金丹,却没将金丹劈得粉碎,他才轻笑出声。
祈桑脸侧的血污还未擦净,明明满身狼狈,却光华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眼。
“果然啊,想不到你还是挺好的嘛,不好意思,之前误会你啦。”
——天雷落在金丹之上,不仅没有伤到金丹分毫,反而将天雷中的庞大灵力注入金丹之内。
这枚“早产”而小巧的金丹,因为天雷的巨大灵力,瞬间膨胀。
圆润的金丹表面,还隐隐环绕着细小的电闪。
金丹与修真者相辅相成,金丹的成长自然也会带着祈桑一并变强。
祈桑感受了一下。
原先筑基后期打彭林筑只能靠侥幸,如今再来三个彭林筑,也能轻松应对了。
简而言之,看似只有金丹初期,实则已经接近金丹后期的水平了。
祈桑跃跃欲试地看着天上。
“还有一道雷劫,不如也……”
天空“轰隆”巨响一声,似乎在表达不满。
祈桑撇撇嘴,“知道了,不行就不行,吓我干什么。”
祈桑深知得了便宜不能卖乖,也没设结界,老老实实待到站在原地,等着挨劈。
第九道雷劫的威力倒是没有先前那么大了。
祈桑实打实地受了下来,也没像之前那样吐血。
“咦?”祈桑活动了下手脚,发现比之前更加结实了,“最后一道雷劫给我淬体了?”
天上黑压压的雷云还未彻底散去,闻言更是云浪翻涌。
祈桑笑眯眯望了望天,“以后有人说你坏话,我一定帮你。”
天上的雷云这才散去,重新露出湛蓝的天空。
祈桑召出长剑,随手试了几招剑法,发现身体不仅痊愈了,还比之前更加灵巧了。
祈桑:唔。
不好意思啦,刚刚在心里骂了你这么久。

确认身体无恙, 祈桑放下了心。
他欢欣鼓舞地往谢亭珏那跑,张开手臂,本想顺势扑进对方怀里。
转念一想, 自己浑身血和泥, 扑过去岂不是会把师尊弄脏?
于是人都到谢亭珏面前了, 又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因为停得太猛, 脑袋还往控制不住地前撞了一下,正巧撞在谢亭珏的下巴上。
祈桑迅速道:“哎呀, 好痛。”
只要我抱怨得够快, 师尊就不能怪我了。
谢亭珏岂会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颇为好笑地向前迈了一步。
祈桑下意识后退一步。
下一刻, 却被对方克制又温柔地抱了一下。
“居然敢在渡劫时结丹, 这么大胆, 没想过后果吗?”
在刚刚最凶险的时候,谢亭珏几乎连怎么呼吸都要忘了。
此刻确认祈桑安然无恙, 他才五感归位, 感觉掌心微微刺痛。
垂眸一看,发现刚刚因为太过紧张,竟将费正青赠与他的凝神玉佩握碎了。
玉佩的碎片划破掌心,留下几道血淋淋的伤口。
在帮祈桑治疗好所有伤口后, 谢亭珏顺便治疗了下自己。
祈桑没发现任何端倪。
“对不起啦师尊, 我下次……”
祈桑说到一半突然停下, 悄悄偷看谢亭珏,发现后者用一种好整以暇的姿势看着他。
见祈桑不说话了,谢亭珏才慢悠悠接话:“这次对不起, 下次还敢,对吗?”
祈桑拉住谢亭珏的衣袖晃了晃, 装傻一笑。
谢亭珏能拿祈桑怎么办。
最后还不是得纵容对方。
祈桑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又转了个圈。
“师尊,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其实谢亭珏没看出来什么差别。
但他认识祈桑以后,惯会睁眼说瞎话。
“确实长高了。”
祈桑拍拍胸脯,自信开口。
“我现在大概有四个彭林筑师兄那么厉害了。”
谢亭珏认真回忆了许久,才想起来彭林筑到底是谁。
“总提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不是什么人都能和你相比的。”
祈桑就爱听这种话,嘿嘿一笑。
“那我现在有……一点点霄晖仙尊那么厉害了?”
谢亭珏挑了挑眉,“真的吗?”
“真的。”祈桑握紧拳头,没怎么使力地锤了一下谢亭珏的肩膀,“疼吧?”
谢亭珏都没感觉到力道,但还是配合地捂了下心口。
“当然疼啊,我们桑桑现在也变得很厉害了。”
祈桑傻笑了一下,突然皱了皱眉,感觉鼻子热热的。
再看谢亭珏,却发现对方脸色剧变,伸手扶住了他。
祈桑随手擦了下人中的位置,满手的猩红。
下一刻,他的视线骤然一黑,整个人都失去意识了。
祈桑醒来了。
祈桑头痛欲裂。
祈桑怀疑天道开的后门有副作用。
这么想着,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结果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回床上。
“你渡个劫,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来者嘴上幸灾乐祸,手上却极为诚实地扶了一把祈桑。
祈桑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没好气地回怼。
“沈少爷,也就是你没见到我那雷云,我活下来算我命大了。”
这话倒是真的,天道前几道天雷可一点没放水。
若非祈桑名义上是筑基,实则已经有一半的金丹水准,能不能扛过去还真说不准。
借着说话的功夫,祈桑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
脏污的外衫被人脱去,身上也被人清洁过了,此时只穿着干净的白色里衣。
沈纨转身帮祈桑倒水,祈桑在他身后探头探脑。
“我师尊呢?我突然晕倒,他应该很担心吧?”
“起初是担心的。”沈纨面色复杂,“后来找了医师就不担心了。”
祈桑:“?”
什么意思。
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重新换了一袭黑金色束袖锦衣的谢亭珏迈步进门。
沈纨恭恭敬敬行礼,随后退出房间,给师徒二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早在谢亭珏进门的一瞬间,祈桑就故作虚弱地往后一倒。
一副“吾命休矣”的模样,看着好不脆弱。
谁料谢亭珏却一反常态,没有露出半点担忧的神色。
反而似笑非笑,站在床边询问:“桑桑,很难受吗?”
祈桑心下警惕,缓慢回答:“……略有些小难受吧?”
“哦。”谢亭珏拖长了调,“可是陆医师怎么和我说,你是滋补太过,才陷入昏迷的?”
祈桑倒吸一口凉气,语气激动:“怎么可能!我……呃……”
说到一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讷讷不言。
该不会是因为他的金丹吸收了一道天雷吧?
那好像……确实是滋补太过了,哈哈哈……
见着祈桑不说话,谢亭珏也不继续戏弄他了。
转而与祈桑谈起正事,“你如今已至金丹,准备何时下山?”
祈桑半点没有犹豫,“越快越好,我想明日就下山。”
“好。”谢亭珏没有多劝,“只是你如今身体情况尚不稳定,需得一人陪同,我才好放心。”
“没问题。”祈桑答应得很爽快,“是哪位师兄啊?”
谢亭珏干咳一声,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心虚,“那个人你也认识。”
祈桑猜测:“原星岫?沈纨?祝言松师兄?顾程镜师兄?崔妙师姐?还是……”
谢亭珏有一点不爽:“你才上山月余,怎么已经认识这么多师兄师姐了?”
而且例举诸多弟子,却独独没有……
谢亭珏直截了当。
“我让谢逐与你一同下山。”
“您前些日子不还讨厌他吗?”祈桑好奇,“怎么几日的功夫,又觉得他人不错了?”
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像鱼和土,离了谁都能过得更好。
谢亭珏眼神略微飘忽,解释苍白。
“他本性不坏,修为亦尚可,又对你……颇为关照,你与他一道,勉强让人放心。”
“哦。”祈桑没多想,“行呀,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见他?”
“明日你下山的时候,就可以见到他了。”谢亭珏说,“稍后我会去闭关,约莫数月都不会出现,不必寻我。”
“啊……那好吧。”
直至这时,祈桑才稍微有了点“离愁”。
“不过我也得下山半年多,等我回来,应该就可以见到师尊了吧?”
谢亭珏轻轻“嗯”了一声。
“你回来了,只要想见我,就能见到我。”
夏五月,烈日当头。
宜食冰饮,以及下山游历。
临走前,祈桑依依不舍地揉了揉雪兽的耳朵。
他也很舍不得曜兽,但没揉耳朵,因为曜兽会咬他。
祈桑下山得太过仓促,与他交好的同门都来不及相送。
只有沈纨和原星岫两个人旷了疏竹堂的课,悄悄送他到山门。
最后还是祈桑怕他们被药尊责罚,赶了几次,他们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独自走到山门处,祈桑四处张望,寻找谢逐的踪影。
终于,在一颗遮天蔽日的古树下,他找到了斜靠在树干上的黑衣少年。
谢逐似乎没有发现祈桑,抱着剑,低头盯着地上的树荫,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是等祈桑喊了一声谢逐,对方才抬起头。
没等祈桑过去,谢逐率先向他走来。
“走吧,我们先去哪?”
今日祈桑穿着一袭月蓝色的长袍,色彩不算鲜亮,却仍能让人一眼望见。
“我们直接去桃花村吧,还有半个月就是我哥哥的忌辰了。”
谢亭珏虽从未以“谢逐”的身份与祈桑相处过,扮演起来却意外地熟练。
“行,都听你的。”
祈桑半点没察觉不对,唤出一把玄铁所铸的长剑。
“我们直接御剑到桃花村吧,那样比较快。”
谢亭珏点头,正欲唤出自己的随身剑,突然面色一僵。
他早已绑定本命剑,故而不能使用其他佩剑御剑飞行。
祈桑见谢亭珏面露难色,只当对方御剑技艺不精。
“没事,我带你飞,谢哥,上剑。”
听见祈桑豪爽的语气,谢亭珏哭笑不得。
几息的功夫,祈桑眼珠一转,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可是谢哥,我带人没有那么熟练,我怕到时候我俩一块摔了。”
只消听个开头,谢亭珏就了然祈桑的意图了。
但他故作不知,“那怎么办才好呢?”
祈桑图穷匕见,一拍手,夸张道:“我之前抱着雪兽御剑过,稳稳当当的,不如谢哥你也……”
谢亭珏替他说完未尽之言,“想让我变成狐狸?”
祈桑乖巧点头,“嗯嗯。”
谢亭珏叹息道:“桑桑啊,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很好骗?”
“你在说什么。”祈桑歪头装无辜,“我听不懂呢。”
“算了。”谢亭珏捏了捏祈桑的脸,“接着我,我变了。”
祈桑瞬间喜笑颜开,伸出双手,“好嘞,我绝对稳稳当当地托住你。”
下一刻,手上多了一只沉甸甸的狐狸。
祈桑的手被压得往下沉了沉,“啊……”
谢逐,你怎么胖了?
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大家也能懂。
谢亭珏有些恼羞成怒,用尾巴扫了一下祈桑。
“只是我近日修为大涨,灵气积聚而已。”
正如祈桑的金丹吞了天雷的灵气会膨胀一般,谢逐回到了本体中,自然兽态也会有变化。
“没事。”祈桑咬咬牙,单手托起谢小狐狸,“你看,轻轻松松啊。”
谢亭珏闭上眼,不去看祈桑因为太过用力,而鼓起青筋的手背。
算了,丢人的是谢逐,和他霄晖仙尊有什么关系。
祈桑转移话题,“对了,你现在是什么修为啊。”
谢亭珏在心里默默回答,大乘后期。
但这话显然不能对着祈桑说。
“我在谢……谢亭珏那待了一段时间,已是元婴中期。”
祈桑感到欣慰,“你现在和师尊关系蛮好的嘛。”
对此,谢亭珏只用一个字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呵。”
身为谢亭珏时,他讨厌谢逐。
身为谢逐后,他又喜欢不起来谢亭珏。
御剑飞行的速度极快。
两人一路未歇,在黄昏时分就到达了桃花村。
村门口,只有一个小孩在玩泥巴。
见到天上踩着剑飞下来了个人,吓得吱哇乱叫。
祈桑哄了好一会,才让小孩认出来,他是之前村里的“祈桑哥哥”。
小孩擦了把鼻涕,泪眼汪汪去叫村里的大人了。
村子不大,很快,整个桃花村的人都知道祈桑回来了。
看着衣着精致,白净鲜亮的祈桑,许多人擦了擦手上的土,有些不敢认了。
祈桑看出大家的局促,三言两语就逗得在场人笑出了声。
确认祈桑还是那个从小看到大的乖小孩,无形的尴尬也消失无踪了。
徐丽秀主动提出要帮祈桑收拾屋子,祈桑也没拒绝对方的好意。
“行,我去山上给大家打两只野兔……别的不敢保证,我打兔子的功夫,现在绝对好。”
徐丽秀捂着嘴笑了笑,“都进仙门了,还这么贪吃。”
祈桑义正辞严,“我是打给大家一起吃的。”
聚在一起的村民都乐呵呵笑了起来。
祈桑突然想到什么,喊住了徐丽秀。
“秀姨,能帮我收拾两间屋子出来吗?”
“咋呀。”徐丽秀往祈桑身后一看,“还有人要来呢?”
祈桑展示了一下怀里的狐狸,“已经在这啦,这是我师兄。”
怕吓到本就吱哇乱哭的小孩,谢亭珏在到桃花村的第一时间没变回人形。
结果眨眼间,所有村民都围了过来,他更没机会变回人形了。
徐丽秀捂了下嘴,“哦哦!天承门不愧是大门派,小狐狸都可以修仙啦!”
祈桑本想解释,但看着谢亭珏尴尬装死的样子,又觉得好玩,便没立刻解释。
祈桑举起谢亭珏的狐狸爪,笑眯眯地挥了挥。
“是呀,这只小狐狸是我师兄呢。”

谢亭珏从成仙到入魔, 几千年来,头一回这么尴尬。
为此,他沉默了半炷香的时间, 试图让祈桑发现这里有一只自闭的狐狸。
而祈桑……
祈桑完全没发现。
看着专注地抓野兔的祈桑, 谢亭珏只能灰溜溜地自己把自己开解好了。
为了掩饰心虚, 他还用兽态帮祈桑叼了一只野兔回来。
在祈桑带着两只野兔回村前, 谢亭珏变回了人形。
当祈桑领着谢亭珏回去,怀里又没了那只白狐时, 许多村民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大家打了个哈哈, 把刚刚徐丽秀与祈桑的调侃糊弄了过去。
一身黑衣的谢亭珏长相冷峻, 也不太爱说话, 看着就很不好招惹, 故而大家很少与他交谈。
谢亭珏也乐得自在, 浅酌几口桃花酒,便坐在一旁, 静静地看着祈桑。
祈桑酒量不好, 却是个贪杯的,几杯桃花酒下肚,整个人瞬间晕乎乎的了。
与乖巧的长相不同,祈桑的酒品属实令人不敢恭维。
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 祈桑抓住路过的小虎儿, 三两下, 把小男孩脑袋上翘起来的羊角辫按瘪了。
小虎儿震撼又迷茫,看向周围笑成一团的大人。
愤怒的小虎儿抓过自己养的阿黄狗,试图让阿黄吓一吓祈桑。
然而, 平日里横行霸道的“恶霸狗”,此刻却温顺得像是天生乖乖狗。
阿黄在祈桑面前, 黑润的眼睛睁得滴溜圆,摇摇尾巴,温温柔柔“汪”了一下。
小孩愣住了。
小孩气哭了。
祈桑还以为是阿黄吓到小虎儿了,连忙一把抱过阿黄。
他拍拍小狗脑袋,让它不要再吓人了,小狗“呜汪”叫了一下。
小虎儿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哭得更难过了。
桃花酒的后劲有些猛,祈桑连灌几杯,这会晕得有些难受了。
他余光瞥见小虎儿瘪下去的羊角辫,咕哝两句“谁这么缺德”,又顺手给小虎儿的羊角辫拉回来了。
浑然忘了那个“缺德”的人就是他自己。
小虎儿已经哭不动了,他瘪了瘪嘴,抽噎着用羊角辫甩了一下祈桑。
可惜他有些矮,头发没甩到祈桑,反而给岁月静好的阿黄来了两下。
阿黄晃了晃脑袋,猛然从祈桑身上扑到小虎儿身上。
小虎儿吓得张开腿就跑,后面阿黄不紧不慢追着他,时不时咬一下他的衣袖吓吓他。
祈桑笑眯眯看了会一人一狗,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他慢慢趴在桌上,借着这个姿势缓解酒劲。
少年半张脸埋进衣袖里,露出的半张脸红扑扑的,红润的嘴唇微微抿起。
大概是因为酒劲太冲,祈桑无意识地皱着眉,看着特别惹人怜爱,让人完全想象不到,他刚刚才惹哭了一个混世小魔王。
见到祈桑醉得不省人事了,谢亭珏抱起祈桑,礼貌与众人告辞。
一位村民主动提出要给他们带路,谢亭珏自然不会拒绝。
很快,就到了祈桑与萧彧曾经共同居住的小院。
小院曾经圈养了许多鸡鸭,如今已是空荡荡,只剩下破了洞的围网还在原来的位置。
谢亭珏单手抱着祈桑,另一手推开门。
走过厨房,拐进里屋,看到了萧彧那段记忆中的画面。
木床小窗,方桌长凳,还有半截蜡烛的烛台。
因为主人长时间不在家,就算徐丽秀精心打扫了,家具或多或少也都有一种灰蒙蒙的感觉。
谢亭珏施法清理了这层浮灰,随后将祈桑放在铺了软褥的床上。
仗着祈桑醉得意识全无,谢亭珏无声凝视他许久。
月上柳梢,薄雾覆盖了远山。
小型的乡村聚会散场,村民们各回各家,相继入睡。
直至这时,谢亭珏才动了动身子,弯腰为祈桑掖好被角。
“我本来觉得你哥哥不是什么好人,但见你对他如此牵挂,又不确定了。”
长夜漫漫,繁星闪烁。
远山灰蒙蒙的,看不真切。
谢亭珏的声音被厚实的墙壁阻隔,传不到外面。
“你很聪明,谁待你好,好到什么程度,值得你为他做什么……这些你自己心中都有数。”
“所以……”
谢亭珏的话突然顿住。
像是只是说出这个猜测,都令他无法忍受。
所以,你待他好到愿意与他成亲,敢在众弟子面前称他为“亡夫”,千里迢迢也要赶来祭拜他……
是不是说明你其实,也很珍惜与他的羁绊?
珍惜到如同他对你的情感一般。
若非死别,难有生离。
半月后才是萧彧的忌辰,他们还得在桃花村住上一段时间。
所以祈桑醒来后,就看见谢亭珏正在收拾房间里的被褥,似乎是准备拿出去晒一晒。
祈桑按了按因为宿醉有些痛的脑袋,往后一瘫,倒回床上。
虽然他自觉酒品还行,但保险起见,还是问了问谢亭珏自己酒后的行为。
谢亭珏手里抱着几条薄被,令祈桑生出一种对方很“贤惠”的错觉。
“也没什么,就是你半夜非吵着要喝姜花酿,还有吃桂花糕而已。”
哪怕祈桑再怎么不愿承认,也知道这就是事实。
因为姜花酿是萧彧自己酿的果酒,别人都不知道。
祈桑默默拉起被子,遮住了脑袋,自闭了。
“姜花酿早就没了,我没喝到,不会烦了你很久吧?”
谢亭珏却说:“不,后院的桃树下,埋着很多坛姜花酿。”
祈桑愣了愣,回想了一下。
“或许是他死前酿的吧,我都不记得了。”
“不说这个了。”
被子里太闷,祈桑忍不住掀开来透了透气。
“我不是还问你要桂花糕吗?你最后没去买吧?”
“当然没有买。”谢亭珏说,“十里八乡的糕点铺都关着门。”
“噢,那就好。”
祈桑琢磨了下这句话,发现有哪不对。
谢逐又不是本地人,怎么会知道十里八乡的糕点铺都关着门?
下一刻,谢亭珏却和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变出一个黄色的油纸包装放到桌上。
“桂花糕没买着,荷叶糕可以将就一下吗,小少爷?”
打开油纸,荷叶的清香和蔗糖的甜香扑面而来。
祈桑瞬间露出惊喜的笑容,“大早上的,你从哪买到的荷叶糕啊?”
“阙镇几家糕点铺都关着,我就去隔壁的宁安镇买了,幸好有家老板店开得早,才给我买到了。”
祈桑仔细在大脑中搜寻关于“宁安镇”的信息,一无所获。
“我们这里还有宁安镇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脑子里灵光一现,祈桑倒吸一口凉气。
“谢哥,你管靖州的宁安镇叫隔壁?!”
桃花村地处裕州,距离靖州十万八千里。
“你怎么过去的?”祈桑好奇,“你不是不会御剑吗?”
谢亭珏总不能说自己用了玄莘剑,只能含糊地转移话题。
“……荷叶糕还热着,趁热尝尝,冷了就不好吃了。”
祈桑也没计较,从油纸上拿起一块荷叶糕,一口就咬掉了半个。
嘴里塞得鼓囊囊的,嚼吧嚼吧,几口就咽下去了。
“宁安镇的荷叶糕也好好吃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去尝尝。”祈桑心满意足,“不过谢哥,你居然真的听了一个醉鬼的话,大清早跑出去买荷叶糕,你人真好呀。”
谢亭珏也不收拾衣柜里的被褥了,表情有些疑惑。
“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喝醉了提出的请求就不应该被满足呢?”
祈桑嚼着荷叶糕,被这番话问倒了。
谢亭珏说:“就算你当时是喝醉了,但只要你真心想吃桂花糕,我就会去帮你买。”
祈桑表达喜欢的方式很直接,他给了谢亭珏一个热情的拥抱,以表示自己的喜悦。
“谢哥,我真是太喜欢你啦,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谢亭珏下意识反驳,“谁要和你……”
但最后面容几经扭曲,还是咬牙切齿地顺着祈桑的话说下去了。
“好,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最后三个字,简直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小半个月过去。
祈桑与谢亭珏同吃同住。
约莫是因为,当年剥离出的“极恶面”回归了本体。
谢亭珏觉得自己维持了千年的君子端方,在和祈桑十几日的相处里尽数破碎。
最甚者,是祈桑央求他变回狐狸形,凭借种族优势去抓野鸡。
向来注重仪容的霄晖仙尊,哪怕借了谢逐的身份,也不愿意做这种事。
谢亭珏拒绝了。
拒绝了整整两次才同意。
但是很显然。
就算谢亭珏当时不乐意,但在晚饭时看见祈桑满足的表情,也一下就乐意了。
自己选的徒弟,还能怎么办呢?
或许他的徒弟是有一些顽劣,但退一万步讲,他这个做师尊的,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谢亭珏每日上后山,逮野鸡或野兔,到后面甚至有些习惯了。
不等祈桑开口,已经能主动向对方展示锅灶内香气四溢的菜肴。
立夏刚刚过去没多久,气候还不算太炎热,只是偶尔会闷得慌。
桌上的陶制花瓶里插着一枝夏花,是祈桑去山上溜达的时候,顺手从地上捡的。
见着花苞圆润,便带回家随手养着。
没有人刻意延长它的花期,于是夏花在水中浸了几天,便顺着自然规律开始凋谢了。
谢亭珏看见夏花凋谢的花瓣,皱了皱眉,忽而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些事。
院子里的竹篱笆门被人推开,祈桑背着一大包袱东西回来了。
谢亭珏接过大包袱掂了掂,意料之外的轻,“这里面是什么?”
祈桑拆开包袱,拿出里面零零散散的祭拜物品。
“明日便是萧彧的忌辰,随便买点东西,意思意思。”
嘴上说的是随便买点,实际上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
谢亭珏的眼睑微抬,看了祈桑一眼,又无声垂眸,敛去情绪。
祈桑从桌上拿了块切小的米糕,随手抛进嘴里,含糊道:“谢哥,明日祭拜结束,我们就走吧。”
默了默,谢亭珏说:“好,你想去哪?”
祈桑双手托着脑袋撑在桌上,兴冲冲提议。
“我听闻北地有醴泉,味如酒酿,闻之芬芳。我们一路向北,去那吧?”
谢亭珏从未听说过此地,但天地间灵秀何其多,想来是他孤陋寡闻了,于是便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啦。”祈桑又往嘴里丢了块米糕,“明日我中午就不回来了,下午出发行吗?”
谢亭珏见祈桑满心都是吃米糕,便没多问对方为何要这么着急出发。
“好,我来收拾东西,你先吃。”
“好呀。”祈桑拿起一块米糕,喂进谢亭珏的嘴里,“辛苦你啦,谢哥。”
扶光东出。
谢亭珏一夜没睡,在天刚破晓时,他听见祈桑房门拉开的声音。
昨夜窗户未关牢,他透过窗间缝隙,看见了祈桑出门的背影。
意料之外的,祈桑并没有着一身素净白衣,反而穿了极少穿的枫红色长袍。
墨色长发高高束起,脚上踩着一双长靴,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
出去祭拜,却穿得如此明艳鲜亮吗?
谢亭珏看不透祈桑,他一直看不透祈桑。
明明尚未及冠,行为处事却老练周到,只偶尔会发讨人喜的小脾气。
出身乡野却见识颇广,各种学说都有涉猎,天南海北的奇闻轶事讲起来亦滔滔不绝。
其实谢亭珏早就知道了,萧彧待祈桑一定是极好的。
好到在穷困乡野生活十八年,祈桑的手依然白皙纤长,只有一层剑茧。
好到将祈桑养得张扬自信,面对谁都热情开朗,像一颗永远不会坠落的太阳。
连太阳都没察觉到自己的温度,就已将周围人照得灼烫。
……然而有些人,明明畏惧被光芒灼伤,却还是忍不住靠近。

到了树林里,天却兀然放晴了, 只弥漫着薄雾。
萧彧的墓碑没有立在桃花村内, 而是在后山一处偏僻的地方。
连祈桑这个立碑人, 上山后都要仔细回忆, 才能找到路。
“早知道不听他的了,立这么偏。”祈桑抱怨, “墓这么难找, 明年不来祭拜他了。”
在树林中七拐八绕, 终于让祈桑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
拨开横生的树枝, 他迈步往前:“好像就是在这一块了……咦?”
【走错了。】
眼前慢慢浮现出一行字。
【桑桑, 你没把我忘了吧?】
这种出场方式太特别, 祈桑想不记得都难。
“勉强还记得,毕竟你做的小鸡炖菌子确实很好吃, 阿谕。”
神谕难得没和祈桑呛声, 写出的字却多了几分别扭的错觉。
【幸好我走之前给你做了顿饭,不然你这个没良心的人一定已经把我忘了吧。】
神谕居然没和他吵起来,祈桑啧啧惊奇。
“你刚刚说我走错了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给萧彧立的碑,现在连在哪都不记得了?】
“啊?真走错了?”祈桑很震撼, “我对萧彧的感情没这么虚伪吧?”
【我带你去吧。】
祈桑好奇地摸了把悬浮在半空的字, 不出所料, 手指直接穿了过去。
“你怎么带我?像话本里那样,变成一只小兔子,给我引路吗?”
【用不着那么麻烦。】
神谕的字一如既往地端正死板。
【闭眼, 桑桑……待会不要睁眼,好吗?】
祈桑信任地闭上眼, 等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人牵住。
牵住他的人手掌宽大,掌心有粗糙的剑茧,磨在祈桑柔嫩的手背上。
对方手掌有力,但牵着他的动作却极尽温柔和珍重。
那人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写字。
——是我,桑桑。
祈桑知道自己此时睁眼,一定能看到神谕隐瞒许久的秘密,但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神谕,你的名字就叫神谕吗?”
牵着他往前走的神谕手掌一紧,似乎正在纠结。
神谕停下了脚步,过了许久,才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在祈桑掌心写字。
——沈。
——你叫我,沈谕吧。
“啊……沈谕?”
祈桑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一下笑了出来。
“名字没变呀,那你还是阿谕。”
沈谕没有写字了。
他只是默默握紧了祈桑的手。
祈桑的一只手被沈谕牵住,另一只手往前摸索了一下。
虽然知道沈谕不会摔着他,但他还是抓住了沈谕的手臂。
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两只手都抓着东西才最有安全感。
而且,这样要摔也是一起摔了 。
祈桑还挺想看见,仿佛无所不能的神谕丢人的样子。
路途有些长,祈桑一开始还问东问西。
但和沈谕聊天太费劲了,等沈谕一笔一划写完,他已经丧失了聊天的兴致。
祈桑本来就是好动的性子,身边只有一根木头没办法聊天,很快他就觉得有些无聊了。
他从沈谕掌心抽出自己的手,揪着沈谕的一边袖摆,打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结,再百无聊赖地拆掉。
突然,祈桑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声。
大概是因为很久没说话了,沈谕的笑声听起来有些暗哑。
祈桑瞬间警觉,有些狐疑。
“你是不是在偷偷嘲笑我?谁叫你不能陪我聊天的,都怪你,才害得我这么无聊。”
沈谕的回答很简短。
——没有。
祈桑完全不相信,他抬起手,顺着沈谕的手臂往上摸。
很快他就摸到了沈谕的唇角,分明是微微勾起的。
仗着祈桑看不见,沈谕一双黑沉的眸子直直看着祈桑。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祈桑没发现沈谕的不对劲,他撇撇嘴。
“你不是会说话吗?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沈谕此前对于祈桑一直是有求必应的。
然而此刻,他却只是在少年掌心写下三个字。
——对不起。
祈桑挠挠头,“也没到需要和我说对不起的地步吧?”
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反正他早就习惯这么和沈谕聊天了。
……甚至一直和自己聊天的一行字,突然变成了人,他还有些不适应。
两人又走了很长一段路。
祈桑从最初的放心,到后来逐渐有些怀疑。
“阿谕,我记得当时我没有把碑立那么远吧?”
沈谕带他走了许久,简直像在绕路。
沈谕的手骤然握紧,却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祈桑眯了眯眼,明白这就是沈谕的默认了。
哪怕是在生气的情况下,祈桑也依然遵守约定。
“沈谕,我要睁眼了。”
手上触感消失,沈谕消失了。
祈桑睁开眼,什么话也没说,冷着一张脸往回走。
眼前出现两行字,字迹缭乱,显然下笔者心绪不宁。
【桑桑,不要过去。】
【……至少现在不要去,再等我一会,好不好?】
“不可以。”
祈桑少见的冷下声音。
“沈谕,我不明白你这么做的意义,或许是为我好……但在萧彧的事情上,你不应该骗我的。”
沈谕还想说些什么。
但祈桑直接挥手打散了眼前的字,表示了自己不想交谈的态度。
许是最初沈谕亦心有愧疚,带祈桑绕路时,并没有走到很偏远的地方。
很快,祈桑找到来时路了。
顺着模糊的记忆,他继续深入林中。
拨开层层林叶,祈桑终于找到了萧彧的墓碑。
只是在看清现场的刹那,他呼吸不受控制地一窒。
萧彧的碑被人推倒,压的厚实的泥土被人挖开。
——以及墓碑旁,倒着一名双目圆瞪,却已没了气息的络腮胡大汉,看样子是盗墓贼。
“啊。”祈桑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难怪你要阻止我呢。”
【对不起,桑桑,我没来得及阻止他。】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祈桑语气不咸不淡,“有些人就是非要找死,还能怎么办呢?”
祈桑走上前,认真观察。
大汉的血尚且温热,翻开的泥土也带着潮湿的气息,显然才死不久。
盗墓贼胸口的伤看起来有些眼熟,一剑穿心。
和当年绑架他的货郎死法一模一样,都是沈谕杀的。
盖在棺材上的最后一层土,已经被抹掉一半,能清楚地看见廉价棺材的样子了。
盗墓贼约莫是不甘心废大力挖开的坟,居然只埋葬着一个穷鬼,愤怒地用铲子狠狠扎进薄棺。
明明石碑上的生平镌刻精致,石料也价值不菲,怎么可能只埋着这种人?
薄棺被砸出一个大洞,隐隐可以窥见里面的白骨。
越是生气,祈桑的表情越是平静。
盗墓贼已死,他现在连个发泄的对象都没有。
“萧彧啊,我可是给你盖了两次坟了。”
祈桑蹲下来,用手挖着一捧捧泥土,试图重新盖好坟土。
“你若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显显灵,不能让我白忙活两趟吧。”
显显灵吧。
至少让我知道……
你当年,真的只是病死的吗?
暮霭渐渐收敛。
祈桑给萧彧的坟头重新盖好土,又画了好几层阵法,确定一般人都无法靠近这里。
“当年没有修为,不能画阵……没想到你这么倒霉,一年就被挖了坟。”
见祈桑语气与平时无异了,沈谕又试探性冒出来了句话。
【桑桑,你的阵法画得可真好,我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阵。】
祈桑笑了一下,“别以为我就这样原谅你了。”
沈谕讷讷,又不敢出现了。
祈桑用山间的野泉水把手上的泥污洗干净。
“沈谕,你当时打算带我去哪?”
沈谕的字慢吞吞出现,显得心虚极了。
【我只想绕会路,拖到我清理完那个人,就带你过去。】
“这样啊。”
祈桑似乎失去了兴趣,不再多问。
到了山下,将要进入桃花村时,祈桑才又问了句:“你这次能待多久?”
十八年来,祈桑早已习惯神谕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从前他不多问,以至于沈谕一直以为祈桑不在乎自己。
如今祈桑真的问了,沈谕既是受宠若惊,又是自觉戴罪之身而唯唯诺诺。
【这半年,除非你希望我消失,不然我一直在。】
【……只要你找我,我就会出现。】
祈桑目光落在桃花村门口,口中随意又自然地说出一句话。
“我怎么会希望你消失,你……”
沈谕有些期待祈桑接下来的话。
然而事与愿违,祈桑说到一半的话,在看见村门口站着的人时,骤然停住。
谢亭珏一身黑衣,腰上悬着一柄未开灵识的长剑,勉强可以暂时替代玄莘。
与天生看着就纯善的祈桑不同,无论是谢亭珏还是谢逐的长相,都是极不好惹的形象。
沈谕没听见接下来的话,急得团团转又表现不出来。
【桑桑,这不会也是你新交的朋友吧?】
一个原星岫已经够讨厌了。
祈桑必须得开口才能与沈谕交流。
此时谢亭珏在,他自然不能“自言自语”。
祈桑故意叫了名字。
“谢逐,你来啦。”
沈谕明白,祈桑是在告诉他这人的名字。
可是谁关心这男的叫什么?单一个“祈桑朋友”的身份,就已经足够碍眼了。
沈谕酸溜溜的,字都皱成小小一团。
【桑桑,我略通一点六爻,我一算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人……嗯?】
沈谕的字卡住了。
过了一会,他的字迹又凌乱地冒了出来。
【桑桑,他是魔族???】
凑巧,谢亭珏开口:“看你的神情,似乎不意外我会来等你?”
“嗯。”祈桑一句话同时回答了两个人,“我知道的。”
祈桑知道谢逐是魔族。
也知道谢逐会来等他。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谢亭珏伸手轻擦了下祈桑的衣服,上面沾着的泥灰瞬间消失。
在谢亭珏触碰到祈桑的一瞬间,沈谕的字就开始扭曲。
【啊——桑桑——他怎么可以碰你——】
怕被谢亭珏察觉不对,祈桑硬生生忍住了笑。
谢亭珏果然没察觉,“屋子我已经收拾好了,你要去和村里人告别吗?”
“不了。”祈桑是个很怕面对别离的人,“如果见了秀姨他们,我今天应该就走不了了。”
“好,我们走吧。”
祈桑召出佩剑,欲往北行。
抬步的瞬间,沈谕制止了他。
【桑桑,我略通一点六爻,算出宜西不宜北。】
祈桑:“……”
我怎么觉得你在诓我呢?
沈谕一笔一划,急切诚恳。
【是真的!你信我!】
祈桑妥协,“……行吧。”
他知道,沈谕有特殊的方法为他趋吉避祸。
似乎每一次沈谕的出现,都是在帮他规避一些灾祸。
简直像是可以预知未来。

对祈桑突然改变路线的行为, 谢亭珏没有意见,也没追问。
祈桑被这种态度纵容得愈发膨胀,指指剑, 又拍拍自己手臂。
示意谢亭珏继续变成小狐狸, 他带着御剑飞行。
谢亭珏假装没有看懂祈桑的暗示, 召出伪装后的玄莘。
在祈桑大失所望的视线注视下, 故作不熟练地踩上剑身,却稳稳飞了起来。
两人重新上路, 一路向西。
西行多山岭, 城镇多依山而建。
又行过近千里, 从水乡越过群山。
终于遇到了一处较大的城镇, 位置依山傍海。
镇子名叫双萝镇, 一眼望过去, 数不尽的热闹繁华之景。
街头巷尾的叫卖声不绝,镇上也不知种了什么花, 只闻其香。
两人提前收了剑, 伪装成普通旅客,步行进入镇子。
首先,谢亭珏找了家当地最大的客栈,解决之后几日的食宿问题。
这里的吃食要比江南重口许多, 却别有一番风味。
沿途的小吃摊都被祈桑吃了个遍, 依然意犹未尽。
步入金丹期的好处就是, 吃东西可以即时转化为灵气,不用怕撑着。
虽然灵气聊胜于无,但这也是在修炼嘛。
下山半个月, 今天的祈桑也在努力修炼哦。
这样朴实的吃法,很快引起了这条街所有老板的注意。
在祈桑快到他们店门前时, 就拿一把蒲扇,扇啊扇,试图让祈桑更早闻见自家食物的香味。
还有一名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棍子,在祈桑面前走来走去。
小贩试图用来回兜圈的方式,自然地让祈桑注意到他。
祈桑:“……”
其实他不太想吃冰糖葫芦的。
但是这位伯伯跟了他一条街了,还挺努力的。
见有去核的冰糖山楂,祈桑就买了两串。
好吃是好吃,但吃了半串就腻了。
于是祈桑将另一串没吃过的,递到谢亭珏唇边。
“吃吗?这的糖葫芦好便宜,才三文钱一串呢。”
谢亭珏接过这串糖葫芦,咬了口第一个的冰糖山楂。
很早以前,他偶然尝过一次糖葫芦,是费正青下山时买的,非要让他们尝尝。
鞠孤岚倒是很喜欢吃,顾沧焰没说喜不喜欢,倒也是吃完了。
而谢亭珏只尝了一口。
在费正青追问感想时,他礼貌地说:“辛苦你跑一趟了,不过下次别辛苦了。”
如今再尝,酸味与甜味恰到好处。
谢亭珏想。
还是桑桑会挑,一选就选了最好吃的两串。
费正青连个糖葫芦都不会挑,真是难当大用。
祈桑很少这么悠闲地逛市集,对什么都很好奇。
好处是,喜欢祈桑的从只有美食摊主,变成了所有摊主。
坏处是,谢亭珏手上东西越拿越多,不得不避开别人的视线,悄悄放一点进须弥芥子中。
祈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个机关木偶吸引走。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木偶伸出的手,小木偶慢慢握住了他的手指。
祈桑觉得很新奇,询问摊主:“您好,这个怎么卖?”
木偶不过巴掌大,但机关巧妙,想来制作它的人费了不少心思。
“客官,十文钱。”
小贩是个健谈的人。
“客官真是好眼光,这个木偶旁处还没有,唯我们双萝镇有。”
祈桑兴致勃勃,“是镇上哪位木匠研究出来的吗?”
“不是什么木匠,是溪水巷刘屠户的夫人研究出来的玩意。”
祈桑不太懂为什么要加上七拐八绕的前缀,真诚发问。
“既然是夫人研究出来的,您直说夫人的姓名不就好了,和刘屠户有什么关系呢?”
“这……”摊主神色讪讪,“我只知她是刘顾氏,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祈桑不明显地皱了皱眉,没再多言。
付钱走后,他依然有些郁闷。
“从前我竟不知,还有这些个强盗理论。”他半是抱怨半是不解,“顾夫人做出来的木偶,竟让她什么都没做的夫君扬名了。”
谢亭珏心中也不喜这种习俗。
“人间陋习,修真界亦不可免。”
祈桑拉着手中小木偶的绳子,随口道:“倘若是我,娶妻之后,绝不让别人叫我的爱人祈什么氏。”
谢亭珏目光幽深几分,不动声色看向祈桑。
祈桑浑然不觉,自顾自道:“我叫祈桑,她也有她的名字,怎么能因为和我成了亲,她的名字就没了呢?”
谢亭珏并不会和那名并不存在的女子争风吃醋。
就算“她”真的存在,他也不会做这种不尊重双方的事情。
他只是想要确定一件事。
“你以后会娶妻吗?”
祈桑拨了拨小木偶的脑袋,自己也摇了摇头,“怎么会呢?”
谢亭珏悬着的心刚放下,就因为祈桑的下一句话又悬了起来。
“你记性好差啊,我修无情道啊。”
祈桑语气很是无辜,还带着点批判谢逐坏记性的意思。
“就算我不修无情道,以后也应该是要给萧彧守一辈子寡的。”
谢亭珏:“……”
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谢亭珏试图平息对萧彧丑陋的嫉妒。
试图平息,但无果。
祈桑的思维很跳脱,眨眼间,话题又到另一个地方了。
“说起来,这座镇子还挺有趣的呢。”
谢亭珏明白祈桑的意思。
“嗯,而且进来了才能发现不对劲。”
祈桑不再把玩小木偶,将它收进行囊之中。
“双萝镇里有仙气,魔气,以及……”
今日天色正好。
抬头看,万里无云,朗日清风。
可在祈桑这些修真者眼中,双萝镇上方的天空却不是这样的。
谢亭珏同样抬头,望着双萝镇上方的天空,接过祈桑未完的话。
“——以及积聚成大片阴云的怨气。”
仙气太少,无处寻觅。
怨气太多,整座镇子都被笼罩。
唯独魔气却是聚集在了小镇的北面。
借着旅人的身份,祈桑几方打听,终于确定北面有什么了。
“我问了镇上的人,那只有一个废弃许久的祠堂,魔气的来源应该就是那。”
为什么祠堂会荒废呢?
因为那一户人家,三代都在一夜之间横死。
据说当时镇上死的不止那一家,唯独那一家彻底绝了后。
众所周知,魔族的风评在修真界极差。
谢亭珏好似无意般问:“找到魔族以后,你要怎么办?”
祈桑手指摩挲了下巴几下,“当然是降妖除魔啦。”
这副不假思索的样子让谢亭珏忍俊不禁。
“桑桑可真是绝情,当着我的面,连说一句谎话都不愿。”
祈桑开过玩笑,也认真了起来,“我一句话就定义了他们该生该死,岂不是太傲慢了?”
“你从未见识过魔族的虚伪与残暴,他们惯会伪装,见面之后不可掉以轻心。”
祈桑抬起手,给了谢亭珏一个脑瓜崩。
“谢哥,你说话怎么和我师尊似的。”
谢亭珏咳了一声,心虚地移开目光。
“我能和……谢亭珏,有什么关系……”
祈桑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东西吸引过去,边走边说,语气戏谑。
“我是没见过虚伪的魔族,但我见过超级善良的谢逐哥哥呀。”
谢亭珏愣怔片刻,旋即叹息着笑了笑。
你错了,桑桑。
魔族就是都如我一般自私虚伪的。
两人不欲在这古怪的镇子多停留,当晚便决定趁夜色潜入祠堂。
——说是潜入,其实隐个身,一切都解决了。
本以为这里会是怨气聚集之地。
谁料越靠近祠堂,怨气愈是稀薄……不过也不可小觑就是了。
在天承门待了半年,祈桑也大致了解了一些修真史。
“谢哥,你说什么情况下,一个地方会残留仙气呢?”
修真史上从没明确记载过有神,或者有谁飞升成仙。
但好像每一名修真者,都矢志不渝地认为,只要悟成大道,就一定能飞升。
谢亭珏了解得比祈桑多一些。
“此地有仙人遗物,或仙人在此陨落。”
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前者了。
只是,遇上仙人遗物,是机缘还是凶境,目前尚未可知。
祠堂荒废许久,大门敞开,里面枯草丛生,阴风阵阵。
两人越接近祠堂,越觉得一股无形的视线在暗中窥探他们。
“小心。”谢亭珏抽出剑,眉眼微凝,“此处有厉鬼。”
祈桑在不惊动里面的情况下,放出灵识探查四周。
“似乎还不止一只厉鬼,两只?”
“嗯。”谢亭珏肯定了他的想法,“此地颇为蹊跷,小心为上。”
祠堂内部陈列了几排牌位,前面的香案落满浮灰。
排排陈列的牌位,在此情此景下,有种浑然天成的诡异。
祈桑上前查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奇了怪了,这祠堂怎么会哪哪都没问题呢?”
【去右边,第三个神像旁,碑上有字。】
祈桑精神了,在谢亭珏背对他后,悄悄竖起手指,给沈谕比了个赞。
按沈谕所说,祈桑去了这座神像旁。
神像高大,但看材质与旁的神像不同,位置也有些突兀,像是周围的布局都是在迁就它。
仔细观察了一遍神像,上面果然有字。
“谢哥谢哥,快来,这有字!”
谢亭珏闻声过来,与祈桑凑在一块,看神像底座上的字。
“荧惑守心,万民祈神,神明博爱……后面的看不清了。”
谢亭珏专注于这几行字,并没有注意到祈桑的神色瞬息变化。
祈桑张了张嘴,本欲开口,但思索再三,最后还是缄默不言。
在祈桑眼中,这石台上并无这修真史一般的记载。
上面只有几个字,镌刻得深入石台,字迹扭曲,情绪浓烈。
——都、该、杀。
因着怪异的现象,祈桑没有多言。
他绕着神像走了一圈,还没找到什么别的有用信息。
突然,祈桑感觉身后的衣角被人拉了一下。
他以为是谢亭珏,伸手挥了挥后面,拍掉那人的手。
“谢哥,我忙正事呢,别拉我。”
拍掉手的瞬间,祈桑察觉不对。
他身体僵住,沉默了一会,又问了一遍:“……谢哥,是你吧?”
谢亭珏开口,打破祈桑的幻想。
“不是我,是一个小鬼。”
祈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猛一回头,却看见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小孩脑袋两边各扎着一个丸子头,皮肤白白净净,黑白分明的眼珠水汪汪的,看起来特可爱。
祈桑忍痛闭上眼,不被小孩可爱的外表迷惑。
不过片刻,又悄悄睁眼,望向面前的小孩。
“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歪了歪头,似乎听不懂祈桑在说什么。
祈桑也不意外,看小孩这样子,应该刚死没多久,意识还很混沌。
见小孩身上没有凶性,祈桑也略微放下心。
“还记得你的父亲娘亲吗?”
许是哪一个词触动了小孩。
除了拉着祈桑的衣摆,小鬼魂终于有其他动作了。
魂魄还算凝实的小孩一直垂着头,嘴里机械似的重复一个词。
“父……亲,父,亲。”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小鬼嘴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话。
他偏头看着一个方向,“……父亲,在,后面。”
原本还算平静的祠堂突然爆发出阴气,裹挟着湿冷的恶意,自后院朝祈桑袭来。
只可惜,阴冷的气息未等接近祈桑,便已被一道屏障弹开。
祈桑笑吟吟转过身,语气毫不意外:“藏得挺深啊。”
那个从进祠堂之初便感受到的恶意,原来藏在这。
祈桑揉了揉小鬼魂的丸子头,整齐的头发差点被揉炸毛了。
“多亏你儿子大义灭亲,不然还找不到你呢。”
小鬼魂不明所以,歪了歪头。
厉鬼早已理智全无,只靠嗜血为生,自然也不会回应他。
“食鬘鬼。”谢亭珏认出了厉鬼的形态,“一般的食鬘鬼,因为生前偷了佛像前的花鬘,死后也只能吃别人进贡在佛像前的花鬘。寻常来讲,它们能做之事,也只是让那些祈求得到神灵保护的人晚上做噩梦罢了……绝不会像他这般嗜血凶残。[注1]”
祈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死死盯着面容癫狂,姿态扭曲的食鬘鬼。
“除非……这名‘食鬘鬼’,在神像前做的并不仅仅只是偷花鬘。”
注意到身旁小鬼魂下意识瑟缩的神态,祈桑不再废话,抽出了自己的剑。
“当爹的也不注意一点,小孩还在边上呢,别吓到他了。”
食鬘鬼虽全无智慧,但到底还是厉鬼。
祈桑施了个不伤鬼的小术法,让小鬼魂乖乖待在一边,他则与谢亭珏一道送食鬘鬼进轮回。
本已做好了苦战的准备,谁料食鬘鬼像是早早被什么消耗了大量精力,实力竟远不如寻常厉鬼。
只缠斗了一会,食鬘鬼便抵抗不能,被祈桑一剑刺得魂飞魄散。
祈桑故作惊讶,语气全无歉意地道歉:“本来想送你进轮回的,不好意思啊,不小心把你打得魂飞魄散了。”
食鬘鬼都魂飞魄散了,也不知道祈桑在和谁道歉。
谢亭珏望着食鬘鬼死后的瘴气,明白此鬼生前应该造孽不少,死有余辜。
他蹲下身,捻起一点地上的尘灰,仔细观察。
不消片刻,他便有了结果。
再次起身,回头看着祈桑时,却发现后者偷偷摸摸抓起一把东西,迅速往小鬼魂嘴里塞。
谢亭珏:“……咳。”
祈桑将双手背到身后,欲盖弥彰地装傻:“……谢哥,怎么啦?”
谢亭珏挑了挑眉,“你这是在饲养小鬼吗?桑桑?”
如果他没看错,祈桑手中抓着的,是食鬘鬼死后逸散出的阴气。
对于生人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对于小鬼却是难得的滋补品。
“怎么会呢?”祈桑继续装傻,“是阴气自己飘进了小乖的嘴巴里呀。”
谢亭珏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敷衍的很明显的借口,“不要总是喂小孩吃脏东西。”
祈桑撇撇嘴,“虽然不想喂小乖吃脏东西,但小孩子不吃东西是长不高的。”
谢亭珏忍俊不禁。
“那你喂吧,我假装没看见。”
祈桑兴高采烈地点点头,“嗯!”
随后将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放回前面,露出满满两大团的阴气。
显然蓄谋已久,就等着和谢逐谦恭地拉扯一番,继续喂小鬼。
谢亭珏:“……”
小鬼魂:“……嗝。”

为了避免浪费,祈桑连忙从须弥芥子中翻翻找找。
找到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布袋后,将食鬘鬼的阴气全都吸了进去。
庞大的阴气全都装了进去, 巴掌大的布袋看起来却只是鼓了一点。
祈桑让小鬼张大嘴, 自己则把小布袋的袋口对准他的嘴, 轻轻一按, 一小团阴气就和小炮弹似的,发射到小鬼嘴里。
小鬼显然被这种特殊的进食方法迷住了, 自己接过布袋, 用力一按——
“呼”一下, 大量的阴气扑面而来, 直接给小鬼仰面吹倒在地上。
小鬼懵懵地抹了一把脸, 表情迷茫。
祈桑忍俊不禁, 把小布袋又拿了回来。
小鬼魂在祈桑的投喂下,又张嘴吃了两团阴气。
最后肚皮撑得滚圆, 才死活不肯吃了。
食鬘鬼作为厉鬼, 实力不怎么样;作为补品,倒还差强人意。
小鬼魂只在地上坐了一会,没多久,等阴气消化完, 苍白的皮肤也红润了起来。
虽然还是听不太懂别人的话, 但比最开始好太多了。
祈桑等小鬼魂缓过神了, 又问了一遍:“小乖,你的名字是什么呀?”
这一次,小鬼魂终于开口了:“今……今。”
不等祈桑再次询问, 小孩又蹲在地上,用手指写下了这个字。
祈桑轻声念了一遍:“今今?”
“今今!”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 小鬼魂很高兴,“今后!未来!”
祈桑随着今今一块笑,顺带着把今今脑袋上被吹得东倒西歪的刘海拨了拨。
如果忽略小鬼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皮肤,以及略带鬼气的气质,其实今今和普通小孩也没什么区别。
取这个小名的时候,家人的期许应该是今后顺遂,平平安安。
可今今没有今后,在懵懵懂懂的垂髫之年,便死去成了小鬼。
祈桑将小布袋系在今今的腰上,想着以后可以给今今当小零食。
“今今,这里除了父亲,还有其他人吗?”
比起叫“父亲”时的迟疑不安,这一刻的今今显然更加生动开心。
“娘亲,躲猫猫!黑黑的,闷闷的……”
黑黑的,闷闷的。
谢亭珏显然想到什么,猝然起身,大步往食鬘鬼出现的后院走去。
他闭眼探查了下周围,确定猜测后抬手掐诀,让后院荡起狂风,吹开地上干燥的泥土。
随着土层被吹开,被掩埋的魂灵也随之重见天光。
谢亭珏最先看清土层之下的惨状,他脸色剧变,迅速挡在祈桑的身前。
这个举动让祈桑明白了什么,他面色一肃,遮住了今今的眼睛。
祈桑道:“谢哥,让我看吧。”
谢亭珏沉默地往旁边让开一步,让祈桑看清土坑内的场景。
——土坑内,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尸。
尸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了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皮肤,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然白骨。
女尸边上躺着一个孩子。
正是今今。
“难怪。”祈桑出乎意料地有些平静,“难怪……难怪食鬘鬼会成为厉鬼,难怪他不吃花鬘,却渴求人血……”
原来竟是因为,他生前曾在神像前,生咬吞食过自己妻子的血肉!
今今的视线骤然黑暗,却不吵不嚷,乖乖站在原地。
祈桑垂下头,看着今今瘦小的身躯。
今今在他娘亲的怀中死去,那是否证明,他生前,曾见过自己的娘亲被……
“我不应该让他魂飞魄散的。”祈桑喃喃自语,“他不该这么轻易地死去。”
该是多么冷血卑劣的人,才能做出在亲子之前,生食其母血肉的事情呢?
祈桑轻唤:“今今。”
今今很喜欢这个名字,回应地很大声:“嗯!”
“今今闭上眼,我说睁眼再睁眼好不好?”
今今乖乖照做。
祈桑放下捂着今今眼睛的手,走到埋葬女尸的深坑边上。
他做了一个专门为亡者祈祷的动作,一旁的谢亭珏也静默许久。
祈祷仪式结束,祈桑开口:“晚辈祈桑冒犯夫人,欲用招魂铃请夫人残魂,问清此地发生何事,夫人若不愿,可不出现。”
双萝镇上方积聚的大片怨气,显然不可能只是今今的娘亲一人造成的。
祈桑拿出临行前,沈纨赠与他的招魂铃。
招魂铃由红绳将四五个小铃铛编制在一起,不注入灵力时,铃铛不响。
摇一下。
招心怀不甘之鬼。
摇两下。
招心存怨怼之鬼。
摇三下。
招恨意难平之鬼。
连着摇了三下,女鬼都未出现。
祈桑默然不语,摇了第四下。
摇四下。
招恨海滔天之鬼。
摇完第四下,好半晌,祠堂内没有任何动静。
又等了许久,招魂铃兀然无风自摇,铃声清脆,如同有谁在急促地回应。
祈桑了然,低声感谢。
“多谢夫人愿意出现。”
面前慢慢出现一道虚影。
出现的女子一袭红裙,面目因为只是一抹残魂而模糊不清。
女子亦是厉鬼,身上却没有代表杀孽的血腥气息。
按理来说,食鬘鬼已死,她身上的怨气就算不消失,也不可能如此刻一般依旧怨念滔天。
祈桑恭恭敬敬询问:“敢问夫人身份?”
女子的虚影明明灭灭,但声音倒是清晰。
“我名顾柳儿,双萝镇名门顾家妾室之女,因遭人陷害,被许给刘姓屠户,今今是我的孩子。”
顾夫人,刘屠户……
祈桑突然想起自己买的那个小木偶了,“顾小姐可是擅长木工?”
“木工?”顾柳儿嗤笑一声,言辞颇为犀利,“你可是也要觉得,我不尽女子本分,却琢磨这些本分之外的东西?”
祈桑能从那名卖木偶的小贩的话中,隐约窥见一二镇民的态度。
“不会。”祈桑说,“世上都没有‘男子本分’一说,又怎该有‘女子本分’这一说?”
顾柳儿眯了眯眼:“我已不是年轻姑娘,你不必用花言巧语哄我。”
祈桑反驳,“姑娘或夫人,只是一种身份,并无高下之分。”
约莫是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小少年,顾柳儿噎了噎。
“你招我,不是为了祠堂之事吗?我会如数告知于你。”
顾柳儿慢慢往地上一坐,看了眼今今,像是疲惫极了。
“我已是残魂,至多两日便会消散,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件事……”
祈桑瞬间明了,未等顾柳儿开口,便率先立起三指发誓。
“只要未来今今不造业障,我一定会好好护着他。”
顾柳儿似乎是笑了,但因面目模糊,看不清晰。
“你只要我一个真相,却立下天道誓,护我孩儿一辈子……在旁人那,你可能是单纯,但在我这,小少年,你可真是傻的不行。”
不等祈桑开口,顾柳儿又开口询问:“如今是几月了?”
祈桑答:“刚过立夏,我来时镇上张灯结彩,似乎是要过什么节日。”
“又是海神祭祀吧。”说到这,顾柳儿问,“小少年,你是修仙之人,这里真的有海神吗?”
祈桑摇摇头。
“世上早就没有神明了。”
“这样啊。”
顾柳儿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红裙。
“这是我穿过的最好的嫁衣,却是为了嫁给不存在的海神。”
祈桑脸色骤变,立于一旁的谢亭珏也想起一些不好的传闻,微皱起眉。
顾柳儿语气轻缓,“双萝镇常年遭水患,每遭水灾,便寻一位女子祭海神。”
祈桑皱眉:“可我来时,镇上并无水患,为何还要祭海神?”
“许多年前,大水淹没了双萝镇的所有作物,淹死了无数人……”
顾柳儿轻声笑了,语气带着淡淡的怜悯,但怜悯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双萝镇的人根据什么劳什子古籍,祭了两年海神,朝廷派人来解决了水患,他们却觉得是海神的功劳,哪怕一片太平,也总要寻两个名头,祭祀海神,以彰显他们不忘本的诚意。”
祈桑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理喻,但他面上没露出任何情绪。
顾柳儿说:“他们觉得每年祭一位妙龄女子太浪费,便从嫁人为妇的年轻女子里挑。若有丈夫主动劝说妻子成为海神新娘,可得五千文铜钱。”
说是“劝说”,也不过是好听的说法,实则就是“进献海神”。
他们视妻子为自己的财产,而双萝镇五千文便能买一位女子的命。
“我被人暗中救了上来,安置在这荒废的祠堂中。”顾柳儿轻声慢语,“他欲挟恩图报,逼我改头换面当他的妾,我不依,他便告知所有人我在这。”
听到此处,还没有刘屠户的出现,祈桑心里却已经感到不安。
顾柳儿道:“镇民以为是刘绍救起了我,便将我们与我孩儿一并关在祠堂,想要饿死我们,作为欺骗海神的惩罚。”
刘绍的确是被冤枉的。
但是他不无辜。
“后面的事你也猜到了,他本欲再食我儿,幸而我及时化为厉鬼,谁料他死后竟还高我一头,我只能想办法藏住今今的踪迹……只可惜,最后今今还是饿死了。”
双萝镇看着繁盛,实则藏污纳垢。
镇子上方铺天盖地的怨气,是一年又一年,一位又一位无辜死去的女子留下的。
“你不必问我,将我关在这的那人姓甚名谁。”顾柳儿慢慢道,“双萝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无法直接告诉你,但你今天从这出去了,他一定会来找你们。”
祈桑认真听着顾柳儿的话。
因为只是一抹残魂,后者的魂魄颜色越来越淡。
在最终消失前,她留下了一句话。
“海神祭祀是他一手创办的荣耀,他不会允许有人毁了这件事的。”

顾柳儿消失了, 许是去轮回了。
今今原本正在周围抓食鬘鬼逸散的阴气玩,察觉祠堂内少了一个人,懵懵懂懂往那个方向望去。
“今今。”祈桑在小鬼面前蹲下, “要和我一起走吗?”
今今成鬼不久, 神志尚且不算清楚, 面对祈桑的问话无法做出回应。
祈桑伸手把今今抱了起来, “你不说话,我就把你拐走啦。”
先前祠堂有变成厉鬼的食鬘鬼与顾柳儿, 海神祭祀的始作俑者还有所忌惮。
如今二者皆消散于天地, 放今今一个小鬼待在这, 无异于羊入虎口。
谢亭珏看着浑身冒着阴气的小鬼, 担心小鬼的阴气会对祈桑有损。
他思索片刻, 与祈桑商量, 由他带着今今。
谁料今今一看见他,直接把脸埋进了祈桑怀里, 死活不要被谢亭珏抱走。
甚至还无师自通装可怜, 生硬地给自己挤了两滴猩红的血泪出来,场面又好笑又吓人。
谢亭珏:“……”
是了,他半仙之躯,哪怕隐藏修为, 还是会让敏锐的小鬼有天然的害怕。
祈桑抱着今今哄了两下, 小鬼的血泪糊了他一衣襟。
好半晌, 今今才愿意相信自己不会被“送走”。
趁着夜色,两人一鬼回到了客栈。
祈桑把今今放在屋子里,路上捡了朵掉在地上的花, 给小鬼掰扯着玩。
“白天我们都出去了,我不放心把今今一个鬼留在客栈。”
可别说正午了, 清晨的曦光都能把今今晒个半死。
谢亭珏身上自然有能帮到祈桑的灵器,但“谢逐”显然是拿不出这些东西的。
“你可以传信给万宝阁的那位少主,他应该有让鬼魂凝出实体的灵器。”
祈桑双手合十,“靠你了沈哥。”
今今歪了歪头,学着祈桑的样子,也手掌合十了。
祈桑一边给沈纨传密信,一边乐了。
小鬼比拜佛的手势,倒反天罡啊。
传完信后,他戳了戳今今的脑袋,给小鬼戳得一个趔趄。
“什么都学,知道这什么意思吗?”
小鬼什么都不懂,但天然就学会了碰瓷。
祈桑轻轻一戳,小鬼直接夸张地摔倒在地,懵懵地看着祈桑。
祈桑:“……”
好坏哦,今今。
祈桑很是纵容小鬼,上前把他抱了起来。
谢亭珏原本立于一旁,唇含笑意地看着一人一鬼之间的互动。
下一刻,谢亭珏脸色骤变。
他大步往前,拉住祈桑的手,“你在做什么?!”
祈桑的指尖被自己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他看着谢亭珏惊疑不定的神色,依然泰然自若:“喂小鬼呀,谢哥。”
阴气只能让小鬼存活下去,但人血可以同时帮小鬼短暂凝出人身。
今今的唇角沾了些许祈桑的血,他凭着本能舔了舔。
原本虚虚的魂魄似乎凝实许多,眼神也清澈了一点。
祈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甚至还循循善诱,劝说谢逐。
“谢哥,这封信传出去,最快也得三日才能收到沈纨寄来的东西……总得想个办法,先把这三天过渡了吧。”
谢亭珏自认不是个死板的人,就算刚刚是顾沧焰在用这种方法喂小鬼,他也懒得劝一句。
“我并不是对养小鬼有所忌惮,只是你这种方法……”
“我明白的,谢哥。”祈桑面色不变,依旧笑吟吟的,“只是这几天,我会倒霉一点而已。”
见祈桑态度坚持,谢亭珏也不多劝。
他明白只要祈桑态度稍微坚定一点,他就没有任何办法做出与祈桑相反的选择。
这种方法,何止是会倒霉。
轻则连续数日厄运缠身,重则有损寿数。
对于修真之人来说,折损几日寿数算不得大事。
当时谢亭珏给祈桑算命格,所遭反噬至少折损十余年寿数,他也只当无事发生。
只是……
谢亭珏心中隐隐不安。
一般来说,逆天而行,凡人修仙,所求无非是长生。
祈桑如今金丹修为,寿数也不过延长至百余年,他却一点也不惜命。
想起祈桑渡劫时的反应,谢亭珏终于生出了几分后怕。
当时他以为是祈桑有所把握,才敢如此放肆张狂。
现在想来,只是因为祈桑不惧死罢了。
谢亭珏曾以为少年心思纯善,重情重义,该是个天生的苍生道修者。
谁料少年不仅修了无情道,还得天道批命“薄情寡义”。
从前他不解,如今却隐约明白几分。
这世间珍重喜爱祈桑者不计其数,祈桑亦然待之以诚。
只是无数人希望祈桑好好活着,但若真的有厄运必当来临的一天。
爱之者痛不欲生,祈桑却一定比谁都不在乎。
本以为,至少三日才能得到沈纨的回信。
谁料一夜过去,第二天上午,一封长篇大论的信就寄了回来。
顺道捎过来的,还有一件名为“凝魄仪”的法器。
祈桑摸摸鼻子,展开信件前,已经预料到沈纨会怎么“批评”他了。
开头沈纨的情绪还能克制住,大意就是“养小鬼是不对的”,“应该放小鬼去投胎”这一类。
其实祈桑也想过,要不要原地超度今今,可是小鬼似乎有未了的心愿,不愿投胎。
信件后面,沈纨大概是知道自己嘴皮子说破了祈桑也不会听,直接选择放弃劝说。
甚至破罐子破摔地罗列了十几条养小鬼注意事项,还叮嘱他千万别被人发现,否则一定会被霄晖仙尊逐出师门的。
祈桑看信时没有避着谢逐,前面还好,看到后面简直心虚得不行。
谢亭珏注意到祈桑略带心虚的目光,挑了挑眉,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祈桑讪讪回答:“沈哥说,我要被师尊逐出师门了。”
谢亭珏:“?”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祈桑沉痛地给谢逐看了看这封信。
“谢哥,你千万别告诉师尊我养了只今今,不然我一定会得到惨痛的教训。”
谢亭珏觉得有趣,想要知道自己在祈桑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如果被谢亭珏知道了,你会得到什么教训?”
祈桑被问住了。
祈桑苦思冥想。
祈桑:“呃……”
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只是这话说出来有些小瞧谢亭珏的意思,祈桑自然地换了话题。
“谢哥,你说我们待会去哪呢?”
谢亭珏不知道自己被小瞧了,认真提出建议。
“随便逛吧,我们昨日的行为那个人应该已经知道了,他会主动来找我们的。”
凝魄仪是一个小红珠子,上面穿着根透色丝线。
祈桑将它挂在今今脖子上,小鬼的魂魄瞬间凝实,就是看着还是呆呆傻傻的。
实体自然会比鬼魂要重得多,祈桑一把将今今抱了起来,仍觉得太轻。
“怎么还是这么轻,走,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今今有了实体后,脸不再惨白惨白,嘴唇也红润许多。
就是除了脸上还有点小孩的肉嘟嘟,身上都是骨头,瘦得要命。
谢亭珏给今今的脸施了个幻形术,让小鬼的脸变得没什么记忆点。
“镇子上应该有不少人见过小鬼生前的样子,这样保险一点。”
“好嘞。”祈桑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小帽子,给今今戴上,“我们今今真可爱啊。”
脑袋上突然多了个束缚,今今正摇头晃脑试图甩掉。
一抬眼,看见祈桑笑眯眯的样子,顿时不动了。
祈桑刮了下今今的鼻子。
“出发吧,我们今天吃遍双萝镇一条街。”
今今不知道死了多久,又在暗无天日的祠堂待了多久。
一出门,颇为炽热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的时候,他还不习惯地挠了挠脸。
哪怕凝魄仪让今今有了实体,暂时脱离鬼魂的身份,身体上还是不习惯被阳光直照。
于是一出客栈的门,今今立马冲祈桑张开手臂,示意要抱。
祈桑一颗心瞬间被可爱化了,乐的找不着北。
他轻轻松松将今今抱了起来,“小孩怎么这么粘人啊,算了,哥哥抱你啊。”
明明脸上都乐开了花,嘴上还故作嫌弃。
谢亭珏拆台,“你嫌累的话,我来抱小鬼也行。”
祈桑半点没害怕,笑嘻嘻抱着今今凑近了谢亭珏。
“今今才不乐意和你在一起呢,他讨厌死你啦。”
今今看着谢亭珏。
今今面无表情地流下了两行血泪。
两人:“……!!!”
没料到小鬼有了实体,还会流血泪。
一番兵荒马乱后,两人总算把小鬼哄好了。
一路上,有许多路人忍不住侧目瞧着他们。
两名年轻男子带一个小孩的搭配本就罕见,更别提还有祈桑这么个容貌惹眼的少年了。
因为抱着今今腾不开手,祈桑将自己装着灵石的钱囊递给谢亭珏。
他大手一挥,道:“谢哥,想买什么买什么,今天的消费由我包了!”
谢亭珏“闭关”前,给了祈桑一个须弥芥子袋。
祈桑打开一看,差点被一堆上品灵石金灿灿的光线晃了眼。
简而言之。
他富极了。
谢亭珏接过钱囊,却没用祈桑的钱。
他早就决定要换身份和祈桑一块下山,自然不准备让祈桑出钱,这些钱只是为了给祈桑应急用的。
万一什么时候,祈桑突然想买下一座城怎么办?
还是得留点钱傍身。
出来前,祈桑说要吃遍一条街。
君子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街头的羊肉烧饼,巷尾的咸豆腐花,无一放过。
因为祈桑吃了还能给出充足的情绪价值,比如“这个饼皮也太酥脆了吧”,“豆腐脑好吃到我要用一辈子来回味”……这些略显夸张,但由少年说出来则刚刚好的夸赞。
所以老板慈爱的眼神追随着祈桑,直到他的背影都消失了,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
自己吃得开心了,祈桑也没忘记身边的一大一小。
他给今今买了个九连环,又给谢亭珏挑了一对魔狼皮毛制成的护腕。
后者的价格显然要比九连环高上许多倍,但在今今眼中,护腕显然没什么好玩的。
于是今今一边扒拉着手上的九连环,一边用同情的眼神望着谢亭珏。
谢亭珏得了祈桑送的礼物,心情正好,根本不在意小鬼的“同情”。
他当即换上了这对护腕,顺手把原先用的护腕丢进须弥芥子袋的角落吃灰。
许是九连环勾起了今今对外界的好奇,他不再缩在祈桑怀里。
今今主动下地,跑到心仪的摊位面前,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祈桑。
祈桑被萌的心都化了,小鬼要什么买什么。
摊主见来了个付钱爽利的小郎君,乐得合不拢嘴。
他欲套近乎,“几位是……?”
祈桑回答得很果断,“我们是兄弟。”
“哦,哦!”摊主恍然大悟,“难怪三位长得如此相像,我一看就是一家人!”
祈桑:“……?”
他们三个人的长相,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贴心的祈桑不会让摊主尴尬,见今今还在挑东西,便随口接话。
“这是我弟弟顾今今,那是我哥哥顾竹竹,我叫顾桑桑。”
摊主表示对这三个敷衍的名字接受良好,甚至还有心开玩笑。
“桑竹萧,小郎君家里是不是还有兄长叫萧萧的?”
谢亭珏闻言,连手上的护腕也不欣赏了,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摊主。
祈桑一下乐了,“萧萧?您还真是料事如神,我还真有个哥哥叫这个。”
不过不叫顾萧萧,而是姓萧。
两人谈话之间,今今已经挑了七八样小玩意了。
摊主见状,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心实意了。
都是些小而贵的精致玩具。
祈桑付完钱,拉着今今的手离开。
正准备和谢亭珏商量一下去哪家酒楼吃饭,突然听见前方的人群传来尖叫声。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是“那个人”找上门了。
他们逆着人流走到最前面,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撼。
——六具尸体。
有整整六具穿着鲜红嫁衣的女子尸体被弃置在大街上。
明明是朗朗晴日,祈桑却遍体生寒。
他似有所觉,猛地看向一旁酒楼的靠窗位置,与一名脸上绘着诡异图腾的男人对视上了。
祈桑看不透男人的修为,显然远高于金丹。
谢逐低声道:“元婴后期,但不是剑修。”
男人脸上的图腾是黑紫色调,像某种扭曲的祭文。
在繁复的图腾花纹之下,祈桑看清了对方略带警告的眼神。
有人率先发现这名男人,“是祭司大人!”
这一句话如同落进油锅中的水,骤然让周围人都仓皇起来。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周围有半数人直接跪倒在地。
他们行着叩拜神明的礼仪,祈求祭司大人询问神意。
而被他们叩拜着的祭司,却只是冷冷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身离开。

不算暑热的日光照在镇民的身上,却让他们额头的汗瞬间滑落下来。
四周像是隔绝了所有的嘈杂声,跪叩的人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面对“海神发怒”, 他们只能想得到要祈求半神的祭司, 然而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祭司下来以后, 像是没看见他们一样, 径直离开。
只是在临走前,好似随意地瞥了一眼祈桑。
在祈桑看向他时, 唇角勾起了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容。
谢亭珏的手搭在剑柄上, 戒备地看着祭司。
明明毫无缘由, 但他就是觉得, 这人似乎已经盯上祈桑了。
然而下一刻, 祭司就收回视线, 往人群外走去。
围观的人早就自觉散在两边,为祭司留出通行的道路。
看他们的表情, 对于这名祭司, 更多的是畏惧而不是尊崇。
祈桑的视线被日头晃了一下。
眯起眼的瞬间,他看见祭司脸上的图腾微微变化些许。
凝神仔细一看,却没发现与先前有什么不同。
一如既往的鲜艳,诡异。
周围跪倒在地的人, 却在短暂的失望过后, 就露出了习以为常的表情。
不少海神的信徒嘴上念念有词, 重新祈求不存在的海神的原谅。
祈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会。
半晌后,他什么也没说,回头往客栈的方向走。
路上, 他们又遇见那名闲聊过的小摊贩了。
摊贩抱胸靠在自己的摊位边上,神情淡淡, 看笑话似的看着那群往前赶的镇民。
因为没有生意,甚至还颇为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见到祈桑他们回来,摊贩抬手打了个招呼。
“几位初来双萝镇,便让你们见笑了。”
祈桑问:“你不觉得这是海神发怒吗?”
“海神?”摊贩像是听见了笑话,“小郎君不会也信这一套吧?”
祈桑表示愿闻其详。
摊贩叹了口气,“当年水灾,赈灾粮是朝廷发的,堤坝是人修建的,祭神的是位无辜的姑娘……怎么最后所有的功劳,都在祭司口中,变成了海神的了?”
祈桑刚刚也发现了。
过于信奉祭司,大多都有些年纪了。
稍微年轻一点的,都和小贩一样,对祭司的态度怀疑多过信任。
谢亭珏在小贩摊位上放下一锭银子。
他问道:“这位祭司是什么时候来双萝镇的?”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叫凤烨。”摊贩欢欣鼓舞地拿起银子抛了抛,“据说从六十年前第一次海神祭祀开始,他便在了。”
祈桑颔首道谢:“多谢。”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小贩知道的就如实告知,不知道真相的,也都能说点自己听到的传闻。
问完想问的了,祈桑正欲转身离开,小贩却笑眯眯喊住了他们。
“客官且等等,我有一物想要赠与你们……双萝镇的人都有一本,我懒得看,但或许你们能用得上。”
祈桑接过小贩递过来的东西。
看起来像一本风物志,有些厚度。
两人一鬼回到客栈。
谢亭珏在门口设下结界,防止被有心之人偷听。
谢亭珏建议道:“待会我出去打听一下,今年的海神新娘……”
出乎意料的,向来见不得他人苦难的祈桑却阻止了他,“不用。”
谢亭珏短暂的意外过后,便明白了祈桑的意思。
见祈桑不打算告诉他太多,谢亭珏便也没有多嘴询问。
祈桑慢慢翻看着手中的《双萝镇古史》。
翻到某一页,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忽略掉书上大半无意义的东西,祈桑很快就看完了这本古史。
合上古史后,祈桑说:“……我不会让海神祭祀成功的。”
这场持续了六十年的荒唐祭祀,该有个结束的日子了。
海神祭祀当日。
熙来攘往的人群挤在路边。
祈桑下楼时,见到客栈的掌柜正在拨算盘。
似乎是今天的帐有些难算,拨了几次算盘,最后都被掌柜的重新打乱。
见到祈桑和谢亭珏下来,掌柜的还愣了一下。
“两位这是……要去参加海神祭祀?”
祈桑没有说话。
在掌柜看来,这就是一种默认。
掌柜的似乎有些意外,垂下头,重新开始拨算盘珠子。
他喃喃道:“也不知这究竟有什么魅力……都赶出去看了。”
祈桑没有错过掌柜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
他没有解释,只是拉着谢亭珏走出了客栈的门。
海神祭祀干的虽是罔顾人命的残酷勾当,面上却装点得热闹喜庆。
除却部分不支持海神祭祀的人,几乎家家户户都出来“沾沾喜气”了。
红绸繁花,翘角花轿。
唢呐一吹,悲同喜在。
花轿内,新娘的手脚都被麻绳困住。
一代又一代的祭祀下来,镇民已经很有经验了。
为防止她哭喊,坏了祭祀的喜气,廉价的红盖头被塞进她的嘴中。
镇上的壮汉抬着简陋的花轿到了泓岭海旁。
海岸边建了一座数十丈高的祭台,凤烨穿着隆重的祭祀服立于台上。
几日不见,他脸上的图腾似乎更大了。
扭曲的纹样连接了半张脸的眉眼唇,让他像是戴上了半幅面具。
凤烨冰冷的视线在台下扫了一圈,最后精准无误地停在了祈桑身上。
因为有凝魄仪,今今被隐匿气息,藏在了客栈,此行只有祈桑与谢亭珏两人。
面对凤烨无机质一般冷寒的眼神,祈桑只回以一抹挑衅的微笑。
凤烨早就料到祈桑会破坏今日的海神祭祀,并不意外。
或者说,他在意的从不是简单的海神祭祀,所以并不在乎祈桑想要怎么破坏它。
凤烨暗藏狂热的目光落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似乎想要透过水面,看到更深层的地方。
镇民掐着吉时,将新娘“搀扶”上祭台。
新娘被提前下了软骨散,又被人钳制住,挣扎不能。
凤烨闭上眼,食指与中指并拢微曲,点在新娘的额头,按流程为其祈福。
原先对祭海神还满心恐惧的新娘,在如同咒语的祈福声中,渐渐平静。
新娘恍惚地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心中竟也有了几分迫切的渴望。
这种场面每年一次,许多镇民已经从新奇转为习惯了。
他们跟着双手合十,面带笑意地祈祷海神保佑。
一切流程都很顺利。
就在祈福将要完成时,异变突生。
原先晴空万里的天迅速积攒起阴云,不过瞬息,天就彻底黑了下来。
未待惶恐的众人有所反应,一道雷霆自空中劈下,猝然击进泓岭海中。
河中瞬间漂浮起大量死鱼,平静的水面也卷起波涌。
海浪卷着死鱼的尸体慢慢冲上了岸边,鱼腥味掩盖了若有若无的其他气味。
不少人这辈子都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名苍老的老头嘶哑着嗓子大喊:“是……是海神发怒了!”
联想到前几日的六具女尸,不少人义愤填膺地将过错归咎于已死之人。
这应该是双萝镇百年来最团结的一次,凡是在场人,无不附和,无不赞同。
祭祀被打断,凤烨终于认真地正视祈桑了。
只是他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恼怒,甚至还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情。
凤烨开口说了一句话,却很快被喧嚷的人声淹没。
“竟能引得天雷劫为己所用,不愧是被……”
祈桑无意深思凤烨的态度。
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随着浪涌打来,更多的死鱼堆积在岸上。
黑沉的光线下,远远看来,像是一团又一团的黑影在朝岸上靠近。
惶惶不安的众人搓了下手,紧张地四处张望。
海鱼堆积,腥味固然会重,但是不是有些腥臭得过头了……
有一直关注水上的镇民眯了眯眼,试图看清除鱼尸以外的其他东西。
突然,他们呼吸急促起来,双目圆瞪,像是遇到了无法言喻的恐怖事物。
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异常,正欲询问,却在看清水面的下一刻,露出了同样惊惧的神色。
镇民僵硬的身体艰难地动了起来,因为恐惧不住地打颤。
齿间勉强挤出一句变了调的话语,撕心裂肺。
“跑……跑啊!!”
“快跑!!那是水鬼!!!”
水面上黑压压的一团哪里是什么死鱼,分明是数之不清的,面容可怖的水鬼。
天雷的出现还算在谢亭珏意料之中,水鬼的出现却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了。
瞬息间,谢亭珏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祈桑在驭使水鬼。
谢亭珏呼吸一滞,心中微妙的不祥预感终于成了真。
他不为祈桑“驭使水鬼”而生气,他只在意祈桑将要为此付出的代价。
祈桑饶有兴致地看着四散奔逃的镇民,并没有发现谢亭珏兀然的沉默。
谢亭珏明白自己的猜测多半是事实。
他涩声询问:“桑桑,你做了什么?”
祈桑瞧着周围人哭喊奔逃的模样,没注意到谢亭珏的异样。
“为了找到这六十年来被祭海神的新娘,我可忙了好久呢。”
谢亭珏问:“代价呢?”
祈桑一开始没听清,“什么?”
等谢亭珏又重复一遍,他才听清。
祈桑不在意地回答:“用寿数换呗。”
鬼与人的交界,不就是那点寿数。
只要不怕死,连通阴阳,不是难事。
说来轻巧。
谢亭珏抓住祈桑的手臂,拉开他的衣袖,手腕上面是一道狰狞的伤疤。
哪怕用了灵力治疗,依然恢复缓慢,可想而知,最开始伤得有多深。
谢亭珏语气很冷,表情却难过得像是连说话都煎熬。
“祈桑,你不过金丹,你觉得自己现在还剩多少寿数?”
祈桑明白谢亭珏是担心自己,信誓旦旦回答:“多着呢,我有分寸。”
“分寸?”谢亭珏一字一顿道,“你的分寸,便是用百年寿命去喂养一群水鬼?”
祈桑嘴唇动了动,自知理亏,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谢亭珏的手掌依然握着祈桑的手腕,只是他哪怕气急了,也没捏痛对方半分。
“祈桑,你知不知道,以你金丹期的修为,你现在至多只剩下二十年寿命了。”
二十年。
祈桑如今方才十八,尚未及冠。
哪怕从凡人的角度来看,这都算是短寿。
对于修真之人来说,二十年甚至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
或许只是哪天突然闭一次关,再睁眼时二十年就过去了。
“或许你足够天赋异禀。”谢亭珏嗓音沙哑,“但是你不能……”
谢亭珏有很多话想说,但迎上祈桑依旧沉静的目光,他又哑然了。
“谢哥,我知道你担心我。”
明明祈桑年纪更小,但此刻却反过来安慰年长者。
“或许这件事的确有些危险,但是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好吗?”
谢亭珏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没有再将这件事争论下去。
因为他知道,祈桑很聪明,他懂得权衡利弊,也不会盲目慈悲。
……是他失了理智,让祈桑为难了。
“她们首先是几十位无辜枉死的女子,其次才是因怨而生的鬼。”
祈桑望着越来越靠近海岸的黑影,目光如同在黑夜中燃烧的野火,充满了生命力。
“她们生前求不来的公道,我会在死后还给她们。”
谢亭珏闭口不言,默默看着那群踉跄着往后跑的镇民。
他揽住祈桑的肩膀,展开结界,防止有些不长眼的撞上祈桑。
祈桑有意缓和气氛,伸手戳了戳谢亭珏的侧脸。
“等我结成元婴,便有千年寿命啦,百年而已,不用太担心啦。”
“你十八岁才初窥修道门径,却想要三十年内连升三个大境界?”
谢亭珏勉强扯起嘴角,捏了捏祈桑的脸。
“从古至今的所有大能,都不敢像你一般,如此口出狂言。”
从祭祀开始至今,祈桑一直很冷静,只有在此刻才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
“要和我打个赌吗?谢哥。”
谢亭珏望着祈桑的眼睛,后者笑意吟吟,一如曾经的无数时刻,意气风发。
“赌我十五年内,成为这九州第一年轻的元婴修士。”
“赌。”谢亭珏松开祈桑的手臂,“我赌你不能。”
祈桑故作生气,“你怎么这么不信任我啊,那我赌我能。”
谢亭珏的掌心覆盖住祈桑眼睛,又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手背上。
“是啊,我就是这么鼠目寸光,看不出来桑桑你究竟有多厉害。”
“所以桑桑……你可千万要让我输啊。”
许是眼前的黑暗放大了听觉,祈桑错觉般从谢逐的声音里,听出了另一种熟悉的感觉。
只是那人此刻应该在云渺山闭关修炼,不可能出现在此地。
祈桑拍拍胸脯,自信应下。
“我打赌从不会输的。”
“最好如此。”谢亭珏放下手,“桑桑,你要的这十五年,是在向天道借命。”
谁也不知道,驭使水鬼究竟让祈桑折损了多少寿命。
祈桑的视野重新亮了起来。
“天道会允我借命的。”
“若是天道不允呢?”
“不允吗?”祈桑没纠结,“那便不允吧。”
“天道若不允,是天道的问题,你不能不争。”
谢亭珏明知他只是玩笑话,却还是较真了。
“你要去争,你不要认命,桑桑。”
谢亭珏将真心话藏在玩笑中说出,笑容里都多了几分坦然。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珍爱你,如果你出事,他……们会疯掉的。”
祈桑有些意外谢逐会这么说,却还是认认真真听着。
谢亭珏叹笑道:“既然你能平等慈悲地对待所见的所有苦难,那你也可怜可怜他们吧。”
祈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
倏地,人群中爆发出更吵闹的呼喊,打断了他未完之话。
祈桑循着喧嚷的声源望去,瞬间明白了原因。
——怨念缠身的水鬼,上岸了。

有人心中有鬼, 完全被吓傻在原地,双腿发软地瘫倒在地上。
“水鬼是溺死在水里的……怎么可以上岸呢……不会的……不会的……”
这人苍白无力地安慰自己。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话音未落,满身水腥气的水鬼毫无顾忌地上了岸。
在暗色天光下, 水鬼潮湿的衣摆在所经之处留下了长长的拖痕, 如同索命的咒语。
水鬼是不会说话的, 她们也没有任何表情。
但心存恐惧的人却会放大自己的幻想, 直到恐惧到达巅峰。
水鬼要如何行事,全看祈桑的命令, 而祈桑耗了百年寿命, 对她们却只有一个要求。
冤有头债有主, 不得伤及无辜。
也因此, 水鬼虽目有混沌凶相, 一时间却没有任何人动作。
——她们在寻找自己的仇人。
奔逃四散的人群里, 唯余祈桑与谢亭珏在原地静立不动。
周围人无暇顾及这件事是不是与这两位“外乡人”有关了,他们满心都只有逃离这里。
慌乱中, 岸上很快出现了第一位受伤的人。
水鬼尖锐的指甲洞穿男人的胳膊, 男人惨叫出声却逃脱不得。
祈桑先前一直在等待时机,如今时机已到。
他扬声开口,尖锐的问题直直抛给祭台上的凤烨。
“祭司大人不是法力无边吗?为何对水鬼行凶、破坏祭祀坐视不理?”
人哪能躲得掉水鬼呢?
能跑掉的都是与水鬼无冤无仇的人。
还在仓皇逃窜的人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满怀希冀地看着祭台上的凤烨。
不出意料, 凤烨依然像当时在酒楼上一样, 立在台上, 仍然不准备插手这件事。
谢亭珏低声提醒:“小心,他不对劲。”
“没事。”祈桑沉下眉眼,“今日主要是为了毁了海神祭祀。”
虽然知道凤烨这么冷静, 必然有阴谋,但他们不得不踏进陷阱。
因为摧毁凤烨在镇民心中“神”的形象, 是破坏海神祭祀必不可少的一环。
将一个人捧为高高在上的神明很简单。
同理,松开手,让“神明”摔在泥泞里更简单。
镇民们再三求助无果,终于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再难听的话语,凤烨听后都无动于衷,唯独在别人侮辱海神时,他终于变了脸色。
不等水鬼出手,凤烨先一步拧断了这人的脖子。
“我说过,泓岭海下有神明……对神明不敬的人,该死。”
凤烨的举动,彻底打碎了镇民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们崩溃至极,愤怒地想要冲上来撕碎欺骗他们信仰的伪神,却被水鬼先一步撕碎。
血肉横飞,鲜血淋漓。
蜿蜒的血将要流淌到祈桑的鞋底,他浑不在意地后退一步。
“有些人心是黑的,血倒还是红色。”
凤烨捏断那名不敬海神的镇民后,朝祈桑走来。
他语气笃定,“你们是天承门的弟子。”
祈桑不置可否,挑了挑眉,直截了当地默认了。
也是这时祈桑才发现,凤烨脸上的图腾竟不是由普通油墨绘制。
而是在皮肤里面的……不像是刺青,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像。
凤烨脸上图腾的色彩更加深了,图腾处甚至微微鼓了起来,有些诡异。
“既然是仙门弟子,为何要饲养小鬼,又纵容水鬼伤人?”
祈桑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凤烨的防备,手一直握在剑柄处,利刃只待出鞘。
“修真之人,见不平之事而荡之,我不认为有问题。”
凤烨倏地笑了,在血腥气中显得有些癫狂。
“妖鬼的冤屈,你也要为之伸张正义吗?”
祈桑心中防备,面上仍旧散漫,不让凤烨看出自己的戒备。
“妖鬼的冤屈,我不一定会帮忙,但若你蒙受冤屈,我一定不会伸张正义。”
凤烨似乎想要更加靠近祈桑,却被谢亭珏骤然出鞘的剑拦住。
若凤烨再往前半步,剑尖就会划破他的喉咙。
凤烨半分不恼,黑沉沉的眼睛没什么情绪。
“不必这么防备我。”
隔着银色长剑,凤烨直直望着祈桑的眼睛,显出几分讥讽。
“真说起来,你们该称我一声……师兄。”
祈桑只微微诧异片刻,就迅速回过神,转而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凤烨。
凤烨皮肤里的诡异“图腾”又开始变化,大概是因为他此刻心情不错,图腾变化的速度快了许多。
祈桑心中有了猜测。
——天承门只有一位师兄,如今下落不明。
凤烨脸上的图腾开始游走,颜色也变淡了。
“你如此聪慧,应当猜出我的身份了。”
下一刻,一条足足有半指粗的蛊虫从凤烨嘴巴里爬了出来。
蛊虫通体漆黑,长得像缠在一起的麻绳,令人一阵恶寒。
凤烨抬起手,任由蛊虫缠绕攀爬在他的手臂之上。
“我曾是药尊的大弟子,精湛于蛊毒,后自愿退出师门,来双萝镇等候神明降世。”
祈桑一语拆穿,丝毫不怕惹恼了凤烨。
“单凭你漠视门规,随意残害他人性命这一点……你当真不是被药尊逐出师门的?”
“小师弟说话当真不留情面。”凤烨丝毫不恼,“让我猜猜,你是费正青的弟子?”
以祈桑少年金丹的资质,绝不可能只是普通的外门弟子。
不等祈桑回答,凤烨又先一步否定了自己。
“不、不对。”凤烨眸中一闪而过了然的神色,“你是浮雪殿那位仙尊的弟子。”
能猜出这一点不奇怪。
只要稍加打听,便能知晓从不收徒的霄晖仙尊,今年收了位惊才绝艳的少年为徒。
只是无数人为之倾慕的玉面少年,却选择了修无情道。
祈桑无意与他闲谈,说话直截了当。
“你如何知晓,这泓岭海中的是神,而不是妖邪鬼魅?”
凤烨并没有计较祈桑将海神定性为“妖邪”。
“此地有仙器遗留,便是最好的证明,而且……”
后半句话凤烨没说完,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祈桑一眼。
祈桑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中“啧”一声,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他一直在试图激怒凤烨,待对方出手,便可以借着谢亭珏为他留下的护心真气重创凤烨。
可没由来的,凤烨对他的包容度却极高,哪怕侮辱了海神,依旧不生气。
一计不成,只能用另一个更加冒险的办法了。
祈桑与凤烨的对话不过片刻,心中却瞬间有了无数想法。
很快,他将新计策梳理一遍,暗中传音给谢亭珏。
谢亭珏虽然心中不赞同这个大胆的方法,却还是表示自己会配合祈桑。
四周的镇民死的死,跑的跑,水鬼也进入双萝镇中,寻找残留的“猎物”。
满地鲜血比红绸还艳丽,原先热闹万分的海神祭祀,此时只余他们三人。
凤烨看着神色戒备的祈桑,淡淡笑了笑。
“小师弟,何必如此防备师兄?师兄我啊……”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原先立于一旁的谢亭珏突然口吐鲜血,半跪在地,以长剑撑着身子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祈桑神色慌张地扶住谢亭珏,动作也失了分寸。
他略一使劲,却发现自己也浑身无力,运气调息,亦被封脉。
凤烨慢悠悠说完接下来的话,走上前,用力掐住祈桑的脸。
“……师兄我啊,又不会要了你的命,只是希望你帮我个忙罢了。”
祈桑浑身无力,被凤烨钳制着,避不开分毫。
随着凤烨掌心溢出紫气,慢慢的,祈桑的脸上也出现了“图腾”。
与凤烨阴恻恻的暗紫图腾不同,祈桑脸上的图腾偏暗红色。
不仅没有引得人反感,反而因为祈桑薄唇紧抿,桃花眼天生眼尾微红,而生出几分破碎的美。
“任你再怎么天赋异禀,也防不住我这无处不在的蛊毒。”凤烨愈发得意,“六十年前我便在双萝镇的每个人身上都下了蛊,哪怕他们死了,变成厉鬼也能为我所控。”
祈桑像是才反应过来,哑声问:“你早就料到……我会去找海神新娘变成的水鬼?”
“是。”凤烨的指甲在祈桑脖颈留下一道血痕,“我见你居然喂养一个无用的小鬼,便猜到你必然心慈手软,会去寻找水鬼。”
祈桑闭上眼,好似后悔至极。
凤烨得意地笑了出来,“能成为帮我见到海神的最后一步阶梯,你该感到庆幸才是。”
凤烨沉浸在阴谋得逞的快感中,并没有发现视线死角的谢亭珏目光骤冷。
若是他看见了,必然会发现以谢亭珏的模样,绝不是“内力全失”的状态。
在假装中蛊时,谢亭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
反正现在用的是谢逐的脸,丢的是谢逐的人,关他谢亭珏什么事?
直到凤烨掐住祈桑,谢亭珏才真心实意愤怒起来。
明明气得脖子和手臂的青筋都暴起了,却又因为要遵守与祈桑的约定,不得不克制怒火,假装孱弱。
这下,谢亭珏看起来倒真的像是因为被暗算而愤怒的仙门弟子了。
凤烨拽着祈桑的胳膊,蛮横地拖着后者跟着他的脚步。
祈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干净的衣袍沾上无数尘泥,好似仙人被拽下了凡。
凤烨“大发慈悲”地没有欣赏祈桑狼狈的模样。
也因此,他错过了祈桑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
祈桑抬起头,目带狡黠地望着步伐急促的凤烨。
——哎呀,你怎么这么轻易就上钩了?
祭台依水而建,高数丈,极宽敞。
土褐色的木栏将露天祭台围起,边缘系着飘飞的彩带。
原先的海神新娘已经趁乱逃跑。
凤烨将祈桑带上祭台,让后者站在海神新娘的位置上。
祈桑感觉到自己的脸侧似乎在发烫,是蛊虫正在试图控制他。
怕被凤烨发觉异常,祈桑观察了下水面,最终还是放任蛊虫夺取他大半身体控制权。
就算凤烨再怎么谨慎,也绝对想不到,有人竟敢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以身做局。
若无通天本领,此举无异于飞蛾扑火。
而面前少年仅仅金丹,便敢下此豪赌。
凤烨拿出一柄短刀,在祈桑的手指上划出一道口子。
“早在你来到双萝镇的第一日,我便注意到你了。”
似是觉得今日献祭给海神的“新娘”衣着太过朴素,对海神不够尊敬。
凤烨用祈桑的指尖血,染红了少年的嘴唇,“你问我为什么相信双萝镇有神明,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少年神色冷然,带着淡淡的嫌恶,撇开了头。
染唇的血被擦到了唇外,像是没抹好而晕开的胭脂。
面对祈桑的冷眼相待,凤烨半点不恼,甚至颇有耐心地擦去祈桑唇角的血迹。
“因为……我早在你出生前很多年,便见过你了。”
凤烨低声笑出来,一双阴鸷的眼死死盯着祈桑的脸,像是想要看懂什么难解的问题。
“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泓岭海万里深海之下的神殿里,会有你的画像。”

凤烨身上的杀戾气太重, 让祈桑手指微动,下意识想要拔剑。
幸好最后勉强克制住了,不然事情就变得麻烦多了。
如今只有凤烨知道, 该怎么去那座所谓的“海神殿”。
……以及那幅画像, 究竟是什么意思。
祈桑敛眸低眉, 没有给凤烨任何表示。
凤烨也没有在等祈桑给出答案。
他一手抽出短刃, 一手钳制住祈桑的下巴。
冷白的刃光折射在凤烨脸上,带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凤烨语气淡淡的, 但因为手上钳制着祈桑下巴的动作, 整个人显出几分暴戾。
“有些人真是好命, 降世之前便得到神明注视……而我苦心经营六十载, 才在今日, 得以一见吾神。”
祈桑已经习惯凤烨的无耻态度了, 听到这话也只是在心里冷笑一声。
他看着正在擦拭短刃的凤烨,冷声询问:“你怎么会知道泓岭海之下有神殿?”
许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凤烨心情很好。
他不介意充当一回善解人意的前辈, 替祈桑答疑解惑。
“我一直相信,神陨时代的最后一位神明并没有消失。”
祈桑挑了挑眉,点评:“理由呢?白日做梦?”
“做梦?”凤烨突然大笑出声,“是啊……便是仙人托梦。”
凤烨像是骤然陷入一段回忆, 脸上的戾气都消减几分。
“我自年幼之时, 便不断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一位穿着一身红袍的仙人。”
明明是重复的梦境, 明明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凤烨却不觉得烦腻。
反而因为日复一日地梦着,对里面的一切都了然于心, 因而生出了更深的执念。
“我还在天承门时,曾路过泓岭海, 当晚,重复百年的梦境终于有了变化。”
凤烨的脖子上也开始蔓延暗紫色的纹路,若不细看,简直像是某种烙印进灵魂的诅咒。
“梦中,便是这泓岭海万万里之下,有一座海神殿——通往神殿的入口,便在这座祭台之上。”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凤烨就决心要留在双萝镇。
没等他找到借口离开天承门,就率先生了变故。
——他的蛊虫失控杀了人。
究竟是真的失控,还是他放任为之,谁也不知道。
唯一知情的人已经死了,众人只能相信凤烨口中的“失控”。
药尊失望至极 ,将他关入禁地受刑,几乎废了半条命。
凤烨蛊惑看守的弟子为他盗用地阶法器,脱身后,隐匿气息金蝉脱壳,藏在双萝镇当一名祭司。
因他消失得蹊跷,药尊并未对外宣扬原因,也未来得及将他从师门中除名。
凤烨一心只有那虚无缥缈的神明,下山之后便不再精进蛊术。
祈桑觉得匪夷所思,并且还有另一个疑惑尚未被解开。
“既然你早就知道海神殿在哪,为什么还要找海神新娘来祭祀?”
听凤烨的语气,这座祭台早就存在了?
但若祭台不是为了凤烨而建,那为何会存在这样一座庞大的祭台?
提及自己不在乎的事,凤烨意兴阑珊。
“这件事是那些愚民自己提的,当祭司的确是个很好的借口,我没必要阻止。”
持续六十年的悲剧,五十多位在水中死不瞑目的冤魂……
在凤烨口中,只能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没必要”。
祈桑自认不是什么同理心强的人,此刻依然觉得愤怒又匪夷所思。
他垂下眼,竭力平复心情……不能让自己被愤怒冲昏头脑。
下山时,沈纨给了他一颗百蛊丹,食后能免受世上千百种蛊虫之扰。
凤烨给他下的蛊虽不在此列,却也被大大压制了影响力。
祈桑暗暗催动体内真气,压下反噬,尝试控制蛊虫。
蛊虫瞬间躁动不安,暗红的图腾黯淡几分,又在凤烨察觉异常前恢复正常。
凤烨割开祈桑的手臂,用容器装了半碗血。
以血为媒介,吸纳周围灵气,他在祭台上画就一个简易的阵法。
祈桑没见过这个阵法,但不难看出上面蕴含的阴邪之气,不知道是害了多少人才研究出来的。
阵法画就,凤烨从袖袋中取出一瓶蛊虫尸体磨成的粉,洒在阵法中央。
刹那间,光芒大盛,丝丝缕缕的海风骤然变为狂风。
平静的泓岭海翻起巨大的浪头,转瞬便将祭台上的两人吞没。
祈桑下意识闭上眼,身上却没有被水浪打湿,也没有窒息感。
等待周围一切恢复宁静,祈桑再次睁开眼,已经身处另一处地界了,像是一座复古华丽的宫殿。
此地湿冷,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像破石头一般堆积在墙角。
珊瑚烛台上燃着细长的人鱼烛,东珠彩玉被嵌在墙壁里当装饰。
祈桑环顾四周,却没发现凤烨的身影,蛊虫的影响力也突然变得极微弱。
他没有贸然行动,继续装成因为蛊虫而行动不便的模样。
等了许久,还是不见凤烨的身影。
祈桑终于确定了——凤烨放了那么久狠话,最后把自己传没了。
祈桑深吸一口气。
好吧,无话可说了。
既然四下无人,祈桑也不装了。
活动了一下手脚,朝宫殿深处走去。
这座宫殿着实奇怪。
奇珍异宝就那么大咧咧散落在地上,无处不透着奢靡华丽。
墙壁是玉砌雕金的,人鱼烛长燃不息,烟白色纱幔无风自动。
祈桑默默想。
要是这里真如凤烨所说,是海神殿……
那这位海神,一定是位贪污腐败的神明。
也不知走了多久。
祈桑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
除了更加珍奇稀有的宝物,再没有见到其他的东西。
没有人。
也没有陷阱。
重复的动作并没有让祈桑麻木,反而让他愈发警惕。
这里的主人将宫殿埋藏在万万里暗涌之下,宫殿内却什么防范举措都没有?
尽管身上有谢亭珏留下的护心真气,祈桑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又走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到了宫殿最深处。
外殿暴力地展示了“海神殿”的奢华,内殿亦不逊色,甚至在细节处更加奢侈。
在凡间只有高官贵族才负担得起的象犀玳瑁,在这座水下宫殿,只在边角处作为点缀装饰。
千年不熄的人鱼烛将大殿照得灯火通明,地板是淡彩琉璃铺就,鲛绡绮丽,流光溢彩。
祈桑试探性地迈步进殿,依旧无事发生。
“不应该啊。”祈桑苦恼道,“总不能这真的只是一座废弃的神殿……”
话未说完,背后突然窜起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四周安静得可怕。
祈桑来不及回头,只能凭借下意识的危机意识,迅速往边上滚开。
幸而他反应迅速,只被那无声袭来的水刃擦伤了脖颈。
脖颈侧溢出几滴鲜血,淡淡的血腥味在室内蔓延开来。
水刃破空袭来时迅疾无声,却有不输出窍期一击的威力。
明明势如雷霆,水刃劈向祈桑身后时,却没损伤室内任何一样摆设。
祈桑:“……”
刚在生死边缘游走了一圈,心脏仍在剧烈跳动,面上却沉着冷静。
察觉攻击他的人突然停下,祈桑迅速朝那个方向望去。
原先空无一人的大门处,不知何时立着一名穿着浅蓝色长袍的男子。
男子身材挺拔高大,脸上戴着一张遮住下半张脸的银白色面具。
面具光泽细腻,蓝袍亦繁复华丽,织金绣银,显然身份不一般。
因为距离太远,祈桑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到,对方似乎有些迷茫。
祈桑:“……?”
朋友,你差点杀了我,你在迷茫什么?
原先以为自己在劫难逃,谁料峰回路转。
遇上个脑子看起来不太清醒的。
祈桑起初还不敢动,和对方僵持了一会。
对方许久没有动作。
就在祈桑暗自腹诽,这人是不是突然傻了的时候,对方终于有了动作。
蓝衣男子突然走向他,脚步有些急促,腰上类似铃铛的腰挂发出声响。
这声音清脆如碎珠落玉盘,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像谁急促的心跳。
尽管没有感觉到对方有恶意,保险起见,祈桑还是召出剑来防御。
祈桑握着剑,心想对方若是图穷匕见,他也好有所应对。
男人停在了祈桑面前,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祈桑。
这时祈桑才看清,对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像是暗流涌动的海的颜色。
面具遮挡了眼前人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祈桑无法确定对方如今的情绪。
见对方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祈桑思索片刻,还是主动开口。
“抱歉,我因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误闯您的宫殿,可否问一下先生贵姓……?”
“……我叫商玺。”
说完这句话,商玺又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祈桑的错觉,总觉得商玺的声音有些颤抖。
而且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许多。
祈桑紧盯商玺的眼睛,又开口了几次,却发现后者似乎不在听他说话。
下一刻,商玺突然抬手,祈桑下意识后退一步,抽出半截剑身。
——可商玺只是抬手,轻轻擦了下他脖颈侧的血痕。
祈桑:“?”
我真的搞不懂了。
血已经有些凝固了。
商玺的指尖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喉咙干涩。
“……我刚刚,是不是差点杀了你?”
祈桑心里更加疑惑。
斟酌了好半晌,才谨慎开口:“是。”
其实他身上有谢亭珏留下的护心真气,就算真的被水刃打到,也不至于受重伤。
但是面前的面具男子相当诡异,他不愿透露过多底牌。
这一个字像是某种禁言法术,刚刚终于开口的商玺,又闭上了嘴。
只是眼睛里涌动的复杂情绪,让祈桑看不懂,但莫名有些熟悉。
祈桑不习惯与陌生人靠得那么近。
他忍不住微微抿唇,露出一点不适应的神色。
商玺像是骤然被这个表情灼烧了一般,猛得后退几步。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对不起……”
祈桑觉得面前的场景太过诡异。
眼前的人明明一击就可以杀死他,却在如今像个做错事的稚童。
连狡辩的话都不敢想,只能一个劲地重复道歉的话。
大抵是确定了商玺没有恶意,祈桑犹豫了下,还是安慰对方。
“……没关系,我不疼?”
可商玺连连摇头,像是自己做出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我忘了您不喜欢我靠近,对不起殿下,我还伤了您……”
祈桑终于知道面前的男人为何这么奇怪了。
他无奈道:“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商玺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陡然变得很悲伤。
“不可能,我不会认错的。”
“我在此地等了您三万六千年,许多故人的容颜我已忘却,唯独您……我是绝不可能记错的。”
祈桑叹了口气,好声好气解释。
“我是真的不认识你……我今日是误闯你的宫殿,实在抱歉,等我找到出去的路便会离开。”
说着,祈桑后退一步,证明自己不会在这过多停留。
谁料原先还态度平和的男人像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猝然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拉住祈桑。
商玺再顾不得什么距离,满心都是祈桑那句“离开”。
“别走,殿下。”商玺一把抱住祈桑,“对不起,我真的错了……你别走了好不好?”
身后传来一声落地的脆响,似乎是商玺脸上的银质面具被碰到地上了。
祈桑不知道凤烨到底去了哪里。
以及外面的谢逐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见到商玺莫名其妙缠着他的模样,祈桑有些不开心。
而且这个人很没有分寸感,把他手腕都捏得有些痛了。
“我都说了我不是,你……”
祈桑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洇湿。
——面前的这个人,他哭了。
商玺像是没察觉到祈桑的情绪,沙哑的的嗓音全是祈求。
“殿下,我再也不杀人了,再也不违背您的意愿了,您别再走了……”
“我以为我还能等下去的,但是对不起殿下……我真的,等不了下一个三万年了。”
漫长的三万年,因为曾经的一个承诺而有了期盼。
可是如果这一次再别离,是否还要再相隔三万年才能见面?
又或者,还要更长的时间。
因为这一次,他甚至都没能得到一个承诺。
商玺克制不住自己的哭腔。
“殿下,您别不要我。”
“我是……您的,我永远属于您。”
商玺正在剖开自己的心脏,袒露里面赤诚的忠心。
即使是这样,他也是小心翼翼的语气,自卑到忍不住斟酌每一个字是否恰当。
因为商玺不确定,三万年过去,祈桑是否还需要他。
——他从不是祈桑唯一的选择,过去不是,未来也不会是。

祈桑有好一会没敢说话, 倒不是害怕商玺伤害他。
只是他感觉,自己要是说了什么让商玺不高兴的话,对方能立马撞死在这里以表忠心。
祈桑嘴唇翕动一下, 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虽然我不是你口中那个殿下……但你别哭了, 我先不走就是了。”
商玺抱着祈桑的身体一僵, 忍不住收紧手臂, 用力点了点头。
祈桑察觉商玺在悄悄擦眼泪,他也没拆穿, 就当不知道。
等商玺放开抱紧他的手臂, 祈桑后退一步, 两人重新拉开距离。
站定后, 祈桑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咯了他一下, 低头一看, 是几颗形状不规则的珍珠。
刚刚有吗?
祈桑有些记不清了。
先前面具掉了,商玺还没来得及捡起来, 重新戴好。
还没等祈桑看清商玺的长相, 后者突然仓促转身,不欲被祈桑看见自己的脸。
祈桑疑惑歪头,问:“你为什么要一直戴着面具?”
虽然没看清,但大致可以看出, 商玺的长相属于世俗意义上的俊朗。
商玺喉结上下滚动两下, 显得有些紧张。
“我长得很凶, 不希望被您看见。”
“有吗?”祈桑捡起地上的面具,却没递给商玺,“其实我刚刚看见你长什么样了。”
商玺既害怕听见自己不想听见的答案, 又忍不住提起一点希望。
“……那你觉得怎么样?”
商玺背对着祈桑,看不见后者的表情, 只能全神贯注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可是等了很久,都没听见祈桑的声音。
商玺脸色猝然一变,怀疑祈桑又像当年一样。
……突然消失,就再也找不到了。
商玺心脏跳得很快,惶恐地转身,却对上一张笑眯眯的脸。
祈桑笑吟吟地把面具递给他,笑弯的眼睛像一只小狐狸。
“我现在看清你长什么样了,也不凶嘛,很好看啊。”
——祈桑没有走。
得到这个答案以后,商玺一颗心骤然落回实处,心口一抽一抽地疼。
自三万年前,得知殿下死讯的那一天起,商玺就再也没有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了。
哪怕在今日初见祈桑时,商玺也是怀疑大于喜悦。
他以为自己终于被三万年的等待逼疯,生出了幻觉。
商玺怕重逢不过瞬息,缘分戛然而止。
更怕所谓重逢,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怀疑与失而复得的喜悦交织在一起,简直比无望的等待还要折磨人。
直到这一刻,少年对他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的一颗心才骤然落回实处。
虽然殿下忘了他,还变成了凡人,可殿下永远是殿下。
一剑风华威震十六州,无数人只消听见他的名字,便自惭形秽。
三万年前,那是属于殿下一个人的时代。
所有横空出世的天才,光芒不及殿下半分。
祈桑又问:“对了,你名字里的喜,是欢喜的喜吗?”
“不是。”商玺摇了摇头,“是殿下您为我取的,尔玉玺。”
“他为什……”
话说一半,祈桑突然顿住。
商玺的目光如有实质,固执地盯着祈桑。
无奈,祈桑只能硬生生改了口:“行吧,我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
商玺这才放松下来,接着道:“我原先的确叫商喜,是被您从黑市里救出来的。”
见祈桑没有露出同情或是怜悯,商玺微微放松。
“您第一次见我,问我的名字,我按照拍行教我的,说我叫商喜,讨喜的商品的意思。”
“我那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因为来到黑市的人,没有人不把我当成商品,我也并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
祈桑见到商玺眉眼间流露出些许温柔,就知道面前这人,是真的很喜欢他的“殿下”。
可是他的殿下去哪了呢?三万年,沧海桑田。
如果不是真的有逼不得已的情况,这位殿下一定也不想这么久不出现吧。
商玺继续道:“您告诉我,我不应该把自己称呼为商品。”
其实商玺自己也有些诧异,他以为这些陈年旧事,他早就忘了。
祈桑顺着话题问下去。
“所以,他……我就给你改名叫商玺了?”
商玺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那面银色面具,“对。”
“您说‘玺’是无价之宝,不会被价值衡量……您说我的价值不该只是那几块碎钱,我该有更广阔的人生。”
祈桑提出要在“海神殿”内找人,商玺表示自己也要跟着。
嘴上说是保护,实则就是怕一转眼的功夫,少年又消失了。
为了让自己的意图不那么明显,商玺还岔开话题。
“殿下,这里并不是海神殿,而是……”
祈桑等待对方的答案。
商玺几次张了张嘴,最后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像是在表演一场并不幽默的默剧,演员与观众都很尴尬。
几次下来,商玺终于确定了,他不能说出关于这座神殿的任何事。
“狗天道。”商玺低骂,“半点用都没有,还事事要我三缄其口,迟早反了你。”
祈桑认真地看着琉璃砖,假装没有听见商玺这番倒反天罡的话。
这地板可真地板啊。
如今在水下,祈桑看不见天空。
但他总觉得,此刻天道应该正因为被骂,而气得团团转。
天道到底有恩于祈桑。
祈桑扯了下商玺的衣服,“商玺,你别骂了。”
商玺情绪收放自如,吸了口气。
“殿下,您听错了,我从不骂人。”
许是为了挽回一点自己的形象,商玺展开灵识笼罩神殿,替祈桑找人。
“殿下,您要找的人在西面偏殿,要我帮您杀……绑起来吗?”
三万年了,凤烨并不是第一个找到神殿的人。
从前只要这些人不进入主殿,商玺都懒得管。
在凡间还算值钱的宝物,到了这深海之中,不过破石头一把。
但这神殿的滔天财富,也不是他们想拿便拿的。
许多人只在外围徘徊,便被室内机关夺去了性命。
祈桑能一路通畅无阻地进到最深处的主殿,或许正是冥冥中的缘分。
这么想着,商玺心里又舒服了,连带看着不爽的天道也顺眼了起来。
祈桑不知道为什么商玺满脑子都是杀来杀去的,幸好他也不是多么正气浩荡的人。
面对凤烨这种活该千刀万剐的人,祈桑实在说不出一句“你别杀他”。
“不用,这个人虽千刀万剐不足解恨,却也不必现在就脏了你的手。”
商玺心虚地避开与祈桑的对视,他以前手上沾着的杀孽不计其数。
虽大多都是些不无辜的凶徒,但如今的殿下看起来……
好纯,好乖。
不敢让殿下知道这些脏事。
商玺没怎么离开过神殿,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祈桑一边赶路,一边将大致情况和商玺说了一遍。
或许是见惯了这种事,商玺的反应比祈桑想象中还要平淡。
“果然又发生了。”
“又?”祈桑追问,“在凤烨之前,也曾有人这么做过吗?”
商玺蓝色的眼瞳里闪过几分嘲讽,“诸如此事,不知凡几。”
祈桑实在不能理解,这么荒谬的传统是怎么延续下来的?
商玺垂下眼,唇边的笑也消失了。
“靠近海的人,总是免不了盲目信仰海神。”
凡间借着伪造“祥瑞异象”而平步青云者数不胜数。
可见对于信徒来说,“神”的名号究竟有多好用。
“约莫七百年前,我遇一女童坠船落水。”商玺叹了口气,“殿下您告诉过我,不应该随意插手凡人的命数……但我没做到。”
祈桑猜到了,“你救了那个小孩?”
“是。”商玺道,“她快溺死,我便引水流托她回船上,不巧被人撞见,他们便是说海神施恩。”
“那时我还没明白,殿下曾经为何要警告我莫与凡人过多接触。”商玺嗤笑一声,“等再过两百年,我重回陆地后,终于明白了。”
祈桑想起了自己看过的那本《双萝镇古史》。
他低声道:“嘉弘十五年,贾氏幼女失足坠海,幸得海神相救……贾氏一族感激涕零,于六年后,将此女作为海神新娘,献予神明。”
商玺认同了这段古史的真实性。
“等贾氏一族都快死绝种了,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因为‘感激’我的恩情,年年岁岁在向我祈祷。”
“因为见过了神明,便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存在。”祈桑点评,“贪心不足蛇吞象。”
“我不是海神,神明也不会因为谁的信仰而出现,但他们似乎不明白这个道理。”
过了万年,商玺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情绪了。
“第一次大规模的海难发生后,他们将那少女作为祭品献给我……那本就是突如其来的海上风暴,待他们下次出海,自然风平浪静。”
祈桑明白了,“但他们却觉得是献祭有了作用,你在庇佑他们。”
“是。”商玺嗤笑一声,“此后接连百年,他们年年选出一位海神新娘,若是恰遇天灾,便多举办一次海神祭祀。”
嘉弘十五年,商玺一念善,救了一位落水的女孩。
六年后,少女依然死去,甚至因为命运的蝴蝶扇动翅膀,又导致了两百多位少女死去。
本是神明善举,却被人曲解意思,无意中又害了那么多名女子。
商玺垂眸,“祭祀虽非我本意,但事情到底因我而起,我便上岸解决。”
这一段《双萝镇古史》亦记载了。
——那一晚,双萝镇上所有参与过举办海神祭祀的贾家人,皆被溺死于家中。
商玺深蓝色的眼睛涌动着厌恶的情绪。
“我以为将这一代罪恶的血脉屠尽,此事便到此为止……的确,海神祭祀确实停了。”
祈桑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然商玺也不会在听到凤烨的所作所为后,露出如此神态。
果然,商玺说:“可不过五十年,便又有人提及此事,欲重启海神祭祀。”
祈桑皱眉,“活下来的镇民没有人反对吗?”
“反对?”商玺面露讥嘲,“何止不反对,简直是一呼百应。”
商玺留下了“神罚”的证明。
活下来的人却一叶障目,固执地认为是水鬼报仇。
——从而更加渴求得到神明的庇佑。
商玺轻轻叹了口气。
“我能杀死五十人,我能杀死五万人吗?”
祈桑静静地看着商玺,心想,可以的。
他觉得商玺还是太过心慈手软了,今日他放水鬼上岸,杀死的何止五万人。
只有杀尽犯过错误的人,留下真正无辜的血脉,才能最大程度杜绝悲剧再次发生的可能性。
就算没有商玺,只要双萝镇的人想,便能找出一千种理由,再次举办祭祀。
祈桑没说“不怪你”这一类的空话,没有任何意义。
“商玺,你为什么要一直守在这里?如果你想要找我的话,不应该到处去走走吗?”
“殿下,您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商玺并不意外,“是您让我回到深海的,您说我们终将会在这里重逢。”
祈桑仔细搜索记忆,确定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关于这座宫殿的印象。
我果然不是那位“殿下”。
商玺没看出祈桑在想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神颇为怀念。
“其实我知道的,您只是想把我赶回深海……但是那时候的我,除了相信您,没有别的办法了。”
祈桑本来以为这位“殿下”和商玺的关系应该不错。
现在看起来,似乎还有隐情?
商玺也没有透露太多,笑了笑便转移话题。
“但您就算不记得我了,也没有失约。”
祈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接话。
“走吧。” 他拍拍商玺的肩膀,“我们先去找凤烨吧。”
商玺点点头,唯命是从。
“都听您的,殿下。”
深海之内缺乏光线,但海神殿灯火通明,无数人鱼烛与夜明珠堆出明亮的光线。
商玺为祈桑带路,祈桑走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四周的陈设,大多都是些珍稀贝类。
突然,商玺皱了皱眉。
祈桑问:“怎么了?”
商玺眼睛里一闪而过冰冷的神色,可以看出他正压抑着怒气。
“有别的脏东西,混进神殿了。”
尽管此刻心情不佳,但面对祈桑,商玺依然克制了情绪。
他拉住祈桑的一截衣袖,单手迅速掐诀。
“我们得快点了……殿下,失礼。”
灵力旋涡爆开,面前的场景被一层白雾笼罩。
等祈桑再次睁开眼,面前漫长的走廊消失,变成了一间华丽的宫室。
先前几间宫室,都是暴力地展示奢侈美学。
这里却截然不同,大殿内的氛围庄重严肃,从前应该是议会厅一类的地方。
人鱼烛规整地排列在大殿两侧,上面雕刻着异族的语言。
尽头摆放着白玉缀青珊瑚椅,珊瑚椅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绒,万年过去也未曾沾灰。
夜明珠不再粗暴简单地堆砌,而是磨成粉,掺在琉璃砖内,让砖块发出微光。
凤烨果然在此处。
听见身后有动静,他迅速转身。
瞧见是祈桑和商玺,凤烨眯了眯眼。
“也不知你还有这神通,这种境况,竟还能找来帮手。”
“他不是我的帮手。”祈桑反问凤烨,“你来这里,是为了找你的海神吗?”
凤烨见祈桑如此镇定,不免心下警惕。
“明知故问,你耍什么花招……”
祈桑组织了下语言,实话实说。
“你不用再找了,因为你的神来了。”
凤烨:“?”
祈桑见凤烨全然不信,耸耸肩,不再多言。
见两人的谈话结束,商玺抬手向凤烨射出一枚水刃。
本就心有戒备的凤烨当即防御,却被这看似轻飘飘的一击,打得猛然跪伏在地。
凤烨内脏瞬间破裂,想要吐出大口鲜血,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压制,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
最后,只能硬生生将血和碎牙往肚里咽。
凤烨惊惧交加,脸部皮肤内的蛊虫也开始迅速游动,像是不安。
……这人的修为,他竟半点也看不透。
商玺见凤烨没能将血吐出来,颇为满意地收回了手。
——怎么能让这种肮脏的货色,用他吐出来的血,弄脏了殿下的神殿。
凤烨过得太顺风顺水了,头一回遇到毫无悬念的压制,不由攥紧了拳头。
他瞧出这名蓝袍男子对祈桑的在意,不动声色地生出一计。
趁二人放松警惕之际,凤烨突然发难,召出母蛊,控制祈桑体内的子蛊。
凤烨与祈桑之间有段距离,他看不清祈桑体内的蛊虫情况,只能看到后者骤然被疼弯了腰。
凤烨露出得意的笑容,被血染红的牙齿看着极为可怖。
哪怕这蓝袍男子再怎么法力通天,只要将祈桑视为软肋,便注定无法……
凤烨的笑容还来不及扩大,就在下一瞬僵在脸上。
因为他看见,蓝袍男子在看见祈桑疼弯下腰后,没有露出半分焦急的神色。
商玺笑了笑,无奈道:“殿下,别玩了。”
祈桑正在卖力地表演自己的痛苦,闻言撇撇嘴,直起身来。
“商玺,你这人真不好玩。”
见商玺似乎是当了真,祈桑有些头疼。
“和你开玩笑呢,我怎么会因为这个生气。”
凤烨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心中油然而生出不妙的预感。
“你是怎么摆脱蛊虫控制的……!”
祈桑“啧”了一声,表情不耐。
“吵死了,我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敢金丹期便下山?”
凤烨看出祈桑的无所谓,声音冷沉。
“这是我的得意之作,若非你侥幸……”
先前被商玺划伤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祈桑摸了下,重新划开伤口,用灵气引导蛊虫,从伤口处出来。
“我看你这子蛊,得是百八十年前的款了吧?早就被不知道多少蛊师研究透了。”
“被逐出师门的凤烨师兄啊,这世道在进步。”祈桑语气不疾不徐,“离开天承门的这百年,你可有再钻研过你的蛊术?”
祈桑的语气就事论事,却瞬间击碎了凤烨的自尊。
“凤烨,你以为只凭你略胜常人的资质,便能一辈子吃老本吗?”
凤烨气得双目猩红,死死盯着祈桑。
祈桑毫无畏惧,“事实证明,不过几十年,便有人超越你,甚至远胜于你了。”
仙途漫漫,众人皆竭尽全力,临深履薄,逆天而行。
能修仙者,何人不是天才?只有鲁钝的人,才难以意识到自己的鲁钝。
凤烨被愤怒冲昏头脑,再顾不得忌惮商玺。
他掌心凝出一团黑气,直直朝祈桑打了过去。
凤烨本就是蛊师,专精于蛊术,不擅长打斗。
虽他如今有半步出窍的水平,但单打独斗,可发挥出的实力只有元婴初期的水准。
商玺本想替祈桑接下这一击。
但见祈桑跃跃欲试的模样,又收回了手。
凤烨的招式是想要置祈桑于死地的,后者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祈桑口中默念防御口诀,拿出自己那把剑,凝聚灵力于剑尖。
因为天道“开后门”,祈桑能感觉到自己比一般的金丹修士要强上许多。
但强上多少……还得看如今能不能接住凤烨的这一招了。
阴森的灵力袭来,祈桑不躲不避,直直接下这一击。
如今亦是一个大境界的差距,看似与当初的弟子大比相同。
实则筑基与金丹,金丹与元婴,二者的差距不可同日而语。
“轰——”
祈桑运起全部灵力,挡下了这一剑。
爆炸的电闪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不得不微微眯起眼。
眼见着自己的招式被祈桑挡下,凤烨起先是不可置信,慢慢的,他又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与此同时。
祈桑亦在心中默想。
——不行,挡不下来。
被灵气淬炼的剑身逐渐坚持不住,开始逐渐蔓延出裂痕。
祈桑在心中默数,在剑身猝然炸裂的瞬间,侧身一翻,躲开了凤烨的一击。
饶是如此,他也被爆炸的气流撞得呕出一口血。
商玺见到祈桑吐血,心狠狠一揪,他走到祈桑身边,想要伸手拉起祈桑。
祈桑却和个没事人似的,自己站了起来,还拍了拍被弄脏的衣服。
“是我太自负了,凤烨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居然把我的佩剑弄坏了。”
凤烨听见这番话,脸都要扭曲了。
他如今半步出窍,而祈桑看着不过金丹中期的修为。
没能一击杀死祈桑,已经算得上是耻辱了,竟还被小小金丹点评为“有可取之处”。
当真是……狂妄至极!
商玺看着破碎的剑身,温声道:“无妨,待解决了他,我带您去一个地方,您会拥有一把更好的剑。”
凤烨简直要被气疯了。
他正欲开口,却突然目眦欲裂,喉间漫起窒息感。
挣扎着望向商玺时,只看见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商玺依然站在祈桑身旁,唯有漠然的视线落在凤烨身上。
“再不出来,你附身的这具身体可要死了。”
什么意思?
凤烨双目通红,拼命干呕想要缓解窒息感。
可他的眼前还是逐渐黑暗,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祈桑试探性叫了两声,终于确定凤烨已经没了意识,只剩下微弱的生命体征。
他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好奇,“商玺,你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
商玺面对祈桑,顿时收敛掉脸上的所有负面情绪。
他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您很快就知道了。”
祈桑了然,不再多问,只是对凤烨更加警惕。
能让商玺刻意点破这人的存在,显然对方实力不俗。
话音刚落。
大殿内兀然响起一声低沉的笑。
“商玺,三万年过去,你还是这么讨人嫌。”
凤烨的身上逐渐凝聚出一团黑气。
黑气逐渐成型,化为一名身材高挑的黑衣男子。
男子眉眼狭长,表情傲得十分欠揍,眉眼间略有阴森之感,却只让他看起来更加深不可测。
商玺难掩厌恶,当着祈桑的面,都忍不住阴阳了两句。
“哪怕寄居于一具半魔之躯,也要混进神殿……盛翎,你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下贱,想要来我这找死了吗?”
被称为盛翎的男子丝毫不恼,而是直直看着祈桑,微微勾起唇角。
这抹笑容包含了太多情绪,但最明显的,就是克制不住的恨意。
说是恨意,其实也不贴切。
因为恨大多都伴随着杀意,而盛翎的恨更像是不甘,全无伤害祈桑的欲望。
他缓缓说:“殿下,真是许久不见了。”
祈桑看着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为什么总觉得凤烨违和了。
有时候会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有时候又像是个单纯的疯子。
所以,在某些极短暂的时刻,祈桑遇见的,应该是盛翎。
明明都是凤烨的脸,但芯子变成了盛翎,就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看起来,盛翎当时并不能完全控制住凤烨的身体。
盛翎见到祈桑看着他时,那全然陌生的目光,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的目光像是毒蛇,你会担心他想要咬上你的脖颈,或许毒素并不致命,但还是会有些疼的。
祈桑皱了皱眉,下一刻,盛翎的身形骤然消失。
他心下一凛,强烈的危机感让他猛然往前方一躲。
与此同时,商玺也出手了,毫无留手的一击水刃直直打向某一处。
这威势比起攻击凤烨那一击只多不少,却被盛翎轻松接住。
盛翎的语气似乎很遗憾,“哪怕变成了凡人,您依旧这么警惕,殿下。”
但眼神扫过祈桑脖颈上的伤口时,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那表情,就好像他从不觉得,刚刚的攻击真的能伤到祈桑。
祈桑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有轻微的刺痛。
手指上有微量的血迹,是在后脖颈的伤口处沾上的。
虽然只是半指节长的小伤口,但祈桑还是沉默了。
祈桑:“……”
讨厌你们。
为什么一个两个的,见面就盯着我的脖子打?
商玺显然也想到了什么。
哪怕在如此严肃的时刻,都免不了一阵心虚。
盛翎想要往前一步,离祈桑更近一些。
然而在生出这个想法的下一刻,他转瞬就克制住了。
他只是站在原地,问:“您怎么会变成凡人了?”
祈桑不想理他。
好烦人好烦人,我天生就是凡人行了吧?
得不到回答,盛翎的眼神依然毫不避讳地望着祈桑。
他语气极轻,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殿下,您怎么能忘了我呢?”
看似满是阴鸷憎恶的眼神,实则带着不明显的期待,好像在等着祈桑反驳他。
这憎恶的情绪太莫名。
祈桑只觉得自己又给那位“殿下”背锅了。
祈桑的疑惑似乎骤然激怒了盛翎。
他明明在笑着,却在某些时刻透露出怨恨的阴狠。
“殿下,我真的恨您。”
“三万年,从没有一刻停止过怨恨。”
商玺抱胸立于一旁,冷眼旁观。
真应该让盛翎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嘴上说着恨,表情却像是丧家之犬。

一旁的商玺听不下去, 将祈桑护在身后,出言讥讽。
“盛翎,在我的神殿, 你最好对殿下尊重一点, 不然我不介意拔了你的舌头去喂海蟒。”
盛翎终于肯将目光移到商玺身上, 带着很浓的阴郁感。
“你的神殿?”盛翎神色阴鸷, “不过鸠占鹊巢,得了便宜还卖乖, 贱人。”
眼见两人要打起来了, 一旁的祈桑简直失语。
或许, 我才是被掳来的那一个, 有没有人在意一下我呢?
祈桑又摸了摸自己脖子后面那一道血痕, 已经没什么痛感了。
就两人吵架的一会功夫, 伤口都快愈合了。
这一举动被商玺注意到了,瞬间对盛翎更加不爽。
“当年是你咎由自取, 如今竟还敢怪罪殿下, 甚至伤了殿下?”
盛翎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当即反唇相讥。
“殿下脖颈侧的伤口,也是我伤的吗?”
商玺:“……”
祈桑:“……”
既然商玺和盛翎是旧相识,祈桑悬着的心也稍微放下许多。
虽然两人如今针尖对麦芒, 但还能拌嘴, 应该也不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祈桑想了想, 狐假虎威地跑到商玺身后。
“……盛翎?你为什么要把我带来海神殿?”
盛翎看着祈桑自然地躲在商玺身后,酸了吧唧的。
“你问商玺啊,这不是他的海神殿吗?他肯定什么都知道。”
祈桑没听出对方的话酸溜溜的, 思索了一下,觉得也有道理。
“商玺, 你知道……”
没等祈桑问出口,站在两人对面的盛翎瞬间不可置信,还有些委屈。
“我让你去问,你就真的去问吗?他怎么可能有我知道的详细……”
祈桑:“?”
你好难伺候哦。
商玺听了这话,抿了抿唇,倒也没反驳。
他久居深海,连双萝镇的“海神祭祀”重开的事情,都是从祈桑口中得知的,的确不知道凤烨的打算。
祈桑皱了皱鼻子,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
怎么这么凶啊?这个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盛翎与那位“殿下”有再多的恩怨,那也和他没关系啊。
商玺也是,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认错了人。
基于祈桑目前对商玺观感良好,他决定将所有错都怪到盛翎身上。
商玺保护他,商玺好,盛翎凶了他,盛翎坏。
其实盛翎的态度并不是凶,更像有些别扭,不知道该怎么和祈桑相处。
只是祈桑身边的人待他总是十万分耐心,盛翎的一点不足就会被放大数倍。
看到祈桑不爽的表情,盛翎嫉妒的神色一僵。
商玺没有参与进来,只是用无声嘲讽地看着自作孽的盛翎。
盛翎几次张口,都不知道该怎么和祈桑道歉。
其实一直到今日之前,他都觉得自己肯定会怪祈桑当初太狠心。
只是到了这一刻,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哪怕当初祈桑想要杀了他,他现在也不希望被对方讨厌。
过了一会。
盛翎干巴巴道:“……不是我。”
祈桑其实早就不生气了,不说话只是在想事情。
闻言,他看向神色局促的盛翎:“你说什么?”
盛翎破罐子破摔一般,快速开口解释。
“我先前魂魄不稳,很少有清醒的时刻,没办法完全控制他……只能在他想杀了你的时候,给他施加暗示,让他将你带下深海。”
虽然没有证据,但这话祈桑信了个七七八八。
“你不是讨厌我吗?”祈桑话刀子扎心,“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盛翎没料到祈桑会问出这句话,脸色瞬间涨红。
“我……也不是真的恨你,我就是想问问你,当初为什么要……”
话没说完,盛翎自己都觉得自己没骨气,默默闭了嘴。
祈桑有些好奇地继续问:“你怎么会受伤呢?”
盛翎:“……”
因为您当年差点将我魂元全部打散,我寄身草木万年才温养出一缕魂。
这番话显然是不能和祈桑说的。
盛翎憋了半天,才幽幽冒出来一句话。
“……走路上摔的。”
祈桑嫌弃地看了眼盛翎,“哦,好的。”
盛翎气噎:“……”
三万年过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只有殿下依然这么让人讨厌。
“殿下问完了,该我了。”商玺开口,“你跟着凤烨,潜伏进神殿的原因是什么?”
面对商玺,盛翎显然就没有对祈桑时的那种好脾气了。
他嗤笑一声,“我来拿我的东西,也要和你汇报一声?”
商玺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非请便入,你就这点教养?”
原先因为祈桑已经缓和许多的气氛,顿时又剑拔弩张起来。
祈桑左看看右看看,觉得神仙打架,自己一个凡人还是不要掺和为好。
他找了个角落自个待着,顺便研究在海底怎么给谢逐传信。
盛翎有凤烨的记忆,知道祈桑在外面还有个“好朋友”等着他。
他也不和商玺吵架了,酸不拉几道:“殿下这时候还不忘给外面的人传消息,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值得你如此在意。”
商玺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他逮着机会就要嘲讽盛翎。
“只是殿下的朋友,你就要管这么多,若是未来殿下……娶妻了,你岂不是得忙死?”
盛翎被嘲讽了也不恼,淡淡瞥了商玺一眼,似乎对这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觉得可笑。
祈桑试了半天都没办法把消息传出去,终于不再尝试。
甫一抬头,便听见什么“娶妻”的话。
祈桑挠挠头。
“娶妻?我吗?”
“你真想娶妻生子?”盛翎深吸一口气,气急,“你别忘了你修的是……不对,就算你现在变成凡人了也不行。”
“那倒不是。”
祈桑话音未落,剩下两人悬着的心还未落下,便听到祈桑接着开口。
“我早已成亲,自然不能再娶妻。”
商玺:“…………”
盛翎:“你说什么????”
商玺默默看了一眼盛翎,心绪大乱之下,终于没有心情计较他对祈桑的不敬态度了。
“……殿下,您爱那个人吗?”
许多人都问过祈桑这个问题,答案太过复杂,他懒得解释。
想了想,祈桑用一个算不得说谎的答案作为回答。
“爱吧。”
又没说是什么爱。
对家人的敬爱,怎么不算爱呢?
随着这句话的话音落下,大殿内骤然陷入死寂。
商玺愣愣地看着祈桑,觉得自己好像吞了一块寒冰,冷到了肺腑。
盛翎面无表情,突然发难,手中魔气凝聚,迅速变成一把锋利的剑。
他一剑挥开拦在自己身前的商玺佩剑,大步接近祈桑。
商玺心中思绪繁杂,一时不查,竟真的被盛翎打飞了自己的佩剑。
他脸色骤变,下意识以为盛翎要伤害祈桑,可在理智回笼后,又停下脚步,只用一种复杂又叹息的眼神望着盛翎。
盛翎在与祈桑只有一步之距时,停下了脚步。
“祈桑,你怎么可以这样。”
盛翎垂下头,没有直视祈桑的眼睛。
……或许也是不敢与对方对视。
盛翎深呼吸一口气,哑声开口:“……你明明和我说过,你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的。”
微微颤抖的声音暴露了他的惶恐不安,求证一般沉默许久。
你骗了我,要杀了我。
没关系,我明白您为了大道,有更重要的选择。
祈桑不说话。
盛翎终于看向祈桑,目光惶惶欲碎。
明明是质问一般的语气,却卑微得好似祈求。
“……但是你怎么能,和别人在一起。”
祈桑的掌心突然被塞入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盛翎的那把魔剑。
盛翎握着剑刃,掌心流血。
祈桑握着剑柄,掌控主权。
盛翎黑眸中翻涌着许多情绪。
“殿下,我们自幼一同长大,只有我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
在如此混乱的时刻,祈桑依旧冷静。
他微微歪头,反问:“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盛翎缓缓将剑尖抵住自己心口,又往前迈了一步。
剑尖刺破衣料,没入自己的心口,洇出淡淡的血迹。
许是顾忌着商玺还在这里,盛翎没有说话。
尽管您忘记了所有事情。
但是我会永远记得,要为您保守秘密的。
祈桑试图抽走长剑无果,不由得皱了皱眉。
盛翎现在的反应,实在是……太疯魔了。
盛翎嗓音嘶哑,“我们才是……”
星盘批命的,天生一对。
商玺召回佩剑,见到盛翎这副疯癫的模样,一时间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之间虽互相言辞毒辣,但毕竟共同守有一段再无同伴的记忆,没有谁真的希望对方死去。
祈桑凝望盛翎泛红的眼眶,手被后者握住,不得不推进魔剑,扎入对方心口。
盛翎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以一种近乎祈盼的目光注视他,似乎在等待祈桑回忆起什么往事。
似乎只是几个瞬息,又好像漫长的沧海桑田。
……祈桑没有想起来。
盛翎的眼神终于黯淡下来,发出一声自嘲的笑。
“殿下,你真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你明明大爱无疆,却对我这么绝情。”
商玺离得远还没察觉到什么,近在咫尺的祈桑却发现盛翎语气里的古怪。
祈桑觉得事到如今,他还是应该解释一下。
“你为什么能认定,我就是那位‘殿下’呢?你也看到了,我只是一名凡人,不可能有三万年寿数。”
盛翎嘴唇颤了颤,松开被魔剑划得深可见骨的右手。
殷红的血顺着指尖和手腕流下,落在地上成为一滩猩红。
祈桑以为盛翎是想通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被对方抓住了。
盛翎像是感觉不到痛,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鲜血淋漓的右手握住了祈桑的手掌。
祈桑没有感觉到恶意,却挣脱不能。
被对方握住的地方开始发烫,却不难受。
商玺眯起眼,突然明白盛翎在做什么了。
“这是主仆契约,灵力高者为主,灵力逊色者为仆,比一般的主仆契约要更加难以解除。”
盛翎没有反驳,待自己手上出现契约印记后松开了手。
祈桑低头一看,自己的手上果然也多了一个小印记。
按商玺所言,祈桑修为不如盛翎,此刻应当是盛翎的“仆”。
但他让灵力在小周天运转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不适,显然没有莫名其妙被人结契。
祈桑并没有惊慌,而是有理有据的分析。
“主仆契约不应该是双方自愿的吗?单方面的结契方式……我从未听说过。”
天道也不会容许这种破坏平衡的术法存在。
刚刚还情绪激动的盛翎,此刻已经平复心情。
他垂眸望着自己手腕处的那枚印记,轻声回答。
“……因为,这是万年前便结下的契约,所以才不需要你的应允。”
祈桑听明白了这话背后的含义。
——既然印记出现,那他的的确确就是那位于三万年前失踪的“殿下”,并且不是轮回转世。
盛翎看见祈桑皱紧的眉头,倏地笑了。
“殿下,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祈桑不动声色地抬眸:“?”
明明是自己被摆了一道,成了主仆契约里的“仆”,怎么听盛翎的语气,反而像是他很委屈?
盛翎的脖颈上蜿蜒出一道诡异绮丽的花纹。
从其上涌动的不祥魔气可以看出,这就是所有魔族都有的“魔纹”。
盛翎眼眶依旧有些红,但语气已经平淡许多。
“殿下,我是魔族……魔族怎么会有灵气呢?”
石火风烛间,祈桑联想到了什么,不由微微睁大双眼。
盛翎确认了祈桑的猜想,“就是您想的那样。”
盛翎用完好的左手,轻轻托起祈桑的手掌。
他似乎是想要亲吻他心爱的殿下,但瞬息的停顿后,他也只是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祈桑的手背上。
这是一种很虔诚、很放低自我姿态的姿势。
盛翎笑叹道:“殿下,您不必防备我。”
“我无恶不作,为所有正道深恶痛绝……但在您面前,您永远是我的主人。”
盛翎早就堕魔。
就算在这的祈桑,只是当初桃花村里的那名凡人少年,也是盛翎毋庸置疑的主人。
对于高修为者来说,这无异于羞辱。
可对盛翎来说,只要能见到祈桑,一切都甘之如饴。
祈桑看着盛翎忠诚的姿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当了十八年的凡人,如今乍一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不一般,只觉得别扭。
盛翎后退一步,但目光仍未离开祈桑。
手腕处的印记仍带着淡淡灼烫,祈桑不适应地扭了扭手腕。
下一刻,印记的痕迹淡了下去,不适感也消失无踪。
在此期间,盛翎的视线从未离开过祈桑,自然也注意到后者在看见印记消失后,露出了不明显的如释重负表情。
“殿下。”盛翎冷静地叫了祈桑一声,“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您感到很有负担吗?”
祈桑没料到他会这么问,认真回答。
“有负担倒是谈不上……就是有些不习惯。”
“我明白了。”盛翎说,“所以您会更希望,永远想不起来当年的事吗?”
祈桑愣了愣,“我也没有这么想,不过……”
不过什么呢?
祈桑没有说出口,但是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能明白。
——不过,不知道这件事,会让他的生活更加轻松一些吧。
盛翎语气很平静,又一次重复。
“我明白了,殿下。”
祈桑觉得盛翎的语气怪怪的。
没等他细想,在看清对方的表情后,突然愣怔了一下。
祈桑叫了他一声。
“……盛翎,你没事吧?”
盛翎语调平静,淡声回答。
“我会有什么事,殿下。”
祈桑上前一步,莹白细长的手指在盛翎脸上轻轻擦了一下。
“那你为什么要哭呢,盛翎?”

盛翎突然僵住, 下意识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他故作凶狠地抹了一把脸,却因为擦掉眼泪的动作显得毫无杀伤力。
商玺翻了个白眼,嫌弃道:“丢人的东西。”
盛翎难得的没有反唇相讥, 而是垂下眼, 不知道在想什么。
祈桑也没料到自己随意的一句话, 会让盛翎有这么大的反应。
没等祈桑想好该怎么开口, 盛翎率先说话了。
“我想明白了,殿下。”
祈桑抬起一双如秋水玉魄的眼睛, 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
就一会的功夫, 你一个人琢磨琢磨, 想明白什么了?
盛翎看着冲动急躁, 实际上特别好哄。
好哄到, 都不需要祈桑开口, 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您曾经是我的殿下,但现在是天承门的弟子。”盛翎语气和缓, “我不该把自己的执念强加给您, 您该过自己的生活。”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但商玺总觉得自己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他太了解盛翎这个畜生了,这人绝对没存好心思。
果然,盛翎紧接着开口,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您忘记了过去, 没关系, 只要接下来能让我一直陪着您就好。”
听见盛翎茶言茶语地暗示自己要跟着祈桑,商玺闭上眼,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盛翎, 在殿下拒绝你之前,别逼我抽你。
祈桑没料到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皱着眉拒绝。
“不行啊,我是下山游历来的,如果……”
刚刚才自己把自己哄好的盛翎瞬间情绪又不对了。
他抿了抿唇,语出惊人:“如果您不同意我和您待在一起,我就去死。”
祈桑:“……?”
啊?你说什么?
祈桑试图再劝。
盛翎直接变出魔刀。
祈桑默默闭了嘴。
盛翎收回了剑尖对准自己的魔刀。
见祈桑“同意”了,盛翎再接再厉,继续开口。
“待我拿到了魔玉,便能恢复全部功力,您独自出门,我可以……”
祈桑一开始还认真听着,没有任何意见,等到最后一句话才忍不住打断。
“我不是一个人呀,我和我师兄一起游历的。”
盛翎一顿,“啧”了一声。
“哦,对,还有那男的。”
“没关系。”盛翎忍住咬牙切齿的感觉,“只是你师兄一人的话……”
只是一名元婴修士而已,总能避开他,有时间和祈桑单独相处……
祈桑摇摇头,“还有呢,我前两天捡了只小鬼。”
盛翎嘴角抽了抽,“再加一个小鬼也未尝不可……”
祈桑竖起一根手指,闭上眼,高深莫测地摇了摇。
“不止,我师兄们前两天给我传信,说过段时间要来找我。”
盛翎一噎:“……们?”
祈桑点点头,“对,也就……”
他在心里算了下。
原星岫和沈纨正好要找药材,顺路见一面。
顾程镜和祝言松两位师兄,要执行掌门派下的门派事务,顺路。
还有其他峰的师兄师姐,也说要下山聚一聚。
算完,祈桑自信开口。
“不多,也就三阁共十五位前辈要与我们一道。”
盛翎本来就魂元不稳。
听到这话,更加头痛了。
祈桑本想意思意思,关心一下看起来有些头疼的盛翎。
然而,就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盛翎突然消失。
祈桑喊了两声都没回应,只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商玺。
商玺淡淡道:“他现在只是一缕神魂,情绪太过激动就会失去意识。”
失去了意识,一缕神魂,自然也就消散了,过一会就会出现了。
“他神魂出窍,要长留人间必会有一个载体,应该就在周围。”
商玺瞧见祈桑迷茫的样子,突然对盛翎大发善心。
“殿下要是在意的话,可以找一下,不在意我就把他和地上躺着的那个垃圾一起丢海里去喂鱼了。”
祈桑没料到在商玺心里,盛翎的地位居然和凤烨不分伯仲。
看来是真的很讨厌盛翎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恩怨。
要是真的把盛翎丢进海里,等盛翎恢复意识了……
祈桑想,盛翎应该会气得打他一顿吧?
当然,先打商玺的可能性比较大。
祈桑觉得好笑,出声制止。
“别丢……我找找他。”
也不难找。
盛翎估计是故意留在祈桑身边的。
很快,祈桑在自己周围发现了一个小泥雕。
泥雕的小狐狸虽然刀刻简单,但也是栩栩如生。
祈桑托着巴掌大的小泥雕,在半空晃了晃。
“现在在深海,要是沾了水或者摔了,给盛翎的载体弄坏了怎么办?”
商玺笑意浅浅,带着点揶揄道:“这个泥雕大概有两个殿下那么结实,若是殿下遇到危险,就把盛翎丢出去,可轻松挡下合体期一击。”
祈桑被这玩笑话伤到了,作势就要把盛翎丢出去打他。
商玺笑着举起双手,“我错了殿下。”
他如今倒是没有最初那么不安了,哪怕面对别离,也能笑着应对了。
祈桑大度地表示原谅,顺带询问。
“商玺,你要和我们一块吗?”
“不了。”商玺温和地摇了摇头,“先前没告诉你,是我不对。”
“殿下,我的尸首在泓岭海底,我离不开这里的。”
祈桑大脑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商玺身上明明有仙气,除非他是……
商玺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祈桑,似乎是因为将要别离,而更加珍视在一起的时光。
“就是您想的那样。”
商玺语气轻松,说出的话却异样的沉重。
“我没有天资,无法白日飞升,若想长久地等待您……只能尸解成仙。”
《抱朴子内篇》中记载:“ 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
商玺并不是普通的尸解成仙,而是用了更为修真之人不齿的方法。
他临死前跃入海中,靠吸纳海中生灵腐尸的灵气突破成半仙。
海中精怪数不胜数,却因此大都不愿与他交谈。
商玺身前便满身杀伐,死后又造下业障。
三万年里,商玺成为了海中的异类,却又无法长时间回到陆地。
当初救下贾氏女,或许也是想以此与陆地建立起一点联系。
商玺希望等祈桑回来了,见到的不是一个游离于深海的异类。
而是或多或少,还与人类社会存在联系的正常人。
一点私心。
终成恶果。
看到祈桑的表情似乎有些沉重,商玺忍不住抚平祈桑紧皱的眉头。
“殿下,您不曾要求让我等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您不必觉得有负担。”
祈桑还想说什么,但因为没有过去的记忆,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想了想,祈桑将长篇大论缩减成一句话。
“泓岭海这么大,我以后想见你,该怎么找你?”
“我借着海中生灵气息尸身不腐,终成尸解仙。”
商玺站在原地,宽大的袖口层层交叠出海浪的形状,如深海一般的眼睛凝望少年。
“天下川流,江河汇海,殿下,若您想寻我,便跃入水中,我会接住您的。”
怕独自待在岸上的谢逐和小鬼出什么事,祈桑准备带着盛翎变成的小泥塑先上岸。
商玺提前预料到了祈桑想走,主动开口。
“殿下,走之前,我有东西想给您。”
祈桑随手将小泥塑揣进须弥芥子袋里,随商玺一同走到大殿角落。
那里立着半人高的双缠枝云纹玉烛台,上面的烛油滴落些许在分支杆上,地上却没有。
因为殿中华丽之物数不胜数,祈桑先前一直没在意这里。
商玺的灵力注入其中,缓缓点亮玉烛台的缠枝纹路。
不消多时,面前的墙壁就隆隆移开,后面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
这条隧道幽暗无光,却不会给人潮湿阴森的感觉。
两人迈步进入隧道,商玺随手从入口处拿起一盏灯,在前方为祈桑引路。
祈桑好奇地摸了摸墙壁,发现墙壁不算光滑,纹路像是鱼鳞。
哪怕在万里深海底,也依旧不让人觉得冰寒,而是温润如暖玉。
祈桑没忍住戳了戳。
下一刻,他猛地收回了手,露出被吓得不轻的表情。
——某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触碰的墙壁有了心跳。
商玺好笑地看着祈桑,却没解释太多。
“它很胆小,但看见你回来,很高兴。”
深海底,处处是故人,祈桑却对面不相识。
他终于忍不住询问:“商玺,你可以和我说一点过去的事吗?”
商玺没有说,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态度却很坚定。
“稍后您会知道一部分真相……但更多的,我就不能说了。”
祈桑想起之前商玺辱骂天道的态度,明白了。
——是天道禁令。
明白对方的难处,祈桑也不追问下去。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终于走到了隧道的终点。
面前是一扇通体漆黑的大门,门上雕刻着祈桑看不明白的纹路。
大概是些古老的咒语,如今或许只有商玺和盛翎能看懂了。
商玺在石门上按了一下,巨大沉重的门就缓缓向两边移开。
随着“隆隆”的声响回荡在隧道,逐渐扩大的门缝中透露出耀目的光芒。
待大门完全敞开,刚刚还需要借助物品照明的隧道,顿时变得亮堂无比。
但奇怪的是,密室之内明明没有任何照明的东西。
祈桑在室内环顾一圈,才发现这光源来自何处。
密室之内还有数个小房间,其中一间的门扉没有合紧,透露出刺目的光芒。
光芒太甚,只让人看一眼,便忍不住移开目光。
只需要借着门缝里透出的一点光亮,便可以照亮偌大的密室。
这里里面东西不多,却都保存得极好。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画卷。
——画上之人,赫然是一身华服的祈桑。
在这幅画卷上,祈桑的面容明显要成熟许多,身上的衣着也更纷华靡丽。
蝉衫麟带,蓝白云锦,上面点缀着丝丝缕缕的红色云纹。
圆润的东珠点缀在衣袍角,金银线被日光照出流彩的绚丽。
更让人一眼注意到的,是画上之人不俗的容颜。
站在贝阙珠宫中,却让所有雕梁绣柱霎时失了颜色。
观画者只能看到他的墨发红唇,以及生动昳丽到不属人间的美。
祈桑的视线落在落款处,作画之人的姓名已经看不清晰,但题字倒还算清楚。
“去年此时,花灯如昼。”
好奇怪。
居然是和画作内容完全不相关的题字。
祈桑问:“我以前很厉害吗?有多厉害?”
向来口如悬河的商玺这会倒是噎了一下,似乎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准确形容当初的祈桑。
过了好半晌,商玺才皱着眉仔细开口。
“识君者无不仰慕,亲近者无不……横生妄念。”
这个评价有些高,祈桑没有任何表示,他最后看了一眼画卷,收回目光。
“凤烨也来过这里吗?他和我说,曾经见过深海底有一幅我的画卷。”
“他应该是用了些旁门左道的方法才看见的。”商玺半点没有犹豫,“除却你我,此处绝无第三个人能进来……殿下刚刚应该摸到了‘它’的心跳,您可以把它看成这里的守护神。”
祈桑歪了歪头,突然想到什么,从须弥芥子袋中掏出盛翎寄身的那个小泥雕,“那盛翎这种偷渡进来的人呢?”
商玺直截了当开口反问:“他也算人?”
祈桑噎了噎:“……”
“开个玩笑。”商玺说,“盛翎如今是泥雕形态,又是你带进来的,它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见祈桑还有点好奇,商玺想了想,念了几句咒语,将被绳索捆住的凤烨变了进来。
凤烨仍然陷入昏迷,丝毫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示范工具。
虽然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谁在意凤烨呢?
几息的功夫,刚刚还与寻常无异的墙壁突然开始扭曲。
下一刻,一只通体流光溢彩的生物出现,迅疾凶猛地想要咬上凤烨的手臂。
海神殿里没有水,这条鱼就在空气里游。
祈桑想,它摇尾巴的动作真可爱,咬人的样子也好活泼。
这条生物比普通的鱼类要大上许多,足有一臂长。
但比起长相凶残的食人鱼,它虽然性格也凶残,外表却可爱许多。
鱼身在光照下折射出不同的光芒,像不透明的琉璃。
鱼鳍像两块狭长的鳍状玉石,细长的末端变软,游动间如同飘动的白色丝带。
只有露出的一口牙还闪着森白的光,让人可以窥见一点它的凶猛。
在它咬伤凤烨的前一刻,商玺出手了。
“别乱吃脏东西,改天给你带更好吃的。”
“它”的嘴巴张开又闭合,咕噜噜吐了几个泡泡。
好半晌,它才不情不愿地停下了攻击。
祈桑忍俊不禁。
和可爱的外表相比,“它”的行为属实是有些凶了。
但凶巴巴的,也很可爱。
“它”似乎猜到了祈桑在想什么,又委屈地吐了几个泡泡。
祈桑试探性走上前,安抚性地摸了摸小鱼的鱼鳍。
“好可爱的小鱼宝宝,你一定是饿了才会这么着急吧。”
凶残的小鱼宝宝收敛了身上的刺,讨好地吐了几个爱心型泡泡。
祈桑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生物,但有些事仿佛是刻在了骨子里,他很快就无师自通学会了逗鱼。
商玺见一人一鱼玩得太过投入,无奈出声当了恶人。
“殿下……您不是急着上岸吗?”
祈桑恋恋不舍收回了手。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花心,上了陆地喜欢摸狐狸,下了海又爱摸鱼。
人活着就是为了摸鱼的。
小鱼愤怒地游到商玺面前,用大尾巴狠狠甩了一下后者。
商玺躲避不及,又害怕伤到小鱼,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原本一丝不苟的发型瞬间被扫得凌乱,让他多了几分狼狈。
小鱼扫完,拍拍尾巴就钻进了墙壁里,与墙壁融为一体。
祈桑憋笑:“……”
祈桑没憋住:“……哈。”
商玺抹了一下脸,蓝瞳无声又温柔地注视着祈桑。
祈桑收了笑,故作严肃,走在商玺边上。
“咳,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该做正事了。”
商玺失笑。
也不知道刚刚是谁玩得那么开心。

虽然神殿位于深海, 但密室之内并不算潮湿,甚至有些热。
密室之内被分为许多不同的隔间,门对门围成一圈, 像是某种古老的阵法。
商玺引着祈桑, 推门进入前, 他说。
“可能会有些刺眼, 您最好闭上眼睛。”
祈桑依言闭眼,商玺用力推开面前虚掩的石门。
进门的瞬间, 哪怕祈桑闭着眼, 依旧被刺目的光芒照得忍不住偏了偏头。
一股灼热的气流如浪潮一般, 瞬间没过两人。
商玺张开手, 结了一个护住两人的小型阵法。
因为早有心理准备, 祈桑缓了一会便能睁开眼了。
睁眼后, 祈桑:“……”
难怪有些热,原来是被包围在火海里了。
燃烧着的火焰是蓝色的, 若不是自己正被围在里面烧, 其实还挺好看的。
火愈烧愈旺,幸好商玺的结界隔绝了大半热度。
商玺屈指在门上敲了两下,带着淡淡的威胁。
祈桑等着火势变小。
火越烧越大了。
商玺有些尴尬:“咳。”
祈桑十分善解人意:“要不我们先出去……”
话音未落,刚刚还恨不得烧死商玺的火, 在听见祈桑的声音后, 骤然如退潮般散去。
火光褪去, 祈桑这才看清室内的场景。
四面八方的锁链汇聚到中心,牢牢锁住了一把通体流光的……伞?
这把伞的伞面如同燃烧的烈酒,均匀流淌成蓝色的满月, 蓝火无声无息地爆裂开。
伞柄如白玉一般温润无瑕,伞骨亦是玉, 伞坠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红色同心结,半点没有褪色。
见到祈桑的瞬间,这把被铁链束缚着的玉骨伞开始剧烈地挣扎。
石室之中,都荡起无数尘灰,还有不少小碎石掉了下来。
商玺叹了口气,默念一段口诀,让铁链不再束缚着玉骨伞。
在祈桑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被这把玉骨伞撞了个满怀。
或许是因为有些过于激动了,伞身溢出了几缕火,将祈桑的衣领烧焦了一点。
刚刚还和个小霸王似的玉骨伞,伞面色彩顿时暗淡许多。
它像是明白自己做错了事,连忙用伞尖推了推商玺,让他帮它解决这件事。
全然忘了不久前,因为商玺打扰它,它还放火,试图将商玺烧焦。
商玺手指在祈桑领口按了一下,便将烧焦的衣领恢复如初。
“您说缺一把称手的武器,我第一时间就想到它了。”
祈桑抱着又飞回怀里的玉骨伞,试探性地拍了拍。
刚刚还动来动去的玉骨伞瞬间老实了,乖乖巧巧贴着祈桑。
祈桑注意到伞坠的那个同心结一直在晃来晃去,像小狗在摇尾巴。
“这是您曾经的本命武器。”商玺解释,“您当年……假死后,它有些失去理智,所以我才将它锁在了这里。”
听到商玺的话,祈桑更加认真地看着自己怀中的玉骨伞。
这把伞似乎是知道了主人回来了,一直很安静地在祈桑怀中,只偶尔用同心结蹭蹭祈桑。
祈桑问:“它有名字吗?”
商玺刚准备回答,祈桑怀里的玉骨伞突然开始挣扎。
挣脱祈桑的怀抱后,他气愤地围着祈桑转圈圈,仿佛在质问为什么忘了它的名字。
祈桑伸手抓了几次,都抓了个空。
商玺想要传音,却被火烧得不得不闭了嘴。
如此场景,倒是让祈桑觉得有些熟悉。
他思索片刻,模糊的记忆开始清晰。
“……判命,回来。”
胡乱喷火烧着商玺的玉骨伞突然停下动作。
判命慢吞吞挪到祈桑身边,又一下扎进了对方怀里,像是在撒娇。
祈桑笑了笑。
看来当年的他,性格有些狂妄呢。
祈桑拍了拍判命,示意让它变小一点。
判命十分听话,很快缩小成一个腰挂那么大的小伞。
祈桑轻轻弹了下判命,引得后者不满地晃了晃。
祈桑忍俊不禁,随后转看向商玺,“多谢你,商玺。”
商玺知道祈桑在谢什么。
“我只是物归原主。”商玺笑意清浅,“殿下,属于您的东西,您都会慢慢拿回来的。”
祈桑觉得商玺这番话的含义不止于此。
可惜,他没有过去的记忆,无法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
商玺走到石室的角落,在灰扑扑的犄角旮旯里拿出一个脏兮兮的盒子。
他对待这样东西的态度,显然就要随意多了。
“还有一样东西要给您。”
因为盒子太脏,商玺嫌弃地施法取出里面的东西。
“这是盛翎的魔丹,等他醒了,您给他就行。”
魔丹通体流彩,闪着流沙红一般的光芒。
祈桑:“……”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不要的垃圾呢。
回岸上之前,祈桑看着仍然昏迷的凤烨,不知道该怎么办。
商玺思忖片刻,提议道:“不如我将他的修为废至筑基,送去水鬼聚集的滩涂?”
水鬼虽大多活得浑浑噩噩,但面对自己的仇人,还是能记得清楚的。
祈桑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他谢道:“那就拜托你了,商玺。”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商玺说,“还有贾氏一族与他相作伴,他倒是不孤单。”
祈桑微微抽了一口凉气:“你扣下了贾氏一族的魂,没让他们进轮回?”
商玺微微垂下眼,轻声细语道:“您道者仁心,不会觉得我很坏吧,殿下?”
祈桑:“……”
别装,已经有人用这套方法骗过我了,我不会再上当了。
不过仔细想想,祈桑倒也不意外,很快表示理解。
“他们身上背负着数十条人命,若按照一命抵一命的说法……仅以死谢罪,未免便宜了他们。”
商玺笑眯眯的,“殿下懂我。”
祈桑摆摆手,示意无需多夸。
给凤烨安排好去处,祈桑不再多逗留。
神殿很大,商玺带着祈桑往返回陆地的阵法那走。
明明来时没感觉,结果走时费了好多时间。
祈桑一度怀疑商玺是迷路了,但对方再三担保自己绝对没有绕路。
祈桑:“谁问你有没有绕路了?”
商玺心里有鬼:“……是我听错了,殿下。”
说来也巧,这番谈话以后,很快就到地方了。
返回陆地的阵法四周由水幕围成,远远看来像是通天的光柱。
离得近了,还能听见哗啦啦的水声,祈桑站了进去,没被打湿衣衫。
然而等了好一会,都没发生任何事。
商玺默了默。
“可能是,坏了。”
祈桑怀疑的目光看向商玺。
商玺这回是真冤,“……还有其他办法。”
闻言,祈桑从水幕中走出来。
商玺似乎有些局促,“殿下,恕我僭越。”
祈桑“嗯”了一声。
其实他不觉得能有多僭越。
他怀疑商玺的人生字典里全是僭越。
刚刚一路走来,商玺不小心拉了下他的衣袖都说僭越。
下一刻,祈桑眼前一晃。
——他被商玺拦腰抱起。
因为一时没反应过来,祈桑下意识抱住了商玺的脖子。
祈桑有些不好意思。
看起来好像是他更僭越一点。
商玺让祈桑张开嘴,往对方嘴里喂了一颗珍珠大小的珠子。
“这是避水珠,您含在嘴里就行。”
祈桑“哦”了一声,结果闭嘴太早,不小心咬了下商玺的手指。
祈桑抬起头,本来想问问商玺接下来干什么。
他迟疑道:“商玺,你好红哦,像是生病了。”
商玺的脸又红了一个度,生硬地岔开话题:“殿……殿下,您闭上眼。”
祈桑乖乖照做,但商玺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单手抱着祈桑,另一只手捂住了少年的眼睛。
祈桑本想再问什么。
下一刻,周身的气温突然下降许多。
耳边传来海水的涌动声。
祈桑抱住商玺脖子的手微微往上,突然摸到一个湿润的东西。
像是鱼鳍。
……商玺是鲛人。
祈桑后知后觉,原来商玺的另一个办法就是带他游上岸。
他想到对方不让自己睁眼,也许就是不希望被他知道身份。
祈桑贴心地没有说破,而是抱紧了商玺的脖子。
因为嘴里含着避水珠,他说话声音有些含糊。
“商玺,怎么在水里,你还这么烫?”
商玺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祈桑的手愈发收紧。
祈桑:“……”
别抱那么紧,要热晕啦。
等祈桑被商玺抱着冒出水面时,感觉自己已经闷得快发热了。
之前听说,鲛人族的体温会比人族高,原来是真的。
商玺已经将自己的耳鳍收了回去,他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热得脸颊微红的祈桑。
也许是因为很多年没有回到水面上了,商玺觉得自己的心脏空前的轻松。
他忍不住伸手,将祈桑脸上湿润的碎发拨开。
祈桑睁开眼,眼眸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浅灰,多了几分温柔迷蒙。
商玺抱着祈桑,忍不住想。
就算到了下一个三万年,他也一定能清楚地记得今天的这一幕。
商玺漫长的沉默让祈桑有些疑惑。
他抬起手在对方面前挥了挥,“不上岸吗?”
商玺回过神,眼睫颤了颤,“您上岸吧。”
我怕随您一同上了岸,就再也不想回到深海了。
商玺俯下身,在祈桑耳边轻声开口。
“殿下,我们来日方长。”
这个姿势有些暧昧,却也不算过分逾矩。
然而因为错位的角度,在岸上之人看来,如同一个落在耳畔的亲吻。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周围寂静得没有一丝杂响,宁静地仿佛是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祭台之下的土地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被水鬼杀死的人,血腥味其实是有些浓的。
在这般令人作呕的气味中,谢亭珏站在岸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祈桑与那人亲昵的姿态。
在被祈桑发现前,他退开一步,站到了祭台后方。
谢亭珏靠在祭台上,眼神落在不远处。
其实有时候他也会想,他应该当一个值得被祈桑信任的好师尊。
不要生出妄念。
不要索求无度。
谢亭珏想起了自己初遇祈桑那一天,少年蒙着红色面纱,踩着鼓点跳了半曲剑舞。
……虽然他早在成为祈桑师尊之前,就已经心生妄念了。
谢亭珏想,但是没关系。
只要他能一辈子将这份心思藏在暗不见天日的角落,这就永远只是属于他一人的苦果。
上岸后,祈桑被海风吹得有些冷。
他用灵力烘干身上的衣服,随后重新将乱掉的头发束成高马尾。
转眼的功夫,他又变回了那副清风朗月的世家小公子模样,不见先前半分狼狈。
祈桑在海底不知日夜,只能从岸上的血迹发黑程度猜出,此时已经过了两三天了。
他本想回客栈找谢逐,谁知道没走几步,就看见对方站在祭台旁。
“谢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亭珏与祈桑肩并肩,往客栈的方向走。
“刚到,正巧你来了……这是什么?”
发现对方在看判命,祈桑将它从腰上解了下来,托在掌心展示了一下。
“我那把剑断了,这是我新找到的武器……是个脾气特别大的剑灵。”
祈桑将判命变成长剑给谢逐展示了一下。
淡彩流光,好似这世间最华美的颜色都被点缀在了剑身。
如果要解释判命的来源,那故事未免漫长,所幸谢亭珏并没有多问。
谢亭珏的视线不动声色扫了一圈祈桑,发现对方除了脖颈处的两道伤口,再无其他伤,这才放下心。
他上前一步,指腹轻擦了下祈桑脖颈处淡色的血痕。
下一刻,伤口消失无踪,重新露出少年光洁白皙的皮肤。
“怎么被弄伤的?海底可是很凶险?”
祈桑觉得谢亭珏太夸张了,“就两个小伤,没事。”
要是谢亭珏没发现,再放几个时辰都自己愈合了。
四周的血腥味实在是难闻,祈桑与谢亭珏快步回到客栈。
路上,祈桑询问:“今今呢?”
“在客栈。”谢亭珏说,“不过他的状态有些古怪,像是将要心愿已了,或许这几日便会去投胎了。”
祈桑听后愣怔一下,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顾柳儿应当还在过奈何桥,若是阎王怜悯,他们来世也能再当母子。”
客栈掌柜还在,似乎是一直没有参加海神祭祀。
只是被水鬼吓得不轻,大门紧闭,任谁来敲也不开门。
祈桑耸耸肩,只好绕路到自己房间的窗户底下。
谢亭珏与他一起,两人悄无声息从窗户摸进了房间。
客栈内除了躲在二楼瑟瑟发抖的掌柜,其余地方空无一人。
祈桑也不出门,怕吓到他,设了个隔音结界,就在屋内与谢亭珏交谈起来。
“我这次在海神殿,遇到了好多人呢。”
谢亭珏耐心听着,直到祈桑吐露出一个名字,他才微微蹙眉。
“你说你在海底遇到了谁?”
祈桑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不对,认真重复了一遍。
“他说他叫商玺,商人的商,玉玺的玺。”
谢亭珏极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眼里一闪而过的凝重。
如果他没记错,修真界叫“商玺”的大能,或者说传闻中早已成神的“商玺”……
只有一人。
那个人,是三万年前那名堕神的“利刃”。
所向披靡,恶贯满盈,与那名堕神一起被世人所厌弃。
直到三万年前,那名堕神倏然陨落,商玺才失去了踪迹。
谢亭珏心中思忖,面上却不动声色。
关于那名堕神的记载,在修真界一直是一个禁忌。
知晓内情的人,这些年早已陨落得七七八八,谢亭珏自己也只是从一些古籍上看到过三言两语。
祈桑见谢亭珏陷入自己的思绪,忍不住咳嗽一声。
“谢哥,就是,可以多带一个人一起去游历吗?”
“嗯?”谢亭珏镇定自若的脸色终于绷不住了,“你去了一趟海底,还带回来一个人?”
祈桑硬着头皮解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不带他,他就去死。
谢亭珏:“……”
听不懂自己这个徒弟在说什么。
祈桑想让盛翎自己出来解释,于是掏出了小泥雕。
轻轻晃了两下,又弹了两下,盛翎都没有任何反应。
想了想,祈桑又把装有那颗魔丹的木盒拿了出来。
谢亭珏在感知到木盒周围逸散的淡淡魔气时,就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祈桑刚打开木盒的盖子,谢亭珏瞬间变了脸色。
他甚至来不及提醒祈桑,就直接出手合上了盖子。
祈桑被对方难得的严肃表情吓到了,迟疑地反问:“……怎么了?”
谢亭珏微叹一口气,无奈笑道:“桑桑,你是想明天仙门百家聚集在这里吗?”
在发现凤烨踪迹后,谢亭珏已经以祈桑的身份,向宗门汇报情况。
但这里似乎是被凤烨隐匿了地界,天承门之人如今还在外面寻找入口,想来还得要几日才能进来。
听完谢逐的话,祈桑才明白自己似乎有些低估盛翎的身份了。
谢亭珏并不苛责,只是询问:“这枚魔丹的主人,你知道叫什么吗?”
祈桑乖乖回答:“盛翎。”
听到这个名字,谢亭珏忍不住叹了口气。
盛翎,他的名声也没比商玺好到哪去。
一样的臭名昭著,恶贯满盈。
唯一的好名声,大概就是这人曾经与那名堕神决裂。
——听说都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谢亭珏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祈桑这两人的身份。
“桑桑,这颗魔丹上蕴含的魔力,换算成人族的修为,足有大乘期。”
祈桑突然觉得掌心上原本轻飘飘的小泥雕变得沉重起来。
谢亭珏见祈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接着道:“你知道上一个为世所知的,名为‘盛翎’的魔族,是谁吗?”
祈桑自然不会知道,但是心里也有了微妙的不祥预感。
哪怕有主仆契约在,盛翎也在他心中变得危险了起来。
谢亭珏本想直接拿出记录修真史的那本典籍,但想到谢逐“外门弟子”的身份,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三万年前是神明最后出现在世人眼前的时间。”
谢亭珏以灵力代笔,在半空中绘出一张简易的图。
“彼时仙魔失衡,魔族几近灭绝,然而某一天,魔族突然出现了一位魔尊。”
听到这,祈桑已经懂了。
“他的名字,叫盛翎?”
谢亭珏点头,“这位新魔尊一上任,便力战人间数百门派掌门,犯下杀业,流血漂橹……并放出狠话,要与人间那位‘神’不死不休。”
祈桑捕捉到这番话里的另一个关键词。
“三万年前曾有神明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自然不能让你们这些后辈知晓他的存在。”谢亭珏说,“万万年才出一位的神明,最后却是成为了堕神,这岂不是很讽刺?”
祈桑察觉一丝不妙。
“他……做什么了?”
谢亭珏并不尽信书上所言,只是复述书上的内容。
“我曾看过一本修真史,上面说……这位神明一夜之间屠光了十二城,堕神之姿,天怒人愤。天道降下天谴,并留神谕一则。”
祈桑心中腾起微妙的不祥预感。
“……神谕上说的是什么?”
谢亭珏一直在观察祈桑的反应。
“天道给堕神批命,仅四字——薄情寡义。”
祈桑突然想到自己当初向问道石问道,得到的批命中也有“薄情寡义”四个字。
祈桑明白为什么谢逐要犹豫告诉他这件事了。
“谢哥,这位堕神修的道是……”
谢亭珏知无不言。
“以太上忘情道化仙飞升,从古往今,唯他一人。”
祈桑瞳孔地震,但还能给自己找补。
太上忘情道而已,又不是无情道。
祈桑勉强找补。
“或许……”
就在此时,谢亭珏又慢悠悠补充了一句话。
“这名堕神的名字没被记载,但世人皆知,他有一位左膀右臂,名唤商玺。”
祈桑:“……”
哈哈,完蛋咯。

第四十五章
祈桑猛然得知自己的身份不仅不简单, 甚至还可能不是个好人,只能另辟蹊径寻求安慰。
他想,幸好先前没有告诉谢哥, 我和商玺关系匪浅, 不然这会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祈桑不知道的是, 他在谢亭珏心里, 早就和商玺是如、胶、似、漆、的关系了。
谢亭珏虽然有些怀疑祈桑与那名“堕神”间,可能存在某种联系。
但这个想法实在是有些惊世骇俗,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 他不想去怀疑祈桑。
祈桑将手藏在桌子下, 捏了捏掌心的泥雕, 确认盛翎依旧毫无动静。
他这才开口询问:“谢哥, 你之前说, 堕神与盛翎之间发生了什么?”
谢亭珏的目光轻飘飘落在祈桑身上。
他用眼神询问祈桑,为什么要对这件事这么好奇。
祈桑自然地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表情毫无破绽。
“这可是如今唯一有记载的神, 我从来没听过这些,有些好奇。”
若是谢逐,说不定还真被祈桑哄骗了去。
但是谢亭珏很了解祈桑,他一眼就看出了对方掩饰得很好的紧张。
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呢?
除非祈桑已经确定, 他与堕神之间存在关联。
修真禁史中关于盛翎的记载特别少, 谢亭珏能说的也不多。
“盛翎与商玺都曾是堕神鹰犬, 但他不常出面,杀人善后一类,都被堕神交予商玺处理。”
“堕神与盛翎决裂的原因未被记载, 唯一可以证实的,是盛翎堕魔后再次出现, 便扬言要与堕神不死不休。”
在海底神殿时,祈桑能感觉到,最开始的盛翎的确是有怨的。
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像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似的,又变回了正常人。
如果祈桑真的想知道过去的事情,只能去问盛翎和商玺,但偏偏他们忌惮天道,事事三缄其口。
……堕神真的是他吗?
祈桑有些怀疑,因为他不觉得自己会混得那么臭名昭著。
谢亭珏见祈桑眉眼凝重,知道了事情的重要性,这才将话接入主题。
他认真劝诫祈桑:“桑桑,虽然你不是堕神,但盛翎可以接近你,对你也很危险。”
“不是堕神”四个字被谢亭珏咬字极重,祈桑一时间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虽然目前祈桑不觉得盛翎会对他做些什么,但他还是没吭声,免得谢亭珏起疑心。
下一刻,或许是盛翎被谢亭珏的话说生气了,祈桑掌心的泥雕开始微微发烫。
他顿感不妙,连忙捏了捏泥雕,希望提醒盛翎冷静一点。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谢亭珏也发现不对劲了。
坐在对面的谢亭珏微微眯起眼,不慌不忙地运气结盾,将自己和祈桑都护在了结界之中。
轰然炸开的气流让四周的家具毁于一旦,被炸成无数碎裂开的木屑,瓷杯与茶壶也碎了一地。
祈桑绝望地叹了口气。
盛翎,我恨你,我好不容易才把谢哥忽悠过去了。
没等祈桑有所动作,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哭天抢地的哭嚎,以及夺门而出时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祈桑愣了愣,回头发现身后的墙壁被打穿,已经与另一间厢房连通了。
刚刚夺门而出的,正是躲在隔壁厢房的客栈掌柜。
见着原本安安静静的隔壁突然发出爆炸声,墙壁也被猛然炸开一个洞。
客栈掌柜踉踉跄跄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嘴上哀嚎着“见鬼了”,有一点点凄惨。
哪怕在如此令人窒息的尴尬时刻,祈桑还是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没被水鬼寻仇,证明客栈掌柜与海神祭祀并没有关系。
如今客人死了一半,钱没了,自己还要担惊受怕。
对于客栈掌柜来说,也算是一场无妄之灾了。
祈桑看着周围被盛翎打碎的家具,心想,临走前,得赔给客栈掌柜修理损坏家具的费用。
客栈掌柜跑出客栈,不知道又躲哪里去了。
祈桑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看向刚刚突然袭击他们的人。
盛翎也知道自己坏了祈桑的事,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被祈桑无视了。
谢亭珏看着两人的互动,瞬间就明白眼前之人是谁了,本就警惕的心更加警惕了。
面前的男人墨发金冠,深黑色的眼瞳里带着几分习惯性的不屑。
黑色的长袍肩膀处绣着一只长相凶恶的妖兽,是魔族传说里身份尊贵的象征。
——这是盛翎。
这么想来,刚刚那攻击虽然凶险,却半点也伤不到祈桑。
倒是与传闻不同了,盛翎明明要与祈桑“不死不休”。
盛翎手上拿着不知何时从祈桑那顺来的魔丹,漫不经心地看向护着祈桑的谢亭珏。
在确认对方眼中显而易见的敌意之后,他勾了勾唇角,不再理会。
盛翎随手将魔丹丢在桌子上,几步走到距离祈桑面前。
他不笑时眉眼冷冽,一旦谁笑起来的时候,就充满了独特的温柔亲密。
“桑桑,如果你想知道我的事,可以直接问我……不用听某些不相干的人编故事。”
这话算是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谢亭珏一下被打成了“不相干的人”,眸光微冷地看着盛翎。
察觉到祈桑对盛翎似乎还算信任,他看盛翎更加不爽了。
传闻中盛翎半步魔神,已经是半神之姿,凡人罕有敌手。
现在看来,哪怕之后盛翎魔丹回体,重回巅峰,修为也不敌他。
谢亭珏怀着莫名其妙的敌意,上下端详着对方。
修为差强人意,为人更是莽撞自负,也不知道当年的堕神是看中了他哪一点,才留他在身边那么久。
祈桑本来还想着藏一藏自己的身份,听到这句话,直接两眼一黑。
他守着自己一戳即破的的窗户纸,固执地自欺欺人,觉得没被谢逐发现。
还没等祈桑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客栈楼下突然发出乒铃乓啷的声响。
祈桑凝神去听,说:“客栈掌柜回来了。”
大约是怕等自己再回来,好好的客栈已经变成了废墟。
客栈掌柜就算心中胆怯,也还是强压恐惧,带着自己之前买的一堆“天地灵宝”回来了。
盛翎挑了挑眉,“他就不怕回来是送命的?”
“若让他几十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只怕也无异于取他性命了。”谢亭珏嗓音淡淡,“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成魔这么多年,现在应该不理解我在说什么吧。”
盛翎脾气算不得好,闻言表情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怎么会听不出谢亭珏的潜意思,无非就是他和祈桑如今已经是两路人了。
盛翎心中冷笑,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拖出去埋了。
对他来说,祈桑骂他两句,他甘之如饴,但这人又是个什么东西?
祈桑没发现两人之间无声的硝烟,出声赞同谢亭珏的前半句话。
“确实,如果让我现在一觉睡到炼气期,我肯定要气死了。”
祈桑仅凭一句话。
就打散了周围浓浓的硝烟味。
盛翎变脸极快。
“我也这么觉得。”
谢亭珏目睹了全过程,忍不住冷笑一声。
“虚伪。”
盛翎自知他在祈桑那的风评已经不太好了,便没有与谢亭珏做口舌之争。
……得找个机会把这人解决了,烦。
祈桑见一个两个的都不像好说话的人,叹了口气,还是决定自己下去和客栈掌柜说清楚。
若是让这两个其中之一下去,只怕他们会为了省事直接把人砍了。
祈桑心想。
谢逐不一定,盛翎肯定会。
等祈桑下了楼,盛翎也不浪费时间,拿出魔丹,三两下就打入体内。
引导魔息洗髓的过程中,盛翎没有分给谢亭珏一个眼神。
盛翎甚至懒得去防备谢亭珏。
因为他知道,谢亭珏和他一样,不想当着祈桑的面留下小把柄。
谢亭珏怎么会不知道盛翎在想什么,但他并不否认这一点。
其实他现在大可以直接攻向对方,能有十成十的把握让盛翎魔息紊乱,功力大跌。
只是谢亭珏知道这会让祈桑很为难。
而且,他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了,盛翎甚至都有可能不反击,等祈桑来了就开始卖惨。
谢亭珏很清楚。
因为他以前当谢逐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
谢亭珏想,不必太过在意。
不过是些闲杂人等罢了。
静默间,谢亭珏兀然发问。
“桑桑,就是他吧。”
这句话里的“他”是谁,谢亭珏没明说,但在场两人都清楚。
——那名屠尽十二城的堕神。
魔丹入体,需要划开心口。
盛翎草草处理了下伤口,闻言动作一顿。
旋即,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修真之人果然虚伪,心中既然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多嘴问我一遍。”
谢亭珏翻开托盘里的一个杯子,为祈桑倒了杯水,提前冷着。
随后又漫不经心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桑桑如今也是修真者。”
反正谢亭珏已经知道了,盛翎也不过多隐瞒。
“殿下万年前便成神,和你们这群凡人相提并论,简直是在侮辱他。”
谢亭珏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自嘲一般。
“我可没资格成为你口中会侮辱桑桑的……人。”
一旦堕魔,便再不可能变回“人”的身份了。
谢亭珏坐在客栈的长凳上,望着紧闭的房门。
“凡人尚且能与桑桑并肩,你敢以魔族的身份,与桑桑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吗?”
无论是因为人魔之间的万年恩怨,亦或者现如今对魔族的偏见 。
为了保护祈桑的名誉,盛翎都不可能让祈桑与“魔族”扯上关系。
话虽如此,但被人彻底看穿,还是让盛翎脸色沉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谁敢有闲话,杀了便是。”
谢亭珏垂眸,闭口不言。
当然是因为我也是魔族,才能有此定论。
曾经的谢亭珏,隐瞒自己魔族的身份不过顺势而为。
若是被拆穿了,顶多也只是觉得事情变得麻烦了。
可遇到祈桑以后,谢亭珏只能是谢亭珏了。
——祈桑不能有一个魔族的师尊。
魔丹渐渐与盛翎融为一体。
接近魔神的修为在回归体内。
所有修为回归体内后,盛翎再次看向谢亭珏。
表情几经变换,像是看穿了什么,最后变成了玩味的笑容。
盛翎没有解释,而是自然地坐在了祈桑刚刚的位置上。
“修真史上,是怎么称呼殿下的?”
“堕神。”谢亭珏说,“但这个名字,也只有少部分人知晓。”
盛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堕神?不愧是你们这群光风霁月的修真者。”
谢亭珏没有说话。
盛翎突然发问:“我听说殿下在凡间多了个师尊?”
谢亭珏不带任何感情的淡色眼眸望着盛翎。
盛翎把玩着桌上几个幸存的杯子,勾起了唇角。
"谢亭珏,霄晖仙尊?三万年前可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谢亭珏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等着盛翎接下来的话。
“在人间,‘霄晖’是月亮的意思。”盛翎说,“如果他早生万年,有幸与殿下生在同一个时代,绝对不敢叫这个尊号。”
谢亭珏不易察觉地皱起了眉,却不是因为盛翎冒犯自己,而是意识到对方将要说出口的话。
因为将要提及祈桑曾经的称呼,盛翎不再把玩茶杯。
他太过爱着祈桑,哪怕只是提及祈桑曾经的称呼,都让他不自觉以十二万分的尊重来对待这件事。
“三万年前,除了殿下的真名祈桑,我们更习惯尊称殿下另一个名字。”
盛翎的声音很轻,被念过千百遍的名字在口中辗转几遍,最后才珍重地念了出来。
“——月神。”
这个从未见过的称呼乍一出现,便令谢亭珏心口一颤。
好像他该听过这个名字千千万万遍,而不是经由别人提及,依然毫无印象。
盛翎的魔纹在左眼到耳垂的位置,再一直延伸到脖颈,鲜红的纹路像一道经年不愈的伤口。
“我听说凡间的‘祈桑’二字,有祝福的寓意?那是因为,这是过去唯一真神的真名。”
谢亭珏沉默不语。
盛翎已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当年的真神已经成为你们口中的堕神,可殿下的真名依然作为祝福流传于人间。”
谢亭珏张了张口,最后却什么都没问。
反倒是盛翎主动开口:“你是想问——月神曾屠尽十二城,这件事是否是真的,对吗?”
谢亭珏没说话。
他本来的确是想问这个,但只知道十二城的真相并不够,他更想知道,三万年前的全部真相。
盛翎将问题抛了回去。
“是真的的话,你要提前为民除害吗?”
谢亭珏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注视着盛翎。
盛翎下一句话,如平地惊雷。
“仙者无情,哪怕是自己的徒弟,该清理门户时,也断然不会心慈手软。”
“这一点您应该很清楚吧?毕竟您可是——堂堂霄晖仙尊,谢亭珏啊。”

早在盛翎拿到魔丹时, 谢亭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绝对藏不住。
他能够在只有金丹期的祈桑身边隐瞒身份,却瞒不过同为大乘期的盛翎。
从盛翎的态度上可以看出,月神一夜屠尽十二城的记载并非空穴来风。
谢亭珏不知道万年前的月神是什么样的性格, 但他不觉得祈桑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谢亭珏语气很淡, 令人捉摸不透。
“你不是曾经扬言要与桑桑不死不休, 怎么如今反而一副关心的模样?”
盛翎脸色别扭一瞬, 像是有些尴尬,但很快就被掩藏。
当年他被剖魔丹, 险些死在祈桑手中, 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委屈又愤怒。
现在想想, 祈桑当时虽然想杀他, 但又没有真的杀死, 他现在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吗?
“我对殿下的情感, 可不是那群信徒虚伪的信仰。”
盛翎洗脑了一下自己,现在满心满眼只有祈桑的好。
“我怎么会真的与殿下决裂, 殿下做什么一定都有自己的道理。”
谢亭珏漫不经心地开口, 一下戳中盛翎的痛处。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都不敢告诉桑桑你那见不得光的心思吧。”
盛翎的心被扎了一下,但他面上不显,嗤笑一声后, 镇定自若地反击。
“我的确不敢, 但你又何必装模作样?有些人……手上还带着被业火石灼烧的痕迹, 论见不得光,你可没资格说我。”
谢亭珏自然知道盛翎为什么这么说。
祈桑与盛翎,是故人, 祈桑与他,是师徒。
看似更亲密, 却被一条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界限隔断了所有念想。
盛翎翻了个白眼,嘴里的话越说越毒,每一句都在往谢亭珏心口扎刀子。
“呵,殿下拿你当师尊,你却满脑子的越规逾矩,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听完这段话,谢亭珏反而突然冷静了下来。
“是,我就是对祈桑心思不纯,那怎么了?”
盛翎有些惊诧,他觉得谢亭珏是疯了。
谢亭珏一句话,一击必杀。
他慢悠悠道:“至少桑桑没有忘了我,不会见到我第一面问我是谁,你呢?”
盛翎:“……”
这个贱人。
盛翎嘴角抽了抽,试图找机会继续言语伤害谢亭珏。
“殿下如今方才十八,他家里的族谱翻到头都没你年纪大,你真是天生下流,枉得光风霁月的美名。”
年龄也一直是谢亭珏十分在意的事情,但在盛翎面前,他觉得自己可以暂时放下担忧。
“是,谢氏的族谱翻到头,也没有你的年纪大。老而不死是为贼,论下流,盛翎,你不输我。”
盛翎闭上了嘴。
贱人,拳头硬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谢亭珏也不自讨没趣地说下去。
“业火石世间仅一块,是在一处秘境中寻得的,你怎么会知道,你曾经是它的主人?”
原本盛翎不想回答他,转念想到某些事,又决定说了。
“业火石不会认主,只要心有欲念的人接触到它,便会为之灼伤……每一任拥有业火石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被灼伤了。”
说着,盛翎抬起手,让谢亭珏看清自己手上并没有业火石的伤痕。
“我不曾得到过业火石,但我见过它的第一任主人,你想猜猜是谁吗?”
谢亭珏听明白了盛翎的弦外之音。
“桑桑曾修成太上忘情道大成,不会被业火石灼伤。”
“多可怜啊,原来你到现在都还没意识到吗?”
盛翎终于明白了谢亭珏的症结所在,不由露出一点怜悯。
“先天重情重义的人,才需要太上忘情……而如今,殿下修的是无情道。”
盛翎用眼神里含着戏谑怜悯,明明坐着,却好似在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谢亭珏。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在意你对殿下生出了妄念吗?
正因为需要“忘情”,才需要一辈子“有情”。
哪怕修为臻至化境,太上忘情亦是有情之道,仍可以有自己的偏私。
得天道批命“天生无情道”之人,天生就对任何人没有偏私。
……祈桑对谁都温柔,没有谁能得到他的偏爱,这何尝不是一种无情。
月神曾得批命“薄情寡义”。
但这更像是三万年前的天道,给三万年后的祈桑的批命。
从前被谢亭珏刻意忽略的事,此刻经由盛翎提醒,如海啸一般呼啸袭来,给了他当头一棒。
谢亭珏从前真的没意识到,祈桑修无情道代表什么吗?
……他知道,所以从不透露自己的妄念。
楼下传来脚步声,同时还有模糊的祈桑与客栈掌柜对话的声音。
大致可以听出客栈掌柜在道谢,祈桑又说了一句什么,掌柜千恩万谢地离开。
听见祈桑上楼的脚步声,盛翎压低声音,最后提醒一句。
“曾经最适合殿下的道必然是太上忘情,可如今却变成了无情道,个中缘由,想必谢长老也很好奇。”
谢亭珏明白他的意思,眸色闪了闪。
最后,他从自己的须弥芥子袋中,取出一样东西,摆在桌子上。
下一刻,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
祈桑进门前,还探头探脑往里看了一眼。
似乎在确定里面不会出现什么一人一尸的惨状。
确定完毕,见两人相处平和的模样,他提起的心瞬间落回实处。
祈桑迈过门槛,见桌上有一杯没人动过的水,也不客气,直接端起饮下。
茶水已经放凉,清凉解渴,正合祈桑的心意。
刚刚让客栈掌柜带他走了许多地方,这会正又累又渴。
放下茶杯,祈桑才注意到桌上有一个丑东西。
长得奇形怪状的,足有半拳大,表面暗红嶙峋。
这是业火石,但祈桑并不知晓。
他随意将石头拿起,握在掌中。
谢亭珏与盛翎同时注视着祈桑的手。
比起真相,谢亭珏更担心业火窜出,真的灼伤祈桑。
谢亭珏被业火石灼伤过,他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办法,可以既得到结果,又不至于真的伤到祈桑。
几息的功夫,却显得漫长无比。
祈桑皱了皱眉,嘴中发出一声极轻地抽气声。
下一刻,业火石从他的掌中落下。
祈桑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出现了一道小伤痕,又瞬间愈合。
盛翎面色微变,以为祈桑亦被业火石灼伤。
待上前看去,却发现少年的手上并没有灼伤的痕迹。
——刚刚的伤痕,只是因为业火石边缘锋利,让祈桑被划了一下罢了。
祈桑没被业火伤到,这当然是好的。
可是盛翎心中情绪复杂,几乎克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怕自己的异样被祈桑发觉不对劲,盛翎闭了闭眼,当机立断选择离开客栈。
谢亭珏随意瞥了一眼推门而出的盛翎,神色淡淡。
他知道盛翎为什么会露出这么复杂的神情。
祈桑一无所知身旁两人的心路历程,看着自己光洁的手掌,还在疑惑为什么伤口突然消失了。
比起盛翎的失态,谢亭珏简直太过淡定。
或许是因为他早有察觉,只是一直不愿戳破。
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善意恶念皆在其中。
为何只有祈桑不会被灼伤?
明明答案令人不寒而栗,谢亭珏脸色却没有半分变化。
——因为,此时的祈桑不懂凡人的情感,故而无情无欲。
这不是说祈桑的纯良无害,心善开朗只是假象。
祈桑只是不会因为“同情”或“喜欢”选择做某件事。
在他心中,这件事是“正确”的,所以他会这么做。
谢亭珏看着祈桑聚精会神戳着石头模样,忍不住失笑。
“桑桑,你有什么最喜欢什么东西吗?”
祈桑依然不明白谢亭珏什么意思,习惯性地露出无害的笑容。
“有呀,我最喜欢谢哥了,也喜欢师尊。”
谢亭珏笑容不变,却在心中轻声说。
小骗子,你明明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
直至这时,谢亭珏才真正理解了天道为什么要让祈桑修无情道。
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比祈桑更适合无情道了。
祈桑一开始还以为盛翎只是有事出门一趟,结果就不回来了。
“盛翎他干什么去了?”
谢亭珏对待盛翎的态度一向极好。
“不用管他,许是脑子突然不正常了。”
祈桑“噢”了一声,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
几口喝完后,他说:“那我先给你讲讲我刚刚发现的事吧。”
谢亭珏瞧见祈桑耳垂上有一抹溅上的血迹,顺手擦去。
“怎么总去打打杀杀的?”
祈桑发出了小小的抗议,“这次可不是我打打杀杀。”
“不好意思。”谢亭珏从善如流的道了歉 ,“刻板印象。”
祈桑撇撇嘴,继续说:“你还记得我们初来双萝镇,感知到的仙气吗?”
“记得。”谢亭珏道,“不是因为判命吗?”
作为月神的本命法器,判命不可避免地也沾上了一丝仙气。
祈桑得意一笑,“哼哼,当然不是。”
谢亭珏顺着祈桑的意思追问下去,“那是因为什么?”
祈桑组织了下语言,试图解释,但事件完整讲述起来实在是长篇大论,他只好作罢。
“算了,我直接把严掌柜叫来吧,这样说起来比较方便。”
祈桑在身上摸索摸索,找出一个哨子。
明明祈桑吹响了哨子,四周却没有声音。
祈桑解释:“我怕客栈有危险,就没让他和我一块上来,我留了个哨子给他,若是客栈内安全就吹哨子通知他。”
谢亭珏挑了挑眉:“客栈内只有我与盛翎,为什么会不安全?”
祈桑满脸真诚,“就是因为只有你们两个,才不安全。”
老实说,祈桑推门前都做好心理准备,里面两个人打得你断一条胳膊,我断一条腿的。
只是为了严掌柜的安全着想,还是只能留这两人在一块,祈桑去套话。
没一会,紧闭的门被敲了敲。
力道不重,可以听出严掌柜十分紧张。
祈桑站起身去开了门,严掌柜苍老的脸上露出拘谨又感激的笑容。
他进了门也不坐下,直到祈桑给他拉了凳子出来,他才诚惶诚恐坐了下来,也不敢看谢亭珏。
祈桑安抚严掌柜:“您别紧张,这是我师兄,人可和善了。”
不和善的那个已经走了。
严掌柜这时才小心地看了眼谢亭珏。
谢亭珏对上祈桑不断暗示的眼神,被迫和善,露出一个别扭的微笑。
这个笑容显然并不和善,但严掌柜接收到了善意,没有那么紧张了。
待严掌柜放松下来,祈桑才开始讲述刚刚的事情经过。
“刚刚我一靠近严掌柜,判命就有很大的反应。我俩一块检查了半天,才发现是因为掌柜身上这两块串在一起的石头。”
谢亭珏若有所思,“石头?”
严掌柜连忙从袖袋里拿出这串石头。
谢亭珏接过石头,道谢后低头查看。
石头没有任何雕琢,就像两块剩下的边角料,只是边缘圆润,似乎被人长年累月摩挲。
祈桑一口气喝完杯中的茶。
“对,这石头来自城南的坟场。”
谢亭珏放下石头,下意识担忧祈桑。
“你们离开了这么久,已经去过了吗?”
严掌柜赶忙摇头。
祈桑叹了口气,胳膊撑在桌子上,双手托腮地看着谢亭珏。
“我又不傻,那坟场摆明了有古怪,我一个人去不是送死嘛。”
“是我想岔了。”谢亭珏失笑,“那你刚刚去做什么了?”
原先闷不做声的严掌柜主动开口。
“小公子带我去见了我的女儿。”
对上祈桑关切的视线,严掌柜笑容释然。
“没关系,多说说,我心里也轻松一点。”
严掌柜从谢亭珏手中拿回那两块石头,“这是我妻女的遗物。”
谢亭珏突然意识到什么。
谁的遗物会是两块石头呢?
明明说的是些寻常事,严掌柜的表情却很悲伤。
“我前些年是个石匠,手艺是双萝镇一绝,又处处与人为善,镇上有人去世,大多都是我来雕刻他们的墓碑。”
严掌柜的声音骤然低了下来。
“……所以后来,我的妻女离世,她们的墓碑也都是由我来雕刻。这两块石头,就是两块墓碑雕刻剩下的边角料,我一开始只是想留个念想,后来时间久了,就把石头当成护身符了。”
明明那么胆小,用来保佑自己的护身符却是两块墓碑的石料。
谢亭珏发现异常的地方,却没点破。
他安慰严掌柜:“命运弄人,生死无常。”
严掌柜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祈桑语气微嘲:“哪里是命运捉弄,不过是人为罢了。”
严掌柜的眼眶蓦然红了。
“……我的女儿,是六年前的海神新娘。”
谢亭珏明白刚刚祈桑是如何带严掌柜去见女儿的了。
——上岸的水鬼,都是曾为海神新娘的少女。

第一句话说出口, 接下来的话便好说了。
“当石匠收入微薄,我家中一直拮据。女儿的夫家经营不善,趁我与妻子出门, 起了心思, 将吾女以三千文的价格, 卖给镇长做那年的海神新娘。”
谢亭珏皱了皱眉, “三千文?”
之前在祠堂时,顾柳儿说的是五千文。
“是啊。”祈桑语气嘲讽, “那年‘自愿’成为海神新娘的人格外多, 不需要以高利相诱了。”
“待我和妻子归家, 海神祭祀已经结束了。妻子得知噩耗, 不消多日便撒手人寰, 我虽有心报仇, 却苦于对方东山再起,难有门路寻仇, 一直郁郁至今。”
刚刚严掌柜亲眼目睹变成水鬼后的女儿, 是如何向曾经的夫家,如今的仇家报仇,心中畅快许多。
“幸而今日有两位公子替天行道,这才让我女儿得以报仇雪恨。”
谢亭珏实话实说:“都是他想的办法, 你要谢, 谢他一个人就够了。”
祈桑见严掌柜感恩戴德得就差跪下了, 连忙把人拉着。
结果一个没收住力,险些把严掌柜提溜了起来,只好讪讪把人放了下来。
许是因为见到了女儿最后一面, 严掌柜提及旧事,也是坦然居多。
“昨日海神祭祀, 我一个人待在客栈,约莫子夜,腰上的护身符突然开始发亮。”
这一段是祈桑不曾听过的,他看向严掌柜,认真听着。
“昨日是我女儿忌日,我本打算子时去城南一趟,可护身符发亮之后,却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客栈的门了。”严掌柜突然神色讪讪,“直到您二位……呃,帮我修理了下墙壁,我才能出去。”
祈桑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亭珏。
谢亭珏扯了扯嘴角,有些尴尬。
怕吓到本就不够勇敢的严掌柜,两人没有解释还有第三者。
为缓解尴尬,谢亭珏给祈桑传音。
【墓碑是连接阴阳之物,许是严掌柜的妻子投胎前无意识分了一缕魂,附在碎石上庇佑严掌柜。】
祈桑也是这么想的,但他更好奇为什么严掌柜的妻子要把人“关”在客栈。
【严掌柜如此深恶痛绝海神祭祀,水鬼必然不会伤害他,为何亡灵庇佑会突然生效?】
谢亭珏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祈桑想了想,突然福至心灵。
【刚刚严掌柜说,他昨日准备去何处?】
——城南坟场。
谢亭珏明白祈桑的意思。
水鬼上岸,双萝镇的阴气前所未有的浓重。
祈桑反应过来,当机立断下了决定。
【坟场怕是出现了一点妖邪之物,趁水鬼还未离开,我们得去城南看一看。】
两人有来有回地商量了半天,但在严掌柜眼中,就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严掌柜还以为是自己的话伤害到了他们。
于是,好心的掌柜小心翼翼找补了一句:“不用两位赔钱的。”
听说修真之人都很穷。
这句话瞬间伤害到祈桑了。
还没等他展示自己多有钱,天上突然聚集起雷云。
祈桑趴在窗户边上,脑袋探出去。
“打雷了,要下雨了吗?”
谢亭珏冷静地把祈桑从窗户边上拉回来:“不是。”
紧接着,两道保护术法分别落在严掌柜和祈桑身上。
祈桑疑惑:“?”
“傻桑桑。”谢亭珏拍拍祈桑的脑袋,“去旷地吧,是你要突破金丹了。”
祈桑正准备说自己没有任何感觉,丹田内就后知后觉开始发烫。
天上的雷适时“轰隆”响了一声,仿佛应和谢亭珏的话。
也不怪祈桑想不到这是自己要突破的雷劫。
因为只有大境界突破时,才会引得雷劫。
一个多月前,祈桑才从筑基突破至金丹,再突破大境界,可就要步至元婴了。
这个进阶速度,放在话本子里,也是很少有的。
祈桑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谢亭珏会比自己更早发现他要突破这件事了。
他迅速运功调息,免得雷劫立刻劈了下来,把严掌柜本就七零八碎的客栈劈个粉碎。
祈桑调息时,还不忘扯了扯谢亭珏的衣袖。
“快去看看今今,我的宝啊,别给他劈着了!”
一回到客栈就在谈事情,祈桑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小鬼。
谢亭珏叹了口气,“放心,他比我们安全多了。”
他现在应该一个鬼躲在隔壁房间的床底,在捏祈桑给的那团阴气玩。
小鬼身上有沈纨的凝魄仪,有祈桑和他加的结界,门口还单独设了一个结界。
说真的,这时候什么鬼来了,想啃两口小鬼都得被硌到牙。
祈桑放心了,走之前还不忘扭头给严掌柜加了层结界,并提醒他千万不要离开客栈。
严掌柜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匆匆忙忙点了个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待在客栈。
渡劫前夕使用灵力,会导致渡劫进程提前。
所以祈桑不打算自己御剑,而是拍拍谢亭珏的胳膊,又拍拍对方的佩剑,示意对方来御剑带他。
谢亭珏明白祈桑这么做的原因。
他不再装模作样地克己复礼,直接抱住祈桑,召出伪装后的玄莘剑。
祈桑本来其实想拉着袖子就好,但眨眼的功夫就被抱了起来。
祈桑:……好吧,也没事,应该是怕我摔了吧。
整座双萝镇都被雷云笼罩,但镇上的人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死掉的没办法在意,活着的还在战战兢兢躲水鬼,也没心思在意这些。
说来也巧,双萝镇唯一的旷地便是城南坟场。
眼前的场景瞬间变幻,几个呼吸间,两人已经到了另一处地界。
祈桑睁开眼,趁着雷劫落下的最后一点时间,迅速打量四周。
坟包座座,参差地排列在四野。
大多都是没有立碑的野坟,光秃秃的土包前面杂草丛生。
看起来除了有些阴森,倒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和其他坟场别无二致。
虽然谢亭珏已经压制了自己的灵力,但他还是担心会影响到祈桑渡劫,谨慎地退开一段距离。
不等祈桑多看两眼,天上的雷云突然暴动起来,眨眼的功夫,便是一道雷劫落下。
祈桑当机立断召出判命,原本小巧玲珑的判命瞬间变大。
四周凝起狂风旋涡,老树被吹得簌簌响。
判命的伞骨是海龙骨,光照下如同白玉一般,清透温润。
伞面是水一般流动着的蓝色流火,破开黑暗,像永远不会熄灭的烟火。
谢亭珏远远看着判命。
他从未见过如此具有生命力的武器。
像奔流不息的海,亘古常在的月光……
像“生命”这个词的具象化,天生就该是祈桑的本命武器。
判命是远古时期的武器,放在如今算得上半神器,灵性非一般武器能比。
感受到了危险,判命无令自动,合拢的伞面瞬间张开,挡下了一击天雷。
“哇。”祈桑朴实无华地感慨了一句,“好厉害哦,判命。”
判命高兴地转了一圈,连带着挂在伞柄底下的红色同心结一块晃了晃。
被轻轻松松挡下的天雷:“……”
气死,判命能轻轻松松挡下雷劫,是因为我放水了好不好!
筑基渡劫时,天道虽然给祈桑开了后门,但个中凶险也是真的。
此间大能无数,祂若总是“针对”祈桑,难保不会被人看出古怪。
所以这一次的雷劫,都是实打实的元婴威力,没有超出祈桑的能力范围太多。
天道想要展示自己的真实实力,又怕判命这个小趴菜没挡下,真的伤到了祈桑。
天雷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劈歪了祈桑边上的一棵树。
接下来,接连几道天雷都被判命拦下。
祈桑一边夸奖判命,一边提起戒心。
金丹渡劫至元婴期,共要经历十九道天雷。
前几道威力不大,多数修士都能抗下。
引得无数修士渡劫失败的,都是最后几道天雷。
在还剩九道雷劫时。
空气突然凝滞,风停雷止。
祈桑心中了然,收起了判命。
判命不解祈桑的行为,急得用伞尖尖戳了戳小主人。
祈桑低声安抚:“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剩下的雷劫需要我自己扛下去了。”
若是人人都能借助神器渡过全部雷劫,这修真界岂不是要乱套了。
雷劫停息的这片刻,便是天道对祈桑的提醒。
明明判命看不出任何表情,祈桑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委屈巴巴的表情。
祈桑想,三万年前的自己应该是飞升后才遇到判命的,所以判命根本不知道,原来修士还需要渡劫。
修真本就是违逆法则。
要长生,总是得付出代价的。
四周的气温瞬间降了下去。
正值酷暑,祈桑身边草地的叶面上却结了一层霜。
祈桑感觉有一道窥视的目光如芒在背。
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看了。
刚刚还带着些亲切的天道,陡然间变得冷漠。
如同换了一个人,生冷又不近人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渡劫虽然来得突然,但祈桑向来会提前做好准备。
早在下山前,就已经向各位师兄探讨过渡劫时的保命秘籍了。
是的,保命。
有些师兄不太理解,觉得祈桑小题大做。
真正凶险的渡劫得从渡劫期才开始,金丹元婴,没必要到“保命”的地步。
祈桑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笑而不语。
师兄们还是太年轻,没经历过被天雷往死里劈的经历。
祈桑不知道,外人眼中的“霄晖仙尊弟子”是何等惊才绝艳。
祈桑只知道,自己要是被金丹渡劫的天雷劈死,必然会贻笑百年。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名声流传百世了。
因着各种千奇百怪的保命技巧,剩下的雷劫难熬归难熬,总算没有上一次渡劫时的生死凶险了。
经历了一番锻体淬骨的折磨后,总也算熬过去了。
十九道雷劫结束。
祈桑提起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实处。
阴云逐渐散去,被冰冷视线注视着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祈桑心中生出些许疑惑,不动声色地皱眉看向天空。
若说曾经的天道,虽然极具威压,却不会让人有不适的感觉。
可是刚刚就像瞬间变了个人似的,全无半点感情,冷冰冰的像未开化的凶兽。
没等祈桑对怪异的“天道”提起警惕,先前天道给他的那种熟悉感又回来了。
傻不愣登的,像地主家一顿能吃四个馍馍,没事就爱发钱的傻儿子。
雷云已经散去,天空中却莫名其妙“轰隆”两声雷响。
祈桑被雷劈习惯了,下意识抬手防御,却发现天雷没有冲着他劈下来。
谢亭珏拍拍祈桑的肩膀,让他抬头看。
左边一道雷,右边一道雷。
看清天雷的形状。
祈桑:“……”
左边一道弧,右边一道弧。
——天道向你劈了一个爱心型的天雷。

雷光持续不了太久, 两道雷闪组成的简陋爱心很快就消失了。
随着黑沉沉的雷云散开,隐约的“轰隆”也彻底听不见了。
四下静谧,夏蝉略显聒噪的叫声成为场上唯一的声音。
祈桑一板一眼地擦拭佩剑, 擦得判命光滑得一只蝴蝶飞上去都得滑下来。
谢亭珏看出来祈桑有些尴尬, 还认真思考了下, 要不要假装没看见。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缓和尴尬的气氛, “天道看起来很喜欢你。”
“谢谢。”祈桑露出假笑,“我也看见了。”
没话找话真是有点为难你了呢谢哥。
渡劫成功, 祈桑如今已经是元婴初期。
这次没有天道开后门, 他依然感觉自己修为要比一般元婴初期高上许多。
祈桑运转了一遍灵力, 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谢哥, 你刚刚怎么会知道是我要渡劫了?”
渡劫雷云聚集初期, 就和普通的坏天气差不多。
而且,就算看出了是渡劫雷云, 也不可能立马觉得是他要突破了吧?
从没有过记载, 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金丹突破至元婴。
“解释起来有些复杂。”谢亭珏伸手在祈桑额间点了一下,暗红色的灵力丝丝缕缕注入祈桑额间,“你可以看一下,看完就明白了。”
祈桑垂眸遮住自己眼里的若有所思。
倒不是感觉不适, 只是突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谢逐施法的姿势……
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呢?
脑海里几个人影一一过了一遍, 但都不像。
想了一会没想出来, 祈桑干脆不想了。
既然他想不起来这人了,肯定是因为不怎么重要吧。
谢亭珏要是知道祈桑心中所想,大概会很想就地找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视野逐渐变化, 像蒙上了一层水汽。
感受到眼前的变化,祈桑无心去思考那一点捉摸不透的熟悉感了。
原先祈桑的眼前只有荒野坟茔, 泥道古槐,以及看不透的长夜。
随着谢亭珏灵力的展开,祈桑眼里的世界瞬间截然不同了起来。
无数光点凝聚成的白练灵流,断断续续却绵绵不绝,自某一处缓缓流向祈桑。
一点的光也许不够醒目,但无数光点的凝聚,就足够震撼了,壮观得像是银河撒了下来。
涓涓细流的灵力,无声没进身体时亦然温润。
若不是被人提醒,祈桑怕是根本不会在意身体里的这一点点变化。
祈桑伸手碰了碰小光点,下一刻光芒就没入指尖。
“这些是……?”
光点碰到谢亭珏,却径直穿过他的身体,落在祈桑身上。
“魔修靠怨念,仙修集愿力。”他说,“这些就是‘愿力’。”
祈桑踏入修真界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
谢亭珏继续解释:“修炼是收集灵气,除魔卫道则是造善业转化为愿力。”
祈桑大概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是依然很疑惑。
“可是我当时什么也没干啊,嗯……就站在那里,突然就突破了。”
谢亭珏握住祈桑的手腕,掀开一截衣袖。
上面狰狞的伤口已经恢复许多,只剩下肉粉色的疤痕。
“这就是你用百年寿命种下的善因,结来的善果。”
祈桑了然了:“是那些海神新娘?”
谢亭珏点头,解释得更加透彻:“你用百年寿命帮她们脱离苦海,她们有恩必偿,用此世善业助你悟道。”
若是祈桑最开始便说,他想要找全这五十多位死去的海神新娘,谢亭珏一定会觉得很荒谬。
不是因为有多难找,而是因为水鬼想要杀人太容易了。
只要有人落水,她们便可以抓来当溺死鬼替身,然后离水上岸,转世投胎。
这么多年过去,谢亭珏不相信一个水鬼都没有找到替身。
但事实就是与他所想相悖。
他见惯了魔族是如何互相利用,然后过河拆桥,是以眼界狭隘地认为所有妖鬼都是如此。
但事实是——
六十年,千千万万的人落水。
心中怨念滔天的溺死鬼,也没有抓一个无辜之人当替身。
祈桑帮助她们的时候没有想过得到回报,此时听到个中机缘,只觉得奇妙。
“要不是她们都入轮回了,我还想谢谢她们,不然我肯定不能这么早步入元婴期。”
谢亭珏脑海里想到了两方互相道谢的场景,忍俊不禁。
听见谢亭珏的笑声,祈桑一脸警惕:“你在笑什么?”
谢亭珏故作正经:“你如今已经元婴期,我在替你感到高兴。”
祈桑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转移了,“我现在十九岁就到元婴期了,是不是超厉害的?”
“是。”谢亭珏笑着,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之词,“千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像我们桑桑这么天赋异禀的修士。”
祈桑向谢亭珏投以赞赏的目光,表示很欣赏这句实话,同时又有点好奇。
“谢哥,你是什么时候到元婴的啊?”
谢亭珏有问必答,在谢逐记忆的犄角旮旯里,艰难找出来这段回忆。
“我灵识未开化的时期就有百年了,一直活得浑浑噩噩,直到来了天承门才有具体的修为观念……我不太清楚具体的,但百年应该是有的。”
“好吧。”祈桑跃跃欲试地问,“你说,我们现在要是打起来了,谁会赢?”
谢逐是元婴中期,祈桑虽然刚刚元婴,但也有接近元婴中期的实力了。
谢亭珏乐了,没有回答祈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们为什么会打起来?”
祈桑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谢亭珏会反问。
他苦思冥想想了个靠谱的答案出来:“因为我脾气太差了,你总会受不了吧?”
谢亭珏觉得祈桑应该对“坏脾气”这个词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至少他从来没觉得,祈桑的脾气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或许有时候的确娇纵了些,但这又怎么了呢?
谢亭珏觉得这世界上每一个拥有正常思维的男人,都不会讨厌这样的祈桑。
“你说我师尊是什么时候元婴的呢?”
得不到谢逐的回答,祈桑的思绪又跳转到另一个地方。
“我看话本子里都说,他一岁炼气,三岁筑基,十岁金丹……”
谢亭珏不假思索,“胡编乱造罢了,他十岁都还未接触修仙,哪来的……”
话语突然停住,他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祈桑脸上的轻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略带怀疑的迟疑神色。
“谢哥,刚刚问你自己的事,你都说不出来,怎么对我师尊的事这么清楚?”
谢亭珏喉结上下动了动,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心虚的神色。
“我曾在书中见过,不确定真伪。”
祈桑好像相信了,脸上的表情一下就轻松起来。
他状似无意道:“我还想,你不是魔族嘛,怎么比好多仙尊知道的事情还要多呢。”
谢亭珏觉得自己活了几千年,从没有这么心虚的时刻,“我……”
“我知道了!”祈桑笑眯眯地打断他,“你看着讨厌我师尊,其实也可崇拜他了,对吧?”
这段时间扮演谢逐已经被腌入味了,谢亭珏感觉自己已经快要讨厌自己了。
听见祈桑的解释,谢亭珏默了默,几次张嘴,都没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在祈桑期待的眼神里,谢亭珏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终于艰难说出口。
“……或许,是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祈桑却没给出任何表示,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色。
“我们来城南不是为了找那个‘妖邪之物’吗?快走吧,马上天都要亮了。”
见糊弄过去了,谢亭珏悬着的心微微放了下来,“好。”
祈桑走在谢亭珏前面,背对后者。
谢亭珏只能看见少年背着手,步伐轻跃地走在前方,看起来毫无戒心的模样。
祈桑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清晰无比,隐含着某种深意一般。
“原来你真的崇拜我师尊啊,我还以为……”
后面的话,祈桑没有说出口。
谢亭珏问:“你以为什么?”
祈桑笑了笑,还是没说。
——我还以为,你就是我师尊呢。
在城南坟场走了一圈,也没发现任何异常地地方。
杂乱的墓碑愈显阴森,祈桑摸了摸胳膊,在大夏天居然觉得有点冷了。
祈桑咕哝:“怎么什么也没发现,别不是被我的天雷劈没了吧。”
谢亭珏甚至趁祈桑不注意的时候,用了大乘期才会的探查之术,依旧一无所获。
谢亭珏愈发谨慎,脸上却没露出太多凝重,给祈桑造成压力。
“不露面就能散发这么阴邪的气息,此物当真是邪门至极。”
祈桑缓缓点头,突然,像是发现什么,眼睛骤然一亮。
“谢哥,这一路上的墓碑我们都检查过了,但有一样东西,我们不应该没发现。”
谢亭珏顺着祈桑的话,慢慢回想,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里,居然没有严掌柜妻女的墓碑。
谢亭珏闭上眼,仔细探查一番。
“这里灵气稀薄,我们被困在了一处幻境之中。”
至少祈桑刚渡劫结束的那段时间,他们仍处于现实之中。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两人都拉入幻境,这个邪物,比谢亭珏想象中还要阴邪。
谢亭珏出手打破幻境之前,询问祈桑:“我们要现在出去吗?”
祈桑弯腰,在自己面前的那块墓碑上仔细端详。
片刻后,他摇摇头:“既然它把我们拉进来,那就好好找找,它想要让我们看到什么吧。”
如果“它”真的有恶意,不会一直到现在还不发作。
点破这里是幻境之后,祈桑觉得四周的气温陡然下降许多。
祈桑见谢亭珏面色如常,忍不住反问:“谢哥,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见谢亭珏摇头,祈桑也不再多说什么。
祈桑在四周看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他总觉得,这里的恶意似乎要更加针对他。
如果是错觉,那再好不过。
如果不是错觉,看来他今天应该会过得挺刺激的。
祈桑提议再走一遍,找线索。
来都来了,总得找到点有用的东西再走。
谢亭珏没有意见,都听祈桑的。
两人又按照之前的路,原模原样在这片“坟场”中走了一遍。
祈桑仔仔细细端详每一块墓碑。
说是墓碑,但大多都简陋至极,只草草雕刻了籍贯、名字与死亡日期,连生平都没有提及。
“安城桂茂勋。”
“埠城公良滦。”
有趣的是,百来座坟茔,埋葬的人却都是在同一天死去的。
祈桑将这个发现告知谢亭珏,后者闻言,脸色难看。
祈桑不由严肃许多。
“谢哥,你知道这是什么日子?”
谢亭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确定,我们再走一遍看看。”
祈桑应下,两人绕着这座坟场走了第三遍。
先前两次,谢亭珏更在意四周的危险,而由祈桑来探索坟场内的线索。
这一次,因着不知名的缘由,谢亭珏分外认真,每一块墓碑上的字都仔细看完。
祈桑亦发现一点不对劲之处,他见谢亭珏全神贯注,也没打扰对方。
他无声念咒,召出一只逐月蝶,飞向天空,暂时代替自己的眼睛。
随着逐月蝶越飞越高,关于坟场的布局祈桑也看得愈发清楚。
原以为这里的墓碑排列只是普通的参差不齐……
看清之后,祈桑突然浑身冰冷,心跳也陡然停了一拍。
与此同时,谢亭珏猛然抓住祈桑的胳膊,语气急促。
“我们现在就得出去了,桑桑,这是专门针对你的幻境。”
祈桑感觉自己背后似乎除了冷汗,但语气依旧冷静。
“我知道,这里是一个阵法。”
“入阵者,神魂俱灭,再无来世。”

然而, 几次破境都被无形的力量阻拦。
到后面, 谢亭珏甚至顾不得伪装, 动用了大乘期才能用的术法强行破境, 依然被阻拦下来。
谢亭珏现在满心只有祈桑的安危,丝毫没注意到身旁的少年仅仅诧异片刻, 便归于平静。
不是没发现这个术法“谢逐”不该学会, 而是因为早有预料, 故而无动于衷。
涉及到祈桑的生死安危, 谢亭珏顾不得其他, 准备解开修为束缚。
然而下一刻, 刚刚还牢不可破的幻境,突然出现裂痕, 眨眼的功夫便碎裂成尘埃。
碎片像是没有温度的雪, 落在祈桑身上,很快就化开了。
离开幻境之后,谢亭珏迅速确认祈桑有没有受伤。
直到确认少年浑身上下都完好无缺,终于放下心。
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谢亭珏开始复盘自己刚刚的行为。
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
——浑身破绽。
刚刚才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谢亭珏喉结滚了滚, 僵硬开口:“桑桑, 刚刚我……”
没等他问完,祈桑便打断了他。
“谢哥,你刚刚怎么发现这幻境是针对我的?”
祈桑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谢亭珏却不觉轻松。
他明白,祈桑是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或者说已经完全看透了,所以才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
既然祈桑不戳破这件事,谢亭珏只能接着装下去。
“……这里只有百余座墓碑,埋葬的人却分别来自于十二座城池。”
这个数字祈桑并不陌生。
谢亭珏肯定了祈桑的想法,并且补充了一点。
“他们的死亡日期,正是传闻中……堕神一夜屠尽十二城的那天。”
明知有不可名状的危险在针对自己,但祈桑依旧冷静,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
“惦记了我三万年,也真是难为这个人了。”
谢亭珏见祈桑似乎没有把危险放在心上,忍不住提醒。
“桑桑,刚刚若不是这人主动撤开幻境,我们很难出来,你要小心对待。”
祈桑知道谢亭珏是在关心自己,但还是忍不住逗逗他。
“谢哥,你说话好像我师尊哦~”
谢亭珏“……”
谢亭珏默默闭嘴了。
看着谢亭珏一秒钟八百个动作掩饰心虚,祈桑忍俊不禁。
若是原先还有些怀疑,此刻基本上已经可以笃定了。
谢逐就是谢亭珏。
祈桑静静地看着谢亭珏。
师尊,为什么要装成谢逐,陪我下山呢?
如果只是因为担心的话,那完全可以用祈桑不认识的师兄的身份,还不容易被发现。
心中有诸多疑问,但此时显然不是提问的好时机。
祈桑按下心中的疑惑,没有逼着谢亭珏立刻承认自己的身份。
谢亭珏自己都觉得自己的伪装十分苍白。
却因为祈桑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不得不继续装下去。
谢亭珏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如果祈桑一直不戳穿,他能一直装下去。
若是盛翎在场,绝对会毫不客气地嘲讽。
年纪大了的人是这样的,总喜欢自欺欺人。
离开了幻境,四周的景色粗看没什么变化,细看就能发现许多不同之处。
至少墓碑上逝者的籍贯,刻的都是双萝镇,而不是一些听都没听过的奇怪地方。
祈桑四处逛了一遍,终于能确定他们此刻的确离开幻境,而不是又掉进了新的幻境之中。
草木扶疏,光影错杂。
两人往光亮暗淡之处走去。
虽然都坟场了,也谈不上什么风水,但还是有风水最差的地方。
在这路过都要摔一跤的倒霉地,种着一棵巨大的古槐树。
槐,木鬼也。
在阴气这么重的地方,种阴气更重的树,造坟场的人也是个天才。
在发现古槐树的存在后,祈桑大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越靠近槐树,森冷的寒意就越重,湿冷冷地附着在皮肤上。
又冷又闷,难受得像密不透风的网,罩着你,不给你喘息的空间。
祈桑忍不住询问:“谢哥,你感觉到了吗?”
之前祈桑几次感觉毛骨悚然,谢亭珏都没有任何表示。
这次他终于给出了肯定的答案,“阴气重得过头了。”
祈桑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好消息,这次终于不是针对他的了。
坏消息,不针对是因为这次危险得过头了。
谢亭珏看出祈桑的紧张,耐心安抚:“不用担心,如果有危险,我来……”
没等他将话说完,两人拨开灌木,走到老槐树边上,同时看清了槐树下的东西。
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祈桑挠挠脑袋,尴尬地看了一眼谢亭珏。
谢亭珏信誓旦旦的安慰还没说完,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古槐树下,红木方桌,珍珑棋桌。
方罫纵横之间,摆着一局没下完的残局。
若说单打独斗,修真界难有能敌过谢亭珏之人。
若说棋盘博弈,修真界难有谢亭珏能敌过之人。
祈桑欲言又止:“呃……”
他知道谢亭珏棋艺差,但此刻在他面前的是“谢逐”,他需要装一装吗?
谢亭珏淡然自若地走过去,端详片刻后坦然开口。
“你来看看吧,我棋艺一般。”
堪堪知道规则罢了。
祈桑心中反复默念“尊师重道”四个字。
他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慢腾腾走过去:“好,我来看看。”
祈桑的下棋技术也就半吊子吧,但完胜谢亭珏还是有把握的。
此时只有他与谢亭珏两人,总不能让谢亭珏去解珍珑棋局。
这是谋杀,他师尊会被尴尬死的。
而他显然是个贴心的徒弟,只能独挑大梁了。
祈桑凑到谢亭珏边上,仔细端详棋局。
棋子罐里只有黑子,显然是让他们执黑。
祈桑也看不太出门道,只能很浅显地看出,黑子已经被逼得穷途末路了。
好像无论走哪条路都只有死路一条,等待黑子的命运就是流程般落子,然后走向命中注定的败北结局。
祈桑皱了皱眉,拈起一颗黑子无意识地摩挲。
苦思冥想半天,也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总不可能这真的只有必败的结局吧?
肩膀上好像无形中扛上了沉重的压力,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四周的一切都不重要了,祈桑满心满眼都只剩下眼前这盘残局。
冥冥中,祈桑听见有人说。
“殿下,落子无悔。”
祈桑又听见了自己声音。
“规则由我来定。”
“我不会成为输家。”
“祈桑,凝神!”
谢亭珏的声音骤然将他拉回现实。
祈桑身体微微一颤,双目略显茫然地看向四周。
下一刻,他的视线落在棋盘上,连忙把手中夹着的棋子丢回围棋罐中,忍不住心中微悚。
瞬息的功夫就能夺取他的心神,这残局也太邪门了。
祈桑叹了口气,向谢亭珏解释。
“刚刚我感觉,这局棋无论怎么走,黑子都是死路一条。”
谢亭珏有能力抵抗珍珑棋局的邪性,但是他不会解局。
提起其他的,谢亭珏还能给出点建议,提起下棋,谢亭珏实在是没有头绪。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轻笑声。
“殿下,你怎么知道,这局棋就一定要有解法呢?”
祈桑抬头,发现消失许久的盛翎坐在那棵老槐树上,也不知道暗中观察了祈桑多久。
巨大的树叶遮天蔽日,几缕月光堪堪照过树叶间隙。
光线很暗,但祈桑还是看清了盛翎的表情。
一如既往的桀骜,唯独在祈桑面前会多出几分温驯。
盛翎从树上一跃而下,正巧落在祈桑前面半步的位置。
他像是没站稳,双手在祈桑的肩膀上搭了一下,身体也惯性地在祈桑身上靠了片刻。
谢亭珏脸色一黑,丝毫不意外这人做作地摔了。
他拽着盛翎的后衣领,用力一拉,把两人给分开了。
因为双萝镇阴气重,季节气候有些不稳定。
时值夏末,这一树槐花此刻依然盛放着。
靠近的瞬间,祈桑闻到盛翎衣服上染着淡淡的槐香。
……看起来,盛翎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祈桑没有戳穿,只是问:“盛翎,你有办法解开残局吗?”
想要了解城南阴气浓重的原因,绝对逃不开这珍珑棋局。
盛翎看都没看身后的棋局。
“天下之事,事事忧扰,却并非事事都有解法。”
“如果想要改变注定会输的棋局,殿下,您只有回到过去才能改变结果了。”
这句话里带着的浓重暗示,让祈桑想忽视都不行。
“回到过去……总不见得比解开这局棋更简单吧。”
“不用想得那么复杂。”盛翎笑容愈深,“殿下,您只需要负责落子就行。”
残局里的黑白子共同占据了大半的棋枰。
没有谁是防守的姿态,黑白子皆在不遗余力地进攻。
最终,黑子棋差一招,被逼得山穷水尽,退无可退。
夜光彻地,翻霜照悬河。
祈桑盯着盛翎的眼睛:“盛翎,你到底是什么人?”
盛翎眼睛里流动着祈桑看不明白的情绪。
好半晌,他叹息道:“旁人都说,我是一条您不要了的狗,仅此而已。”
祈桑不再多问,从围棋罐中拿起一颗黑子,随意落在棋盘之上。
一子落下,祈桑感觉周围的阴气息愈发浓厚了,但似乎没有什么恶意。
黑与白的棋子逐渐模糊成一团云烟。
祈桑眼前亦开始模糊,但却提不起一点警惕。
盛翎看着祈桑,声音很轻,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可以听见。
“殿下,您当年为什么……突然就那么讨厌我呢?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彻底失去意识前,祈桑踉跄着往前,扶住老槐树慢慢靠坐下来。
槐花的香气浓郁,让祈桑陷入梦中,也记得那个槐香味的拥抱。
哪怕这个行为危险得有些不可理喻,谢亭珏也没有试图阻止过祈桑一次。
他只是在少年陷入昏迷后,半跪在对方面前,探查神魂是否安稳,确定对方的安全。
祈桑昏迷了,盛翎也不装了,他冷声对谢亭珏说。
“最多半个时辰,殿下就会醒来,用不着这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谢亭珏这才分给盛翎一个眼神。
“这珍珑棋局,到底是什么?”
盛翎说:“按你们的话来说,是堕神法器。”
所以才阴气浓重,法力无边。
谢亭珏不语,深深凝望祈桑沉睡的脸。
盛翎难得没有嘲讽,而是说:“放心,殿下醒来以后,我不会跟着你们。”
谢亭珏看了盛翎一眼,没有说话。
盛翎没有看祈桑,而是抬头看着槐树。
槐花洁白,月色如霜。
满地的雪色,霜白一片。
盛翎突然发现,自己和祈桑待在一起,已经有些显得格格不入了。
不仅仅因为记忆的不同,还因为两人之间横跨了三万年的时间。
祈桑单纯率直,对所有人都抱有平等的善意。
而他怀揣着阴暗的嫉妒,每一次看向祈桑时,都带着几乎要掩饰不住的欲望。
除非祈桑的记忆回来,否则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真正回到过去。
……可盛翎甚至不知道,过去的祈桑想不想看见他。
“珍珑棋局不会让殿下想起所有的记忆。”
盛翎最后认认真真看了祈桑一眼,随后掩住内心的不舍,起身准备离开。
“虚灵渊境会在半个月后开启,里面有一座神殿,剩下的真相,都在那里。”
三万年前有一位神明陨落。
无数人借着神明亏欠他们的名义,将能找到的神殿砸得一座不剩。
这世上仅存有的最后一座月神殿。
——就在虚灵渊境。

因着快要到喜庆的日子,千滨府上众人都面带喜色。
有新入府的奴仆不明真相, 低声询问正在忙活的管事。
“不就是普通的冬至夜, 为何要如此大操大办?”
管事瞥他一眼, 放下手中的账本, 慢悠悠回答。
“你来了这千滨府,竟不知道冬至夜是月神殿下的生辰?”
提及月神, 奴仆顿时露出了仰慕的表情, 连带着手上的活都干得更麻利了。
“不过殿下从不喜生辰大操大办。”管事接着道, “每年生辰宴如此铺张奢侈, 都是殿下手底下那位大人要求的。”
奴仆了然, 接了话头:“是殿下未成神时便跟着他的那位……盛翎大人?”
谁料刚刚还笑眯眯的管事, 闻言脸色大变。
“你不要命了,竟敢直呼那位大人的姓名, 若是被发现了……”
两人的谈话突然插入第三人的声音。
这人语调不羁, 却带着十足十的威胁意味:“被发现了,会怎么样呢?”
管事听出来者的声音是谁,甚至来不及抬头看一眼,便诚惶诚恐地转身跪下。
“小人多嘴, 小人多嘴!盛大人您心胸宽广, 小人不该揣测大人的意思……”
管事跪了一会, 发现那名奴仆竟还呆站在原地,不由在心中痛骂。
真是条贱命!半点眼力见都没有,待会别连累我一块掉脑袋了!
管事战战兢兢地跪了半天, 也没听盛翎给出任何回应。
就在他心中哀嚎“吾命休矣”的时候,有人出声为他解围。
这人的声音是难以形容的好听。
像夏荷上的雨珠落在池塘里, 每一道漾开的波纹都会惊动池鲤。
明明嗓音清冷无比,却又在某些时刻,错觉般让你觉得,对方对你有着独特的温柔。
“盛翎,别总是吓唬我府上的下人。”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这个人的一句话,瞬间归于平和。
盛翎应得很爽快。
“遵命,殿下。”
千滨府中,能被称为“殿下”的就那一位。
少时便名扬五湖,天资卓绝到自古至今都无人能匹敌。
百年前飞升,自此成为此间唯一真神。
——月神殿下,祈桑。
说完这句话,也不管在场之人都是什么反应,祈桑便转身离开了。
盛翎跟在祈桑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只忠诚的狗,守护着自己的主人。
管事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攥紧,哆哆嗦嗦地放大他的憧憬。
对月神的崇拜,让管事忽略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忍不住微微抬起头,看着远去那人的背影。
长身玉立,风姿如竹,皓玉一般的白袍捉住了身侧掠过的风。
仅仅是一个背影,便能让人忍不住猜测此人的容貌该是何等隽秀卓绝。
然而下一刻,祈桑身旁那名黑衣男子便回过头。
略带威胁的目光只扫了管事一眼,便令后者瑟瑟发抖,下意识便把头低了下去。
提起月神殿下,便不得不提起殿下身边那位“疯狗”。
据说盛翎与殿下有着少年情谊,自小便一同长大,如今也是半神的修为。
只是盛翎脾性古怪,若是一不留神惹到了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等到两人走远了,管事才敢抬起头。
他站起身,瞧着边上的奴仆还痴傻傻站在原地,没好气锤了下对方的脑袋。
“见到主人竟还不知道行礼,多亏有殿下在,否则你这脑袋今日是难保了!”
奴仆被打了也晕晕乎乎的,嘴上语无伦次。
“这位便是殿下吗?他、他好好看……像一捧托在掌心都要害怕化了的雪。”
经过奴仆这么一提醒,管事这才意识到——
这小子刚刚没行礼,岂不是见到了殿下的真容?
这么一想,管事更加愤怒了,又给了奴仆脑袋一巴掌。
“混账东西,今日给我把柴房的柴劈完了再去吃饭!”
我在千滨府待了这么久,都没见过月神殿下的真容!
奴仆被打了也没脾气。
反正本来他今日就要劈完这些柴。
而且千滨府的规矩与旁的地方不同。
每人每天一份饭,你去的再晚,饭也还在那里,不会被人抢了或克扣了。
奴仆这么一想,更高兴了。
嘿嘿,月神殿下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的主人。
千滨府,后花园池瑭边,气候温暖。
因为月神不喜寒,所以千滨府内设置结界,结界内四季如初夏。
待离那两名下人远些了,祈桑才抱胸看着盛翎,语气略有不满。
“盛翎,你究竟杀了我多少下人,为何每个人见你都和见了鬼似的?”
四周无人,盛翎也不装模作样那些虚头巴脑的礼仪。
他笑嘻嘻凑到祈桑身边,“殿下,您可不能冤枉我,您知道的,我杀的都是些该死的人。”
盛翎离得太近,祈桑皱了皱眉,推开他,“滚开,热死了。”
盛翎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十分听话。
清风鉴水,荷花盈池,天光漫洒。
祈桑看着自己池子里的夏荷亭亭净植,心情还算不错。
他颇为耐心地问盛翎:“他们有多该死,比如?”
盛翎在祈桑面前总是笑眯眯的,好似全然没有脾气。
“您还不相信我吗?我生性不爱打打杀杀,连我都说他们该死,当然是真的该死。”
刚刚那两名家仆,就算祈桑不制止,他也不会打杀。
——只有侮辱了殿下的人,才该死。
祈桑无语地看了盛翎一眼,没对那句“不爱打打杀杀”发表任何意见。
“你若是把我的仆人杀得不够用了,你便去替他们的活干吧。”
“乐意之至。”盛翎像是一条亲人的蛇,忍不住又凑近了祈桑,“我愿意一辈子伺候殿下。”
祈桑不知道盛翎从什么时候开始,特别喜欢粘着人。
虽然可以忍着,但祈桑不想纵容他的行为。
祈桑不耐烦地推开盛翎。
“盛翎,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离我那么近?”
其实盛翎以前也这样,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
祈桑幼时身体有些差,整个人就是个小药罐子。
因为常年吃的药性寒,他整日都懒洋洋的,还很怕冷。
盛翎就住在祈桑隔壁,两人自幼一块长大。
每每祈桑想溜出门了,便会丢个纸团到墙对面,让盛翎翻墙过来。
盛翎那时候已经开始修真,收到纸团了,就悄无声息地翻墙过来。
进屋后,熟练地抄起衣架上挂着的大氅,一把裹住祈桑,再将身材清瘦的小少年抱起来。
祈桑会伸出手臂揽住盛翎的脖子,然后凑在对方耳边,告诉对方他想去哪里。
盛翎总是会抱怨,说他每天很忙,没工夫一直等着祈桑的纸团。
但他知道这是假话,其实他每天都会在高墙之下站很久,期待对面白瓷似的病弱小少爷丢出纸团。
……然后他就可以翻过高墙,顺理成章地去见他心心念念的小少爷。
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维持了很多年。
这世间,再没有人能比他与祈桑更亲密。
直到后来祈桑修真了,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小少年才不让他抱了。
太上忘情道会让人越来越淡薄感情,但又始终会留有一丝感情。
盛翎亲眼见证祈桑从少时狡黠开朗的模样,变成如今的清冷矜傲。
哪怕祈桑觉得盛翎有些烦人了,盛翎也不会就此拾起分寸。
因为盛翎害怕有一天,祈桑对他的情感不再是觉得烦人,而是无所谓了。
盛翎的心中怀着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隐秘欲念。
他不准备让任何人知道,但也不准备装作若无其事。
盛翎稍微退开一点距离,但手还是不老实地摸了一下祈桑的头发。
“殿下,你之前找的灵犀角有下落了,待会要我陪你去一趟黑市吗?”
祈桑本想差人前去,但灵犀角事关重大,还是自己去最保险。
“嗯,这是炼制太玄丹的材料,我亲自去拿货吧。”
盛翎连忙说:“我和你一起去。”
祈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你留在千滨府,府中得有人看着。”
盛翎还想再争取一下,但又怕惹祈桑厌烦,只能作罢。
他茶言茶语,“殿下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为您分忧,是我应该做的。”
祈桑没听出盛翎语气里暗藏的得意,总觉得这句话意有所指。
他琢磨了一下,“你是觉得事情太多,忙不过来了吗?”
盛翎脸色一僵。
“不,不是的殿下……”
祈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不过府上没有人能帮到你,我想想办法吧。”
盛翎大惊失色,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咬牙切齿,“殿下,绝对、绝对不要找人,我真的觉得没什么。”
祈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注意到盛翎急得脸色难看。
“行了,我先走了,你在府上等着吧。”
怕灵犀角出变故,祈桑直接用日行千里术瞬移到黑市的入口。
盛翎急得要命,但也没办法忤逆祈桑的意思,离开千滨府。
他只能安慰自己,只是离开一会的功夫,祈桑应该不会找到人吧……
应该不会一个人出去,两个人回来吧。
黑市入口极其隐蔽,要输入特殊的口令才能进去。
祈桑戴着一面遮住下半张脸的银白色面具,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早在成神前,祈桑就少时成名,描绘他容貌的丹青画像流传于五湖四海。
他成神后,众人有所避讳,才不再画像,而是改为雕刻神像,建神庙。
虽然过了百年,但总有画卷流传下来,难保这里不会有人知道他的长相。
而且他今日参加灵犀角的拍卖,用的是锦州胡家的身份,戴着面具,可以避免许多麻烦。
灵犀角的交易之处在一个位置十分隐蔽的拍卖行。
作为场上最珍贵之物,灵犀角自然压轴出场。
祈桑出示证明,被人引着进入内场坐下。
等待灵犀角之际,他还百无聊赖地翻了翻拍卖行的手册。
这次拍品一共有几十件,都是些可遇不可求的珍奇异兽。
草草翻了几页,都是些不甚稀奇的玩意,没有任何东西吸引祈桑。
就在他准备放掉手册时,终于有一样“拍品”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这件拍品的位置就在灵犀角之前,可想而知,拍行主人应该十分笃定这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这件商品没有任何展示图。
关于他的描述,也仅仅只有一句话。
——纯种幼年鲛人,天性凶悍,已被驯服。
祈桑玩味地盯着手册,好半晌没有其他动作。
哪怕是祈桑瞧不上的那些法器灵丹,场上的竞价也十分激烈,不断有代表加价的敲铃声响起。
许多人为了珍惜的天材地宝争得面红耳赤,好像拿不下这样东西,接下来的人生都会不顺遂。
祈桑并没有加入这场竞价,因为没有意义。
他敢保证,待到几日后,他的生辰宴贺礼名单中,这里的拍品至少会出现一半。
这些人面红耳赤地加价,抢着拍下这些他们觉得顶奢的仙物。
他们期望能在几日后的月神生辰宴上,讨好月神,自此一步飞升。
拍卖行的主人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特意挑选这个时间点进行拍卖。
祈桑瞧不上这些东西,也不需要他出手。
只要他想要,这些东西最后的归属,都会是他的。
拍卖的东西越来越贵,最后几件拍品,仅是起拍价,就是天价。
时间拉得太长,祈桑都有些困了。
他手臂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撑着脑袋,闭眼假寐。
这次参加拍卖会,他用的是身边一个下属母族的身份。
在凡间也算是富可敌国,但在修真界也就刚踏进门槛,是以周围的人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又等了许久,祈桑无聊得都快真的睡着了。
终于,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把他吵醒了。
祈桑的位置在最后几排,但还是一眼就看清了场上如今的“拍品”。
——是一个半跪在地上的小男孩,褴褛的衣衫遮不住他身上的伤痕。
有人窃窃私语:“这鲛人怎么被伤成这样了……价钱得打个折扣了。”
饲养鲛人的负责人笑眯眯解释:“鲛人天生野性难驯,为了不伤到贵客,我们已经提前驯好了。”
此话一出,刚刚有疑问的人满意地点点头。
祈桑没有任何表示,淡漠地看着台上半跪着的鲛人。
那鲛人一直垂着头,直到竞拍开始,他才僵硬地抬头,看着底下的人拍卖他的归属权。
直至这时,祈桑才看清鲛人的模样。
外貌看着不过人类十岁儿童一般大,面无表情的脸上还有几道错杂的伤痕。
鲛人是天生的深海霸主,锋利的獠牙能咬碎海底所有生物。
此刻被关在小小的四方牢笼,似乎已经成为了温驯的绵羊。
一双无动于衷的眼睛机械性地追随着每一个出价的人。
这种态度无疑取悦到了那些富豪,每一个人都享受着这种主宰某种生灵的快感。
突然,鲛人的视线停在了台下某一人的身上,久久凝视。
鲛人麻木的目光长久地为一人停留。
这人却没有和其他人一样,露出激烈的特殊反应。
祈桑勾起的唇角被银色面具罩住,只露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鲛人只能看见对方的眼睛,里面是很平和,很宁静的笑意。
与鲛人无机质一般的眼神不同,祈桑挑了挑眉,心中玩味。
在这个鲛人的眼睛里,他看见了深藏着的暴虐本性,以及被麻木温吞掩藏的沉沉恨意。
祈桑毫不怀疑,如果有人拍下鲛人后,将它放出笼子,又在它面前放松警惕……
这个天生的深海之主,会毫不犹豫地以最残暴的方式杀死猎物。

竞价到最后, 场上只剩下寥寥几人还在执着于鲛人的归属权。
终于,又有一人选择了放弃,剩下的人加起价来也开始捉襟见肘。
这时, 祈桑才散漫地敲了下身边的加价铃。
“五十万上品灵石。”
拍卖师没想到竞拍到后期还有人加入, 优越的职业素养让他克制住了脸上的喜色。
“锦州胡家, 加价一万灵石!”
又有一人放弃竞拍。
场上只剩下一人与祈桑竞拍。
那人不甘心地继续加价, “五十五万!”
拍卖师报价后,祈桑没有急着按铃加价, 而是好整以暇地看着鲛人。
鲛人的手抓上铁笼栏杆, 深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祈桑, 然而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在竞争激烈的拍卖会场上, 没有人看他。
祈桑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鲛人都只是看着他, 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拍卖师开始倒数,鲛人才开始不安, 抓着铁笼的手指不自觉缩了起来。
在最后一秒, 祈桑按下拍卖铃,直接翻倍报价:“一百万。”
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锦州胡家?先前从未听说过,怎会有如此财力?
事已至此,鲛人的归属权已经毫无悬念了。
边上有人碰了碰祈桑, 好心提醒:“被你压下去那个金家可不是好惹的, 兄弟, 你走的时候小心点。”
许多年没听见有人让自己“小心点”了。
祈桑点头,谢过这人的好意。
接下来的灵犀角才是祈桑本次来拍卖行的主要目的。
然而不巧的是,这个拍品同样是金家势在必得的。
祈桑同样是等到场上没什么人加价了, 再高价加价。
虽说这个方法确实省力,但……
刚刚提醒祈桑的兄台啧啧嘴, “朋友,你和金家没仇吧?”
前排的金家代表,都快用一双眼睛杀死祈桑了。
祈桑半点不慌,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衣服,“凑巧而已。”
“你连着两次给金家下面子了,现在赶紧找人来吧,不然待会……”
边上的兄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寓意明显。
拍卖会结束,周围人纷纷离席。
那位兄台也起身,走之前还不忘给祈桑竖个大拇指。
祈桑跟着引导人走到拍卖行后台,去拿属于他的拍品。
鲛人依旧被关在笼子里,像是一株没有生气的杂草。
不过普通杂草,可值不了一百万上品灵石。
拍行主人搓搓手,讨好地询问:“胡先生,总共三百八十万上品灵石,您是怎么结啊?”
祈桑身上一个子都没有,但他并不慌张,直接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你去千滨府找盛翎,他会来结账。”
拍行主人走南闯北,自然见识不凡,一下子就认出了祈桑的脸。
他脸色大变,瞬间就跪了下来:“殿下!您……”
祈桑打断了他未完的话。
“笼子的钥匙呢?”
拍行主人递上钥匙,也不敢像糊弄别人一样糊弄祈桑。
“殿下,这小畜生惯会伪装,您最好还是不要现在打开笼子。”
鲛人仰着头,看着祈桑。
祈桑拿着钥匙的手一顿,似乎是听进去了拍行主人的话。
拍行主人讨好地笑着,正欲多说什么,却发现祈桑深灰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地看着他。
拍行主人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怎……怎么了,殿下?”
祈桑将钥匙圈套在手指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钥匙。
“这个鲛人既然被我拍下了,那就是我的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称呼我的东西是……‘畜生’?”
拍行主人脸色大变,抖着身子立马又跪了下去,跪下后用力抽了自己几巴掌。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人生来就嘴贱,您大人有大量……”
见祈桑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示,拍行主人也不敢停,狠下心一直用力抽着自己。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祈桑问:“他身上的伤,有你一份功劳吧?”
拍行主人脸被抽肿了,嘴角渗着血丝,说话含糊不清。
“这……这鲛人咬死了我不少手下,我气不过才命人伤了他。”
祈桑没有理会拍行主人,而是径直走到关鲛人的笼子边上,蹲下来,与鲛人平视。
他看着鲛人:“你听得懂我说话,我也知道你很聪明……待会我会把你放出来,你想做什么都行,但是,点到为止。”
鲛人死死盯着祈桑,眼睛一动不动。
在他的意识里,拍行主人代表了至高无上的权利,然而此刻,拍行主人跪在地上,涕泗横流。
年幼的商玺,因为这场实力悬殊的碾压,第一次真切地明白“强大”的含义。
——因为过于强大,对方甚至都不需要出手,就可以让人如履薄冰。
祈桑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松松打开了鲛人从前无论如何也逃不出的牢笼。
牢笼的铁门敞开,鲛人的身形微动,甚至都没离开铁笼,就吓得拍行主人瞬间瘫软在地。
拍行主人抓住机会,最后挣扎。
“殿下,殿下,您是神啊,您救救我,您不能纵容它杀了我!”
祈桑的眼睛是深灰色的,仔细看才能发现那点区别于黑的灰感。
“你放心,他很聪明,也会很听话……他不会杀了你的。”
说完最后一句话,祈桑回头看着目光警惕的鲛人。
“你会听话的,对吗?”
鲛人依旧蜷缩在牢笼里,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听见祈桑问他,深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半晌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四周死寂。
只有拍行主人一下比一下粗重的喘息,压抑着滔天的恐惧,期待祈桑回心转意。
“很好。”祈桑率先出声,对鲛人露出满意的笑容,“出来吧,我没有把人关在笼子里的癖好。”
铁笼的高度没办法让鲛人正常站立,他只能慢慢地爬出铁笼。
离开囚笼后,鲛人站起身,祈桑这才发现这小孩居然不矮。
鲛人先是走到祈桑身边,似乎在等待祈桑下达指令。
祈桑随意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然后满意地拍拍鲛人的脑袋。
“真乖,你已经学会了忠诚,去玩吧。”
在得到祈桑的示意后,鲛人蓝色的眼睛里才猛然透露出凶光。
他迅疾地扑向拍行主人,牙齿变成锋利的獠牙,狠狠咬向这个满脸精明的老头。
拍行主人哭天抢地奔逃,却瞬息便被鲛人咬住手臂。
鲛人的牙齿锋利无比,眨眼的功夫便撕咬下一块血肉。
血溅了出来。
弄脏了祈桑的衣摆。
祈桑支颐坐着,没有对鲛人的行为有任何表示,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自己脏污的衣摆,随后施了个小法术,除净衣摆上的血迹。
下一刻,原本还目露凶光的鲛人,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蓝色的眼睛里染上焦躁与不安。
凶恶的攻击也缓和下来,努力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飞溅的血液。
然而钝刀子凌迟更加折磨人,拍行主人转瞬间便痛晕过去。
见拍行主人已经痛到昏死过去,鲛人适时停下了攻击。
祈桑随手施了个止血的术法,保证拍行主人不会死在这里,便不再多管。
鲛人慢慢往前挪,靠近了祈桑几步,在看清祈桑身上华贵至极的衣料后,又停下了脚步。
祈桑起身,“走吧。”
推开门之前,他发现鲛人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发现鲛人正在用桌布努力擦干净自己的手。
祈桑挑了挑眉,问:“你在做什么?”
鲛人终于擦干净了手,慢慢走到祈桑面前,闷不吭声地仰头望着祈桑。
或许是太久没有这般正常地与人对视,鲛人愣了很久。
久到祈桑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才仓促地回过神。
鲛人一小步一小步地靠近祈桑,然后抬起被擦拭地无比干净的那只手,小心翼翼擦了一下祈桑的侧脸。
——那里有一小块飞溅的血迹。
祈桑自己没有发现,但在他人看来,这血迹如白玉上的瑕疵一般明显。
鲛人第一次开口,嗓音无比沙哑,说出的话,流畅程度堪比三岁小孩。
“脸,脏了……我弄的血,对不起。”
鲛人甚至不敢触碰祈桑太久。
因为他的手上有蓝色的鳞片,和祈桑白皙的脸对比,狰狞又丑陋。
这个本该在深海里自由的怪物,到了陆地学会的第一件事是痛,紧跟着恨。
如今,又无师自通学会了自卑。
祈桑反握住鲛人的手,拿出一块白色的丝质手帕,慢条斯理地给鲛人擦拭脏污的指缝。
蓝色的鳞片有意识地收敛起来,生怕锋利的边缘划伤了眼前的人。
“别那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祈桑说,“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你却好像我的信徒似的。”
鲛人结结巴巴问:“信徒?是什么?”
感受到了祈桑的善意,他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白色的手帕没一会就脏得看不下去了。
祈桑随手丢在地上,回答:“信徒就是,愿意为了我献出一切的人。”
鲛人沉默了很久,又说:“我是,怪物,不是人类。”
祈桑眼底有很浅的笑意,“信徒也可以是,永远愿意为我战死的怪物。”
鲛人的情绪一激动,手上的鳞片就忍不住微微翻了起来,呼吸一般张开收拢。
见面这么久,他头一回连贯地说了一长句话:“我是你的信徒。”
祈桑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他也不知道未来这句话将会代表什么。
当下的他,只是笑着随意回应了一句:“我的信徒有很多。”
鲛人没有说话,只在心里默默反驳。
但是永远会是信徒的深海怪物,只有我一个。
祈桑带着鲛人离开了拍行。
拍行门口本来围着一群人,大概是金家找来的打手。
都不需要祈桑出面,事情就迎刃而解。
没被关进笼子,一身新鲜血液的鲛人冲他们一咧嘴,就能吓跑个七七八八。
剩下没走的三三两两,也不是因为英勇无畏,而是直接被吓晕了过去。
祈桑早就解开了鲛人的锁链。
他摸了摸鲛人的脑袋,头发毛茸茸的,耳后还有冰凉凉的鱼鳍。
鱼鳍的手感太舒服了,祈桑摸了两把还意犹未尽,看见鲛人的脸红透了,他才收手。
祈桑问:“你有名字吗?”
鲛人刚被抓上岸的时候,就被教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为了讨好祈桑,他回答得很快。
“商喜。”
祈桑又问:“你知道是哪两个字吗?”
伤喜?不太吉利的名字,像是一辈子会经历很多大悲大喜似的。
鲛人不会写字,但抓他的鲛猎教过他应该怎么回答。
鲛人不知道名字的含义,如实回答:“商喜是,讨喜的商品。”
祈桑皱了皱眉,也知道这混账名字肯定是那些抓鲛人的鲛猎取的。
“你不应该把自己称为商品,更不需要称自己为讨人喜欢的商品。”
商玺大概听懂了祈桑的意思,于是点点头,表示明白。
祈桑手指抵着唇,垂眼思索一会,“以后你叫商玺吧。”
商玺没听出“商玺”和“商喜”的区别。
祈桑在对方手上写下玺的写法,尔玉玺。
“在凡间,‘玺’是无价之宝,不会被价值衡量。”
祈桑三言两语,就让一个名字的含义截然不同了。
“你的价值不该只是那几块灵石碎钱,你该有更广阔的人生。”
这个时候的商玺还听不懂这番话,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记住那么久。
商玺愣愣地反问:“不讨喜……你还喜欢吗?”
祈桑以为商玺的意思是,别人会喜欢不讨喜的人吗?
“我少年时总会被人说太过狂妄,不讨人喜欢。”
祈桑勾起唇角,意气风发的神色令商玺移不开眼睛。
“可是我成神后,就再没有这样的声音了……因为我的一切行为准则,都变成了世人眼中的讨喜标准。”
祈桑理了理商玺炸成一团的头发,发现理不开,直接施法梳顺了。
“今日你身上只是沾了血,便让这么多人畏惧你,来日你强大起来,这些畏惧就会变成憧憬。”
商玺说:“你叫,殿下?”
刚刚的拍行主就是这么叫的。
祈桑笑出声,少见地被逗乐了。
“你可以叫我殿下,但是我叫祈桑。”
商玺懂了,但他还是更习惯称呼祈桑的尊称,“殿下,你要给那个人很多钱,换钥匙。”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祈桑救了商玺要花很多钱。
祈桑听出这是商玺别扭地表达自己的谢意,不在意地摆摆手。
“你不需要觉得亏欠了我什么,一百万灵石而已,我过个生辰,便能拿回来百十来倍。”
商玺慢慢点头。
商玺突然笑了。
这是祈桑第一次见到商玺笑。
“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商玺笑得更开心了。
“我一辈子是,殿下的,怪物。”

祈桑过的不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自然会与人间有许多往来交际。
但是他又不爱处理这些东西,最后只有盛翎能全盘接过了。
起初盛翎是不愿意的,毕竟接下这些事就代表和祈桑的相处时间要少一大半。
但是当时祈桑用一种很真挚的眼神看着他, 说:“可是盛翎, 我只能信任你了。”
盛翎就这么晕晕乎乎被忽悠过去算账了,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 已经来不及了。
还能怎么办。
只能算快点了。
听见下人禀报拍卖行的人来取钱,他头也不抬, “以后这种小事别来找我, 自己去找东光霁要钱。”
下人支支吾吾片刻, 才说:“我也是这么和东大人说的, 他已经支了钱, 但让我最好还是来告诉您一声。”
算盘的声音停了。
盛翎不耐烦地抬起头。
东光霁又在搞什么名堂?
下人也很紧张, 心一横,大声道:“因为殿下花了一百万上品灵石, 买了个人回来!”
盛翎:“……?”
祈桑, 你还真带个人回来!?
千滨府里都在传,月神殿下一个人出去,两个人回来。
听到这件事的盛大人,气得摔了两个算盘, 推开书房的门, 大步往外走。
恰在此时, 下人通传月神大人回府,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盛翎这。
他明白凡夫俗子肯定入不了祈桑的眼,于是气势汹汹地冲向门口, 准备看看祈桑带了谁回来。
到了正门口,盛翎看见祈桑身后跟着的是鲛人, 感觉胸口没吐出来的那口气更闷了。
他以前跟着祈桑去海底借鲛人族圣物,曾见过那群鲛人的作态。
——因为与世隔绝,所以不在乎人世间的礼义廉耻,赤.裸裸的欲望摊开在眼底,毫不掩盖肉食动物的本性。
盛翎讨厌那群鲛人看着祈桑的眼神。
好像祈桑是属于他们的一样。
但不是。
祈桑不属于任何人。
盛翎试图用眼神杀死黏在祈桑身边的鲛人,但是很可惜,眼神刀并不是人类的种族天赋。
商玺面对祈桑以外的人,就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了,本性里的凶残让他仇视祈桑以外的所有人。
他冷冷地看着怒气冲冲的盛翎,没有说任何话。
鲛人族的头发天生就带着一点卷,不好好打理就显得乱糟糟的,配上褴褛的衣衫,凝固的血迹,让商玺看起来有些狼狈。
盛翎看着浑身是血的商玺,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脏小孩。”
祈桑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别说了。”
训完盛翎,祈桑低头看向边上的商玺。
商玺默然低垂着头,似乎很难过的样子。
“别放在心上。”祈桑说,“他一直这样,不是针对你。”
商玺低低柔柔回答:“没关系的,殿下。”
对面的盛翎简直快气炸了。
他要杀了这个鲛人!刚刚还对他翻白眼,祈桑一看过去,就变了脸。
怕两人再起冲突,祈桑连忙叫人把商玺带下去洗漱,他则与盛翎到书房去议事,屏退左右,单独相处。
盛翎知道祈桑被那条死鱼迷惑,对他刚刚的行为有些不满了。
为了不再惹祈桑生气,他知道自己不能无理取闹了。
盛翎有理有据地举例证明,自己比那条死鱼更适合待在祈桑身边。
“殿下,在您出去的时候,我处理完了十二地的呈文,千滨府的管事遴选,顺便还帮东光霁算了点账,未来如果魔族来犯,我还会是您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我觉得这些,那个死……野小孩应该没办法帮到您。”
祈桑不知道盛翎对商玺的敌意为什么那么大,但他与盛翎自幼一块长大,不可能偏袒商玺,而全不顾及盛翎的感受。
“鲛人浑身上下都是被人觊觎的宝物,我今日若不管他,不出三日他便会被人拆开来卖了。”
盛翎听出祈桑的安抚意味,瞬间被哄好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你修的真的是太上忘情道吗?”
“与他有缘,顺手便救了,而且……我很喜欢鲛人族。”
祈桑一直很喜欢鲛人族眼睛里坦诚的欲望,不为俗世的道德观念束缚,有了野心就会不择手段地达成。
盛翎:“……你喜欢鲛人?”
他觉得自己是时候放弃人籍了。
见盛翎想要再问下去,祈桑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如今妖魔的领地越来越小,或许是因为现在人心向善,所以会一念偏差入魔的人就变少了?”
“殿下,您讲笑话的本事还是这么烂。”盛翎说,“事实是,人族有你一人,便能抵挡千军万马,现在谁还敢入魔,生怕被你顺手砍了。”
听到盛翎的挖苦,祈桑耸耸肩。
“世间万物,此消彼长,若是人族一直这般占据绝对的上风……”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盛翎却明白了什么,顿时收敛了玩笑似的表情。
“殿下,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祈桑走到窗户边上,看着窗外灰黑色调的日光,“你觉得,天道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盛翎眼神微冷,嗓音沉了下去,“那是因为魔族无能……弱肉强食的道理,他们比人族更懂。”
祈桑偏头看着盛翎,无奈又温和地笑了笑,“这么激动做什么?”
盛翎不语,固执地看着祈桑。
祈桑叹笑道:“你也发现了吧,人与魔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了……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局面。”
如果世间英杰辈出,百家争鸣,那一定是一个繁荣的时代。
但如果,无论生出多少惊世奇才,都无法企及那一个人的存在……
那这个世界的平衡规则,就被打破了。
盛翎眼神狠辣,他不会允许任何事情危及祈桑的利益。
“既然平衡的另一端太过无能,那干脆就让它消失好了。”
祈桑早知盛翎会如此说,忍不住敲了敲对方的脑袋:“盛翎,魔族永远也不可能消失的。”
盛翎在一瞬间想了很多事情,眉眼间不复从前的从容,只剩下焦躁不安,像是领地被入侵的野兽。
“那你想怎么办?现在唯一的办法,不就只有——”
盛翎的话猝然顿住。
只是说出一个假设,就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杀了牢牢占据世界气运的祈桑,才有可能让两界回到平衡。
祈桑的手腕随意翻转两下,被盛翎推散在地的文册瞬间回到原位。
“盛翎,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盛翎抿了抿唇,眼眶都忍不住红了。
“你想让我杀了你?保全三界平衡?你想都别想,我……”
祈桑轻笑一声,扯了扯对方的衣服,让两人之间的距离微微靠近。
“盛大人,你果然还是不懂我。”
盛翎愣了一下。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三界平衡与否,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祈桑的脸上有淡淡笑意,温和宁静,像世人口中的菩萨,慈悲心肠。
“我幼时无数次险些病死,与天争命,能走到今天都是靠的我自己,凭什么要为了所谓的大义牺牲我自己?”
盛翎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那,你说想要我做的事情是……”
祈桑轻笑一声,语调戏谑。
“如果真到不得已的时候,愿意为我战死吗,盛大人?”
盛翎一颗心骤然落回实处。
刚刚的惶恐紧张都烟消云散。
如果一个人决心去死,你无论怎么保护都没用。
但如果这个人宁愿与天斗也要活,那至少还有转机。
“这还用你多说?”盛翎表面生气,实则心中巨石落地,“我早说过的,哪怕你要与我立主仆契,我都甘之如饴。”
“你还记得吗?我十六岁那年,阿娘找来的算命先生说,我命里每逢十八,便有生死大劫。”
盛翎祈桑高上半个头,祈桑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与对方对上视线。
“我十八岁那年,遇到古四凶兽险些死掉,之后每隔十八年,便会遇到一次性命攸关的大劫……一路活到今日,也算是不容易。”
“别说了,这不是都过去了吗?”
盛翎听不得祈桑说“死”这个字,仿佛只是嘴上说说,便已经沾染了诅咒。
“我只是想让你放心。”
祈桑的眼睛里带着盛翎看不懂的情绪。
“我天生就被批了不祥的命格,但是我觉得天命不能掌控我,一直活到了今天。”
祈桑低垂下眼,声音骤然轻了下来。
“我靠我自己活到了今日,没有人有资格取我的命。”
盛翎摸了摸祈桑的头发,手臂僵了僵,还是慢慢抱住了祈桑。
“别想太多了,你飞升之后,便没有这十八年一劫的说法了吧?”
盛翎一直很在意祈桑“十八一劫”的说法,直到祈桑飞升后一直风平浪静,他才慢慢放下了心。
祈桑拍拍盛翎的背,示意对方放手,“你知道我上一次遇到大凶境况,是在什么时候吗?”
盛翎记得,回答得很快:“是你独自去虚灵渊境时,被里面极有邪性的珍珑棋局困在了幻境之中。”
盛翎没想明白这个时间有什么特殊的,祈桑也没有提醒,徒增盛翎的担忧。
——珍珑棋局这件事,发生在他成神后的第一个一百八十年。
而盛翎不知道的是,珍珑棋局后又过一百八十年时,他遇到了古四凶兽,险之又险才斩杀恶兽。
算算日子,马上就要到第三个一百八十年了。
谈话的结局不算愉快,但盛翎不希望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祈桑,便装出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
盛翎正准备找点其他话题,缓和一下气氛,下一刻,书房的门被人敲响了。
门口的小丫鬟焦急道:“殿下,您带回来那位小公子不见了!”
盛翎闻言,幸灾乐祸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我就说鲛人族天生冷血,恩将仇报这种事也不是做不出来,这不,跑了吧。”
祈桑见丫鬟都快急哭了,安慰道:“别着急,我不怪你,他最后是在哪不见的?”
丫鬟忍住眼泪,“小公子不让我们伺候他洗漱,我们就站在门口等着……可是好一会没听见他的声音,等再进去,他已经不见了。”
祈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知道了,你带我去那吧。”
盛翎本想跟着去,但被祈桑制止了。
“我不想看见你们两个打起来,把我的千滨府拆了。”
盛翎很生气,冷脸回到书房,然后冷脸关门,开始冷脸处理公文事务。
他想,等祈桑回来,就把这些公文摆到他的面前,让这个冷漠无情的人看看他的公文处理得有多完美。
祈桑跟着丫鬟到了门口,独自进入房内。
这个房间里有单独的浴池,池子里的水尚且温热,边上的屏风也挂着为商玺准备的衣服。
祈桑在浴池边上蹲下,伸手拨了一下池子里的水,水面瞬间漾起微微的波澜。
“商玺,你还不出来吗?”
平静无波的水面的突然冒出几个泡泡。
下一刻,祈桑感觉自己的指尖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商玺,胆子大了,敢咬我了啊。”
“没有。”商玺的声音沉在池底,听起来闷闷的,“这是喜欢你。”
祈桑摊开手掌,发现食指指尖上多了一个浅浅的咬痕。
“我可不懂你们鲛人的传统,你要是……”
石火风烛间,祈桑突然想到什么被自己忽略的东西。
他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质问商玺,视线却在下一刻天旋地转。
商玺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拽进了池子里。
因为及时被人抱住,祈桑下半身浸在水中,上半身只有头发的发梢湿了一点。
祈桑有些生气,“你干什么?”
他皱眉抬头,却对上了一张略显陌生的脸。
这个人的眼睛和商玺一样,是深海的蓝色。
五官却要更加硬朗,少了几分少年的柔和,像是突然长大了十岁的商玺。
祈桑噎了噎。
一会不见,你怎么突然长这么大了?
商玺深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祈桑,好像在等待对方提问。
祈桑无语片刻,问:“你怎么突然长这么大了?”
商玺突然低头靠近祈桑,却只是将额头贴在了后者的脸上,他像丛林里的野兽似的,轻轻嗅了嗅祈桑身上的味道。
“成年鲛人比幼年鲛人更值钱,我不想让他们多赚钱。”
祈桑一下就听出来他在说谎。
“借口,我要听实话。”
商玺脑袋上下蹭了蹭祈桑的脸,好像正在筑巢的小鸟,见到喜欢的地方就忍不住赖着不走。
“因为我离开水太久,实力大不如前,被迫退化成幼年的形态。”
祈桑被蹭得有些痒,抓着商玺的头发,将两人拉开一段距离。
“刚刚为什么要说谎?”
因为被抓着头发,商玺脑袋微微往后仰,目光却还是落在祈桑身上,片刻不离。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很没用的人,而且……小时候的我,很傻。”
祈桑勾了勾嘴唇,松开手往后退,坐在了浴池边缘的石阶上。
“我倒是觉得小时候的你比较可爱,至少不会把我突然拽进水里。”
商玺脸色僵了僵,往前移到祈桑身边。
他抬起祈桑的手,将脸轻轻贴在上面,做出柔弱的样子。
“殿下,我身上伤还没好,好疼。”
祈桑毫不留情地抽出手。
“刚刚为什么不出去?”
商玺有些失落,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回答,“尾巴,想第一个给你看。”
祈桑挑了挑眉,“嗯?”
商玺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深蓝色的眼睛好似温柔的海,却只装得下祈桑一个人。
望着祈桑时,满是依恋与信任,让人很难不沉溺其中。
可惜祈桑天生铁石心肠。
下一刻,浴池的水面突然泛起波纹。
祈桑将视线移到商玺身后,看见了一条银色的鱼尾,像是这世上最锋利的银剑,锋利的鳞片只是看一眼就仿佛能被划伤。
鲛人高傲又罕见,尾巴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很隐私的东西,祈桑的确没有见过鲛人的尾巴。
祈桑一向是个实话实说的人。
“很好看,你的尾巴。”
商玺高兴地摆了摆鱼尾,脸上也露出了腼腆天真的笑容。
如果不是祈桑亲眼见过,商玺是怎么在瞬间撕咬下一块人类的血肉,还真要被眼前人这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给欺骗了。
祈桑身上的衣服还湿着,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没等他运用灵力烘干衣物,屋外突然响起兵荒马乱的吵闹声。
伴随着丫鬟的惊呼,以及一句“盛大人,您不能进去”,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屏风只能模模糊糊挡住两人的身影。
也不知道盛翎误会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用力关上门,把丫鬟挡在外面。
盛翎绕过屏风,大步流星走到两人身边。
商玺的鱼尾早就变了回去,此刻趴在浴池的边缘石阶上,没什么表情地盯着盛翎。
祈桑衣服还湿着,因为被盛翎莫名其妙的举动惊到了,一时间也没想起来烘干。
盛翎脸色几经变换,终于愤然说出一句:“不知廉耻!”
祈桑歪了歪头,疑惑都快化为实质了。
他用手指指着自己,“我?”
盛翎先把祈桑拉了起来,用灵力烘干对方的衣物,“我没说你,我说这个……”
好半天,盛翎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商玺。
最后只能气愤地用灵力打了下浴池的水面,甚至窝囊得不敢直接打商玺,怕祈桑生气。
溅起的水花有很大一部分落在了商玺身上,商玺故作柔弱地擦了擦脸上的水珠。
“你这个人好凶啊……殿下,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凶你?”
深海食人鱼秒变温室白山茶。
盛翎气死了,看着祈桑,咬牙切齿地反问:“你不会吃它这一套吧??你不会看不出他什么心思吧???”
商玺表面上在劝架,实际上是煽风点火,恨不得气得盛翎直接给他来一下,好让他在祈桑面前卖惨。
“盛大人,您别凶殿下,都是我不小心,才害得殿下身上都弄湿了……”
说着,商玺故作不经意地擦了擦脸上被盛翎溅上的水,有些委屈地垂下了头。
盛翎险些没忍住直接给商玺来一下。
“现在从湖里捞条鱼出来都比你干燥,我溅了你两滴水,就给你冻坏了??”
商玺争不过他,继续闭嘴装无辜。
盛翎生平最恨装得岁月静好的白莲绿茶,此刻算是见到了。
祈桑怎么会看不出来两人的明争暗斗,他又不是傻子。
然而心里的疲惫只是让他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便走了。
盛翎更气了,看见商玺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看着祈桑远去的背影,低声骂商玺:“你这个畜生,装成幼年鲛人混进千滨府的目的是什么?”
商玺懒洋洋翻了个身,随意将湿掉的头发撩了起来,露出极具侵略性的五官。
“殿下这个主人都不在意,你这个客人有什么资格多管闲事?”
商玺翻了个白眼,气不死人不罢休。
“管那么宽,不知道还以为你和殿下有什么关系,你不过就是——盛、大、人而已。”
盛翎被这张毒嘴气死了,恨不得下去和商玺同归于尽。
今天的小误会奠定了两人往后几十年互看不顺眼的日常。
盛翎日常要做的事除了处理公务,粘着祈桑,又多了一条每天随时随地诅咒商玺早点去死。
再往后,也就只有那三万年,这两人才稍微和平相处了一点。
因为他们都在等待同一位故人回来。
因为这世上,记得那位故人的,仅剩他们两人。

珍珑棋局上的一颗白子消失了, 连带着祈桑落下的那枚黑子一并消失。
仅仅一子之差,却让局势瞬间逆转。
已是晌午,日头正烈, 幸好有茂盛的槐树树冠遮挡了大部分阳光。
祈桑睁开眼, 过于明亮的环境让他忍不住微微眯眼。
谢亭珏伸出手, 帮他挡住了大部分阳光。
祈桑看见谢亭珏的脸, 脑袋里两种记忆混杂在一起,让他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祈桑正准备开口, 却突然脸色一变, 捂着嘴, 神色痛苦地吐出一口血。
鲜血瞬间染红了指缝, 顺着腕骨一路没进衣袖中, 染红一大片袖口。
脑袋里的剧痛时刻折磨着祈桑, 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抓着树干。
因为太过用力,粗糙的树皮令他的指尖都磨出了血。
谢亭珏握住祈桑的手, 治愈对方指尖的伤口, 同时注入灵力,试图缓解对方的难受。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到祈桑,只能抱住对方的身体, 避免祈桑再次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
祈桑用力地抓着谢亭珏的手腕, 指甲划伤了谢亭珏的皮肤。
手腕上满是血痕, 谢亭珏却不关心自己,只觉得,如果自己的痛能缓解祈桑的痛就好了。
祈桑全无意识, 被迫接受当年的记忆,额头上都是冷汗。
过了许久, 他皱紧的眉头才渐渐松开,不住颤栗的身体也停止颤抖。
谢亭珏一下下拍着祈桑的背,安抚对方。
良久后,怀里抱着的少年终于睁开了眼。
祈桑依然没什么力气,就任由谢亭珏抱着自己了,他咳嗽两下,发现满嘴的血腥味。
视线往下看,才发现自己吐出的血,已经将谢亭珏肩膀处的衣服染红一大片。
祈桑的心跳很慢,谢亭珏注入体内的灵力,在慢慢温养他的身体。
祈桑闭了闭眼,信任地靠在谢亭珏的肩膀上,他嗓子很哑,“师尊,你的衣服被我染红了。”
谢亭珏的动作骤然顿住,脸色几经变换,最后还是没问什么。
“只是一件衣服而已。”他低声回答,“桑桑,你还难受吗?”
若换往常,这时候的祈桑一定会忍不住开玩笑逗逗谢亭珏。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是很疲惫地闭上眼,“师尊,你不问问我,在珍珑棋局里都看见了什么吗?”
感受到祈桑的心跳在渐渐恢复得平稳有力,谢亭珏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他顺着祈桑的话,温声询问:“你在里面经历了什么?”
在幻境中,祈桑全然没有现在的记忆,沉浸式走完了这段记忆。
如今南柯一梦醒,他已经不是月神,却因为拥有这段记忆而觉得恍惚。
祈桑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平稳有力地跳着。
知道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以为自己的情绪应该很激动才是。
但事实上,心跳平稳,一如往常。
祈桑沉着地回答:“我回到了三万年前的某一天,在那天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我全都想起来了。”
人类的躯体无法承受这么超负荷的记忆,所以他的身体开始崩坏。
幸好当初渡劫金丹时,天道有帮他淬体,这才让他不至于筋脉断裂。
祈桑想起来,三万年前他少年出名,嚣张地挑衅所有他看不顺眼的人。
无数人看好他,也有无数人暗中贬低他,但从没有人在擂台上打败过他。
他也想起了自己成为月神后,所有人都知晓他的姓名,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然而一道有关“十八”的诅咒,却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死期将至。
明明那么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也为此做好了准备,可是厄运真正来临,他还是没能躲掉。
祈桑冷下眉眼。
这就是天命吗?
谢亭珏半跪在地抱着祈桑,祈桑动了动,将脸埋在谢亭珏的颈侧的衣服里。
察觉到祈桑的心情不佳,谢亭珏斟酌片刻,笨拙地安慰道:“……桑桑,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祈桑没有动,也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就在谢亭珏以为祈桑不会理他时,后者终于开口了,“师尊,我好想吃你之前给我买的那个荷叶糕啊。”
祈桑说的是之前在桃花村时,谢亭珏给他买的那个荷叶糕。
“好。”谢亭珏拍拍祈桑的背,“荷叶糕在靖州的宁安镇,离这里有些远,我们一起去好吗?”
“好呀。”祈桑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似乎已经恢复如常,“盛翎走了吗?”
月神的记忆里,他与盛翎自幼一块长大,关系很好。
为什么后来会发展成……传闻中那般,不死不休?
“嗯。”谢亭珏说,“他临走前告诉我,你剩下的记忆在虚灵渊境中。”
早在祈桑刚拜入师门时,谢亭珏就告诉过他虚灵渊境的存在。
那时候祈桑只想着赶紧结出金丹,拥有进入虚灵渊境的资格,然后在里面找一把称手的武器。
如今虚灵渊境还未开启,他修为却已经远超金丹,也有了判命作为本命武器。
几个月前,刚入门的祈桑就算再怎么自命不凡,也绝对想不到,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能有这么多变化吧。
祈桑靠在谢亭珏身上,闭上眼,努力梳理脑海里的记忆。
谢亭珏抱着祈桑,让对方的身体可以靠在自己身上,他虽然爱慕祈桑,但这个拥抱并没有其他旖旎心思。
这个拥抱只是很单纯的长者对后辈的安慰,只有师徒之情,没有其他。
很久之前,祈桑玩笑似的一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明了他对谢亭珏更多的是对家人的亲近。
所以谢亭珏也不会轻易奢求更多,他知道对于祈桑来说,“家人”的重要性。
——而且,祈桑天生惊才绝艳,哪怕修最难的无情道也是一等一的天才。
谢亭珏不会让自己的私心,坏了祈桑的道心。
经过一番交谈,祈桑的情绪已经好了很多,他看着谢亭珏的脸,好奇地捏了捏。
“师尊,你想跟我一块下山,变换样貌时为什么特意用了谢逐的脸啊?”
因为谢逐是我的心魔。
谢亭珏在心里默默回答。
但是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祈桑知道。
谢亭珏没有选择说谎,也没办法说出真相,只能避而不谈。
没听到想要的回答,祈桑也不执着于一个答案,有些事问不出真相,双方心知肚明地装傻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去靖州前,先回客栈和严掌柜告个别吧。”
谢亭珏没有意见,随祈桑一块回去。
当然,谢亭珏如果拒绝了也没什么,严掌柜只在乎祈桑走不走,本来也不关心谢亭珏。
回到客栈时,祈桑远远就看见严掌柜心急如焚地透过窗户看窗外。
直到见到两人回来的身影,才骤然松了一口气。
祈桑与严掌柜告别以后,问了一句:“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呢?”
水鬼心愿已了,已经度化消失了。
但是双萝镇中有许多尸体横陈大街小巷,活下来的人也不足原先的三成。
原先热闹的城镇弥漫着恐惧,艳阳天,大街上却一个人都没有。
不过发生了水鬼屠杀事件后,双萝镇至少数百年,都不可能再有人迫害无辜之人了。
严掌柜的客栈是肯定开不下去了,但是他老人家看得很开,笑容慈祥。
“不过损失些许钱财罢了……如今我见了女儿,仇家也死去了,这般好事落在我头上,就是当一辈子穷光蛋又有何妨?”
车到山前必有路。
船到桥头自然直。
祈桑到另一间卧房里,找到了躲在床底下的今今,小鬼似乎被先前的景象吓得不轻,躲在床底瑟瑟发抖。
直到听见了祈桑的声音,才慢吞吞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一把抱住祈桑,委委屈屈流血泪。
祈桑拍拍今今的背,安慰了很久。
拍着拍着,他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师尊,今今他是不是有点奇怪?”
谢亭珏点头:“他要去投胎了。”
突如其来的别离,让祈桑有些不知所措:“可是我什么都没做。”
谢亭珏提起祈桑送给今今的“饭袋”,里面的阴气已经被小鬼吃空了。
“他是饿死的,或许生前的愿望便是能吃饱。”
谢亭珏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或许他一直到此刻才开始消散,是因为他死后又多了一个愿望。”
祈桑抱着今今,半跪在地上,迷茫地抬起头看向谢亭珏。
谢亭珏说:“他新的愿望,或许是能再见你一面。”
一日后,两人正式启程前往宁安镇。
谢亭珏被拆穿了身份,干脆直接卸下所有伪装,两人的相处自然轻松许多。
反正身份已经暴露了,谢亭珏召出玄莘剑带祈桑赶路。
玄莘剑虽然不是判命那样的半神器,但铸造之时熔了古神龙之骨进去,亦非一般灵剑能比。
所以,有这么厉害的玄莘剑御剑带路,两人上午出发,祈桑下午已经吃上了荷叶糕。
祈桑买了老大一块,香喷喷热腾腾的,嚼吧嚼吧吃了很久。
摊主见祈桑给钱大方,人又长得白净好看,忍不住小声劝阻:“小公子,宁安镇如今可不太平,你们若无事,还是别在这落脚了。”
祈桑吃得嘴巴里都塞满了,说不出话,连忙拍拍谢亭珏的肩膀,让对方来回答。
谢亭珏接了摊主的话:“老先生,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摊主似有顾忌,讳莫如深,提醒了一句就摆摆手,什么都不肯说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警惕,却也不为难摊主,道谢后便准备先去找旅店。
祈桑抬步欲走,却在下一瞬感觉被人从后面拽了下袖子。
回头看,一个鹅蛋脸的小男孩拉住了他的袖子。
男孩看着也就比今今大一点,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无端的渗人。
明明是活人,却比今今身上的死气还要重。
祈桑与谢亭珏对视一眼,静观其变。
下一刻,发现小男孩的荷叶糕摊主连忙从铺子里出来。
他轻轻拍了下小孩的手,不轻不重地呵斥道:“阿宝,快放开客人的衣服。”
阿宝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祈桑。
摊主脸色尴尬,向祈桑道歉:“……对不住啊小公子,我家孙子性子顽劣。”
祈桑与阿宝对视片刻,缓缓摇头。
“不妨事,他很可爱。”
阿宝的身体很冷,瞳孔又异常的黑,他突然开口说话,起初声音很轻,慢慢变大,终于让在场之人听清。
阿宝在用稚嫩的童声唱童谣,一句一句,清脆却诡异。
“小周处,体力强,日弄刀弓夜弄枪。拳打李,脚踢张,好像猛虎扑群羊,吓得乡民齐叫苦,无人敢与论短长。[注1]”
摊主脸色勃然大变,嘴唇都惨白几分,眼神充满恐惧。
原先还热闹的街上,不知何时鸦雀无声,不少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阿宝身上。
一时间,偌大的地方竟只剩下阿宝念唱童谣的声音。
摊主脸色惶惶,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诸位见笑……我家孙子一时顽劣,不知轻重在这里乱背,他没有被……”
说到后面,像是怕提及某个违禁词,摊主突然噤声。
人群里的围观百姓表情各异,有人惋惜,有人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郭老头,你这孙子是没救了,等着被抓起来烧死吧!”
摊主紧紧抱着表情呆傻的阿宝,让围观之人好一阵唏嘘。
祈桑听见远处有官兵匆匆跑来的声音,连忙正色询问:“老先生,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摊主还未说话,周围人却都义愤填膺起来,“郭老头,你可别什么都和外乡人说,免得到时候惹祸上身!”
更有甚者,作势要把郭万福的摊子砸了。
刚准备开口的摊主,顿时泄了气,苦笑着瘫坐在地。
祈桑皱了皱眉,两指并拢发射出一道风刃,削断为首闹事之人的一截头发。
他眼神里带着警告,冷冷地扫视了周围一圈。
“谁再闹事,下一道风刃我就削到他脖子上。”
和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众人纷纷沉默,只敢用眼神示意郭万福别乱说话。
郭万福看出祈桑的身份不寻常,眼里骤然闪现出几分希望。
他从地上爬起来,又颤颤巍巍跪下行了个大礼,“小公子,不……仙长可否救救我孙儿?”
祈桑赶忙将郭万福扶进了屋,顺道施了个结界,让所有人都进不来。
进屋后,祈桑制止了郭万福给他泡茶的动作,“老先生,不必多礼,您直说就是。”
“诶!好……”
郭万福局促地摸了下自己的腿。
“这首童谣,代表了我孙儿被邪祟诅咒了。”
祈桑面色不变,心中却觉得奇怪。
他没有在阿宝身上感受到任何邪气。
“每隔半月,那位……大人,便会在宁安镇随机挑选一位种下诅咒。”
郭万福摸着孙儿的脑袋,既害怕那位“大人”,又想要拯救自己的孙儿。
“被标记之人,神志全无,口中会不自觉唱出那段童谣。”
谢亭珏问:“被诅咒的下场是什么?”
郭万福难掩悲伤,“被诅咒之人,全都活不过当晚。”
此事太过蹊跷,祈桑追问:“老先生,你口中这位大人是谁?”
郭万福仍有顾虑,似乎害怕谈话被什么人听见,局促不安地纠结了一会,不敢说出口。
祈桑保证:“您但说无妨,结界之内,我们的谈话无人能知。”
郭万福也知道只有祈桑能救他孙儿了,心一横,慢慢开口。
“半年前,有人挖出一块古碑,次日镇上便开始死人。”
“古碑上记载的前半部分已经模糊不清,只有最后一段勉强看得清楚。”
精怪邪祟鲜少寄身古碑。
但凡是古碑出事,必定不同寻常。
“这半年死的人,无一不是七窍流血,死相可怖。”
哪怕得了祈桑的保证,郭万福在提及这件事时,依然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碑文上记载了一件事,宁安镇万年前曾背叛过一位神明。”
这万年来,只出过一位神明。
也就是那位死于三万年前的,月神。
郭万福承受不住恐惧,身体慢慢颤抖起来。
“宁安镇的诅咒,是那位神明降下的的神罚。”
祈桑知道这件事是假的,瞬间皱起眉。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们为何不报官,或者求助仙门?”
郭万福缓缓开口,大概是因为说的是他认知以外的事情,恐惧让他的声音有些哑。
——“因为这半年以来,除了那些被神明诅咒死去的人,宁安镇再没有人出事。”
无论是淹到水中,还是被烈火焚烧,那些人最后都会安然无恙。
于是有些人开始分不清这是神罚,还是恩赐。

第五十四章
月神本人就坐在郭万福对面, 他自己都对当年的事模模糊糊,自然不可能是他下的诅咒。
然而那块石碑与诅咒同一时间出现,不得不令人多想其中的关联。
祈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就是有了解当年之事的“人”, 在借着月神的名义杀人。
目前看来, 对方挑选对象很随机。
谢亭珏问:“这个诅咒是如何杀人的?”
郭万福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如数告知。
“那位大人只会杀被下诅咒之人, 哪怕当晚有旁人在场,他也不会取旁人性命。”
“死的人全都七窍流血, 据官兵所说, 那些人肚子里的内脏都被掏干净了, 表面上却看不出任何外伤。”
祈桑想了想, 问:“有人见过那个人的长相吗?”
郭万福说:“见过的人说, 此人浑身上下被黑色斗篷覆盖, 隐约看见对方的下半张脸,似乎很年轻。”
祈桑陷入沉思。
郭万福见状也不敢打扰, 目光忐忑。
从前镇上一位富商被种下诅咒, 恰巧有一位“仙门弟子”途径此处,便被富商留了下来,祈求对方解决此事。
然而当夜,那位弟子见到“那位大人”的真容, 便被吓得连夜离开了宁安镇。
临走前, 他说, 便是他门派内的仙尊来了也无能为力,其他人更是找死。
没过两天,有人在宁安镇的一座枯井里发现了他, 死状与那些被下了诅咒的人一模一样。
有人崩溃得想要逃离宁安镇,却都无一例外在几天后被发现了尸体。
终于没人敢逃了, 他们认命地过着这种每半月便要死一人的生活。
提心吊胆地活着,等待哪一天厄运突然落到自己或者家人身上。
郭万福心中纠结,到底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祈桑,他很害怕自己说了以后,祈桑会因为恐惧不再帮他。
……那他的孙子这才是真的,无力回天了。
郭万福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人。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际上,他的纠结早就被谢亭珏看得一清二楚。
几人沉默,唯有郭万福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如雷贯耳。
“今晚我们和阿宝住在一个屋子里。”祈桑起身,“麻烦老先生给我们安排一间屋子了。”
郭万福的眼神满是纠结,欲言又止:“好,好,麻烦两位仙长了。”
祈桑假装没看出郭万福的异样。
就在他将要踏出房间门槛的前一步,郭万福叫住了他,“仙长……小公子,请先留步。”
郭万福如实将那位仙门弟子的话告知祈桑。
祈桑听完后,没有任何恐惧的反应,只是颇有兴趣道:“这样啊。”
便没有了下文。
郭万福见祈桑似乎不觉得有多严重,反而急了。
年过半百的小老头语无伦次说了一大堆话,试图让祈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眼都快急红了。
祈桑表情没什么变化,安慰对方。
“老先生,您放心,我心中有数。”
宁安镇的“伪神”明显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但每半月还是坚持只杀一人。
那必然是因为他杀人有诸多限制,必须得满足被下诅咒,或者逃离宁安镇这两点之一。
只要有限制,那就好办了。
黄昏时,金乌渐渐隐没在地平线。
距离入夜还有一段时间,祈桑与谢亭珏在街上闲逛,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这个半月要死的人已经选出来了,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步伐都轻快许多。
因为祈桑先前震慑众人的举动流传太广,不少人遇见祈桑能多多远躲多远。
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极受欢迎的祈桑,第一次被人当成了洪水猛兽。
祈桑对此接受良好,甚至有心点评。
“很新奇的体验,但下次还敢。”
谢亭珏听见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说的是祈桑“找死”,“装好人”一类的话。
他连头都没回,两道风刃直接划了出去,将这两人击飞在墙壁上。
四周瞬间安静,杀鸡儆猴这一招老套但有效。
祈桑权当不知谢亭珏做了什么,拉着对方去一个卖糖饼的摊子,要了两块糖饼。
摊主虽然隐隐听说了祈桑的事,但有钱不赚王八蛋,他依然热情地服务了祈桑。
祈桑吃完荷叶糕又开始啃糖饼,仍然不满足。
就在他思考接下来去吃什么的时候,有一人自身后叫住了他。
“这位小公子,烦请留步。”
这人竟然能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却没有一人发现。
谢亭珏警惕地回过头,不动声色地将祈桑护在身后。
祈桑转过身,发现叫住他的是一位戴着圆框黑色盲镜的山羊胡小老头。
长得很像话本子里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但能隐匿气息不被两人发现,显然不可能只是简单的骗子。
比起谢亭珏的警惕,祈桑就显得放松了很多。
“老先生,叫住我有什么事吗?”
小老头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江湖骗子了。
“我与你们有缘,今日免费为你们算上一卦,可好?”
祈桑没有直接答应,盯着老头思索了一会,才问:“您算卦是摸手相还是看面相?”
山羊湖小老头哈哈笑了起来,“小公子莫不是在打趣我?我是个瞎子,哪能看见你手相长什么样?”
祈桑半点也不觉得尴尬,甚至还颇为失礼地凑近了一步,戳了下了对方的盲镜。
“可是老先生,您不是看得见吗,为什么要装瞎呢?”
被拆穿的山羊胡老头也不尴尬,故作无奈:“年轻人可真不给我这个老头面子啊。”
说着,老头摘下了自己的盲镜,盲镜之下,是一双异色的瞳孔,左眼是黑色,右眼是灰色。
祈桑盯着这双异色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哼笑一声:“我猜您老先生,应该更擅长看手相吧。”
老头没有否认,一手托起祈桑的手,另一手一下下顺着自己的山羊胡,高深莫测地叹道:“小公子的命不好啊。”
立于祈桑身后的谢亭珏闻言,眼睛危险。
一般的江湖骗子,怎么敢将话说的那么死?
祈桑半点没有“被诅咒”的惊慌,甚至还饶有兴致反问:“我的命怎么不好了?”
老头黑色瞳的那只眼睛笑眯眯的,灰色瞳的那只眼睛却像是带着无尽的深意,令人捉摸不透:“你十八岁这年,会有一个生死大坎,迈不过去就是死。”
相似的话语,祈桑在珍珑棋局创造出的那段记忆中也听过一遍。
“那我如果迈过去了呢?”祈桑反问,“我如今已年过十八,是不是就未来顺遂,一生无忧了?”
老头高深莫测地摇头笑道:“非也。”
祈桑好整以暇,等待老头接下来的话。
老头说:“小公子的命天生就比旁人要苦一点,迈过十八岁的坎,未来还会有无数挫折等待你。”
祈桑的手指一直搭在判命上,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看着老头。
“你不会是骗子吧,谁的一生不会经历些磨难?而且我十八岁之前,也没感觉有什么生死大坎让我觉得熬不过去啊。”
“我的话有几分可信度,相信小公子心中自有计较。”老头脾气好到令人匪夷所思,“小公子你确定,自己已经年过十八了吗?”
被老头这么反问着,祈桑倒还真想起来一件险些被自己抛进记忆角落里的一件事。
——他小时候是被萧彧捡到的,所以村里人只能按照他的模样,猜测他的大致年龄。
祈桑拍了拍老头的肩膀,“道长,我信你有几分真材实料了。”
老头吹胡子瞪眼,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没有真的生气。
祈桑真诚回答:“我已悔过,道长,我这劫可有化解之法。”
老头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天机不可泄露。”
祈桑面色不改,微嘲道:“刚刚泄露的天机都够你被天雷劈晕百八十回了。”
老头没听清祈桑说什么,继续端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临走之前,便再赠你们一句忠告吧。”
祈桑做出洗耳恭听的态度,“道长请说。”
老头灰色的那只眼睛,在此时如同透着一些哀悯,“爱欲如火,不遏则浪火滔天。”
祈桑愣了愣,随即好笑道:“老头,这下你可算错了,我修的是无情道,不可能会爱上别人的。”
老头没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祈桑身后之人,“我想听听你身后这位公子的想法,你想怎么做?”
早在听到老道的上一句话时,谢亭珏就已经微微沉下眉眼,对待老道的态度不再是戒备,而是一种审视。
他眼神默然,视线不易察觉地落在祈桑身上片刻,“在逆风之时站在浪火前,便应该知晓会有被烧伤的可能。”
老头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的是,你要如何做?”
“既然知晓会被烧伤,那为何还要站在那里?无非是割舍不下罢了。”谢亭珏自嘲一笑,“既然割舍不下,那就让自己习惯火焰的滚烫。”
烧成枯骨。
烧成青灰。
老头看向祈桑,叹道:“你这位朋友,是个易陷入疯魔的。”
祈桑也是头一回知道,谢亭珏居然是个执念这么强大的人。
如果面前的是谢逐,他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但谢亭珏就不同了,在他心里,谢亭珏应该是无情无欲的……
祈桑突然反应过来。
只有他修的是无情道。
老头拍拍祈桑的肩,意味深长道:“您和当年一样,道心坚韧,没有人能撼动您的决心。”
得是多遥远的当年呢?
距今大概有三万年了。
祈桑笑吟吟的,什么都没说,挥挥手和对方告别。
他拥有月神时期的记忆,早就发现了,眼前这个老道,就是万年前为他批命“十八一劫”的算命老道。
老道摇摇头,摆了摆手,什么都没说,重新戴上圆框盲镜,转身便走。
他不小心撞在过路的人身上,对方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看了看四周,没发现异常就骂骂咧咧走了。
祈桑再一眨眼。
眼前已经没有那个一袭黑色长衫的老道了。
这个老头的出现虽然古怪,但下山游历这么久,见过的更古怪的事情多了去了。
谢亭珏垂着头,一直在思索老道的话,反而是祈桑没怎么在意,招呼着对方快点往前走。
祈桑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走。
谢亭珏走在祈桑身后,看着祈桑毫无所觉的轻跃背影,少年不会知道自己身边就跟了一个居心不净的人。
他想,这个老道知道他对祈桑不可见光的爱意,欲.火滔天,提醒的不是祈桑,而是他。
……所以,在老道可以预见的未来里,他与祈桑注定得不到好的未来吗?

入夜, 万籁俱寂,流水般的月光勾勒出老街。
空荡荡的街道上,几盏青石制成的灯笼散发着幽微的光亮, 偶尔有野猫拖长了嗓子哀叫一声。
因为知道今晚会死人, 哪怕死的不会是自己, 宁安镇的家家户户也都门窗紧闭。
生怕惹了什么不得了的晦气东西。
阿宝一直面无表情, 但是只要祈桑在场,目光就一定不会离开祈桑。
这其实是一个很诡异的场景, 面无表情的小孩死死盯着你, 却不给出任何回应。
祈桑从小就不怕那些精怪鬼魅, 甚至一直很期待能见一见。
别人家小孩小时候, 是靠“山里的妖怪要来抓你了”止哭, 祈桑则是靠萧彧一句“你再哭我就没时间给你做饭了”止哭。
效果立竿见影。
因为小时候的祈桑本来也是装哭。
阿宝的诡异模样反而让祈桑玩心大起。
他从左到右, 反反复复来回好几遍,新奇地看着始终盯着自己的阿宝。
谢亭珏看着祈桑走来走去, 好笑道:“我都有些眼花了, 你不累吗?”
祈桑摇头,“我不累,我倒是觉得阿宝明天清醒了会觉得脖子酸。”
谢亭珏轻轻敲了下祈桑的脑袋,后者一时没防备, 像小猫被敲脑袋一样, 脑袋往下压了压。
“就算对面不是真的神, 你也不可太掉以轻心了。”
祈桑坐下来,揉了揉因为来回转圈有些晕的脑袋,“我明白, 不过……”
谈话到一半,屋子里的烛火倏然灭了。
两人反应速度都很快, 瞬间走到阿宝身边,一左一右护着小孩。
四周静悄悄的,所以门扉被风吹开的声音就格外明显。
阿宝突然开始发出似啜泣一般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显得格外渗人。
祈桑:“……你别哭了,我害怕。”
小时候萧彧经常讲那些灵异志怪吓他,他虽然从小就不怕,但搭配上如今的场景,还是会有点心理阴影的。
阿宝不哭了,他的嘴巴里发出阴森森,轻悄悄的声音。
“祈桑小公子,接您的轿子已经来了,您怎么还不上去呀。”
祈桑噎了噎。
不要顶着阿宝的脸说怪话啊!
虚掩的门彻底被风吹开,屋外却不是郭万福的小院,而是一条宽敞的大路。
祈桑将桌上的茶杯丢到屋外,茶杯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两圈,沾了些许土灰。
“这人虽然装神弄鬼的,倒还真有些本事,竟能将我们与另一个地方相连接。”
祈桑在阿宝催促的眼神中站起身,却被谢亭珏拉住手腕,“桑桑,小心行事,他是冲你来的。”
祈桑点头,“我明白,我们一起出去吧。”
谁料阿宝突然尖叫起来,“不行!大人只要娶祈桑小公子,旁人不允许上花轿——!”
祈桑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他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见鬼了,花轿原来是要娶我的!
阿宝眨巴眨巴眼,试图卖萌让祈桑心软。
显然那位大人没有教过他怎么面对这种特殊情况,所以他惨白着一张脸卖萌时有些诡异。
这附身的小鬼傻得可怜,祈桑也不为难他,拉着谢亭珏的手走出门外。
小鬼目光如炬,时刻警惕上花轿的是祈桑而不是谢亭珏。
出门的瞬间,空空荡荡的大道慢慢浮现出许多人影。
大红花轿,唢呐齐响。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送亲的人们身穿整齐的黑色服饰,空气里透出一点湿冷的阴气。
花轿静静地停在门前,轿身被鲜艳的大红色装点得如同一团血色的日轮,暗红色的绣花帷幕厚重地垂落着。
祈桑观察了下这群鬼,发现这群鬼也在悄悄观察他,甚至也从来没有见过人,眼神有些新奇。
祈桑乐了,“我虽然不想嫁,但来都来了,总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归。”
群鬼听完,唢呐吹得更卖力了。
祈桑被吹得耳朵痛,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他捂住耳朵,用胳膊肘推了推谢亭珏。
“师尊,上,我们看看这花轿有什么古怪。”
谢亭珏:“……上哪?”
祈桑嘻嘻一笑,“上花轿呀。”
浮雪殿严选好徒弟,吃饭练剑嫁师尊。
谢亭珏戳了下祈桑的脸颊,惹得对方忍不住皱了皱脸,一脸不高兴。
他忍俊不禁,问祈桑:“我上去了,那你呢?”
祈桑摸摸下巴,往后一躲。
“我不想进去,在外面观察情况好不好?”
谢亭珏失笑,“小没良心的。”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答应对方的请求。
对面派人用花轿来接祈桑,并且态度极好,那待在花轿里必然比待在外面安全许多。
他都能想到,祈桑肯定也早就猜到了这件事,所以才让他上更为安全的花轿。
祈桑因为自己的善心想要去救阿宝,但不希望因此害得谢亭珏受伤。
谢亭珏明白,祈桑一直是个不喜欢亏欠别人的人,所以也一直避免得到别人过度的帮助。
——因为生疏,所以才害怕亏欠。
谢亭珏从须弥芥子袋中拿出一卷黑色的细线,随后在祈桑手腕上缠了几圈,又将剩下的细线绑在自己手腕上。
“这是费正青炼的法器,叫寻踪,只要触碰细线,我们就能感知到彼此的位置。”
祈桑在自己手腕上抓了一把,却摸不到任何实体,只能感受到细微的灵力波动,像一团凝滞的空气。
谢亭珏解释道:“除了你我,旁人看不到这个……只有我能解下寻踪。”
祈桑啧啧两声,心想,原来费长老还真挺厉害的。
不过还是他师尊更厉害,什么都能抢过来。
谢亭珏不知道祈桑在想什么,他在专心给祈桑套层层保护术法,顺道叮嘱许多。
就算知道了,他也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为什么在祈桑心里,他就是个喜欢抢别的长老法器的仙尊。
一层一层的咒语套到祈桑身上,虽然无形,他却莫名感觉身体沉重许多。
“好了师尊,再套下去我要变成行走的佛光了,路过的鬼看我一眼都得被原地超度。”
谢亭珏终于收了手,表情似乎仍觉得不满意。
“稍后我们应该会被带到不同地方,但是我会来找你的,遇到旁人,你首要的事情就是保护好自己。”
祈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还有心情反过来宽慰谢亭珏,拍拍对方的脑袋,示意对方不必过于担心。
“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放心啦师尊,我应该比你想象中要厉害一点的。”
因为不放心阿宝,祈桑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
阿宝应该是已经清醒过来了,惨白的脸色逐渐变得红润,身上的鬼气也慢慢消散。
他迷茫地看了眼四周,发现黑漆漆又没人陪他,害怕得哇哇大哭。
确定阿宝身上诅咒已解,祈桑这才放下心。
有人要搀扶他上花轿,他一把拍开这人的手,三下五除二就跳上了花轿。
花轿内还摆着一套喜服和红盖头,祈桑嫌弃地推了推,“这人变态吧,难不成还想要我在轿子里换衣服吗?”
祈桑掀开花轿侧面垂着金流苏的帘子,看着与鬼魂格格不入的谢亭珏。
所有人都在望着前方的路,希望能尽快到达地方,只有谢亭珏一瞬不瞬地看着祈桑。
“师尊,你快些来找我哦。”祈桑趴在窗户上,笑眯眯挥了挥手,“我可不想和这变态过日子。”
谢亭珏承诺:“会的。”
祈桑笑眯眯的,又说:“比起和他一块,我更想和师尊一起……感觉也不错。”
谢亭珏:“……”
沉默了许久,直到耳根都微微泛红,他才艰难道:“……好。”
花轿外的鬼眼观鼻,鼻观心,权当什么也没听见。
做鬼好难哦。
虽然外面的小鬼尽力让花轿平稳,但可惜他们飘惯了,突然走起路来难免一颠一颠的,花轿摇摇晃晃,祈桑只能尽力维持平衡。
他怀疑自己在见到对方之前,就要被这人手底下的小鬼颠晕了。
本以为还得要一会工夫才能到,结果祈桑刚坐下和判命玩了一会,轿子就停了下来。
祈桑掀开窗户的帘子在四处观望了一番,发现那些小鬼,以及谢亭珏全都消失不见了。
好在手腕上的黑色细线还在,证明谢亭珏还能找到他。
花轿正对面是一座古宅的大门,石狮子恢弘气阔,显然这户人家非富即贵。
祈桑等了一会,也没见有人出来,他不想没头没脑就进宅子里,谁知道里面有什么。
为了试探对面的底线,祈桑故意朝外面喊:“能不能放我回去啊,我不嫁了。”
喊完,祈桑略有些尴尬,心想幸好师尊不在,不然这可丢死人了。
一道声音自花轿一侧响起,温润清透,像是在阳光下飘起的雨,哪怕是湿润的,依然是温暖的。
“说不嫁就不嫁,想悔婚吗,桑桑?”
对方在花轿的视线死角。
祈桑听到声音后愣了一下,扒开窗帘的动作微微顿住。
那人一手掀开暗红色的绣花布门帘,另一手掌心向上,准备牵着祈桑下花轿。
“还不下来吗,要错过吉时了。”
祈桑脸色惊疑不定,眸光闪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他没有犹豫,牵上这人的手。
——确实是,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觉。
这个场景实在是太眼熟了,祈桑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的画面。
无数次都是这人宽大的手掌牵起他。
牵着他在山林采果子,在溪边抓鱼。
祈桑不自觉紧张起来,唇角抿起。
下了花轿,他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面容。
祈桑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声音有些发涩。
“……好久不见了,萧彧。”
萧彧的模样还是祈桑记忆中那般年轻,眉梢眼角挂着的笑意也都与往日无常。
“是生气了吗?桑桑?你以前都叫我哥哥的。”
本该死去,连尸骨都被人破坏了的萧彧……
此刻,竟完好无缺地站在祈桑面前。

上花轿时明明是子夜, 此刻却是日暮黄昏。
稀疏的云层透出橘红的光,鸟雀垂翅落在周边的古木上,昏黄的光勾勒出屋檐的边缘。
祈桑被萧彧牵着下了花轿, 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人, 心里千万种疑惑徘徊, 最后却也什么都没问出口。
萧彧眼神温和, 气质如青山,簌簌冰雪落在上面也会被融化成蜿蜒的清溪。
他死时清瘦, 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憔悴, 然而此刻的他却面色红润, 手上的动作平稳有力。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祈桑一直都看不出他的身份——明明无所不能, 身上却没有修为, 是个完完全全的凡人。
祈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笑一声:“你可不是我的哥哥……萧彧他早就死了。”
祈桑记得很清楚, 是他亲手收敛尸骨, 雕刻石碑,独自下葬了萧彧。
萧彧闻言也不意外,想要继续牵着祈桑的手,带着他进入府中, 却被祈桑挥开了手。
他不意外祈桑的排斥, 只是在真的被对方推开以后, 脸上露出了怔然的表情。
几息后,萧彧收敛了脸上的所有情绪。
“桑桑,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祈桑不再是从前好糊弄的小少年了, 他语气平缓却字字尖锐地指出这个幻境里的问题。
他每指出一点,面前萧彧的脸就会变得更加苍白一点, 像是孤魂野鬼的魂力被抽走了。
从前会顾及哥哥感受的祈桑,此刻却铁石心肠得一点也没有心软。
罗列完所有不对劲之处,祈桑一双沉静的眼睛直直看着萧彧:“如果你真的是萧彧,那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萧彧的身上穿着红色的新郎喜服,大红色本该衬得人喜庆,却因为祈桑冷淡的视线,而让萧彧生出几分惨淡的感觉。
祈桑耐心地等着萧彧的回答。
过了很久,萧彧终于开口,却对此只是避而不谈:“……我们快进去吧,要误了吉时了。”
这句话一出,祈桑的眼神里闪过几分失望,他溢出一声讥讽的笑。
“萧彧,这么多年过去,你果然还是一个胆小鬼。”
萧彧还想说什么,却被祈桑打断:“我没穿喜服,也不打算和你拜堂。”
萧彧脸色白了白,但因为早有预料,还是能勉强笑道:“你若是不喜欢那套喜服,我们可以再去挑别的。”
这话着实是有些卑微,祈桑定定地看了萧彧一会,突然笑了。
笑容像是浸江秋月,温柔得像一滩春水,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冷意。
祈桑抬起手为萧彧抹平了衣领上的褶皱,弯起眼喊了一声:“哥哥。”
萧彧还没来得及回以同样的笑容,就在听到对方下一句话的瞬间骤然僵住了脸。
祈桑的语气还是那么轻跃:“哥哥,你让谢亭珏进来好不好?”
萧彧脸色僵硬,“我不知道他是谁。”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些小鬼没告诉你吗?”祈桑笑容温柔,但在萧彧看来,其实是有些残忍的,“我说,我宁愿和他一起拜堂,也不想和你成亲。”
萧彧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紧,连手背上都爆出青筋,似乎在很努力地压抑着什么情绪。
甚至有一瞬间,祈桑都觉得萧彧会切断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让他只能永远待在这个幻境……
但是没有。
萧彧只是在一场很漫长的对峙之后,率先低下了头。
“桑桑是不喜欢我挑选的日子吗?没关系,我们可以……”
祈桑打断了他。
“下一个吉时是在什么时候?”
萧彧再次牵上祈桑的手,这一次后者没有躲开,任由对方带着他进入宅子内。
“明日,后日……只要你想,每一天都会是吉日,每一天我都会将我们的喜堂布置成你喜欢的样子。”
萧彧刻意地避开有关谢亭珏的话题,祈桑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进入宅院,祈桑观察四周。
屋檐下挂着红绸,门窗上贴着双喜,地上没有落叶,瓶子里的插花鲜妍,每一处都精致到挑不出任何错误。
祈桑随着萧彧走过九曲回廊,看着庭院里的池水中游动着锦鲤。
池塘边栽种着一排桃花树,飘下的落花浮在水面上,像是一幅淡彩水墨绘就的画卷。
祈桑蹲下来用手拨了拨水,说:“为什么要种这么多桃树?”
萧彧没有直接回答:“或许是因为我喜欢,或许是因为这里只种得活桃树。”
“哦。”祈桑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再带我去看看其他地方吧。”
萧彧拿出一张丝帕,细心地为祈桑擦拭着手指缝里的水。
在擦过对方手腕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没有让祈桑发现异常。
祈桑向萧彧询问他今天晚上住在哪里,似乎已经不在意对方将自己“关在”幻境里这件事。
萧彧走在前面带路,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祈桑在背对他时,状似无意地扭了扭手腕,确认绑在上面的“寻踪”依然在发挥作用。
等到萧彧回过头,祈桑的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笑容,就像当年桃花村里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少年。
看着祈桑脸上全无城府的笑容,萧彧就像是骤然被灼烧一般,忍不住微微偏头,避开了这道视线。
房间距离这里不远。
萧彧为祈桑准备的屋子很宽敞,里面摆着的东西都是祈桑喜欢的风格。
祈桑笑眯眯戳了戳萧彧的脸:“这么久过去,哥哥还是记得我的喜好……有吃的吗?”
“我早就猜到了你会想要,已经准备好了。”萧彧转身出门,“你在这儿等一会,我去拿给你。”
祈桑挥挥手,“好哦哥哥。”
乖巧得仿佛他们从前的隔阂都不存在。
等萧彧关上门,祈桑的表情顿时变了。
他迅速将手指搭在“寻踪”上,让灵力顺着寻踪传出去,寻找谢亭珏的位置。
灵力传到一半便被无形的屏障断开。
祈桑怕被萧彧察觉异常,迅速收回灵力。
片刻后,萧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停在了祈桑门口,“桑桑,我可以进来吗?”
祈桑打散周围的灵力波动,道:“可以呀。”
萧彧推开门,将手上端着的托盘放在桌上,是一盏透色的素醒酒冰,被雕成了莲花的形状,浸在奶白色的羊奶中,上面还有切碎的鲜果。
“桑桑,你尝尝,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再改。”
祈桑用白瓷勺转了转素醒酒冰,等到上面均匀地裹上了羊奶,勺下一块莲花瓣。
其实味道是很好的,但是祈桑只吃了一口就放下勺子:“如果我不喜欢,我们可以去外面吃吗?”
萧彧原本正用期待的神情看着祈桑,闻言微微垂下眼:“桑桑,你知道的,这里有些特殊……最好还是不要出去。”
他说得含糊不清,似乎在有意回避这个事实。
“你要把我关起来吗?”祈桑拖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萧彧,“可是萧彧,你没办法关我一辈子的。”
这句话像一把温柔刀,听着柔情似水,但内里的含义却一刀扎在人的心口上。
在萧彧的记忆中,他从没有和祈桑如此针锋相对过。
明明是笑着看着对方,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想要伸手摸上明月,却只摸到湿润的雾气。
“我不会关着你。”萧彧声音很低,“我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我永远也不会做让你难过的事情。”
祈桑抬起一只手,隔着木圆桌捏上萧彧的下巴,呈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者姿态。
“萧彧,你不是想要和我成亲吗?我们是兄弟,是家人,也可以成亲吗?”
从前的祈桑真的就没意识到,萧彧对待他的态度已经超越了寻常的“兄弟之情”了吗?
他早就发现了,但因为在乎萧彧,所以愿意包容对方,陪着对方一起装傻。
如今他旧事重提,代表的意思也很明显了。
——他已经不像从前一样那么在乎萧彧了,所以也不会再装傻,而是选择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萧彧静静地坐在木凳上,骤然变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像,连一句苍白无力的辩解都说不出口。
过了很久,萧彧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却不是任何辩解,而是一句道歉。
“对不起,桑桑。”
“我一直都心悦你。”
喜欢不是羞于启齿的事情,喜欢祈桑更不是。
可耻的是他见不得光的心思,以及渴望将月光淋进浑水的欲念。
祈桑笑眼弯弯地将捏着萧彧下巴的姿势,换成类似抚摸侧脸一般的温柔。
“你不需要和我道歉呀,哥哥。”
祈桑又叫他哥哥了,甚至语气都没和从前有半分变化,但萧彧却在听起下一句话的瞬间,手脚冰凉。
“我一直知道你喜欢我。”
祈桑的手指纤细,手掌很冷,带着一股暗沉玉兰的香气。
“但是我知道我是不会喜欢你的,所以,我不在乎你是什么心思。”
萧彧抿了抿唇,什么话都没说。
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的手指按在一个杯子上,准备翻开茶杯倒水。
然而祈桑却伸手按住了这个茶杯,制止了对方的举动,无形的硝烟弥漫在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之间。
祈桑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眼神却冷了下来。
“萧彧,既然你出现在了这里,那就证明……你果然是个骗子。”
萧彧知道祈桑是什么意思。
祈桑一字一顿,视线落在萧彧的脸上,不放过对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我一直以为,当年是我杀了你。”
如果你死了,我会永远愧疚。
——但你却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第五十七章
在萧彧的记忆中, 祈桑身上一直是明媚的桃花香,像他的眼睛一样,落入水中也温柔多情。
但此刻少年身上却是暗沉玉兰的浓郁幽香, 像是陡然从山野间自由自在的桃花仙, 变成了雨后青山里精怪鬼魅。
萧彧抬手握住祈桑搭在自己脸上的手, “我是病死的, 和你没有关系。”
祈桑抽出了自己的手,哼笑一声:“你自己不想活, 我能有什么办法?”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萧彧凝望着祈桑的眉眼, “桑桑, 你如今可比从前要容易生气许多。”
祈桑重新拿起白瓷勺, 慢吞吞吃着素醒酒冰。
“还不是因为你在我这儿欠了债……当年为了医你, 我把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 结果你说不活就不活了。”
萧彧垂眸轻笑一声,“是我的错。”
祈桑不假思索道:“当然是你的错。”
萧彧耐心地接过话:“那你想要什么补偿?在这个幻……地方, 只要是你想要的, 我都可以给你。”
祈桑含着一口素醒酒冰,慢吞吞嚼了嚼。
半晌后,他才含糊不清道:“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
窗户没关紧, 窗外的桃花香一路飘进了屋内, 逐渐盖住了祈桑身上沉沉的玉兰香。
萧彧说:“我们明日就重新举办大婚, 可好?”
祈桑纤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睛里意味不明的情绪,“萧彧,你还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这便是你想的补偿?”
萧彧起身关紧窗户, 背对着祈桑,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 还带着习惯性的笑意。
“桑桑,这世间没有比我更有诚意的人了。”
祈桑回过头,看着背对自己的萧彧。
“说说呢,你的诚意在什么地方?”
萧彧已经关好了窗户,却没有重新转过身,而是低头看着窗框,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背对祈桑,缓缓道:“桑桑,你如今修的是无情道,对吗?”
祈桑“嗯”了一声,没有发表多余的评价。
窗户关紧之后,室内的光线一下子就昏暗了许多。
黄昏的光模模糊糊照透窗户纸,只照亮了离窗户最近的萧彧,并没有照到祈桑身上。
“杀了我吧,桑桑。”萧彧偏过头看着祈桑,“成亲以后,我便是你的夫君……杀夫证道,我愿意成为你修道路上的垫脚石。”
祈桑吹开桌上放着的火折子,点燃了桌上摆的蜡烛,“我对你又没有感情,算什么杀夫证道……只是成亲而已,就能骗过天道吗?”
萧彧只是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你还真是有趣,萧彧。”蜡烛晃动的光照亮了祈桑如玉的面庞,“难道你觉得在我心里,你的价值只是用来试错的吗?”
“我们桑桑从来不是这么绝情的人。”萧彧说,“是我希望如此。”
祈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烛台里的蜡烛慢慢变短,烧化的蜡顺着烛身滑落,留下长长的痕迹。
这截蜡烛本身就已经被烧了一半,在祈桑点燃之后,很快就摇晃着火光,马上要烧到底端。
在蜡烛自己熄灭前,祈桑吹熄了蜡烛。
他说:“如你所愿,哥哥。”
萧彧将成亲的日子定在三日后,本身喜堂就已经被布置好了,所以时间倒也不算仓促。
期间祈桑有询问过对方关于宁安镇的事情,但因为萧彧闭口不言的态度,他很快就放弃了追问,专心准备大婚。
这些日子里,祈桑就像忘记了从前的所有隔阂,每天都跟在萧彧身后,像是一个粘人的小尾巴。
有某些时刻,萧彧一恍惚,甚至觉得祈桑眼里满是对他热切的喜欢,但很快他就回过神,看透对方眼底的淡漠。
——祈桑只是为了骗过天道罢了。
杀死一个自己“喜欢”的夫君,总比杀死一个刚刚冰释前嫌的哥哥效果要更好。
这三日里萧彧每天都带祈桑出门,去不同的地方,吃不同的小吃,街上热热闹闹的,是裕州的阙镇。
祈桑好像已经忘记了要离开这里,和萧彧恩爱得如同凡间的夫妻一般,无论谁来都看不出任何端倪。
三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大婚当日,萧彧重新将那套红色的喜服拿到祈桑房间,在对方的示意下,帮他的“新娘”亲手换上了这套喜服。
“我们走吧。”萧彧牵着祈桑的手,“虽然今日就你我二人,但还是不要误了吉时为好。”
祈桑在对方将要为他盖上红盖头时,拒绝了:“就这样吧。”
萧彧没有任何意见,“好。”
红烛蜡泪,剪纸双喜,桃花暖香。
他与萧彧都穿着新郎吉服,虽然款式略有不同,但能看出出自一套。
萧彧盯着祈桑看了半晌,眉眼温润。
“桑桑,你知道吗?我等了很多年,才等来今天这场美梦。”
明明祈桑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幻境,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回应了萧彧。
“还能等了多久?你死时我才十六岁,你至多等了十六年而已。”
萧彧没有反驳,但态度却也不像默认。
他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这套衣服很衬你。”
祈桑撇撇嘴,故意和萧彧唱反调,“你准备的衣服难看死了,还有那个红盖头,更丑。”
萧彧细心地帮祈桑理好衣领处的褶皱,“你可以不喜欢红盖头……但喜服是我们一起挑的,你可不许嫌弃。”
随着萧彧的话音落下,祈桑脑海中凭空出现了一段记忆。
——是他陪着本该重病死去的萧彧一块挑选喜服。
在这段记忆中,他的头发用蓝色发带绑了起来……
祈桑记得这条发带,萧彧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只不过萧彧那条有些褪色,看起来很旧了。
祈桑穿着细腻华丽的织金交襟广袖长袍,萧彧的衣服依然简朴。
没来得及等祈桑看清楚其他细节,这段记忆就如同云烟一般消散了,只留下了模模糊糊的印象。
祈桑嘴上说身上这套喜服丑,但事实上,这就是他会喜欢的款式。
为什么这个幻境会这么逼真?
萧彧的性格和长相,也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全无二致,甚至某些他自己都记不清的小习惯,幻境里的萧彧也都还原了。
祈桑愣神的功夫,萧彧弹了弹他的眉心。
“怎么变傻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可别告诉我你想悔婚。”
祈桑:“……不会,拜堂吧。”
哪怕有再多疑问,问眼前的萧彧也注定得不到任何解答,只能顺着幻境的发展,继续走下去了。
萧彧悄悄松了一口气,与祈桑牵着同一条喜球红绸。
长长的红绸在祈桑与萧彧连接在了一起,让两人在这一刻成为彼此最亲密的人。
没有司仪喊拜天地,便由萧彧来代替。
他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下去。
“一拜天地。”
两人面对装扮得喜庆的厅堂,弯腰鞠躬。
萧彧似乎有些紧张,第二声有些干涩。
“——二拜高堂。”
两人都是无父无母之人,但该有的礼仪都得有。
面对两张无人坐着的八仙椅,完成第二个鞠躬礼。
该夫妻对拜了。
祈桑和萧彧同时转身。
没有盖头的遮挡,祈桑将萧彧的表情看得很清楚。
萧彧想要自己尽量看起来严肃一点,努力板着一张脸,眼睛却都是笑意。
——萧彧真的很开心。
祈桑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这不是一个低劣的幻境,靠读取记忆就能创造出来的“假人”。
尽管很早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在此刻真正确定眼前的“萧彧”,就是他认识的那个萧彧时,祈桑的心口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礼成,两人步入喜房。
红烛摇曳的喜房,祈桑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萧彧,你为什么要和我成亲?”
明明早有答案,祈桑却又问了一遍。
他注视着萧彧的眼睛,“我想知道真正的答案。”
这话在这大喜的日子问出来,实在是有些扫兴了,但萧彧从不会怪罪祈桑,也不会觉得祈桑有什么不对。
萧彧从前总是遮掩爱意,如今终于不再遮掩,大大方方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祈桑。
“桑桑,因为我一直一直,爱着你。”
相似的语气,萧彧曾对祈桑说过另一句话。
从前的萧彧总是给人很沉重的感觉,眼神里像是藏着很多事似的。
在祈桑的记忆里,萧彧只说过——
“桑桑,因为我想一直一直,陪伴着你。”
尽管祈桑早就知道萧彧那些没有藏好的心思,但因为在某些时刻有些迟钝,过了这么多年,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原来那时候的萧彧,想说的不是陪伴,而是爱。
祈桑没能给出任何回应。
萧彧没有在意对方的沉默,因为他将自己的爱意说出口,也不是为了一定得到回应。
喜欢从来就只是一个人的事情。
祈桑瞧见身边有两杯交杯酒,便端起一杯递给萧彧,“哥哥,我们该喝交杯酒了。”
萧彧端起酒杯,与祈桑挽着手喝下了第一口。
按照习俗,再交换酒杯,一同饮完剩下的酒。
喝完交杯酒,萧彧却没有松开祈桑。
反而借着这个姿势,顺势抱住了祈桑。
祈桑手上还握着酒杯,也没推开萧彧。
“哥哥,不会一杯花雕酒就把你灌醉了吧?”
萧彧笑了笑,终于松开了祈桑,还顺便弹了下祈桑的眉心。
“酒量不好的是你吧?之前去秀姨家吃饭,你喝了两杯桃花酒就醉了,闹了好久,最后是我把你背回家的。”
祈桑也记得这件事,却不承认。
“有吗?我酒品可好了,我应该直接睡了吧?”
萧彧露出嫌弃的表情:“你喝醉了就玩泥巴,一晚上给家里的几只鸡捏了好几个泥巴房。”
祈桑不满,“你不是说那是邻居家的小瓜捏的吗?”
“我哄你的,你真信了?”萧彧乐了,“难怪你过了几天给小瓜编了几只蛐蛐,原来是怕他再来我们家鸡圈玩泥巴?”
祈桑不可置信,“你居然骗我?”
难为他学编蛐蛐学了好几天。
萧彧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抚摸上祈桑的脸颊。
“我骗你的事情多着呢,桑桑。”
祈桑在萧彧的表情里明白了什么,没有追问下去。
萧彧的身体微微往前倾,似乎是想要在祈桑脸上落下一个吻。
祈桑没有躲开,温柔的桃花眼专注地看着萧彧。
然而在祈桑近乎默认的态度下,萧彧却没有继续向前吻上少年的脸。
两人的距离有些过于近了,这是他们从前从没有过的亲近距离。
萧彧的身体再微微往前倾半寸,就能亲吻上他如今名正言顺的爱人。
可他眼睑颤了颤,却只用手掌托起祈桑的一缕头发,在上面落下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萧彧又靠近了祈桑,但这一次,他只是为了给祈桑一个拥抱。
“桑桑,我记得我死的时候,你可是一滴泪都没有为我流。”
这句话相当于撕开了本就一触即碎的伪装。
祈桑默了默,笑了:“是啊,你骗了我,我早就恨不得你去死了。”
萧彧听完这话,却没有生气。
“这很好,桑桑……不要为了我难过。”
祈桑推开了萧彧,捏住了对方的下巴,审视地看着对方,“所以萧彧,你不远万里地来到宁安镇,就是为了让我杀了你,是吗?”
从前,只要祈桑脸色一冷,露出一点生气的情绪,萧彧就已经急得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用来哄好对方。
可如今,他只是坐在原地,用一种很悲伤的表情看着祈桑,“桑桑,我已经是一缕孤魂,杀了我,也只是让我回到本来的归宿。”
祈桑抿了抿唇,“我现在当然不能杀了你……我还不知道该怎么从这个幻境离开。”
“你知道的。”萧彧很平和很温柔地看着他,“在我们见面之前,我就告诉过你答案了。”
萧彧的眼睛仿佛在说。
——桑桑,你很聪明的。
——你早就发现了,只是心软了。
祈桑当然知道,也正是如此,他才觉得异常可笑,“萧彧,你真是太狠了。”
萧彧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好情绪,但还是瞬间红了眼眶。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曾几何时,他也曾幻想过与祈桑成亲时的画面。
于是他亲手设计了一个纹样,说要绣在祈桑的盖头上。
祈桑在刚上花轿时,就在红盖头上发现了那个纹样。
——他从最开始,就知道接他成亲的人,是萧彧。
萧彧将一样柔软的东西放在祈桑手上,正是那块被祈桑说“难看”的红盖头。
祈桑攥紧了掌心的红盖头,将鲜亮的红盖头攥出难看的皱痕,可是此刻已经没有人在意它了。
祈桑问:“我该怎么杀了你?”
萧彧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放在祈桑掌心。
“我现在只是一个孱弱的孤魂野鬼,你能想到的任何方法都可以杀了我。”
祈桑低头看着掌心那柄锋利的匕首,“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就像今天这样,你又莫名其妙地把我拉入了幻境。”
萧彧是笑着的,说出的话却很残忍。
“不会了,桑桑。”
“你还记得我送你那个吊坠吗?"
祈桑当然记得。
那个吊坠如今就挂在他的脖子上。
萧彧摸了摸祈桑的脸,没有半分暧昧旖旎,只有最单纯的亲昵。
“我死前曾有一缕残魂附在上面,所以如今才能再见到你。”
明明得到了生离死别的答案,祈桑却连眼眶都没红,“萧彧,我都要走了,你还不肯哄一下我。”
萧彧从祈桑手中拿过那块红盖头,小心抚平上面的皱痕。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愿意在见你最后一面时,依然对你说谎。”
红盖头上的皱痕没办法彻底抚平了,萧彧只能尽力恢复。
他说:“桑桑,让我来为你盖上红盖头吧。”
祈桑默了默,在铺着红色被褥的喜床上坐下。
萧彧走到祈桑面前,就那么站着,又看了祈桑好久。
许久之后,萧彧才摊开手上的红盖头。
缓慢而珍视地盖在了祈桑的头上。
红色的丝绸缓缓遮盖了祈桑的所有视线。
他感觉有人隔着红盖头,弯下腰,珍视地亲吻了自己的侧脸。
明明面对离别,那人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润。
“庆合卺,期偕老……能与你共饮合卺酒,也算是圆了我白头偕老之梦。”
祈桑问:“你没有遗憾了吗?”
萧彧的语气仍是笑着的,“无憾了。”
祈桑抬起手,摸上面前这人的脸颊。
“你骗不过我的,哥哥。”
“你的眼泪把我的盖头都弄湿了。”
萧彧没有说话了。
祈桑只能感觉到自己被萧彧牵着的手上偶尔落上一两滴冰凉的眼泪。
曾经的祈桑在面对死别时,就一滴泪都没有流。
如今他修了无情道,就更加不可能露出难过的情绪了。
萧彧默默看着祈桑。
少年盖着鲜红的盖头,骨节分明的手上握着一柄匕首,刀尖没有对准任何人。
萧彧握住祈桑那只拿着匕首的手,慢慢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祈桑的视线被红盖头遮挡,只能感觉到自己握着的匕首狠狠扎入了某个地方。
手上又摸到了液体,但不同于刚刚的眼泪,这是粘稠温热的。
祈桑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脑袋里的眩晕让他忍不住松开握着匕首的那只手。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祈桑感觉到有人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依然是那种虔诚又珍视的态度。
萧彧静静地站在原地。
看着祈桑的身影逐渐消失,看着周围的幻境慢慢崩塌。
此宵我有逢君梦。
梦里逢君见我无。

古庙掩映在深山中, 寺门口杂草丛生。
山上的气温会比山脚下更冷一些,明明是夏末,山上却已经有了初秋的凉意。
透过回纹窗棂, 一缕没什么温度的天光洒在床头的雕花木柜上, 映出淡淡的金色光晕。
忽然, 祈桑的眼皮微微颤动, 随即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模糊的红色。
他愣怔了片刻, 旋即揭开了脸上盖着的红色丝绸盖头, 脑海里闪过一些破碎的片段。
像南柯梦醒, 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祈桑感觉掌心有些黏腻, 垂眸一看, 发现上面满是猩红, 是萧彧的血。
——不是幻境。
——他真的杀了萧彧。
意识到了这个事实,祈桑本该难过, 但心里却空落落的, 任何情绪的出现都在瞬间消失。
他坐在铺着软褥的雕花刻蝶的红漆木大床上,有好一会一动不动。
祈桑握着红盖头的一角,剩下的部分都垂落了下去,金色的流苏凌乱地落在地上, 像碎掉的太阳光斑。
略微平复了心神后, 祈桑想要伸手将掉在地上的红盖头捡起来叠好, 却有人先他一步,用手握住了红盖头的另一角。
他们一人握着红盖头的一角,就像在握着一条没有喜球的红色牵巾。
熟悉的姿势让祈桑心神一震, 他本能地松开红盖头,抓住了面前之人的手。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他下意识喊道:“……哥哥。”
那人动作微微一顿,亦松开了红盖头。
轻薄柔软的丝绸飘落到地上,成为一摊红色。
对方握住了祈桑的手,因为手上有些用力,暴露了这个人不平静的心情。
手上微微吃痛,祈桑终于彻底回过神。
谢亭珏唇角微微抿紧,似乎在压抑内心的波动,许久后才语气淡淡地问:“桑桑,你在幻境里见到了萧彧吗?”
祈桑这时候才发现,谢亭珏和萧彧在某些时刻,其实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
尤其是冷下眉眼时,简直如出一辙。
祈桑就这愣神的一会儿功夫,让谢亭珏感觉到了不对劲,“桑桑,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就好像在这一瞬间,把他当成了其他人一样。
谢亭珏不想给祈桑太大的压力,于是像往常一样,微微勾起唇角。
然而因为他此刻心情不佳,笑容也显得冷淡许多。
祈桑身上还穿着一袭如火的喜服,鲜亮的颜色衬得少年的皮肤愈发白皙,纤长的睫毛如同流云,遮不住眼底的湖光山色。
他的美是暴力而又直观的,这一点谢亭珏早就知道,少年用一双专注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时,这美丽就变成了更加难以言喻的诱惑。
祈桑突然抬手遮住了谢亭珏的嘴巴,只留下和萧彧最像的眉眼。
凝神看了一会,他说:“师尊,我突然觉得,你和萧彧好像啊。”
谢亭珏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
没有人能够接受被喜欢的人当成别人,谢亭珏当然也是。
他几乎是瞬间就沉下眉眼,拉下祈桑压在他嘴唇上的手。
“桑桑,不管你刚刚在幻境里看到什么,这些都是假的……我们该出去了。”
谢亭珏避开祈桑的视线,蹲了下来,捡起地上的红盖头,递给祈桑。
祈桑手上的血迹尚未干涸,一个不慎就沾在了红盖头上,他抹了两下没能抹掉,反而将血迹晕染开来。
“算了。”祈桑看着脏掉的红盖头,“他又死了一次,或许我该给他再立一座坟。”
不过这一次祈桑没有萧彧的尸骨,也没有萧彧的衣冠,只有一块沾着萧彧血迹的红盖头。
两人手腕上的丝线突然收紧,祈桑手腕倏地一痛,皱眉垂眼看去时,发现“寻踪”悄然断了。
冰晶般透亮的线断落在床上,很快便融化一般消失无踪。
可谢亭珏已经顾不上“寻踪”了。
明明祈桑的脸上没有任何难过的情绪,只是发呆一般看着有些发皱的红盖头,但谢亭珏就是觉得祈桑这时候有点难过。
“你不会为了虚假的幻境难过,桑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们拜了天地,喝下合卺酒。”祈桑攥着红盖头,“然后,他让我杀了他。”
三日的亲密无间,最后一日的求仁得仁。
因为在自己如今最信任的人面前,祈桑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事情。
祈桑没有哭,也没有说自己有多难过,甚至脸上还带着习惯性的笑意。
但是谢亭珏就是知道,祈桑这时候很难过。
他想,如果这时候能哄好祈桑,就算让他去摘天上的星星,他都会去想办法。
可是祈桑不需要星星,祈桑只想要萧彧回来。
死别是这世界上最无解的分离。
从前谢亭珏一直很讨厌萧彧,他觉得这个人心思深沉,诱哄欺骗当时尚且年幼的祈桑。
但是他忘了,祈桑从来就不是天真无邪的人,怎么可能会看不出别人的别有用心?
——杀夫证道。
传闻中无情道大成的必经之路。
萧彧能够毫无顾忌地献祭出自己的性命,只为了让祈桑能够得偿所愿。
谢亭珏扪心自问,如果可以,他也愿意成为祈桑修真路上的过河桥,垫脚石……但是他绝对不可能像萧彧这么无所顾忌。
他希望能够陪伴祈桑。
他没有办法克制住自己的私心。
从这一点上看,他就已经彻底输给了萧彧。
谢亭珏默了默,半晌后才苍白无力地安慰道:“幻境里的事情,都是假的。”
所以别难过,桑桑。
祈桑摇了摇头,却没力气解释什么,只将脖子上挂着的琉璃挂坠拿了出来。
谢亭珏看着挂坠,记忆里流光溢彩的颜色不知为何,黯淡了许多。
想起自己曾被这珠子吸进一段记忆之中,谢亭珏明白了什么。
因为珠子里有萧彧的残魂,所以他才会看见萧彧死前的一段记忆。
谢亭珏揉了揉祈桑的头,让对方抱着自己。
萧彧和祈桑之间曾有过的羁绊,是他没有办法插入的,他只能用自己的办法来安慰祈桑。
“这里没有魂灵留下的怨念,萧彧应该没有遗憾了。”
祈桑将脸埋在谢亭珏的臂弯之中,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这三天我对他有求必应,他要是还有遗憾,我以后就……再也不去祭拜他了。”
谢亭珏调整了姿势,让祈桑靠得更舒服。
他低声笑了笑,语气揶揄:“好狠毒的惩罚。”
祈桑没好气地锤了他一下。
看起来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庆合卺,期偕老。”谢亭珏低声说,“他与你共饮过合卺酒,又拜了天地,或许已经觉得圆满了。”
祈桑抬起头,愣怔地看着谢亭珏。
“师尊,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的?”
看着谢亭珏茫然的神情,他又自顾自的摇了摇头,“算了,没事。”
有时候他的确会有些恍惚,谢亭珏和萧彧实在是太像了。
——但谢亭珏毕竟不是萧彧。
而且,谢亭珏应该也不会愿意被他当成萧彧。
“我们走吧。”祈桑喜服的外袍有拖尾,他嫌弃碍事,便直接用风刃割断了,“还不知道宁安镇现在是什么情况。”
祈桑推开门,发现自己身处的这座寺庙杂草丛生,荒芜一片,“师尊,你来过这里吗?”
谢亭珏摇头:“这里似乎游离在尘世之外,一般人没办法进来,我是靠寻踪才找到你的。”
唯一能解答他疑惑的萧彧已经死了,想再多也没办法求证。
祈桑穿过一道道圆门,向寺庙外走去,院子里的玉兰花香离他愈发遥远了。
在推开寺庙的大门前,他兀然闻到外面飘进来一股浓郁的桃花香,热热烈烈地盈满前门。
祈桑脚步顿了顿,没有推开门出去,而是思忖片刻,在四周找到一棵古树,在旁边用灵力挖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随后将手中的红盖头随意折叠几下,放置在坑内。
谢亭珏见状不由提醒:“桑桑,我们从这里出去了,或许就再也进不来了……你日后若要祭拜萧彧,会有些麻烦。”
祈桑手上动作不停,很快就将盖头掩埋好。
“没关系,如他所愿,我以后不打算再祭拜他了。”
将这块土壤压实后,祈桑问:“我们走了,郭老爷子和他孙子,不会有事吧?”
谢亭珏调起周身灵力,微皱着眉,掐算那对爷孙的命。
很快就有了结果,却不是“安全”或者“危险”的其中一种。
……那两人命格虚无,看不到未来。
谢亭珏如实将自己算出的结果告知祈桑。
祈桑心中瞬间有了很多种猜测,但最后又都一一否定。
“什么情况下,会看不到他们的未来?”
谢亭珏很少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凭借经验回答:“我只遇到过一次这种情况,当时算的是……连肉身都腐烂了的亡灵。”
这世上没有他算不出来的活人命数。
哪怕是死人,如果只是死去不久,那他也能卜算出“横死”或“喜丧”的结果。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祈桑抿了抿唇。
接二连三的蹊跷事件让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谢亭珏问:“还要去找他们吗?”
祈桑没怎么犹豫:“去。”
祈桑所想之事很简单,理由也很纯粹。
——既然答应了郭老爷子要保护好阿宝,那他就一定会信守诺言。
谢亭珏尊重祈桑的意见。
反正他有自信能保护好祈桑。
两人再次御剑飞往宁安镇的方向。
然而过了很久,他们都没再看见那座繁荣小镇的影子。
若说原先只是觉得蹊跷,那此刻就是诡异了。
偌大一座城镇,竟然在半天不到的时间里,凭空消失了。
祈桑循着记忆,回到宁安镇曾坐落的方位,此时这里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林。
他半蹲下来,掌心贴紧地面,探查地下的情况,仍然一无所获。
谢亭珏询问:“要继续找下去吗?”
祈桑的手指拈起一点土,凑在眼前搓了搓。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我们找不到的。”
祈桑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尽数说的出来。
“萧彧给我讲过一个传说,他说这世间有一座寻常人看不见的虺镇,每半月便会挑选一人‘处刑’。”
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从如今的经历来看,虺镇与宁安镇的相似度实在是太高了。
——宁安镇的事情,绝对和萧彧脱不开关系。
谢亭珏试探道:“你这位兄长,简直像是能预知未来一般。”
“他可没那么大本事。”祈桑淡淡笑了笑,“他只是一个逃不开生老病死的凡人而已。”
“师尊,不说他了。”祈桑不想多提萧彧,“既然找不到宁安镇,那我们先回天承门吧。”
还有半月的功夫,便是虚灵渊境开启的时间,无论是为了里面的机缘,还是盛翎说的“往事”,祈桑都不可能错过这次机会。
在御剑回天承门之时,祈桑想起一件事。
“师尊,先前寻踪为何会突然断裂?”
“寻踪将我们的神魂连接在一起,许是在那一刻,我们之中有人的神魂有了变化,让寻踪认不出来了。”
祈桑半懂不懂,“什么情况能让神魂变了?”
谢亭珏举了几个例子,“被人附身,夺舍,魂片碎裂,融合……都有可能。”
天风夹带着细细的水雾打在祈桑脸上,湿凉凉的,却让闷热的感觉一扫而空。
三万里天高之上,人间万丈土地,千仞山高,于此间一观不过渺茫烟云。
想到了某些荒谬的猜测,祈桑忍不住笑出声的同时,心里又轻松了许多。
他和萧彧的相逢是个意外,和谢亭珏的师徒之谊更是个意外。
所以,谢亭珏不可能是萧彧。

祈桑回到天承门时没有声张, 却还是被原星岫第一个发现了。
在谢亭珏“闭关”,祈桑又下山游历后,浮雪殿的那两只小妖兽就没有人管了。
虽说只是几个月的功夫, 饿也饿不死两只妖兽, 但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
早就习惯了每天有祈桑陪伴, 并亲手投喂的两只妖兽,怎么可能乖乖饿上小半年, 绝对会在门派里捣乱。
更何况, 祈桑也不是喜欢虐待自己家小宝的人。
临走前, 他清清楚楚罗列了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 交给了自己的两位好友。
沈纨欣然接受了祈桑的委托, 倒是原星岫一直拿腔拿调, 说自己有空才会来。
但是祈桑和沈纨早就习惯了他这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谁都没有理会他。
当时原星岫看着他们聊天, 一个人在旁边气得要死, 心里发誓绝对不会管这两只妖兽。
然后每当想念祈桑时,原星岫就会跑到浮雪殿来喂栗子糕和小粉果。
终于将两只小妖兽都喂成了小胖兽,它们身上的每一斤肉都是原星岫对祈桑的思念。
这不,今天眼巴巴来喂栗子糕和小粉果的时候, 就遇到了祈桑。
祈桑见到原星岫, 高兴地打了个招呼, “原哥,好久不见呀,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我的小宝们了。”
原星岫咳嗽几下, 略显尴尬。
“也就偶尔,不常来。”
结果栗子糕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他的身边, 一个大跳就叼起了原星岫的腰袋,熟练地从里面翻出食物。
原星岫闭上了眼,好像没看见栗子糕的举动,就可以假装没发生这件事。
祈桑笑了笑,没有继续打趣对方。
原星岫本来都做好准备被祈桑狠狠嘲笑了,结果对方雷声大雨点小,让他都有些不习惯了。
他觉得祈桑下山了一趟,整个人都变得严肃了许多,“你下山了一趟,修为高了是好事,怎么人也和那些个仙尊似的,开始拿腔拿调了?”
祈桑愣了一下,自己都没有发现。
“有吗?我的变化很大吗?”
“可能是我想多了。”原星岫想了想,“你如今无情道参悟到第几式了?”
“我也不知道。”祈桑避开了眼,蹲下来摸了摸栗子糕,“下山前修至第三式,之后的便都是心诀,我没有关注过了。”
心诀无需刻意修行,而是在感悟中自行修成的,只有同修无情道,且修为比你高的人才能看透。
想了想,祈桑道:“我先去后山修行台一趟,你别告诉别人我回来了。”
“行。”原星岫实话实说,“我本来也没有打算告诉他们。”
要是让那群吃饭睡觉都在念着“祈桑祈桑——”的人发现祈桑回来了,只怕得像个丧失理智的走尸一样,扑到祈桑身上。
原星岫想,他还没和祈桑单独相处够呢,绝对不能让那些人知道。
而且祈桑心善,要是有人心思不正,趁机摸了他两下,他估计还以为对方是不小心,温柔地告诫对方要小心一点。
原星岫被自己的想法气到了,决定等会回去不给任何人好脸色,尤其是沈纨,原星岫觉得这人一定能做出这种事。
同门:“?”
沈纨:“?”
修行台上。
祈桑召出判命。
判命正常形态时是一把闪着蓝色流光的伞,似沉静的海,凝视许久,才能窥见平静海面下的暗潮汹涌。
转变为长剑形态,亦然看着低调却不落凡俗,在挥出每一剑时,都带着锐不可当的锋芒。
无情道共有十式,三式剑诀,七式心诀。
下山前他便已学会前三式剑诀。
流玉斩焰,凝光破雪,沧海多情。
之后七式皆为心诀,得看个人悟性。
心诀前三式尚不算难。
春水生鳞,素冰弥泽,玲珑长歌。
讲究的是大爱,与苍生道有相似之处,顾沧焰教过他一些捷径,参悟起来难度骤减。
让无数无情道修士止步的多为最后几式。
明朝花谢,漫漫蒹葭,莫妄明霞。
而第十式更是从古至今,无人修成。
是以万年来,从无无情道大成者。
——大道。
这就是第十式。
祈桑走进后山之中,这里有一片是为弟子专门设置的训练幻境。
幻境内模拟了几千年前的仙魔战场,血海与哭嚎,尖叫与嘶吼,最真实地还原了凶恶的战场环境。
祈桑将自己的弟子令牌放在幻境入口。
很快,便有一道白光将他笼罩其中,周身的风逐渐变得灼热,嘈杂的嚎叫声也大了起来。
一入幻境,便有源源不断的魔族举着刀斧朝祈桑袭来。
祈桑不慌不忙地侧身避过,抬起判命砍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魔族。
面容可怖,满身血腥,足有一丈高的牛首人身魔物被拦腰砍断。
鲜血溅在祈桑脸上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恐惧的情绪,只是不满于自己的身上被弄脏了。
周围不断有人死去,有些是魔物,有些是同门。
祈桑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因为只要他分心片刻,便会被源源不断的魔物撕碎。
无情道第三式,沧海多情。
名字听着博爱,实则是个最无情的杀器。
心诀修得越好,沧海多情的杀伤力就越高。
因为没有人做对比,祈桑不知道什么样算好,什么样是不好,只是挥出的每一剑都无往不利,应该算得上好吧。
当初他练成第一式流玉斩焰时,高兴得恨不得告诉所有亲友,如今修为高了,倒是更加沉稳了。
战场上被投放的魔物越来越多了。
祈桑游刃有余地斩杀他们,到后来,身上的衣服几乎变成了血红色,他也沉浸在了杀伐之中。
直到在满是嘶吼声的战场上,他听见了一声微不可察的求救声。
顺着声音看去,是一个满脸血污的男人跌倒在一边,庞大的魔族在他身边走过,险些将他踩死。
战争已经开始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有误闯进来的村民,还活了这么久?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
村民只是发出了细微的动静,便被没有理智的魔族抓住,他痛哭流涕地看着祈桑,叫喊着求救。
虽然祈桑在第一时间就提着剑斩向那个魔族,但他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可以救下村民。
——或许等他到那了,村民已经被撕碎身体。
就在这时,祈桑倏然发现另一边,有一位师兄将要被魔族偷袭。
只要他此刻调转剑锋,就可以救下那位师兄。
无论是从“亲近远疏”,还是从所谓的“利益最大化”方面考虑,祈桑都应该去救下师兄,而不是一个素昧平生,连是不是魔族假扮的都不知道的村民。
但祈桑只犹豫一瞬,便决定继续救下村民。
然而或许是因为他那一瞬间的犹豫,或许是他本来就救不了村民……
总之,等他斩下魔族的头颅时,村民已经被刺穿了心脏,胸膛中喷射出的血,正好溅在祈桑的脸上。
在战场上厮杀了这么久,祈桑的身上早就满身血污,黏腻腻地散发着血腥味。
——可脸上溅上的新鲜的、温热的血液,触感还是那么明显。
刚刚还用求救的眼神望着他的村民,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这的的确确是真实的人,而不是魔族幻化出来的假象。
祈桑回过头。
刚刚那位将要被偷袭的师兄,此刻已经被魔族刺穿了喉咙,面色死白的捂着脖颈上的血窟窿,慢慢跪倒在地上。
最终,祈桑一个人都没能救下。
魔族杀掉了周围所有的敌人,转而将带血的屠刀砍向了祈桑。
他一动未动,静默地站在原地,看着闪着银光的斧头劈向自己。
下一瞬,一道白光在眼前闪过。
祈桑被传送出了幻境,回到了天承门后山。
幻境里带来的一切都消失了,模糊了。
唯独村民和师兄的死状,祈桑记得清清楚楚。
后山只有他一人,过了好一会,才有人上山。
是顾程镜,他并不意外祈桑待在后山,显然是特意来找他的。
“师弟,好久不见,掌门让你……”
话说了一半,顾程镜的声音顿住。
祈桑的嘴唇上没有什么血色,似乎刚从修行台的幻境里出来,还有一些不适应。
顾程镜大步走到祈桑面前。
“师弟,你怎么了?”
因为在幻境中消耗了太多体力,祈桑跪坐在修行台前的蒲团上休息,表情似有许多事想不通。
他将自己在幻境中遇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告知了顾程镜,“修行台似乎没有给我救下村民的理由……在修行台的意识里,我不应该去救村民。”
在幻境里,师兄能在战场上诛杀魔族,并且只要祈桑出手,一定能够救下对方。
而村民孱弱到只是一个累赘,甚至还有可能是魔族假扮的。
“我第一反应便是,救师兄才是正确的决定。”祈桑仰起头,看着顾程镜,“可是人命是不应该被比较的。”
曾经祈桑曾和商玺说过,人不是商品,不应该被定义“价值”,可是他如今却违背了曾经的信念。
顾程镜思忖片刻,便明白了祈桑在纠结什么。
“救人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为了什么理由才去救的,否则不救便会成为业障。”
没有人能够救下全天下人的苦难。
就算有,那也一定不是凡人,而是只存在于禁书中的神明。
祈桑静坐在原地。
其实他也明白,自己没必要纠结这些。
……或许等他变得足够强,像三万年前那样,就不用再纠结这些了。
顾程镜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祈桑,天承门上下,无人修习无情道。
反倒是剑潮宗的掌门修无情道,可惜两个门派一直势同水火,应该是没机会去问了。
既然只是幻境里的事,多想无益。
祈桑拍拍身上的灰土,站了起来:“师兄,我们走吧,总不能让掌门大人一直等着。”
顾程镜知道祈桑是个看得开的,便没再多劝。
“短短一年,你便到了元婴中期,若是你从小修道,如今怕是已经取得了了不得的成绩了。”
面对熟悉的师兄,祈桑没有谦虚,因为他的确有骄傲的资本,客套了反而会显得虚伪。
“多谢你呀师兄,不过若是我早十年开始修道,如今应该会变成像我师尊一样的冰块,所以还是现在这样最好啦。”
顾程镜不敢妄议仙尊,闻言却还是忍俊不禁。
他带祈桑到了器灵阁,说顾沧焰在这里等他。
祈桑进入器灵阁内,迈过几个拐角就见到了顾沧焰,他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掌门。”
顾沧焰走到祈桑面前,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扶他直起身。
“你以前从不会这么认真地行礼,下了山一趟,怎么还被凡间俗礼教坏了?”
祈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们可教不坏我,得是我带坏他们。”
顾沧焰端详了一番祈桑,旋即爽朗地拍了拍祈桑的肩膀。
“几月不见,你竟已是元婴中期……我和你师尊当初,还是太小瞧你的天赋了。”
毕竟祈桑是千万年未有一遇的神格。
若是不出意外,未来祈桑多半会成为自“那位”之后的第二位神明。
顾沧焰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有些担忧。
只是如今天地间灵气稀薄,也不知道能不能够让第二位仙修飞升了。
顾沧焰带着祈桑走到武器架前,诸多天地灵宝陈列在祈桑面前。
“虚灵渊境马上就要开启了,你若没有贴身武器,可从这里挑选。”
祈桑谢过顾沧焰的好意,作揖道:“多谢掌门,不过不用了,我已寻到最适合我的法器。”
“哦?”顾沧焰饶有兴致,“可否给我看看?”
祈桑轻轻弹了下腰间挂着装死的判命。
“别装死啦,出来露两手吧,判命。”
要不是怕给祈桑添麻烦,刚刚判命早就变回原形飞来飞去了。
本就好动的判命瞬间精神了,迅速变回原本的模样,在空中转圈圈。
顾沧焰原本还笑眯眯的,待见到判命原型是一把流光伞时,微不可察地愣了一下。
是不是曾有记载,数万年前,某位大能的武器,也是流光伞?
——原型是流光伞的神器,可不多见。
判命激动地在屋子里飞了几圈,顺带着撞碎了三个花瓶,两张桌子,一把椅子。
祈桑嘴角抽了抽,满脸黑线地将判命召了回来,“抱歉,掌门,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激动。”
“无碍。”顾沧焰饶有兴致,“你这武器是从何处得到的?竟这般有灵性。”
祈桑讲在双萝镇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其中包含凤烨的事,只略去了盛翎和商玺,以及那个诡异的珍珑棋局。
“原来凤烨藏在这里了,居然修了邪魔歪道,看来我师弟要伤心一番了。”
祈桑先前传信回来,并没有说明凤烨的事,只说双萝镇出现了邪祟,需要宗门协助清除,但等天承门派人赶到那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祈桑不敢评判长老的事,便绕开了话题。
“判命是我从深海里的一处密室偶得的,乍一见到便极其亲人,与我有缘,我便将它带了回来。”
“确实亲人。”顾沧焰笑容儒雅,“自化为原形起,它便一直绕着你飞,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祈桑闻言笑了笑,摸了摸判命的伞柄,圆润的白玉似乎在微微发烫。
顾沧焰建议:“既然你已有法器,那便顺便在此契约本命法器吧。”
祈桑点了点头,准备跟随顾沧焰进入契约仪式坛。
然而刚才还没头没脑,飞来飞去的判命,却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往那儿去。
试了几次还是不行,祈桑也不好勉强判命,只能作罢。
顾沧焰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但幸好祈桑并不在意。
——剑灵不愿意结契有很多种情况,但都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顾沧焰说:“虚灵渊境内只允许携带本命法器入内,但你情况特殊,我提前说明,应当也无大碍。”
祈桑问:“顾掌门,虚灵渊境里,有什么啊?”
顾沧焰也只在弟子时期去过一次。
等后来当了掌门,于情于理都不能进去了。
顾沧焰组织了一下语言,再次开口时,语出惊人。
“或许,你可以把虚灵渊境,当成一个人人当真的骗局。”

面前的顾沧焰表情平淡, 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多么语出惊人的话。
祈桑有些惊讶,“掌门何出此言?”
室内一片狼藉,都是刚刚被判命撞碎的桌椅或瓷器碎片, 顾沧焰调动灵力, 让一切都恢复如初。
“你觉得世人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进入虚灵渊境?”
祈桑抱着判命, 思索道:“因为里面天材地宝无数?”
顾沧焰肯定道:“里面的确有无数奇珍, 甚至还有不少半神器,但是这些千载难逢的机缘, 却从没有人带出来过, 因为……”
在顾沧焰开口之前, 祈桑谨慎打断:“掌门大人, 这是我可以听的吗?”
不会刚听完, 就被天道灭口了吧?
最近的天道有点阴晴不定的样子。
顾沧焰哑然失笑:“既然我敢告诉你, 那就一定是你可以知道的。”
祈桑这才放下心,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顾沧焰接着道:“我那年进入虚灵渊境, 是为了保护师弟妹, 对于那些机缘没有太大的渴求。”
祈桑有些好奇:“我师尊没有跟着一起去吗?”
顾沧焰默了默,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管谢亭珏的死活,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你师尊当年因为殴打同门被关在禁地了。”
祈桑:“……?”
顾沧焰说:“你师尊当年脾气很差。”
祈桑噎了一下。
我听出来了。
顾沧焰说:“我用神识探查了虚灵渊境的地形,你猜是什么样的?”
祈桑猜不出来, 摇摇头。
顾沧焰说。
“——是寿棺。”
虚灵渊境内气候温暖, 栽种着无数棵名种楠木, 林木栽种成前端宽后端窄的样子,正是寿棺的形状。
顾沧焰看着祈桑,好似只是无心之言。
“有一瞬间我竟觉得, 整个虚灵渊境不过是一人的灵柩,那些可遇不可求的奇珍异宝, 都是这人的陪葬品。”
祈桑脸上没有异色,自然接话:“若真是如此,为何还要每隔数十年便开启一次?”
“谁知道呢。”顾沧焰说,“或许是为了让人不要忘记此地埋葬着谁。”
祈桑笑了笑,“确实有些诡异。”
他很识趣地不多问,道谢后告辞。
看来这个虚灵渊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不一般。
在祈桑离开前,顾沧焰叮嘱道:“这次虚灵渊境只有你们这些小辈参加,各派的长老和掌门都不会到场……若遇到危险情况,切记不要莽撞。”
祈桑愣了愣,追问:“是修真界出了什么大事吗,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
往年的虚灵渊境,每个门派的长老与掌门都会到场用水镜观察弟子们的情况。
“若只是门派内事宜,那倒无碍。”
顾沧焰面有玄虚,让人捉摸不透。
“祈桑,你知道修真之人最怕的是什么吗?”
祈桑思忖片刻,“心魔吗?”
“不。”顾沧焰儒雅道,“是万物崩塌。”
若是天塌了,地陷了,世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那修真又有何意义呢?
飞升到上界,终得一片虚无。
祈桑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些严重,“纵使仙魔气失衡,应当也不至于严重到这种地步吧?”
“目前还没有发展到最坏的情况。”顾沧焰笑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了……不必担忧,天塌下来,有我们这些长辈顶着。”
祈桑面上看不出一丝异样,恭敬道是。
临走前,祈桑犹豫了一下,将自己在后山幻境里发生的事,告诉了顾沧焰。
他想要知道,自己的“道”究竟有没有修偏。
顾沧焰用一种很包容,却似乎早就看透一切的眼神望着祈桑。
他说:“天下修者,臻于化境者亦止步于第九式,然而对于第十式,所有人却都讳莫如深,你可知为何?”
祈桑摇头,表示不知。
“天下三千大道,殊途同归。”顾沧焰说,“据我所知,你的无情道,我的苍生道,还有你师尊所修的沧罡剑道……种种道法,第十式皆为‘大道’。”
所有修真者一辈子追求的都是“大道”,却没有一人真正悟得“大道”。
这件事鲜有人知,祈桑自然不知道,他的眉毛皱了起来,心中生出几分古怪。
顾沧焰说:“单论你我的道法,便是南辕北辙,最终却都归于大道。”
祈桑有点明白顾沧焰想要告诉他的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顾沧焰温润如玉道:“所以,你不必太过在意个中历程……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短短一番话,便令祈桑茅塞顿开。
他抱拳行了个弟子礼,“多谢掌门教诲。”
顾沧焰摆摆手,“教诲谈不上,我已在第九式探索近千年,未来怕是也没什么希望了。”
紧接着,顾沧焰又用一种玩笑似的语气开口:“我倒是很期望,你能成为修真界第一个修成大道之人。”
无论顾沧焰这番话究竟是真心实意的期待,还是仅仅只是一个玩笑。
祈桑都用一种极为坚定的态度回答了,“会的。”
如此自信的回答,顾沧焰反倒是有些愣住了。
但很快,他就缓过神,眉眼含笑地抚了下祈桑的头,“我信你,但过几日便是虚灵渊境开启之日,我还盼着你能压剑潮宗那群小孩一头,还是早些去休息吧。”
祈桑自觉身上多了份“使命”,虽然不沉重却格外有使命感。
顾沧焰见着祈桑满脸严肃的模样,不觉好笑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一般,说:“或许我该去找人看看,祈桑的无情道如今修到第几式了。”
只有修同道法之人,才能看出对方修到第几式。
顾沧焰在心中排除了一下人选。
“居飞翼或许不错。”
若是有人在此,只怕会惊得合不拢嘴。
——居飞翼是剑潮宗掌门。
表面上水火不相容的两个门派,连弟子都在各个大赛上针锋相对……
而他们的掌门人,居然是私底下可以互相拜托事情的友好程度。
虚灵渊境开启当日,百家齐聚。
众修士坐在各家飞舟之上,聚集在东海。
海浪滔滔,浪击礁石的拍打声哪怕在万丈高空之上都能听个隐约。
因为祝言松和顾程镜参加过上一次的虚灵渊境,所以祈桑相熟之人里,只有沈纨和原星岫和他一起,长老们也都没有来。
飞舟上悬挂着各门派的旗帜,猎猎翻飞,看着好不气阔。
祈桑有些晕船,没精打采地趴在飞舟边缘的栏杆上,飞舟时不时晃动几下 ,他垂着的手臂也跟着摆动。
别的门派里,有些人看着祈桑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忍不住和自己的师兄低声嘲笑。
谁料他师兄却狠狠敲了敲他的脑袋,“他踏入修真之途不过一载,如今就已经是元婴中期,若我门派弟子人人都能如他一般‘堕落’,不知道能给我省多少心。”
被敲脑袋的弟子闻言,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一年便迈入元婴期?假的吧,我一年筑基,三年结丹,我师尊都夸我是个天才呢!而且……连那位霄晖仙尊都没有这种一年元婴的本事吧。”
师兄听见自己师弟抬杠的这番话,又看了看虽然很难受,却乖巧地趴在栏杆上,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的祈桑,不由沧桑了许多。
“师弟,算师兄我求你了,这里这么多人,别再说这些让我丢人的话了,好吗?”
师弟撇撇嘴:“好的。”
反正等到时候进了虚灵渊境,就能见真章了。
周围人都在打量周围的门派,只有祈桑低着头,在看掀起海浪的水面。
他在想当初商玺给他的那个承诺,对方说只要他跃进海中,就一定会被接住。
海深几万里,海广无垠,暗潮汹涌。
商玺再厉害,应该也做不到这种程度吧。
等了一会,祈桑晕船的感觉好多了。
周围的人也都摩拳擦掌,等待虚灵渊境的入口开启,便跃进去。
水面突然卷起巨大的漩涡,是虚灵渊境的入口。
旋涡中心的区域发出光彩,众人纷纷御剑至上空,随后跃入水中。
祈桑见到众人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站在船头,狂风吹得他衣袍鼓动翻飞。
月白色的衣服像月光下的海水,滚雪镂金的云锦制成轻薄的春衫,银光藕线披风如同彩鳞锦鲤,刻着玉麒麟的腰带反射出微光。
祈桑看着还在准备御剑飞行的原星岫,大喊一声,“原少爷,你这样太慢啦,要像我这样。”
原星岫刚踩上自己的佩剑,闻言不明所以地看向祈桑:“你又整什么……你的佩剑呢?!”
虚灵渊境内的时间流逝速度与外界不同,越早进入其中,越能夺得先机。
所以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希望更早进入虚灵渊境。
祈桑的判命依然稳稳当当地系在腰侧,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判命正在享受日光浴,显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在原星岫还没反应过来之际,祈桑猝然跳下了水面,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速度迅速往下坠落。
原星岫不解的神色瞬间变得惊恐,他迅速召动佩剑,御剑飞往祈桑身边,但是速度显然远远不如对方。
飞舟靠近虚灵渊境会被卷入其中,是以一直停在几万里高空之上。
海浪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听个隐约,可想而知虚灵渊境周围是多么的波涛汹涌。
就这么不做任何保护措施地一跃而下,别说是提前进虚灵渊境寻找机缘了……能不能活着进去,都不一定。
坠落的速度,显然比那些小心试探着向下的修士速度,要快上许多。
元婴期的修为让祈桑很清楚地看见了水面的波纹……以及在水中猝然出现,又隐没在浪花里的银色鱼尾。
祈桑坠进水中,却没有摔得筋裂骨碎,而是落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对方的心跳很快,似乎有些紧张,祈桑不着痕迹地拍了拍对方的背,安抚鲛人的情绪。
男人抱着祈桑迅速进入虚灵渊境中,没有被任何人察觉他的存在。
在其他人的眼中,就是祈桑被汹涌的浪花瞬间淹没,生死不明。
祈桑的双耳被海水淹没之前,似乎听见商玺说——
“您总是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但是我不会再来迟了,殿下。”
海水在耳边咕噜咕噜。
祈桑憋着气,在心底倒数三个数,还没数完,商玺已经带着他从另一处池塘里浮了出来。
两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祈桑的月白色的衣服湿溻溻黏在身上,像雨水淋湿了月光。
商玺带着祈桑离开池塘,用灵力烘干了祈桑的衣服,顺便把祈桑的头发也理顺了。
祈桑在地上走了两步,才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回过头,略带好奇地问:“商玺,你可以一直待在陆地上吗?”
商玺摇头:“我虽然不能一直待在陆地上,但殿下待在虚灵渊境中的这三天,我还是能陪着你的。”
没等祈桑一番寒暄,商玺直白道:“殿下找我,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吗?”
见背商玺猜到,祈桑也不浪费时间,单刀直入切入话题。
“盛翎告诉我,若我想知道当年的事,便来虚灵渊境内寻找一座神殿。”
商玺的表情倏然变得有些愤怒。
“盛翎居然这么早就告诉您了,他到底知不知道……”
见到祈桑打量的神色,他又将剩下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祈桑迟疑地问:“你不是很希望我找回之前的记忆吗,为什么要瞒着我?”
商玺眼神闪过几分纠结,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说了,“您的每一部分记忆都承载着一部分神力,如今的您……”
他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用委婉又不冒犯的语言解释:“您如今尚未锻体,若是贸然接受全部神力,恐怕会很危险。”
祈桑想起了前几天和顾沧焰的对话,试探道:“你应该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对吗?”
商玺神色瞬间变得慌乱起来,眼神左右飘忽,嘴上含糊不清道:“……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祈桑彻底明白商玺有事瞒着他了。
“如今因为仙魔气失衡,天将倾覆,对吗?”
祈桑其实只是试探,并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但他笃定的模样让商玺判断失误。
“盛翎告诉您的吗……我就知道这个混账肯定藏不住事。”
祈桑摸了摸鼻子。
其实是我骗你说的啦。
“我的确希望您想起我,但想起一些事,就代表着要承担一些责任。”商玺说,“我希望能在我帮您解决好绝大多数的事情后,您再想起这些事。”
祈桑觉得这算不上什么理由,“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一直是个很自私的人。”
所以他不可能为了什么“大义”,承担起超出自身能力的责任。
商玺今天穿的是素白色的衣袍,很像当年祈桑初见他时的那一套。
“若您真是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今天便不会站在这里了。”
真正自私的人,是不会在当年花一百万上品灵石,救下那名远不值这个价钱的鲛人的。
见祈桑仍然不以为意,商玺也不与其争辩。
“殿下,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那座神殿。”
珍树猗猗,奇卉萋萋。
外界价值千金的灵草神木,在这里随处可见。
祈桑甚至怀疑,自己掘开一层土都能挖到几块灵石,走两步树上就会掉下来一件半神器。
走了约半柱香的功夫,眼前骤然开阔。
祈桑走在商玺身后,因为一直在想事情,没注意到前面的商玺已经停下了脚步,一个不注意,就撞在了对方微烫的胸膛上。
商玺扶住了祈桑的肩膀,“小心。”
祈桑往前看,一座恢弘的神殿眨眼间从地底冒出,发出巨大的动静,周围却没有扬起土灰。
如此奇异,想来一般人也找不到这里。
商玺说:“到了,殿下。”
祈桑往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商玺居然还站在原地,“你不进来吗?”
商玺许久没有说话,好半晌,才道:“抱歉,我有些分心了……好久没有来这里,有些不习惯了。”
祈桑没有多说什么,耐心等着商玺与自己一同入内。
神殿里果然更加恢弘,进入大殿,跃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巨大的神像。
足有三人高的纯金神像置于中央,周遭纱幔重重,烛火通明,室内浮动着桃花幽香和香烛气味。
祈桑随意感慨一句:“不知道是谁建的神殿,还挺奢侈的。”
“这还算不得奢侈。”商玺说,“在您成神第十年,凡间至少有百座比这更奢华的神殿……无数人为了信仰,心甘情愿不收分文,自发建造大大小小的神殿。”
商玺和祈桑遇见得太晚,没见过少年时期意气风发的祈桑。
他只能从盛翎口中,窥见几分吉光片羽。
三万年前,凡间仙修极少,连最普通的修士在凡间都能得到莫大的尊崇。
而传说中的“神明”,因为从无修士飞升,许多人已经渐渐不再相信“神”的存在。
直到某一天,一名红衣少年横空出世,在修真大比之上接连打败数十位前辈大能。
惊人的天赋让他无需学会什么叫“谦虚”,他手持判命,一剑斩下一名德不配位的掌门头颅。
有人怒斥他放肆,不懂尊卑礼仪,祈桑却不屑一顾。
“莫不是奴才当的久了,连怎么做人都学不会了?”
在那个强者为尊的时代,一个无名小卒杀了大门派的掌门,没有人会觉得是实力,他们只会用阴谋揣测他人。
有人说:“这世间能打败王掌门之人寥寥无几,而你一剑便杀了他,这怎么可能?”
祈桑随手一甩,便让判命擦着那人的脸钉入身后的柱子。
瞧见这人面如金纸,祈桑嗤笑道:“你会觉得他强,只是你还太弱了而已。”
那人强撑着回答:“王掌门半步成圣,能强过他的,怕是只有神明了!而此间——从未有过真神!”
“一群废物,若真神只有他这种程度,那世间遍地是神。”祈桑笑了笑,没有与他计较,“若是此间从无神,那我便当这世间第一位真神。”
在场之人无不斥责他的狂妄,“尊卑不分,难成大器!”
“尊卑?”祈桑的桃花眼里温柔多情,说出的话却字字带着锋芒,“若要在我面前谈尊卑,那就只能是——我为尊,你为卑。”
当时的盛翎告诉商玺这件事,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与祈桑相识最久,见过最少年,最意气风发的祈桑。
尽管商玺不想承认,但他的的确确是嫉妒了,但更多的是渴望能见一面当初尚且少年的月神。
祈桑的记忆中没有这些,但听到商玺这么说,脑袋里好像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片段。
这座神殿近千年无人问津,大殿内却没有一丝蛛网或灰尘,甚至这里还弥漫着淡淡的香烛气息,让人觉得仿佛一切如故。
——仿佛神明不曾陨落,信徒依旧虔诚。
祈桑觉得疑惑,也就将疑惑问出了口。
“这里还有其他人回来吗?”
商玺摇头,“当年仅我与盛翎活了下来,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这里,我们也有近百年不曾来此了。”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祈桑只能将疑问藏进心底。
他在大殿内来回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
就在祈桑一筹莫展之际,腰上挂着的判命突然动了动,紧接着迅速变大,往某个方向飘去。
见祈桑仍在原地,还着急地晃了几下,似乎在让祈桑快点跟着它。
商玺笑了笑,“判命从前便最亲殿下,如今怕是它最希望殿下恢复记忆。”
判命在大殿内飞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那座巨大的神像前。
下一刻,它周身光芒闪烁,一剑劈开了这座金像。
巨大的神像被一分为二,缓缓向两边倒去。
祈桑看向商玺的反应,毕竟这应该是这世间最后一座月神殿了。
商玺冲祈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让祈桑放心。
“您在我的身边,我怎么会在意一座虚假的神殿。”
巨大的金身神像落地,显现出里面藏着的东西。
祈桑走上前一看,半点不陌生——正是在双萝镇的坟场槐树下,见过的那个珍珑棋局。
祈桑很确信当时这个东西被谢亭珏收进须弥芥子袋里了。
为什么这还会有个一模一样的?甚至棋局也和他之前下的一模一样。
商玺微微皱眉,“这东西邪性很大,殿下,小心。”
祈桑瞧着商玺满脸熟悉的样子,便问:“商玺,你之前也见过它吗?”
商玺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厌恶:“它曾经险些害死您。”
这么一说,祈桑想起来了,自己也曾在珍珑棋局的幻境内,听盛翎说过,“自己”曾险些被一个邪性极大的珍珑棋局害死。
难怪自己一见它就觉得像是被吸了魂,不过没察觉出什么恶意,倒是有些奇怪了。
祈桑说:“之前在双萝镇,盛翎也带我见过一个珍珑棋局。”
提及盛翎,商玺习惯性露出晦气的表情,“他可真是大胆,若是不小心伤了殿下怎么办?”
祈桑实话实说:“他让我看了一段过去的记忆,我想起了我们的初见。”
商玺表情古怪:“……他偶尔也是会干人事的。”
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就是,自己讨厌的人偶尔干了一件好事,明明知道对方是正确的,但还是忍不住否定对方的一切。
祈桑知道两人一见面就不对付,也没想着一蹴而就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商玺,当时那个珍珑棋局被我师尊收走了,为何这里还有个一模一样的?”
商玺说:“这玩意儿邪性大得很,这些应该都不是它的本体。”
祈桑点头表示明白,随后走到珍珑棋局边上,像在双萝镇时那样,他在棋局上随意拿起一枚棋子。
霎时间。
风云变幻。
三万年前的往事,再次展开在眼前。

祈桑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碎了。
疼痛在全身蔓延, 但意识却沉在一片黑暗里, 无论如何也清醒不过来。
祈桑睁开眼, 认出了这是自己的房间, 但室内弥漫的药草香熏得人头疼,让他乍一醒来, 便忍不住微微蹙眉。
他闭了闭眼, 运功压下身上的痛楚, 随后才偏头询问一直守在床前的人:“商玺, 我昏迷了多久?”
商玺见到祈桑清醒, 还来不及高兴, 听到这句疑问,眼神立马又变得阴冷许多。
“薛家人简直是找死, 竟然敢给您下毒, 害得您昏迷了整整两个时辰!”
听到前面,祈桑还面色稍显凝重。
听到后面,祈桑:“……”
祈桑颇为无奈,“不过两个时辰而已, 你怎么好像我快死了一般?”
“殿下, 您别说这样的话。”商玺一脸认真, “以您的身份,被伤到了分毫,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祈桑笑了笑, “我虽为神,但到底还是肉体凡胎, 你不必把我想象得无所不能。”
商玺不情不愿的点了一下头,但看脸上的表情,很显然是不赞同这个说法的。
在商玺心里,无论是实力还是外貌,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得过他的殿下。
祈桑走下床,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他从边上的檀木衣架上拿下一件外衣,漫不经心地披在身上,衬着白皙的皮肤,显现出一种脆弱感。
他将窗户敞开,让屋内的药草香散了出去,“薛家的人现在如何了?”
商玺的表情滴水不漏,“薛家狼子野心,我得好好审问审问才行。”
祈桑满脸无奈,“直说吧,他们在水牢还是火屋?或者你新建的那所暗牢?”
商玺半跪在地,仰起头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一如当年初见,又茶又装。
祈桑从身边拿起一根乌木簪,随手将自己的满头长发盘了起来,露出光洁白皙的脖颈。
一道光透过槛窗照在雪白的脖颈上,像是斜阳洒在雪地上,莹润剔透。
“这么多年了,你就会在我面前装无辜。”祈桑只看一眼商玺,便失笑着收回目光,“商玺,外界都传,你是我身边的一条疯狗,见谁咬谁。”
商玺往前走了两步,走到祈桑边上,几乎要挨到人的身上了。
“我只在乎您对我的看法,他们算什么东西,连当您身边疯狗的资格都没有。”
短暂的玩笑话结束后,祈桑面色微微严肃起来,“薛家是观星世家,追随者不计其数,他们对我若有反意,必然会有一群信徒追随,此事非同小可。”
商玺用水凝出一把刀,刀柄对准祈桑,刀刃对着自己,“只要您想,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他们世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祈桑随意打散了水刃,“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要用这么粗鲁的手段为好。”
商玺表情有些不赞同,“殿下这是心软了?您可别忘了他们对您用的可是禁毒,寻常人闻一下都得送了命。”
祈桑推开门,额角散下几缕碎发,落下的太阳光被树叶打的稀碎。
光线的碎片落在人身上的时候,让姿容清秀俊逸的仙人更添谪仙的出尘之感。
仙人面容温柔,说出的话却十足十的无情。
“若是什么杂碎都能脏了你的手,那整个人岂不是一身晦气……那我可不要你了,脏狗。”
没听到祈桑为薛氏求情,商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您知道我的,一直是个胆小心软的人。”
是他想岔了,祈桑从来就不是什么愚善之辈。
能成神者,必然有其过人的无情之处。
祈桑抬起一根手指,托起了商玺的下巴,“那为什么外界都叫你……不见血不松口的疯狗?”
商玺低下头,在祈桑的指尖上落下一个吻:“那是世人对我误解太深,您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好。”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祈桑拍拍商玺的脸,“很听话的一个……怪物。”
商玺并不在意自己被称为了怪物。
在他心里,无论自己是“怪物”还是“疯狗”,只要前面的前缀是“月神的”,他就能够甘之如饴地接受所有的称呼。
薛氏根基深厚,又掌握着世人最为关心的星象,短时间内无法轻易撼动。
只有当众给祈桑下毒的那几人,商玺才有理由带回去“好好审问”。
这几人倒也都是硬骨头,一连杀了十来人,都没有一人透露出任何信息。
唯有一人在临死前,癫狂大喊:“天之将倾,神却无所作为,该杀!该杀!”
商玺面色一冷,亲自抽出长刀砍下了这人的头颅,对方身上溅射出大量的血液,被他设了个结界挡住。
看着剩余人视死如归的表情,商玺反倒没有继续杀人,他微勾唇角。
“诸位不必紧张……来人,将他们都放了。”
薛氏的人早就做好命丧黄泉的准备,谁料峰回路转,一时间还有些不可置信。
商玺刻意没杀的这些人,都是些本就死志不坚定的人,见到自己有活路,也不管是不是阴谋,当即选择博一把,战战兢兢地逃出监牢。
下属面色不解,他们对月神都是极为忠诚的人,所以更加厌恶这些妄图“弑神”的畜生。
“商大人,这些人侮辱月神殿下,您为何要放了他们?”
若不是见过商玺面对祈桑时的态度,他们简直要怀疑商玺的忠诚了。
商玺擦了擦手上的短刀,让沾了腥秽的剑刃重新焕发出洁白的光彩。
“这些人若都死在千滨府,世人觉得我残暴倒是无妨,但不能让他们觉得月神管教无方,手底下尽是些漠视人命的下属。”
下属恍然大悟,心中的疑惑烟消云散。
“如果您放走一两人,他们会觉得这是月神殿下的旨意,从而觉得殿下心善。”
商玺将短刀插回剑鞘。
“殿下本就心善。”
下属面色愤愤,似乎仍觉得不解气。
“真是便宜了这群人,捡回一条命。”
商玺眼神阴冷,全然不似在祈桑面前那般无辜明朗,“死在千滨府外,不就没人能说什么了吗?”
下属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属下一定把事办干净。”
商玺看着自己剑鞘上刻着的“桑”字,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不用太利落,偶尔失手两下也行。”
下属恍然大悟:“属下明白,定会让他们被折磨至死。”
商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要是被月神殿下听见了,误会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怎么办?”
下属:“……”
别装了老大,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尽管薛氏叛变,让许多百姓人心惶惶,但月神这些年在凡间传开的威严与美名,还是不可撼动的。
在多数人的讨伐下,以及商玺的暗中推动中,这个庞大的世家,很快就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迅速没落了下去。
一艘在大海上航行了千万年也没有沉没的船,因为行差踏错一招,迅速被海浪冲散,无数小船瓜分了上面的财宝。
祈桑成神不过百来年,却让存在了千年的庞大世家迅速坍塌没落。
绝大多数世家都在薛氏那里听到了什么风声,但就算曾经有什么小心思,现在也都偃旗息鼓了。
祈桑对外界的风起云涌并不在意,每日悠闲得待在千滨府品茗赏花。
因为凡间给他建了很多座神殿,每日有大大小小的愿望传达到他的身边。
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愿望,吵得人头疼。
求财求权还算好的了,居然还有人说要嫁给月神殿下,听声音还是个男的。
当时祈桑正在喝水,闻言差点被呛了一下,一脸黑线地给那男的下了个不大不小的诅咒,让对方这两天喝水都塞牙。
本以为这样那人就会消停了,谁知道过了几天,对方突然又回到月神殿,兴高采烈地说自己已经完成了月神殿下给出的考验。
还在地上铺了一列黄纸,说这些是他算出来的黄道吉日。
祈桑:“……”
好烦,早知道不搭理他了。
成神以后,祈桑才知道建神殿是一件多么霸道的事。
信徒的愿望能传达到神明身边,并不证明他有多么信仰月神。
只要他的欲念足够深刻,哪怕他不信仰月神,也能够将自己的愿望传达到月神的身边。
祈桑没有兴趣做老好人,但也没办法阻止这件事……他总不能让凡间的百姓将所有神殿都敲了,不许祭拜吧。
直到这些天,祈桑才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这几日,每天都会有同一人,在同一时间求神祈祷,每当这个人出现,其他人那些嘈杂不堪的声音便通通都消失了。
这个人每次来许的都是同一个愿望。
这个愿望实在是有些惊世骇俗,导致祈桑每次听见,都忍不住感慨万千。
日头西沉,日晷上的影子缓缓偏移。
祈桑坐在千滨府花园池瑭的凉亭里,用手撑着脑袋,静静看着满池荷花。
芙蓉含芳,菡萏垂荣。
池水透着蓝,风吹莲叶翻摇。
脑海里那些嘈杂的祈愿声打破了几分这个场景的美感。
终于在某个瞬间,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
世界突然陷入了沉寂。
祈桑勾起唇微微一笑。
耳边唯余一人的声音,重复着同一个愿望。
听这人的声音,似乎年纪尚轻,但嗓音之中尽是沉稳。
祈桑顺着这人的声音,能模模糊糊看见对方跪在偌大的神像前,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我希望月神殿下,不再是神。”
祈桑像往常一样,没有理会他。
这人也没想过要得到神明的回应,虔诚地叩拜完神像便起身离开。
祈桑在心里猜测这人能够坚持多久,或许明天就不会再来了。
——因为他没有在这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人类的愿力。
也就是说。
这个人的心中没有半分虔诚。
然而祈桑还是猜错了,接下来几日,这人风雨无阻,每日都来月神殿。
所求的都是同一个愿望,希望祈桑不再为神。
起初,祈桑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个少年一出现,其他所有信徒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到后来,他开始好奇这个少年本身,为什么会执着于让他不再为神。
向神祈求,让神不再为神。
听起来很像傻子,但对面语言逻辑顺畅,显然是个正常人。
久而久之,祈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或许,这个人知道祈桑会注意到他。
——这句祈神的话,其实是一种提醒。
又是半年过去。
暑往寒来,万木凋零。
此时冬日,昼短夜长。
每日酉时,这名少年都会准时出现,他来的时间还是一如往常,但天色却越来越晚了。
少年每日去的那座神庙在远郊,除了他,从来没有人去过。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的。
如果不是少年每日祈神,祈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还有这么一间神庙。
他从最初的一笑置之,到如今都快习惯了这名少年的存在。
然而有一天,少年却没有来。
祈桑难得的对一名凡人起了好奇心。
他闭上眼,掐指卜算这名少年的身份。
几息之后,祈桑露出微微讶异的表情。
……居然算不出来。
这少年的身份,有什么特殊的吗?
从前祈桑只将他当成一名特殊的信徒,此时发现对方身份或许不一般,才生出几分对他本人的好奇。
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祈桑想,他应该得去见见这名信徒了。

第六十二章
凛冬的天黑得比平常要早许多, 城镇闭市的时间也提前了,以至于天刚暗下来没多久,街上就已经没什么行人了。
盛夏, 少年来神庙祈神的时候总是天光灼灼。
同样的时间, 放在暮冬的今日, 天就已经昏沉沉的了, 城镇里还好,还有各色的灯笼照明, 郊外就只能摸瞎走路了。
羊肠小道的尽头, 祈桑提着一盏灯笼站在杳无人烟的月神庙前, 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他有意隐藏身份, 没有穿华贵精致的锦袍, 而是换上了一身简单的粗麻布衣, 墨色的长发用一支木簪简单地束了起来,莹润的灯笼光勾勒出他的身形。
就是这简单到几乎没有任何造型的打扮, 依然让他在此刻, 像山野中出来勾人心魄的精怪。
少年还没有来,祈桑率先进入神庙内,点燃了一支香,袅袅的烟缓缓往上飘。
抱着好玩的心思, 祈桑还向自己“祈祷”了一下, 居然真的收到了几分微薄的愿力。
这间神庙规模不大, 连神像都只是一个半人高的的泥塑,但雕刻得却出乎意料的精致,泥像的眉眼间, 还真有三分他真实容貌的影子。
神庙之内干干净净,明明身处荒郊野岭, 却没有一丝尘土蛛网。
还未到少年来祈拜的时间,祈桑便在神庙内走了一圈,灯笼太大,在室内提着有些碍事,早在他进入神庙之前,就熄灭了摆在门边上。
四周光线昏暗,他不得不点燃了一支蜡烛,托着烛台的底座照亮四周。
祈桑在这间神庙中,发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一点微不可查的血腥味,还有淡淡的腥咸海湿味……这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是他曾经斩杀过的一头恶蛟,因为味道太难闻,被他铭记至今。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到了少年每日祈神的时间了。
踏入殿内的少年似乎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其他人,愣了一下。
祈桑回过头,没有半分拘谨无措。
他的脸庞被烛灯晃荡的光照得柔黄,显现出一副很温暖的模样,“为什么要在这里发呆,你不是要参拜神明吗?”
少年抿了抿唇,走到神龛前,点燃了神庙内的烛火,又用自己的衣袖拭尽桌上的尘灰。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蒲团前跪下,双手合十,却没有说一句话。
祈桑的识海中依然有无数嘈杂的祈愿声。
无数人的贪念,欲望,迫切的哀求……如潮水一般无法克制地钻进他的大脑。
祈桑托着的烛台被堂内的微风吹得晃荡。
少年跪在蒲团前,沉默着叩拜了一下。
祈桑知道少年没有许愿。
——因为他没有如往日一般听见对方的愿望。
祈桑微微挑眉,问道:“你不许愿吗?所有进月神神殿的人,皆心有所求。”
少年插上香后,站起了身,他的身姿很挺拔,像是宁折不弯的青松。
“只要我许愿了,神明便能听见吗?”
祈桑微微皱起眉,好似认真思考了一番。
随后他走到少年身旁,笑弯了眼角,“如果你真心祈求的话,神明一定会显灵的。”
两人的距离算不得很近,但少年闻到了祈桑身上淡淡的香味——是不算厚重的檀香味。
犹如云间雾里的神山,住着常年接受供奉的神明,只可心无杂念地远观,若是心怀欲念进入神山,便会被大雾迷失了方向。
但或许有些人,只要知道神明的确在这座山中,便会心甘情愿被大雾困住一辈子。
少年深黑的眼眸紧紧盯着祈桑含笑的眉眼。
祈桑依旧淡然,等待少年说出他今日的愿望。
少年盯着祈桑的眼睛,说:“我若是希望神明赐我一个吻,这也可以实现吗?”
祈桑没有被这话冒犯到,反而屈起手指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嗯……或许这个愿望有点难以实现呢。”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垂下眼眸,重新跪在泥像前的蒲团上。
他这一次祈神的动作比上一次还要虔诚。
祈桑笑吟吟地看着他。
终日徘徊在脑子里的那些嘈杂祈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
少年嗓音没什么情绪,却不会显得冷淡。
—— “月神殿下,我希望这间神庙中的所有蜡烛都熄灭。”
祈桑颇为诧异,紧接着失笑:“你可以认真地许一个愿望,或许神明真的会为你实现呢?”
赫赫功名,和璧隋珠,八珍玉食。
只要祈桑愿意,便能给予他人为世人羡艳的钱财权势,让一个人在一瞬间从泥泞进入极乐,滔天的财富不过是他指尖漏下的一粒沙。
少年轻轻摇头,目光中是祈桑看不懂的情绪。
“我只想知道,月神殿下能否听见我的祈求。”
祈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蓦然笑了,如春水桃花,因着一双桃花眼,显现出别样的多情。
他微微垂首,吹熄了掌心托着的那支蜡烛。
室内的光线骤然暗淡几分,但因为少年点燃的那两只蜡烛,又不至于陷入一片昏暗。
祈桑笑道:“月神没有听到你的愿望,蜡烛是我吹熄的。”
少年从祈桑手中接过熄灭的烛台,放在了桌上,轻声道:“月神他听到了的。”
随着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没有关牢的门瞬间被一阵风吹开。
风不大却精准地卷上了蜡烛的火舌,将神庙内仅剩的两支蜡烛都吹熄了。
神庙内顿时又归于一片黑暗。
少年感觉自己的手背被人拉住,没等他提起戒心,僵硬了身体。
那是一抹微凉的触感。
——或许是一个吻。
少年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一步,脚下还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当啷的巨响。
他全然失去了先前的所有从容,略显狼狈地靠在柱子上,一张脸涨得通红。
有人吹亮了火折子,一豆火光照亮了方寸的景象,少年却不敢往那看一眼。
吹熄的蜡烛又被点燃了起来,祈桑依然站在原地,好像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祈桑微微歪头,语气含笑:“蜡烛熄灭了,刚刚月神实现了你的愿望。”
“是。”少年语气艰涩,“月神实现了我的……所有愿望。”
临近子夜,鸦啼声声。
风露满中庭,孤萤自开阖。
祈桑算了算时间,商玺也快回来了。
先前出了薛家刺杀的事情,商玺对于祈桑的外出报有十万分的警惕心。
若是回去的晚了,免不了被他一通数落。
……其实也算不上是数落,但是祈桑真的不想看见商玺顶着一张凶残的脸,露出被淋湿的小狗的表情。
祈桑没有再看少年,转身朝着神庙外走去。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果决干脆的态度令少年不由慌了神,仓促地抓住祈桑的衣袖。
祈桑挑了挑眉,回过头安静地看着少年。
少年眼神在微微颤抖,露出明显的慌张无措。
祈桑的表情不咸不淡,温声提醒。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有什么事吗?”
少年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好半晌才涩声开口:“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明明刚刚才施舍给他一个吻,此刻却又陌生得好似从未见过面。
少年想,从前听闻仙者无情,他一直没有任何实感,如今再看,果然如此。
……但他却没有办法不在意,也不忍心埋怨对方几分,只能将一切变化都归咎于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少年珍重地拉着他的衣袖,甚至不敢用力,怕弄皱了他的衣袖面料。
这话说得实在是小心翼翼,又极为真挚,任何人听了都会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然而祈桑只是勾起唇角,淡淡的笑了笑,随即,他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衣袖抽了出来。
“……可是,我不想带一个想要杀我的人回去呢。”
少年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他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却被祈桑打断。
祈桑语气不咸不淡:“你是薛家派来的人。”
少年猝然摇头,极力想要证明自己与薛家并无关联。
但他忘了,他此刻不应该否认与薛家的关系,因为他根本不应该知道薛家。
祈桑的手捏住少年的下巴,强迫对方微微抬起头。
随着一阵灵力的输入,少年的脸上逐渐蔓延出了一片色调诡异的图腾,顺着脖颈一路蔓延到手臂上,最终在手背上凝聚成一个阵法似的图案。
“如果你不是薛家的人,那你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薛家人独有的图腾?”
最开始,他的确只是想要满足少年一个微不足道的心愿,施舍给他一个吻。
但在这过程中,他却发现少年的身上有一股令他极其厌恶的气息。
——半年前刺杀他的薛氏。
少年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祈桑嗤笑一声,不再搭理他,转身便走,这一次少年依然伸手,想要拉住祈桑的衣袖。
然而这一次,他却什么都没有拉住。
祈桑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徒留镜花水月一场空。
那日之后,祈桑再没有去过那间神庙。
最开始或许是有些生气自己看走了眼,但时间长了,他就不太在意对方了。
月神殿下每日要被无数人明里暗里地表达自己的爱慕,按理来说很快就会把薛家的那名少年忘掉。
然而,这名少年也不知道怎么的得天独厚,每日唯独他的愿望能清晰地传递到祈桑耳边。
想忽视都没有办法。
薛家那名少年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每日祈祷都会祈祷,但愿望不再是那个单一的愿望,而是笨拙地找了许多话题。
每次说到一半,他又害怕祈桑嫌他烦,匆匆忙忙说了两句,便不敢再说话了。
只是一直跪在神像前,长久凝视着神像的脸。
相遇时是隆冬,少年便每日在神龛前放一枝梅花,有时他会许愿。
——“在梅花的花期结束前,您愿意再来见我一面吗?”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神明的任何回应。
少年并没有失落,因为靠着那晚得到的一个吻,他觉得自己还可以熬过很多个一年四季。
时间久了,冰雪消融。
等梅花都谢了,他便不带了。
春天来了,生机盎然。
少年依然从无一天缺席。
只是每日放在神龛前的梅花,变成了一枝霜白的棠梨花。
这一次,少年合掌,再次祈愿。
“棠梨花的花期很短。”
“我想在它花期正盛时见您。”
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少年垂下眸,掩盖住一闪而过的难过。
他觉得是自己那一晚惹恼了祈桑,所以哪怕神明没有垂怜他,他依旧虔诚至极地叩首跪拜。
可等他再次抬起头,却发现放在神龛前的那一枝棠梨花不见了。
少年愣了愣,紧接着联想到什么,脸色猛然一变。
他来不及拍去膝盖上沾着的灰尘,猛然跑到神庙门前,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
推开大门的一瞬间,明亮的天光照亮整个室内。
少年原先跪在阴影中,此刻却站在了最光亮的地方。
门外就是一颗正值花期的棠梨树,满树洁白的雪,一大簇的棠梨花团在一起,显现出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野棠开未落,满树摇,春意浓。
在这如雪洁白的干净下,黑褐色的树干上倚靠着一人。
这人肤色胜雪,纤细修长的手指上捏着一枝棠梨花。
他将棠梨花虚虚抵在唇上,遮住小半张脸,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一双好似含情的桃花眼。
若不是少年见过面前这人最无情的模样,他几乎要被面前的画面引得忍不住生出几分不该有的妄念。
今日的祈桑并没有幻化伪装,而是以本来的面貌出现在了少年面前。
他一身锦衣华服,白玉冠玄黑靴,腰上挂着的玉坠丁零当啷,像金子落在金盘上,满身贵气。
少年明明在日夜期盼能再次见到祈桑,可真正见面了,又唯恐像上次一样,因为一些原因触怒了对方,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一副想开口却又不敢的模样。
祈桑笑了笑,率先开口:“你说棠梨花期短,是告诉我一定得在这时候见面吗?”
少年点了点头,又猛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希望,您能见到它最好看的样子。”
祈桑用这一枝雪白的花枝托起了少年的下巴,挑逗一般道:“你应该明白,千滨府不缺这一株棠梨花树。”
少年垂眸,“我明白。”
我明白的,月神最不缺的,就是信徒的爱。
祈桑仔细观察着手中的花枝。
“而且,这也不是棠梨花。”
少年猝然抬起眼,眼中蕴含着让人难以忽视的期待。
祈桑没注意,自顾自道:“这是魔界的锡绿花树吧,你居然能在凡间把它种出来,也是挺了不起的。”
少年的眼神很认真,“它唯一特殊的地方在于,这棵锡绿花树,是仅为您一人存在的。”
祈桑来了点兴致,“什么意思?”
少年抿了抿唇:“它的种子,是您送给我的。”
祈桑说:“我没见过你。”
薛氏的人他只见过几位长老,其余的后辈根本没资格见他。
少年垂眸。
但是我见过你。
祈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蓦然笑了。
“给我一个理由,将你带回千滨府。”
少年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唯恐自己抓不住这次机会,手指都在微微发着抖。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半跪下来,以一种虔诚的姿势仰望着祈桑。
“我可以成为您的利刃。”
“当年商玺也是这么和我说的。”祈桑挑了挑眉,“这个理由可没办法让我心动了。”
“不一样的。”
意料之外的,少年笑了起来。
“我会比商玺更加锋利,更加称手。”
祈桑没有计较他暗戳戳踩了一下商玺的行为,他随手将手中的花枝按在锡绿树枝的断口处。
下一刻,被掰断的枝条重新愈合。
断木重生,只有当世唯一的神明才能做到了。
“太过锋利的剑,会伤到手吧。”祈桑弯下腰用一双好似含笑,实则没有半分情感的眼睛盯着少年,“我可不想让薛氏的人分了商玺的权。”
少年有一瞬间露出了很脆弱的表情,但转瞬即逝。很快就被他隐藏了下去。
“我不需要您给我任何实权,只要能跟在您身边,哪怕没有任何名分,我也愿意。”
世人皆道月神多情和善。
实则成神者自有其无情之处。
“想要留在我的身边,那你总得展现一下你的价值吧。”
祈桑抬起左手,为少年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动作温柔却带着不可忽视的掌控意味。
“薛氏的下一次刺杀,是什么时候?”
少年的心陡然沉入了深渊。
“……我不知道,殿下。”
“撒谎。”
祈桑像是瞬间对他失去了兴趣。
“上一次刺杀我的计划,不就是你提出来的吗?”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 少年陡然沉默了下来。
他喉结滚了滚,像是不明白祈桑为什么这么说,“……不是我。”
祈桑的语气没有针锋相对的味道, 但越是平静从容, 越是令人心中惊悸。
“听说薛氏前些年找到一位圣子, 一手观星从未出过差错, 要杀掉月神的预言也是从他口中传出来的。”
少年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他……”
祈桑松开了手, 往后退了两步, 半倚在枝干粗壮的锡绿花树上:“数月前这位圣子无故失踪, 消息被薛氏压了下来, 但我可是很关心这位想要杀我的圣子呢。”
祈桑的声音很好听, 成神前似春日里的流水一般温柔。
成神后多了几分习惯性的庄重, 却仍然像天边清冷的月,带着不可亵渎的神性。
“要证明你不是他也很简单。”祈桑说, “我知道薛氏圣子的左手手腕内侧, 烙印着薛氏的族徽,你敢让我看看吗?”
这一次少年没有说任何话了,手腕下意识往后背了过去。
祈桑态度不容违抗地握住他的手,解开对方的护腕, 让手腕内侧露了出来。
——上面果然有一道疤, 像是断掉的弯月, 正是薛氏族徽。
祈桑说:“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圣子大人。”
少年的眼眶蓦然红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祈桑,显现出一点委屈的意味。
“他们当时骗我……我不知道算的是你的命……对不起殿下……我没有想让他们伤害你的。”
祈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眉眼间似有思索,好像在思考这番话的可信程度有多少。
“我的命格是当世唯一的神格, 此事在凡间不是秘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少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一遍遍重复:“我真的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才刚从……那里出来。”
他的脸看着像是全无感情的清冷之人,然而面对祈桑,却毫不掩饰自己的焦急心乱。
任何人看到这副表情都一定会心软,但偏偏祈桑就是那个铁石心肠的人:“你连最简单的解释都没办法给我解释清楚,还想要我带你回去吗?”
如果少年这时候抬起头一定会发现,祈桑的脸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生气的情绪。
少年垂着头,手足无措地解释:“殿下,您还记得我之前向您许的愿望吗?”
祈桑当然记得,毕竟在他没来见少年之前,这人长长久久地许着的都是同一个愿望。
——希望祈桑,不再为神。
少年伸出手,似乎是想要碰一碰祈桑的脸,但最后他的手掌微微一偏,却只是擦着祈桑的侧脸,落在了月神靠着的那颗锡绿花树上。
“殿下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您可以听到我的祈愿。”少年对着祈桑知无不言,“因为这株锡绿花树,它为我们创造了因果。”
祈桑蓦然笑了,这笑容好看得像是暗夜中璀璨的琉璃,月光的照耀都能让它变得令人神晕目眩。
明明笑得如此明媚,口中吐出的话却又如此残忍,“倘若我今日将这株花树伐了,会怎么样?”
少年骤然白了脸色,表情空白了几秒。
好半晌,他才颤抖着嘴唇,缓缓开口道:“如果是殿下,那我也……”
也什么?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为什么不说下去了?”
少年这才哑声开口:“对不起殿下。”
“我不想对您撒谎,我不愿意砍去它……如果您一定要这么做,我或许会违背您的命令。”
祈桑弯着腰,直视着少年微红的眼眶。
“很好,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少年身上有很重的杀业,手中定然血腥无数,然而面对祈桑时,他却从没有露出过具有攻击性的一面。
哪怕在如此触及底线的时刻,他依然是以卑微的态度祈求祈桑回心转意。
少年狼狈地抹去脸上的眼泪,不想在祈桑面前这么狼狈。
然而一想到祈桑厌恶自己厌恶到,连一丝联系都不愿为他留下,他就难过极了。
祈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不算温柔地少年擦去了泪水,“别哭了。”
少年愣了愣,不明白祈桑是什么意思。
祈桑看着少年的这副模样,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商玺时的场景。
如出一辙的血腥味,满身杀业……以及相似却不尽相同的可怜。
因为祈桑对商玺这个得力下属颇具好感,在看到与商玺相似的人时,忍不住多了几分耐心。
“如果你能把这件事解释清楚,我愿意带你回去。”
少年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喜色,像干涸的湖水被江海的分支滋润,陡然被灌注了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他迅速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擦干净,用力点了好几下脑袋,生怕自己答应得慢了,祈桑就会反悔。
祈桑说按住了他的脑袋,警告道:“事先说好,就算我把你带回去了,也不会让你分走盛翎或者商玺的实权,因为我不信任薛家的人。”
祈桑说的是“不信任”。
少年听到的是“把你带回去”。
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少年的头脑,让他像一台卡住的机关,愣愣地待在原地,好一会儿没能给出别的反应。
祈桑却以为是他不满意,忍不住微嘲道:“不满意也得给我忍着。”
他的不满让少年瞬间回过神,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前,身体就已经诚实地半跪下来。
“我的身份可比你尊贵得多。”
祈桑半弯下腰,与跪在地上的少年平视。
“就算是给我当狗,也是你的荣幸。”
少年顺势牵起祈桑的手,低头在月神莹润洁白的指尖上亲吻了一下。
“这当然是我的荣幸,您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祈桑抽出自己的手,没怎么收敛力道地在少年脸上扇了一下,“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少年的侧脸被扇得红了起来,漫出细微的刺痛,但他伸手摸上那一块皮肤,却觉得月神掌心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上面。
在祈桑眯起眼,表情变得危险之前,少年收敛了自己放肆的神态,开口道:“……当年您屠深渊恶蛟时,我见过您一面。”
月神有两大美名。
一屠深渊恶蛟,二斩赤焰巨蟒。
困扰修真界近千年的“二害”,被月神轻易斩之。
自此,世人对于月神的崇拜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成为无数人渴望企及的“大道”本身。
无数座大大小小的神庙建了起来,无数人或贪婪或恳切的愿望也蜂拥袭来。
祈桑盯着少年的脸看了一会儿,微微歪了歪头:“我还是不记得你,当时我身边没有别人。”
少年脸上的苦涩一闪而过,但更多的是因为回忆起记忆里的月光,从而产生了憧憬。
“我并没有资格与您同行,我只是一个久居于深渊,因为您劈开了深渊的裂隙,让我得以窥见混沌毒雾以外景色的……混沌生物。”
少年还记得那一天,深渊里恶蛟像往常一样抓住身边的妖魔或混沌生物吞噬。
那时的他只是深渊中最不起眼的一只狐狸,没有族群,没有倚仗,每天浑浑噩噩地啃食完腐肉后,望着天空等死。
直到一道白光照亮了整片深渊。
恶蛟发出愤怒的咆哮声,响彻深渊。
那时的少年还不能化为人形,整个人只是一只灰扑扑的小白狐。
白狐躲在石头后看着突然亮起的深渊——他从未见过这样耀眼的场景,以至于不自觉追着那份光亮就跑了过去。
整片深渊都是亮的。
最亮的地方在最西边。
白狐恰巧在最东边的另一边,等他跑过去时,只见平常恶贯满盈,嗜血残暴的恶蛟轰然倒在地上,震起无数土灰飞扬。
恶蛟足有数十丈高,是深渊中最庞大的生物,他死去以后流出来的血将周围的土地全都浸湿。
吸满了鲜血的泥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潮味,浓红几乎比深渊中的雾红莎还要艳丽。
然而就在这样一片处处充满罪恶与血腥的地方,站着一名衣着少年,面容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他穿流云滚边的月白色锦绸,腰上束着的白玉腰带勾勒出腰身,是一派风流恣意的少年模样,偏偏因为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而多了几分不可接近的凛冽。
少年一手持剑,一手拍平身上被弄皱的衣袍。
令整个深渊陷入几千年混沌的蛟龙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的表情却像是见到了什么野花野草枯死一般……因为太过强大而毫不在意。
恶蛟已死,他死后的尸身爆发出巨大的毒雾。
浓厚的雾气几乎要将十里八方都吞没,若是在寻常情况下,在这周边的魔物全都难逃一死。
白狐灵智未开,比一般的动物还要更傻一些,只能凭借本能反应做事。
但死亡的阴影降临到他头上之时,他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自己将要死去这件事。
——混沌生物的本能让他想更加靠近闪闪发光的事物。
等狐狸终于想清楚自己想干什么时,毒雾已经蔓延到它的眼前半寸,只差一点就要腐蚀它的脸。
涌动的毒雾突然停住了。
呼吸间,铺天盖地的毒雾迅速朝一个方向聚拢,甚至原先弥漫在深渊的淡淡毒瘴也不知缘由朝这里聚集起来。
这个场面实在是太过壮观,原先四散奔逃的混沌生物全都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天空。
向来阴沉暗不见光的天空慢慢显露出了透色的白,四面八方的毒雾形成一个缓慢的漩涡朝着中心涌去。
而在毒雾漩涡最中心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明明牵引着整片深渊的浓厚毒雾,少年却好似没事人似的,翻手覆手间,便让毒死无数混沌生物的雾瘴被聚拢在一处。
少年的表情被黑色的雾气掩盖,看不清晰,但所有混沌生物都能看出他的身形挺拔,没有丝毫畏惧或压力。
混沌生物变成的白狐其实是不太适应深渊环境的,被毒雾影响得久了,就变得有些傻。
在它的意识里,毒雾是危险的,而少年站在毒雾最重的地方,显然更加危险。
想到这里,白狐也不管其他的,下意识就迈开腿往少年的方向跑去。
稍微有些灵智的混沌生物,早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就远离了这里,所以一个朝着反方向跑的白狐就格外明显。
祈桑一眼就看见了它,有些纳闷。
“怎么深渊里还有这么傻的狐狸?”
看见危险不知道跑,还往里面冲。
在弱肉强食的深渊,是怎么活下来的?
祈桑毕竟也不是冷血之人,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他愿意偶尔也会发发善心。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对于这些没有犯过杀业的生灵,还是能救则救。
祈桑叹了口气,让手中的判命飞出去劈开毒瘴,护住没头没脑往这冲的白狐。
大概是因为感受到了祈桑的善意,白狐向他跑过来的速度越来越快。
白狐脑子不太好使,但腿脚倒很利索,转瞬间就跑到了祈桑的面前。
祈桑低着头看着略有些脏,但依稀可见黑色下白色皮毛的狐狸。
白狐仰着头,用一双金色的眼睛直直看着他,那眼神干净,纯粹,好像人间初生的婴儿。
——会一辈子憧憬第一个崇拜的人类。
祈桑想了想,将这只孱弱的混沌生物抱了起来。
白狐有些脏,瞬间就将祈桑的胸口弄脏了一块。
判命在祈桑身边飞了一圈,有些不满原先属于它的位置被这不知道哪来的野狐狸霸占了。
但凡判命能化为人形,这时候一定都会对着白狐“呸呸”吐口水,彰显自己正宫的威严。
毒雾渐渐消散,阔别天光万万年的深渊重新又被照亮了起来,不少魔物忍受不了太阳的温度,四散躲在石缝中。
唯有被祈桑抱着的白狐,像是傻了一般,一动不动,连身上的皮毛被太阳光微微灼伤也毫无察觉。
“他好傻。”
祈桑笑着对判命说。
判命飞来飞去,催促祈桑将狐狸放下来。
祈桑安抚了一下判命,便将狐狸放回了地上。
狐狸听不懂祈桑在说什么,也不明白判命的意思,它只以为是自己不够好,让仙人厌烦了。
狐狸焦急地往祈桑那跑了两步,又像是想到什么,慢慢停下脚步,转身跑走了。
祈桑乐了,“这小狐狸还挺没良心。”
本来想着先把狐狸放下来疗伤的。
判命贴贴祈桑,表示自己是最有良心的小灵剑,一定要和它贴贴一辈子,不要被不知名的野狐狸拐走。
恶蛟已除,毒雾已散,祈桑来这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正准备回千滨府,刚转过身,倏地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嘶——”
祈桑倒吸一口凉气。
他回过头看着掉在地上的东西。
——是一颗通体圆润的小绿果。
祈桑认识这个,是魔界最常见的锡绿果,他偶然吃过一次,有点酸,味道还行,但不符合他的口味。
祈桑捡起这颗锡绿果,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见一只小白团子缩在石头后面。
他勉强认出这是刚刚的“灰狐狸”。
就离开了一小会的功夫,也不知道这小白狐是从哪把自己捯饬得这么干净的。
……还捡了颗果子回来,砸人还挺疼。
白狐没发现祈桑已经发现他了,还以为自己藏得特别好,高兴得一直在摇尾巴。
听见外面没动静了,它悄悄探出脑袋,结果恰巧和祈桑对上了视线。
祈桑对他笑了笑,顺手就把他提溜了起来,放进怀里,“我不爱吃锡绿果,你喜欢吃吗?”
喜欢或者不喜欢其实都不重要,因为白狐在深渊里,能吃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些。
于是白狐点点头,“吱”了一声。
祈桑揉了揉白狐的脑袋,发现手感还不错,就多揉了两下,惹得判命极为不满。
等他揉够了,就将锡绿果握在掌心,缓缓向其中注入灵力。
被注入灵力的锡绿果看起来光泽诱人,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祈桑捏着锡绿果在白狐面前晃了两下,示意它吃掉。
白狐很着急地用爪子上的肉垫推着祈桑的手,头还往一个方向一直撇,表示自己还有的吃。
祈桑被白狐这副模样可爱到了,也不再和他唱反调,借着袖子的遮挡,假装自己将锡绿果吃了下去。
随后他悄悄换了只手,又将锡绿果“变”了出来,“喏,小狐狸,这是我找到的,给你吃。”
白狐愣愣地看着祈桑的动作,还真被他骗到了,小心翼翼才咬了一口。
祈桑笑了,见着白狐终于肯吃锡绿果了,才放心地把它放回了地上。
“这颗果子要自己全部吃完,不能给其他的混沌生物,知道吗?”
白狐不明白为什么祈桑要把它放下来,他以为是自己吃了祈桑的果子,祈桑不高兴了。
于是他又像之前那样,转身跑到果林里,先小心地将祈桑给的那颗锡绿果藏好,又摘下一颗最大最饱满的果实,咬着果实的梗,飞快地往回跑。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人在等它了。
白狐愣了几秒,紧接着疯了一般,在四周寻找那个人的影子。
精心挑选的果实落在了地上,沾上了许多灰尘,可是它已经不在乎这个了。
没有人。
哪里都没有人。
白狐不明白什么叫“过客”,什么是萍水相逢。
它只觉得是自己吃了对方的果子,才会让祈桑这么生气。
白狐只能回到了藏匿锡绿果的地方。
然而锡绿果上浓郁的灵气吸引来了几只其他的混沌生物,它们完全不在乎白狐,对那颗果实虎视眈眈。
白狐一族天生就比其他种族要弱上许多,所以它们很少与其他的种族发生冲突,但还是渐渐被杀得只剩下一只。
不少妖魔都知道深渊的边缘有一只弱不禁风的白狐,软弱可欺。
然而他们都忘了,真正弱小的混沌生物,怎么可能在深渊活得下去。
见到它们要争抢锡绿果,白狐金色的眼睛逐渐露出几分凶狠的光芒,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体型逐渐变大。
起初那些魔物还不屑一顾,然而当身边的魔物被咬断脖颈后,他们终于明白了要恐惧。
白狐没有放走任何一只混沌生物。
因为它知道,如果放走其中一个,让它们去通风报信,会有更多的怪物来跟它争抢这枚锡绿果。
白狐精疲力竭地趴在锡绿果边上,上面淡淡的灵气疗养着它的伤口。
祈桑让白狐吃掉这枚锡绿果,可是白狐觉得就是因为自己吃了一口这枚果实,才让祈桑离开。
它像是一个忠诚的守卫者,守卫在这颗果实旁边,让任何觊觎果实的人都无功而返。
直到果实饱满水润的果肉开始干瘪,直到上面的灵气开始逸散,他也没有过要吃一口这个果实的念头。
——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
在还没有学会欲望之前,白狐先一步学会了思念。
不知道过了多,它终于修成人形。
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深渊,想去寻找祈桑。
果实早已干瘪,但幸好种子被白狐护着,依然存活着,路上听到人们称颂月神斩杀恶蛟,明白了这就是它要找的人,可是它没有办法去见祈桑。
它只能在城郊一处早已荒废的破庙里安身,顺便将马上要失去活性的锡绿果种子种了下去。
白狐设置了一个结界,不让任何人入内,独自将破庙逐渐翻新成月神庙。
几年过去,破旧的神庙焕然一新。
春和景明时,当年种下的种子也变成了一颗郁郁繁茂的花树。
白狐撤下结界,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这座崭新的神庙,前来祈拜月神。
锡绿果的花和人间的棠梨花很像,来这的每一个人都认错了这种花,但是白狐都没有纠正他们。
——它在等一个可以认出这种花的人。
后来,到这座月神庙的人越来越多。
明明有人崇爱祈桑是一件好事,可是白狐的心里却特别难受,好像自己珍藏的珍宝被人不断窥视。
它不明白自己心里那种酸涩的感觉是什么,只知道或许它并不希望有人在它搭建的神庙中,祈拜它心爱的神明。
于是白狐设下结界,让所有人都无法进入这里,只有它能随意进入月神庙。
这座神庙第二次消失在世人的眼中,之后也再不会让别人进入。
——所以当祈桑出现在这里的第一时间,白狐就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它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久别重逢是什么感觉?
白狐想,是看见那颗干瘪的果实,重新变成一株郁郁葱葱的花树的感觉。

虽然祈桑对少年说的那件事毫无印象, 但他还是决定把对方带回千滨府。
就算少年身份存疑,但一想到薛氏恨不得上天入地也没找到的圣子被他拐走了,祈桑就由衷地感到高兴。
月神庙的花香味有些浓, 祈桑不习惯待在这里, 临走前, 他突然想到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
祈桑问少年:“你的名字是什么?”
少年的手局促地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我没有名字, 深渊里只需要知道种族。”
祈桑不动声色的观察他,“你投奔薛氏, 他们将你奉为圣子, 却连一个名字都吝啬于你吗?”
“我不认识他们。”少年摇摇头, “是他们说, 可以带我找到您, 我才跟他们走的。”
狐族多修魅术, 以至于让现在许多人都忘了,白狐一族亦擅长观星。
祈桑观察了一下长相冷峻, 行为却有些幼稚的少年, 心道这人想来也没有修魅术的本事……谁会被一块冰块给魅惑到?
白狐有种族天赋,既然魅术不成,那观星的本事一定尤为突出。
多半是薛氏有人看出了少年的本事,才将人哄骗了过去。
祈桑:啧。
真是太没用了。
不过也不奇怪。
白狐在深渊里, 和一群只凭本能做事的混沌生物相处了几千年, 没彻底变成傻子已经算是很好了。
这么一想, 倒让祈桑勉强对多了几分耐心,“没有名字就自己想一个。”
少年本来不觉得姓名有什么重要的,但见祈桑如此在意, 便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问:“殿下, 您能否……”
祈桑竖起食指,抵在少年嘴上,让后者咽下了未完之言,旋即笑道:“让我赐名,你的名字里可就烙下了我的奴印,往后我说什么,你都无法反抗了。”
祈桑本也是好意,谁料少年却尤为固执,直接将祈桑的手拉了下来,用一双热切的眼睛注视着他。
若是这时候是兽形,背后一定有一条狐狸尾巴摇来摇去。
“殿下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自然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忤逆殿下的人都是傻子。”
奉承的话祈桑听多了,说出一朵花来的也大有人在,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不加掩饰的讨好。
祈桑思索一会,很快就有了结果。
“你就叫——霄晖,怎么样?”
“好。”霄晖高兴得眼底泛出狐狸瞳的金色,“多谢殿下,我好喜欢这个名字。”
霄晖没有问祈桑自己为什么要叫这个,对于他来说,只要祈桑愿意赐名,无论叫什么都是最好的。
祈桑挑了挑眉,反问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要让你叫这个吗?”
霄晖的目光里全是期待,“您会告诉我吗?”
祈桑身边从没有这么单纯的目光,哪怕是商玺他们,望着他时,也总带着他看不明白的欲望。
“千滨府以前跑进来一条白狗,我很喜欢它,就给它取名叫‘霄晖’。”
霄晖不明白其中的关联,“霄晖是什么意思?”
“古语中,霄晖是月亮的意思。”祈桑说,“我是月神,而你是我的所有物,就这么简单。”
听到这个解释,霄晖背后那条无形的尾巴摇得越来越欢快了。
他依旧只听到自己想听到的。
祈桑说“霄晖”是千滨府之前养的那条狗的名字。
霄晖听到的是,“霄晖”是月神的狗。
祈桑盯着霄晖嘴角压不住的笑,突然觉得这人要是继续待在薛家,一定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你要是再见到那个把你带进薛家的人,该怎么做?”
霄晖现在已经反应过来是这人害得他与殿下生了嫌隙,本能地就露出几分杀意。
但看着面前朗月清风般的仙人,又不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霄晖试探性开口。
“……和他,讲道理?”
祈桑盯着他。
祈桑转身就走。
霄晖顿时明白自己选错了,他连忙抓着祈桑,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
“我要像咬断混沌生物的脖颈那样,咬断他的脖颈!”
祈桑停下脚步,转身满意道:“那些骗过你的人,你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修真界是个巨大的坟场,心慈手软的人在这里只会被分食血肉。
“好了。”祈桑对霄晖说,“拉着我。”
霄晖小心翼翼拉住了祈桑的衣服,惹得祈桑既好笑又无语,“你这么拉着我,是想要等下被传送到荒野吗?”
霄晖这才握上祈桑的手臂,因为力道太小,祈桑直接反过来用力握住了他。
瞬息之间,两人便被传送回了千滨府。
盛翎应该在书房算账,前几日刚举办完赏花宴,宴邀九州中的无数名门权贵,府里开支很大。
至于商玺,此刻应该正带人在外面巡逻……但祈桑知道,他是带人去给薛氏套麻袋了。
祈桑本想让下人来带霄晖去洗漱,谁料还没开口,霄晖就拉住了他的衣袖。
霄晖微微垂下眼睛,颇有几分某位海里前辈的风范,“殿下,您别让我一个人好吗?我怕生。”
祈桑:“?”
好眼熟的场景。
怕生就吃熟的。
祈桑走到哪,霄晖就跟到哪,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正好也有事要找他,祈桑干脆让对方跟着自己回到了主寝。
回房后,祈桑顺手把外衫脱了,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虽然一个洁身术可以解决所有,但他更习惯于回府后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祈桑说:“你来为我更衣。”
霄晖眼瞳颤了颤,“我……”
祈桑瞥了他一眼,也不强求。
“不会吗?那算了,来人……”
霄晖猛然上前一步,捂住了祈桑的嘴。
“我会!您别找别人来。”
被祈桑不咸不淡的眼神扫了一下,霄晖瞬间明白自己僭越了,“对不起殿下,我来……伺候您,您别找别人。”
祈桑穿的衣服不算繁琐,换起来也很快,但是霄晖却笨手笨脚换了很久。
后面祈桑甚至有些不耐烦了,推开霄晖,自己系上了腰带。
祈桑说:“早知你这么笨手笨脚,我就去把盛翎叫来了……虽然你们一个比一个慢。”
好像无论平时多么勤快的人,一到帮他换衣服的时候,就变得磨磨蹭蹭,慢慢吞吞。
霄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几乎不敢想象别人看到刚刚那抹雪色时,心里会有什么肮脏的想法。
霄晖想。
他是没有想法的。
霄晖觉得只有这么正直的自己才可以承担这个重任,“殿下以后别找别人,我来帮您更衣……可好?”
祈桑颇为不解地看了一眼霄晖,“从没见过上赶着伺候别人的。”
霄晖没有解释,默默为祈桑理了理脖颈后的衣领,试图让祈桑发现他的优点。
祈桑在窗户边上的矮桌旁坐了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论细心你比不上盛翎,论速度你也不如商玺,我是疯了吗,找你为我更衣?”
祈桑换了一件外衫,坐在桌前,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恬淡的气质。
窗纱透过金光,落在祈桑新换的蓝色外衫上,像倒映着日出的海面。
祈桑喝着茶,垂下眼问:“听闻薛氏圣子的观星术,比起历代族长都要高深莫测……你既然是圣子,那算我命星时,算不出这是我吗?”
“我看不透您的命。”霄晖说,“我只能算出,若干年后,万物的天命星盘崩塌,只余一人的命星屹立……我现在才知道,这是您的命星。”
薛氏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如今仙魔气失衡在修真界不是秘密,霄晖的观星更是证明了,未来除了祈桑以外的所有修真者都会陨落。
所以他们才伺机刺杀祈桑,想要改变未来……结果现在,反而被商玺报复得人心惶惶。
祈桑似乎在思考霄晖的这番话有几分可信度。
良久后,他问:“如今我就在你的面前,你能算出我具体的命数吗?”
“我不确定,但可以试试。”霄晖走到祈桑面前,半跪在地,“冒犯了,殿下。”
随后他微微低头,让自己的额头贴上祈桑的额头,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格外近,
祈桑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问:“观命需要靠得这么近吗?”
“是的。”霄晖说,“我需要更加清楚地感受到您的存在。”
霄晖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
这像是某种特殊的语言,祈桑听不懂,只觉得莫名庄严神圣。
然而几息之后,霄晖睁开眼,微微颤抖着手,翻开一个杯子,喝下一口滚烫的茶水。
茶水滚烫,将喉间的血腥压了下去,没有让祈桑发现半分端倪。
霄晖说:“殿下,别再……当神了。”
他当初借着锡绿花树的种子为祈桑观命,只得到了这一个结论,所以日日在神像前祈求祈桑不再为神。
如今再次观命,这个结果依然没有改变……
但他看到了一些更具体的事。
祈桑曾经听到霄晖说过很多遍同样的话。
当初的他只当笑谈,如今却因为得知了对方的身份,而不得不严肃对待几分。
霄晖一字一顿道:“——您会死的。”
祈桑忍不住皱眉,反问:“为什么?”
霄晖觉得天道的反噬越来越严重了,五脏六腑似乎都开始绞痛,但他面上不露半分,仍在认认真真回答祈桑的话。
“您听过一个传说吗?”霄晖说,“如果一个神明再无人信仰,他便会消失。”
祈桑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他没说出来,语气淡漠。
“我施恩天下,福泽庇佑过何止千万人,我的信徒遍布九州四海,就算这个传说是真的,我也不可能消失。”
霄晖眉眼攀上几分焦急,想要开口,却被祈桑打断。
“而且,就算这千万人全都不再信仰我,我也不可能消失——因为我坚信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没有人能比我更加‘信仰’月神。”
霄晖笑了,“……是,您的信徒的确足够忠诚。”
霄晖的喉间又漫开血腥味,这一次被祈桑发现了端倪,顿时脸色一变,“别说了。”
霄晖这次却没有听话地闭口不言。
“殿下,我来人间后,听过一首童谣。”
——小周处,体力强,日弄刀弓夜弄枪。拳打李,脚踢张,好像猛虎扑群羊,吓得乡民齐叫苦,无人敢与论短长。
等霄晖念完以后,祈桑默然不言。
霄晖继续说:“我知道周处后来斗恶蛟,斩猛虎,除二害……可我当时不知道他的结局。”
祈桑听出他话中有话。
“我亦不知,你若要问我,就问错人了。”
“我后来知道了。”霄晖垂眸道,“我很好奇,就去问了旁人,发现有两个结局。”
“第一个最为人传诵的,是他除二害后,第三害改邪归正,百姓重新接纳了他。”
“那第二个呢?”祈桑说,“不为众人喜闻乐见的,想必是个不好的结局吧。”
“是。”霄晖说,“不过在故事里,这倒是个圆满的结局。”
静夜,月华满地。
唯独夜风吹得人有些冷。
祈桑等待着霄晖的回答,表情冷静,仿佛听的是无关紧要之人的命格。
霄晖说:“周处除二害后,回到城中,众人见他一身血污,更加惊惧,在众人避之不及的目光中,周处明白了自己就是那最后一害,于是选择自刎结束生命。”
至此,三害尽除。
祈桑听到这个结局,默了默。
良久后,他笑了笑,果决的神情好似尚未出鞘的利剑,凡是其所恶之人,皆会被划伤。
“如果我是周处,我绝不会自刎,我会让那些曾经深受恶蛟和猛虎之害的人,重新回到那样的生活,既然都认为我是第三害,那我便成为第三害。”
霄晖定定看了祈桑许久,眼里复杂的情绪祈桑看不懂。
良久后,霄晖长叹一口气:“殿下,您不会成为周处的。”
“我当然不会。”
祈桑笑意浅浅,似乎还带着一点冷意。
“若我大爱无私,还修什么太上忘情道。”
当年世间万千种道,祈桑俱是天赋异禀。
有人以为,太上忘情道是祈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
但其实,太上忘情道只是祈桑某日醉酒后,随意选择的一本功法。
——哪怕只是随意选择的道,这世间也再无人,能比祈桑更加惊才绝艳。
天道将所有人类能想象到的完美都加注在祈桑身上,他是当之无愧的天地宠儿。
祈桑笑了笑,眉眼却很冷淡。
“很多人总会因为一件事就开始仇视一个人。”
“我曾经施以他们无上恩赐,在他们同仇敌忾地厌恶我之前,我会将我所施舍的,一一讨回来。”

祈桑这番话说得字字尖锐, 却毫无杀气。
霄晖表情没有意外:“我的担心的确多余,您总能做出最好的那个选择。”
窥命的反噬姗姗来迟,霄晖感觉心口一阵绞痛, 难以自制地用手捂着嘴, 咳出一口血。
“别说了, 我先为你疗伤。”
祈桑拉住霄晖的手, 为对方输送灵力。
“你刚刚不必说得那么直白……不然反噬也不会这么严重。”
若不是祈桑及时注意到了,只怕这时候霄晖的五脏六腑都要开始溢血衰竭。
简直和疯子一般不惜命,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霄晖的手被祈桑拉着输送灵力, 但他却不满足于此, 而是突然伸手抱住了祈桑。
“事关您的性命, 我总想着, 要再多告诉您一点才好……我的心口有些痛, 您抱着我好不好?”
祈桑的眼前有片刻的恍惚,脑袋也晕沉一瞬, 像是被什么外力突然摄取了魂魄。
等这种感觉消失, 祈桑骤然冷下了脸,也不顾对方的伤口,直接推开霄晖:“你刚刚做了什么?”
先前他觉得霄晖没有继承白狐魅术的种族天赋,此刻才发现自己真是大错特错。
祈桑眯了眯眼, 问:“你对我用魅术?”
用起来还不太熟练的感觉, 应该以前从来没有用过——第一次用魅术就用到月神头上, 也不知道该说霄晖是愚蠢还是大胆。
霄晖依然用一种好像什么都不懂的眼神望着他,“殿下,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他看着完全就是一个刚从深渊里爬出来, 还不懂外界一切事物与规矩的混沌生物。
看起来很单纯。
但祈桑不相信。
祈桑毫不掩饰眼里的怀疑,直白道:“你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在骗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不以自主意识发动的魅术。”
从他成年的那一天起,三两步就能碰到一个对他用魅术的,这些年下来,除了狐族,没人比他更了解魅术了。
霄晖垂下头,束起的黑发垂落到肩膀前面,看着有些可怜:“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殿下,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祈桑和霄晖拉开一段距离,观察了他一会,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只能暂时选择相信对方,“没什么,你的伤还没好,不要随便使用术法,知道吗?”
霄晖慢慢点了点头,似乎还在因为祈桑刚刚的怀疑而难过,“我知道了,您会帮我疗伤吗?”
祈桑本来想顺势应下的,但转念一想,自己并不知道怎么治疗别人。
白狐五行主火,和盛翎倒是同一个。
祈桑说:“我不是专业医师,我会找别人来为你治疗的。”
“多谢殿下。”霄晖将自己眼里的失望掩盖住,“您找的医师肯定是最好的。”
祈桑对这一点倒是不置可否,“你认识盛翎吗?”
霄晖愣了愣,“您身边那位……盛大人?”
“嗯。”祈桑说,“你们都是五行主火,他肯定知道怎么样对你最好。”
霄晖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给出任何回应。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祈桑在暗示他,要找盛翎暗中解决了他的意思。
祈桑看到霄晖沉默的模样,只以为对方是被他刚刚吓到了。
他并不是苛待下属的人,于是宽慰道:“你的性命在我这里很重要,你放心,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霄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询问:“为什么?殿下……您明明不在乎我的命,为什么要这么说。”
祈桑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因为我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在这件事结束前,你都不能死。”
祈桑毫不遮掩利用想要对方的心,霄晖却看起来很高兴,“我一定会帮您完成这件事的,殿下。”
只要还有利用,就一定还会有再见。
霄晖好似脱力一般,骤然放松了身体,靠在祈桑身上,“我有些累,殿下。”
祈桑的身上也被染上了淡淡的血腥味,他早就习惯了血腥味,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唯独梅开二度的靠近让祈桑忍不住提起警惕,双手按在霄晖的肩膀上,试图推开他。
可是霄晖却像是很疲惫一般,卸力靠在祈桑身上,祈桑推了几下都没能把他推开。
两人僵持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屋外传来。
下人只来得及通报一声“盛大人来了”,几息后,书房的门就被人猛地推了开来。
“祈桑,是你要招人,结果都让我来训,你今天必须……?”
话音未落,盛翎看见了一名陌生的男人虚虚揽着祈桑。
而祈桑双手撑在对方的肩膀上仿佛是在回应这个拥抱。
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霄晖回过头看向盛翎。
霄晖的长相不算有攻击性,只是在抬眼看人时,总带着淡淡的嘲讽感,好似天上地下,无一人能让他放在眼里。
一时间,盛翎气得直接捏碎了手中握着玉佩,玉佩的碎片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祈桑推开霄晖,理了理被霄晖弄得有些凌乱的衣领,站起来走到盛翎边上。
盛翎不可置信的问:“你为什么要整理衣领?”
祈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在乱叫什么?衣服被他弄乱了,我不整理,难道你来帮我整理?”
盛翎一噎。
好像也没问题。
“殿下,我来清理地上这些碎片。”霄晖适时开口,“碎片锋利,您小心伤着了。”
他本想在清理碎片的时候顺势把手给划破,谁知道在碎片上摸了几下都没能把手割破,怕被两人看出端倪,只好作罢。
经过霄晖这“无意间”的提醒,祈桑这才想起来盛翎这一茬,颇有些不满。
“你没事跑我这来发什么疯?”祈桑低头看着地上的玉佩碎片,“这不是前几天宁氏给你的那块玉佩吗?”
盛翎看着霄晖,越看越熟悉,越看越像一位故人——
当年商玺刚进千滨府的时候,也是这个死样子,总是有事没事就在祈桑面前找他茬。
商玺的手段比较低级,这些年被祈桑发现过几次不对劲,已经不吃他这一套了。
但这个人看起来手段似乎要更高明一些,身上还有一股狐狸精的味。
两个贱人。
祈桑自然不会真的让霄晖来解决这些碎片,他施了个复原术,碎掉的玉佩便完好如初了。
霄晖颇为遗憾地看着这些复原的碎片,割破手博取祈桑同情心的计划只能中道崩殂了。
盛翎越看霄晖越觉得熟悉,简直和当年的商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讨厌。
没等他有所反应。
远远听见下人通传。
“商玺大人回府了。”
盛翎从前最讨厌听到这个声音,如今却觉得久违的轻松。
和眼前的霄晖比起来,商玺的讨厌程度似乎都少了很多。
不消多时,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商玺一回府就片刻不停地赶来了祈桑这里,似乎是有什么好事想要向他汇报。
盛翎刚刚进来后便虚掩上了门,商玺没有发现异常,径直推开了门。
刚迈进来一只脚,就感受到了房间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商玺的视线在房间内环顾了一圈,很快便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懊恼,更多的是无可奈何,“殿下,您怎么又随便带人回来?”
霄晖愣了一下。
……“又”?
“您这个月都带回千滨府多少人了?”商玺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发现霄晖的异样情绪,“每个跟您回来的小妖怪或者魔物,都觉得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结果来了千滨府才发现,这里从不缺一个他。”
话里有话,显然是故意说给霄晖听的。
前辈就是前辈,说话还是更老练一些。
霄晖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时候无论怎么反驳商玺,都只会惹祈桑厌烦。
——当然后辈也毫不逊色。
商玺眯了眯眼,看着这名看似羸弱的少年。
霄晖目光不躲不闪,唯有在祈桑看向他时,轻轻垂下眼眸……看着像是有些怕生,不太爱说话。
商玺心中闪过几分不耐烦的情绪。
这个人看起来,和之前那几只没头没脑的小妖怪不一样,不太好赶。
商玺不再多言,免得被祈桑看出端倪。
旋即,他走到祈桑边上,十分刻意地为对方理好本就没乱的衣襟。
“殿下,宁氏派人来访,就在前厅,您要去看看吗?”
祈桑想了想,同意了。
他回过头本想带着霄晖一块走,谁料盛翎上前一步,恰巧挡住了他,祈桑便就此作罢。
待祈桑走后,盛翎和商玺温和的假面才被彻底撕开,用挑剔的眼神看着霄晖。
霄晖垂着头,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商玺冷笑一声:“别装了。”
霄晖好似什么也不明白,疑惑地看着商玺。
盛翎在一旁嗤笑出声:“商玺,这下你知道我当年有多想打死你了吗?”
也不和你争,也不和你吵,只在背地里阴你一下,别人看来还以为你在欺负他。
“别装了。”商玺顶了顶腮,看着霄晖的眼神变冷许多,“我还能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混到殿下身边吗?”
面对商玺的质问,霄晖只是说:“商大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一心只想侍奉月神殿下。”
商玺冷笑一声:“是吗?”
毫无征兆的,他抽出自己腰间挂着的短刀,用力甩向霄晖的方向。
剑风擦着霄晖的耳侧钉在墙上,霄晖却一躲也未躲。
商玺召回短刀,眯眼询问:“你不怕我杀了你?杀了你,殿下也不会对我说什么。”
“商大人,你敢吗?”霄晖只是无波无澜地反问了一句,“我就站在这里,你可以试试能不能杀了我。”
商玺气笑了,抬起短刀,在霄晖的脖颈侧划了一道不深却有些长的伤口。
“收起你的心思,别想着在我面前耍花样,当初那些用肮脏手段接近殿下的小妖,都被我扒了皮丢去喂海鲨了。”
霄晖唇间溢出一声轻笑,这才抬起头,露出满是不屑又略带挑衅的眼神。
“商大人,你总是像这样背着殿下自作主张吗?”
刚刚商玺在霄晖脖颈侧划出的那道血痕,此刻血液已经有些凝固。
霄晖黑色的眼瞳直视着商玺,还带着明晃晃的嘲讽:“商玺,你可真是一条疯狗,你知道因为你,外面人都说殿下是什么吗?”
商玺眼神里闪过几分杀意,但几息后,又恢复了那副笑面阎罗的模样。
“我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来,但你最好识趣一点,别做出什么……痴心妄想的事。”
祈桑不在,霄晖也不再伪装,露出单纯表象下肉食动物的野心。
“说了这么久,商大人知道我的名字吗?”
商玺意识到什么,不再笑了。
霄晖说:“我叫霄晖,是殿下赐名的。”
月神为商玺赐名“玺”,这件事在凡间不是什么秘密,甚至还在很长一段时间,被传为佳话。
霄晖这句话一出口,带着明晃晃的挑衅意图。
——商玺不再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商玺深深吸了一口气,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意,冷着脸掐住霄晖的脖颈,没有半分手软。
盛翎在一旁微微皱眉,他觉得以霄晖的手段,不可能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当窒息的感觉攀爬上霄晖的喉咙,让他连最简单的呼吸都做不到时,他却兀然笑了。
商玺意识到什么,骤然松开了手。
霄晖脖颈上那明显的红色掐痕却仍然存在,红得显眼。
下一刻,商玺被人推开在一旁,脸上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火辣辣的疼。
向来恶名远扬的笑面阎罗,此刻却只能无措地看着祈桑:“殿下,我不是……”
霄晖捂着脖子,说话都很困难。
但他拉住了祈桑,柔弱道:“殿下,许是我哪里惹了商大人不快,他这才……”
祈桑抬手制止了霄晖的话,走到商玺面前。
他看着半跪在地,好似一条温驯的狗的商玺。
“商玺,你对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但是霄晖你不能动。”
商玺自知已经惹了祈桑不快,不敢继续反驳。
“是。”商玺隐晦地看向霄晖,目光阴冷,“属下以后,绝对不会再找他的麻烦。”
在祈桑注意不到的视线死角,霄晖扭了扭脖子,没有半分刚刚的难受模样。
盛翎在一旁目睹了全程。
他置身事外,对霄晖的恨意没有商玺那么大。
或许是因为,今日的商玺就是当年的他,见到商玺吃瘪,他反而有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感。
不过盛翎发现,祈桑对霄晖的态度,好得有些过头了。
这可不行。
看这人的样子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商玺最好有能耐报复回去。
本来一个商玺就够恶心人了,再来一个霄晖,盛翎不觉得自己能有那么好的脾气忍着。
商玺和盛翎都离开房间后。
祈桑看着仍然捂着脖子的霄晖,挑了挑眉,“别装了,他们已经走了。”
霄晖很是脆弱地开口。
“殿下,您在说什么?”
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今日之后,商玺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还是瞒不过殿下。”霄晖捂着脖子的手一顿,缓缓放了下来,“不过殿下,您觉得商大人为何要找我麻烦呢?”
祈桑的手指在霄晖的脖颈上摸了一下,确认对方的确安然无恙,只是脖子有些红,明天应该会起淤青。
“无非是害怕你夺他权罢了,还能是什么原因?”
霄晖愣了愣,倏然笑了。
“殿下您可真是……”
祈桑瞥了他一眼。
“你想说什么?”
“没事。”
霄晖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您可真是单纯啊,殿下。
祈桑说:“我今日为你撑腰,得罪了我的宠臣,你最好能给我带来相应的价值,不然……我会用你的血去给商玺做补偿。”
在祈桑心里,霄晖的地位远远比不上商玺,自然不可能为了他一再打压商玺。
霄晖知道祈桑是在让他表露忠诚。
“商大人若是与您生了嫌隙,您就将我当成您的利刃便好。”
若是商玺在这听到这话,哪怕知道会被祈桑厌恶,估计也忍不住要抽刀砍了霄晖。
祈桑笑着拍了拍霄晖的脸,语气轻佻:“你可不如商玺好用。”
霄晖没有失望,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祈桑的脸:“我会证明给您看的。”
祈桑附身,拍了拍半跪在地的霄晖的肩膀。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圣子大人。"
霄晖眼神里藏着笑意。
“我会永远对您忠诚。”
祈桑让当年的深渊出现了从没有过的月亮。
霄晖野心不多,他只是想碰一碰月亮,好让自己知道那抹月光是真实存在的。

商玺离开房间后, 仍然咽不下这口气,他甚至忍气吞声和盛翎开始商量对策。
盛翎同样觉得恶心,但在共同的敌人面前, 这点恶心不算什么。
两个人面不和, 心也不和地开始商量对策。
商玺说:“这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竟让殿下这般为他说话。”
盛翎习惯性反唇相讥:“是啊, 我也想知道这个,你当年使了什么手段, 竟能哄得殿下让你管了卫军。”
怼完商玺,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商玺闭了闭眼, 为了脆弱的联盟, 暂时选择没听见这番话:“当务之急, 是避免他从你我手中分权。”
“是。”这话盛翎是认同的, 他忍了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补充了一句, “就像你上个月从我手中分走西军那样。”
商玺向来不是泥人脾气,闻言冷嘲热讽:“难道不是因为你一直赖在千滨府上不走,才惹恼了殿下吗?与其怪我,不如管好你自己不该有的心思。”
本就脆弱的联盟, 在三言两语间, 默契地分崩离析了。
两人各自离开, 谁都没有回头。
两个互相讨厌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无法达成真正的合作。
杏月伊始,莺飞草长。
一年过去, 祈桑没有给霄晖任何实权。
这让每天警惕的商玺和盛翎逐渐放下了心,对待他的态度也从戒备变为不屑。
薛氏毕竟已经不像当年那样只手遮天了, 族圣子离奇消失的消息,还是在修真界逐渐传了开来。
有不少人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都在怀疑千滨府……他们可能不怀疑祈桑,但一定怀疑商玺。
谁不知道,商玺最为仰慕月神,月神被薛氏刺杀,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这段时间死了不少这次刺杀的参与者,众人心知肚明这是谁的手笔,却也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是这一次是真的和商玺没关系。
在薛家第三次携礼上门,派人来明里暗里询问圣子下落的时候,商玺终于不堪其扰。
他不仅把人轰了出去,还放狠话要是他们再敢来千滨府,就把他们全部丢进暗牢。
祈桑恰巧路过撞见了这一幕,商玺本以为自己会被指责,毕竟现在明面上还不能和薛家撕破脸。
谁知道祈桑揉了揉鼻子,表情像是有些尴尬,但转瞬又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
商玺忍不住大吐苦水,抱怨薛家不明事理,他怎么可能随便绑走薛氏的圣子?
“呃……”
祈桑不知道该怎么说。
面对商玺清澈的眼神,祈桑选择沉默。
商玺随口吐槽了两句,没有得到回应,以为自己惹了祈桑的厌烦,便不再提及此事。
“殿下,过几日便是凡间的花朝节,我们要一起去看看吗?”
怀揣着对商玺的愧疚,祈桑答应得很爽快。
“可以,你看着办吧。”
祈桑意料之外的爽快,商玺把握机会,乘势加条件。
“就我们两个人,不要告诉盛翎,也不要告诉那个新来的。”
祈桑的眼神有些迷茫。
“大家一起出去,不好吗?”
商玺:“……”
谁和盛翎是大家。
察觉到商玺有些委屈的神色,祈桑回想了一下去年的元宵灯会。
——当时商玺和盛翎都邀请他了,他便两人都应了下来,最后三个人一块去的。
祈桑后知后觉发现,“……所以去年,你也是想要我们两个人去元宵灯会?”
商玺不说话,只是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着祈桑。
祈桑心虚了一下。
难怪去年,商玺和盛翎的脸色都不太好。
他还以为,自己为那两人关系的破冰贡献了很大的力量。
大约是想到去年和盛翎一左一右走在祈桑两边的场景,商玺更委屈了。
祈桑连忙摸了摸商玺的脑袋,“别委屈啦,今年就我们两个人,嗯……我谁都不说。”
商玺见好就收,“殿下,我听说北地起灾祸,派去镇乱的人,您可有想法了?”
祈桑挑了挑眉,“你就这么讨厌盛翎?”
去北地镇乱,餐风饮露的苦就不说了,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可回不来。
商玺装无辜,低头看着石板路。
“殿下哪里的话,我可半字未提盛大人呢。”
这些年他的绿茶手段被祈桑拆穿了不少,但在无伤大雅的时候,祈桑还是愿意包容他的。
祈桑本也打算在盛翎和商玺中间挑一人去镇乱,其他人他信不过。
“我过两日便让盛翎去北地,不过……”
祈桑意有所指,没有继续说下去。
商玺明白祈桑想说什么,故作柔弱。
“要是盛大人会误会我,那就误会吧。”
祈桑笑了,这还用得着误会?
千滨府上下,最讨厌盛翎的人,非商玺莫属了,除了他,谁还能在月神身边吹“枕边风”,把盛大人派走?
待商玺走后,祈桑当即给盛翎下令,派他去北地镇乱。
商讨完各类事宜后,他让盛翎先下去,又派人把霄晖叫了过来。
霄晖听府上的人说盛翎要被派去北地,心情正好的时候又逢祈桑召见他。
“殿下,您找我。”
“嗯。”祈桑淡淡喝了一口茶,“城郊那株锡绿树,一直不打理它,没关系吗?”
霄晖愣了愣,没想到祈桑要说的是这个。
“那我明日去一趟,正巧也要……”
“十二那日再去吧。”祈桑淡声打断了他,“那日我会和商玺一同出府。”
农历二月十二。
正是花朝节,花神生日。
霄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然惨白几分。
“殿下,我今日便有时间,可以……”
祈桑似笑非笑,将茶杯反扣在桌子上。
“霄晖,你一定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
霄晖进屋时的喜悦此刻荡然无存,心中苦涩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半分。
“是……殿下。”霄晖低声说,“如果这是您的命令,那我会遵守的。”
过两日盛翎便会被派去北地,祈桑又特意在花朝节这日将霄晖支出千滨府……
霄晖很聪明,他一下就能猜到原因。
——祈桑不信任霄晖,所以他不希望花朝节那日,千滨府上只有霄晖一个人。
农历二月十二,花朝节之日。
商玺早早就穿得像个开屏的孔雀,在祈桑门前晃来晃去,想要尽早出发。
但盛翎被派去北地,商玺又没学过管事,千滨府上的文书就没人处理了,祈桑只好久违地重拾公文。
商玺暗道一声失算了。
早知道让盛翎处理完公务再走了。
待黄昏将逝,墨色渐渐攀上高天。
祈桑终于处理完最后一本公文,他将毛笔放在笔搁上,活动了下筋骨。
黄昏的最后一丝光透过窗棂。
祈桑推开窗户,让黄昏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今年要暖和些,花开得也比往年早。
他的窗外是一株棠梨花树,遮挡了小半边窗户,稍微抬手就能摘下一簇花。
要是有时候忘记关窗户了,花瓣还会被风吹入室内,落下一地雪白的花。
白色的花瓣中心点缀着鹅黄,白瀑布一般热烈,小小一团的白色烟花炸开在枝头,苍翠的叶子托着花朵。
祈桑伸手戳了戳枝头的棠梨花。
下一刻,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扫了下他的脸。
祈桑偏头看去,发现商玺手上捏着一小枝棠梨花,用上面的花朵轻轻扫了下祈桑的侧脸。
他下意识偏头躲了躲,微微抿起薄而红的嘴唇,露出一点不满的神色。
白色的花簇拥在祈桑的脸边上,极致的白衬得他的眼尾红愈发鲜艳。
“商玺。”
祈桑语带警告。
“你太放肆了。”
商玺咳嗽一声,不再捉弄祈桑。
祈桑问:“你怎么会在这?”
商玺解释:“我怕进屋会打扰到你,却又想在第一时间见到你。”
祈桑瞥了他一眼,有些不相信。
“那你应该待在门口,而不是待在窗边。”
商玺笑嘻嘻回答:“因为我了解您,我知道,您处理完公务,一定会先来窗边。”
他知道祈桑很喜欢这株花树,他也很喜欢赏花的祈桑。
祈桑淡淡笑了笑,不再计较这件事。
“你要在窗边等我,我管不着,但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折我木梨树的花枝吗?”
商玺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
“这不是我折断的,这是我在地上捡到的。”
祈桑本来不太相信,怎么可能会有断口这么整齐的花枝?
“我的木梨树连落花都比寻常的要少,怎么可能断枝……”
说到一半,祈桑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商玺,你把这枝花给我看看。”
商玺把棠梨花递给祈桑。
祈桑仔细端详片刻,蓦然笑了。
——这是锡绿花。
“我的确误会你了。”祈桑笑了笑,“这是山野间的小狐狸衔来的。”
商玺摆明了不信,“殿下,你不信我就不信我,还哄我是狐狸衔来的。”
当年让一只白狗溜进千滨府,分走了祈桑十年的注意力,这件事已经让他很懊悔了,怎么可能再让狐狸溜进来?
祈桑随手将这枝花插在了边上的花瓶里,“走吧,再不走,花朝节都要结束了。”
许是因为今日的祈桑格外好说话,商玺也大胆许多,走在祈桑身边,埋怨似的戳了戳祈桑,“这都怪谁啊。”
“怪我。”
祈桑忍俊不禁。
“对不起啊,小鱼。”
商玺最开始进入千滨府那年,灵力还不太稳定,时不时会变回幼年的样子。
祈桑见得多了,偶尔也会生出几分自己在千滨府养孩子的感觉,对待商玺就更温柔了。
小鱼这个称呼就是他那时候起的,不过等商玺恢复本体后,祈桑就很少这么叫了。
毕竟祈桑也没办法看着商玺那张凌厉的脸,叫“小鱼”这么可爱的称呼。
许久没听见这个称呼了,商玺还有些不好意思,“没关系殿下……只要您今日多陪我逛一会,就好。”
拍卖行初见时,商玺想的只是能留在祈桑身边就好。
如今他却希望祈桑能把盛翎什么的都赶走,身边只有他一个人。
商玺不知道自己往后会不会更加贪心。
但是他知道,他的殿下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总会纵容他的野心。
而鲛人族的野心,永不止息。
黄昏最后的光渐渐隐没。
街上已经有不少摊贩将花灯点了起来。
到了千滨府大门口,商玺正准备帮祈桑开门。
祈桑拉住了他,头疼道:“你就这么出去?你是希望我们走到半路被仇家绑了吗?”
商玺愣了愣,明白祈桑的意思了。
他拿出自己的面具给祈桑戴上,严肃认真的模样令祈桑有些无语。
祈桑在商玺脑袋上弹了一下,语气无奈:“商玺,我们谁更容易被人绑走,你心里没点数吗?”
商玺三步一仇人,五步一死敌。
现在该得罪的人,不该得罪的世家,都被他得罪完了,黑市里悬赏他脑袋的悬赏令,价格高得都可以给月神举办一次生辰宴了。
而本该处境最危险的月神,却因为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外出时会安全许多。
哪怕不戴面具,也不会被人认出来。
然而商玺毫不犹豫。
他直接道:“是您,殿下。”
祈桑:“?”
我有这么招人恨吗?都超过你了?
商玺迅速回答:“如果不知道您尊贵的身份,没有人能在见到您之后,还不想将您带走。”
祈桑:……怪怪的,这句话。
他勉强把这句话当成了商玺对他的夸赞,不和对方计较先前以下犯上的事情了。
祈桑摘下了脸上商玺为自己戴上的面具。
见到商玺似乎准备阻止他,祈桑叹了口气,晃了晃手上的面具。
“小鱼,你知道你在外界的称呼是什么吗?”
商玺迟疑片刻,“……月神的走狗?”
祈桑:“……”
“是鬼面罗刹。”
商玺明白祈桑的意思了。
祈桑说:“戴着你这幅面具出去,我们就是个活靶子,吃碗素醒酒冰都得担心有没有被人下毒。”
商玺抿了抿唇,有些纠结:“可是我只有这一副面具,是您当年送给我的。”
祈桑想了想,从须弥芥子中,取出自己的面具递给了商玺。
这是一副可以遮住下半张脸的银白色面具,上面有繁复的花纹,象征着月神的身份。
祈桑说:“这是我的面具,送给你了。”
商玺愣愣地盯着这幅面具,似乎回想起了某段久远的回忆。
好半晌,他才郑重接过这幅面具。
“多谢您,殿下,我会好好珍惜的。”
祈桑看着他珍而视之的模样,戏谑道:“一个普通的面具而已,商大人没必要这么重视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千滨府克扣了你一副面具呢。”
商玺将面具戴上,固执道:“不一样的。”
半张脸被遮挡了,只能从露出的一双眼睛看出,商玺此刻的心情特别好。
商玺半弯下腰,将额头轻轻贴在祈桑的额头上。
这是月神的亲信向他朝拜的姿势,常常用于向月神无上的恩宠表达感激。
这副面具当然是不一样。
商玺说不出此刻内心是什么感受。
——因为上一次见到这副面具,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被关在铁笼中,周围是贪婪喧嚣的拍卖声。
那时候的商玺想,如果有人将他拍下,他出铁笼后,一定会咬断这个人的脖颈。
直到他对上了一双平静温和的眼睛。
这个人的气质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一张遮住半张脸的银色面具,遮盖了他的大半容颜。
商玺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没有任何欲望和贪婪,漂亮得像是这世界上最珍惜的宝物。
那时候的商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真的很想看看这副面具下的容颜。

灯焰千光照,火树银花不夜天。
火龙银树在行人间穿过, 时不时会有溅射的星火落在行人的衣服上。
这些星火都是灵力所幻化的, 既无危险性, 又看着绚烂多彩, 只是冷冰冰的,总归缺少几分节日的喜庆氛围。
因为祈桑不喜欢幻术罩在自己脸上的感觉, 所以将面具给商玺以后, 也未曾变化容颜。
没人看出他的身份, 但只凭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就让一路上的不少人明里暗里地偷看他, 摩拳擦掌准备上来搭讪。
只可惜, 这名少年身边那位身材颀长的蓝袍男子,实在是煞风景。
对方眉眼深邃, 模样硬气, 但盯着人看时总让人不寒而栗,像是被一只护食的野狼盯上了。
周围到处都是猜灯谜的灯笼摊,但比起去猜灯谜,商玺更迫切的是找到一家卖面具的摊位。
虽然他一直严防死守, 保证不会有人靠近祈桑, 但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他根本没办法阻止。
一想到这些人的视线在祈桑的脸上流连, 商玺就恨不得带着他的殿下躲进客栈房间。
哪怕只是抱着……不,哪怕只是面对面坐一晚上,他也能够心满意足了。
但是商玺明白, 如果祈桑知道了他的想法,一定不会赞同, 而是会冷冷骂他一句,转而将他派去北地和盛翎一起。
太恶心了。
商玺说的不是祈桑。
商玺说的是和盛翎一直待在一起。
望着祈桑毫无所觉的脸,商玺抿唇想。
殿下,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人会在午夜梦中,如何肖想你。
在商玺的严防死守中,不少人悻悻移开了视线,心里酸溜溜的,心中都有同一个想法。
——这人看着也就是个侍卫,不知道的人看他这架势,还以为是小少年的夫婿呢。
祈桑拍拍商玺的肩膀,“别管他们了。”
商玺这才收回视线,手却依然带着警告般,一直放在悬在腰侧的剑柄之上。
商玺走在祈桑身边,隔绝了大半窥探的视线,“殿……少爷,我有些后悔出来了,有很多人,在看着您。”
祈桑故意逗他,“我不介意我们现在回去。”
商玺眉眼间的郁色顿时被这番话逗得化了开来,变成无奈的笑。
“您总是这样……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祈桑不逗他了,因为这条鱼太容易当真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随便找了一个话题:“那里有人卖桃花酥,你想吃吗?”
商玺点了点头,当即去买了一份回来。
买回来后,他用干净的绢布拿起一块酥点,将尚带着温度的桃花酥递到祈桑嘴边。
祈桑知道商玺是误会了,但他没说出来,顺势咬了一口,满口甜腻的香气。
其实自从成为月神以后,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吃过这些糕点了。
倒不是不爱吃,在还是凡人时,他最喜欢的就是吃这些甜甜腻腻的糕点。
但或许是因为修了太上忘情道,他对于很多东西已经没有了“喜欢”或者“不喜欢”的分辨能力,对一切都毫无波澜。
没有喜恶,自然也就没有了欲望。
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吃这些东西了。
商玺看着祈桑咬了一口桃花酥,期待地问:“好吃吗?”
祈桑露出一点润红的舌尖,舔掉唇上的酥饼碎屑,“还可以,不是很腻。”
这句话是实话,这家做得的确不错,饼皮酥脆,馅料也不甜腻。
难得的是,这个桃花酥居然还真的带着淡淡的桃花芬香。
——如今市面上好些酥饼,不管是桃花酥桂花酥梨花酥,除了颜色不一样,其他的全都是一个味道。
见到祈桑满意,商玺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
“回去我便让人将这间铺子的师傅请到千滨府,既然您喜欢,那一定要大赏。”
祈桑本想说,要是盛翎知道商玺又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乱花钱,一定会气得想打一架。
但商玺摆明了不想听到盛翎的消息,祈桑也就不做这么没眼力见的人。
只是想想盛翎暴跳如雷的场景,他就忍不住觉得有趣,手指曲起压着上唇,偏头低声笑了笑。
商玺已经很久没有见祈桑笑过了,一时之间,竟有些看呆了,手上的酥饼都险些掉在地上。
祈桑回神后,就见商玺这副被人摄走魂魄的样子,“怎么了,哪里来的小鬼勾了你的魂吗?”
“少爷,见笑了。”商玺回过神,“我只是在想,幸好少爷刚刚的笑只被我一人看见了。”
祈桑伸手戳了戳商玺的额头。
“我的笑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商玺很认真地反驳了祈桑的话:“您说过人不应该被贴上价格,所以您不能这么说自己。”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月神的一切都是无价之宝,人世间现有的最高价值,都没办法衡量月神的珍贵。
祈桑当时虽然说的是真心话,但也没想到商玺会记这么久,不由莞尔。
“我的每句话,你倒是都记得很牢。”
商玺面色严肃,耳根却红了。
他背后如果有一条小狗尾巴,这时候一定摇得很快。
四周的人越来越多了,也有人浑水摸鱼,想要趁机靠近祈桑。
纵然商玺一直千防万防,两人仍在有些时刻,被人流冲散。
祈桑清静惯了,不喜欢待在人这么多的地方,他看到商玺被人群挤来挤去,便抬手牵住了商玺。
商玺愣了愣,迅速回握住祈桑。
慢慢地,他握得越来越紧,被祈桑没好气地拍了一下,才骤然放松了力道。
原先喧嚣得有些刺耳的声音,此刻尽数被隔绝,因为掌心触及的柔软,商玺可以原谅周围所有的喧闹。
月神唇齿间曾咬下的桃花香,似乎飘在了他的身边,芬芳得如同不加糖就甜得足够黏腻的花浆。
商玺脑袋晕晕乎乎,以至于连心脏跳动的频率有些过头也没发觉,唯独感受到了心尖的一丝颤栗。
祈桑牵着商玺往前走,终于穿过人群,到了一处还算开阔的地界。
这里是一片巨大的桃花林,一眼望不到边际,香得浓郁,美得古怪。
落花香染锦靴,淡粉的桃花瓣旋落着,飘坠在地,变成四瓣,埋入土中。
或许是因为天色已晚,人们更习惯于去灯火通明的地方。
这里光线幽微,没有看见旁的任何人,几乎将“古怪”二字刻在了每一颗桃花树上。
祈桑本想放开手,然而不知何时,两人简单握着的手变成了十指紧扣的姿势。
他甩了两下都没甩开,因为商玺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祈桑微微歪头:“不放开吗?商玺。”
商玺难得的逾矩,喉头发紧地询问:“可以不放开吗?殿下。”
祈桑一只手被握着,只能另一只手弹了一下商玺的额头。
“不可以哦,这样好不方便。”
商玺微微收紧手掌,很是不舍。
下一刻,还是听话地放开了。
祈桑问:“你刚刚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商玺回答:“我在想,明明这世间从未出现过花神,他们却乐此不疲地供奉着花神。”
祈桑也不是唱反调,而是就事论事。
他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世间就没有花神呢?”
商玺看着飞舞的桃花瓣擦着祈桑的红唇落到地上,一时间竟恍惚觉得,落到地上的不是花瓣,而是用来点唇的胭脂纸。
不然殿下的嘴唇为何这样红?比抹了胭脂的女子还要艳丽几分,像是桃花瓣糜烂在唇上。
好半晌,商玺才从这近乎摄人心神的美中脱离出来,“……因为您是这世间唯一的神明。”
祈桑伸手捻住一片花瓣,莹润粉白的指尖与桃粉的花瓣自成一幅美丽的画卷。
“或许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当年的神明都已陨落,记载他们的书卷也被遗失。”
这话仿佛是祈桑在暗示什么,商玺没由来地感觉到一丝惶恐。
“神明怎么会陨落呢……您是无所不能的。”
祈桑侧过头,发现商玺的眼神带着一丝不安。
他轻轻笑了下,旋即伸手摘下了商玺的面具,将手中那片桃花瓣按在了商玺的唇上。
“你知道吗,桃花的花瓣,其实是甜的。”
商玺脑袋晕乎乎的,下意识抿唇将这片桃花瓣带入口中。
口中弥漫着桃花的香味,但是味道一点也不甜,是酸涩的,还有些微苦……总之并不如外表那般美丽。
然而商玺却说。
“是甜的,殿下。”
下一刻,商玺鬼迷心窍一般抬手。
似乎是想要摸一下祈桑的脸,又或者是想要像祈桑一般,在对方的唇瓣上轻轻按上一片花瓣。
然而祈桑笑着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动作。
“我并不是你说的那般无所不能,十八岁之前,我以前一直以为桃花瓣是甜的。”
但桃花是苦的。
祈桑将手上的面具戴到自己的脸上,银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但在你这,我依然是无所不能的,因为你尝到的桃花瓣是甜的。”
商玺对上这样一双眼睛,久久不能回过神。
半晌后,他说,既然花神有庆生的节日,那月神也要有。
祈桑“嗯”了一声,没有反对。
“可是我的生辰在冬日,我不喜欢寒冷的天气,也不想在冬至过贺神节。”
商玺说:“那便也定在春日。”
祈桑突然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商玺记得很清楚,瞬间就能说出来。
“这是我与殿下相识的第十七载。”
祈桑“嗯”了一声,语调轻快。
“那便将时间定在花朝节后十七天吧。”
商玺盯着少年的眼睛,他有时候会觉得,祈桑会不会修的不是太上忘情道。
因为有些时候,他仿佛能看透你的情感,并且对此珍而视之。
祈桑突然说,“不过,我觉得月神节不好听。”
商玺恭谨问:“那殿下觉得,叫什么比较好?”
祈桑想了想,觉得叫什么都不好听,便随口取了一个名字:“那便叫——贺神祭祀吧。”
“好。”商玺笑了,“不过这名字可听不出来,这是为了庆贺月神诞辰的。”
祈桑问 :“那你觉得怎么样才好?”
商玺说:“殿下擅长舞剑,不如就请殿下剑舞一曲,名唤……祈桑舞,以作祈福之舞。”
祈桑答应得很爽快,“行啊,你看着办吧。”
虽然祈桑给了商玺放手去做的权利,但他并不觉得商玺的想法能成真,也并不觉得“贺神祭祀”能像花朝节一样,流传千年。
只有像花神这样早已陨落的神明,才能一辈子得到信徒的爱戴。

两人在这片桃花林走了一圈, 除了发现这里确实走不出去以外,没发现别的异常。
商玺为了确保祈桑的安全,当即施法打算强行破境, 却被祈桑拦了下来。
“既然没有发现恶意, 那就先看看情况。”
两人循着桃花林的小径一路往前, 层层掩映的林叶后, 藏着一片巨大的湖泊,一直蜿蜒到群山之后。
湖水深绿, 里面没有任何游鱼, 却时不时漾起细微的涟漪。
湖边停泊着一条带着乌篷的船, 船内能容纳三人, 只是上面满是尘灰, 甚至边缘还爬上了薄薄一层水生植物。
表面看着没有任何破损, 不知因何缘故被废弃在了这里。
祈桑凝聚灵压,试着压了一下船身, 还算结实, 他们两个人上去应该也没问题。
商玺施法将上面的灰土打扫干净,先一步上了船,确认船身能承载两人的重量以后,朝祈桑伸出了手。
这片桃花林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个, 想要探究幻境的秘密, 必然逃不开这里。
祈桑没有搭着商玺的手, 直接往前一步,稳稳当当踏上了船,上船后才发现, 这里有淡淡的鬼气。
商玺说:“我们似乎是误入了小鬼的结界中,他们无心困住我们, 要出去吗?”
祈桑想了想,摇头道:“我们去看看这片湖的下游有什么,若真是小鬼聚集,能造出这么大一片幻境,必然数量不少。”
船在水波中微微晃荡,周围又荡开几圈涟漪,像是有不少鱼类被惊走。
商玺解开栓船的绳结,让乌篷船随着水流慢慢飘向下游。
“我们就这样顺着水流往下游飘,你觉得最后会到哪里?”
祈桑笑了笑:“或许会到世外桃源。”
他趴在小船的边缘,用纤细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水波,指尖沾了水,在月光下泛出亮闪的光泽。
祈桑说什么商玺信什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骗你的。”祈桑用手指沾了一滴水抹在商玺脸上,“真能被我们找到的地方,就不叫世外桃源了。”
人会将欲望带上岸,有了欲望的地方,就不会是世外桃源了。
商玺坐在祈桑身边,一直在专注地看着祈桑,任由脸上那滴水慢慢滑落,带来一阵细微的痒。
祈桑则低头看着水波涟漪,像是在观察什么,时不时用手戳一戳水面。
两边的山壁逐渐合拢,变成了一道狭窄的峡谷,山壁上生长着几株不知名的野果树,枝条斜出,沉甸甸的果实悬空垂了下来。
祈桑一抬手就摘下了几串野果,摘下后握着其中一颗,凑在鼻尖闻了闻。
像小巧玲珑的红色珍珠,有果子的木香,闻起来还挺好闻的。
祈桑抹了抹果实的表皮,对商玺说:“如果我中毒了,你要记得带我回家哦。”
明知道祈桑只是开玩笑,商玺还是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祈桑揪下一小颗野果丢进了嘴里,和芬芳的果香不同,这颗果实的果肉酸涩至极。
果肉小小一颗,汁水却异常地多,他不得不抿了抿唇,抿掉唇上的汁水。
若放在许多年前,祈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呸掉果肉,顺带着抓一大把回祈府,分给他讨厌的人吃。
但如今,他却只是微微皱了下脸,将野果摆在一边,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好难吃。”祈桑看着自己摘下的一小把野果,“早知道不摘这么多了。”
说着,祈桑看向商玺,却发现后者用一种很入神的神情望着他。
祈桑微微歪头:“怎么了?”
商玺这才回过神一般,用带着厚茧的拇指在祈桑柔嫩的嘴唇上轻轻擦了一下。
只是轻轻擦了一下祈桑的嘴唇,商玺的手指就瞬间被野果汁水染红了一块。
他展示着拇指上的红色,笑道:“殿下的唇像染了口脂一样。”
祈桑曲起手指,随意地擦了下嘴唇。
果不其然,指骨上亦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嘴唇上的红色,也因为这随意的擦拭动作,而被擦到了嘴唇外边。
——看起来就像不会涂抹唇脂的人,不小心将胭脂红抹在了外面,显现出了一种纯真的魅惑。
祈桑用手指沾了一点湖水在嘴唇上擦拭,但看见商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就知道半点也没有擦掉。
小船还在被流水推着往前飘,一晃一晃的。
祈桑被晃得有些头晕,干脆就不管唇上的那抹红色了,他拿起那副银色面具重新戴在了自己的脸上,掩耳盗铃地遮住嘴唇后就不管了。
水流的速度不是很快,推着乌篷船时,更是慢慢吞吞,不过两人也不赶时间,一点也不着急。
祈桑往后一倒,就这么一身松快地躺在了船头,看着浩瀚星空。
商玺坐在他的身边,帮他收拢衣袖,防止宽大的袖袍垂落进水中。
祈桑突然叫了一声:“商玺。”
商玺偏过头,看着祈桑:“怎么了,殿下?”
祈桑一直看着星空,直到横生的树枝挡住了大半天空,他才合上眼,闭目养神。
“你想成仙吗?”
商玺愣住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算了。”祈桑突然笑了,“只是我觉得,你也拥有成仙的资质,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不。”商玺说,“这世界上有您一位神明就够了,没有人有资格与您并肩。”
祈桑笑了笑,不再多言,接下来也一直保持沉默。
等他再次睁开眼,已经到了一处视线开阔的水面,一睁眼就是浩瀚无垠的星空。
星星的光华不停流转,银河像与凡间的湖海辉映,流淌出了温柔的色彩。
祈桑静静地看了一会:“商玺,这里的星海,好像会比千滨府更漂亮,是不是?”
商玺一眼都不曾看向流转的星河。
他在祈桑没注意到的位置,认认真真地看了对方很久,久到迟钝的月神大人都发现不对劲了,商玺才开口。
“对,很漂亮。”
“真的很漂亮,殿下。”
“希望能一直看见今晚的星星。”
祈桑没把这句话当成真的。
“天天看见的东西你就不喜欢了。”
待祈桑的视线移向商玺,后者才舍得分心,抬眼看一看浩瀚的星空。
“我不会让我不喜欢的……一直出现在我眼前。”
到了一处颇为陡的湖水分层,船的速度稍微快了一点。
祈桑拉着乌篷的边缘,顺势坐了起来,恰巧对上商玺还没有来得及移开的目光。
祈桑伸手在商玺眼前挥了挥,“看我干什么?看星星呀,等回了千滨府就看不到了。”
商玺低声应了一句:“……好。”
过了这个下坡,船又顺着流水的走向拐了几个弯,终于缓缓停靠了下来。
面前是一座庄严古朴的寺庙,规模不算大,但四周都很干净,连寺庙门口的那株槐花树都郁郁葱葱。
商玺将栓船绳结套在岸边的木桩上,等待祈桑发话。
祈桑用灵力探查了一下寺庙的内部,发现里面居然有不少的小鬼飘来飘去。
商玺见惯了作恶多端的小鬼扎堆,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小鬼聚集在一起,数量简直有一个小村落那么多了。
他有些迟疑地问祈桑:“殿下,要杀了他们吗?遍野孤魂,多为不祥。”
祈桑拍拍商玺的脑袋,语重心长道:“不要杀气这么重,他们都是些没害过人的孤魂野鬼。”
商玺看着祈桑浅灰色的眼睛,慢慢点了点头,“好,都听殿下的。”
月色尚浅,四周鸦雀无声。
只有老槐树被风吹动时的簌簌林叶声。
祈桑率先下了船,走到寺庙门口。
他扣了扣寺庙大门的铁环,沉闷的叩门声在四周响起,惊起不远处林中的大片黑鸦。
祈桑能感知到寺庙里的那些小鬼同时停住了动作,似乎是没想到会有人来敲门。
他们慢慢吞吞聚集到一起,眨眼的功夫,便连带着鬼气全都消失了。
这座寺庙似乎变成了一座死庙,人和鬼的气息都没有了,但祈桑半点不着急,依然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紧闭的大门才被人缓缓拉开。
一名穿着灰色布衫的小鬼探出了个脑袋,他的面色发灰,眼瞳很黑,模样吓人,但表情怯怯。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来到凌云寺?”
祈桑说:“我是来花朝节游玩的人,误入了这里,可以在这里借宿一晚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花朝节。”
小鬼声音不大,说话轻声细语,若不是四周寂静,祈桑肯定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里、这里是游魂住的地方,你若是不怕,便进来吧,我们也很久没有吃过人肉的滋味了……”
后面的话越说越轻,身子不自觉瑟缩着。
——这应该是一个胆小鬼。
说着,小鬼的眼眶中还缓缓流下一行猩红的血泪。
场面诡异又可怖,若是一般人,早就被吓跑了。
本以为这句话就能吓退祈桑,谁知道祈桑伸出拇指抹了一下小鬼的血泪。
“别害怕呀,我也不害怕你们,你也别害怕我好不好?”
小鬼愣了愣,好一会没反应过来祈桑为什么这么说。
祈桑笑了笑,“你不是胆小鬼吗?胆小鬼流血泪,不是因为害怕吗?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小鬼眨了眨眼,堪堪止住了血泪。
在还没有来到凌云寺之前,很多人都会被小鬼的血泪吓到。
但其实,胆小鬼并没有攻击性,流血泪是他在害怕,你只要哄哄他,他就能被哄好。
胆小鬼慢慢将门打开,让祈桑进来。
商玺站在祈桑身前,警惕地看着胆小鬼。
祈桑拍拍商玺的背。
“别这么凶,你吓到他啦。”
胆小鬼被商玺身上不自觉透露出来的煞气吓到,眼睛底下不知何时又挂上了两行血泪。
商玺其实并不信任凌云寺里的鬼怪,但是祈桑这么说了,他也只能收起自己的敌意。
祈桑跟着胆小鬼一道过了三门。
“看这方向,我们现在是要去法堂吗?”
“对。”胆小鬼很害怕商玺,不知觉靠拢了祈桑,“阿符说,让我先带你们去见他。”
看来阿符就是这群小鬼的领导者了。
也不知道是何种身份,竟能镇住这么多孤魂野鬼……虽说都是些看着死时年龄不大的小鬼。
一路走来,祈桑看见不少小鬼探头探脑冒出个头,悄悄打量他们。
他们身上全无煞气,甚至有些鬼的眼神比世上许多凡人都要纯真。
不过也是,若是他们身上曾沾染罪孽,也不可能在寺庙里待着。
走到法堂门口,胆小鬼敲了敲门。
“阿符,我把他们带过来了,你快来开门呀。”
里面没有一点声音,阿符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但胆小鬼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叮嘱祈桑一定要好好听阿符的话,不然会被赶出去。
说完,胆小鬼率先转身离开。
祈桑与商玺面面相觑,不知道应不应该推门进去。
好在几息之后,法堂的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里面一片昏暗,没有点蜡烛。
祈桑纠结了下称呼,“阿符……长老?”
“我不是凌云寺的长老,我只是一只鬼魂。”
随着阿符的声音落下,商玺的脸色蓦然变了,他瞬间将祈桑护在身后,抽出长剑,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指去。
祈桑也微微变了脸色。
下一刻,法堂内的所有烛火霍然点亮。
刚刚还昏暗至极的室内霎时亮堂了起来,但烛光不稳,晃荡明灭。
祈桑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光,微微眯了眯眼。
等眼睛适应了光,他慢慢看向阿符的方向。
蒲团上端坐着一个人,这个人面色无悲无喜,微微抬眼,朝他们看来时,露出一张两人都无比熟悉的脸。
那是——
祈桑的脸。

面前有个人顶着月神的脸, 祈桑自己倒是没什么,商玺却瞬间就炸毛了。
他抽出长剑对准假“祈桑”,哪怕对方拥有和祈桑一模一样的面孔, 他也没有半分手软。
——殿下是殿下, 就算这人变的虚假皮相再怎么像, 也不可能成为殿下。
商玺警惕地看着阿符, 只要对方有一点可疑的举动,他立刻就会将对方一击毙命。
两人僵持了一会, 阿符率先笑了笑。
下一刻, 他的五官开始变化, 逐渐变成了一张清隽斯文, 但皮相陌生的脸。
阿符露出一抹略带歉意的笑。
“抱歉, 这才是我本来的长相。”
商玺有些不爽, 对于他来说,旁人多看祈桑一眼都是冒犯, 更何况还是变成了祈桑的样子。
“谁给你的胆子, 变成殿……变成我们家少爷的样子?”
阿符的态度依然很平静,只是在看向祈桑时,视线停留得稍微久了一点。
“我是镜鬼,拥有幻化出他人模样的能力……但这个能力并不可控, 你若要怪我, 还不如怪你自己。”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祈桑兴致勃勃地问, “镜鬼的能力有什么限制吗?”
“是。”阿符微微颔首,“我第一眼见到谁,便会变成他最爱慕之人的模样。”
商玺身子僵了僵, 他突然觉得,人有时候还是应该善良一点。
……至少刚刚他不应该对阿符这么咄咄逼人, 坚持要问出一个答案。
“嗯?”祈桑表情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在这间法堂之中,有人喜欢我?”
“按常理来说……是的。”阿符看着祈桑的眼睛,“这里有人爱着您。”
祈桑往边上走了两步,不慎撞到了商玺。
察觉到对方僵硬得和块木头似的,他微微挑眉,偏过头看着对方紧绷的脸:“商玺,我怎么感觉你格外紧张呢?”
商玺听到这句话,一时间猜不出来祈桑是真的没发现还是在装傻。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祈桑抬手捏了捏商玺的脸,让对方绷紧的脸渐渐缓和下来,“你不会爱别人胜过爱自己的,这很傻,对吧?”
“是。”商玺喉头发紧,“我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祈桑拨了拨商玺的头发,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只小狐狸:“那你刚刚为什么要这么紧张?我差点以为……你喜欢我呢,商大人。”
这句“商大人”一出口,商玺突然就不纠结祈桑到底有没有发现他的喜欢了。
只要他能一辈子不说出口自己的喜欢,祈桑就算发现了,也不会戳破这件事。
——因为祈桑需要一把绝对理性的刀。
如果这把刀有了会影响判断的感情,一定会成为祈桑厌弃这把刀的理由。
商玺说:“我知道分寸,我不会……喜欢您的。”
祈桑很轻快地应了一声:“嗯,我相信你。”
等商玺退到身后,祈桑这才看向阿符,“我们可能要在贵寺叨扰一晚了。”
阿符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来者即是客,我们都很欢迎您……月神殿下。”
祈桑有些意外阿符能够猜到自己的身份。
毕竟凌云寺看起来,过着的就是与世隔绝的生活,哪怕不知道外面多了个月神,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阿符指尖溢出些许淡青色的灵力,青色流光飞到窗外,没一会儿就有两只小鬼推着一辆轮椅飘了进来。
在被小鬼扶着坐上轮椅之前,阿符温和地看着祈桑,道:“殿下,阿金在外面,他会带你们找到厢房的。”
祈桑听出阿符的潜意思,识趣地主动告辞。
“我们先失陪了,今日多谢你,来日你若到人间,可来千滨府找我。”
阿符垂头念了一遍:“千滨府……可否问一下殿下,‘千滨’二字,是哪二字?”
祈桑心中疑惑更深,忍不住怀疑。
阿符知道他是月神,却不知道千滨府?
“算了。”在祈桑回答前,阿符主动岔开话题,“那些小鬼一个个的都没定性,殿下若是出去得晚了,只怕他们早就跑走了。”
转身离开法堂前,祈桑用余光瞥见阿符一直在看着他,目光里露出来的情感,不似他表面上那般风轻云淡。
像是一捆有意识的荆棘丛,明明想要将人缠绕其中,勒到窒息,却又害怕自己的刺会划伤对方的皮肤,最终连一点触碰都不敢有。
很矛盾的情感。
祈桑不喜欢这种人。
法堂外面,果然外面有一堆小鬼正在探头探脑,为他们开门的胆小鬼站在最前面,看来他就是阿符说的“阿金”了。
但是祈桑没有走上前,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观察着这些探头探脑的小鬼。
阿金依然有些胆小,在原地踌躇了半天,也没能提起胆子向他走过来。
很快,就有别的小鬼忍不住飘过来了:“你是迷路了吗?要我带你去厢房吗?”
阿金见状顿时大惊失色,飘过来的时候因为速度太快,险些让自己在空中转了一圈。
祈桑婉拒了别的小鬼的好意,主动询问阿金:“凌云寺有什么好玩的吗?你可以带我在这里逛一逛吗?”
阿金愣了愣,努力瞪圆自己的眼睛,不让血泪流下来“吓到”祈桑。
“你要在这玩吗?你不害怕我们吗?”
祈桑发现阿金的衣领很不对称,看着有些难受,就帮小鬼理正了。
“如果我会害怕你们,刚刚就不会进来。”
而且,应该是这些小鬼比较害怕他才对。
除了看起来高深莫测的阿符,这些小鬼加起来应该也只够让判命逗着耍几圈玩玩。
阿金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变得很兴奋,高兴地飘到半空中荡了几圈,把祈桑刚刚弄整齐的衣领又晃散了。
祈桑:……好吧。
小鬼几百岁的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
阿金在各个树冠或者灌木里钻来钻去,很快就抓出了一群藏在里面的小鬼,并把所有鬼都聚集在了一起。
在一群年龄看起来都没过垂髫的小鬼中间,也不知道嘀嘀咕咕了什么,一时间,所有鬼都开始叽叽喳喳。
祈桑隐约能听见他们说什么,宴会?
没等祈桑装模作样继续偷听下去,阿金突然晃晃悠悠飘到他的面前,“啵唧”在祈桑脸上亲了一下。
没想到小鬼会这么热情。
祈桑呆了一下,故作镇定地擦了擦脸。
阿金死的时候年纪不大,就算飘在半空中,也只比祈桑高小半个头。
“你想要参加我们的宴会吗?”阿金问,“我们最喜欢举办宴会啦,只要发生了什么好事,我们都会举办宴会。”
祈桑不明所以,但看见胆小鬼这么期待的模样,还是点了点头。
祈桑对于那些很乖的小孩,一向抱有很大的耐心。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商玺一辈子保持幼年鲛人的样子,或许他也能对商玺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更有包容性。
刚刚还满脸死样的胆小鬼瞬间变得活泼开朗,他拉着祈桑走到这群小鬼中间。
小鬼热情地向众人介绍祈桑,“这个哥哥同意啦,他来当今天的仙女。”
祈桑:“……啊。”
好像不小心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刚刚那群小鬼还七嘴八舌地争论着,这会儿就统一战线了,没有任何鬼有异议。
“嗯嗯,他最漂亮,我喜欢他。”
“那我要当护卫!我要抱着仙女!”
“我可以当乐师,我来帮你们奏乐,但是听说仙女走的时候会亲亲乐师哦。”
见到这群小鬼越讨论越激烈,祈桑不得不打断他们:“你们说的宴会是什么?”
小鬼们怜悯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在说,好可怜,连宴会都没有参加过。
有热心的小鬼帮忙解释,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听着都觉得马上就要喘不过来气了。
“就是很多人坐在很漂亮的房子里,面前摆着很多的好吃的,里面还有个最漂亮的仙女,大家一看见仙女,就要张大嘴巴‘哇——哇——哇’。”
祈桑:“……”
好像有哪里不对。
商玺悄悄附耳道:“他们死的时候都很小,应该不理解宴会的含义。”
祈桑觉得他们不只是“不了解”了,他现在甚至开始怀疑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该怎么举办宴会。
祈桑觉得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受苦,所以很热情地向小鬼们推荐了商玺。
“你们把所有身份都分配完了,那我身边这个人,他是什么?”
商玺虽然对参加这种家家酒一样的宴会没有兴趣,但还是希望能陪在祈桑身边。
若论外貌,除了祈桑这种世所罕见的容颜,商玺已经能算得上是很顶尖的长相了。
一般的人不说一见倾心,至少也不会轻易生出厌恶的感觉。
然而这群小鬼却面面相觑,看了商玺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凌云寺,似乎被阿符保护得很好,说话直来直去:“你长得……呃,但是气质很好。”
商玺:“……?”
小鬼纠结了一会,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索性破罐子破摔:“算了,我直说吧。”
商玺抱胸,面色不太友善的看着这群小鬼。
他倒要听听,这群小鬼要说他什么。
阿金是胆小鬼,因为害怕商玺突然大开杀戒,早就躲到了犄角旮旯的灌木丛里。
只剩下一个捣蛋鬼没发现周围鬼的异样神色,激情评价:“你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鱼腥味,如果不是你和今天的仙女是好朋友,我们其实不太想让你参加宴会。”
商玺:“……?”
他脸色大变,当即看向祈桑,“殿下,我没有,他们瞎说八道!”
商玺在心里气得咬牙切齿,这群小鬼肯定是鼻子出问题了。
他为了今天和祈桑一起参加花朝节,提前一天泡在桃花池里不出来,提前三天用祈桑最喜欢的熏香熏衣服,临出门前三个时辰,还特意回房间拿了个香囊,换掉了腰上别着的玉佩。
祈桑若有所思地看着叽叽喳喳的小鬼,他当然知道商玺身上不会有鱼腥味。
……所以这些小鬼,居然能看出商玺的身份?
祈桑拍了拍捣蛋鬼的脑袋,后者每被拍一下就往下掉一点,转眼间就从半空中往下掉了许多。
“那还是麻烦你们先委屈一下吧,我想要跟他一起参加宴会……要是他不能和我在一起,会一个人躲在角落悄悄哭的。”
小鬼们唉声叹气地答应了,最后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勉强给了商玺一个“灯笼”的位置。
——就是站在原地,拿着夜明珠装灯笼。
商玺看着祈桑乐不可支的模样,忍不住用幽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这个“灯笼”,会被安插在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能不能接近祈桑还不一定。
小鬼们在前面带路,让祈桑和商玺跟着他们走,穿过几道回廊,进入了后院的住所。
这里的桃花香味更浓了,挥一挥衣袖便能盈满香气,捉住几缕芬芳。
小鬼们先从房间一个犄角旮旯里拿出了一颗蒙尘的夜明珠。
阿金随口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就递给了商玺。
商玺握着夜明珠,看着祈桑努力憋笑的模样,难得的生出了点儿憋屈的感觉。
祈桑拍了拍商玺的肩膀,“没关系,至少你这个最轻松。”
商玺郁闷地闭上了嘴,已经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和祈桑在街上逛,而是要跑到这么偏僻的城郊,最终遇到这群小鬼。
紧接着,小鬼又带祈桑往里面走,在某些地方捣鼓了一阵,墙壁上突然移开了一道暗门。
祈桑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还挺神秘的,看起来很重视的样子。
小鬼们用自以为很小声,其实屋里所有人都能听清的音量大声密谋。
“阿符不是特别宝贝这件衣服吗?他怎么都不让我们碰,我们这样悄悄拿,他会不会生气呀?”
“不会不会,阿符特意和我说要拿这一件,他还让我不要告诉仙女呢,嘻嘻,我们悄悄说。”
祈桑默默揉了揉耳朵,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在墙壁彻底移开的瞬间,昏暗的室内陡然亮起了烛光,照亮了密室内的场景。
祈桑:“……”
“这些和我没关系吧?”
密室虽说是密室,却比外面的房间大了整整好几倍,里面各种金银首饰数不胜数。
在最中心的位置摆着一件华服,这件衣服极尽华丽,色彩明艳,重工绣制,金线流彩,东珠像是不要钱似的,在各个细节处点缀,外披一件轻盈的白色羽毛外衫。
一名小鬼语气骄傲,“是你的,以前从没有人被选为仙女,这件衣服只有你穿。”
另一鬼接话:“都是你的!我要在你脑袋上用金钗簪出一圈花来!”
商玺也看着祈桑,虽然没有直说,但很明显也是幸灾乐祸的。
祈桑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小瞧了这些小鬼口中的宴会。
为了避免接下来出什么问题,祈桑谨慎地问:“除了要穿这件衣服,我还要干什么吗?”
小鬼会对他们找到的第一位“仙女”格外宽容,无论祈桑问什么,他们都能耐心回答。
“仙女什么都不需要干呀,仙女负责漂漂亮亮的就好。”
祈桑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这口气哽住了。
阿金飘到祈桑面前,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祈桑,抓住祈桑的肩膀又亲了一口。
“虽然凡间的仙女都会跳舞,但是我们不会强迫你的,你想不想跳都可以……没事哒,你想选什么都可以哒!没事哒!没!事!哒!”
祈桑:“……”
好的,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
祈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表演。”
“好呀。”阿金瞬间喜笑颜开,“你是自愿的奥,我们其实都可以啦~主要还是看你的意思~”
“跟我来,跟我来。”
小鬼热情地拉着祈桑的手,又招呼了一群小鬼呼啦啦跟着进了密室。
祈桑就这么被推着进去了,满脸的生无可恋。
商玺本想跟着一起进去,但被小鬼们极力阻止,“灯笼不能进去,快把灯笼赶走赶走。”
商玺依旧拉着祈桑不放手,他不放心祈桑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
“你刚刚不是说你是侍卫吗?侍卫也不能进去。”
小鬼没想到真的有人会和他较真,当场开始撒泼打滚。
祈桑面对眼前混乱的景象,不由扶额无奈道:“别吵了,商玺,你留在外面。”
商玺还想再争取一番,但看见祈桑明显有些头疼的表情,顿了顿,还是不甘地说了声“好”。
他由小鬼领着,走到了他们举办宴会的地方,好在小鬼还有些“良心”,给他安排的位置就在——祈桑座位斜后方的第三根柱子边上。
商玺环顾四周,有些惊奇地挑了挑眉。
“你们把神像敲碎了,把主殿改成了宴会厅?”
“神像?”小鬼飘了过来,“什么是神?”
“神就是……”商玺顿了顿,“就是被你们尊敬,能够满足你们愿望的人。”
“哦哦。”小鬼恍然大悟,“那神就是阿符呀,他最厉害啦,什么都能办到!”
商玺想起阿符那鬼气森森的样子,下意识说:“他怎么可能是神,他明明就是鬼……”
话音未落,商玺的声音就蓦然停住了。
因为在他对面,原先欢声笑语的小鬼全都不说话了,他们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商玺。
原先因为他们率真活泼,没有半点森然鬼气。
此刻静默下来,一动不动时,就显现出了几分属于荒寺的诡异。
大门在此时被人推开,一名小鬼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阿符,进入了宴会厅。
阿符像是没有发现其他鬼的诡异,眉眼温柔道:“怎么都不说话了,你们不是最期待宴会吗?”
这句话像是油锅中溅了一滴水进去。
霎时,刚刚像是被暂停了时间的小鬼们重新动作起来,继续打打闹闹。
站在商玺面前的阿金疑惑道:“灯笼灯笼,你刚刚说什么?”
商玺目睹了如此诡异的画面,微微眯起眼,视线越过小鬼,直直看向不远处笑意吟吟的阿符。
面对商玺质问的眼神,阿符脸上的笑意依旧不变,甚至更加从容。
商玺大步走到阿符面前,后者扭头让推轮椅的小鬼先离开。
商玺问:“刚刚,是怎么回事?”
阿符笑意吟吟,温和道:“你对月神殿下的……忠心,我不会告知殿下,但也麻烦你明白,对这些小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好吗?”
商玺冷冷看着阿符。
阿符半点也不畏惧。
好半晌后,商玺才冷眼看了一圈周围的小鬼。
“你将这群小鬼困在了一座巨大的幻境里,他们将你奉若神明,你却自始至终都在骗他们。”
阿符兀自摇着轮椅,越过商玺。
他的声线在不刻意伪装温柔时,显得有些冷淡。
“只要所有人都是真的。”
“那幻境也可以是真的。”

虽然商玺被众小鬼嫌弃地推举为“灯笼”, 但这些小鬼毕竟也不是铁石心肠的。
他们并不限制商玺的走动,只是叮嘱他千万不要靠近祈桑,因为他已经没资格和仙女待在一起了。
商玺憋屈地拒绝了:“……不。”
于是小鬼将他发配到了宴会的角落, 距离祈桑十万八千里。
一直是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商玺, 头一回被小鬼的淫威压迫得抬不起头。
幸好小鬼们忙起来就没功夫管他了, 他自己找好祈桑的位置,又在这些小鬼没注意他的时候慢吞吞挪了过去。
为了避免被小鬼发配回角落, 他欲盖弥彰地走来走去。
忽然, 有小鬼焦急地拉住他, 用力拽着他的衣领, 把他拉到边上站着:“别动了别动了, 仙女要来啦!”
商玺听见祈桑要来了, 便顺着小鬼的意思,老老实实站在了柱子边上。
他手上握着那颗夜明珠, 上面的灰尘已经被擦干净了, 露出夜明珠毫无瑕疵的光滑外表。
就算商玺早就见识过无数奇珍异宝,在看到这颗夜明珠时,还是微微挑眉。
这种品相的夜明珠,若是放在凡间, 怕是王公贵族也消受不起, 如今待在这座其貌不扬的凌云寺, 却只有蒙尘的命运。
没等商玺想出个三七二十一,突然有小鬼大声通报:“仙女来啦!”
一瞬间,在场所有鬼都微微伸长脖子, 期待着“仙女”进入宴会厅。
商玺表面上不甚在意,实则目光也悄悄投向门口, 带着连自己都没发觉的期待。
终于,一个人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了敞开的祥云纹红梨花木门的门口。
大殿的门槛有些高,众人首先见到的,是祈桑抬步进入大殿时带起的裙摆。
小鬼们准备的衣服比起宴会时穿的礼服,更像是某种盛大祭祀时穿的衣服。
然而小鬼连宴会是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不可能发现这套衣服的问题。
这是一袭洁白的长袍,轻纱层叠,随着祈桑迈步进入大殿的动作而微微飘了起来。
不知道是哪个小鬼想灵机一动出来的搭配,祈桑手上拿着一把藕粉色的缂丝团扇,倒也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似乎是因为有些不好意思,他抬起扇子,微微遮住了半张脸。
这件衣服的上面有无数东珠彩玉,每走一步,都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祈桑的头发上也被小鬼装饰上了翠玉银饰,浅色的流苏挂在发梢。
流苏微微晃动时,似乎会挠到祈桑,让那一块的皮肤泛起了浅浅的红色。
这是一种极具神性的美感,让人只需要见到一面,就会终身铭记却不敢生出任何肖想的意图。
因为神明是天上的明月,美到令人不敢亵渎,只需要见一面,就能够满足一切欲望。
被这难得一见的美丽冲击到,在场的小鬼一时间都没能说出任何话。
直到祈桑又往前走了两步,在场的鬼才像是回过神一般,连忙推了推周围的鬼。
商玺一开始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边上的小鬼直接给他演示了一遍。
小鬼特别热心肠,“你要像这样,啊——”
看着张大嘴巴,夸张地表演“表情夸张”的小鬼,商玺沉默了。
好像在这些小鬼眼中,只要见到美丽的事物,就要张大嘴巴。
商玺不愿这样,因为真的很傻。
看起来像个治好了也流口水的傻子。
然而商玺的倔强,只换来周围的小鬼都用谴责的表情看着他,好像商玺是打算破坏这场宴会的罪人。
商玺又坚持了几秒,终于还是屈辱地微微张开嘴,学着小鬼的模样。
他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是很可惜,在一群小豆丁里,人高马大的他显得格外惹眼。
商玺越是想要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这个世界,在旁人看来,就越为明显。
终于,商玺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声。
那声音如白玉滚落在瓷盘,温柔又好听。
商玺抬起头,看向祈桑,后者依旧用那把蚕丝扇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露着不加掩饰的笑意,在宴会厅内璀璨烛光的映照下,浅灰色的眼眸,显现出别样的温柔色彩。
虽然商玺从不说,但他其实一直觉得,在祈桑这张没有任何瑕疵的脸上,还是那双好似含情的桃花眼最好看。
平日里眼眸沉静,就已经足够好看,如今添上三分笑意,更是美得摄人心魄。
商玺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正准备更加专注地回望祈桑,后者却已经移开了视线。
在这一瞬间,商玺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硬生生被谁挖走了什么东西。
在没有面门坐席的情况下,宴席座次向来是面东者尊。
小鬼不懂这一点,但阿符肯定明白,但他却主动坐在了对面的卑位。
祈桑由小鬼牵引着,在最前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阿符与他分别坐在了两个最靠前的位置上。
因为是相对的席位,看起来隐隐有些对立的错觉。
宴会正式开始,原先一直监视着商玺,让他必须“待在原位”的小鬼,也离开席位去找他的好朋友喝酒了。
商玺趁机离开“灯笼”该待的位置,慢慢挪到了祈桑身边。
大概是因为酒有些烈,祈桑有一口没一口抿着杯中的酒,喝了半天,杯中酒还有一大杯。
他酒量不太好,如果不刻意用灵力压制酒意,很快就会醉倒,所以一直不喜欢喝酒。
祈桑头也没回,就知道是商玺来了。
“这些小鬼从没有参加过宴会,但是做出来的东西,却和真正的宴会别无二致。”
商玺明白祈桑的意思。
这些肯定都是阿符教的。
说起阿符……
祈桑微微抬眸,看向对面坐席的男人。
对方跪坐在坐席间,长袍遮住了他的双腿,轮椅被推到了柱子后面。
——看起来就像是他因为断腿而自卑,不愿意在祈桑面前露出窘态,刻意遮掩这些事实。
祈桑也没有主动开口,而是将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腮,一直盯着阿符看。
在阿符状似不经意地看向他时,举起酒杯,遥遥敬了一杯酒。
阿符气质出众,若是此刻祈桑不在这里,那他无论在哪里,一定是昆山片玉,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人。
祈桑突然有些好奇他生前的身份了,穿着不算华丽,但气宇不凡,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从容贵气。
周围的气氛很热闹,小鬼们欢欣鼓舞地跳着舞,有些小鬼也不会奏乐,就变出乐器来瞎敲着玩。
没有人在意这些音乐高不高雅,音调准不准确,他们只在意周围的气氛是否热闹欢快。
其实,若不是一路走来的过程太诡异,这里又是一间废弃的寺庙,周围荒凉至极……
那这座凌云寺,还真的很符合路上祈桑与商玺开玩笑时说的“桃花源”。
这里没有任何阴谋诡计,有的只是一群看着吓人,实则单纯至真的小鬼。
所有小鬼都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哪怕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境,也忍不住想要留下来……
想到这里,祈桑突然感觉毛骨悚然。
——他居然生出了永远留在这里的想法。
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祈桑眸光犀利地望了过去,发现是阿符手中的酒杯没拿稳,不慎掉在地上摔碎了。
阿符手掌捂着嘴唇,低声咳嗽起来。
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祈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掌心有咳出的血。
阿符对他露出略带歉意的一笑,仿佛根本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祈桑眸光冷了一瞬,对他的警惕厌恶到达了巅峰。
酒过三巡,周围的鬼都有些醉了。
祈桑因为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便没有贪杯,只是浅浅抿了几口,就将酒杯放在一边。
有小鬼以为是这里的酒不好,祈桑不喜欢,还提议要不要换一种酒。
祈桑拒绝后,小鬼也不会劝酒,而是让两人这么舒服怎么来。
又是几场小鬼七零八落的合奏,终于有鬼醉醺醺提出,该祈桑表演了。
祈桑本以为自己已经混过这件事了,没想到乍然被人点破,还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见到小鬼期待的眼神,祈桑也不好敷衍过去。
——其实要敷衍这些没见过什么新奇事物的小鬼,很容易,但他不想这么做。
想了想,祈桑召出了自己的本命剑判命。
比起那些外形或霸气或可怖的灵剑,判命的外形其实不算吓人,但是上面杀伐之气很重,还是把小鬼吓了一跳。
在确定这东西不会莫名其妙就伤到他们以后,小鬼眼里的害怕,就变成了好奇。
有小鬼问祈桑,能不能让他们摸一下这把剑。
得到判命的允许后,他们自发排好队,挨个准备摸一把判命。
有些小鬼排在很后面,排了好一会才排到他们后,却没有贪心地多摸几下,而是乖乖摸了两三下,就让开让后面的小鬼摸了。
判命有时候还会故意逗逗他们,猛然闪起亮光,或者突然抖一抖。
就算被吓了很多次,这群小鬼也依然会被再吓到很多次。
终于,每一个小鬼都排队“参观”完了判命,惹得一向外向的判命,这会都不好意思了起来。
“参观”结束,小鬼们又催着祈桑快点开始表演。
祈桑不知道他们想看的是哪种表演,大概是惊鸿舞,绿腰舞那些,但他都不会,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早些年他受人间帝王所邀,为了祈求人间风调雨顺,学过一曲祭祀舞。
对于小鬼来说,只要是仙女的表演,无论是什么都一定很好看。
他们很乖。
他们不挑。
淡蓝色的光逐渐在判命剑身上亮起,在灯火通明的室内或许不算璀璨,但也足够吸引目光。
祈桑身上穿着那袭华服,白色长袍的外面除却层层轻纱,还有一层羽衣似的外披。
洁白的羽毛令祈桑看起来像一只高傲霜白的鸟类,比起仙鹤,更像《山海经》中象征祥瑞的白翰神鸟。
明明唇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却在某些时刻,看起来凛冽高傲地不容侵犯。
刚刚握着缂丝团扇的手,此刻握起剑来也毫不违和,舞剑时手腕翻转,凌厉流畅。
嘻嘻哈哈的吵闹声渐渐停了,小鬼们不再打闹,而是专心看着祈桑的一举一动。
几乎是一张白纸一样的小鬼们,在面对美好的事物时,本能地会心生欢喜。
商玺倚靠在红色大圆柱上,手中不自觉摩挲那枚夜明珠。
他注意到阿符亦在看着祈桑,那神情微微愣怔,像是欣赏,又像是怀念。
总之,他不喜欢阿符看祈桑的眼神。
就好像他们之间,拥有全天下最深的羁绊。
等到祈桑一场剑舞结束,周围好半晌都没任何声音,只剩下阿符轻轻将酒杯放在桌上的闷响。
直到商玺率先鼓起掌,那些小鬼才有样学样,激动地鼓起了掌。
或许是因为身上的华服太重太累赘,祈桑的额头上微微沁出了几分薄汗。
一股类似于幽暗花香的味道从祈桑身上飘散出来,好闻得令人几乎要沉醉在其中。
商玺像一名忠诚的护卫,站在祈桑身后,仿佛是密不透风的保护,实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在盯着祈桑那如红梅一般鲜艳糜润的红唇。
兰肴佳酿,笙镛和奏,磬管流声。
通宵达旦的宴会,所有的小鬼都玩得很开心。
因为这是第一次,在他们举办的宴会上,出现了“仙女”,经过今天以后,从前的宴会都像是白开了一样。
东方明矣,舒天昭晖。
等金乌的光流淌进大殿,阿符率先道:“好了,宴会该结束了。”
小鬼们依旧依依不舍,但很听话地开始收拾东西。
因为他们没办法吃凡间五谷,所以宴会里的酒水和食物都是幻术变出来的。
只有祈桑面前的食物,是小鬼们自己做出来的。
虽然口感不怎么样,但外形确确实实和凡间的食物没有任何不同。
面对做饭小鬼期待的眼神,祈桑尝了一口眼前的佛跳墙,忍不住揉了一把对方的头发。
“很好吃,你若来到人间,必然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厨师。”
夸完这句,面前的小鬼突然表情呆了呆,像是突然被静止了时间,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商玺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了,但祈桑还是第一次见,不免有些奇怪。
祈桑看向阿符,发现对方像是没发现这个小插曲一样,继续喝着茶水。
但眨眼间,面前的小鬼又恢复了原样,仿佛刚刚的异常只是一种错觉。
小鬼问:“你怎么不夸我?你还没夸我呢!快夸我快夸我——”
祈桑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重新换了一种方法夸:“你做的饭真的很好吃,我觉得……阿符也会喜欢的。”
“对哦。”小鬼愣了愣,迟疑了一下,“阿符明明和我们一样不是人,但他为什么能吃这些东西……”
祈桑本想借机再说点什么,然而下一刻,一道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声音打断了他。
“殿下,这一晚上太过吵闹,都打扰到您的休息了……您现在不需要去休息一下吗?”
祈桑定定地看着阿符片刻,蓦然笑了。
“是,我的确应该去休息了,不必这么着急地赶我走,我很快就会离开。”
此话一出,阿符却瞬间就沉默了。
他似乎是想要反驳,但最后却也只是说:“……他们都很喜欢您,多待几天吧,殿下。”
“如果我说不要呢?”
祈桑起身离席前,淡淡地看了一眼阿符。
“你会接着对我下咒,让我想要永远留在这里吗?”

“我不会再试图将您困在这里。”
祈桑观察了一会对方的表情,突然饶有兴致地反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阿符摇摇头,“我生前身份低贱, 您是祈府的小少爷, 我没有资格结识您。”
祈桑对于这番话的可信性持有怀疑。
察觉到祈桑还有话要问他, 阿符偏头, 温声让还逗留在大殿内的小鬼们出去。
有小鬼问阿符,需不需要把他扶到轮椅上, 阿符摇头拒绝后, 他们就很听话地往外飘。
祈桑也无视商玺抗议的眼神, 让后者去殿外等着, 商玺一步三回头, 好像下一秒阿符就会暴起伤害祈桑。
大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阿符坐在原本的席位上, 而祈桑站在他的对面,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俯视着他。
短暂的僵持过后, 阿符率先软了态度。
“殿下, 您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既然你说,我们以前不认识,那我就换一个问法。”祈桑说,“今天之前,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你见过我几次?”
阿符想说他们从未见过, 但这句话临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喉间溢出一点血腥味,口中的话也不受控制地被替换成了真相。
“很多次。”
阿符一字一顿。
“多到我都记不清次数。”
阿符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祈桑在他没发现的时候, 对他下了咒。
听到满意的回答,祈桑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半弯下腰,拎起酒壶晃了晃。
“怎么,只允许你给我下咒,不允许我下回去了?”
阿符刹那间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殿下,您是什么时候对我下咒的?”
祈桑脾气很好地为他解释:“阿金为我斟酒时,我在酒壶上下了咒,他为你斟酒时,咒就转移到了你的身上。”
这道咒一直潜伏在阿符的身体里,直到刚刚才开始发挥作用。
祈桑又问:“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阿符只是一个修为尚浅的镜妖,自然不可能与月神的实力相提并论。
既然没办法反抗,他索性就坦然地实话实说。
“我并不是生来就是镜妖的。”阿符说,“刚死那几年,我只有惊蛰和霜降这两天是清醒的,每年的这两天,我都会去见您。”
在确信对方说的都是真话的情况下,祈桑还是很有聊下去的欲望的。
“你好弱。”祈桑说,“镜妖是百妖中最末的那一等,你居然连它都没办法控制。”
尽管酒中还残留着咒,阿符还是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没办法,这块镜子本来并不属于我。”
祈桑接着提出怀疑:“祈府有结界,你怎么进来的?”
“你后院有一颗很大的银杏树,并不在结界范围内。”阿符说,“那两天我会一直坐在上面,如果你离开房间,我就可以……看见你。”
祈桑有点嫌弃:“你好吓人。”
阿符闭上眼,默默自闭了一会。
祈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本以为这次也能得到回答,谁料阿符却死死抿着唇,哪怕被咒反噬得唇角溢血,也一声不吭。
见着对方马上要被反噬得命都没有了,祈桑皱了皱眉,“我不问了,你不用回答。”
阿符紧绷的身子骤然松懈下来,旋即呕出一口血,染红了大片袖口,可想而知反噬得有多深。
“最后一个问题。”祈桑说,“你想杀我吗?”
阿符用手随意擦去了嘴角的血迹,哑声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您可以活下去。”
祈桑点了点头,旋即手指轻点阿符的眉心,治愈了他的内伤。
“我已为你解咒,你最好记得今天说的话。”
祈桑不再停留,转身后大步离开宴会厅。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阿符才淡淡收回视线,发出了微不可查了一声叹息。
离开宴会厅,祈桑才发现阿金还等在门口。
商玺也在,只不过和阿金隔了十万八千里……看起来像是,阿金有些嫌弃他。
小鬼本想带着祈桑往厢房走去休息,结果祈桑却拒绝了,反问道:“凌云寺还有什么别的……好玩的地方吗?”
想要探索凌云寺,自然得问小鬼最方便。
在小鬼看来,祈桑去厢房睡一觉,就意味着第二天早上要走了。
于是听见对方还打算继续玩,特别高兴地表示自己要带路。
凌云寺的后山树木高耸,虽值夜半,晚风却温暖而柔和。
直到这时,祈桑才看出来,这个胆小鬼居然还有捣蛋鬼的潜质,一路上折了不少花。
祈桑看不下去,直接把小鬼抱了起来。
小鬼一开始还笑嘻嘻地把自己手上摘的花插到祈桑头上,或者亲亲对方。
慢慢的,他不动了。
小鬼一双眼一眨不眨,直直看着商玺。
祈桑还以为是小鬼想让商玺抱他,还准备让商玺来抱一抱阿金。
然而祈桑刚要动作,小鬼立马抱紧了祈桑的脖子。
看着小鬼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祈桑有些疑惑:“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小鬼疯狂摇头,把脸埋进了祈桑的衣襟里,又开始流血泪了。
祈桑拍拍小鬼的脑袋,好笑道:“怕什么,商玺又不会把你吃了。”
商玺下颌线紧绷,似乎小鬼的嫌弃让他觉得在祈桑面前丢人了。
“会的。”
小鬼呜呜咽咽。
“他……他会把我吃掉的。”
祈桑:“?”
小鬼也在鲛人的食谱上?
商玺比祈桑更为疑惑,但他绝不容许有人或者鬼在殿下面前诋毁他。
在商玺的气息变得更加危险之前,小鬼呜呜假哭:“商玺吃醋了,他一生气就要吃剥皮小鬼油炸小鬼了……”
祈桑:“……”
商玺:“?”
祈桑不由好笑道:“你知道吃醋是什么意思吗?”
小鬼点点头,哭唧唧道:“阿符说了,就是小鬼被人讨厌了,要被人吃掉了。”
商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殿下应该知道吧……鲛人没有吃小鬼的爱好。
祈桑捏了捏小鬼的鼻子,让小鬼更加委屈了。
“待在我身边,没人能把你抓走去吃掉。”
鼻子一抽一抽的小鬼瞬间抬起头,“真的吗?”
祈桑笑道:“当然。”
小鬼微微放下心,期待地看着商玺:“那你也没有吃醋吗?”
祈桑很放心商玺的,因为在他看来,自己这个下属聪明识趣,经常能揣摩出他的意思,从来不会让他费心思。
相比较之下,脾气比较差的盛翎,就显得不服管教许多。
于是被祈桑十分放心的商玺,镇定自若道:“是的,殿下,我在吃醋,我不希望看见您抱着这个小鬼。”
小鬼:“……”
小鬼“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
血泪把祈桑的衣服都染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很吓人。
祈桑脑袋疼,感觉自己好像幻听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商玺。
商玺干咳一声,又很识相地换了口风:“我没有吃……吃小鬼的癖好。”
小鬼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巡视一圈,明白了祈桑是能完全压过商玺的。
于是小鬼决定抱紧大腿,紧紧抱住祈桑,吧唧吧唧亲了好几下。
商玺:“……”
讨厌一些没有分寸感的小鬼。
祈桑笑着摸了摸小鬼的脑袋:“别哭啦,我们没有你带路,会在山林里迷路的。”
小鬼自觉肩负重担,连忙擦干眼泪,一边抱着祈桑的脖子,一边给他们指路。
阿金明白怎么样才能最快到达目的地,走了几条七拐八绕的小路,很快就到了。
这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月光笼罩着水面,银闪的光让这里显得异常美丽。
祈桑却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这里似乎,特别熟悉?
又看了许久,祈桑终于确定了。
——这里就是他们来时的路。
顺着湖边慢慢往前走,很快,祈桑就看见了那条同样熟悉的小船。
船静静地停泊在岸边,仿佛从未随着祈桑的乘船而离开原地。
祈桑不动声色地靠近小船,这才发现,其实这里还是和初见时有很大的不同的。
比如这条船上的围栏没有布满尘灰,上面也没有因为久未使用,而干裂出的裂纹。
船顶的乌篷依然干净如新,整条船仿佛是昨日才打造出来,今日就停在了水面上一样。
小鬼有些疑惑:“咦?我以前经常来这里,怎么从未见过这条船?”
祈桑没有说出自己来时的经历,他上前一步,迈上了船。
小鬼也准备跟着祈桑一块上船,毕竟这对他来说很稀奇。
然而小鬼跃跃欲试地往前一跳,却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在了小船之外。
小鬼委屈巴巴揉了揉脑袋,又用手摸上这层无形的屏障,“唔,好痛啊……”
怪异的场景让商玺愣了愣,紧接着他也抬步上船。
小鬼期待看到的“商玺也被撞了一个大包”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商玺稳稳当当上了船。
小鬼气愤极了,咕哝了半天。
“仙女可以上船也就算了,你凭什么……哼,臭鱼。”
祈桑若有所思,却没点破,而是微微弯下腰,与小鬼平视。
“阿金,你带我们来这里,是想要让我们看什么呢?”
小鬼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简直单纯到令人不忍心骗他。
阿金兴高采烈道:“这里有好多好多锦鲤,超级可爱!”
祈桑想,他们来的时候这里可没有锦鲤,倒是有奇怪的水纹,像是有看不见的鱼。
“那怎么才能见到它们呢?”
“我就知道你肯定想看。”小鬼哼哼一笑,“当然是……要用它啦。”
阿金背在身后的手一晃,骤然变出来一个小酒坛,酒坛的周围还有新泥,显然是才挖出来不久。
小鬼说:“这是阿符自己酿的酒,特别好喝……只要你们把这个酒倒一杯在湖水里,锦鲤就会出现啦!”
很显然,不能上船这件事只很短暂地影响了一下小鬼的心情。
没一会的功夫,小鬼又变得开朗活泼,好像莫名其妙的结界不存在一般。
祈桑状似无意地问:“阿金,你就不好奇你为什么不能上船吗?”
小鬼愣了愣,好像确实是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很快,他就皱着眉回答:“……虽然我有点好奇,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啦,我好像本来就不太想要上船。”
见状,祈桑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了。
等小鬼滔滔不绝讲完了阿符有多会酿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说了很长的时间了。
祈桑倒是还在认认真真听小鬼讲话,但商玺已经神游天外,不知道在看什么了。
小鬼撇撇嘴,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讨厌商玺,就将自己抱着的酒坛子递给了祈桑。
祈桑接过酒坛,发现居然分量还不轻,显然里面装了不少酒。
他本想像小鬼所说,直接开封倒一杯进湖里,谁料小鬼却阻止了他们。
小鬼说:“每次锦鲤都是从湖中央游过来的,你们要是在湖中央倒酒,一定能看到更多好看的锦鲤!”
祈桑问:“在湖中央倒酒的话,你今天不是就看不见锦鲤了吗?”
小鬼挠挠脑袋,看得很开。
“你们下次来看锦鲤,不知道又要什么时候了,肯定要让你们看见最好看的锦鲤呀,不然以后你不来了怎么办……”
小鬼想。
商玺不来倒是没什么,祈桑要是不来了,他一定会哭出一条河淹没凌云寺的。
祈桑笑了笑,没有再推辞阿金的好意。
见祈桑应下了,小鬼心满意足,哼着歌,轻快地回去了。
临走前,阿金说:“如果喂完锦鲤还有剩下的酒,你们可以尝一尝阿符的酿酒手艺,真的超级超级好呀。”
小鬼走后,商玺拿起桨,开始往湖中央划船。
像来时那样,祈桑依旧单手托着腮,趴坐在船边上。
今晚的月色格外得亮堂,哪怕只有一小群漫天飞舞的流萤照亮四周,也显得四周并不昏暗。
船桨一刻不停地往外划,商玺在划船的间隙,还时不时偷看一眼祈桑。
卸下防备,褪去了在外人面前那副冷淡模样的祈桑,看起来格外昳丽。
祈桑的脸很白,但并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像世间最好的无暇美玉,光润细腻。
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凌云寺中,他不是杀人如麻的商大人,祈桑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月神殿下。
此刻,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朋友,拥有独属于两个人的亲密。
许久之后,船终于划到了湖中央。
月色倒映在木桨边的水面上,木桨随水波而摆动,月亮的倒影被打碎又慢慢重圆。
祈桑揭开酒封,瞬间,芳香扑鼻的酒香就弥漫四散开。
酒气微微弥漫,让水面的波澜大了许多,仿佛底下有什么生物,正在等待这酒香慢慢散开在湖中。
祈桑用灵力变出一盏玉色白瓷杯,装了一酒杯的佳酿,慢慢倾倒入水中。
不消多时,本来还只是泛着细微涟漪的湖面,波动骤然变大。
水面上泛起淡彩荧光,流淌成月色。
色彩几乎将这艘小船包围,晃动的水面连带着小船也一块微微荡了起来。
祈桑好奇地看着水面,试探性伸手摸了一下周围最亮的那块淡彩色。
下一刻,一条外形与锦鲤一模一样,身上却泛着令人舒适的淡彩色光芒的“锦鲤”,摆着尾巴,擦着祈桑的指尖露出水面。
似乎是因为刚刚开酒封的时候,有少许酒香沾染上了祈桑的指尖,很快就有不少锦鲤围了过来,争先恐后想要离祈桑更近一些。
为了吻掉那一抹酒香,他们连此前从未见过的“人类”,都能毫无畏惧地亲近。
祈桑的眼睛亮闪闪的,睫毛像蝴蝶,游鱼自由地亲吻他的指尖。
……他符合人类对于神明的一切想像。

祈桑的手指尖被他们柔软的鱼鳍扫得有些痒, 忍不住收回了手。
然而锦鲤却还围在他的四周,似乎是在恋恋不舍些什么。
等祈桑回过头,发现商玺一直看着他的时候, 忍不住用湿润的指尖戳了戳商玺, 带去一阵冰凉的触感。
商玺自然地牵下祈桑的手, 用自己掌心的温度, 焐热祈桑的指尖。
祈桑也没有抽出手,而是就这么顺势仰躺在船上, 看着不断流转的星空。
商玺默默看着祈桑, 在感受到对方的指尖已经重新变得温热后, 也没有松开手。
倏地, 祈桑轻笑一声:“商玺, 我们来时也是这样看着星空, 它很漂亮,对吗?”
商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他来的时候没有看一眼星空。
直到发现祈桑似乎在等他一个答案, 他才缓缓开口:“我不喜欢看星星。”
祈桑疑惑地偏了偏头,看着商玺:“你变得可真快,来的时候,你明明说你很喜欢的。”
他的嗓音和气质都是清冷的, 如水月观音, 唯独一张脸和身体丰姿冶丽, 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祈桑的眼睛在大多时候是黑色的,但站在阳光下,又会显现出一点浅浅的灰。
若是在昏暗的环境里被月光笼罩, 又会掺进一点月蓝色的光彩。
商玺看着祈桑眼瞳里的一点月蓝色,一时间像是被这双昳丽至极的眼睛摄走了魂魄。
直到祈桑的一截衣袍被风吹入水中, 商玺才敛眸,帮祈桑把湿漉的衣角从水中捞了起来。
借着这个动作,他错开与祈桑对视的眼神。
商玺轻声说:“我喜欢月光照耀下的海洋,被水稀释的月光会变成蓝色。”
祈桑想象不出这个画面。
“所以你才一直穿着蓝色的衣服吗?”
商玺默了默,好半晌才嗓音微哑地开口道:“……是。”
祈桑的头发有些长,柔顺乌黑。以往他都会用银冠束起,或者墨发半绾,用丝带扎成一个低马尾。
因为今晚小鬼想给他的头发上缠上层层珠链,所以祈桑没有像往常一样把长发束成高马尾,而是随意地披散下来,抓住耳后的两缕头发,简单地编了起来。
披散的长发在躺下前没有刻意梳理,微微垂下几小缕,落进水中。
祈桑不喜欢头发湿漉漉的感觉,正准备伸手将自己的头发捞起来,却不小心打翻了边上的酒杯。
酒香在四周逸散开。
祈桑突然想起,小鬼让他尝尝酒是什么味道,便捡起倒掉的杯子,在揭开酒封的瓦罐里盛了一杯酒。
在祈桑喝酒前,商玺下意识阻止了一下:“殿下,您酒量不好,万一……”
祈桑闻了闻,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这好像是果酒,度数应该不高,醉不了人。”
商玺本想说有些果酒的度数也很高,但见祈桑这么好奇,便也不再多劝。
反正,就算祈桑真的喝醉了。
……他也可以很好地照顾祈桑。
祈桑尝了一口果酒,感觉没有想象中烈,便放心地喝了一整杯。
不知道这坛酒是用什么果子酿的,入口的瞬间只能感觉到果子的甜香,回味一会才能感受到酒的烈。
说句不太礼貌的话,虽然阿符这个人很诡异,但是他酿的酒真的没话说。
饶是月神殿下尝过五湖四海进贡的各种桂酒椒浆,也对面前这坛酒颇为满意。
酒坛里有两个酒杯,祈桑拿着其中一个,又把另一个递给了商玺:“商大人,陪我一起喝两杯吧。”
商玺看着已经攀上祈桑耳根的醉红,忍不住玩笑道:“依照殿下的酒量,我应该和您喝不了两杯酒,您就会喝醉了。”
祈桑没有理会商玺的嘲笑,他偶尔也是个会宽待下属的好上司。
其实依照他的修为,只要他不想醉,世界上就没有能醉他的酒,不过这样做实在扫兴,他做人还没有这么无趣。
祈桑对着商玺举起酒杯,眉眼温和。
“敬商大人这些年在千滨府的兢兢业业。”
商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祈桑坐在船头,支颐在旁边的木围栏上,他看着商玺,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商玺都被这不加掩饰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了,祈桑才开口问:“商玺,你会想要回到深海里吗?”
商玺刚刚还因为这温馨的氛围而松懈的心情,霎时变得僵硬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能有些磕绊地反问:“殿下……您是,什么意思?”
祈桑说:“我只是觉得,你作为鲛人,会不会待在深海里,会更加自由些呢?”
商玺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他不明白祈桑为什么要这么问。
也许只是无心随口一问,但若是祈桑有别的意思呢?
祈桑瞥见商玺手中的酒杯,提醒道:“酒杯要碎了。”
商玺骤然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却因为松得太过,酒杯险些掉到了地上。
祈桑伸出一只手,稳稳接住将要摔碎的酒杯,叹了口气:“你怎么变得这么不沉稳了?”
商玺还想说什么,却被祈桑打断:“你不想回去,我不会强求你的。”
这句话或许给商玺带来了几分安心感,他紧张的神色明显放松许多。
“殿下,自被您带回千滨府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能适应深海的生活了。”
“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都随你。”祈桑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你依然拥有随时回到鲛人海域的自由,我不会限制你。”
商玺心中的不安并没有彻底散去,只是他见祈桑不再提及此事,也不敢多说什么。
生怕提醒了祈桑,又要突发奇想把他“赶回海底”。
鲛人虽不是什么自私的种族,但他离群这么久,早就回不去了。
如果祈桑不要他了,他在这个世上就是真的孤身一人了。
船舱里稍微有些暗,祈桑本想出去,但他有些低估果酒的酒劲了。
脑袋微微眩晕,手掌不得不在船舱中撑一下,才控制住自己不倒下来。
掌心摸到一个小巧圆滚的东西,形状很熟悉。
——是来时那几枚被他随意丢在船舱里的酸涩野果,小巧玲珑,两指便可以捏住。
周围的锦鲤还没有离开,依然欢快地围着船游来游去,吧唧吧唧嘴等待着下一次投喂。
在离开船舱后,祈桑重新躺回了月光下,这一次他特意提前拢了一下头发,但因为乌发太长,还是有几缕不小心垂进了水中。
祈桑也懒得管了,任由锦鲤游动间碰来碰去他的头发。
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要想的事情太多了。
在小船一晃一晃的起伏中,祈桑觉得自己突然幼稚了起来,他手指微微用力,将握在指尖的那枚小野果捏碎在指尖。
红色的汁水顺着他的指尖流入指甲的缝隙,他感受着指尖残存的湿润,慢慢摩挲了一下。
祈桑叫了一声“商玺”,对方似乎在神游天外,等他又叫了一遍才有反应。
商玺垂眸,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祈桑。
祈桑笑着说:“商玺,你低下头。”
商玺听话地垂下头,半弯着腰,靠近祈桑。
祈桑躺在木船边缘,因为长发垂进水中,引来了不少锦鲤,淡彩荧光的锦鲤聚集在一起,将那一块照得格外明亮。
亮光打在祈桑的侧脸,彩色的光映照着水波纹,让对方的侧脸像是长出了好看的鳞片。
虽然祈桑已经成仙多年,但是他的外貌依然是少年的模样,让人见到第一面,依然会为对方眉眼间的鲜活心动。
……像是鲛人传说中的公主,用她无与伦比的美艳与才华吸引无数追求者,但比起她的容貌,她的野心才是最为鲛人族崇尚的美德。
传说中的公主太过优秀,完美到没有一点瑕疵,导致商玺在幼年从不相信这个传说。
但他现在相信了,因为他确实见到了这么完美的人类……或者说神明。
商玺觉得自己有些太过靠近祈桑,这远远超过了以往克己复礼的安全范围。
过于靠近的距离让商玺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然而祈桑却依然道:“商玺,你离我这么远干什么?”
其实现在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但醉酒的状态让祈桑模糊了正确感知距离的能力。
商玺已经微微俯身,距离祈桑只剩下半臂不到的距离,但是祈桑依然不满意。
因为他觉得如果距离太远,商玺发现了他的意图,肯定会躲掉。
商玺眼神微微黑沉几分,看着少年月神无辜单纯的面容。
对方似乎丝毫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问题,也丝毫不觉得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应该保持怎样的分寸。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面前的少年突然成了月光变的山林精怪,在用最温柔的语气诱哄他。
商玺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拒绝祈桑,而不是继续和以前一样,盲目听从祈桑下的任何指令。
但是他大脑被对方不自觉的引诱勾得有些浑噩,只能凭借本能去行事。
商玺又垂了一点头,但是慢吞吞往下挪的样子显然不能让祈桑满意。
于是祈桑直接伸手勾住商玺的后脖颈,微微往下一压,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商玺的瞳孔骤然放大,来不及说什么,视线下意识聚焦在祈桑微微勾起的唇角上。
红润的唇瓣微微勾起纯真的弧度,上唇的唇珠在此刻格外突出,让人忍不住想……
商玺瞬间就卸下了所有抵抗,“殿下……”
怀揣着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微微期待着祈桑接下来的举动。
然而,在他几乎要主动压下脖颈,吻上面前的公主时,祈桑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
少年神明的拇指在商玺的嘴唇上碾磨几下,像是在为他的嘴唇擦上胭脂。
这个姿势有些太过暧昧了,商玺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一声不吭,生怕打碎这梦境一般的时刻。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他撑在船上的手臂微微发抖,呼吸也重了几分。
直到唇上微凉的触感穿来,才唤回了商玺的理智。
见到祈桑小狐狸一般狡黠的笑容,商玺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撑在祈桑身侧的手骤然紧纂,但下一刻又缓缓松开,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在空气中荡开。
“殿下,您可真是……”
真是什么呢?
商玺没有说出口,祈桑也不在意。
祈桑笑嘻嘻推开商玺,自己则坐了起来,抬起手向对方展示了一下自己手指上殷红的汁水。
“你当时嘲笑我,现在你也是这样啦。”
商玺没有解释当时的自己并不是在嘲笑祈桑,他只是很无奈地低声笑了起来。
“殿下,您今天似乎很开心。”
“还好吧。”话是这么说,但祈桑唇角的笑却一直没有放下来,“很少见你吃瘪的样子,有点新奇。”
见到祈桑这幅小狐狸模样,商玺回想起自己刚刚的窘态,慢悠悠反问:“是吗?”
祈桑见到商玺这样子,就知道对方肯定没有什么好心思,瞬间警惕:“你想干什么……?”
商玺的手扣住祈桑的肩膀,虽然没有弄疼对方,却也令人一时间挣脱不开。
他难得的强硬态度让对面的醉鬼都发现不对劲了。
祈桑眨眨眼:“……你生气啦?”
虽然他不觉得商玺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但对方如今的举动,显然不太“友善”。
商玺说:“我永远也不会对您生气,但是您捉弄了我,我也想报复回去……可以吗,殿下?”
虽然嘴上问“可以吗”,但手上的力道一点没收,显然就算祈桑说“不可以”,他也会难得的忤逆一下月神殿下。
大概是刚刚祈桑的问题,让商玺心中生出了几分从前都未有过的恐慌。
他迫切地希望能得到些什么承诺,来让自己惶恐不安的心安定下来。
商玺的手依然没有松开祈桑的肩膀,甚至愈发收紧,这让祈桑有些迷茫了,“你想……”
话未说完,商玺猝然靠近了他。
带着淡淡的松子香,几乎瞬间就让距离到达了从前从未有过的接近程度。
商玺的嘴唇虚虚停在祈桑唇角前面,仅剩下微乎其微的一点距离。
哪怕是呼吸间带起的抖动,都有可能让两人的嘴唇触碰在一起。
哪怕是过于迟钝的祈桑,这时候也发现不对劲了,他皱了皱眉,想要推开商玺,却在下一瞬间猝然睁大了双眼。
——商玺往前倾了些许。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商玺并没有逾越该有的距离,而是擦着祈桑的唇角和脸颊,将一个温和的吻落在了祈桑的肩膀上。
因为祈桑抹在商玺嘴唇上的野果汁水并不多,所以商玺吻上了衣料,也只让上面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记。
商玺感受到了祈桑的僵硬,无声垂眸许久,良久后才轻声道:“怕了吗?殿下。”
祈桑的语气没什么情绪。
“商玺,离我远点。”
商玺也知道自己这次做得有些过了,于是听话地微微往后退。
直到恢复了两人从前惯有的距离,才停下。
祈桑垂着头,商玺看不清楚对方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
直至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有些紧张,等待着祈桑开口,就算是斥责或讥讽他都已经有所预料。
但祈桑只是沉默着,始终没说话。
商玺本来的紧张逐渐变得慌乱,忍不住开口:“殿下……”
“商玺。”祈桑终于开口,但嗓音中的平静反而让商玺生出更多的惶恐,“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把你从拍行带回来吗?”
“我……”商玺本想说他知道,但是见到祈桑如今的神态,他又不确定了,“我……属下不知,还请殿下明示。”
这句话说出来,商玺恍惚一瞬,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祈桑这么生疏过了。
……但这些都是他自找的。
以往祈桑会让他不必这么生疏,因为他是月神亲自挑中的侍从,只要他不犯错,祈桑永远会包容他的一些不戳破的野心。
然而祈桑并没有如商玺期待那般,出言宽慰他,而是字字句句展现出了上位者的冷酷。
祈桑说:“因为我很欣赏你当时的眼神,能够为了复仇掩盖自己眼底的欲望,在得到机会时,也不会心慈手软。”
商玺嘴唇颤了颤:“……”
他觉得自己应该明白祈桑的意思了。
祈桑说,“你本该是深海的裁决者,应该是最冷酷,最理智的……商玺,你变了吗?”
你变得优柔寡断,不够理智了吗?
哪怕说出这么残忍的话,祈桑也一直是带着微微笑意的,只是微凉的月色照进他的眼底,让他的目光也显得冷了几分。
他似乎没有看穿商玺的心意,也也并不清楚这番话会刺痛商玺。
商玺承认自己在吻上祈桑肩膀的某一刻,或许是有那么一点期待,得到神明的宽容。
因为他始终觉得,祈桑对于自己是有些不同的。
世人都说盛大人与月神殿下自幼相识,该是情谊最深厚的。
然而某些时刻,商玺却会觉得,比起盛翎,祈桑会更加偏爱他这个鲛人。
但是商玺忘了,祈桑修得是太上忘情道。
在成仙的那一刻,就再也不会对谁有任何偏爱。
有些人心中存在着觊觎的心思,用自己的欲望来揣测最无私最至高的神明。
……所以才会觉得自己得到了偏爱。
看着祈桑平静到冷酷的表情,商玺的心中冰寒一片。
好半晌,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不会变的,我会永远是您……最所向披靡的怪物。”
祈桑微微笑了,“那就好。”
他的手掌抚上商玺的下巴,看似温情,却带着些令人不可抗拒的强势。
商玺僵硬在原地,没有丝毫其他的动作。
祈桑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你应该知道,怎么样做才是正确的,对吗?”
商玺开口,嘴里像是含了一块冰,冰水的冷意一直流淌到喉咙和心口。
冷得人四肢百骸都颤抖起来,每一次呼吸带入身体的凉意,都会被放大数万倍。
“是的,我明白的,殿下。”
“我永远也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祈桑近乎逼问一般,让商玺做出这个承诺。
等商玺真的说出口了,他才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相信你不会再让我失望的。”
商玺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几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在祈桑略带笑意的注视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殿下。”
或许就是今晚祈桑的态度,让向来只知道掠夺的鲛人明白了什么是恐惧。
所以在很多年以后,故人再相逢,他也不敢再有半分试探的心思。
总在试探底线的怪物,终于明白了祈桑的底线在哪里。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祈桑抬手抹了抹商玺的眼角, “咦,居然没哭?”
商玺好不容易忍住的情绪,顿时又翻涌起来, 他决定反抗一下暴君的暴行。
商玺红着眼眶, 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他大逆不道地转了个身, 背对祈桑, 试图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委屈。
背后的祈桑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安静得就像没有人在一般。
商玺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会, 生怕对方是真的生气了, 连像以前那样稍微哄一哄他都不愿意了。
终于, 他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 回头一看, 却发现自己的行为半点没有影响到祈桑。
祈桑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果酒,浅尝几口就倒进湖中喂锦鲤。
商玺的指尖和心口依然泛着冷意, 但看见祈桑这副自然的模样, 又忍不住微微自嘲。
……他见到祈桑第一面就明白的事,怎么如今反而想不明白了呢?
仙人会因为凡人的注视而有偏私吗?
祈桑见到商玺终于把身子转了回来,随手将手中的酒杯递了过去,“要尝尝这杯酒吗?”
商玺看着白瓷杯里倒映着的一杯明月, 像往常一扯出一抹笑, “好。”
他虽然应了, 却没接过祈桑手中的酒杯,而是自己在酒坛中重新拿出一个白瓷杯,盛起一杯果酒, 一饮而尽。
对方的态度过于恭谨规矩,祈桑却不甚在意地收回了递出酒杯的手。
他弯起手臂, 支在矮栏上撑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商玺,对方连着喝了三四杯酒才停下动作。
“商玺,喝那么多,你不怕醉吗?”
这坛果酒尝起来很甜,但后劲很足,商玺连着灌了好几杯,发作得更快。
很快,刚刚喝下的数杯酒开始发挥作用,让他的眼前有些晕,但头脑依旧清醒。
明明喝醉了人会更轻松一些,但商玺只觉得酒精的灼热一直在心口燃烧。
一把烧不尽的野火,却让他在夏夜心口冰寒。
商玺低声说:“我不会再喝醉了,殿下。”
祈桑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矫枉过正了。
一时之间,他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将这件事暂且搁置。
祈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重新躺了下来。
他有时候会很庆幸,当初自己随便抓的一本心法是太上忘情道,而不是什么多情道。
感情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再聪明的人,沾上这件事都不可避免地变得愚昧。
月光描摹了他完美无瑕的容颜,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眉眼像是女娲最得意的作品。
因为躺下的动作,祈桑的衣袖又有一截滑落进了水中,但是这一次,商玺没有任何动作了。
商玺入神地望着祈桑,看着那截衣袖在水中飘晃,想要伸出的手,在某些时刻,因为顾忌而收回。
祈桑用最轻飘飘的语言下了死刑的判决,终于让商玺学会了不逾矩。
小船一晃一晃的,安静的环境让祈桑忍不住生出些许睡意,他手中还握着那杯没喝完的酒,随着垂下的手腕,一直放在小船边缘。
直到祈桑陷入深度睡眠,慢慢的,手腕一拐,那杯酒就倾洒在了湖水中。
锦鲤闻到酒香,顿时聚拢过来。
它们围在祈桑的身边,争先恐后品尝那一点酒香。
商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锦鲤在黑夜中像流光的彩玉,尾鳍要比寻常鱼类宽大飘逸,随着摆尾的动作,在水中飘来飘去。
祈桑手上的酒杯早就掉进了湖水中,但陷入睡梦中的人显然不知道。
他的指尖浸在水中,锦鲤好奇地亲亲他的手指。
这个举动让他的手指有些痒,哪怕处于睡梦之中,祈桑依旧忍不住弯了弯手指。
眼前这一幕其实是很温馨的,甚至是美到近乎神迹的存在。
随着最初的慌乱过去,商玺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其实他没必要纠结。
祈桑曾经对他的好是实实在在的,只要他不逾矩,依然能像从前那样。
祈桑……他的殿下。
也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以和以前一样的。
商玺自我安慰一般想。
……不会有任何变化的。
商玺安安静静地坐在祈桑身边,手指微动,忍不住想要帮他的殿下拂去被风吹乱的头发。
可是过了很久。
他都没敢有任何动作。
祈桑醒来的时候,天且半亮。
金乌还没有出来,天地间朦胧一片。
大概是很久没有喝酒了,再加上阿符的酒后劲有些大,祈桑难得的睡了很久。
但是这么久过去,太阳却还是没有出来,就好像整座凌云寺只剩下了夜晚。
头有些胀痛,祈桑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
好一会,等脑袋的胀痛消了,祈桑才想起来什么,扫了一眼昨晚商玺待的位置。
没看见人。
祈桑想了想,透过船舱往船尾看。
果然,商玺背对着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动不动的,像一座石像。
祈桑用灵力凝了一个小水球,慢慢砸到商玺手背上。
商玺感受到手背上的这抹凉意,恍惚抬了下头,才像是骤然想起来了什么,猝然站了起来。
因为商玺动作太大,祈桑这一头的船猛然往上一翘,他不得不扶住船边才能稳住身子。
“……商玺,你干什么?”
不至于被吓成这样吧?
商玺却没有像往常那般立即回到祈桑身边,声音有些含糊,“殿下……您醒了,我还以为您会想要再睡一会……”
祈桑觉得商玺的声音有些古怪,便弯下腰,想要穿过船舱去找商玺。
然而商玺像是察觉了他的意图,有些惊慌道:“殿下,您先别过来……别过来,好吗?”
祈桑虽然有些好奇,但还是尊重了商玺的选择,“好吧。”
锦鲤早就游走了,只余远处蝉鸣四起。
祈桑只能听见商玺抬起手时衣袖摩擦的声音,以及……很奇怪,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船板上,还滚来滚去。
祈桑跪坐在船头,仰头望着皎白的月光。
他百无聊赖想,他再等一会,能看到日出吗?
过了好久,祈桑看月亮都看困了,忍不住问:“商玺,你好了吗?”
商玺那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停了。
他声音有些哑,咳了咳才道:“稍等,殿下。”
祈桑不知道商玺在让他等什么,无聊地趴在船头,用手指扒拉着水。
又过了许久,祈桑终于听到商玺那传来了动静,对方垂着头,慢吞吞挪到祈桑身边。
祈桑随意一瞥,“?”
“商玺,你刚刚在哭吗?”
“没有,殿下。”商玺顶着两个通红的眼眶,嘴硬道,“我们鲛人是不会哭的。”
祈桑伸手戳了戳商玺的睫毛,等对方忍不住垂下眼,他才说:“商玺,你为什么要哭?”
商玺抿了抿唇,没有说原因。
祈桑虽然大概能猜到和自己有关……
但是月神殿下怎么会错呢?
月神殿下只能装傻了。
商玺刚刚哭完,现在就得继续当船夫,将飘在湖中央的小船往回划。
划船的过程中,商玺一直垂着头,一声不吭。
祈桑去船舱看了一圈,被里面大大小小的珍珠震撼到了,很有理由怀疑商玺是哭了一晚上。
……商玺居然哭了一船底的珍珠。
为了不伤害到自己下属那点仅剩的自尊,祈桑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继续扒拉锦鲤。
过了很久,他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商玺今天有些过于沉默了。
祈桑挪了挪,挪到商玺身边,探头看着一语不发的商玺,问:“你真生气啦?”
商玺继续嘴硬:“没有,我们鲛人族天生脾气好,从来不生气。”
祈桑点点头,“哦。”
鲛人族可是深海最排外的种族,商玺也真气昏头了,居然找这种借口。
但这件事提醒祈桑了。
他是不是该找段时间,带商玺去一趟深海中的鲛人族栖居地呢?
商玺觉得今天的自己特别硬气,坚持了整整半炷香的时间没和祈桑说话。
等到下船的时候,发现祈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发呆,商玺轻唤道:“殿下,该下船了。”
“哦。”祈桑站了起来,扶着商玺的胳膊下了船,“商玺,你知道鲛人的聚居地在哪吗?”
商玺的手臂肌肉一僵,深呼吸了一口气。
祈桑没发现,自顾自道:“或许我该带你一块去看看鲛人族的习性,我感觉你已经不知道你的族人是什么样了。”
商玺心中巨石落地,猛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祈桑不是……想要把他送走就好。
商玺单手抱着开了酒封的酒坛子,走在祈桑前面半步的位置。
祈桑来时一直在和小鬼聊天,没有记路,只能跟着商玺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又遥遥看见了灯火通明的凌云寺。
凌云寺上空飘着一群小鬼,正在玩不知道什么版本的蹴鞠,反正乱踢,差点把同队的小鬼脑袋踢歪了。
有小鬼见到祈桑回来,连球都不接了,任由蹴鞠掉到地上,直直朝祈桑扑了过来。
祈桑的怀抱有限,只抱了两个小鬼就抱不下了。
剩下的小鬼面露遗憾,只能围着祈桑转圈圈,七嘴八舌问了一大堆问题。
“阿符酿的酒好喝吗?”
“锦鲤是不是很好看?”
“你还困不困呀,我去帮你收拾房间!”
说着,还有小鬼试图钻进祈桑的怀里,挤得原先就被抱着的两只小鬼脸都瘪了。
见着小鬼们马上要打起来了,祈桑提出迂回的办法:“我抱不下你们这么多人啦……要不你们让商玺抱你们?”
周围的小鬼好像被下了定身符,直愣愣停在了半空中。
小鬼们也不说话了,也不吵着闹着要抱了。
甚至还有更受到惊吓的小鬼,像是失去了漂浮的能力,纸片一样慢慢地坠到了地上。
——然后平滑地躺了下去,闭上眼,像安详的死尸。
气氛有些尴尬。
幸好祈桑惯会装傻。
祈桑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们就不问问我其他的吗?”
在祈桑怀里的小鬼伸出手,戳了戳祈桑的脸:“问什么呀?”
祈桑试图提醒。
“阿金没告诉你们吗?我们找到了一条船。”
小鬼们又开始七嘴八舌了。
“阿金说了呀。”
“那里怎么会有船呢?”
“我们不需要坐船,我可以飘在水上!”
祈桑等了一会,才问:“你们不好奇逆着这条湖,回到上游,是什么地方吗?”
小鬼们又不吱声了,他们疑惑地面面相觑。
“为什么要知道……我们不需要一辈子待在凌云寺吗?一辈子待在这里,和阿符在一起,就好了呀……”
祈桑定定地看着这些小鬼,发现他们确实没有一丝一毫对外界的好奇。
这很奇怪。
就算死后失去了记忆,又一直待在凌云寺,这群小鬼也不可能完全丧失对于外界的好奇。
过了好一会,祈桑的沉默让小鬼有些不安。
祈桑安抚道:“没错,你们一辈子和阿符待在一起就好,凌云寺就是你们的家。”
小鬼忘掉了祈桑刚刚的异常,欢天喜地“嗯”了一声,又一溜烟跑去踢蹴鞠了。
这次真的非常不小心地把同队的小鬼脑袋踢歪了,蹴鞠比赛结束,两只小鬼开始斗殴。
等这群小鬼全都四散跑开,祈桑才注意到不远处,阿符就坐在轮椅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祈桑走到阿符身边,问:“你就这样一辈子让他们待在凌云寺吗?”
阿符身边没有小鬼帮他推轮椅,他便自己按着轮椅的轮子,慢慢往前。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和气,似乎祈桑“鼓动”小鬼离开凌云寺这件事,也不能让他生出半分脾气。
“我知道您的意思。”阿符说,“但是他们离不开凌云寺的。”
祈桑眯了眯眼,“你想要囚禁他们一辈子?”
阿符摇摇头,笑叹道:“不……您怎么会这么想?如果可以,我也很愿意放他们自由。”
祈桑表示自己愿闻其详。
阿符思忖片刻,随祈桑停在了一处僻静之地。
“我很乐意满足月神殿下的好奇心,但……我有一个很小的请求。”
祈桑挑挑眉,表示自己在听。
阿符抬起满是病气的眉眼,用绢帕捂着嘴咳嗽几声,白色的绢帕上顿时染上了猩红。
“我希望,月神殿下在听完我的故事后……等您乘舟离开凌云寺那天,上岸后能帮我毁了那条船。”

第七十四章
寺庙中满是小鬼, 尽管他们已经在还算僻远的地方了,依然能听见小鬼们大喊大叫的欢呼。
不知道刚刚两个掰头的小鬼谁赢了,祈桑还挺想看看他们没头没脑打架的样子。
对比之下, 这里的场景, 就显得冷清了很多。
面对阿符的请求, 祈桑挑了挑眉, 没有直接答应:“想让我帮忙,那得看你的过去有没有足够的价值。”
听到祈桑模棱两可的回答, 阿符不仅没有生气, 反而态度好得匪夷所思。
“只要您愿意听一听我讲的故事, 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殿下。”
“殿下, 请随我来。”
阿符摇着轮椅往一个方向去, 轮椅在铺着小石子的路上压过,发出咯吱的响动。
商玺一直默默跟在祈桑后面, 在拐过下一个弯时, 却被阿符抬手拦住。
“商大人,请您止步,我只希望殿下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阿符的眼底是不加掩饰的防备,哪怕用笑意遮掩, 依然会让人觉得冒犯。
商玺舌头顶了顶后牙, 眯了眯眼, 嗤笑道:“谁知道你会不会对殿下不利?”
阿符防备他,他也对阿符满心敌意。
两个明明没有任何冲突的人,却因为一些心知肚明的原因, 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互相仇视。
祈桑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符。
不过不是警惕,眼神里更多的是思索。
许久后, 祈桑道:“可以。”
商玺有些急了,“殿下!万一他……”
“单打独斗,你还怕有人能伤了我吗?”祈桑笑着打断商玺,“去帮我看着那群小鬼吧,别让他们伤到自己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商玺就算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留在这里。
阿符带着祈桑回到那间法堂前。
“殿下就如此信任,我不会伤害你?”
“信不信任你倒是其次。”祈桑手搭在法堂的门前,“你这具身体已经千疮百孔,要不了两日,就会死在这个幻境里,我觉得我没有必要怕你。”
阿符愣了愣,骤然笑出了声,强烈的情绪起伏让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又染红一张绢帕。
“您果然很聪明,月神殿下。”
祈桑没有理会阿符,径直推开法堂的门,里面的陈设和走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当时烛火幽微,祈桑没有看清楚里面的细节,此时所有蜡烛都被点了起来,灯火通明。
祈桑走入法堂内部,仔细观察里面的陈设。
铜镜反射出烛光,中央摆着许多蒲团,在一般的寺庙,蒲团一般是各个僧人传讲经法时坐的,不过凌云寺里都是小鬼,自然不会有人听阿符讲经。
况且……阿符到底是不是僧人,还尚未可知。
他长发未剃,衣服虽然穿得朴素,但也不是僧袍,浑身上下更是处处透露着妖异的鬼气。
法堂二楼有许多立着的书架,上面放着各种经史典籍,妙义佛法。
祈桑随意抽出一本,摸了一下,上面居然没有落灰:“想不到你真的会看这些经书。”
阿符微微笑了笑,“殿下若是在同一个地方待上百年,身边只有这些书,您也会去看的。”
祈桑觉得这个人真是矛盾,“你并不是地缚灵,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本以为阿符不会回答这句话,没想到对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就叹笑道:“您相信命吗?我相信,所以我在等待我的宿命。”
“你还是少看些这种佛法。”祈桑说,“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天命,你倒不如信我能帮你心想事成。”
阿符一本正经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祈桑:“……”
没看出他还有这么不要脸的潜质。
祈桑将手上的经书放回原位,努力把话题拉回正轨。
“你带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让我听这些的吧。”
“殿下不必着急。”阿符偏头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再等半柱香……您就会知道了。”
祈桑顺着阿符的目光望去,发现原本已经微微泛着鱼肚白的天空,不知何时又变得黑沉起来。
天边挂着一轮满月,可今天明明才刚刚农历二月初二,天上挂着的应该是弦月。
正在踢蹴鞠的小鬼见此并没有任何奇怪,而是乖乖地飘了下来,井然有序地回到了卧房。
小鬼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他们记得阿符说过,只要天上的月亮变成满月,就要回到房间,不能出来。
商玺抱着剑,默默站在原地,他仰头看着怪异的场景,满心都是对祈桑的担忧。
虽然月神的确是这世间最强的人,没有人能杀死他……但是就算不死,只是受伤,也是会痛的。
等到天空上的月亮彻底圆满,阿符摇着轮椅到了其中一个书架前,伸手摸上其中一个书架。
祈桑本以为是上面有什么机关,谁料下一秒,对方突然拿起一捧的蜡烛,点燃了这一层书架。
书籍很快就被点燃,烈火迅速吞没了这个书架,同时引燃了其他书。
祈桑挑了挑眉,随阿符一同待在原地,每当烈火将要攀上他的身体时,又像是被什么挡了开来。
堆满经书的二楼法堂转瞬被点燃,周围的气温却没有升高。
伸手去摸那些火焰,也没有任何温度。
木结构的房梁很快就被烧塌,在房梁掉下来的时候,祈桑伸手展开一个防护结界。
然而塌掉的房梁却直直穿过了他的身体,摔落在地上,扬起黑灰。
“我很难理解你。”祈桑半跪在地上,伸手摸了摸塌下的房梁,“活在巨大的幻境里,每天面对的都是虚假的幻象。”
阿符身处烈火的最中央,反而笑意盈盈的,“我只是希望……我能心想事成。”
凶猛的火势烧上法堂的墙壁,极为厚实的墙壁在瞬间被烧穿,墙壁后面显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
面前的确有一座寺庙,内里却不像凌云寺这么庄严肃穆,反而破败的像是不知道荒废了多少年。
阿符摇着轮椅在前面带路:“月神殿下是不是从来没有来过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
祈桑思索片刻后,跟了上去:“你期待从我口中听到什么答案?”
“实话。”阿符说,“不过您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祈桑哼笑一声,“那实话便是,我也曾在这种破庙中生活过,每日活得灰头土脸的。”
阿符点了点头,好像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
“我想也是,这世上的确是没有人能够活得十全十美,再强大的人都会有苦难的时刻。”
阿符嘴上说着不在意,但祈桑很明显从他眼中看出了失望,“听到我曾经过得不如意,你为什么要失望?”
阿符愣了愣,像是没料到祈桑看出来了也就算了,居然还直白地问了出来。
他摇轮椅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到最后完全停住,垂眸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葛布灰白色长衫。
祈桑也不催促他,站在他身旁耐心等待回答。
好半晌后,阿符才缓缓开口:“因为我觉得,如果这世界上一定能有人过得很幸福,那就只能是传闻中无所不能的月神殿下了。”
若是连无所不能的神明都百般苦楚,那所谓的“称心如意”,又有谁能得到?
不等祈桑给出回应,阿符又自顾自推着轮椅往前走,“月盈则亏,殿下,我们得快些了。”
“若是在月亮变回弦月之前,我们还没能回去,可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我倒是不介意和您永远留在这里。”阿符玩笑一般的语气,“但您应该不会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祈桑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随口“嗯”了一声,也没管身边的人是什么反应。
阿符默默自闭了一会,摇轮椅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恰好遇上一道石缝,将轮椅的轮子卡住,他没办法继续往前,只能难堪地握紧了手。
祈桑看着对方吃力地摇动轮椅,难得大发善心,帮对方推了出来。
他语气平和,却因为常年身居上位,而不自觉透露出一股质疑审视的感觉。
“既然凌云寺是一个幻境,那出去的办法是什么?”
阿符说:“进来了,就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祈桑听后倒没有惊慌,甚至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我现在是一辈子被困在凌云寺了?”
“不,您怎么会这么想?”阿符笑了笑,“被困在那里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只是将您的一缕记忆拉入了这里,您的身体还在那片桃花林中。”
乘舟顺流而下,夜访凌云寺……一切不过都是幻境而已。
祈桑最后问了一个问题:“这里是哪里?”
阿符语气似有怀念:“这里是,镜像双生的幻境。”
镜像双生?
据他所知,镜像双生并没有创造出幻境的能力。
只是在照镜子时,能投射出人心中最深的欲望。
祈桑没有继续问下去,他跟随阿符一同进入破寺庙内。
这间寺庙居然与凌云寺有八成的相似,阿符要去的地方祈桑也很熟悉,正是法堂。
先前一直没注意,此刻祈桑才发现,法堂的门上居然雕着一树盛放的桃花。
这实在不符合寺庙庄严的氛围,也不具有基本的美观,更像是想到什么就雕刻上去了。
阿符坐在轮椅上,温和有礼道:“可能得麻烦殿下帮我开下门了。”
法堂的门是不透光的红木实心门,因为外面黑灯瞎火,祈桑本以为法堂内也是这样。
谁料一推开门,就被里面亮澄澄的灯光晃了眼。
外面的布局与凌云寺相似,法堂内倒是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放满经书典籍的第二楼,一楼什么东西都没有,空空荡荡。
祈桑眯了眯眼,没有急着迈步进去,而是偏过头问:“要不我先推你进去?”
阿符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他压着嘴唇用力咳嗽几声。
“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阿符说,“殿下请先用衣袖挡住脸。”
祈桑照做,露出带着点虚假歉意的表情。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生性多疑,这里这么蹊跷,我自然要谨慎一些。”
“我明白。”阿符越靠近法堂,似乎身体就越不好,“殿下没有别的意思。”
祈桑毫无顾忌地“嗯”了一声,仿佛刚刚打算拿阿符的命来试路这件事不存在。
这里的法堂与一般的寺庙不同,没有设置门槛。
阿符摇着轮椅,率先进去。
祈桑观望了一会,也抬步进入法堂内。
空无一物的法堂开始扭曲,慢慢的,空间越来越小。
四周出现了水一般的波纹,最后停滞成一面包围整个法堂的镜子。
祈桑走到镜子的边缘,上面没有倒映出自己的身形,也没有阿符。
只有一个一身大红戏服的人站在中央。
无论从哪一面的镜子看,他都背对着所有人……有点诡异。
祈桑回过头,只看见笑意吟吟的阿符正在望着他。
“你带我进入镜像双生,就是为了让我看你怎么装神弄鬼吗?”
阿符依然是那副病态孱弱的模样,但显而易见的,他的身体更差了。
祈桑走到阿符身边,抓住他的手:“没有脉搏也就算了,体温还冰得和死人一样。”
阿符脸上并没有被冒犯后的不悦,“殿下,在您来之前,凌云寺的所有人,身上都是没有体温的。”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祈桑面无表情,“你知道我想要听到什么。”
阿符盯着祈桑看了很久,才说:“是啊,殿下你一直是这么理性的人……是我逾矩了。”
祈桑觉得阿符这话说的有些古怪,似乎自己不应该这么对他说话。
可是为什么呢?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交情甚至还比不上凌云寺里的那些小鬼。
阿符推着轮椅,一直到了镜子前面。
“殿下,您往前走一步就知道了。”
祈桑闻言,伸出手触摸了一下镜子,并没有受到意料之中的阻拦,而是直直穿透了水镜。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被吸入其中。
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兀然炸开,让他的头有些痛。
等头痛缓解,祈桑再次睁开眼,眼前已经是另一番场景了。
这是一间古朴的房间,墙壁上贴着很多年前非常流行的贴画,但随着人们追逐的东西更迭,这些贴画也渐渐遗忘在了历史的潮流中。
屋子里除了祈桑,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面对铜镜,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戏服,正是祈桑在水镜中看到的那件戏服。
祈桑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正欲施法隐匿身形,却不慎碰倒了旁边柜子上摆着的青花瓷瓶。
瓷器碎裂的响声惊动了对面的人,那人回过头,对上祈桑的视线。
祈桑本可以迅速施法躲开这个人的目光,却在看清楚对方的脸时,忍不住微微愣怔了一会儿。
——这名穿着大红戏服的优伶,是阿符。

第七十五章
幸好祈桑平日里就处变不惊, 此刻更是反应极快地用灵力封住了阿符的嘴,防止他把人喊来。
期间阿符没有任何挣扎,只用一种有些不解的目光望着祈桑。
瓷瓶倒地碎掉的声音吸引了个人过来, 来的是个中年男人, 声音洪亮地询问阿符有没有事。
见阿符一直不说话, 他的语气逐渐怀疑起来:“阿符, 你不说话的话,我就进来了?”
祈桑拾起一块碎瓷片, 虚虚抵在阿符的喉咙上, 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阿符眼神复杂地看着祈桑, 最终还是顺着对方的意思回答屋外之人:“……我没事, 师兄。”
听见阿符声音没有异常, 伍欣荣心中的怀疑消散几分。
“快点啊, 接下来那场戏的排练,就差你一个人了。”
祈桑不再用碎瓷片抵着阿符的喉咙, 对方也很识趣, 没有叫喊把人引过来。
眼前的阿符严肃冷淡,和凌云寺俊雅如竹的阿符气质大相径庭:“师兄,你们先练着,我的戏在后头。”
伍欣荣不再多言, 很快离开。
眼前的场景太过陌生, 祈桑依然很防备面前的阿符, 忍不住微微往后退一步。
他没注意到,再往后退一步,就是被他打碎的青花瓷碎片。
“小心。”阿符拉住祈桑, “后面是碎片。”
祈桑满心疑虑,直白地问:“为什么要帮我, 你认识我?”
阿符摇了摇头,“从未见过。”
祈桑不太相信,便故技重施给面前的阿符下了个咒:“再回答我一遍,你认识我吗?”
阿符依然是同一个回答。
“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轮到我问了。”阿符打断祈桑,“你是谁?”
不得不说,幻境中的阿符要比凌云寺里的冷淡多了,脸上不带着笑,看着别人的时候,就像是审视一般。
“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祈桑说,“如今是哪一年?”
阿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思索着,似乎在权衡利弊。
等到祈桑都有些不耐烦了,阿符才开口道:“如今是祥煜十八年,前些日子刚过花朝节。”
祈桑算了算,那他如今就是回到了近四百年前,这时候幻境里的“祈桑”已经出生,却还未成为月神。
礼尚往来,祈桑回答了阿符之前的问题:“我是江城祈家独子,名祈桑。”
江城祈家的名声显然不一般,阿符没明说自己不相信,但眼神里的怀疑显而易见。
祈桑难得诚实一次还被人怀疑,思索了一会,没想出什么自证的办法。
“嗯,就这样吧,你不信就算了。”
阿符愣了一会儿,见着祈桑准备往外走了,才堪堪反应过来:“你……你等等!”
祈桑不满地拍掉阿符拉着自己胳膊的手,“你不是不相信我吗?现在我走了,你还不高兴?”
在进入幻境前,祈桑一直没找到机会把身上这件羽衣换掉,此刻羽衣肩膀处的淡色吻痕就尤为明显。
刚刚阿符没看见,此刻看清了,忍不住握紧了祈桑的手腕。
他近乎失了分寸一般,直勾勾盯着祈桑的肩膀。
祈桑眉头一皱,险些没忍住一掌打出去。
“看够了就把手松开,别逼我把你眼睛挖了。”
阿符骤然回过神,仓惶往后退了一步。
从他红透的耳根看,他不是因为这句威胁感到害怕,而是因为发觉自己变得如登徒子一般了。
祈桑等了好一会都没等到回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对于他来说,他本来并没有打算在镜像双生中耗费太多时间。
如今被阿符莫名其妙拉入幻境中,既不知道对方这么做的理由,又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虽然在镜像双生中的时间流逝会比外界慢很多,但他依然不打算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阿符看出祈桑打算离开这里。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才能把对方留下来,只能找了一个苍白的借口:“你衣服脏了……”
祈桑本打算出去看看,但看着阿符的脸,忽然觉得上面写了四个大字。
——好骗。
——傻子。
转念一想,不如先跟着阿符一起,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别的突破口。
于是祈桑顺势道:“你要我留在这里也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阿符:“嗯。”
好像有哪里不对。
祈桑没发现对方脸上的情绪风云变幻,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想要在梨园里待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能需要你帮我隐藏一下身份。”
为了一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去欺骗自己的师父师弟,阿符显然有些纠结。
祈桑很诧异对方居然只是“纠结”,而不是“直接拒绝”。
见到对方动摇了,他便抓住机会,顺势道:“我希望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好吗?”
以往祈桑有什么要求需要盛翎或者商玺去做,只需要在一句话里加上“只有你”,或者“只有我们”,两个人就会被哄得晕头转向。
……盛翎就是这么被他骗去北地的。
同样的,这句话在阿符这里依然好用。
虽然祈桑有些疑惑,为什么对商玺和盛翎有用的招数,对阿符依然管用,但是管它呢。
当务之急是先留在这里。
阿符心中天人交战许久,终于还是没能打败自己的欲望,诚实地答应了下来。
“我没有家人,走南闯北只在各个梨园待过……我和师父他们说,你是我在之前那个梨园里认识的朋友吧。”
“可以。”祈桑无所谓自己的身份,“多谢你了。”
祈桑的态度自然,好像他不是闯进梨园的人,而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宽容地原谅了阿符。
阿符:“……”
还是觉得好可爱。
两人对了下说辞,阿符又找了套衣柜里唯一没穿过的新衣服给祈桑。
这不是他买的,是之前师弟为了搞怪他买的粉色纱裙,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买的最大码,他穿不下,但祈桑貌似刚刚好。
祈桑在穿女装,和穿带吻痕的祭祀服中间来回纠结,最终还是选择了纱裙。
款式还算中性,除了颜色粉嫩嫩的,其他的都好说。
阿符将祈桑的那件衣服叠好,放进衣柜的空位。
“你这套衣服用的是鲛人绡?祈家再怎么家大业大,也不可能用得起鲛人绡吧?”
祈桑面不改色,将问题抛回给了阿符。
“祈家的确不可能用得起鲛人绡,但你身在梨园,连个名角都算不上,居然也知道鲛人绡?”
阿符被问住了,也心虚了一瞬。
两个人都回答不上来对方的问题,便默契地没有追问下去。
祈桑换好衣服后,阿符问他:“你既然是我‘在梨园的朋友’,那你想过你该擅长什么戏吗?”
祈桑认真地看着阿符,随后老老实实摇了摇头,“我很少去梨园。”
阿符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有些刁难人了。
“那如果等会班主让你唱两句,你就说,你前段时间生病,嗓子哑了,被以前的梨园赶了出来……过来投奔我。”
对于祈桑来说,这只是一个身份,并不需要有多在意,“行啊。”
阿符带着祈桑出门前,又教了几句说辞,应付老班主的问话。
阿符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让祈桑留在这里。
只是他觉得,如果就这么让祈桑走了,未来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毕竟祈桑看起来,就是那种不识人间烟火的小公子,被所有人千娇万宠着,不会掉落进他们这种苦难凡尘。
祈桑正准备推门出去,却被阿符叫住。
“你头上这些银冠和珠链,够得上我们戏班十年的花销了,不能戴出去。”
闻言,祈桑将金冠拆了下来,鸦青色的长发披散下来,一直被金冠束着的头发,散下来了还微微有些卷。
金冠被祈桑随手放在桌上,他礼貌地问阿符:“可以借一下你的束冠吗?”
阿符虽然很想同意,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多余的束冠,桌上除了各类化戏妆的东西,就只有一条水蓝色的发带了。
祈桑先前的头发都是让商玺或者盛翎弄的,突然让他自己弄,还有点手生。
最后歪歪扭扭扎了个丑丑的马尾,和本人板着一张脸的样子极为不符。
阿符微微抿起唇,想要克制住自己脸上的笑意,免得被祈桑发现,让对方觉得气恼。
但是他的演技显然不是很好,几乎是瞬间就被祈桑发现了。
祈桑虽然不至于生气,却也觉得有些丢人,便随手将发带扯了下来,丢到阿符怀里。
“我的银冠送给你了,以后你来帮我扎头发。”
其实祈桑并不知道他还要在幻境里待多久,这个“以后”又会是什么时候。
或许是很久以后,或许就这两天。
然而阿符不知道这些,听到祈桑口中的“以后”,他只以为对方还要在这里待很久很久。
心口微微有些发热,他下意识就应了下来:“好,不过我不需要你的银冠。”
祈桑坐在铜镜前,任由阿符梳理他的头发。
后者显然从来没有给别人弄过头发,有些手生,磕磕绊绊地梳着头发。
手上一个力道没使好,就把祈桑的头发扯得有些痛。
祈桑被人伺候惯了,下意识命令道:“你轻一点,弄疼我了。”
说完,祈桑才想起来,在自己身边的不是盛翎或商玺,阿符如今与他萍水相逢,没必要听他的要求。
然而阿符却没有半点意见,默默把手上的力道放轻,手上的动作不甚娴熟,却也帮祈桑将头发束得工整。
祈桑的头发依旧是披散下来的,只被阿符用发带在脑袋后面绑了一个斜着的小麻花辫,用天蓝色的发带绑好。
发带结像一只马上要张开翅膀飞走的小蝴蝶,朴素的颜色也变得精致许多。
祈桑习惯了自己高马尾的模样,此时乍一把头发放下来,还有些不习惯。
不过不得不说,阿符确实是明白什么样的发型才适合祈桑。
祈桑少年结丹,之后容貌一直停住在十八岁那年。
若是没有了月神那层身份的加持,看起来就像是酷爱打马游街的小少年。
虽然说不上稚嫩,但绝对和威严扯不上半点关系。
以至于他出席各种世家的宴会,常常戴着面具,避免别人对他的容貌说三道四。
扎完头发,阿符没有急着让祈桑出去,而是又教了他几种说法,确保待会在老班主那不会露馅。
这边阿符还在教祈桑怎么应付老班主,那边伍欣荣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师父,这阿符今日怎的这么惫懒,要不我再去叫叫他?”
“不必。”老班主嗓音浑厚,“阿符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平白耽搁大家的时间。”
伍欣荣心想也是,便先自己开始排练,练了好一会,他们终于看见阿符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口。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对方身后竟还跟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
对方亦步亦趋跟在阿符身后,好像有些怕生似的,一直垂着头。
他比阿符要矮上半个头,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的纱衣,上面有喜鹊和杜鹃花的刺绣。
一阵风吹过,吹起层层叠叠的粉色,像一片吹不走的粉色云霞。
用蓝色发带编起来的头发垂在肩膀前面,让他看起来格外乖巧。
祈桑垂下头,温温柔柔道:“我是阿符的朋友,叫我桑桑就好。我先前待的梨园把我赶出……不是,我先前待的梨园关了,我就过来投奔他了。”
阿符给的“被赶出来”说法实在是太丢人了。
哪怕只是借口,祈桑也不想这么说。
这话滴水不漏,实在是挑不出任何毛病,但梨园的众人竟然一时间都没有任何回话。
四周安静的氛围令人有些尴尬,祈桑还维持着朴实无华的腼腆笑容,心里嘀咕阿符给的说辞不会有问题吧。
好一会过去,伍欣荣终于缓缓开口。
“我滴个娘啊,这是来投奔你的朋友吗,我看着倒像你定的娃娃亲媳妇找上门了。”
祈桑:“……”
阿符:“……”
众人:“……”

这番话实在是有些冒昧, 伍欣荣也反应过来,讪讪闭了嘴。
祈桑险些维持不住娇娇弱弱的人设,准备先暴打阿符一顿, 再转身离开, 寻找其他方法来离开这个鬼幻境。
阿符咳嗽一声,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 没有反驳这句话,而是岔开话题。
“你们练到哪了……越温茂和虞巧呢?我记得今天排的是《桃花扇》吧, 没有李香君和侯方域, 你们刚刚是怎么排练的?”
伍欣荣有些心虚, 只回答了前面半句, 没有回答后面的。
“越哥有些发热, 小巧陪着他去城北的医馆了……唉, 你说说,这天气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阿符面无表情, 继续提问:“所以在没有李香君和侯方域的情况下, 你们怎么排的《桃花扇》?”
早知道他们不在排练,他就不那么早出来了,刚刚在房间里还可以……咳,多休息一会。
伍欣荣倒打一耙:“若不是你来的太晚, 我们至于这样吗?你来了, 你就是侯方域。”
阿符皱眉拒绝:“我演不好《桃花扇》, 你们去找别人……”
戏班主也觉得阿符不会去演侯方域。
这么多年来,阿符从来不会唱这些和青衣花旦对手戏很多的曲。
话未说完,就被伍欣荣急吼吼地打断:“诶, 这不是巧了吗?我看你这位朋友就很适合演李香君,不如你们俩搭戏试试?”
阿符没说完的话不说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改改不爱唱《桃花扇》的坏毛病了。
祈桑微微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克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我不会唱……”
老班主狐疑道:“《桃花扇》可是这块最卖座的戏,你居然不会?”
祈桑借着粉纱大袖衫遮掩,用力拧了一下阿符,察觉到对方手臂微微绷紧,才满意地收回了手。
阿符被祈桑警告一番,只好遗憾地收起了自己的小心思,出面解围:“桑桑前两日才大病初愈,嗓子有些不舒服,唱不了。”
伍欣荣心里的怀疑勉强少了几分,上前拍拍祈桑的肩膀。
“嗓子可是我们这一行的命,既如此,我也不好勉强你……但过几日你病好了,一定要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身段啊!”
祈桑哪能拒绝,只好勉强地笑了笑,应了下来,“嗯嗯,会的。”
他在心里思考,强行破境和几日内学会《桃花扇》哪个更难,最终决定今晚就拆了这个破幻境。
祈桑不演,阿符自然也找借口回绝了伍欣荣的“邀请”,老班主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摸着自己的胡子说:“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你演一曲《桃花扇》了。”
祈桑知道发热不好治,便以为几人口中的“越哥”和“虞巧”要很晚才能回来。
谁料几人吵吵闹闹聊了一会,便见到两人一前一后地踏进了大门。
祈桑敏锐地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本想直接问,但看见周围人都没什么反应,便多了个心眼。
血腥味来自进门那位男子的身上,对方皮相尚可,但气质轻浮,向来是他最避之不及的那一类人。
越温茂没想到梨园里还有其他人,遥遥看见一名一袭粉色纱裙的人,脚步飞快地走到祈桑身边:“小娘子,是来找我的吗?”
说着,还想把自己的手臂搭在祈桑身上。
祈桑尚未开口,阿符率先举起一把道具剑,虚虚拦在越温茂前面。
“首先,桑桑是男子,其次,希望师兄谨言慎行,我不想背上弑兄的罪名。”
话里的袒护之意太过明显,越温茂是现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一圈,露出了一个“我都懂”的表情。
虞巧翻了个白眼,“别总以为谁都和你似的龌龊,我看桑桑和师兄定然只是好朋友。”
祈桑点头。
阿符摇头。
祈桑面无表情地盯着阿符。
阿符心虚地瞥了眼对方,也点了点头。
虞巧:“……”
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哥。
既然两位主角都回来了,那排练便能按原先的计划重新开始了。
演的依然是《桃花扇》,祈桑坐在台下,看着台上人的唱念做打。
不得不说,专业的人就是不一样。
虽然他听着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总的来说,还是非常好的。
偶尔越温茂下台后还会来找他聊天,祈桑维持着娇弱的假笑,让阿符把这人拉开。
虞巧也很好奇他,不过她显然有分寸许多,问的问题也都比较礼貌。
落日隐没,轻霞澄暮。
等天光都照不明晰四周了,众人才正式结束训练。
阿符下了台,看着祈桑。
“累不累?你要先回去吗?”
祈桑摇摇头,他一直坐在台下,能累什么?
倒是阿符,排了这么多场戏,居然看起来也没有特别疲惫。
伍欣荣看着两人窃窃私语的样子,一时间又忘了早上发生的事,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阿符,接下来的东西我们收拾就行,你去陪着你的娃娃亲小媳妇……呃,抱歉,是陪着你的好朋友。”
祈桑深吸了一口气,已经不愿反驳什么。
阿符瞥了一眼伍欣荣,倒是什么都没有说,拉着祈桑就走,却不是回房间,而是离开梨园。
伍欣荣大惊失色,拉着边上的虞巧晃了两下:“我就说了两句,怎么给他气跑了?”
虞巧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人朋友来了,就只让人穿一套衣服啊?阿符肯定是带着人上街买衣服去了。”
“哦。”伍欣荣放下心,但又有点不放心,“这没礼貌的小子不会让别人掏钱吧?不行,我得看看去。”
虞巧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你给我把这里收拾干净,千万别跟出去,让他们两个人自己逛!”
伍欣荣嘀嘀咕咕:“怎么还得给他们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呢?还说不是小媳妇儿……”
虞巧:“……”
等着吧,阿符迟早暗杀你。
江城当地人基本上都认识祈桑,这里距离江城不远,为了避免麻烦,他出门时给脸上蒙上了一层面纱。
——当然,这层面纱也是这套衣服配套的,所以依旧是桃粉色。
祈桑已经被伍欣荣的两次“小媳妇”整得有些敏感了,十分抗拒桃粉色的面纱。
他提出质疑:“难道这么大的梨园,就没有其他的面纱吗?”
“虞巧那有。”阿符老老实实回答,“但是没有新的了。”
祈桑当然不能抢女孩子的东西,只好一脸怨气地接过桃粉色的面纱,蒙在脸上。
阿符盯着祈桑看了一会,久到祈桑都觉得有些不自然了,没好气地反问道:“为什么要一直看着我,很奇怪吗?”
阿符说:“是有点奇怪。”
桃粉色时下已经不流行了,因为显黑又有些俗气,但蒙在祈桑脸上却还是显得小少年很漂亮。
祈桑有些郁闷,大步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没有面纱,你这连帷帽也没有吗?”
阿符说:“有。”
祈桑:“拿给我。”
阿符:“现在没有了。”
祈桑:“?”
祈桑又问:“幕篱呢?”
阿符反问:“你要吗?”
祈桑:“别问废话。”
阿符:“那也没有了。”
祈桑面无表情地盯着阿符看了一会儿,没说话,转身便走。
因为天生桃花眼,祈桑哪怕在生气的时候,眼尾都微微泛着红,连带着眼睛里的冷意都削减几分。
桃粉色的面纱遮挡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秋水宝珠般的眼睛。
有好一会,阿符脑子里都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直到祈桑气得转身就走,他才堪堪回过神,迅速拉住对方的手臂,“等等!”
祈桑抱胸回过头看着他,语气没什么善意:“你好,有事吗?”
阿符显然在所有最应该说的回答里,选择了最不应该回答的那一个。
“你蒙着面纱的样子太漂亮了,可能会被别人误会成是我的……女性朋友,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拿一个帷帽。”
祈桑毫不怀疑,刚刚阿符想说的是伍欣荣嘴里念叨的那个娃娃亲小媳妇。
于是他冷笑一声,言辞犀利道:“你刚刚不是说没有吗?怎么,现在去山上砍竹子给我做一个?”
阿符从善如流道:“我突然想起来,虞巧那有顶新的。”
说完他便走到后院,敲开了虞巧的门,向对方借了一顶帷帽,在对方揶揄的眼神里,迅速回去找祈桑。
拿着帷帽回到前厅时,祈桑已经不在门口了。
阿符找了一圈,才发现祈桑站在戏台前,微微仰头,看着一人多高的三面观戏台。
戏台是阿符最熟悉的地方,然而他此刻站在祈桑身边,随对方一同仰视戏台时,有种截然不同的陌生感。
阿符问:“你想听我们唱戏吗?”
祈桑摇摇头,“不,我只是在想,戏台这么高,如果摔下来会不会很痛?”
阿符没料到祈桑会问这个,思索了一会,点头道:“虽然我没从上面摔下来过,但是我之前听说隔壁梨园有个小生从上面摔了下来,腿直接摔断,从今往后再也唱不了戏了。”
祈桑没有问那名小生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样。
干这一行的,嗓子和身段都是命,缺了哪个,这辈子都完了……至少再也没办法在梨园过活了。
祈桑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会,他才说:“那你要小心一点,摔下来,会很痛……如果你的腿受伤了,要一辈子坐轮椅,很麻烦。”
“多谢你关心我。”阿符心情突然很好,“祈桑小公子,你可真是心善。”
祈桑不置可否,难得没和对方呛声。
阿符带着祈桑往外面走,梨园地处这里最繁华的地段,一出门就是热闹非凡的人群。
两人甫一出门,便被眼尖的人看见了。
阿符虽然脸臭,但人缘却意外的好。
祈桑还没来得及将脸上的面纱换成帷帽,配上一身桃粉色的纱裙,竟被一位卖糖葫芦的老叟误认成了姑娘。
老叟热情介绍:“阿符,你若是要给你身边这位小娘子挑新衣裳,别再去锦云轩了,城北新开了家衣裳铺,款式一等一的好,价钱还公道。”
阿符在祈桑的死亡凝视中,硬着头皮开口道:“王叔,他是男子,不是小娘子。”
王叔眯着眼盯着祈桑看了好一会,才确定阿符说的是真话,连忙“哦哦”两声。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在短时间内迅速变换,“呃……若是这位小公子喜欢穿裙子,也可以去城北那家铺子看看……放心,男子喜欢些艳丽之物,并无甚奇怪的。”
祈桑:“……”
他知道老叟是误会了什么,有心解释,却又害怕越描越黑,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开。
老叟是好意,祈桑并不会去责怪对方猜错了真相,因为很明显,祈桑会去责怪阿符。
祈桑冷冷地看着阿符,“挺好的,我从一个小娘子变成了异装癖,谢谢你让我感受到了我几百……几十年都没有过的体验。”
“哪来的几十年。”阿符尴尬地笑了笑,“祈家小公子尚未及冠,多有点人生体验也是好的。”
祈桑假笑了一下,没有和阿符争论下去,摘下自己的面纱,换上纯白帷帽。
等两人走到城北老叟推荐的那家成衣铺子,一进门,祈桑就感受到店内传来几道灼热的视线。
几名正在整理布料的伙计,同时投来热烈的视线。
在祈桑摘下帷帽后,其中一名伙计甚至没忍住惊叹一声:“原来真的喜欢穿……!”
他自以为声音很轻,但祈桑是修真之人,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祈桑:“……”
阿符:“……”
祈桑转身就走。

锦绣轩的伙计也反应过来, 自己这话是被听见了,连忙走到祈桑身边,低首道歉。
坏了, 别被掌柜的看见我把客人给气跑了!
掌柜原本正在拨算盘, 看见刚进店的客人转身就走, 瞬间用死亡凝视盯着伙计。
祈桑本也没有真的生气, 看见掌柜的用眼刀射向伙计,便对伙计道:“你来带我挑衣服吧。”
“诶!”伙计欢天喜地应了一声, “好嘞!”
伙计一眼看出来祈桑身份不凡, 介绍的都是店里最贵的那一档衣服, 祈桑挑得眼花, 便推了推阿符, 让对方帮忙挑。
祈桑只是懒得挑, 又怕自己选的衣服太贵,平白多欠了一个人情给对方。
阿符却误以为他是不了解时下流行款式, 才找自己帮忙, 自觉背负了使命。
作为当地最炙手可热的梨园,阿符虽不是园中名角,但赚得也不少。
再加上他没什么喜好,时间长了, 也攒下一笔不小的数目……给祈桑买几件好的衣裳, 还是绰绰有余的。
祈桑将挑衣服的事全权交给了阿符, 他以为对方肯定会有分寸,但他显然高估阿符了。
后者在锦绣轩里走了一圈,挑中了一件月蓝色的锦袍, 这件衣服的用料很软很轻,是如水一般柔软的丝绸。
见阿符真的决定买这件衣服, 祈桑还委婉地制止了一下:“这是不是有些过于……浪费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在这里待多久,临时过渡一下,没必要买这么贵的衣服。
“不浪费。”阿符认真道,“你皮肤娇嫩,若穿那些粗料子,磨红了磨破了就不好了。”
祈桑失语一瞬。
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
阿符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
他知道祈家小少爷自幼卧病在床,定然身娇体弱,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么一个金尊玉贵地养大的小少爷……
说不定把一颗石子垫在十层软褥下面,小少爷睡在软褥上都会被硌到。
伙计听他们聊什么“皮肤娇嫩”,“磨红”,“磨破”……小脸通黄,也不敢说话。
聊什么呢!
祈桑说不过他,只能默默盘算着,自己的银冠值不值这个价。
算出来自己不会欠阿符的人情以后,放心许多。
阿符的余光瞥见一套衣服,目光一凝:“那件衣服,也一起包起来吧。”
祈桑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那里只挂着一件单独展示的锦衣华衫。
这件衣服近乎纯白,但在光照下又隐约透露出一点银色,外披是羽毛,像是高傲霜白的鸟类。
这衣服是给那些世家参加宴会时穿的,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这么贵的衣服……就算买得起也不会买,因为日常生活根本穿不上这件。
阿符问祈桑,“这件怎么样?”
祈桑端详了一会:“……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版型有点像他原先穿的那件祭祀服,不过那件用的是鲛人绡而不是丝绸,细节处也会更加精致华贵。
见到阿符准备把这件也一起买了,祈桑连忙抓住阿符的袖子,试图让对方恢复理智。
但是很显然,对方已经被“如果祈桑能穿上这件衣服”这件事冲昏了头脑。
在老板热切的注视下,阿符很快就将两件衣服一并买了下来。
花费一笔巨款,买下了两件完全不实用的衣服。
祈桑:“……”
傻瓜啊你!
祈桑觉得按照对方这么败家的买法,不一会就能把自己那顶银冠的钱花个精光。
他不是喜欢亏欠别人的性格,忍不住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看还有什么可以给阿符的值钱东西。
摸玉佩,没有。
摸发饰,没有。
祈桑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只能卖艺了。
锦绣轩里有换衣间,祈桑直接把身上这件桃粉色的纱裙换了下来,换上了那件月蓝色的长袍。
不得不说,阿符的眼光确实很好,这件衣服很适合祈桑。
店家还免费送了一块纯白色的面纱,让祈桑不需要再戴着碍事的帷帽。
离开锦绣轩之后,阿符问祈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祈桑对口腹之欲没有太高的要求,“随便吃点平时吃的东西就好。”
他说“随便”,的确是随便的意思。
但当阿符带着他到当地最奢侈的酒楼时,他竟然一点都不意外。
祈桑问:“你平时吃的都是醉仙楼?”
阿符点头,嘴硬道:“对。”
若不是知道阿符的为人,祈桑简直要怀疑对方私底下是不是在做一些见不得光的黑色交易了。
……这个时代的伶人,真的可以赚这么多钱吗?
祈桑飞升前,倒是很爱吃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飞升以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些奇奇怪怪的食欲了。
阿符问他想吃什么。
这次祈桑没敢说“随便”了,而是点了几个酒楼里最出名的菜。
贵还是有贵的道理。
醉仙楼的菜上得很快。
其他的都还好,祈桑唯独对一道素醒酒冰很感兴趣,不过吃了几口以后也就兴致缺缺了。
他说:“口味有些单调,如果里面加上羊奶或者鲜果可能会更好吃一点。”
阿符笑着说:“从没有见过这种吃法。”
祈桑也无所谓,“我就是随口一提,说不定做出来很难吃呢。”
阿符让他再尝尝这里的冰酥酪,但祈桑只吃了一口便放下勺子,“还可以,但不想吃了。”
见阿符似乎也吃好了,祈桑正准备起身,却发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吃剩下的那盏冰酥酪。
祈桑迟疑地问:“你是觉得我有点浪费吗?”
毕竟每个东西都只吃了一口就准备走了。
阿符本来摇了摇头,但见到祈桑疑惑的神情,又点了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是有点浪费,如果你吃不完,可以给我吃,我、我也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觉得有点浪费……真的。”
祈桑想想也是,阿符赚的都是辛苦钱。
这家酒楼的东西都价格不菲,随随便便浪费一点就是几两银子。
虽然想通了这一点,但祈桑没有让别人吃自己剩下的东西的习惯,便重新拿起了勺子。
“算了,我来吃完吧。”
“哦。”阿符的语气似乎是有些遗憾,“吃不完也可以给我吃。”
祈桑:“?”
“我只是不想吃了,又不是吃不下了,我还是拥有正常人类的饭量的。”
祈桑又吃了几口,突然反应过来,或许阿符不是怕浪费,而是想尝尝?
无论是在千滨府,还是在祈家的时候,府上有什么好东西,一定是属于祈桑的,所以他早就习惯不和别人分享了。
但如今才想起来,其实阿符没必要对他这么好。
祈桑在心里短暂地反思了一会,最终决定把自己面前这碗素醒酒冰给阿符。
因为头一次给别人做这种类似示好的举动,祈桑表情有些不自然。
阿符理所当然地误会了:“你吃不掉了吗?没关系,可以给我吃。”
祈桑气得微微鼓起脸,但是又拉不下脸去解释,他的沉默就被阿符当成了默认。
阿符欲盖弥彰道:“这里只有一个勺子,我只能用你的勺子了。”
祈桑莫名其妙:“你用啊,一个勺子而已,我还能霸占着不成?”
“咳。”阿符干咳一声,“……我没有这么想你。”
他拿起白瓷勺,上面似乎还带着尚未散尽的热度——当然,这只是他的臆想而已。
阿符捏着瓷勺,慢慢放进嘴中。
嘴唇刚碰到瓷勺边缘的瞬间,他从脸到耳根红了个遍。
祈桑:“?”
大变红人?
阿符一口一口吃了很久。
久到祈桑甚至觉得自己睡一觉再醒来,阿符还在慢吞吞吃他的素醒酒冰。
要不是进入幻境进入得太突然,祈桑高低把这间酒楼包下来,让阿符不必吃得这么拮据。
唉,这素醒酒冰贵是贵了点,但也不至于这样吧,好像每一口都在吃什么珍馐美馔一样。
因为等得无聊了,祈桑便拿起筷子又在桌子上扒拉了几口。
吃得不想吃了,就一边把玩着自己的发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阿符聊天。
在他终于下定决心抛下阿符独自离开前,阿符终于吃完了。
干干净净,没浪费一点。
祈桑:“嗯?”
吃完的都是我吃过的。
看来我品味还挺好的。
长街喧嚷,人流如织。
阿符本想带着祈桑逛一逛,但在祈桑第三次被误认为戴着面纱的女孩子时,他终于识趣地带着祈桑回梨园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也买了不少东西。
祈桑自知除了卖不掉的鲛人绡,和还算值点钱的银冠以外,他身无分文,当然不敢买东西。
全都是阿符买给他的。
大大小小加起来也有不少钱了。
若说祈桑之前还只是疑惑,现在则是十分真诚地发问:“梨园赚的钱很多吗?我帮你们打杂工可以分点钱吗?”
也不知道在镜像双生里还要待多久,至少得留点钱傍身。
阿符点点头:“正巧梨园现在缺人,你情况比较特殊,我可以帮你向班主申请每日一结工钱……对了,你希望每天的工钱是多少?”
祈桑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偶尔也会藏起身份在人间体察民情,但让他准确地说出想要多少工钱,他还真说不出。
他按照自己发给千滨府下人的工钱,又往下说了一点:“每日五颗下品灵石?”
阿符很久没有听过用灵石来当工钱的说法了,自己在心里算了算。
算出结果以后,他沉默半晌,又算了一次。
阿符只以为是自己算错了价钱,半点没怀疑是祈桑不知行情漫天要价。
反复算了几遍,他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算错。
阿符委婉地劝说了一下:“祈少爷,你知道我们梨园满座的情况下,一天的收入是多少吗?”
祈桑十分有“打工人”的自觉,坏脾气收敛了许多,乖巧地摇了摇头。
阿符说:“加上包厢里每座一壶金骏眉,我们梨园一天也只有十颗下品灵石。”
祈桑:“。”
千滨府的管事一天都有十颗下品灵石了。
以前盛翎总是和他说,千滨府每年有这么多人想进来工作,是因为瞧上了他月神的威名……
如今看来,分明是因为千滨府给得多啊。
阿符委婉道:“你要不再考虑考虑工钱的事情?”
“算了。”祈桑说,“管住就好,工钱你们看着来……对了,如今普通工人一个月一般能赚多少工钱?”
阿符实话实说。
月神大人对待自己的子民十分上心,他问了问如今的柴米油盐价格,和自己那个时代对比了一下,发现物价相差不大。
如果物价相差不大,那百姓的工钱一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往下压。
月神大人正在思考回去以后要怎么整治这些问题,阿符却以为是从小养尊处优的祈家小少爷被“廉价”的劳动力吓到了。
两人心思各异。
祈桑甚至还认真思考了下要不要回一趟祈家拿点钱,但他记得这时候的自己应该正在和父母冷战。
他回去拿钱了,尴尬的是幻境里的祈桑。
算了,还是不要坑曾经的自己了。

梨园老板人很好。
哪怕在听见阿符说要给祈桑一天一块下品灵石当工钱时, 也没有发脾气,而是温和地让阿符滚出去。
见识到了阿符的不靠谱,戏班主直接把祈桑叫了过来。
两人商量了一会, 最后决定把工钱定在一天两百文, 兼包食宿。
从戏班主那离开后, 祈桑看见了等在门口的阿符, 对方似乎有些焦虑祈桑会因为不满意工钱,直接离开梨园。
祈桑没有解释自己是被未来的阿符骗来这里的, 也没说自己暂时离不开这里。
戏班主给祈桑准备的工作并不累, 大概也是看出了他平日里养尊处优, 只让他负责整理一下道具, 顺带着扫扫地, 清理灰尘。
其实, 祈桑并没有打算偷懒的。
当他坐在椅子上,吃着被削好切成块的苹果时, 慢吞吞想。
只是每次他一拿起扫把, 阿符就会默默把扫把接了过去,同时不让祈桑做任何事,只让他安安心心坐在椅子上吃水果。
就这么辛勤劳动了半年,祈桑终于被养得愈发白净, 甚至还胖了一圈。
起初还有人让祈桑养好了嗓子就赶紧表演《桃花扇》, 但祈桑第一天说自己头疼, 第二天说自己牙疼,反正成天都不舒服。
半年下来,这些人终于明白。
——祈桑就是不会唱戏。
伍欣荣表现得尤为激动, 在私底下和虞巧大吐苦水:“我就说他是阿符的童养媳吧,要不然干什么遮遮掩掩的?!”
好巧不巧, 祈桑正巧路过拿洒扫器具。
扫把被伍欣荣挡住,但见对方说得慷慨激昂,他也不好意思打断,就默默站在后面听了一会儿。
伍欣荣说上头了,越来越激动。
“大家又不是不开放的人,虽然他小媳妇摆明了看不上他,但我们也不会嘲笑他,是不是?”
祈桑没忍住插了一嘴。
“可是你正在嘲笑他。”
伍欣荣:“……”
“小巧,后面有人吗?”
虞巧很贴心:“回头看看?”
伍欣荣默然一秒:“……不回。”
祈桑很包容地迁就了伍欣荣逃避的心理,礼貌地冲对方笑了笑,一身轻巧地拿了扫把就走。
其实祈桑并没有生气,他只是沉思了一会,决定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回去以后,祈桑把扫把递给阿符。
“你可以教我唱一段《桃花扇》吗?”
阿符皱眉:“是伍欣荣又说什么了吗?”
“没有。”祈桑摇头,“是我自己想学。”
“好。”阿符低声说,“那我演你的侯方域……你是我的李香君。”
祈桑真情实感笑了笑,“行呀,多谢你了,阿符。”
希望学成以后,伍欣荣不要再叫自己是童养媳了。
一直被人这么叫,有些瞧不起他的太上忘情道。
梨园没有新戏服,同一套前前后后不知道被穿过多少次了,纵然洗得很干净,阿符也不希望祈桑穿。
“班主让我去买两套喜服,用来唱之后要排的戏……你陪我一块吧,正好帮你也订一套新的李香君戏服。”
其实老班主并没有给他布置过这个任务,只是某天吃饭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这时候被他拉来当借口用。
祈桑觉得阿符铺张奢侈的毛病一点也不好,试图纠正对方:“你赚点钱不容易,不要花得这么大手大脚。”
阿符说:“你不是祈家少爷吗?这些钱就当是我借你的,等以后你回了祈家再来找我,把钱还给我不就好了。”
祈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应该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祈桑能感觉到这个幻境越来越不稳定,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他虽然不知道过程是怎么样的,但他知道结局——阿符摔断了腿,后又变成镜妖,一直被留在凌云寺。
有时候这个幻境真实得让祈桑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旁观一段记忆,还是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在影响着过去。
在梨园待了半年,众人都和祈桑很熟了。
在没事的时候,每个人总会想办法来找祈桑搭话,心思各异。
虞巧是觉得祈桑长得很漂亮,喜欢给他打扮得五彩斑斓。
因为衣服太过艳丽,甚至会显得有些俗,幸好有祈桑一张脸撑着,才没让结果变成灾难。
甚至后来虞巧上头了,还想要让祈桑穿女装。
尽管后者坚定地拒绝了,但虞巧还是苦苦哀求,无奈,祈桑只能先用缓兵之计应了下来。
虞巧特别高兴,杏眼弯弯,高兴地哼着轻快的小调。
“我之前看到你和阿符一块儿买了件特别好看的羽衣,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让你穿这件给我看看!肯定像仙女一样好看!”
祈桑记得那件衣服,特别贵,阿符买回来以后就收起来了,也不知道现在放在哪里。
他想着,这么贵的衣服阿符肯定不舍得拿给他穿,虞巧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于是他放心地点了点头。
除了虞巧,伍欣荣也特别喜欢来找他,但也不做其他的事情,就是一直盯着他。
祈桑明白他的意思,伍欣荣在试图用最原始的凝视方法,让祈桑承认他就是阿符的“童养媳”。
面对虞巧的要求,祈桑尚且还能用缓兵之计应下,但伍欣荣这个要求是万万不能应下的。
祈桑发誓,如果他今天承认了这件事,明天整条街都会知道他是阿符的童养媳了。
祈桑觉得伍欣荣会这么坚定地觉得他是阿符的童养媳,绝对和阿符三天两头跑过来找他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没办法对伍欣荣生气,祈桑只能和阿符生闷气,连扫地的活都不给他干了,给阿符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最后阿符终于知道祈桑为什么生气了,半夜阴森森跑到伍欣荣房间,把睡得正熟的伍欣荣拉起来。
“伍欣荣。”他身上的怨气比鬼还重,“要是桑桑被你吓跑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半夜三更的“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杀伤力的确很大,伍欣荣被吓得两眼一翻,险些直接晕了过去。
好半晌,他才艰难开口:“不是就不是,你想吓死我吗?”
阿符顶着眼下的两块乌青,鬼气森森说:“你知道吗?桑桑这两天总共只和我说了十三句话,比以前又少了整整十句,都——怪——你——”
伍欣荣险些被阿符的无耻气笑了,“还不是因为你天天粘着他,人家早就烦你了好不好?”
这倒是阿符从没有想到过的,他愣了愣,虚心求教:“那请问师兄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伍欣荣冷笑一声:“有事叫师兄,无事伍欣荣,滚,自己想去吧。”
伍欣荣没睡醒,身上怨气比坟场的鬼还要大,直接开门把阿符轰了出去,让后者碰了一鼻子灰。
阿符讪讪摸了摸鼻子,回房间的路上还在想这件事。
他知道祈桑不喜欢他花钱大手大脚,问原因,祈桑就说他得攒老婆本,不然以后都没有姑娘愿意跟他。
阿符觉得这话不对,便说现在都不愿意给祈桑花钱,以后怎么可能会变得大方?
哦哦,他不是真的把祈桑当成自己妻子的意思,他就是举个例子。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只能继续用自己觉得最好的办法去对待祈桑。
阿符在祈桑面前,其实是有一点自卑的,他觉得祈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和他待在梨园过这样的苦日子,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他相貌一般,又买不起那些彩珠宝玉,没有一点比得上京城那些少爷。
唯一的长处,大概也就只有唱戏了。
于是阿符私底下教祈桑唱戏时更加卖力了。
祈桑不知道阿符最近为什么和打了鸡血一样,但他乐见其成,专心随阿符一块学唱《桃花扇》。
因为常年练剑,祈桑身体的柔韧度特别好,做起一些动作来也不会显得僵硬。
再加上他在唱戏这一方面似乎也小有天赋,半年过去,基本上已经将《桃花扇》中的一小段节选学得七七八八了。
练习的过程中,为了节省时间,他们都是没有换过戏服,也没有画戏曲妆的。
等他觉得练得差不多了,便拉着阿符一块出去买衣服,阿符自己都快忘了还要买喜服这件事,倒是祈桑一直在提醒他。
《桃花扇》的戏服买起来不难,只要穿着合身就行,没有其他款式。
倒是在挑喜服的时候,祈桑有点为难了,“班主有说要买什么样的款式吗?”
买喜服这件事本就是阿符瞎说的,自然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他本想随便挑一套就算了,但看着祈桑站在一排排喜服前的模样,喉结上下滚动两下。
“我也说不出具体的,得看到合适的款式,才能认出来。”
“哦。”祈桑没起疑心,“这里有这么多款式,得挑到什么时候?”
阿符清了清嗓子,因为心虚,眼神飘忽一瞬:“这样看确实看不出来效果,不如你穿上试试看?”
祈桑:“?”
“你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说都说出口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这时候改口,他一定会被祈桑打死。
阿符装出一副没有任何私心的模样,大义凛然道:“这关系到了梨园一大班子人的生计问题,自然要谨慎一些比较好。”
祈桑对阿符的感情不详,但对梨园其他人的观感还是很好的。
阿符见祈桑被他忽悠……不是,被他劝说住了,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下意识道:“你比较喜欢哪一件?”
祈桑:“……所以你果然还是在骗我吧。”
又不是我来唱,为什么要问我比较喜欢哪一件?
阿符觉得自己毕生的演技都发挥到今天了。
“是因为你的身形和越温茂比较像,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啊。”
“行吧,相信你一次。”
祈桑走到喜服那一边,挑挑拣拣半天,也没有个想法……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穿上这身衣服。
最后勉强挑了一件还算满意的。
是一件水红色的喜服,料子轻薄但很有质感,穿在身上不会显得累赘,正好也适合唱戏的时候穿。
阿符原本对这件衣服没什么感觉,但见祈桑选了这件,顿时觉得这件衣服顺眼起来。
好看好看,穿在祈桑身上肯定会显得小少年皮肤雪白,像捧在掌心都要担心随时化掉的雪。
阿符清了清嗓子,几次张嘴,都没敢让祈桑去试试看合不合适。
他心怀鬼胎,怕自己克制不住脸上的表情,让祈桑看出端倪。
在祈桑主动开口前,阿符含糊道:“……就这个了,我们走吧。”
祈桑疑惑问:“不需要试试吗?”
“很合适。”阿符移开了目光,不去看抱着一身喜服的祈桑,“非常合适。”
祈桑与越温茂的身形的确很像,但毕竟不是一模一样的,这件衣服对于祈桑来说很合身,但对于越温茂就有些紧了。
阿符拿了配套的新郎喜服,连款式是什么样都没有看清,就拿到柜台那结账。
掌柜的看着衣服,显然认出了阿符,他好心提醒:“这套可不能唱戏,这是正儿八经的喜服……”
提醒的同时,推荐了店里更贵的一套喜服。
掌柜觉得自己出息了,居然能指教阿符了。
祈桑不懂也就算了,阿符怎么也不懂呢?
谁料阿符做贼心虚似的回过头,看着没注意这里的祈桑,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回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认真地看着掌柜的:“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你不懂。”
掌柜的:“?”
我只是不懂,但不是眼睛瞎了。

满园桃花灼灼,嫣红一片。
祈桑背着旁人,跟阿符学了很久的《桃花扇》, 终于赶在其他人忘记他“前梨园弟子”身份前, 决定请众人看他唱戏。
因为担心穿帮, 他便想让阿符和他一起演, 不然他几斤几两,旁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阿符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 甚至还主动提出要帮对方化脸上的妆, 他巴不得祈桑多“麻烦”他。
祈桑以前从来没有化过这么浓墨重彩的妆, 只有偶尔祭祀的时候, 会在脸上扫上薄红。
他忍不住做出很多夸张的表情, 对着铜镜颇为新奇的看着自己的脸。
阿符在他身后忍俊不禁。
“我来帮你抹口脂, 别动了。”
总觉得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祈桑变了很多。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大概就是, 多了几分凡人的七情六欲。
祈桑乖乖巧巧坐在原位上。
若是让百年后的别人看见他这副模样,绝对不会联想到他就是那名清冷矜傲的月神殿下。
阿符拿出一张红色胭脂纸,让祈桑用手指抹湿了嘴唇,旋即抿了抿。
抿完以后, 祈桑的嘴唇上就染上了一层艳丽的红色, 像糜烂的凤仙花汁。
其实这已经足够了, 但阿符仗着祈桑不懂,说:“颜色还是不够红。”
梨园的众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祈桑的妆造只剩下唇上的红还没弄好。
祈桑没有多想, 将自己手上捏着的那张胭脂纸递给阿符,红纸边缘有淡淡的湿痕。
想着刚刚祈桑的唇瓣轻轻抿在上面的样子, 阿符耳根不由泛起一抹可疑的红色。
祈桑眯了眯眼:“你又在想什么?”
阿符胡乱找了一个借口:“这家胭脂铺卖的胭脂纸效果太差了,我简直被气红了脸。”
祈桑:“?”
你精神还正常吗?
虽然这句话有点古怪,但祈桑因为这几个月来的“友谊”,还是选择相信了阿符。
“别生气,下次不买他家就是了。”
阿符咳嗽一声,“咳……嗯。”
他拿起边上的胭脂膏,用手指的温度化开膏体,随后抹在了祈桑的嘴唇上。
因为要擦开胭脂膏,阿符的拇指在祈桑的嘴唇上反复碾磨几下,指尖压到了对方的唇珠。
祈桑下意识抿了抿唇,而阿符的手指还停留在他的唇瓣上……抿唇的举动,看起来就像祈桑亲了一下他的指尖。
一时之间,两人都愣住了。
阿符像是被烫伤一般收回了手,刚刚还只是耳根微红,此刻整张脸都红透了。
祈桑盯着阿符,觉得对方的脸现在已经快有他唇上的胭脂那么红了。
他有些不满:“你躲那么快干什么,就算嫌弃我,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阿符因为心脏剧烈地跳动个不停,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嘴里说出的话还带着一点颤抖。
“我没有……我怎么会嫌弃你?”
祈桑也不知道信了没。
脸上的表情还是不太高兴。
阿符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刚刚那件事冲昏了头脑,平日里本就不多的分寸,在这个时候彻底消失。
“我真的没有嫌弃你……不如我们再来一次,我这次不会躲开了……”
祈桑:“?”
祈桑:“别逼我在我心情这么好的时候打你。”
阿符闭嘴了,但看他的表情,显然还在想刚刚的事情……幸好没被祈桑发现。
不然待会的《桃花扇》很有可能变成《李香君三尺青锋血溅侯方域》。
阿符借口有一样配饰忘在房间里面,准备先到外面独处一会,平复一下心情。
祈桑本来不在意,但对方起身时,有一样铜色的东西晃了他的眼。
——像是一块碎掉的铜镜。
祈桑拉住阿符:“等等。”
阿符不明所以回过头:“怎么了?”
祈桑看着阿符扇子上面铜色的挂坠,问:“这是什么?”
阿符顺着祈桑的视线望去,语气镇定:“只是一个扇坠而已,忘记从哪里捡过来的了……也可能是小巧送给戏班里一人一个的?”
谁会拿一块碎片当扇坠?
祈桑伸手想要碰一碰扇坠,却被阿符不着痕迹地躲开,“班主他们都在外面等着,我们快些出去吧。”
阿符的举动太可疑了,祈桑怀疑道:“不过是想看看你的挂坠,你何必这么大反应?”
阿符装傻:“碎片锋利,我怕划伤了你的手。”
见阿符装傻,祈桑道:“难不成,这挂坠不是小巧送你的……而是你哪个念念不忘的相好送的?”
“这半年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哪里见到我身边有什么老相好?”阿符避重就轻,“若非要说我身边有一个相好……那也就只能是你了,祈桑小公子。”
祈桑没有被忽悠过去,“既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你为什么不敢给我看看?”
阿符将铜色挂坠从扇子上解了下来,“它的边缘有些锋利,我怕划伤你。”
祈桑脸上画着柔丽的妆,但眼神里却带着犀利的神色,他避开铜镜破碎的锋利边缘。
捏上碎片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神识陡然震荡一下,像是将要被什么外力吸走。
……果然。
这是镜像双生。
昏沉的感觉持续了很久,等祈桑再次恢复意识,眼前已经变成了另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他的面前依然是阿符,只是对方的脸色要苍白许多,而且坐在了轮椅上。
——这是未来他在凌云寺里见到的那个阿符。
祈桑一时间还有些恍惚,分不清此刻是真的回到了凌云寺,还是依然待在幻境里。
他想要开口询问眼前的人,“你……”
然而只说了一个字,就觉得喉咙艰涩,无论怎么费力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想要往前走,伸出手却发现,面前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住。
祈桑用眼神质问阿符,后者白到病态的脸上闪过几分祈桑看不明白的情绪。
半晌后,阿符开口:“殿下,你还没有离开镜像双生,碎片只能让您短暂回到这里。”
祈桑表情未变,冷冷地看着阿符,等待对方给他一个解释。
阿符垂眸:“我没办法解释太多……让过去的我为您修好那面铜镜吧,他有办法帮到您。”
面前的景象开始晃动,像一滴水落入湖中,打碎了花树的倒影,影影绰绰的色彩化为虚无。
祈桑知道自己马上要回到镜像双生里了,但阿符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又重新开口。
“如果您愿意大发慈悲,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求您……祈求您,就算镜像双生被过去的我修好了,也请在幻境里多待几天吧。”
阿符知道祈桑是个不喜欢做无意义之事的人,他只能不断抛出不算诱人的筹码。
“镜像双生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无论您在里面待了多久,对外界而言,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祈桑没办法开口,但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他现在想问的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但是向来很会察言观色的阿符却假装没有看懂他的意思,选择了闭口不言。
外面有夜枭的叫声,于黑夜之中更显得荒凉阴森。
在夜枭叫完第三声后,祈桑眼前一暗,又渐渐明亮了起来。
出现在他面前的同样是阿符,但他的脸要年轻许多,也没有浑身萦绕着阴郁惨淡的气息。
对方用一种担心又疑惑的目光看着祈桑,时间似乎并未过去多久。
祈桑这一次没再说什么,直接把挂坠还给阿符,“你知道它是什么吗,就敢把它留在身边?”
阿符面对质问却没有任何惊慌,面色疑惑地反问:“桑桑,你看见什么了吗?”
既然阿符装傻,那祈桑也懒得拆穿。
“不过是一块碎片而已,我能看见什么?”
“也是。”阿符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走吧。”
祈桑跟在阿符身后登台,戏班主以及梨园的一众人都坐在台下,看见祈桑出来,面色自然地朝他笑了笑。
祈桑点了点头,就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台上,开始专心唱先前练的《桃花扇》片段。
他这一段如今的水平,虽然比不得那些十年如一日训练的梨园众人,但在外行人看来,已经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表演。
然而祈桑在开戏没多久,便唱错了一句词。
他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慌,而是不着痕迹地望向台下。
——台下没有一人,发现他的错误。
祈桑收回视线后,垂眸接着唱了下去。
但是表情在众人没有发现的地方,冷了许多。
接下来他又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唱错了几句,外行人听不出任何毛病,内行人一听就能听出来。
然而坐在台下的梨园众人,依然是一副毫无所知的模样,没有一人听出问题。
唱完最后一句,祈桑谢幕后回到台后。
阿符原本走在他祈桑身旁,但身边人的脚步越来越快,很快就甩开他一小截距离。
阿符不得不加快脚步走到祈桑身边,“你今日是不是有些紧张……为何唱错这么多句词?”
祈桑终于停下脚步,冷笑道:“你这么聪明,猜不出来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阿符张了张嘴,本想说自己不知道。
几番纠结后,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两人无声的对视了一会。
阿符率先败下阵来,“……祈桑小公子还真是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们的确不是梨园的优伶。”
祈桑听见这件事并不意外,只是在阿符亲口承认后忍不住冷笑两声。
事已至此,阿符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我们是走南闯北的捉妖人,在梨园唱戏不过是为了隐瞒身份。”
因为戏班主和虞巧他们对祈桑都不错,所以在知道自己被骗了以后,祈桑也对他们生不出什么怒意。
祈桑语气微嘲:“我刚刚将《桃花扇》唱得都快成另一场戏了,他们都没发现……我看你们也没做多大的伪装。”
阿符急忙解释:“若是需要登台了,我们便会让以前抓的戏鬼附在身上,让它替我们演完这场戏。”
偌大的梨园,只有阿符是真的会唱戏的,他不喜欢被戏鬼附身的感觉。
戏鬼百年道行,心里没有别的鬼那种茹毛饮血的欲望,危险性不大。
只要能给他一座戏台,让它登台唱戏,它就很满足了。
祈桑说:“那你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还害得我……算了,气死我了。”
白学那么久的《桃花扇》。
阿符知道祈桑在生气什么,这一点他确实没办法为自己辩解,只能心虚地移开了眼。
“我本以为你学唱戏只是突发奇想,也没想到你能学那么久……后来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还有一点原因阿符没有说,他很享受那种与祈桑之间共同享有一个秘密的感觉。
正因为他没有办法与祈桑有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所以他才更渴望能有什么别的羁绊,让他们紧紧关联在一起。
祈桑看了阿符一会,说:“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对吗?”
刚刚的一切谈话不过是为此事做铺垫,阿符虽然知道瞒不过去了,但关于这件事,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想说出来。
祈桑并没有步步紧逼,而是神色淡然地在铜镜前坐下,开始拆解头上的珠钗。
祈桑的沉默令阿符更加无所适从,似乎只要自己一直不开口,祈桑就再也不会和他说一句话。
终于,阿符沉默地走到祈桑身后,开始帮对方拆解珠钗。
祈桑抬手抓住阿符的手,制止了他的举动,“这边是你给我的答复?”
阿符抿了抿唇:“……等我帮你卸完珠钗,就告诉你我骗了你什么。”
“行啊。”祈桑淡笑一声,“只要你说的是真话就行。”
珠钗被尽数解下,祈桑一头如瀑的黑发披散下来,带起一阵发梢的桃花香。
阿符逃避现实一般,几乎要醉在这一缕花香中。
祈桑已经将脸上的油彩抹掉,因为他动作用力,将白嫩的脸擦得有些红。
比起从前清冷而不近人情的神态,要多了几分欲望的美感。
阿符掌心托着祈桑的脸,拇指抹了抹祈桑睫毛上沾上的水珠——那是刚刚对方用湿布擦脸时沾上的水珠。
这个动作惹得面前人的长睫微微颤抖一下,短暂地将含着冷意的一双眼闭了起来。
因为祈桑雪腮上飘起的红,以及两人亲昵的动作,阿符在这一瞬间仿佛忘却了刚刚针锋相对的场景。
直到祈桑睁开眼,露出那清冷孤傲的眼神,阿符才众人从飘忽忽的梦境回到现实。
阿符重新将自己的位置退回到亲密又不逾矩的地方,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水润。
那一滴祈桑睫毛上的水珠,在他心里泛滥成了不止息的海浪。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阿符抬起头,注视着祈桑的眼睛。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竹帘被吹动, 打在窗框上,浅白色的日光照在地上,像一层带着温度的霜。
祈桑与阿符面对面坐着, 两人之间没有针锋相对的氛围, 却像是隔着一层虚情假意的薄膜。
阿符的这句话, 是祈桑始料未及的。
但他面色未乱, 自若道:“你不妨说得直白一点,我有些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我从前认识的朋友, 也不是祈家小公子。”阿符抬眸直视祈桑, “你是镜灵。”
祈桑端坐在原位, 朱唇上的胭脂没有卸干净, 嘴唇要比以往红一点。
他微微眯起眼, 镜灵?
“从前我在外游历, 偶得一块封印着一团迷障的铜镜。”阿符说,“我用尽办法, 也没能解开铜镜的封印。”
祈桑点评:“确实很遗憾, 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符叹笑道:“你出现那天,打碎了我一个花瓶……但其实,最先碎掉的不是花瓶,而是我这块铜镜。”
花瓶碎裂的声音, 掩盖住了锦囊里的铜镜碎裂声。
从前阿符用尽办法, 也没有损坏分毫的铜镜, 在祈桑出现的刹那,破碎成无数小碎片。
阿符瞬间有了一个猜测。
——是镜灵从镜子里跑出来了。
“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说你是祈家小公子……我说祈家小公子在外游历, 你未曾反驳。”
祈桑皱眉:“有什么不对吗?”
他的确有段时间在外游历。
“前些日子,江城祈家的少爷回府了。”阿符说, “所以你是谁呢,桑桑?”
祈桑没料到阿符会特意去江城打听祈府的事,自己身份被拆穿得倒也不冤枉。
阿符拿出祈桑先前摸过的那块镜子碎片,铜镜的碎片微微反射着光。
“而且你确实会被铜镜影响,这才让我确定了我的猜测。”
阿符见祈桑蓦然沉默,心里也知道,说穿了一切,自己和对方肯定回不到从前了。
“铜镜破碎的那天,我本以为我房间出现了什么穷凶恶极的妖魔。”
阿符有些怀念地笑了笑,手指不自觉摩挲铜镜的镜面。
”可是当我回过头,只看见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少年,看起来还有些局促,一点也不像杀人如麻的邪物。”
祈桑不觉得自己是镜妖,但他觉得那天肯定有镜妖趁机跑出来了,迷惑了阿符的神智。
不然阿符怎么像中了邪似的,觉得他那天局促……他当时明明想的是怎么杀人灭口。
阿符说:“你似乎不记得自己的镜灵身份了,说你是祈家小少爷……而且好像还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祈桑坚持反驳:“我真的不是镜妖。”
阿符包容地点了点头,
祈桑:“……算了,所以你这些天一直和我寸步不离,是担心我伤人?”
“不。”阿符垂眼笑了,“是因为我喜欢你。”
阿符是驱妖师,却对似乎是镜妖的少年一见钟情,他一直小心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因为他知道人类的寿命至多百年,而镜妖的生命是无穷无尽的。
有时候阿符也会期待其实祈桑并不是镜妖,所以刻意把镜子的碎片拿出来,让祈桑发现异常。
当祈桑的手指碰上镜子碎片,他还是没看见自己想看见的结果。
祈桑的身形开始变得模糊,为了避免祈桑真的消失,他只能将镜子碎片拿了回来。
阿符默了默,“我不知道镜子那边是什么样的,但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把镜子还给你。”
祈桑思忖片刻,最终道:“不用。”
阿符忍不住翻出心底的期待:“你不回去了吗?你要一直留在……这里吗?”
“不。”祈桑摇头,“你先替我保管着吧,等到你觉得需要还给我的时候,再还给我。”
阿符没有问祈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压下心底的失望,郑重地点了点头,旋即将碎片收了回去。
他希望祈桑永远待在这个世界。
但他知道,祈桑总是要走的。
小半年过去,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梨园众人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每天乐呵呵地和祈桑聊天。
阿符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带着祈桑去吃冰酥酪。
祈桑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胃口比从前好了很多,偶尔也能吃下一整碗冰酥酪。
祈桑不知道自己一直停留在这个幻境为的是什么,但他发现自己的灵力似乎在衰减。
他猜测,或许等自己的灵力彻底消失了,就该离开这个幻境了。
阿符也发现了这一点,但他远比祈桑想象中还要焦虑。
他每日都会皱着眉探查祈桑的灵脉,试图想办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阿符游历人间许多年,也曾见过妖的修为会毫无缘由地消失。
不管是因为什么引起的,最终带来的结果一定是不好的。
然而祈桑很看得开,他甚至还反过来安慰阿符。
“你们捉妖人不是最相信因果了吗?我从不作恶,自然能结善果。”
阿符抿唇。
“我不相信。”
神佛,道祖,因果……
他全都不信,他只相信自己。
为了打发时间,祈桑在自己的房间养了一株昙花。
他用自己的灵力滋养,让昙花一直处于盛放的状态。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从床上起来,再次走到那株昙花边上时,发现昙花已经谢了。
本来只有一晚生命的昙花,被他延长生命到如今,终于还是凋谢了。
祈桑伸手想要召出自己的灵力,却发现最终什么也没能召唤出来……他的灵力彻底消失了。
他并没有着急,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结果,旋即便推门准备出去,却发现房门被阿符锁了起来。
直到这时,祈桑才微微眯起眼,有了些不爽的情绪,他敲了敲门,门外没有听见任何人的声音。
这很不对劲,梨园的位置在闹市区,就算门窗紧闭,也应该听见街道上传来的喧嚷声。
祈桑走到昙花边上,捏起一片掉下的枯萎花瓣,上面涌动着淡淡的灵力,是他曾经的灵力残留。
借着这一点灵力,祈桑将门上的结界破开。
门被推开的瞬间,他终于重新听见了那些嘈杂的声音,模糊不清的字眼被风吹来,大概能听见“妖族”,“梨园”一类的字眼。
这段时间的不祥预感终于成真,祈桑推开后院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在梨园待得太久,他险些忘记自己曾经一直处于满是血腥的环境中……正如此刻陵园内飘荡着浓郁的血腥味。
祈桑垂下眼,刻意没有去想这血腥味的来源到底是哪。
——妖族的血可不是这种味道。
顺着血腥味,祈桑从后院的鹅卵石走道,一路走到外面,在推开最后一扇门前,他顿一下。
但只是片刻的犹豫,很快他就手上使力,推开了面前的门。
满地的妖族尸体。
幸好没有在里面看到熟悉的人。
祈桑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径直往前厅走。
是他想岔了,能走南闯北的捉妖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被杀死。
等到了前厅,他隐约听见里面传来的交谈声。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大半声音,只能听个隐约,是虞巧在言辞激烈地和某人争论:“桑桑他……关在……不行……”
里面的声音突然消失了,祈桑愣了愣。
紧接着,面前的门突然被人拉开,他和虞巧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还有些尴尬。
……忘记了,他现在只是凡人,不会隐匿自己的气息,自然很容易被经验老道的捉妖师发现。
虞巧看见是他,松了一口气。
“桑桑,我们正在聊你呢,快来快来。”
不等祈桑询问他们正在聊自己什么,虞巧主动开口:“我们捉妖师的身份已经暴露,没办法再伪装成戏班子,打算去别的地方,你要跟我们一起吗?可能会很危险,你只是一个凡人……”
祈桑拉了拉自己的外衫,淡淡应了:“好。”
虞巧:“就算你不愿意的话也可以理解……嗯嗯嗯?”
祈桑又重复了一遍:“我愿意跟着你们。”
虞巧还想再劝些什么,却被祈桑一句话将所有话都拦了下去:“我是个凡人,你们不愿意带我一起,我也可以理解。”
虞巧他们当然不会这么想,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们都非常喜欢祈桑。
阿符当然是其中最开心的那一个,但他仍有顾虑,迅速走到祈桑身边。
“如果你是担心钱财的问题,没关系的……我可以把你的银冠和鲛人绡都还给你。”
祈桑歪着头在阿符脸上寻找别的情绪,但他的八面玲珑似乎随着灵力的消失也一并消失了。
于是他直白地问:“因为我变成凡人了,所以你不喜欢我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以离开。”
阿符不知道自己的话为什么会给祈桑造成这么大的误解,连忙手足无措地解释。
“主要是需要在各个地方东奔西跑,颠沛流离……我怕你不习惯,很苦的。”
怕被周围的人听见,祈桑便想凑在对方耳边悄悄说话,他伸手揽上阿符的脖颈,让对方身体压下来。
梨园众人都识趣地撇开目光,假装有事,前后脚离开了这里。
众人眼睛左顾右盼,就是不去看两人亲密的举动。
唯独伍欣荣离开前似乎还有话要说。
虞巧从他的嘴型看出,他大概是想说“童养媳”这一类话。
为了避免这个不长眼的破坏祈桑与阿符之间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氛围,她迅速捂住伍欣荣的嘴,用力把人拖出了前厅。
祈桑虽然不解周围的人为什么突然都在同一时间有了事要做,但这并不影响他接着与阿符对话。
因为盛翎小时候一直这么抱着他,他也会像这样环住对方的脖颈,所以他并不觉得这个姿势有什么不对的。
“我是镜妖。”祈桑声音很轻,凑在阿符耳边的时候像是情人呢喃,“离开了你,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祈桑的意思其实是,镜子的碎片在阿符手上,他没有办法离开阿符。
但或许是他们两个的姿势有些暧昧,又或许是因为阿符本身就心有所图。
阿符竟在恍惚中,觉得两人的关系不应该仅仅止步于此——但是更亲密的关系,又是什么关系呢?
总之,不该是捉妖师与镜妖之间的关系。
阿符嗓音艰涩:“你知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此刻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祈桑不再刻意压低嗓音,也不需要再环着阿符的脖颈说悄悄话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让两人恢复到平日里的距离,以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嗯”了一声。
“我知道。”
祈桑抬起一双如同江南细烟的眼睛。
“意思就是,我赋予了你掌控我的权利。”

第八十一章
这话歧义太大, 让本就心思不纯的人更是欲望疯长,阿符几次张嘴,最后却都一语未发。
因为他感觉无论自己说什么, 都是在诱哄不谙世事的少年, 每说出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罪恶感。
阿符看着祈桑单纯的眼睛, 默默握紧了对方的胳膊, 等到面前的少年因为吃痛微微皱眉,他才猝然松开了手。
“……桑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有什么不对的吗?”祈桑很疑惑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的本体在你手中, 不就是任你宰割的‘镜妖’吗?”
阿符一颗心空落落地跌回了原地, 自嘲一般笑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是我想多了。”
从见到祈桑的第一面起, 祈桑就给人一种不谙世事, 好似谁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的爱的感觉。
实际上,他并不懂人类的感情, 是一张不会被任何人欲望染黑的白纸。
甚至当别人对他生出欲望, 他也只是用不解的目光望着那个人。
好乖好纯。
但是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
“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阿符鼓起勇气摸了摸祈桑的脑袋,“我……我们都很喜欢你。”
很奇怪,今天的祈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避开,而是很习惯似的仰头看着他。
似乎自从半年前起, 祈桑的灵力每衰退一分, 人就变得越来越容易接受别人的善意。
今天的祈桑看起来, 比以前还多了些细微的差异,眉眼间捎带了点温柔。
像是慈悲的地母,可以包容一切。
众人早早地就发现了祈桑的变化, 他本人却一直后知后觉。
还是等进了摘月酒楼,听到掌柜说今天的素醒酒冰卖完了, 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闷闷不乐,才惊觉自己的变化。
祈桑恍恍惚惚。
祈桑大受打击。
想不明白的月神大人窝在房间里,苦思冥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终,他看着桌子上枯萎的昙花,终于明白了——他并不是修为在渐渐消失,而是自己正在逐渐回到少年时期。
因为少年成神,祈桑的面容一直维持着当年的模样。
如今细细看来,才发现自己如今的脸似乎要……更青涩一点?心态也回到了还没有修太上忘情道的少年时期。
祈桑现在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幻境了。
但既来之则安之,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戏班子还有几场戏没唱完。
虽然他们捉妖师的身份暴露了,但在宾客眼中,他们“唱戏”也是实打实的好,所以在确定妖鬼已除后,还是抢着听最后几场戏。
梨园众人本打算唱完就搬到外地,毕竟闹出了妖兽袭击的事情,想来百姓都不太安心。
谁知道众人对此似乎接受良好,听到他们准备搬走,还抗议了一段时间。
戏班主最终决定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一来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二来嘛……还是因为客人给得太多了。
咳,不是。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老班主笑吟吟看了看正追在祈桑后面的阿符,半是无奈半是好笑。
最重要的一点原因,还是为了方便他徒儿和心上人好好培养感情。
自从祈桑失去灵力以后,心态一天一个变化,到后来他都懒得管了。
反正无论怎么样都是他自己,任何变化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他不会讨厌自己。
所以无论是什么样都可以。
在镜像双生里的日子久违的安逸,祈桑知道这里的时间流速和外界不同,便放心地待在了这里。
此刻,他就是当初在祈府的那名十八岁少年,甚至因为幻境的影响,变得更加幼稚。
唯一的变化……
不过是陪在他身边的人,从盛翎变成了阿符。
最开始可能有些不习惯,但很快他就适应了。
大概是因为成为月神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情绪都无波无澜,积压下的欲望让他在这段时间格外放肆。
失去灵力后,他重新找回了曾经对那些食物的喜爱,每天都想溜上街去买那些小吃。
祈桑已经习惯了百毒不侵的身体,所以在乍一变回凡人以后,也没有极其注重自己的饮食习惯。
冷热酸甜苦辣咸,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终于有一天把自己吃生病了。
其实这只是一个小病,但阿符却如临大敌,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祈桑床前,盯着他入口的每一样东西。
在祈桑病好以后,他也因为阿符的监督,暂时丧失了“自由”出入梨园的权利。
奈何梨园里上上下下全都是叛徒,一旦祈桑在他们身边撒几次娇,这些人全都缴械投降,成为祈桑的“帮凶”。
当阿符第二次看见,虞巧半夜悄悄将买来的糕点糖果递进祈桑的窗户里时,终于面色严肃地找到这些人,告诉他们事情的严重性。
为了避免这些人意志不坚定,再次违背承诺,阿符便直接将自己的住处搬到了祈桑边上的房间。
祈桑十分不爽,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烦死了,你怎么比盛翎还麻烦……”
盛翎以前都没资格管他!
阿符瞬间皱了皱眉:“盛翎是谁?”
祈桑撇开了头,没有回答阿符。
从祈桑的表情不难看出,他此刻根本不想和阿符说话。
阿符知道自己最近管得有点多了,但他真的很担心,便放低姿态道:“桑桑,你要知道,凡人是很容易生病的。”
霜风利刃,天灾人祸……
凡人的血肉之躯,是很容易死去的。
阿符甚至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因为他担心冥冥之中自有孽力,说出口的话会成为一个诅咒。
哪怕变回凡人,祈桑也依旧是个强势的人,十分讨厌别人处处都管着自己。
因此,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折磨”阿符。
一会在半夜把人叫了起来,说自己饿了,想要吃一碗面,让阿符去给他煮面。
一会说自己房间好热,让阿符拿着蒲扇给他摇风,而他却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祈桑以为自己的这些方法迟早能把阿符从他房间边上给逼走,但他大错特错。
阿符能一晚上不睡,任劳任怨地为他摇一晚上的风,也愿意半夜为他起来煮面。
时间长了,祈桑自己都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半夜饿了就穿着单衣敲敲阿符的房门,然后等对方将自己抱进房中,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有时候阿符煮面的时间久了,祈桑困得不行,干脆就窝在阿符的床上睡一觉。
一觉醒来,他睡得神清气爽,一个人霸占了整张床,阿符则在连椅榻上睡着。
饶是祈桑从小到大都是这么“霸道”地度过,此刻也不免开始思索,自己究竟有没有必要这么针对阿符。
最终他得出结论。
其实身边有个阿符也挺好的。
于是等阿符睡醒,睁开眼后,猛然看到面前有一张白净的小少年脸,还以为自己仍然在梦中。
祈桑伸出手托住阿符的脸拍了拍:“要不要和我住一个房间呀,阿符?”
阿符大脑转得有些慢,但本能已经替他越过思考,直接回答了这句话:“好。”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肯定回答,祈桑也很高兴,紧接着又有些纠结,“可我房间只有一张床,你睡在哪里呢?”
阿符瞬间就想好了解决方案:“你房间没有连椅榻,待会我出门去买一张回来,我可以睡在那里。”
祈桑“唔”了一下,虽然认同了这个方案,却还是有些疑惑:“我以为,你会想要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我的确很想。”阿符丝毫没有避讳,“但是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不能这么做。”
祈桑觉得这番话有些奇怪:“我喜欢你啊。”
不仅是阿符,虞巧,老班主……每一个人,他都很喜欢。
阿符闻言,只是揉了揉祈桑的脑袋。
“我和你的喜欢不一样,桑桑。”
阿符想,你不知道我的喜欢里掺杂着什么,所以我不会借着你的单纯而哄骗你与我同床共枕。
哪怕没有人会谴责,我也不会这样做。
因为这是对你的不尊重。
爱一个人的前提,一定是尊重。
“好吧。”祈桑戳了戳阿符的脸,“我陪你一起出去,好不好呀?”
阿符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忍俊不禁地拆穿:“你是又馋了吧,想吃什么?”
祈桑将对待虞巧的招数用在阿符身上,伸出一只手,牵着阿符的袖子晃了晃。
“求求你了阿符,我最喜欢你了,你就让让我这一次好不好?”
哪怕祈桑的“喜欢”里没包含几分真心,阿符也依然被这番话哄得晕头转向。
“好。”阿符勉强支撑起最后一分理智,“那你绝对不能乱吃东西,因为……”
祈桑这话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立马抢答道:“因为凡人是很脆弱,很容易生病的,我知道啦,我们走吧走吧——”
阿符被抢了话茬,只好无奈地闭嘴笑了笑,任由祈桑牵着往门外走。
然而还没往前走多远,祈桑就停下了脚步。
阿符疑惑开口:“怎么了,桑桑?”
祈桑抓着阿符手臂的手微微收紧,长久的沉默终于让阿符发现了不对劲。
祈桑背对着他,声音有些轻,但因为四周静寂,所以听得很清楚。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祈桑说,“我想起我十八岁以前,一直是体弱多病的,家中父母为我寻了无数名医都无法医治。”
阿符对于疾病一向很忌讳,闻言忍不住皱眉,很不希望从祈桑口中听到“疾病”两个字。
“桑桑,别多想,你不是已经好了吗?”
祈桑抬起手臂在自己脸上擦了一下。
“……不,并不是好了。”
阿符看见祈桑的动作,有些像在擦眼泪,但擦的位置却又不是眼睛下方。
他疑惑地向前迈了一步,准备走到祈桑面前,下一刻,他瞳孔猛缩,迅速扶住祈桑。
这时候阿符才发现,祈桑的衣袖上一片腥红血迹,少年的嘴唇边上也有一抹晕开的血。
若是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来看,只会以为少年唇边的殷红是一抹没擦开的胭脂,或许他们还会在心底称颂这种美丽。
然而真的看到这一幕的阿符,却只是手脚冰凉,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相比起紧张到手都在微微发抖的阿符,祈桑就要镇定许多。
——因为他太熟悉现在这种感觉了。
曾经有十数年,他都被这种阵痛萦绕。
直到迈入修真途,病情才开始渐渐好转。
祈桑身上很痛,思维却依旧清晰镇定。
因为我的时间正在倒退。
所以我从今天开始生病了。

祈桑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他渐渐清醒过来,看见了床前坐着的医师。
阿符和梨园众人站在医师身后,大气不敢喘。
医师把脉片刻, 面色渐渐缓和。
“虽然很奇怪, 但小公子的病似乎已经快要痊愈了, 各位不必担心。”
众人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唯独阿符的表情依然不太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祈桑也没有说话, 他看见众人松一口气的表情, 低下头, 无声自嘲一笑。
他的修为是逐渐倒退着消失的。
那疾病也应当是这样的。
——所以, 他会从痊愈到恶化, 病越来越重。
医师离开以后, 众人围着祈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更轻松一点, “怎么会突然生病了?”
祈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如果我说是天生的, 你们会相信吗?”
众人摆明了都不相信,“让你从前不忌口,现在好了吧……幸好只是虚惊一场,那些生冷辛辣, 这段时间万万不能吃了。”
听到要忌口, 祈桑慢吞吞拉了拉被子, 将自己裹了进去。
旋即翻了个身,像蚕蛹一样背对着他们:“好难受,我不想说话了。”
伍欣荣看见祈桑还有心思开玩笑, 也放心了许多:“果然还是得听阿符的,得忌口……之前我还见你吃没熟的见手青, 幸好被我拦下来了。”
祈桑直接拉起被子,将自己的脑袋蒙了起来,装睡,任由伍欣荣怎么推他都没有反应。
伍欣荣好笑地抱怨了两句,“这个弄不好,可真要出人命的,我救了你,你还和我生气,没道理啊。”
这句话本是无心之言,然而说者无意,听着有心,伍欣荣身后站着的阿符目光闪烁几下。
“别在这站着了,让桑桑休息吧。”
把所有人都赶走以后,阿符关上门,在祈桑床前坐下,“病没有好,对吗?”
祈桑的声音顿了一会,才隔着被子传出来,有些闷闷的,“嗯。”
阿符放在腿上的手骤然攥紧,“严重吗,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好你吗……你会很痛吗?”
祈桑也摸不准自己这个病到底会怎么发展,他只能做出最坏的猜测:“会死,没办法治。”
当年在祈府,他每日也只能靠着千金不换的各种名贵药材吊着命。
后来踏入修真途,病情才开始渐渐好转。
阿符沉默了片刻:“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前几日一切都在变好。
祈桑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镜像双生一直在排斥他,试图将他赶出幻境。
他从被子里冒出个脑袋,找了个借口:“或许是因为离开本体太久了。”
阿符捏紧了腰上挂着的那个布袋,里面装着那块铜镜碎片,碎片的边缘锋利,摸着有些刺手。
“你想回去吗?”阿符问,“我可以把镜子的所以碎片都还给你。”
要说心里完全没有不舍,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那一点私欲和祈桑的安危比起来,简直太微不足道了。
可是祈桑却立马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双手搭在阿符肩膀上,很认真地说:“不,我不要回去。”
他在幻境里待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了解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提前离开,功亏一篑。
祈桑仗着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很大胆地展现出了他最幼稚的一面。
他一方面是想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另一方面,就完全是人类的情感在作祟了。
过了几百年的无欲无求生活,突然有一天找回了所有的情感,他没办法抑制自己的许多冲动。
这些天,一开始他会想,如果盛翎陪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但时间久了他就发现,其实阿符更好。
——主要是不会和当年的盛翎那样,一天到晚像条狗似的搂着他,抱得他喘不过气。
阿符没办法不去在意祈桑的身体,“可是你的病……”
“没关系。”祈桑不在乎这个,“等我回到铜镜里就好了,你不是说了吗,我是镜妖,不会有事的。”
阿符静坐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将布袋放在祈桑的床头,“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了,就回去吧,但是你走之前,可以和我说一声吗?”
祈桑隔着布袋捏了一下铜镜的碎片,确定不直接接触就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确认完毕,却没有将碎片收进床头的箱子里,反而重新递还给了阿符。
祈桑笑了笑,“总不能连个好好的告别都没有就离开吧。”
毕竟在幻境里待的这些年,阿符确实帮了他不少忙。
按照他灵力消失的速度来看,他的病恶化到无力回天的地步,大概还有半年的时间。
半年,足够他做很多事情了。
“而且。”祈桑话锋一转,“只是一块碎片,没办法让我离开。”
阿符明白了祈桑的意思,表情有些凝重地皱起眉头:“但是铜镜已经裂成碎片,若想要复原,只怕很难。”
祈桑没有硬逼着阿符给他一个承诺:“这样吗?那我再想想办法吧。”
之前凌云寺的“阿符”说过去的自己可以修好铜镜,云淡风轻的模样,让他还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虽然没有办法复原,但是阿符还是重新将碎片拿了回去,“我会去想办法解决……我不会让你在梨园出事的。”
“麻烦你了。”祈桑道谢,“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符笑着揉了揉祈桑的脑袋:“你和我客气什么?我还不一定能有办法,只是先去试试而已。”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阿符知道自己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一定会把铜镜修好。
——因为这关乎到祈桑的性命。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和曾经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祈桑每天开始喝药。
明明最开始医师说他的病并没有什么大碍,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病却越来越严重了。
梨园众人从最开始的自我安慰,逐渐变得越来越沉默,其中最焦虑的还是阿符。
自从他把铜镜拿回去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祈桑也没有追问情况,而是顺其自然地过了下去。
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天,阿符的脸色看起来要比从前苍白许多,但是他的脸上却带着安抚的笑意。
“我找到办法恢复铜镜了,桑桑你等着我,我会尽早把铜镜修好的,这样你就不用这么难受了。”
祈桑当然知道阿符可以修好,因为他就是从未来被这个铜镜带过来的。
祈桑这时候的病情已经到药石无医的地步了,慢慢熬着命,躺在床上,有时候一天甚至会疲惫于一句话。
疾病迟缓了他的大脑,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阿符,你用的是什么办法?”
阿符避而不谈:“……没有什么办法,只要能救你,什么办法都一样。”
祈桑没说话了。
他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祈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推算出自己的死期,但他忽略了一件事——
在祈府,每天都会有大把大把的金银被抬出去,就为了给他换一两株珍惜的名贵草药。
每天吃的用的,也无一不是被城中医师精心调整过的搭配。
祈桑以为他还有半年的时间,但没想到仅仅过了两个月,他的身体就一种摧枯拉朽的状态,迅速衰竭了下去。
祈桑能感受到阿符的情绪在变得一天比一天暴躁,整个人失去了翠竹般的风骨,颓废不堪。
第二个月熬过去了。
梨园灼灼的桃花全都谢了。
祈桑的身体突然好了起来,但是梨园的众人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好在这回光反照的时间足够长,不由给人一种“似乎还会好起来”的错觉。
祈桑的药开支很大,他不是喜欢麻烦别人的人,便把自己的银冠珠链,鲛绡纱衣都拿去典当行变卖了。
阿符似乎一直觉得,这几样依然是祈桑的东西,从没有动过变卖的念头。
银冠倒是好卖,鲛绡却因为太过稀有,没有典当行敢收。
最后是拿去给九州第一商行拍卖了,倒也拿到了一笔不菲的钱。
他没有将这些钱给梨园众人,倒不是舍不得这些钱,而是他知道,就算把这些钱全部都给他们,他们也会拿来给他治病。
……而他的病,已经没有必要治下去了。
祈桑将这些钱全部都存进商行,委托商行,等他死后,就把这些钱全部都交给梨园的人。
单一个银冠就价值不菲,更别提有价无市的鲛绡了,这两样卖出的钱,足够普通家庭大手大脚花一辈子了。
祈桑倒是希望他们都是贪财的人,这样在他死后,梨园的众人得到这笔意外之财,应该能高兴许多。
梨园众人为了维持生计,自然不可能天天只照料祈桑,只把活比较少的阿符留在祈桑身边。
祈桑很喜欢自己这个房间,因为窗外就是一树桃花,和他在千滨府的书房很像,只不过那里的窗外是棠梨花。
春天的时候,桃花的花瓣会飘进室内。
祈桑有时候身体还算好,会拉个凳子趴在窗前,等桃花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再吹掉。
等到冬天桃花枯萎了,祈桑就很少打开窗户了。
大概是因为唯一的乐趣被剥夺,祈桑本来在渐渐“好转”的身体骤然衰败了下来。
阿符找尽各种办法,也没能让桃花再次盛开。
祈桑本来已经不期待再次看到花开的场景了,但有一天,阿符却主动打开窗户。
祈桑顺势望过去,却发现窗外满目的灼灼桃花,红艳一片,像柔软的云霞被揉碎在风里。
他有些意外,“你怎么做到的?”
阿符没有直接回答,“和你从前看到的一样吗?”
“很像。”祈桑伸手摸了一下桃花花瓣,手指真的摸到了那种柔软的感觉,“如果天气再暖和一点,我会以为真的是桃花开了。”
阿符说:“那就没问题了。”
祈桑小时候虽然脾气娇纵,但也算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别人对自己这么好,他当然会心软。
“你应该去修仙的。”祈桑说,“你能以凡人之躯变出这么逼真的幻术,天赋不可估量。”
阿符笑了笑,“能把你都骗过去了,那我确实是有些天赋。”
祈桑“哼”了一声,“是我如今修为尽失,若是我修为在全盛时期,这九州无人能骗到我……”
祈桑的话戛然而止。
阿符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脸上还是维持着同样的笑容,不想让祈桑产生心理压力。
“桑桑,你不是说,你是祈家的小少爷吗?”
祈桑沉默了一会,看着窗外的桃花,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出真相:“我的确是祈家的独子。”
他的眼尾因为生病,而泛起一抹病态的红,嘴唇尚且还算红润,但脸颊却苍白得过分。
祈桑叹了口气。
“我说我是祈家独子,这没骗你。”
“我说若是我修为还在,这九州没有人能骗我,这也是真的。”
阿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祈桑说:“我大概能看出来你对我的在意。”
他直白的戳破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阿符曾经打算隐瞒一辈子,因为祈桑就要死了,他不希望在对方死前,还因为自己那不可实现的欲望而感到为难。
现在看来,是他低估了祈桑的承受能力,也高估了自己在祈桑心里的地位。
祈桑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阿符的脸,这触摸不带任何欲望,而是像想要感受些什么一样。
“其实真算起来,不知道是你先认识的我,还是我先认识的你。”
阿符不再说话,而是直直地看着祈桑。
窗外的桃花瓣又被风吹了进来,只是这一次落在手臂上的触感要虚幻许多。
大概是因为阿符此刻心绪不平,以至于连幻术都没有办法维持。
祈桑托腮问:“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什么时候吗?”
阿符迟疑道:“……两年前的北院厢房,你打碎了我一个花瓶。”
“不。”祈桑轻轻摇了摇头,“是在很多年后的荒寺里,你坐在昏暗的法堂中,我推门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你……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是我的模样。”
“当时你告诉我,如果你见到的人心中有爱慕之人,你就会变成他爱慕之人的模样。”
阿符对这段记忆全然陌生,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他想要反驳,却在看见祈桑认真的眼神后不知道该说什么。
祈桑捻起一片桃花瓣,花瓣的边缘闪着虚影。
几息之后,这幻象变出来的桃花花瓣便瞬间消散,化为一团虚无。
祈桑静静地看着花瓣变成一团慢慢消散的云霞,“我现在才想起来我当时忽略了一件事。”
“——当时你的面前,摆着一面铜镜。”
所以阿符看见的人,一直是他自己。

阿符扯了扯嘴角, 似乎是想要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但最终还是徒劳。
但他在这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所以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 对吗?”
“是。”祈桑很惊讶他居然能在所有重点里捕捉到最不重要的信息, “不过那个时候只有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
“没关系。”
阿符笑了笑。
“没关系的, 能再见就好。”
祈桑微微歪头,疑惑道:“哪怕那个时候的我很讨厌你, 也没有关系吗?”
阿符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桑桑, 你不明白, 我在意的从来就不是你讨不讨厌我。”
祈桑一手托腮, 一手伸出窗户戳了戳斜出的桃花枝, 等待阿符的回答。
阿符抬起手, 最终却停在了祈桑的脸旁边,确定对方没有任何抗拒的情绪, 才慢慢触碰上对方的脸。
“如果未来的我还能再见到你, 那就证明你一定不会有事……我时至今日,唯一的愿望,只是你能够活下去。”
所有的欲望,情爱, 他曾经或许在意, 但如今他唯一的心愿, 只剩下一个“平安”。
祈桑偏头定定地看了阿符一会,蓦然笑了。
这是他生病这么几个月来,第一次露出如此释怀的笑容, “未来的我脾气可是很差的,或许你会后悔和我重逢。”
阿符本来是故作轻松, 此刻却真的忍俊不禁了:“桑桑,你现在的脾气难道就很好吗?”
这番调侃的话让祈桑有些不爽,他道:“如果你在未来见到我,可不能再这么叫我,你要叫我殿下,知道吗?”
阿符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这个简单的称呼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阿符没有特别意外,他早就猜到祈桑定然不是普通的镜妖。
“我本想着,祈府小少爷的身份或许已经足够尊贵,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止于此。”
“嗯。”祈桑语调轻快,“我是月神。”
阿符郑重地念了一遍:“……月神殿下。”
祈桑又“嗯”了一遍,只是这次有些不耐烦了。
阿符眉眼温柔:“小少爷真是太厉害了,不仅修了仙,还成了神。”
同样奉承的话祈桑听多了,便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但微微翘起的唇角还是透露出了他心情不错的事实。
阿符又问:“这世间有很多神明吗?”
“从前的我不知道。”祈桑说,“但自我飞升之后,世间仅我一位神明。”
阿符轻声笑了一下,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你说,人世间有那么多座神殿,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求神拜佛,求的是不同的神,拜的是不同的殿……在你还没有成神之前,他们的愿望都去哪里了?”
“所有愿望都会变成光羽,落在我的桌案之上。”
想到一些不太美妙的往事,祈桑语气都随意许多。
“你说这好不好笑?他们拜的是别的神,愿望却会出现在我这,让我帮他们实现。”
阿符忍俊不禁,惹得祈桑有些不满。
“你干什么?不许笑,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自从生病之后,祈桑脾气就变好了很多,这还是头一回这么直白地表现出自己的不满。
阿符连忙安抚对方:“我只是在想,在你生病的这些天,我每天都会去祈神拜佛,未来会不会有一天……你会在你的桌案之上,发现一条愿望来自百年前的城南梨园,祈神的人叫阿符。”
祈桑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阿符望着窗外,他自己的幻术没有办法骗过他,所以他看见的依然是光秃秃的桃花枝。
“你第一次看到这条愿望,或许会很讨厌我……因为这个人,他明明没有信仰,也不是谁的信徒,却什么神都拜。”
祈桑没说话,阿符也不会让两人之间的对话冷下去:“如果你看到了这些愿望的光羽,你会帮他们吗?这么多愿望,你来得及一一去实现吗?”
“我当然不会帮他们,因为他们求的是花神,药王菩萨,后土娘娘……”祈桑撇开了头,“我只会帮那些向月神祈祷的信徒。”
阿符不意外这个结果,他笑着揉了揉祈桑的脑袋:“不去看也好。”
这样至少很多年后,他们无论是重逢还是再次别离,他在祈桑那里,依然是体面的。
他在穷途末路时,写下了不少卑微无理的愿望,没有任何神明会喜欢他这样放肆的信徒。
刚刚因为阿符情绪起伏过大,幻术不稳,窗外的桃花一直在若隐若现地消散。
此刻他情绪稳定下来了,便重新施展幻术,让窗外的桃花继续盛放。
祈桑趴在窗框上,看着艳红若霞的桃花。
“我觉得你以后可以去修仙,你很有天赋。”
阿符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想去修仙。”
“为什么?”祈桑不解,“你觉得我在骗你吗?我看人很准的,你尚且还算是有天赋的。”
其实祈桑也是想要试试,自己能不能够改变过去,改变阿符变成镜妖的结局。
既然未来的阿符能知道月神,就证明他如今在镜像双生中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在改变未来。
阿符默了默,最终淡笑一声,平静开口:“我已蹉跎了许多年华,再不敢赌一条未知的道路了。”
这话说得太卑微,令祈桑颇为不解。
“以你的天赋,就算不能做到三年结丹,但也绝对不会差……何来蹉跎一说?”
阿符只是说:“桑桑,我已经不年轻了。”
他捉妖十余载,如今将要而立,容貌虽然在很多人看来属于上乘,但绝对不属于世人眼中和祈桑同龄的少年。
没能在自己弱冠之时就早早遇见祈桑,这一直是阿符心中很在意的一件事。
而修真驻颜少说也得金丹,他不知道又要等多少年才能到达这个境界。
祈桑说他们未来会重逢,他欣喜之余,又开始惶恐自己那时万一已经年老怎么办?
……他只是一个凡人,没办法让自己的容貌一直维持在年轻时的状态。
或许等他与祈桑重逢那天,祈桑依旧年轻,而他却垂垂老矣。
如果是这样,那他宁愿只是远远看一眼祈桑,确认对方的生命依旧鲜活,就满足了。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祈桑同时问:“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想——”
阿符的声音猝然停住。
心底冒出的那个答案让他有些意外。
——我想成为妖。
这样就不必再蹉跎浪费几十年的光阴。
这个想法阿符最终没有告诉祈桑,因为对于一个捉妖师来说,有这种念头无异于是违背信念。
他捉了一辈子的妖,却因为缠身的欲望,最终决定变成妖。
好在,今天还是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之前几个月笼罩在心口上的阴云终于消散,因为阿符知道未来祈桑依旧会好好地活下去。
既然有了希望,那面前暂时面对的别离,也就没有那么可怖了。
祈桑的身体短时间内没有继续恶化,他也从日日卧病在床,变得偶尔也可以下一次床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日子维持不了多久。
果然,不出半月,情况急转直下。
某一日,在祈桑打开窗户准备看看外面的繁花时,喉间突然涌出一股鲜血,瞬间就洇湿了他的衣衫。
等虞巧他们到时候,祈桑的鼻尖已经没有了呼吸。
祈桑和他们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所有人却都不约而同把他当成了家人。
虞巧并没有惊慌,因为以前也有过几次这种经历……虽然没有了呼吸,但还有微弱的心跳。
她熟练地开始喂药,等到祈桑重新有了呼吸,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了下来。
祈桑醒来后,难得的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因为从前的病还没来得及恶化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不过他记得以前祈府的医师和他说过,这个病到后期他会变得尤其嗜睡。
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在睡觉,实际上心跳已经在渐渐停止……睡着的时间也会越来越长,直到再也醒不过来。
有时候阿符会握着他的手请求他不要睡着,祈桑当时是答应的,但这件事根本就不受他的控制。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喝完药,从昏迷中再次醒来的状态了。
祈桑再次从昏迷中醒来。
他慢慢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用力眨了眨眼,依然看不清东西。
五感开始衰竭,唯独脸上温热的触感还算清楚。
他摸了一下,发现是阿符手上拿着一个暖袋按在他的颈侧。
祈桑身上确实很冷,便没有避开对方的举动,微微侧过脸,让侧脸贴在暖袋上。
一点点暖意渗进他的皮肤,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没那么冷了。
祈桑想要说话,但一开口就忍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喉间的血腥气被他咽了回去。
阿符连忙拍拍他的背,“别说话了。”
祈桑本来就五脏六腑都阵痛不断,便没有坚持继续说话。
事到如今,该说的早就说了,没说的都是不重要的。
阿符叹了口气,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去关上房间的窗:“我总觉得,你哪一天身体会突然好转起来。”
祈桑没有回答,其实他也不太听得清阿符在说什么。
阿符喃喃自语:“至少要撑过这个冬天吧,你这么喜欢看桃花,来不及等到春天,看到桃花盛放的样子,不会很遗憾吗?”
祈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任何喜欢的人或事。”
“这样也好。”阿符回到床前,为祈桑掖好被角,“没有喜恶,便不会有遗憾了。”
祈桑说:“其实还是有一点遗憾的。”
阿符抿着唇,好半晌才嗓音沙哑地问:“是什么遗憾?我可以帮你实现吗?”
“只有你可以帮我实现。”祈桑笑了笑,“但是我现在不会告诉你。”
阿符握住祈桑的一只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对方冰冷的手,“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
“很快了。”祈桑闭上眼,浓重的困意瞬间就吞没了他,“镜像双生,你修好了吗?”
阿符想。
原来它叫镜像双生。
阿符从身边的锦囊里,拿出一块巴掌大的铜镜。
拿出来后,他没有直接递给祈桑,祈桑也没有主动伸手去拿。
祈桑闭上眼像是睡着了一般,过了很久,阿符才慢慢将铜镜放在了祈桑的手上。
周遭的一切都破碎成光影,云雾,琉璃。
祈桑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阿符平静的脸,轻笑一声:“如果想要知道我有什么遗憾的话,就等我们重逢的时候再问我吧。”
祈桑说。
“一会见。”

祈桑醒来的时候依然在法堂, 四周静寂。
不待他开口,身边那些围满整个法堂的镜子倏然破碎,碎掉的镜子落在地上, 发出炸裂的脆响。
阿符坐着轮椅, 就在他的对面, 明明是同样的容貌, 但看起来莫名陌生许多。
祈桑什么话都没有说,而是先运转周天, 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修为有没有恢复。
确定修为已经恢复, 祈桑才迈出结界, 这一次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他回忆起在幻境里的种种, 顿了顿, 对阿符道:“好久不见?”
阿符的手捏紧了轮椅的扶手, 眼神复杂地望着祈桑。
很久之后,才嗓音沙哑地开口:“对我来说, 从您进入镜像双生起, 我们只是一会没见。”
“那还是不一样的。”祈桑垂眸笑了一下,“你等了我多少年?”
阿符摇着轮椅离开法堂,仰头望着天边的明月,“百年而已, 不算很久。”
祈桑对时间的流逝没有什么实感, 对于他来说, 他是在瞬间见证了两个时间节点的阿符。
“我给你们留了一笔钱,你们收到了吗?”
他们默契地避开了死亡的话题。
“收到了。”阿符眉眼带笑,“你不知道, 看到钱的时候,我师父简直被吓一跳……我们梨园从来没有赚过这么多钱。”
祈桑想到一向正经的老班主被吓一跳的场景, 也忍俊不禁:“那些钱应该够梨园休息一阵子了。”
闻言,阿符却摇了摇头:“他们没要这笔钱,最后都被我拿走了。”
祈桑知道阿符不是重利之人,他只能想到一个理由,“你都存起来了?”
阿符按住了轮椅的轮子,让前进的轮椅停了下来:“不,我全都花完了。”
这倒是出乎意料了。
祈桑唇间溢出一声诧异的笑,挑了挑眉:“买什么了?你买一座金山都要不了这么多钱。”
阿符说:“鲛人绡。”
“我将我们在锦绣轩买的那件衣服,用鲛人绡缝制成了我们初见时,你穿的那套白纱羽衣。”
所以小鬼们让祈桑试这套衣服的时候,才会那么合身。
因为这本就是专门为他缝制的衣服。
祈桑不理解,但他既然把钱给阿符了,便尊重对方的决定,“你本可以过得更轻松一些。”
“其实这些年,我过得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苦。”阿符笑了笑,“你走时和我说‘一会见’,我便总觉得明天,或者下一刻就能见到你。”
心里一直有期待,等待也就不显得煎熬。
阿符玩笑似的开口:“我只是没有想到,殿下口中的那句一会见,便是百年。”
怕祈桑觉得自己这话是抱怨,他话锋一转,又问:“殿下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祈桑点了点头,“你最后为什么会变成妖?”
这一点祈桑在镜像双生里的时候,就没有想明白。
因为在他看来,阿符是捉妖师,一辈子都对妖深恶痛绝,最后怎么可能成为妖?
阿符沉默了一会,避而不谈:“殿下,我们先出去吧。”
祈桑看着阿符吃力的摇着轮椅的样子,想了想 ,主动帮他推轮椅。
时隔百年,他终于得到了祈桑的善意,阿符恍惚了一瞬,终于缓缓开口:“因为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
祈桑不会对妖有偏见,但他不理解一个人怎么可能背弃自己坚持了一辈子的信念。
“我说过你天赋异禀,哪怕是中途去修道,依然能够取得不菲的成就。”
镜像双生之内,遍地荒芜。
阿符的声音也显得冷清许多:“殿下,您能猜到我为什么要入妖道的。”
祈桑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但他觉得这个猜测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他不相信阿符这么理智的人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决定。
所以他说:“我不知道,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阿符坦然道:“没有人希望和自己喜欢的人重逢时,对方依然是少年的模样,而自己已经垂垂老矣。”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对方可能会给出的态度。
大概是厌恶,或者觉得麻烦,甚至还有可能一下子让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很远。
祈桑下意识皱了皱眉:“你知道我讨厌别人对我的喜欢,这很麻烦。”
“我知道。”阿符说,“那天晚上,你那位下属应该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了吧,他回来以后对你的态度就变了。”
“嗯。”
祈桑语气自然。
“他想亲我,我警告他了。”
阿符“咔”一声捏断了轮椅边上一根斜出的装饰木条,扯出一抹假笑:“殿下应该直接杀了他的。”
祈桑摆摆手,“他毕竟也跟了我很多年了。”
喜欢他的下属不在少数,难道能都杀了不成?
阿符深吸了一口气,极高的道德素质让他还是选择说出了真相。
“那一晚的酒,是用一种特殊的果实酿制的,它叫……桑桑果。”
祈桑语噎:“……桑桑果?”
“嗯。”阿符忍俊不禁,“是我养出的一种浆果,吃了以后会极大幅度扩大人心中的欲望。”
祈桑抱胸看着阿符,用眼神谴责对方为什么要给浆果取名叫这个。
不过这样说起来,就能解释那晚商玺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异常了。
祈桑突然想到,既然这个果实可以扩大人心中的欲望,那只饮这种酒的那群锦鲤,岂不是……
阿符看出祈桑的猜想,肯定道:“是的,凌云寺后山的那群锦鲤,它们以欲望为食。”
祈桑看着自己的指尖,倏然想起那群当时一直围着他,“在什么情况下,这群锦鲤会特别喜欢一个人?”
当时他以为是因为自己灵力充裕,所以才让这群锦鲤尤为亲近,现在看来,另有理由。
“它们喜欢欲望,越是欲望缠身的人,它们越亲近。”阿符看出了祈桑情绪不对,“那一晚锦鲤可是很亲近殿下?”
祈桑“嗯”了一声,坦然地承认了自己不似表面上那么淡泊清冷。
“商玺和我一同喝了那坛酒,但是锦鲤只围着我。”
当时的商玺,已经被欲望裹挟得几近没有理智。
哪怕如此,锦鲤也没有围着他,反而一直缠着祈桑。
祈桑思索道,“但是我从来不觉得,我当时有什么多余的欲望。”
阿符提出了另一个猜想:“或许是因为,您已经把这件事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感觉不到变化。”
这么一说,祈桑顿时就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被锦鲤围着了。
“阿符,这件事我只和你一个人说,你会帮我保守秘密的,对吗?”
听到这句话,阿符恍惚了一瞬,仿佛又想起了他们初见时的场景,那时候祈桑也是说“只有你一个人”。
虽然当时这句话为的是利用,此时为的一半是警告,一半是威胁,但阿符还是在两个不同的人生阶段为同一句话而感到心情雀跃。
“我当然会的,为你保密。”
阿符做出了和当初一样的决定。
祈桑目光里带着明亮清晰的情绪,像是一把充满野心的火,燎烧草原还要燎烧山石。
“你觉得,天道从一开始就是天道吗?”祈桑勾起唇角,“会不会祂曾经也是人?”
阿符明白他的意思了,敛眸轻笑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如果天道曾经是人,那会不会有人能成为下一个天道?
祈桑的野心不止于凡尘。
祈桑想要成为新的天道。
“殿下既然有此决心。”阿符说,“难怪那些锦鲤会那么喜欢你,这世间怕是没有人敢与您有相同的欲望了。”
祈桑随意拨了下腰间的玉佩,便走到阿符的轮椅边上,半弯下腰,笑吟吟地望着对方的脸。
“既然我说了真话,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晚是故意在酒坛里放两个酒杯的吗?”
如果只放一个酒杯,那商玺定然不敢饮酒。
若说里面有两个酒杯是凑巧……那也太巧了。
阿符表情无辜:“我只是希望殿下能看清身边的人,他对您,心思不纯。”
祈桑被这话逗乐了,“最对我心思不纯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是。”阿符不否认这一点,“但我没资格留在您的身边,所以我嫉妒他。”
他的坦然让祈桑哑然片刻,“你现在的脾气是不是比以前要好很多了?”
阿符微微垂眸:“或许吧。”
他不可否认漫长的等待确实磨平了他的性格,温和的表象下,所有情绪都已经濒临爆发。
前面是鹅卵石路,木轮碾在上面的声音格外刺耳。
祈桑走在阿符身旁,“一百年,就让你的性情大变,阿符,你是瞒了我什么事情吗?”
阿符用手按住正在滚动的轮椅轮子,滚动的木轮瞬间擦伤了他的手掌,洇出淡淡的血色。
“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掌心有些刺痛,像火燃烧在掌心,一刻不停地灼烧那一块皮肤。
从一开始,阿符就没有和祈桑说实话。
他说自己只等待了百年,这其实是假话。
镜像双生是邪性极强的半神器,他自然不可能轻易借此入妖道。
刚成妖的那几年,他每天都会被拉入幻境,里面虚虚实实,他有时候记得自己是谁,有时候全然忘却。
幻境里的时间和外面不同,有时候他在幻境中待了几百年,外界的时间也才过去几天。
只有惊蛰和霜降这两天,他才能恢复清醒。
在他唯一清醒的这两天,他会用自己唯一的真实时间,去祈府看祈桑。
有时候运气好,他可以看见祈桑。
运气不好,他一整天只能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
起初五年,十次见面里他只能见到祈桑两次,但每每从镜像双生的幻境中出来,他还是会第一时间去祈府。
阿符并没有什么逾矩的欲望,他只是想要看一看自己喜欢的人小时候的模样。
祈桑脾气很差,却从不会打骂下人,被人气到了,也只会一个人躲在树下生闷气。
偶尔祈桑会丢一个纸团到围墙对面,然后没过多久,就会有一名黑衣少年翻墙过来找祈桑。
阿符听见祈桑叫这人“盛翎”。
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当时在幻境里,祈桑为什么叫过他“盛翎”。
——因为在祈桑很小的时候,就有人这么无微不至的照顾过他了。
那个人比他更细心,所以祈桑会抱怨他不够用心,所以会在他面前叫“盛翎”的名字。
想明白了这一点,阿符心口却没有任何酸涩的情绪,反而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放松。
……能知道祈桑从小就一直被人好好照顾着,他已经很高兴了。
祈桑有些怕冷,霜降日不常出来,但只是看着他的院子,阿符就心满意足了。
一百年。
原来才一百年啊。
可是他在幻境中已经度过了几万年,甚至是几十万年。
——凌云寺就是那个困住他的幻境。
因为祈桑生病到后来,他只能每天去寺庙祈求神佛显灵,而神佛不显灵。
所以这就成了他的执念,凌云寺就是他所有执念的结合体。
寺庙里的每一个小鬼,都有故人的影子。
他知道祈桑很珍惜羁绊,他希望如果有一天祈桑能来到凌云寺,能喜欢这群小鬼,也喜欢待在这里。
到后来,他已经快要记不清自己是谁了,但还是更害怕会忘记祈桑。
几万年的时光实在是太漫长了,所以他每日都坐在法堂中,盯着面前的镜子发呆。
镜妖的能力让他可以看见自己爱慕之人的脸。
——两万年,镜子里出现的都是祈桑的脸。
再后来,他修行万年,也只能变出一条乌篷船。
他让乌篷船顺流而下,载着他想见的人来到凌云寺。
这一等,又是好多年。
那条漂泊的船才飘了回来。

“算了。”祈桑也不逼问他,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腿是怎么断的吗?”
阿符拉了拉挡在自己腿上的锦帛,掌心被木轮擦伤的伤口泛出火辣辣的疼。
“有天晚上喝醉了, 跑到戏台上, 不慎摔下来, 腿就断了……你说得对, 戏台确实很高。”
祈桑有点无奈:“你喝醉了,跑到戏台上干什么?”
“你走之前, 陪我唱了一幕《桃花扇》。”阿符顿了顿, “我觉得没唱好, 后来一直会去练那幕戏。”
祈桑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他还在幻境里, 还是那个失去修为的桑桑, 或许会觉得阿符很惨, 但他如今只是叹笑一声。
“我还记得怎么唱那幕戏,但你可能已经忘记了。”祈桑问, “摔下来, 疼吗?”
“不疼是假话,但也没疼多久,就血流而亡。”阿符推着轮椅往前,“我死的时候血被铜镜吸收, 等我再次醒来, 已经成为了镜妖。”
“你为什么要随身带着那块铜镜?”祈桑不解, “你难道就不会觉得……有些晦气?”
阿符微微摇头,“对于我来说,你不是因为这块镜子走向死亡, 你是因为这块镜子重获新生。”
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月光,没有风和其他的声音, 也没有寺庙的庄严肃穆。
祈桑仔细观察阿符的表情。
“应该不止这个原因吧。”
“我想试试能不能和你一样……进入这块铜镜。”阿符也不隐瞒,“我当时还是觉得,一百年,有点漫长。”
当时他一定没想到,后来他会一个人在凌云寺中,等待一个又一个一百年。
所有的过去都被揭开。
两人离开镜像双生创造的幻境,回到凌云寺的法堂二楼,这里没有任何烧焦的痕迹。
祈桑透过窗户,看着黑蒙蒙的天空:“凌云寺永远是夜晚吗?”
“我不知道。”阿符说,“或许是我待的时间还不够长,所以从来没有见过白天。”
因为阿符身体不便,所以楼梯处有他专门供他下楼的斜坡木梯。
下楼的时候,祈桑注意到阿符握着木轮的手微微收紧,嘴唇紧抿,似乎心情不太好。
祈桑微微思索便想出了答案,“你不必因为断腿觉得难堪,我最狼狈的模样也被你见过了。”
阿符没想到祈桑会注意到自己的低落情绪,一时间没有开口。
祈桑抬步下楼,明明说着自己最狼狈的往事,但语气去依旧矜傲。
“但你也不必可怜我,因为我死那天,其实看到你哭的样子了。”
阿符在楼上望着祈桑下楼的背影,对方身姿挺拔,像是一柄永远不会弯折的宝剑。
“是。”阿符轻声说,“我们互相见过对方最狼狈的模样,扯平了。”
因为镜像双生里的相处,祈桑不免对阿符多了几分对旁人没有的特殊。
“我会履行我们的约定,但是我想问一句,为什么要让我毁了那条船?”
阿符默了默。
最终还是微微摇头,没有说出原因。
法堂之外,等着一个人。
商玺的手一直握在剑柄上,他似乎有些焦虑,不停地来回走动,手指一直在敲击剑柄。
祈桑忽然有些感慨。
对于商玺来说,他们应该只分别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但是在祈桑这,却忽然有些久别重逢的错觉。
商玺的视线一直牢牢锁定法堂的门,见到祈桑开门出来,微愣一下后便大步走来。
“殿下,一切都结束了吗?”
“嗯。”祈桑问,“外面的时间过去了多久?”
商玺没在意对方略有些奇怪的问题,沉声道:“距离我们分开,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
祈桑已经习惯了对方夸张的表述,自顾自忽略了对方,开始沉思接下来要做什么。
见祈桑还在原地思忖,商玺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殿下……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们只是分别了一会,但祈桑与阿符之间,却好像多了一层他看不清、穿不进的默契。
商玺找了个借口:“盛翎被派去北地,千滨府只有霄晖一人,我怕出乱子。”
听到商玺一直在劝祈桑离开,阿符却没有说话。
他借着月色描摹祈桑的容颜,月光勾勒出对方高挺的鼻梁。
祈桑转身看着阿符,行了一个简单的礼:“今晚就不再叨扰贵寺了,我会如约将渡船毁掉。”
说完这句话,便看见阿符摇着轮椅到他们的面前,沉稳道:“我来为殿下带路吧。”
商玺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会阻止殿下离开。”
阿符依然是那副平易谦和的模样,“殿下要做的许多事,定然都会比我重要。”
直至这时,祈桑才开口:“你腿脚不便,让小鬼为我们带路就行。”
“凌云寺是我创造出来的,我知道一条更近的路。”阿符说,“而且,我想送送您。”
明知“近路”只是借口,祈桑还是没有拒绝。
阿符的轮椅没办法在树林里行进,几人便绕了一小段路,从边缘的石道进入森林内部。
因此,商玺没少冷嘲热讽,一会挑刺嫌阿符浪费了他们时间,一会质疑阿符是不是故意绕远路。
反正看他哪哪都不顺眼。
阿符逆来顺受,没有半句不满,衬得商玺像个不明事理的怨夫。
商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憋屈地闭上了嘴,继续推轮椅……是的,因为祈桑嫌阿符自己按木轮前进太慢,所以让商玺来推轮椅。
石板路上并不是完全平坦的,偶尔会有一些坑洼商玺没注意到,让轮椅碾在上面颠簸了一下。
诚然他不是故意的,但见到阿符倒霉他还是有些幸灾乐祸。
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阿符捂着嘴唇剧烈地咳嗽起来,看架势像是要将内脏都咳出来。
商玺:“?”
你别装??!
祈桑毕竟在幻境里和阿符相处了这么久,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感情在的。
他盯着阿符看了一会,最终还是抬起手,在对方背上慢慢拍了拍,同时输进灵力缓和。
商玺一开始以为阿符在装,直到对方喉间咳出血,他才微微变了脸色。
祈桑叹了一口气,没有半分不耐:“身体这么差,还非要出来。”
阿符边咳边低声回答:“我只是想送送您,殿下。”
祈桑拿出一块白色的绢帕,递给阿符想让他擦擦嘴角的血。
但对方几次伸手,都因为剧烈的咳嗽没能接住绢帕。
祈桑便顺手拿着绢帕在他的嘴角擦了擦,将上面的猩红血迹擦掉。
在镜像双生里,曾有很多时候,两人都是如此亲密的状态。
因为那时候的祈桑没有月神的身份,所以两个人相处的状态会轻松许多。
商玺看着祈桑为阿符擦拭血迹的动作,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收紧。
险些给阿符的轮椅推手捏出裂痕。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商玺在祈桑这里的身份一直是“下属”。
或许曾经有过逾越的可能,但最终因为商玺那一晚的放肆而彻底失去了可能性。
商玺想要移开目光,但因为心底嫉妒的翻腾,视线还是牢牢锁死在了阿符的脸上。
……所以这个镜妖凭什么?凭什么能够得到殿下的特殊对待?
阿符终于停下咳嗽,他从祈桑手中接过染了血的绢帕,笑道:“殿下现在脾气似乎要好很多。”
“嗯,你以前也帮了我很多。”祈桑语气淡淡,重新站回原位,“这是我欠你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阿符面色一愣,低敛下眼眸,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我做这一切,没有想过要得到回报。”
刚刚还算温情的相处,瞬间被现实打回尘埃。
将他们从前的种种定义为“帮助”,并且主动提出“回报”,以此来将一切都划出界限,做个两清。
……这太残忍了。
阿符曾经觉得,梨园里的“桑桑”就已经足够无情。
然而他现在才知道,“桑桑”已经是祈桑最大的仁慈面,真正的月神殿下,要无情得多。
商玺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遍。
他算是看出来了,祈桑先前绝对和这个镜妖认识……甚至关系匪浅。
不过,既然祈桑主动提出了要给阿符补偿,那就是要主动划清界限的意思。
镜妖会永远留在凌云寺,阿符也不会再在祈桑心中占据位置。
看透了这一点,商玺本该觉得高兴,但看见镜妖暗藏悲切的目光,又忍不住多了几分兔死狐悲的感觉。
——真的能有人在祈桑得知他卑劣的爱欲后,还被祈桑温柔地注视着吗?
“殿下,我后悔了。”
阿符指尖微蜷,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那条乌篷船载您上岸后,您也可以不毁了它。”
为什么要毁了那条船?
因为不希望有人再来凌云寺。
为什么不毁了那条船?
因为希望有人再来凌云寺。
祈桑没有直接回答“好”还是“不好”。
“刚刚你没有回答我,但我现在还是想再问一次……为什么要让我帮毁了那条船?”
阿符闭了闭眼,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因为毁掉了那条船,我就不会再期待,有谁会乘舟来到凌云寺。”
等待永远是最煎熬的事。
几万年的等待,才能换来一次得偿所愿。
祈桑走在前面,背对阿符,月光淋在他的身上,像披了一层霜。
“那现在为什么要反悔,我帮你毁了那条船,不好吗?”
阿符握紧了祈桑刚刚为他擦血的那块绢帕,纯白的丝绸被染上了猩红,让人不免唾弃血将白色污染。
“我只是忽然觉得,一辈子怀揣着希望等待,总比没有希望地活下去要更好。”
祈桑停下了脚步,沉默了一会。
阿符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紧张过,心脏剧烈地跳动,连带着手也在微微发抖。
片刻后,祈桑说。
“我还是会信守承诺,毁了那条船的。”
听到这个回答,阿符也不意外,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曾经填满里面的美梦被人抽走。
他正准备说什么,却被祈桑打断:“你应该造一条可以让你离开凌云寺的船,而不是一直待在原地,等待那条飘走的船再飘回来。”
阿符神色微怔,心跳停了片刻后,再次剧烈鼓动到发痛。
他几次张嘴,最后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多谢你那两年的照顾,我没办法一直留在凌云寺。”祈桑顿了顿,“但未来若有一日,你真的造出能离开这里的船了——可以到千滨府找我。”
凌云寺是没有白昼的。
但是黑夜之中的祈桑,亦显得光彩夺目。
祈桑发现前面的石道上有一处不起眼的坑洼,便施法填平,避免阿符又被颠簸得咳血。
阿符注意到祈桑的举动,忽然觉得自己飘飘然又坠入了梦境。
他仰头望着祈桑的背影,低声道:“……多谢殿下,我命卑贱,不必为我浪费灵力。”
“不必谢我。”祈桑脚步不停,“我只是没有多余的绢帕来为你擦血了。”
阿符恍惚又觉得,面前的人还是梨园那名心善但脾气坏的小少爷。
明明是为别人好,但嘴上却从不会为自己讨两句好。
对于祈桑来说,和阿符的相处或许并不陌生。
但对阿符来说,他已经阔别这个场景千千万万年了。
阿符捏紧了手中祈桑给他的绢帕,嗓音艰涩:“殿下可以告诉我,‘千滨’是哪二字吗?”
同一个问题,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问过,但当时祈桑没有回答他,因为月神殿下不在意阿符能不能找到自己。
但这一次,祈桑回答了。
“我居江都,千舟入海滨,故称千滨府。”
“记好了,等你出来了,记得来江都找我。”

原先黑沉的天空逐渐亮堂起来。
湖边停泊着那条乌篷船,岸边的石阶边缘攀爬上了青苔,周围比上次来要多了一股潮湿的水腥气。
闻惯了凌云寺的桃花香, 一时半会倒有些不习惯了。
祈桑望着平静的水面, 回想起和商玺那一晚的场景, 突然有些好奇。
“这次来忘记带酒了, 不然我还挺想试试,若是我一程都在往湖中洒酒, 这些锦鲤会不会跟着我一起离开凌云寺。”
这段回忆对于商玺来说算不得多美妙, 但祈桑好像不太在乎这件事。
阿符闻言, 从轮椅的暗格之中拿出一把匕首。
商玺下意识想要抽剑防备, 但看见祈桑无动于衷的表情后, 还是将剑插了回去。
只是表情有些咬牙切齿。
他不明白祈桑为什么这么信任这个镜妖。
祈桑静静地看着阿符, 有些好奇对方接下来的动作。
阿符用匕首在自己的手掌心划出一道血痕,很快伤口中就渗出大量的血。
伤口深得几可见骨, 但他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仿佛没有了痛觉。
“你这是做什么?”祈桑眉梢微挑,“以血饯别,我倒还没有这个嗜好。”
阿符失笑,没有解释, 只是将掌心对着湖面, 流出的血慢慢滴进水里, 融进暗色水波中。
不消多时,平静的水面泛起细微的涟漪。
眼熟的柔色彩光在湖里亮起,从湖中央一直浮动到岸边, 高高翘起又打在湖面上的尾巴溅起水花。
察觉到祈桑有些不解,阿符主动开口解释。
“酿制那坛酒的果实是各种欲望凝结的, 只要喂养锦鲤足够多的欲望,它们就会出现。”
祈桑眼神玩味,“外界可没有这种果实,为何单单只有凌云寺有?”
阿符张开手掌,让伤口中的血顺着滴进湖中,他的语气平静:“因为这是我创造出来的。”
小鬼,桑桑果,凌云寺。
一切都是阿符的执念幻化出来的。
寺庙的一砖一瓦都刻着克制,但欲望还是难以遏制地疯长成高山碧水,最后凝聚成后山遍野的“桑桑果”。
无数潜在水面下的锦鲤,循着血腥味游动在乌篷船的四周。
它们的身体泛着柔光,让靠岸的这一块湖面变成了琉璃镜。
祈桑翻开阿符的手,看见那道伤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我这不是为您。”阿符掌心的刺痛已经完全被他忽略了,“这是我们梨园的传统,如果有谁要走,我们一定会完成他一个愿望。”
祈桑看起来完全没有相信,“真的有这个传统吗?你骗我也要找一个好一点的借口。”
阿符露出一副很无辜的模样,“殿下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怎么会骗您?”
“梨园里有那么多人,小巧从不会说谎,我出去以后,可以去问她——”
话说到这里,祈桑突然顿了顿,恰好对上了阿符一如既往平静的目光。
“您又忘了,人类的生命是很短暂的。”阿符笑了笑,“一百年前的那代人,已经不在了。”
或许已成青山白骨,或许连一座坟茔都没有,因为他们除了是梨园优伶,还是捉妖人,或许哪天就会在荒野死于妖兽爪下。
祈桑沉默了片刻,“是,我忘了。”
他现在才真正意识到,一百年对于阿符这样的人类来说,究竟是多漫长的时光。
见到阿符不适地扭动了一下手腕,祈桑突然善心大发,用绢帕在阿符手上打了个结,简易地包扎了一下。
“没必要为我放血,回去以后,好好养养伤口。”
阿符明明有办法立即治愈伤口,却还是任由祈桑为他包扎出一个丑丑的结。
“我希望能满足您的愿望,让您把锦鲤带出凌云寺。”
祈桑很满意自己包出来的成果,“想让带着锦鲤离开凌云寺,难道你还能为我放一路的血不成?”
阿符微微摇头,似乎心虚了一瞬。
他手臂按着轮椅扶手,侧身摘下了一旁灌木里长的野果。
“您可以将这个果实碾碎,将碎屑撒在湖中,锦鲤就会跟着你们一同离开了。”
祈桑捻起一颗果实,这个果实有点眼熟,像他来时摘的那个野果,但阿符摘下的这枚明显要大一些。
他把果实凑在鼻尖闻了闻,气味也有些熟悉:“这是什么果实?”
阿符眼底漾起几分笑意,“桑桑。”
祈桑下意识“嗯”了一声,紧接着才反应过来阿符的意思。
叫的不是桑桑。
是说果实叫桑桑果。
祈桑又好笑又无语,随手把手中的果实丢进水里,瞬间吸引来一大群锦鲤。
“这便是你用来酿酒的那个果实?”
阿符“嗯”了一声,“它在凌云寺很常见。”
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然很常见,那你刚刚为什么要放血做引?”
阿符故作纠结地沉思了一会,原本还算沉稳的表情,因为手上那个奇丑无比的结,而显得有些好笑。
“殿下是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若在以前,祈桑当然只听真话,但现在他不介意浪费一点时间和阿符多聊几句。
“假话吧,让我听听你的假话编得怎么样。”
“假话便是,因为我想要用伤口来博取您的同情。”
阿符的气质如修竹,看着刚正笔直,一旦对上祈桑,嘴里说的却全都是些逢迎讨喜的话。
“我希望在您走之前,能用一点痛,换取殿下对我的印象深刻。”
商玺在后面听得火冒三丈。
他觉得自己真是时运不济,无论在哪,都能碰到一群狐狸精抢着勾引殿下。
幸好祈桑没对这句话做出任何特殊的表态,甚至还有心思点评。
“这听着不像假话,假话都如此真,那真话呢,是什么?”
“真话……”阿符顿了顿,“我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祈桑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阿符露出了一个单纯的笑容,看起来没有半点心机。
“我本没想到殿下会愿意听我编假话,只想好了真话该怎么说……所以我刚刚说的就是真话,没有第二套说辞了。”
商玺觉得自己悬在腰侧的剑,突然很想自动拔出砍了阿符。
幸好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克制住了,否则这场饯别就该提前结束了。
“真话假话都被你说尽了。”
祈桑随手摘了几颗野果丢到商玺那,让对方拿着。
“你如此能言善辩,阿符,一直在凌云寺避居,倒是浪费你的才华了。”
月亮落下的速度很快,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便到了子夜。
好在一池锦鲤发亮,四周倒不显得的昏暗。
这里甚至算不上是一个渡口,只有一个简陋的木桩用来栓船。
祈桑又摘下一颗野果,碾碎了丢在水中,“我该走了。”
阿符忍不住伸手抓住了祈桑的衣服。
“殿下,您走之前,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阿符摇着轮椅停在湖边的石台上,祈桑总怀疑他会掉进水中,忍不住把他往后推了推。
“不可以。”祈桑说,“我从来没有满足过任何人的愿望。”
明明是拒绝的话语,却让阿符忍不住弯起眼笑了一下,“殿下,您在关心我吗?”
祈桑没有别扭,哼笑一声:“我是怕你死在我的面前,算是我可怜你。”
“那您就再可怜可怜我吧。”阿符坐在轮椅上,牵上了祈桑的手,“就把我当成已死之人一样,再怜悯我一下吧。”
商玺闭上眼,在两人身后用力握紧了拳头。
贱人,才认识殿下多久,就敢这么自作聪明地勾引殿下,殿下可不会轻易被你这种人……???
祈桑没有像商玺想象中那样甩开阿符的手,反而微微俯下身,以一种包容的姿态凑近了对方。
“一百年都等下来了,何必说这么晦气的话。”祈桑拍拍阿符的脸,“活着吧,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阿符很少与祈桑有这么近的距离,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对方深灰色的眼睛。
商玺在后面恨得牙痒痒,不断宽慰自己,刚刚那番话只是祈桑给阿符一个安慰。
阿符将自己腰上挂着的那个锦囊解了下来,从里面拿出一瓣洁白但微微有些干瘪的花瓣。
“只剩下这一片花瓣了。”阿符说,“殿下能让它重新变成一枝完整的花吗?”
祈桑接过这片花瓣,仔细端详片刻便有了结果:“这是我养的那株昙花吗?”
“对。”阿符说,“我没有办法像您一样,停住它的时间,它枯萎了。”
商玺在后面咬牙切齿,因为无能狂怒,所以只能在心里扎小人。
明明不久之前,殿下和这个该死的镜妖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如今却多了一种旁人都插不进去的默契感。
商玺只能安慰自己,殿下的确心善。
但是月神殿下的心善是有底线的,绝对不会无条件纵容阿符的愿望。
若换在其他情况下,只剩下一片花瓣是没办法复原花枝的。
但这枝昙花有些特殊,祈桑曾经无微不至地照顾过它一个月。
祈桑的指尖泛起淡蓝色的灵力,花瓣慢慢扭曲几下,最后延伸成一株盛放的昙花。
“您走的时候,它就已经枯萎了。”阿符垂眸看着花,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怀念,“哪怕我成了镜妖,也没办法让生灵死而复生。”
祈桑将昙花递给阿符,等对方拿好以后,他又伸出手指在昙花上面轻轻点了点,一道灵力瞬间融了进去。
“此后,只要我灵力尚存一天,它就永远也不会枯萎了。”
原本只有一晚花期的昙花,从死到生,最终拥有了永恒凝结的生命。
阿符其实并不喜欢昙花,他什么花都不喜欢。
如此执着于这株昙花,其实是在执着当初一直照料这株昙花的人。
想到这里,阿符抬起头望着祈桑。
“殿下,可否请您弯下腰?”
祈桑挑了挑眉,“你又想做什么?”
话虽然说得毫不留情面,但他还是弯下腰,用一种疑惑的眼神平视阿符。
阿符抬手拢了一下祈桑耳侧的黑发,旋即将这株昙花插在了祈桑的鬓边。
祈桑露出微微诧异的表情,嫩黄的花蕊和霜白的花瓣盛放在他耳边,柔顺的发丝被风吹动。
“我很早就想这么做了。”阿符丝毫没有以下犯上的自觉,笑容不如以往温和,却多了几分轻松的真实,“殿下,您还是被我戏弄到了。”
商玺面无表情地把剑抽了出来。
他准备等祈桑生气了,就抬剑砍了阿符。
几人沉默片刻。
晚风里,祈桑轻笑一声:“这么容易就满足了吗?”
阿符想过对方可能会生气,却没想到对方会是这个反应,忍不住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话未说完。
话语骤然顿住。
祈桑伸手摘下了插在鬓边的昙花,轻轻抵住自己微微勾起的唇角。
紧接着,他手腕一转,又用花蕊扫了一下阿符的嘴唇。
“我以为你会想要对我做更过分的事情。”
阿符只是因为漫长的等待将心底的执念愈发扩大,但他本质上还是一个保守的人。
被祈桑这近乎挑逗的动作一扫,瞬间眼神飘忽,脸上的红意转眼间就蔓延到了耳根。
阿符艰难开口:“我……”
垂在腿上的手不自觉攥成拳。
“来不及了哦。”祈桑松开手,让昙花掉到了阿符的身上,“过期作废。”
晚风里。
阿符缓缓捏紧了自己的手指。
心跳的声音如同沉闷的鼓点,几乎要将他几万年的等待都倾诉完。

第八十七章
商玺面无表情站在后面, 看着“欢声笑语”的两个人,按在剑柄上的手已经垂下来了。
他独自走到湖边,思考自己现在跳下去能不能挽回祈桑的“圣心”。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放弃。
因为祈桑一定不会救他, 还会因为觉得他丢人, 甚至不带他回千滨府。
当一条被溺死的鱼有点丢脸。
当一条被抛弃的狗, 更丢人。
祈桑戏弄了阿符两句就正色, 翻脸无情的速度堪比翻书。
他突然发现了一点自己的恶劣本性,很喜欢逗那些看起来严肃古板的人。
祈桑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在镜像双生里卖掉了, 他想了想, 重新拿起了那株昙花。
阿符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原本稍微退下去的红色, 瞬间又重新攀爬到了脸上。
祈桑看透了他的表情, 略有些无语。
掌心涌出淡淡的蓝色灵力, 笼罩在昙花周围,不过片刻, 一株昙花就慢慢分裂成了两株一模一样的昙花。
祈桑将其中一株递给阿符, 自己则留下了另一株。
“如果你未来能够离开凌云寺,就扯下它一片花瓣,我留下的这株昙花也会落下花瓣。”
阿符先是点点头,紧接着想到了什么, 露出欣喜却又极力克制的表情。
最后他稍微结巴了一下, 问出口:“您的意思是……您会天天看着这株昙花吗?”
祈桑不是个说话喜欢模棱两可的人, 所以他很直白道:“是,我会将它植在我的书房,但我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所以早点出来。”
阿符不自觉收紧手掌,想要借此来平复翻涌的情绪。
但顾忌着手中的那株昙花, 最终也只敢微微用力地握了一下它柔软的根茎。
做完这一切,祈桑转身准备上船。
商玺先一步上船,准备扶着祈桑。
就在这时,阿符又开口了,不是任何挽留,而是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殿下,您现在的确是无所不能,不会再生病了,对吧?”
“可以这么想。”
祈桑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我不会再生病了,也不会再死去。”
阿符垂眸,“……那就好。”
顿了顿,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远处的桃花香飘了过来,与手中那株昙花的香味混合,融合成一种腻人的甜香。
这一次,阿符主动开口告别:“后会有期,殿下,我们要再见。”
祈桑没有给出任何承诺:“这得看你。”
说完,商玺迫不及待地解下栓船的麻绳,让乌蓬船被水流推着往下行。
祈桑坐船离开了。
阿符的眼神近乎贪婪地停留在祈桑的背影上。
对方的一句话,就让他的野心无限制地膨胀,明明是神,一举一动却都让信徒滋生欲望。
阿符却依然待在原地,像是一块望夫石,看着早就没有乌蓬船的碧溪。
随着时间的流逝,凌云寺上方黑沉沉的天空渐渐明亮……又到了子夜的尾端。
从前每当月亮将要彻底落下,原本渐渐明亮的天空就会重新变得黑暗阴沉。
然而这一次,群山背后的光亮却越来越明显,金色的光芒从青山后骤然钻了出来。
——凌云寺的天亮了。
因为祈桑死的时候是白天,所以凌云寺一直是永远也不会亮起的黑夜。
但现在他没有遗憾了,所以凌云寺终于有了白天。
碧水桃花溪,乌篷船顺流而下。
明明来的时候也是顺流而下,此刻走同样的路,却能回到原点。
祈桑把玩着手中的昙花,弹了弹上面的花瓣,许久后才将它收了起来。
收好昙花,祈桑偏过头,这才发现商玺不知道看着自己多久。
看出商玺眼神里的哀怨,他莫名其妙。
“请问商大人,你又怎么了?”
商玺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
“殿下,您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我……盛翎和您相处的时间最长,您都没有对他那么好过。”
走之前,祈桑让商玺摘了很多“桑桑果”。
此刻他一边说话,一边捏碎一颗桑桑果丢进水中,吸引锦鲤跟着船一起顺流而下。
祈桑疑惑了一会:“我以前对你们不好吗?”
“您对我们当然是极好的。”商玺突然反应过来,“不对,您别转移话题,您明明和他萍水相逢,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
见转移话题失败,祈桑只好暂时抛下锦鲤,和商玺解释:“虽然我和他相处时间不长……但也绝对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短。”
商玺明明知道自己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但还是忍不住嫉妒:“您从来都没有对我那么好过。”
面对商玺幼稚的举动,祈桑破天荒的没有生气:“你觉得我们走了以后,他会怎么办?”
商玺对阿符了解不深,便不走心地胡乱猜测:“镜妖手底下那群小鬼那么活泼跳脱,整日都在举办宴会,他过得定然不会无趣。”
“那你可就猜错了。”祈桑的指尖染着淡淡的果红色,“如果我不给他一个希望,等我们离开以后,他就会去自杀。”
商玺表情有些意外。
在他眼里,这个镜妖虽然有些古怪,但绝对没有自毁倾向。
祈桑没办法解释自己和阿符那两年的梨园相处,他也不想和商玺解释那么多。
真要说起来,因为受到了幻境的影响,那两年的时光,绝对是他成神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两年。
商玺坐在祈桑身后:“殿下,您很喜欢他。”
“只是和他待在一起会很轻松而已。”祈桑将野果捏碎在湖中,“我不喜欢任何人。”
商玺又说:“殿下,你变了很多。”
祈桑将野果丢下水的动作一顿。
这一次,他没直接肯定或否定:“或许吧。”
乌蓬船顺着水流蜿蜒而下,天边的月亮落下了,但群山连绵的地方升起了一轮金乌。
祈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天亮了。”
商玺沉默着,没有给出回应。
水里游动的锦鲤还从来没有见过日光,一时间不免有些慌张,没头没脑地游来游去。
祈桑展开一小块结界挡在它们的头顶,遮掉了大半过于刺眼的日光。
锦鲤这才渐渐安定下来,亲近的想要靠近祈桑,却只是一头撞上了乌蓬船的木板。
祈桑好笑地弹了弹它的脑袋。
商玺跪坐在祈桑身边,看着忽然变得幼稚许多的月神殿下。
他只从盛翎的只言片语中,隐约构建过少年时祈桑的模样,但那毕竟只是想象的,还有很多不清晰的地方。
此刻他却觉得,如果他能见到少年时的祈桑,大概就是现在这副模样吧。
桃花飘进水中,成为流水无情的证据。
在没有上岸前,他们都只是误入桃源乡的旅人,没有凡间尊贵的身份,也可以暂时抛开责任的重量。
在某几个瞬间,商玺会自私地想——如果能一辈子都不上岸就好了。
彻底离开凌云寺时,祈桑很明显感觉到他们穿过了类似结界一样的地方。
锦鲤吃了一路早就吃饱了,没有掉队,单纯是想要追逐祈桑。
游到后来,甚至有几只锦鲤翻起肚皮开始装死。
幸好有流水推着往前,才没有让它们被落下。
上岸后,祈桑变出一盏玉碗大的琉璃容器,将这些锦鲤变小后都装了进去。
理所当然的,托着这些锦鲤回千滨府的“苦活”交给了商玺。
祈桑则拿着那株昙花,偶尔用柳叶逗弄一下变小的锦鲤。
明明是白天,回去的路上却没遇到什么行人,花朝节张灯结彩的装饰也都被拆了下来,不见踪影。
只是短短两天,不可能将这些东西都拆得这么干净,而且周围的景色也变了许多。
祈桑原本轻松的神色有些变了,他微微眯起眼,轻笑一声:“莫不是桃源一日,人间数年?”
商玺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当即拉着祈桑,移形换影,直接将他们二人传送到了千滨府。
千滨府往日虽然有守卫驻守,看起来庄严肃穆,但绝不至于府门紧闭。
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神色紧张,讳莫如深。
祈桑抬步正欲进入千滨府,却被一道结界拦下,商玺试了一下,同样也被拦在门外。
祈桑略有些诧异的笑了一声:“居然被我自己的府邸给拦住了?”
他抬手碰了一下结界,发现这已经不是他当初设下的那个结界了。
——盛翎将先前的结界打碎,自己重新设了一个新的结界。
商玺在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所有事。
他认真地看着祈桑:“殿下,盛翎要造反。”
祈桑:“……”
“下次你还是闭嘴吧。”
祈桑正在等他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乍一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无语。
不过现在也可以确定了,凌云寺的时间流速的确和外界不同,不然两日的功夫,盛翎不可能从北地赶回来后又做了这么多事。
祈桑直接挥手打碎这块结界,刚抬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一道凛冽的罡风拦住去路。
一把散发着浓郁血腥气的长枪劈空而来,横在路中央,上面的杀气令人不可忽略。
商玺皱眉挡在祈桑身前。
祈桑眉眼一肃,待看清那人的身影后,又微微放松下来。
——是盛翎。
两日不见,盛翎的气质似乎阴郁许多。
曾经的满身正气,也化为了浓郁的血腥杀气。
祈桑只以为是自己离开太久,盛翎心中有怨,正当他准备向前一步解释时,那柄拦在路中央的长枪却陡然被主人抬了起来。
——长枪的尖端直指祈桑。
盛翎明明看清了祈桑的脸,却依然没有半分退让,甚至更加警惕戒备,浑身上下都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站在那。”
盛翎语气冰冷。
“谁允许你踏入千滨府了?”

不是,盛翎真要反?
祈桑看向商玺,对方显然也很懵, 但下意识的愤怒显然让商大人的反应速度快了许多。
“盛翎, 你找死还是脑子出问题了, 敢这么和殿下说话??”
盛翎表情阴晴不定地看着两人, 握着长枪的手似乎放松一瞬,但下一刻又重新收紧。
“商玺, 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说了什么?”
商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都过去这么久了, 我怎么可能记得?”
“不记得就去死。”盛翎语气很冷, “反正你是不是……死了都没什么大碍。”
商玺简直要被气笑了, 当即抽出长剑, 准备砍了盛翎这个神经病。
本来在凌云寺就憋了一肚子气,正好这时候发泄发泄。
下一刻, 有人出声打破了这个僵持的局面。
祈桑捏了捏眉心, 有些头痛:“你骂商玺是脏小孩,商玺对你翻了个白眼,这样可以了吗?”
商玺:“。”
商玺:“殿下,我怎么会对盛大人翻白眼呢, 我不是那样的人……”
祈桑打断了他:“别装。”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本来就烦。
盛翎阴翳的脸上满是犹疑。
他还想再问什么, 却被祈桑的举动打断。
祈桑直接伸手抓住盛翎的长枪,让掌心被锋利的尖端刺伤,划出深可见骨的伤。
盛翎下意识收了长枪, 却还是没能避开,见到祈桑流血, 忍不住微微睁大眼睛。
祈桑大步走到盛翎的面前,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桎梏住盛翎。
因为后者心绪不定,一时之间竟没能挣脱开。
祈桑强硬地拉起对方的手,将自己正在渗血的掌心和对方握紧。
微微的灼热感霎时从两人掌心相连的地方腾起,成为一种独一无二的联系。
——主仆契约。
这则契约立于两人少年之时,因为时间太过久远,祈桑又从来没有发动过契约,盛翎自己都忘了这回事。
没想到此时,反而成为证明身份的铁证。
盛翎的眼神太复杂,祈桑看不懂,像是怨与思念交织错杂,混成一潭拨不清的浑水。
等到掌心的灼热感慢慢消散,祈桑才道:“盛翎,几日不见,你想造反吗?”
话音未落,突然被面前的盛翎用力抱住。
祈桑很少见他情绪这么外露的模样,一时间竟被盛翎抱得有些喘不过气。
祈桑没好气道:“……放手。”
还和狗似的。
往常盛翎虽然会故意磨磨蹭蹭许久,但都会在祈桑生气之前及时放开手。
但这次对方却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分寸感,准备用一个拥抱宣泄完所有的情绪。
“殿下,这么久,您去哪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疑问,更像是在借着这句话,宣泄心中的委屈。
这些年?
祈桑皱了皱眉。
“我离开了多久?”
盛翎闭了闭眼,最终还是主动推开了祈桑,他的眼眶通红,里面藏着无数的疲惫与悲伤。
“两百年。”
盛翎语气沙哑。
“我一直在等着您。”
凌云寺一日,人间百年。
这件事在祈桑意料之外,但他只哑然片刻,便开始询问这些年发生的事。
“我不在的这些年,千滨府发生了什么?”
盛翎语气平淡,但眉间充斥着冷凝肃杀。
“有人冒充您。”
“我都杀了。”
盛翎的情绪有些不对,时不时会以一种很偏执的眼神盯着祈桑。
一眨不眨,像是担心对方又在某个时刻倏然消失,几乎有些病态了。
祈桑见到盛翎这副模样,也知道从这人的嘴里问不出什么了。
他想了想,转而从下人口中问起霄晖的下落,在得知霄晖被盛翎提拔,暂理商玺的职务后,有些诧异。
盛翎有多讨厌霄晖,他是见识过的。
能不计前嫌到这种程度,可想而知,某些时候事情已经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祈桑不再兀自瞎猜,吩咐侍从:“去把霄晖叫过来。”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声后,行礼告退:“是,月神殿下。”
这名侍从应该是新招进千滨府的,没有真正见过祈桑,但他对月神的敬畏一点也不比旁人少。
祈桑看着这人离开的背影,心里有点奇怪。
他虽自知自己声名显赫,但影响力绝对没到让从未见过自己的侍从也这么战战兢兢。
随着下人的通禀,霄晖带着一身湿冷的雨雾气,大步迈入书房。
“殿下,您找我。”
相比起盛翎的失态,霄晖就要显得更沉稳许多,躬身施礼,动作挑不出任何差错。
这倒是出乎祈桑意料了,他本以为霄晖会更加失仪,毕竟从前的圣子,是个藏不住任何事的人。
祈桑等了一会,没等到对方的特殊反应,略有些玩味地勾起了唇。
“盛翎现在不太冷静,所以我想找你来问问,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年——”
霄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盛大人仅花了一月就从北地回来,您尚未归府,盛大人以为你们只是有要事去办。”
其实这个逻辑里面有一个最显而易见的漏洞,那就是祈桑不可能放心霄晖一个人留在千滨府。
祈桑兀然问起霄晖:“在盛翎没回来的这一个月,你做了什么?”
霄晖微微一愣:“殿下,是还不相信我吗?”
当年在花朝节前夕将霄晖派出千滨府,就是因为不信任他,所以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千滨府。
“怎么会。”祈桑笑叹,“如今的千滨府,除了盛翎和商玺,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既然盛翎都愿意相信霄晖,那“丢下”千滨府两百年的月神殿下,没理由不信任这位新大人。
霄晖显然要比其他人更难糊弄一点,在听到祈桑口中的“唯一”后,没有特别外露的喜悦。
“我在没等到您回来的第三日,给盛大人传了信,告知府中的一切。”
盛翎确定祈桑失联后,当即缩短了北地的战线,一月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千滨府上有盛翎坐镇,本来因为月神失踪而人心惶惶的众人,顿时安定许多。
一年,五年
月神殿下一直不回千滨府。
一时间,江都流言四起。
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流言就开始发酵传播。
有人说月神是神陨了,但最终因为没人能说出谁能杀死月神殿下,这个流言也就不了了之了。
盛翎也不知道祈桑在哪,但是有资格、有能力处理这个局面的只有盛翎一人,所以他必须永远保持冷静。
月神殿下消失的第二十年。
出现了第一个暴动的信徒。
这人的背后是薛家授意,假借信徒的名义搅乱局势,就为了趁祈桑不在的这段时间,摧毁祈桑在凡间树立出的信仰。
薛家人为地创造出天灾,再嫁祸给如今消失的月神。
一时间,无数信徒开始骚动,他们质疑甚至否定神明的存在。
——薛家不断否定月神在信徒中的地位,因为他们想要不断蚕食神明的权利。
神明靠信徒的香火存活,如果信徒变少了,那神明的实力也会大打折扣。
因为薛家背地里的鼓动造谣,无数游行抗议不断。
他们明面上是质疑盛翎夺权月神,实际上是逼盛翎将权利交给薛氏。
在又一次的暴力游行里,盛翎终于打开千滨府的门,独自出现,杀了一批暴动的假信徒。
他为了威慑足够,没有命人抓起暴动的信徒,而是亲自提刀出现在游行的假信徒面前。
归顺千滨府,或死。
盛翎给所有游行的人出了这样两个选择。
盛翎就站在他们面前,让他们一个个做出选择。
如果有人选择了“死”,他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斩下这人的头颅。
“还有人有问题吗?”
死的人多了,整条街上都流淌着鲜红的血,人头滚滚,他站在中间,如同地狱修罗。
两百年,足够一批信徒淡忘神明的存在。
最早一批见证过月神仁爱的信徒,随着时间的流逝,身体慢慢衰老,直至死去。
一直到如今,月神威名仍在,但更多的是对暴力的恐惧……他们恐惧暴力的千滨府,从而更加期盼仁慈的月神回来。
一时间,信徒对于月神的愿力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祈桑听到这里,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性,但他仍有一点不解:“盛翎见到我,为什么那么奇怪?”
霄晖说:“因为,您回千滨府的场景,我们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祈桑沉下眉眼,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盛翎所言,有人冒充月神回千滨府。
霄晖说:“起初假扮你的人还不算太熟练,我们能轻易地辨别出真假。”
祈桑消失的第五十年,“月神”回来了。
但盛翎只站在千滨府门口看了一眼,就直接抽出长枪,刺穿了假月神的喉咙。
哪怕明知这是薛氏的人搞的鬼,但亲手杀死和自己爱慕之人拥有一模一样脸庞的“人”,盛翎还是免不了恍惚一瞬。
后来,薛氏也不知道凭着什么能耐,竟让伪装的死士越来越纯熟。
原先霄晖也可帮着判别一二,但他毕竟没有与月神少年相处的记忆,有许多事没办法确认。
最终,杀死“月神”的这件事,只有盛翎能做到了。
面对那些伪装的人,盛翎起先都能一眼辨出真假,然后毫不留情地格杀。
同时他会代替月神完成一部分信徒的愿望,以此来保证会有人继续信仰月神。
薛氏对千滨府的恶意越来越明显,盛翎能猜到是因为什么,但他不明白薛氏为什么要一直将针对的计谋表现得这么明显。
盛翎下手越来越果决狠辣,独自一人承担起所有责任,维持着千滨府的运转。
直到有一天,一人在被杀前,说了一句话。
他说——
“你能确定你杀的每一个月神,都是假的吗?”
当时的盛翎没有任何反应,但杀了这人以后,他就回到千滨府中,独自一人跪坐在房间里。
翌日他离开房间的时候,面色如常。
甚至还有功夫去月神寝居室,整理收纳一下落灰的东西。
他一如既往的淡薄无情,理智万分。
只是之后每一次杀了人,都会独处许久,情绪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暴躁。
纵然盛翎心里明白,真正的月神是不可能被自己杀死的,但时间长了,他还是不免有些恍惚。
万一呢?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他不敢再想。
偌大的千滨府,怎么可能只凭借一个人就正常维持下去?
薛氏的计谋从来不是为了取代月神,薛氏想要的,是逼疯盛翎。

祈桑凝眉思索了一会。
这段时间里, 霄晖没有发生任何声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一直在注视祈桑。
祈桑似乎发现了什么, 抬起头看着霄晖, 眼神里带着淡淡的审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是。”霄晖很坦然, “只是如今我还不确定, 麻烦殿下再等等我……我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结果。”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祈桑心里实在算不上“被信任”的那一类,霄晖的姿态放得很低, 甚至算得上卑微。
其实是霄晖自己想岔了。
就算祈桑原先不信任他, 现在也会信任盛翎的能力——盛翎不可能让一个可疑的人暂代商玺的位置。
祈桑反思了一下自己曾经是不是过于严苛, 让自己的下属一直“战战兢兢”。
他的反思不是因为偶尔的良心发现, 只是他觉得一直这样下去, 对于府上事务的处理速度绝对弊大于利。
祈桑随便找了个话题。
“你见到我回来, 好像不太意外。”
霄晖正对着祈桑,但一直垂着头。
两百年的时间, 可以供他回忆的, 却只有临行前一晚祈桑对他的防备。
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好的回忆。
所以每每思念对方,忍不住回忆过去时,也只会让他心底的自卑愈发深刻。
祈桑没发现这一点,他只是觉得这些年霄晖的变化似乎也有些大。
身形比起曾经的单薄, 要多了几分宽阔沉稳, 情绪也被收敛得滴水不漏。
“您忘了吗?我是薛氏的人。”霄晖说, “薛氏最擅长观星,我能算出来,您迟早会回来的。”
祈桑觉得这个说法着实有趣, “消失了两百年的圣子,也不知道薛氏还认不认。”
霄晖听出对方语气里不带恶意的嘲笑, 无法克制本能地生出了一点委屈。
“……我回去过。”
“你回去帮千滨府窃取了薛氏机密吗?”祈桑来了兴致,“月神一出事你就回去,你可以把这个功劳揽在自己的头上,说不定可以获取他们的信任。”
霄晖似乎觉得这话不太尊重祈桑,偏偏说出这话的是月神本人,没办法说什么。
于是他脑袋又垂了下去,只在心里默默反驳。
“他们的确很防备我,但我不需要他们的信任。”霄晖嗓音像凝冰的剑刃,“我回去,为的只是将提出这件事的人都杀了。”
薛氏对月神有恶意的人不在少数。
一夜之间,薛氏死了数十位长老。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和千滨府有关,但杀鸡儆猴的好处就在于此……
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也没人敢提出来。
但是霄晖低估了薛氏这群人的决心,他们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毁了月神”。
死了一批人,下一批人也会前赴后继地执行前人的计划。
像是一批杀不完的蛇鼠,你总担心他会在什么时候跳出来恶心你一次。
祈桑不太意外,转而问起另一件事。
“这些年,盛翎杀了多少人?”
霄晖毕恭毕敬道:“每当有信徒暴动,都是盛大人出面解决的。”
祈桑脸上习惯性带着的笑意慢慢消失了,他的半张脸沉在阴影中,半张脸被日光照亮。
好半晌后,他才道:“让盛翎来见我。”
霄晖微微颔首,旋即退下。
独留祈桑一个人在房间里,表情晦暗不明。
盛翎来的时间比祈桑想象中要晚许多。
一直等祈桑独自泡好了一壶茶,盛翎才姗姗来迟。
盛翎毫不客气,直接在祈桑对面坐了下来。
“殿下,两百年了,您终于舍得回来了吗?”
和重逢的第一面比起来,他看起来要精神许多,身上那股阴暗暴戾的气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上挂着和从前一般无二的笑容,只是在眉梢眼角的细节处,要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阴沉。
盛翎坐下后,想要为自己倒一杯茶。
祈桑伸出手,直接地将盛翎面前的茶杯反扣了下来,动作不算轻,茶杯在桌上发出了重重的碰撞声。
盛翎动作一顿,紧接着像个没事人一样,自然地将手放了下去,眉眼含笑地直视祈桑。
“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祈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眼底藏着的诸多暴戾情绪。
这个负面情绪不是对着祈桑发泄,更像是因为经年累月地沉淀在心底,已经没办法剥离出本身的性格。
祈桑直截了当地问:“盛翎,你这些年杀了多少人?”
“都是些该死的人,我没细数过。”盛翎不咸不淡地垂下眼眸,“殿下,是觉得我不该杀这么多人吗?”
“是。”
祈桑说。
“你不该杀这些人。”
听到祈桑肯定的答复,盛翎放在桌上的时候不自觉握紧。
心里压抑了许久的负面情绪,终于还是掩藏不住地溢出些许,“您在心疼您的信徒吗?”
祈桑面无表情地看着盛翎,好半晌后,他冷笑一声,直接抬手给了盛翎一巴掌。
盛翎的左脸火辣辣的疼,但面上也不敢有丝毫反抗的情绪,沉默地跪坐在原地。
祈桑站起身,冷眼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盛翎。
这间屋子的窗开得有些高,日光从高处照射下来,更衬托得少年神明冷淡无情。
祈桑问:“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打你?”
盛翎默了默,全无不甘:“自然有您的道理,我不敢置喙。”
从前的祈桑,哪怕在最愤怒的时候,也只是冷着一张脸,还从没有这么明显的表达过自己的愤怒。
祈桑冷笑一声:“我从前以为你一定是最知分寸的人,如今看来,你简直是昏了头。”
盛翎终于压制不住心底的情绪,抬起头仰望着祈桑。
他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您是在心疼您的信徒吗?”
祈桑简直要被气笑了:“他们受薛氏鼓动反千滨府,为的难道是对我的那些信仰吗?”
暴动为首之人嘴上说着“除奸恶”,实则是为了等千滨府倾颓后分一杯羹。
连信仰都抛下的人,怎么能称之为信徒?
盛翎瞳孔微动,“那您……”
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祈桑气得头有些痛,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盛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下意识想讨好祈桑,抬起手扶住对方的手臂,却被祈桑一把挥开。
缓和了片刻,祈桑的情绪才稍微稳定下来。
他站在盛翎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拽着对方的衣襟,让对方被迫仰起头,将身子向他更靠拢一些。
祈桑盯着盛翎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盛翎,你是仙修,杀了这么多人,你敢说你如今修的还是仙道的吗?”
仙道,魔道。
外人眼中,自古两立。
盛翎终于明白对方的意思了,因为心里的慌张远胜过理智,说起话来有些结巴。
“殿下,我、没有堕魔。”
祈桑以一种审视的态度盯着盛翎许久,终于确定对方没有说假话,面色这才缓和许多。
“盛翎,我问你——你明明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杀这么多人?”
尽管那些人居心不净,为的是夺权千滨府,让薛氏上位,但他们明面上还披了一层“信徒”的身份。
所以盛翎杀了他们的举动,无异于将自己放在了众矢之地的位置。
盛翎自知瞒不过祈桑,只能说了实话。
“殿下,两百年,受过您恩惠的信徒在渐渐老死……月神殿的香火越来越少,我怕等不及您回来,凡间就会淡忘对您的信仰。”
祈桑成为月神的这些年,虽不说恩济天下,却也保证了那些魔族不敢轻易来骚扰凡间。
无数人见过月神强大的魄力,以及生死人肉白骨的能力,自然愿意追随他。
但随着月神消失了一年又一年,这些传说终将渐渐被淡忘在人们的视野。
这时候就要让那些活得太安逸的人,重新找到一个共同的敌人去针对——盛翎选择让自己成为那个人。
祈桑听到这个理由觉得很可笑,很想再抽一巴掌盛翎,但看到对方像狗一样跪在地上的模样,又觉得自己那一巴掌实在是不痛不痒,丝毫伤不到盛大人那强大的自尊心。
“没有人会一辈子信仰一个神明,为了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搭上自己,盛翎,你简直是疯了。”
盛翎温驯地跪在原地,好像之前那些阴沉暴戾的情绪都不是他散发的一样。
“殿下,唯独这一点,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祈桑觉得这么多年来,头一回看清了自己这位发小的真正面目。
玩世不恭的表面下,骨子里藏着的疯终于被挖了出来。
祈桑心口有些发冷,他觉得对方很不可理喻。
“盛翎,你简直是在把自己当成祭品,来保佑我万事亨通,香火鼎盛。”
盛翎目光如炬,里面涌动着野心。
“殿下,您是神明,就应该享受所有人的敬畏与信仰。”
祈桑知道自己离开的时间太长,已经没办法让盛翎改变这个观念了。
盛翎做这一切毕竟是为了自己,他没办法改变对方的观念,就得想办法保下他。
似乎是看出了祈桑在想什么,盛翎微微摇头。
他眉眼挂着的阴翳散去许多,“殿下,我早就想好这么做的结局了。”
祈桑意识到什么,眯起眼没有说话。
盛翎站起身,握住祈桑的手腕,本是一个略带暧昧的动作,却因为他下一个举动而显得割裂。
盛翎从祈桑的腰侧拔出了藏在那里的匕首。
“这么多年了,您的习惯还是没变。”
下一刻,盛翎握着祈桑的手抓住刀柄,将匕首倒转,闪着寒芒的尖刃对准自己。
“殿下,我如今声名狼藉……杀了我,让所有人都知道您仁爱的美名吧。”

祈桑瞳色是深色的, 但在阳光的照耀下会显现出一点灰色,显得他整个人淡漠无情。
手腕被盛翎握住,没办法挣脱开, 他冷笑一声, 便顺着对方的力道用力刺了下去。
刃影刺穿外衣, 没入身体。
但差了半寸, 避开了致命处。
祈桑倾身凑近了盛翎,桃花眼微微眯起, 抬手挑起他的下巴, 另一手用力拔出了匕首。
“盛大人, 你可是和我签了一辈子卖身契的, 这时候死, 太浪费了。”
拔出匕首的动作太过粗鲁, 牵动起更深的疼痛,盛翎却只是呼吸微微一窒, 黑瞳一眨不眨地望着祈桑。
他看见自己的血溅在了祈桑的锁骨处, 便抬手想要擦去血迹,却又恐对方更加厌烦自己。
盛翎从杀第一批人开始,就没想过给自己留退路。
听出祈桑不打算杀了他,忍不住有些焦虑:“如今我已声名狼藉, 而坊间对您的传言尽是仁爱慈悲, 如果您不杀了我——”
祈桑出言打断, 语气满不在乎:“不杀了你,那些信徒就会倒戈支持薛氏,对吗?”
盛翎以沉默来作为回答。
祈桑少时锋芒毕露, 一言一行都嚣张得恨不得全天下皆知,成神以后才沉稳许多。
然而此时此刻, 盛翎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名意气风发的少年。
“盛翎,你还是小看了人和神之间的区别。”
祈桑唇角勾起,眉眼间浮动着淡淡的不屑。
这句话并没有给出什么承诺,但盛翎原先焦躁不安的心,莫名安定了下来。
祈桑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傲气盈满眼底。
“我不因他们的信仰而成神,便不会因为他们的憎恶而堕落神格。”
盛翎有点摸不准祈桑这番话是真心的,还是只是为了宽慰他。
祈桑看出了盛翎的想法,随手将手上拿着的匕首丢到桌上,重新在桌前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盛翎,我拖着病躯修道,勤勉不辍,为的就是没有人能再约束我——而不是为了成神后,将自己套在更严苛的束缚中。”
盛翎心里依然放不下,想多问两句,又自知自己已经惹得祈桑很生气了。
踌躇了一会,还是只敢讪讪站在原地,等待对方主动问话。
祈桑说:“我知道,你是在担心天道为了平衡气运,会借机对我下手,对吗?”
盛翎心思被戳穿,也不隐瞒,直接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但你消失了两百年,这些年,我能做出的最坏猜测,只有这个了。”
祈桑垂眸,拉了拉自己的长袍下摆,直到它不再难看地皱起来,才舒展眉心。
“放心吧,天道这段时间不会对我下手的,我大概能猜到祂会什么时候动手。”
盛翎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句话简直像在预言自己的死期。
盛翎忍不住开口,想要寻求一个让他心安的答案。
“祈桑,你会一直好好的,不会再离开……千滨府的,对吗?”
祈桑单手托腮,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他用手指按住瓷杯边缘,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这得看我,争不争得过天命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并没有任何把握。
……或者说,祈桑知道自己失约的可能性比较大,才没有轻易给出承诺。
盛翎和祈桑认识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听不出来对方的意思?
但他宁可自己没有听出来,面色冷硬地站在原地半晌,才倏然开口,语气硬邦邦地告退。
甚至不待祈桑应答,他便失态地转身推门,大步离开后,连书房的门没关紧都没发现。
祈桑瞥了眼没关紧的门,用一个小法术一勾,将门合了起来,旋即又把窗子也合上了。
室内顿时昏暗许多,他转了转桌上的茶杯,神色晦暗不明。
祈桑曾经预测过自己的死期,他知道自己成神后每逢一百八十年会有一劫。
若以此为界,他会死在七十年前。
然而阴差阳错地进入凌云寺后,竟凑巧避开了这一劫……不,也不能说是完全避开。
幻境中,若是阿符没能修好镜像双生,或许他真的会死在里面。
一百八十年一劫,是天道给他定下的命数。
祈桑讨厌这种命数被他人全然掌握的感觉。
屋外恰逢一场雨停歇,风光月霁。
祈桑漫不经心地戳了几下瓷杯,倏地,脑海里想起一件事,表情慢慢变了。
一个肆意疯狂的想法在他心中靡靡蔓延。
几息后,祈桑哼笑一声,将干净的茶杯反扣在茶盘里,起身理了理袖口。
“那便看看是天道更狠,还是我命更硬吧。”
月神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众人起先欢欣鼓舞,月神殿的香火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
然而这种热闹欢快的气氛值维持了不到半月,就在千滨府毫无表态的沉默中慢慢消失。
所有人都以为,月神回来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处理掉暴虐残忍的盛翎,以此来挽回民心。
——没有。
千滨府没有任何表示。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终于有人率先提出了质疑:“月神大人不打算处理……”
恰巧护城的卫队提着刀巡逻过来,被人高马大的卫兵扫了一眼,这人顿时噤若寒蝉。
茶摊的人本不打算起什么冲突,然而却有人隐在人群中,不起眼地喊了一句——
“真是奇怪啊……盛大人杀了这么多人,月神殿下难道不打算管吗?”
一时激起千层浪。
有了第一个人出头,那些畏缩不敢言的人瞬间义愤填膺起来,纷纷开始“讨一个公道”。
卫兵因为得了命令,不得随意伤害平民,所以被众人攻击时,也只是沉默地防御。
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最先出头的那个人不知何时消失了。
百姓暴动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千滨府。
祈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和商玺研究魔域的地形,为下一次作战做好准备。
月神消失了两百年,原先被压制在魔域的魔族又开始蠢蠢欲动。
魔族的消息不算灵通,至今还在骚扰边界,试图试探出人族的底线。
“不用管他们。”祈桑在地形图上画出一条行军路线,“吵累了,他们自己就会停下来。”
商玺的表情显然对此还有些忧心:“殿下,真的不需要管他们吗?”
祈桑目光落在沙盘上,“难道你以为,他们真的是真心实意在为这件事感到愤怒吗?”
在一些小事上,商玺可以帮得到祈桑,但在这些大事上,他的长远目光就远远不如祈桑。
祈桑耐心地为他解释,分析利弊。
“盛翎杀的暴徒皆是薛氏死士伪装的,没有百姓与他们有利害关系,自然也犯不着为了他们得罪千滨府。”
盛翎这两百年的举动看似莽撞,实则已经是在牺牲最小的情况下,为千滨府换来了最大的利益。
如果一昧仁慈退让,只会让薛氏的权利越来越大,长此以往,就算祈桑回来了,千滨府也只能和薛氏分庭抗礼。
——月神要拥有的,当然得是绝对的权力,没有任何家族有资格分走属于他的这部分。
闹事之人多半是受人鼓动,一时热血上头,要不了多久,等他自己看清局势,就会冷静下来。
为商玺解释的同时,祈桑还能分出心在沙盘上指出商玺的错误。
“这座山地势易埋伏,走这里就是蛾扑灯蕊,自寻死路。”
商玺自知自己此时心绪不定,没办法跟上祈桑的想法,干脆就暂时将沙盘的事搁置一旁。
“殿下,盛翎和您说的解决方法是什么?”
从那些下人的口中,商玺知道盛翎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但没被祈桑采纳。
甚至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方法引得月神暴怒,险些让盛大人“失宠”。
祈桑本来就是想着盛翎这时候脑子不清醒,才让商玺来一同商议对策的。
结果这人也问东问西的,好烦。
为了不影响接下来的效率,祈桑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盛翎让我杀了他平众怒。”
商玺只微微诧异一瞬,便理解了盛翎的决定。
如果是他面对如今的处境,他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祈桑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忍不住觉得有些头痛。
“商玺,你说实话,我对你们很差吗?怎么一个两个都想着去死?”
商玺自知惹了对方不快,摸了摸鼻子,没敢反驳,略一思索,也想通了个中关窍。
“盛翎的地位仅次于我,今日他们要求盛翎偿命,明日就敢更过分。”祈桑说,“若事事都依他们,明日他们要求我自戕谢罪,我也得允吗?”
祈桑越过商玺身边,去拿沙盘战旗时,顺带着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脑袋。
“也不知道该夸你们关心则乱,还是……太过天真。”
商玺和盛翎在外一直代表着千滨府,像是两柄没有剑鞘的剑,威慑那些心怀不轨之徒。
如果他们两个都不在了,那月神对外的威信也就大打折扣。
祈桑还没傻到,会主动折断自己的剑。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商玺:“如果未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和盛翎两个人要好好相处……至少别杀了对方,知道吗?”
商玺动作顿了一下,扯起一抹僵硬的笑容:“您才刚回来,说这么丧气的话干什么?”
这句话简直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
“不是丧气话。”祈桑回头,烛火的光倒映在他的眼底,“如果不出意外,不出百年,我就会死。”
烛火“噼啪”炸响。
照亮了商玺一张惨白的脸。

一盏烛火能照亮的地方毕竟有限。
祈桑又点起一盏灯烛仍觉昏暗, 便从须弥芥子中取出几颗夜明珠,随意摆在桌上。
室内这才光亮许多。
做这一切的时候,两人俱是沉默。
商玺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祈桑是在等待对方开口。
“……殿下。”
商玺嗓音艰涩。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幼时父母曾差人为我算了一卦, 每逢十八必遇大劫。”祈桑耐心地解释, “我最开始也不相信这件事, 但后来的确都应验了。”
起初祈桑父母是不相信这件事的。
毕竟谁会希望,自己家自幼病弱的乖宝好不容易病好了, 还要受这个苦。
然而当祈桑步入修真界后, 请他当时的师尊算了一卦, 也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十八为界, 一生坎坷, 十死无生。”
当年的祈桑将后半句批命隐去, 只告诉了父母前半句,然而只是这前半句, 依然让他父母满眼心疼。
祈桑的母亲更是悄悄红了眼眶, 抱着他心疼道:“怎么就我的幺儿,过得这么苦呢?”
当年的祈桑就不在意这件事,现在更不会畏惧。
商玺连惨淡的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从前您都可以躲过,未来也……”
他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
“我不想再躲了。”祈桑目光灼灼, “我决定下一个一百八十年, 就去死。”
商玺的心口像是骤然被一双无形的手攥紧, 无力的窒息感变成一把冰刃,划伤人的同时流淌着刺骨的冰水。
瞧见商玺骤然通红的眼眶,祈桑无奈地笑了一声, 抬起手抹了一下对方的眼角。
“商大人,别哭了, 这里没有给我装珍珠的地方,若是掉了一地珍珠,旁人该知道你被我气哭了。”
鲛人的眼泪只要在还未落下前擦去,就不会变成珍珠,但眼泪也是冰凉的,如海水一般。
商玺头一回略显强硬地握住祈桑的手腕,因为情绪激动,他的手有些颤抖。
“你不是都打算……那你还管我干什么?”
祈桑擦了擦商玺的眼角,但对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难过一些,稍一不留神,便让一滴眼泪变成了珍珠。
滚落的珍珠恰好落在了他的掌心,照着暖色的烛光,却泛出银白的冷色调。
祈桑捏起那颗珍珠,仔细端详了一下。
这个动作对于鲛人来说,其实是有些失礼的。
商玺本来心里就有怨气,看到这个场景更加委屈了。
“你都要抛弃我了,还这样……惹人误会,祈桑,你真是太坏了。”
祈桑看着掉落一地的珍珠,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商大人,下次质问别人之前,你能不能先听人把话说完?”
商玺闻言,眼底忍不住露出几分希冀的光芒:“……你不打算去死了吗?”
祈桑摇摇头:“我还是打算去死。”
商玺:“……”
珍珠掉到地上的速度更快了。
祈桑心里一边思考等会该怎么处理这些珍珠,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只说我会去死,但我没说我不会活。”
商玺眼瞳颤了颤,得知对方不是故意寻死,顿时擦擦眼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祈桑说:“神的寿数是随日逐月的,我还有很漫长的一辈子,天道却让我以一百八十年为界,活得提心吊胆……”
月神殿下有没有活得提心吊胆尚且存疑,但他的确是厌恶极了天道。
商玺大概明白了祈桑的意思:“您想骗过天道?”
祈桑眼神里带了些责备,不满地看着商玺:“说得好像我要仰他鼻息似的。”
商玺自己才刚刚哭完,眼眶还红着就赶着来哄祈桑,“对不起,殿下。”
刚刚他以为祈桑想去死,哭起来没有任何顾忌,这会才开始害怕自己软弱的形象根植进祈桑的记忆里。
商玺试图让自己像以前一样,看起来成熟稳重一些:“有什么事我能为殿下做的吗?”
祈桑想从自己的袖袋里拿出一块绢帕为商玺擦擦眼泪。
摸上袖袋了才想起来,他最后一块绢帕已经送给了阿符。
于是祈桑盯着他看了一会,最后只说:“你先把你的眼泪擦擦吧。”
商玺像站军姿一样挺着腰站在原地,表情没有变化,唯有耳根瞬间红透了。
祈桑看着商玺擦眼泪的样子,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在书房没用琉璃砖。
不然就商玺这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的架势,外面的下人只要耳朵正常,都能猜出来商玺在里面哭得满地珍珠。
祈桑说:“目前我还不知道天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让我渡劫,所以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商玺认真地点了点头,立下承诺:“您说,只要是您的要求,我都会听的。”
“首先……”
祈桑顿了顿。
商玺认真严肃地看着祈桑,用态度表明月神的一切要求他都会遵守。
祈桑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了下去:“我死后,你要听从盛翎的命令。”
商玺:“。”
祈桑:“做不到吗?”
商玺依然沉默:“……”
祈桑想了想,这个要求的确是有些为难商玺:“你做不到的话,我可以去找霄晖……”
商玺像是承受了莫大的屈辱,猛然闭上眼,自暴自弃地拉住了祈桑的胳膊:“我可以忍受的,殿下。”
祈桑满意地抬手,拍拍他的脑袋。
“我就知道我们小鱼最听话啦。”
商玺被夸得飘飘然,晕晕乎乎笑了笑。
祈桑接着说:“其次,如果霄晖有求于你,你要尽可能地帮助他。”
商玺:“。”
殿下,您变坏了。
哪怕知道自己一定会答应,商玺还是挣扎了一下:“殿下,盛翎我可以理解,这个人凭什么?”
“唔,不太好解释。”祈桑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强鱼所难,“如果你做不到的话……”
做不到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商玺看出了祈桑的为难,快速给自己做了一点心理建设:“……没问题,殿下。”
说完,他期待地看着祈桑,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但对方只是用一种很欣慰的眼神看着他,没有继续夸他。
商玺情绪低落一瞬。
不都说给个巴掌再给颗甜枣吗?
巴掌受了,甜枣呢?
商玺不死心,试图从另一个角度给自己找到安慰:“殿下,若是盛翎和霄晖起了冲突,我该帮谁?”
这个问题倒是把祈桑问住了,他思索了一会:“听霄晖的。”
商玺心里终于平衡了一点:“好。”
知道盛翎也讨不到好,他就放心了。
在魔族反应过来之前,祈桑没浪费一点时间,快速和商玺商量好了行军路线。
如今魔族实力大不如前,打胜仗基本是十拿九稳的事情,重点是控制己方伤亡人数,为此他们试了不少办法才确定了最终方案。
盛翎被祈桑骂了,独自伤感了一会,没等到祈桑来找他,讪讪准备加入讨论时,却发现他们早就商量完了。
本来心情就不好的盛大人顿时把所有过错都怪到了商玺身上,非要和商玺打一架,但商玺只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路过盛翎身边。
超经意地来回路过几次,终于被怒不可遏的盛翎提枪砍了。
商玺捂着被砍伤的手臂,脚步轻跃地跑去找祈桑卖惨,连门都没进就被赶了出来。
祈桑正在画舆图,门都没开就吩咐下人:“把你们商大人赶出去,让他别来烦我。”
盛翎幸灾乐祸地看了一会,忽听祈桑又开口了:“让盛翎也滚出去,这段时间别来找我。”
盛翎:“……”
商玺听到这句话,连胳膊都不痛了,离开的步伐比来时都要轻快。
盛翎:“……”
小人得志,等着。
盛翎代表千滨府去筹措军资,装模作样去各仙门筹措一番后,便开始捧杀薛氏。
作为死要面子的百代世家,薛氏明面上装得光明伟正,行为上自然不能扣扣搜搜,顿时骑虎难下,不得不狠狠被宰了一笔。
民间象征性地流传了一段时间的薛氏美名后,就转而开始赞扬千滨府的大义。
先前对于祈桑“不杀盛翎”的怨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还夸赞盛翎不辞辛劳筹措军资,大义也。
为了速战速决,祈桑亲临战场,几个剑杀阵就让魔族连连败退。
他坐在撑开的判命伞面上,手腕翻转之间,便让阵在半空中腾开,无数灵剑自阵法中落下,瞬间斩杀大批魔族。
判命伞骨边缘缠了流苏和飘带,如琉璃蓝海的伞面上流彩粲然。
祈桑冷脸坐在上面,俯视地上的流血残骸,面色不改。
所有人都觉得月神面色冷肃,定然是被魔族气得不轻,面对张牙舞爪的魔族更是怒气冲霄。
其实他们都误会了,祈桑是在气判命。
判命大概也知道自己惹祈桑生气了,飘起一串流苏落在祈桑手腕上。
祈桑冷脸挥开流苏,“回去就全都卸掉。”
判命委委屈屈地向上向下飘来飘去,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撒娇。
坐在上面的祈桑没办法对自己的本命法器生气,只能将怒气发泄在骚扰人族的魔族身上。
他下手的动作越来越重,凛然的杀意不仅是魔族,连人族的修士都感受到了。
原本判命身上是没有这些流苏和飘带的。
但灵器不愧是灵器,临行前一晚臭美地给自己打扮得锦团花簇,还知道避开着所有人。
所以次日,在人族修士集结完毕,各自召出御剑时,祈桑召出了一把花里胡哨的流光伞。
流苏飘到他脸上的时候,不可一世的月神大人表情是死一般的平静。
“……”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众人纷纷开始思考,是自己的审美没有跟上月神,还是月神的品味有问题。
哪怕出于对强者的尊敬,大家也不约而同选择了后面的那个答案。

魔族无首已久, 魔域各个派系皆自立为王,但始终没人能强到担得起“尊”号。
面对一盘散沙,修真界打起来自然让对面节节败退, 祈桑见局势已稳, 不再多留。
平心而论, 判命把自己打扮得很好看, 只是祈桑实在是很不习惯本命法器这么花哨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对祈桑出门有阴影,哪怕这次对上魔族只是一场很小的战争, 盛翎也一定要跟着他一起出来。
祈桑回到营帐, 见到盛翎正在看舆图, 开玩笑道:“你将千滨府这么多事务都留给商玺, 我都有点心疼他了。”
盛翎闻言, 也没争风吃醋, 只说:“那我独自处理千滨府事务两百年,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祈桑摸了摸鼻子, 有些心虚。
“我自然也是心疼你的……阿翎。”
盛翎也不为难祈桑, 放下舆图走到祈桑身边,表情凝重。
“祈桑,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计划,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对魔族发动战争?”
看出祈桑打算编些好听话来敷衍他, 盛翎正色打断:“和天道有关, 对吗?”
天道针对祈桑,本就是因为如今仙魔气失衡,祈桑一人独占气运, 此消彼长。
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解决办法,如果放任魔族势力滋生, 必然伴随着生灵涂炭。
祈桑虽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但也不至于到这种漠视人命的地步。
判命已经被强行卸下了那些浮艳的装饰,此刻老老实实窝在祈桑怀里,转来转去撒娇。
它听不懂祈桑和盛翎正在谈论什么,只知道祈桑这时候心情不好,得想办法哄哄它坏脾气的主人。
营帐里只有一个主位,祈桑自然地在上面坐下,“我要的就是被天道针对。”
他不打算告诉盛翎,自己已经决定“去死”。
盛翎和商玺不同,后者虽然会极力劝阻他,但因为本身性格里带着的自卑,商玺不敢反驳祈桑的决定。
但盛翎不同,大概是因为见识过祈桑小时候病恹恹的模样,他一直很排斥将“死”和“祈桑”关联在一起。
虽然有些对不起盛翎……
但他应该会将“谋划了自己死亡”这件事,瞒到身死那天。
盛翎长相冷峻孤傲,眉眼间带着虎狼的野性,从前看人时带着的大多都是讥讽不屑。
过了百年,倒让人愈发看不透了。
最终,盛翎还是岔开了话题。
“我觉得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推……祈桑,我一直都猜不出你的想法。”
今日要屠魔,为避免狂风将发丝吹乱,祈桑出门前,让商玺将自己的黑发束成高马尾。
“天道想要谁死,有很多种办法。”祈桑眉目低垂,“距离下一劫只剩下百年不到的时间,我需要确定,天道会怎么杀我。”
盛翎闻言,大致明白祈桑这么做的用意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狠狠地皱了皱眉。
“你要……”
月神笑吟吟的,用最温和的嗓音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五十年内,我会将所有魔族赶尽杀绝。”
既然天道最关心的是两界平衡,那祈桑就让天秤另一端消失。
天道必然不会坐以待毙,而想要阻止这个局面,就需要一个代表来“传达神意”。
祈桑指尖轻轻按住桌上的夜明珠,漫不经心地转了几下。
“回去之后,留意薛氏的动作,必要时刻,可以帮他们添一把火。”
盛翎很想问一句祈桑,是不是所有人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最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也清楚,能有资格与祈桑对弈的人只有天道,其余的人连棋子都算不上。
盛翎心口发冷,钝刀割肉一般疼。
“祈桑,你太自负了,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赢过天道。”
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祈桑掀开营帐的帘子,撑伞走到外面:“我一直都是这么自负的人。”
判命的伞面如透色琉璃,也像一团浇不灭的流动火,雨水打在上面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雨滴的形状。
雨天日光暗淡,但祈桑眼底倒映着判命的月蓝火光,“人的野心总是会越来越大的。”
“我少时只想活过十八岁,名扬四海后又想仙途通顺……如今,我只不过是让我的野心更大了一点。”
——他想取代天道。
有月神坐镇,毫无意外,此仗大捷。
在所有人都欢欣鼓舞的时候,却发现只有盛翎回了千滨府,月神则留在魔域没有回来。
众人不解。
但很快就传来消息——
月神孤身一人,持判命连战四魔君。
七曜日便大胜,后斩四魔君头颅立威。
刚从魔域回来的人心有戚戚,纷纷称颂月神法力无边,威可震天。
虽然这对修真界是好事,但也有不少人从中看出端倪——月神此举,是不是有些过于心急了?
往常有任何关于千滨府的风吹草动,薛氏都会在第一时间跳出来。
但这次却一反常态的,很久都没动静。
千滨府内,商玺正在提笔处理公务。
听到部下禀报这个消息后,他笔尖一顿,让墨汁晕染开一小团。
半晌后,他重新运笔:“殿下自有分寸。”
部下十分不解他这风轻云淡的态度,焦急开口:“商大人,殿下此举分明是想将所有魔族赶尽杀绝——”
虽然魔族一直作乱,但物极必反,谁也不知道赶尽杀绝后,会出现什么不可控的变化。
若是真的出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那月神,就成了千古罪人。
商玺终于停笔,将毛笔架在笔搁上。
他一句话未说,只是平静的看着部下,却让对方瞬时闭了嘴,不甘心地告退。
柳昏花暝,倦鸟归林。
商玺处理好了所有事务。
他推开书房的门,看见盛翎握着一卷文书,正在往这走。
两人见面后,难得没有唇枪舌剑地互相讥讽。
盛翎在商玺离开前,叫住了他。
“三日后,平城州大旱,你提前派人去那。”
商玺没有对这件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他只是微微眯起眼,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观星预言,普天之下……
——唯有薛氏与月神能做到。
盛翎没有理会他,径直推开书房的门进去。
商玺握着剑柄站在原地许久,神色晦暗不明。
盛翎的变化定然是发生这两百年里。
这两百年,唯一的变数就是——霄晖。
霄晖听见商玺来找他,也不意外。
早在听说祈桑留在魔域时,他就料到商玺迟早会来找他。
商玺进来后,霄晖直接开门见山道:“盛翎的观星,是我教给他的。”
商玺来时就已经有了猜测,但听见霄晖这么爽快地承认,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只有薛氏的人和殿下拥有观星的能力,你是怎么做到的?”
霄晖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枝锡绿花,这是他前两日去郊外的那座月神庙里摘下的。
“有两种可能。”霄晖说,“第一,我是薛氏的人,第二,我是另一个拥有观星能力的种族,商大人觉得是哪一种?”
商玺的理智告诉他是后一种,但他想起霄晖来到千滨府的时间点,恰好是薛氏圣子失踪的时间……
霄晖瞥见商玺的手一直压在剑柄上,毫不掩饰防备警惕自己的姿态,他忍不住微嘲出声。
“商玺,我知道你没愚蠢到那种地步,不会现在杀了我,但以防万一,我可以主动告诉你——我不是人族的。”
这一点商玺早有预料,但他在听见霄晖下一句话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霄晖说——
“盛翎如今也不是人族。”
霄晖推算过商玺的未来,知道这人未来对祈桑也有用处,不得不压下心中的不耐,给他解释。
“我是深渊里的混沌物种,天生就拥有观星象的能力,薛氏曾让我当过圣子,但结果你看到了——我和殿下来了千滨府。”
商玺沉声道:“你说盛翎不是人族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霄晖眉眼间是很病态的苍白,商玺看着他,总觉得有些熟悉。
“殿下消失的这些年,我一直在用观星寻找他的下落,但因为殿下是神格,我没办法窥探他的行踪。”
霄晖指尖敲了几下桌面,大抵是因为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不爽,连带着脸上的表情都冷了下来。
“盛翎与殿下羁绊最深,只有他观星,才有可能找出殿下的下落。”
商玺已经猜到霄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所以我找盛翎坦白了身份,说还有一个方法有可能找到殿下的下落,同时问他——”
“如果这个方法需要他抛弃自己的道,堕落成混沌物种,他愿意吗?”
结果显而易见。
果不其然,霄晖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让他剖出了自己的道骨,将一身修为堕落成混沌物种。”
商玺没问盛翎的观星结果。
如果盛翎能观测出祈桑什么时候回来,也不必等待得如此煎熬了。
“能观星这件事,是他主动透露给你的。”
霄晖语气笃定,脸上没有半分对此的意外。
“你没必要跟我说假话,你知道他为什么主动透露给你吗?”
商玺一直觉得霄晖心思深沉,不能久留在祈桑身边,如今亦是。
“如果我猜得不错,殿下如今应该打算屠尽魔族,逼天道对他下手。”霄晖看着锡绿花枝,嗓音淡淡,“混沌物种严格来说,也算是魔。”
——所以迟早有一天,祈桑要亲手杀了他和盛翎。
盛翎主动暴露这件事,就是为了让商玺有所准备。
……未来只有商玺一个人,能帮到殿下了。

……他从没有想过,祈桑会杀死盛翎。
以前商玺会想,或许自己在祈桑心里, 某些时候地位是能超越盛翎的。
但从凌云寺回来以后, 他才想明白——祈桑自己都没发现, 这份青梅竹马的情谊, 并不是只有盛翎一人在乎。
子夜,月光浅浅。
商玺心如乱麻, 他甚至十分可悲地想, 如果能让祈桑不伤心, 他愿意替代盛翎去死。
……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这个资格。
他甚至都不敢去猜测, 如果是自己死去, 祈桑会不会觉得难过。
魔域瘴气弥漫, 寻常修士都待不过一月。
有不少人以为,祈桑在杀死四魔君后, 就会离开魔域。
孤身留在魔域, 哪怕一人当百,难道还准备只手遮天不成?
旧王既死,新王当立。
在魔域的众魔推举了新魔君,准备开始庆祝大典时, 有人懒洋洋的声音自大殿门外传来。
祈桑一袭白衣踏入大殿, 面上端着三分笑意:“我还没走呢, 怎么不邀请我?”
剑光如虹,汹涌的剑气将魔族逼退。
立于王位之前的大魔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头颅被判命斩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魔兵惊恐万状,他们准备抽出剑反击, 却在强大的威压下一动都不能动。
祈桑不疾不徐地走到大魔的尸身前,故作慈悲地为死不瞑目的大魔合上眼。
“你们的新王死了,这可怎么办呢?”
祈桑放松了威压的释放,下面七零八落跪倒一片,皆在大口地喘着气,额间冒出冷汗。
死亡的恐惧在瞬间吞没了他们,这一瞬间,他们大脑空白。
祈桑不为难他们,面色自若地在王位上坐下,支颐浅笑:“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底下的魔族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开口。
“第一,归降千滨府。”
祈桑视线扫过群魔,态度漫不经心。
“第二,你们可以继续推举新王……当然,他的登王大典我还会来做客。”
如此直白的威胁,让自认恶贯满盈的魔头都自愧不如。
若不是时机不对,他们简直要骂一声“无耻”。
祈桑耐心地等待了片刻,他知道这群魔一时半会儿给不出他答案,但他不介意浪费一点时间。
又等了许久,终于有魔族按耐不住了。
察觉到背后有魔族要偷袭,祈桑头也不回,手腕轻转间,便让身后的魔族目眦欲裂,瞬息便被扭断了脖颈。
绝对的实力差距,让那些蠢蠢欲动的魔族瞬间跌退回原位。
祈桑嫌弃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魔族,在鲜血将要蔓延到他脚下前,起身离开魔族王座。
“明日午时,我会来问你们的答案……四方魔族,任意一方归降我都欢迎。”
临走前,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哪族不降,我便屠尽哪一族。”
“希望你们能做出理智的决定。”
这件事流传回江都时,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四部魔族里,由实力最强劲的缠蟒族带头反抗。四千余缠蟒族发起攻击,祈桑却坐在他们的王位上,翻手覆手间,便让一个部族死伤无数。
直至缠蟒族彻底死绝,也不过一个时辰。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就算余下三族心怀鬼胎,表面上也只能安分沉默地臣服。
此举虽说振奋民心,但因为祈桑的雷霆手段太过惊世骇俗,不少人心中迟疑不定。
他们觉得祈桑的形象,和他们想象中的神明该有的形象大相径庭。
不像神仙,更像魔。
好事者更是趁机散播言论,引发恐慌。
“说是屠魔,不知道的,还以为月神准备夺权魔君,在魔域再立为王……”
但是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跟,很快便被人戟指怒目。
“你若觉得魔族好,就别待在江都,受了月神殿下的庇护还在这口出狂言,贱人!”
人心惶惶时,薛氏命人传出一则告示。
“天地生魔便是为了平衡气运,如今气运一端薪尽火灭,天命承载于一人,为天不容,恐遭天谴。”
薛氏的告示一出,原先就心思摇摆不定的百姓心里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决断。
相信月神者愿意肝脑涂地,怀疑月神者不啻夸大其词。
三日后,平城州高温不止,田野大旱。
七曜日后,淼州堤坝决堤,淹死无数。
半月的时间,各地灾害连连。
商玺派人前往,发现淼州的堤坝是人为破坏,其余地方也大多是人祸而不是天灾。
他带人安抚灾民,却仍听见不知情的灾民痛骂月神的自私。
虽然知道这一切都在祈桑的计划之内,但他依然觉得有些无力。
为了避免薛氏再制造这些“天灾”,商玺只能带人将薛氏围起,如此过激的反应更证实了薛氏“预言”的真实性。
百姓里骚动不动,薛氏更加明目张胆地打压月神,趁机散播出不少流言蜚语。
有些人信了,有些人没信,但千滨府始终没有给出回应,便让“天怒降灾”这个说法成为了大势所趋。
月神不日将回千滨府,薛氏愈发着急。
他们虽然是百代世家,根基深厚,但在民众的信仰这一块,远远不如千滨府。
伪神和真神之间的区别,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在薛氏忙得焦头烂额时,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他们消失了百年的圣子,回来了。
这是祈桑在临走前就和霄晖商量好的计划,心急的薛氏明知有诈,依然十成十会选择入套。
圣子消失了太久,回来的时间又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不得不让人怀疑。
见过圣子的那一辈长老,早就在百年前就离奇死亡,只剩下一个人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灾厄中活了下来。
这位长老因为这件事瞎了一只眼,人也变得疯癫——听说他的这只眼睛可以窥透天意,可惜瞎了,人对薛氏也就没用了。
这名大难不死的老毒虫拄着拐杖走到圣子面前,用没瞎的那只眼睛艰难地看了他许久。
倏然,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了几下,瞬间跪倒在地,完好的那只眼睛里爆发出喜悦,瞎掉的那只眼睛里却灰蒙蒙的,像盖了一层烂掉的白浆。
老毒虫以一种祈神的姿势抓着霄晖的衣摆,露出癫狂又狂喜的笑容。
“圣子殿下如今已是半神之躯,当承载天命,我薛氏复兴有望——!”
当人们开始厌弃旧的神明,就需要一个新的神明来作为信仰的承载体。
——霄晖被薛氏选成这个新的承载体。
薛氏被诱惑着滋生出了更庞大的欲望,但他们低估了“傀儡”的自我,并将薛氏的锁链亲手递给了霄晖。
霄晖掩盖住眼底的冷意,将这位瞎了眼的长老扶了起来,他将自己伪装得如同刚离开深渊时那般单纯、好拿捏。
没有人注意到,那位长老在被他扶起来的瞬间,身子在微微发抖,像是害怕极了。
当年霄晖一夜屠杀十数位长老,并没有遮掩自己的真实面容,他没有想过要留活口,但阴差阳错的,他留了眼前这人一命。
只是在这人的体内种下不容反抗的指令,一旦他下达指令,这个人绝对是他最好用的傀儡。
薛氏找回圣子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江都,明明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他们却将这件事包装成了“天意”。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加上“天意”二字,似乎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薛氏毫不遮掩对这名圣子的喜爱,他们用尽赞美之词来称颂这位圣子的功德。
霄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过这些事。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强大愚蠢的圣子,一步步获取薛氏的信任。
本就没有信仰,或者信仰不坚定的人,瞬间在薛氏的洗脑下开始信仰圣子。
霄晖坐着薛氏准备的金玉步撵,在大街上游行的时候,表面上笑得温和亲近,实则心里满是不耐与讥讽。
他看着那些忘恩负义的百姓,看着他们狂热地追捧“圣子”,心里不由冷笑出声。
月神屠杀魔族,不管出于私心还是大义,在事实上,就是为他们提供了很多便利。
让他们免受魔族的骚扰,却反过来成为他们攻击月神的借口。
薛氏说是让圣子游行散福,实则他们根本没有给霄晖下达任何指令。
霄晖就这么懒散地坐在金玉步撵内,看着底下人狂热的表情,都有些厌烦了。
如果看到有人用仇视愤恨的目光看着他,他反而会更加愉悦一点——会在如今用这个表情看着自己的,只能是月神的信徒了。
霄晖脸上带着一面黄金面具,遮住半张脸。
百姓看不到他冰冷的视线,只能看见他弯起的嘴角,上面挂着虚伪的笑意。
无数鲜花被丢上金玉步撵,他不由思考月神曾经被信徒这样“爱”过吗?
大概是没有的,因为月神从不屑于来这种形式的游行,他从不在意百姓的信仰。
从前霄晖不解,祈桑明明是神明,为什么完全不在意百姓的信仰?
现在他明白了,因为只需要一个华丽的包装,或者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能让这群百姓将曾经的所有喜爱,都灌注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霄晖视线在那群狂热的百姓中扫过,终于他的目光停住,落在一个不起眼的人身上。
——这是千滨府的人。
那个人抬起头,霄晖指尖叩着金玉步撵的栏杆,视线状似不经意地瞥向一个地方。
那个人便垂下头,悄无声息地隐没进人群里,往霄晖看的地方走去。
霄晖看着人声鼎沸的人群,心中却在思念孤身在魔域的月神。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和祈桑再见……以霄晖的身份,而不是圣子的身份。

以杀止杀, 终不是长久之计。
在杀尽了一个魔域族群,又杀完半个魔域的魔族后,祈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残忍, 毕竟魔域这些大魔, 若说手上全然清白,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人与魔本就是天敌, 若不是天道不允,两方互相争斗这么多年, 怎么可能让魔族苟延残喘这么久?
魔域云迷雾锁, 魔宫内, 亦是阴湿晦暝。
祈桑面前的桌上摆着许多公文, 都是今早从千滨府传来的信件。
商玺将江都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事无巨细地写在了上面, 时不时掺杂进一点鸡毛蒜皮的废话,直接被祈桑忽略了。
在看到霄晖成功光明正大地“潜伏”进薛氏后, 祈桑忍不住勾起了唇, 心情愉悦起来。
好心情没持续片刻。
祈桑余光瞥向一旁伺候的低等魔族,看见了对方袖中隐约露出的寒芒。
祈桑:“……”
他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被不同的魔族刺杀了。
挺好的,很执着。
若不是要杀的人是他,祈桑简直要忍不住夸他们一句“勇士”了。
明知毫无胜算, 偏要赴死赌一个“可能”。
从前他觉得愚不可及, 如今自己亦是局中人, 倒能理解三分了。
与缠蟒族一战,他看似大获全胜,实则是以燃烧寿数为代价, 维持表面的云淡风轻。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他已经在准备去死了, 原先遥无边际的长生也没了用处。
算算时间,这段时间对魔族的打压,差不多也到天道的容忍极限了。
祈桑很清楚,种族间的仇恨让这些魔族永远也不可能真心实意地臣服于他。
他也不会自大地认为自己可以驯服这些“野兽”。
魔族如今被他这般羞辱,定然心有怨恨。
如果他死了,人族定当会被魔族全力报复。
祈桑只是想打破天道给自己下的必死判词,还不打算让自己背上这么多条人命债。
早在来魔域之前,他就已经想好应对的策略了——他会想办法让薛氏与魔族勾结,联手铲除月神。
月神死后,就没人能制衡薛氏了。
所以他还留下一道保险,也就是如今薛氏的圣子,霄晖。
魔族和薛氏都不会是最后的赢家,哪怕月神陨落,最后的赢家——
依然只会是千滨府。
等到民间怨声不断,反抗的情绪持续沸腾。
祈桑终于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到江都,魔域的魔族一半不舍,一半欢呼。
欢呼的是终于送走了这个煞星。
不舍的是没能让祈桑死在魔域。
趁着夜色正浓,祈桑避开所有人回到千滨府,他的卧房独占一园,四周没有别人打扰。
推门前,却发现里面点着一盏烛灯,晃动的光将清冷的长夜都衬得有些温馨了。
祈桑只诧异片刻,便推门而入。
桌上摆着一套茶具,有一人端坐在边,袅袅炉香混合着茶烟,泼成一副荷塘水夜,一室静谧。
祈桑自然地坐在霄晖对面:“深夜造访,圣子大人是来寻仇的吗?”
霄晖起身为祈桑倒了一杯茶,“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仇?”
这段时间在魔域,祈桑吃的每一颗果子,喝的每一口茶水,都要担心有没有被下毒。
习惯了警惕,此刻也一时半会没办法放松下来,便没有喝霄晖为他倒的这杯茶水。
他本意并不是防备霄晖,但看对方的表情,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最终,祈桑还是端起茶饮了一口,“很久没有喝到你泡给我的茶了。”
这番话是为了缓和气氛,但霄晖表情未变,依然安静而专注:“在魔域,你过得是不是很苦?”
祈桑不习惯倾诉,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霄晖早就料到对方会否认,拂了拂祈桑的额间发。
他以一种似乎是叹息,却又带着些许爱怜的语气道:“祈桑小公子,从出生起,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吧。”
这算委屈吗?
祈桑拖着腮,纤长的睫羽在眼睛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清冷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些许恍惚。
他总觉得眼前的霄晖似乎和从前有哪里不一样了,或者说……他从霄晖身上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影子。
桌上摆着薛氏为霄晖打造的黄金面具。
白日里代表了薛氏至高无上的荣耀,夜晚却随意地摆在桌上,像一块废铜烂铁。
霄晖笑意温和:“殿下不在的这些天,我算不算超常发挥,完成了您布置的任务?”
祈桑下意识点点头,就见到对面那人的面容顿时如春风化雪,万木复苏。
“所以,桑桑小殿下,你会奖励我吗?”
像是图穷匕见,却不带有任何恶意。
反而争抢着,想要献上自己的一切。
“圣子大人想要什么嘉奖?”祈桑微微挑眉,“我如今只是落魄的旧神,恐怕没办法给你想要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余光瞥见床头摆着的那盆昙花。
霄晖没发现祈桑的异样,倏然俯身靠近对方,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撞在一起,呼吸时带出的热气也缠绵地交织。
霄晖说:“商玺喜欢你。”
祈桑很自然地“嗯”了一声。
霄晖又说:“盛翎也是。”
祈桑继续敷衍地应了一声。
霄晖毫不遮掩自己语气里的醋意。
“您知道了,但您还是将他们留在了身边。”
祈桑不知道霄晖在发什么疯,“我还知道你也喜欢我,不是照样把你留在我身边了?”
因为对方最近功劳苦劳都有,所以他不介意纵容一会对方。
提起这件事,霄晖就满腹委屈。
“……根本不是,您把我送走了,送回那个豺狼虎豹环伺的地方,您真是太狠心了。”
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似乎在说,薛氏里,谁能比你更凶恶?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祈桑说,“商玺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可是扇了他一巴掌。”
现在看来,他应该平等地给每一个心怀不轨的下属都扇一巴掌。
包括现在看起来老实本分的盛翎。
祈桑抬手摸上霄晖的下巴,拇指与食指却在下一瞬间捏紧,强迫对方微微仰起头。
“你也想试试吗,圣子大人?”
霄晖目光沉下许多,明明本体是狐狸,眼神里却流露出虎狼的野心:“这算惩罚,还是嘉奖?”
“我一直把它当做是惩罚。”祈桑被这话逗笑了,“难道你们会觉得这是嘉奖吗?”
可真够……变态的。
怎么千滨府招来的都是这样的人呢?
霄晖闭上眼,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对方的额头上。
“是的,这是足够我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无上嘉赏。”
祈桑哼笑一声,将人一把推开,旋即却笑盈盈地望着他,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他的脸两下。
这是一个特别侮辱人的动作,霄晖喉结却诡异地上下滚动两下,仿佛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霄晖直直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月神深灰色的眼眸中晕染了烛火的橘黄。
像是晚霞下的春水,让人恨不得溺死在里面。
祈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霄晖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
戳穿了那层窗户纸,反而让天真的月神更加笃定,霄晖不会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
祈桑相信霄晖是个理智的人。
……尽管霄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有这个自制力。
霄晖突然抬手搭上祈桑的后颈,但没用力,姿势像是随时准备将对方推进自己的怀中。
祈桑面色不改,平静地直视对方,甚至语调都带着戏谑的意味:“圣子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霄晖搭着祈桑后颈的手终于有了动作,他向上抬手,解下了祈桑扎起披发的发绳。
原先的发型瞬间散开,让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月神殿下多了几分仓促狼狈。
祈桑视线顺着对方的手望去,看见了一条蓝色的发带。
这条发是他在凌云寺里拿到的,曾被阿符用别的借口拿走过。
后来在自己临走前,阿符最后为他梳了一次头发,用的就是这条发带。
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回来以后,祈桑也让商玺一直用这条发带为他梳发。
“我想向您再讨一个嘉奖。”霄晖掌心握紧这条发带,“我想向您讨走它。”
“可以啊。”祈桑随意的点了点头,“但是你把它拿走了,让我披头散发,这是否有些不合规矩呢?”
霄晖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变戏法似的从自己身后拿出一条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缀珠发链。
这条发链的确华丽,但款式庄重,以祈桑的身份用,不算过分。
见祈桑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发链,霄晖明白他有所顾忌,解释道:“我特意命人将他打造得低调一点,不会影响你的。”
祈桑心里的确有些在意这条发链,但在意的不是这个。
他接过发链,在手上端详了一会。
“……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喜欢珠链?”
霄晖见祈桑收下发链,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因为这句话,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他压抑住心底的烦闷情绪,努力不让祈桑觉得自己幼稚不成熟。
……这又是谁?
谁料向来敏锐的祈桑,却像是没察觉到霄晖的坏心情一般,主动提起此事。
“其实,这段时间一见到你,我就觉得很熟悉,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霄晖明知这个问题不是自己想听的,却还是忍不住屏息凝神,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
祈桑把玩着手中的珠链,随口道:“你认不认识一个人他叫阿符,符纸的符。”
霄晖心狠狠一沉,胸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他能猜到祈桑为什么这么问,多半是因为他刚刚送出的这条发链。
半月前他打造出这条珠链时,那满心的期待已经荡然无存。
现在霄晖只希望时间到退回一炷香前,他说什么也不会再把这条该死的珠链拿出来。
……还有那见鬼的阿符,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以前从不曾听殿下提起过。
“你们真的很像。”
祈桑浑然不觉对方的沉默。
他垂下珠链在蜡烛前晃了晃,看着珠链的影子倒映在桌上。
“我有时候都会觉得,你们就是同一个人……当然,这只是我的错觉。”
霄晖用力闭上眼,让自己心里翻涌的情绪平复下来。
“殿下想要找他吗?我可以帮您算出他如今在何处。”
“不用了。”
祈桑微微摇头。
“他已经死在了很多年前。”
霄晖眸色微深,呼吸短促地停滞一瞬。
如果“阿符”是一个活人,他不会在乎。
可如果这个人已经死了……
那祈桑,或许会记对方一辈子。
这是霄晖最不愿看到的。

第九十五章
祈桑试图用珠链把头发缠起来, 但是细长的珠链容易勾到头发,一弄不好就会缠在一起。
霄晖主动起身站到祈桑身后,勾起对方的头发, 接过珠链, 不算熟悉却极为认真地帮祈桑简单地束了发。
流苏与珍珠在半束的黑发中若隐若现。
霄晖眼神里藏着固执, 一瞬不瞬地盯着祈桑:“殿下觉得我们哪里像?”
祈桑很想说他们哪里都像, 但这话显而易见会让霄晖生气……不对他发脾气,生闷气也不行, 不能被薛氏看出端倪。
“是我看错了。”祈桑为霄晖倒了一杯茶, “你卓尔不群, 身上没有旁人的影子。”
明知这话只是为了安抚自己, 霄晖仍是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对方的轻语温言里。
“殿下, 我想让您为我取个新的名字。”
霄晖这名字虽是祈桑赐名, 但归根到底,不是专门为他的。
如果未来……祈桑不要他了, 那这个名字就是祈桑曾存在于他身边的证明。
祈桑是个非常不会取名的人, 当初为千滨府那只流浪犬取名霄晖,也是机缘巧合下才想到的。
于是月神殿下决定量力而行,果断地拒绝了:“我不会取名字。”
向来听话的霄晖却锲而不舍,坚持道:“商玺说, 他的名字就是您为他取的。”
因为这件事, 霄晖嫉妒了商玺很久。
一直到现在, 想起商玺那耀武扬威的表情,他心脏都会沉闷许久。
祈桑没理由再推辞下去了:“你有什么喜欢的姓氏吗?嗯……祈怎么样?”
霄晖仔仔细细为祈桑梳理好最后一缕头发,“您以‘谢’为姓, 为我取名吧。”
祈桑虚心求问:“有什么讲究吗?”
“谢,辞也。”霄晖说, “我把这个名字,当成您临别前送我的礼物,等您回来,我会还礼的。”
祈桑对商玺和盛翎说的都是他“准备赴死”。
唯独霄晖说这只是一场“离别”,就好像他只是出门远行,归期不定,但终有一日会回来。
“你这么笃定我能赢过天道?”祈桑挑了挑眉,“这件事,应该没办法用观星算出来吧?”
霄晖故作镇定地垂眸饮了一口茶,“不需要观星……我能看出来。”
“好吧,多谢你的祝福。”祈桑忍俊不禁,“我想好要给你取什么名字了。”
霄晖出神地望着他的笑容。
祈桑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写字。
一笔一划,最终组成了一个名字。
——谢亭珏。
祈桑捻了捻指尖的水,解释道:“谢是你所期之姓,亭为遮风避雨之所,珏嘛……君子如玉,珏为双玉。”
霄晖在心底反复默念几遍这个名字,才珍而视之问道:“为什么是双玉?钰……不可以吗?”
祈桑语调轻松,双手托腮,笑眯眯道:“因为你比旁人都特殊呀。”
谢亭珏瞳孔剧烈颤抖几下,猝然移开目光,深呼吸了一口气,屏住许久,才缓缓吐出。
很多年前埋在心里的那颗锡绿果生根发芽,在一瞬间就成长为粉海花瀑。
总是令他畏缩不敢前的自卑,被祈桑一句话就打碎成彩色的花,斑斓装点四周。
祈桑特别喜欢逗他,“不喜欢吗?”
他觉得霄晖……不,谢亭珏的反应特别有趣,像挠一下下巴就会摇一下尾巴的犬类。
谢亭珏反应过度,差点把桌子都推歪。
“喜欢!我很喜欢您给我取的这个名字!”
溢出的茶水不小心溅到祈桑身上,他无奈地看了谢亭珏一眼,施法除净。
“这段时间在薛氏那,委屈你了。”
此话一出,顿时让谢亭珏冷静许多,他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
避免自己的心脏,会因为承受不住过于强烈的喜悦而停止。
谢亭珏将自己这两日新获得的情报汇报给祈桑听,“薛氏似乎有意与魔族合作……需要暗中阻止吗?”
“不必。”祈桑说,“是我刻意放任魔族与他们联系的……你负责在最后,确保薛氏的掌控权在千滨府手上就行。”
祈桑看着房间点燃的蜡烛,估算着自己回来了多久,“你可以在千滨府待多久?”
“日出之前,我都可以留在千滨府。”谢亭珏说,“天亮后,我要去为薛氏观星。”
祈桑甚至都不需要多问,就能猜到薛氏会怎么对待谢亭珏,他戳了下谢亭珏的额头。
“深渊里的小狐狸,没想到人间是这样人心险恶的地方吧,你想回家吗?”
谢亭珏没吭声,默默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想家”,还是“不是家”。
祈桑揉了揉谢亭珏的脑袋,期待问:“你可以变成狐狸的样子吗?我还没有见过深渊的狐狸。”
谢亭珏迟疑了片刻,磨磨蹭蹭地纠结着。
祈桑正在思考,自己这话会不会触犯了狐族什么禁忌。
在祈桑十三岁那年,身体还没那么差,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白团子。
当时祈府抓到一只偷溜进他房间的狐狸,藏在他的被子里滚来滚去,不知道干什么。
在小白团子想要摸一摸狐狸的时候,那只狐狸和他说,如果摸了狐狸的耳朵和尾巴就要嫁给狐狸。
于是当时的祈桑不顾狐狸的苦苦哀求,转身就走。
狐狸迫不得已才说了实话,说刚刚那番话其实是它现编的。
谁知道等祈桑摸完之后,这只狐狸又改口说,狐族确实有这个规矩,以后祈桑要嫁给它。
祈桑在守诺和毁约之间,选择了请道长过来,赶走了这只狐狸。
自此,他对这个爱撒谎的种族敬而远之。
在不算漫长的等待过后,祈桑终于得到了谢亭珏的答案,对方眼神有些飘忽。
“不可以摸狐族的耳朵和尾巴,因为……”
祈桑接过话,自信回答。
“因为这样就要嫁给那只狐狸?”
谢亭珏:“……?”
谢亭珏:“谁说的?”
祈桑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我上一次摸的狐狸是这么说的。”
谢亭珏颇有些咬牙切齿:“……您哪里都可以摸,狐族没有这个规矩。”
不知道哪来的野狐狸勾引殿下,还说了这些上不得道的东西。
不会是之前殿下说的那个阿符吧……听名字就不像个好人。
时隔几百年,祈桑终于又摸到了狐狸。
谢亭珏是一只白狐,哪怕是狐狸的形态,也是那种一看就不好惹的样子。
在讨好祈桑这方面,谢亭珏无师自通。
他让自己的毛微微炸起,这样摸起来既不会刺手,又显得很蓬松。
顺毛摸了一会,谢亭珏的尾巴就忍不住微微摇了起来,不小心打翻了祈桑的茶杯。
祈桑没在意对方的这点冒失,顺毛摸了一下狐狸,“谢亭珏……你觉得,我有必要和天命争吗?”
变成了狐狸的谢亭珏没办法回答他,只能摇摇尾巴,让蓬松柔软的尾巴搭在祈桑的手臂上。
谢亭珏望着祈桑的眼睛,有一瞬间觉得对方是故意让他变成狐狸,才问了这个问题。
——因为无所不能的月神大人,是不能在别人面前表露出软弱的。
但在一只狐狸面前,可以短暂地放松一下。
有些人因为太过强大,所以很容易让人忘了——这个人在第一次选择背负起责任的时候,比所有人都要青涩无措。
没有人教过他应该怎么承担责任,承担多少责任,所以他必须将所有责任都扛起。
他嘴上说着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其实这些年从不曾轻贱过任何人的性命。
外人眼里意气风发的月神殿下,其实修道时不过十八岁,尚未成神便父母双亡,成神后身边只剩下一个青梅竹马陪伴着。
华庭光浅,和月等天明。
祈桑开着窗户,偏头看着静默的长夜。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晚风有些冷,谢亭珏便让自己靠祈桑更近一些,用自己的皮毛为对方挡掉些许寒风。
天边的月亮落下了。
天将明未明时,祈桑推了推谢亭珏:“天亮了,你该走了。”
谢亭珏没有犹豫,仰起头看着祈桑,对方脸上已经没有昨晚的迷茫。
天亮了,祈桑又变回月神大人了。
谢亭珏重新变回人形,但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给了祈桑一个拥抱。
“殿下,您错了。”
“千滨府才是我的家。”
屋内的夜明珠已经不再发光。
祈桑怔然片刻,垂眸道:“没有家人的地方,不能称之为‘家’。”
谢亭珏松开手,半跪在祈桑面前,与跪坐的祈桑平视。
“殿下,您可以给我一个成为您家人的机会吗?”
“你的要求好多。”
祈桑微微歪头,笑了。
“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这话的人。”
谢亭珏依然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是第一个说出来的,但我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
祈桑没有思考很久,起身将不再发光的夜明珠收起来,像是随口回答。
“如果我能活下来,与你重逢的话……好啊。”
谢亭珏还来不及喜悦,就因为对方的下一句话而把心提了起来。
“但是——”
祈桑表情严肃,却在下一瞬破功。
“别忘了,你说你要还我一个礼物哦。”

清晨薄雾, 雾里透出曦光。
祈桑回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千滨府,不过半柱香, 商玺便敲响了他的门。
进来后, 商玺最先看到的就是桌上摆着的两个茶杯, 他没有点破昨晚有客造访, 只是将这个茶杯推到角落。
“殿下,如今城中俱是觊觎您性命的杂碎, 需要我隐瞒您回到江都的消息吗?”
“不用, 薛氏早就知道我回来的事了。”祈桑翻开一个茶杯, 为商玺倒了杯茶, “盛翎呢?”
这几日, 为避免薛氏流传出那些不利于千滨府的言论, 盛翎都在外巡察。
盛翎曾经半日斩首百余人的事迹在民间流传颇广,见到他随卫队一同巡城, 不少人恨不得自己没长那个嘴巴。
商玺解释后, 祈桑虽然不意外,但也有些头疼:“我就知道他不会听话。”
明明都说了,必要时刻可以帮薛氏推波助澜,盛翎却还……算了。
祈桑将一块石佩摆在桌子上, “这样东西, 你可在你们族中见过?”
石佩上刻着海浪和螺壳, 还有坐在石头上望海的鲛人。
商玺接过石佩,端详片刻后笃定道:“这是鲛人族的信物,代表鲛人曾欠持有石佩者一个恩情。”
“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祈桑收好石佩, “他们说这是祖上很多年前留下来的传家宝,可惜没人知道用途。”
商玺似乎有话要说。
祈桑恍若未觉:“你说, 我如今拿着信物去找他们,他们会愿意帮我吗?”
商玺斟酌了一下语言,面色复杂:“从很多年前,鲛人族便不再给外族信物了,尤其是……”
他没有明说,但祈桑能明白他的意思。
——鲛人族如今恨透了人族。
起初鲛人过的并不是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它们的歌声可以净化精神,并且从不吝啬自己的善意。
但随着各个种族不断猎捕鲛人,鲛人也演变出了强悍的生存能力。
唯有人族“锲而不舍”,至今仍有猎鲛人。
当年的商玺,就是祈桑从拍行里买下的。
祈桑有些苦恼:“如果我把你带过去,他们会不会在你的面子上帮我?”
商玺也很认真地回答他:“他们只会觉得我背叛族群,把我和您一起当场斩杀。”
祈桑:“……”
商玺和谁学的冷笑话?
商玺发现自己的话,只让祈桑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尴尬地干咳一声。
“您想让鲛人族群帮您什么?我看看我能不能帮助您……”
“这次你没办法帮我了。”祈桑丝毫没有犹豫,“我想借用一下他们的圣器。”
“深渊里的混沌物种很难杀,如果借用鲛人族圣器,除掉它们会更方便一些。”
鲛人族几千年前,便拥有了当世最为强大的净化能力,混沌物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不被净化的煞气。
说来也挺讽刺的,曾经的深渊正是因为有了鲛人的净化,不至于鬼魅横行。
后来因为魔族,人族,妖族……大肆猎鲛的行为,鲛人避世不出,混沌物种才开始肆虐。
这就是族群的意义,这个种族里的所有生命,都被不可忤逆地连成了一个共同体,个体造业,族群偿还。
但敢猎鲛的人也有能力自保,真正被逃出深渊的混沌物种杀死的,往往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商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突然不自然许多:“所有混沌物种,您都会杀死吗?”
“当然。”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商玺,“商玺,你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紧张?”
商玺想到了盛翎。
祈桑知道盛翎堕魔了吗?
如果是盛翎……
祈桑也会毫不留情地杀死吗?
商玺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有些混沌物种,您不想杀。”
“没有什么想不想。”
祈桑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
“我已经没办法选择另一条路了。”
最终祈桑还是决定去一趟鲛人海域。
只有商玺能找到那,祈桑便带他一同前去。
盛翎本来不太希望他们两个一起去,毕竟上一次两人出门,一离开就是两百年。
但在问清楚祈桑的目的以后,他默了默,只说了一句“早去早回”。
鲛人海域迷津歧路,商玺给了祈桑一颗鲛珠,含在嘴里就可以在水下呼吸。
鲛人早就猜到族里会出“叛徒”,饶是商玺,也差点在深海中迷失方向。
待找到鲛人领地时,两人都有些累乏。
领地的大门被斜生的珊瑚拦住,祈桑试探性摸了一下,脚下便瞬间腾起一个巨大的阵法。
商玺面色一肃,下意识想要将祈桑推到阵法外面。
祈桑抬手制止了他的举动,“等等看。”
理智回笼,商玺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个阵法并不是杀阵。
只是在一道白光笼罩后,两人同时失去了大部分灵力,几乎变成了凡人。
商玺还好,本身就是鲛人,能适应周围的环境。
祈桑却被海底的冰寒侵体,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幸好嘴里含着鲛珠鲛珠,否则他此刻能不能呼吸都成问题。
珊瑚门没再阻拦两人。
因为鲛人明白,能找到这里的人,不会因为这点挫折就识趣地知难而退。
祈桑率先迈步进入门内。
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幻,几息后,两人便到了鲛人宫殿,两排站着无数手持武器的鲛人,白石砖的正前方,尽头坐着一名不威自怒的长者。
——这大概就是鲛人族的王。
瑶台琼室,贝阙珠宫。
金银色调的拱璧粼光闪闪。
两边的鲛人死死盯着他们,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撕成碎片。
祈桑面无惧色,脚步不停,径直走到鲛人王前数丈的位置,在被守卫拦下前主动停下。
护卫手持长戟,无机质一般的眼神冷冰冰地注视祈桑:“向王行礼。”
直到商玺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挡在祈桑身前时,他们的眼神才倏然变得更加愤怒。
——他们不理解鲛人为什么会偏袒人类。
商玺开口,用一种祈桑从未听过的语言与鲛人交谈,人类没办法辨别出其中任何音节。
双方交谈片刻,鲛人看向祈桑的眼神终于不再那么满是敌意,却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
商玺低声告知祈桑:“我告诉他们,你曾经救过我,也救过很多被猎走的鲛人。”
祈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鲛人虽然没再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口中却仍然重复同一句话。
——“向王行礼。”
祈桑问:“鲛人语里,怎么表达拒绝?”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礼貌点。”
商玺念了一个词,乍一听依然是无规律的音调。
祈桑模仿他的语调,向这群守卫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肉眼可见的。
在场所有鲛人表情都凝滞几分。
祈桑问商玺:“我说得不对吗?”
“……没问题。”商玺沉默了一下,“没想到您第一次说鲛人语,就能说得这么好。”
甚至连坐在鲛人王位上的鲛人王,都忍不住微微眯起眼,露出一种审视的表情。
他冲这群守卫抬了抬手,鲛人对视一眼,退开,给祈桑让出了路。
祈桑半点都不犹豫,抬步越过几名守卫,朝鲛人王的方向走。
中途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身为鲛人的商玺,反而被拦住了。
鲛人王冲他微微招手,让他走到自己面前。
祈桑本来还在警惕,为什么鲛人王的态度这么好,听见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向来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的脸,难得的露出了一点迷茫的表情。
鲛人王说。
“你要留在这里。”
“为我们鲛人族繁衍子嗣。”
祈桑:“?”
你说什么?
被拦在下面的商玺瞬间变了脸色,不顾阻拦就要冲上来,被守卫死死防住。
祈桑没说话,表情在一瞬间变了很多次。
鲛人王主动提出条件:“你喜欢什么伴侣,我们都能为你寻找。”
拦着商玺的两名守卫,已经快要拦不住了。
祈桑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情,“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此前他们的交谈里,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字样有关“子嗣”,“繁衍”。
鲛人王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种不容违抗的表情,“你是我们鲛人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
祈桑神色几度变化,没有追问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只问:“为什么说,要让我为鲛人繁衍子嗣?”
鲛人王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下属来解释。
“鲛人很难自己繁衍子嗣,必须要与人类结合——而我们已经与人类断交数万年。”
鲛人崇尚自由,一生也不一定会寻找一位伴侣,就算结缘,交.配后也很难受.孕,诞下子嗣。
鲛人虽然寿数漫长,却不是没有尽头的。
如今的鲛人族一直在老死,却很少有新的鲛人生出来,长此以往,种族必定灭绝。
若不是当年族人一直受到危险,鲛人王断不可能做出封闭鲛人海的决策。
本来所有鲛人都已经接受,灭绝就是鲛人种族的宿命。
——谁料今日却来了个祈桑。
祈桑如今是人类,身上又有鲛人的血脉,作为繁衍子嗣的对象,再好不过了。
……而且听他身边的那个鲛人说,他在凡间也与鲛人交好。
祈桑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这么倒霉,还没来得及提出自己的要求,就被对方反过来要求“繁衍子嗣”。
“虽然我很想帮助你们,但是很可惜,人类男性是不能怀孕的。”
本以为这句话说出来,就能让这群鲛人知难而退。
谁料对方反而露出一种“就等你这句话”的表情。
“这不是问题。”鲛人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鲛人有办法——让男性怀孕。”
祈桑:“?”
他感觉自己对鲛人的敬畏破灭了。
在来到海底之前,他一直以为鲛人是神秘而强大的。
现在……
好想回到岸上。

鲛人王正在等着祈桑的回答。
周围所有鲛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祈桑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变成了猎物。
祈桑突然不太想说出自己的来意了。
他觉得如果说出来了,一定会被鲛人王顺势应下,然后直接绑走。
绑走去生小鲛人。
男人是不可以生小孩的。
小鲛人也不行。
鲛人王加大筹码:“如果你能为族群诞下孩子, 吾可满足你所有要求。”
祈桑问:“不生呢?”
鲛人王:“即刻赶出。”
商玺那似乎摆脱了一点阵法的束缚。
祈桑听见身后传来灵力对轰的声音。
这都什么事?
祈桑短暂地无语了一会, 看向后面的商玺, 又看回鲛人王。
“陛下, 你确定你还要继续说下去吗?你的族人看起来快要气死了。”
鲛人王板正严肃的脸上没有半分心软。
“弱者不配成为鲛人族的孩子,他该历练了。”
祈桑:“……”
放过我吧。
谁料祈桑的反应被鲛人王误解, 对方看着他的脸揣摩了一会。
“难道你喜欢他……?哦, 这倒也不是不行。”
身后打得难舍难分的几人突然停下了。
祈桑回头一看, 商玺像根柔弱的草, 坚韧倔强地站在原地, 被守卫推一下就往后退一步。
祈桑:“……商玺, 你太好懂了。”
商玺望着台阶上方的祈桑,假装无辜:“殿下, 我灵力没有完全恢复, 打不过他们。”
差点被轰飞的守卫:“?”
闹剧持续了这么久,祈桑也疲惫了。
他从袖袋中取出石佩,展示给鲛人王看,“晚辈冒昧来此, 是想向您借一下鲛人族圣器。”
鲛人王没料到这个, 沉下眉眼, 不威自怒。
祈桑镇定自若道:“家中先祖曾与鲛人结缘,晚辈这才冒昧求见。”
鲛人是个重情重义的种族,能给出信物, 就会尽力守诺回报恩情。
鲛人王确定信物的真实性后,终于暂时把“小鲛人”的事放在一边。
“信物的确是真的, 但圣器出借,此事非同小可,吾没办法立刻答应你。”
祈桑来之前就料到了这件事,搬出事先想好的说辞。
“一个种族一直封闭的结局,只有灭亡,我相信您是一位伟大的君王,绝不会看着自己的种族在自己手中走向消亡。”
“我在人间尚有几分地位,若是鲛人族愿意借出圣器,我会尽最大努力保障鲛人的安危。”
鲛人王身上的威压散开,祈桑如今只是凡人,没办法抵抗这股无形的威压。
喉间溢出血腥味,但他一声不吭,只是默默擦去唇角的鲜血,眼神坚韧,像一把火也烧不尽的野草。
鲛人王收起威压,终于起身离开王座,摆动有力粗壮的鱼尾,瞬间便游到了祈桑面前。
“我不信你。”他的眼睛是极具压迫感的红瞳,“你身上有一股被天道针对的死气。”
祈桑没否认。
鲛人王握着自己的长戟,身上有久经沙场的杀气与桀骜。
鲛人的身形比人类高大许多,居高临下地凝视祈桑:“你都自身难保了,我凭什么相信你?”
祈桑一步未退,在巨大的体型差距面前,他气势也不落下乘。
他微微一笑,“我只是死了,并不是输了。”
鲛人王本以为自己一番话,就算不会吓到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至少也该挫挫他的傲气。
……居然反过来,差点被这小他几万岁的小孩压了一头。
鲛人王突然发出爽朗的笑声,身上的威压转瞬归于无。
“好,很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随我来吧。”
见到鲛人王要将祈桑带走,商玺眉毛狠狠皱了起来。
似乎想要劝说,却被祈桑用眼神示意,不得不不甘心地退了下来。
鲛人王五指并起,在面前的区域一挥,便撕开了一道传送结界。
祈桑没有直接跟进去,“陛下,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鲛人王回头,祈桑便摊手示意了一下。
“我如今是个凡人,进入传送结界,只怕会被粉身碎骨。”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鲛人王进入结界,身影逐渐没入结界。
“凡人不可进入结界是天道的规定——鲛人海,不属于天道。”
……不属于天道?
祈桑微微挑眉,觉得这番话有些耐人寻味。
鲛人海似乎,与天道有不小的梁子。
祈桑跟随鲛人王进入结界。
两人瞬间被传送到一间摆满夜明珠的房间,每一颗珠子都被专门的木托撑在石台上。
有些珠子还在散发微弱的光芒,有些已经完全熄灭了。
祈桑站在原地,“这是哪里?”
鲛人王说:“不必如此防备,你可以仔细看一看这些鲛魂珠。”
祈桑依言走上前,跟在鲛人王身后,一颗颗看过鲛魂珠。
“为什么说我身上有鲛人血脉?我父母都是凡人,很多年前就寿终正寝了。”
鲛人王没有回答他。
在祈桑路过一颗鲛魂珠时,原本已经熄灭的鲛魂珠,骤然亮起来闪了闪。
鲛人王说:“这就是证据。”
祈桑驻足望着这颗鲛魂珠。
“……你竟然是窈儿的子嗣。”鲛人王语气满是怀念,“这也不奇怪了,她在族群时,就是最好看的那个孩子。”
放置这颗鲛魂珠的石台上,镌刻着三个他看不懂的符号,但祈桑能猜出刻的是什么。
——孟凝窈,他母亲的姓名。
祈桑心中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段往事,表现在脸上,也只是微微抿起唇。
“在我记忆中,我的母亲是一名凡人,最终也没能逃开生老病死。”
得知祈桑是孟凝窈的孩子,鲛人王对他的态度都好了许多,“鲛人若在陆地上繁衍,自己与子嗣都会变成人类。”
“吾不断告诉新出生的族人,鲛人海域外处处潜伏危机,人类的自私,魔族的残忍……但总是有鲛人会好奇陆地上的生活。”
祈桑问:“母亲后来有和你们联系过吗?”
“她没办法再回鲛人海域,只用特殊的方法传信回来过。”鲛人王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祈桑问:“母亲说什么?”
已经很久没从旁人口中,听到有关母亲的事了。
鲛人王叹笑道:“窈儿信上说,她的孩子很乖很听话,只是身体有些差……她只盼她家幺儿无灾无病,平凡些也无妨。”
祈桑微微垂下眼眸,捏紧了衣角,“母亲的确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现在看来,窈儿对你的误会的确很大。”鲛人王视线在祈桑身上扫了一眼,“这世上就没有比你更大逆不道的人了,敢与天道争命。”
祈桑的目光一直落在母亲的鲛魂珠上,他没有去问鲛人王是怎么看出来这件事的。
“我更想知道,鲛人族与天道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何鲛人海域会被划离六界范围。”
面对故人之子,鲛人王不吝啬自己的善意,他为祈桑讲述鲛人族的历史。
“鲛人最初并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所以一旦被任何种族盯上,都会成为灭顶的灾难。”
这件事应该发生在很早之前了。
至少在祈桑的记忆里,对鲛人族的记载一直是凶残暴戾的深海霸主。
“天道给了我们被艳羡的财富,却没给我们同等的自保能力。”
说起这段往事,鲛人王眼底闪过深深的愤怒。
“我们的族人试图反抗,躲藏……但最终都会被找到,猎捕,就好像——”
就好像,有更至高的生命一直在暴露他们的位置。
祈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天道?”
“吾没办法确定那是天道。”鲛人王面色冰寒,“但除了他,吾想不到别的任何存在能做到这个地步。”
祈桑明白他的意思。
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天道,但对于那些无法窥视的至高生命,他们只能称之为“天道”。
孟凝窈的鲛魂珠还在发出微弱的光。
祈桑静静地望着它,一语不发。
鲛人王见状,心中叹气。
“逃亡的过程中,族群在秘府海域误闯入一个洞窟,里面藏着一件神妙之物——它可以创造出一个不被外界察觉的领域。”
祈桑沉下眉眼,思索道:“它出现得很突兀,你们当时怀疑了吗?”
“自然会怀疑。”鲛人王说,“但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任何生存能力的鲛人,在外界迟早是死路一条,进入领域还有一线生机。
鲛人王说:“进入神器领域后,只要我们不主动离开,就不会被察觉踪迹,除非……呵。”
祈桑摸摸鼻子,知道鲛人王的“除非”指的是什么。
除非有从这里离开的鲛人带路,引外人进入。
祈桑自知理亏:“抱歉,无奈之举。”
鲛人王摆摆手,大方地原谅他了,“若是吾不想放你进来,就算有他带路,你也没办法进来。”
孟凝窈鲛魂珠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祈桑最后再深深地凝视一眼。
许是因为孟凝窈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对方眼底不惧生死的坚韧,鲛人王抬起大掌,安抚了一下凝望鲛魂珠的祈桑。
“吾不知道你为何会被天道针对,但若是你不想与天争命了……可以留在鲛人海域,这里或可保全你的性命。”
祈桑有些意外鲛人王突如其来的善意。
他眼底难得地露出了一些无措,像是因为不习惯他人善意而别扭的少年。
“我……”
祈桑顿了顿。
“多谢您,但我不会留在这里的。”
人人都会有野心。
鲛人王的野心是保全自己的族人。
祈桑的野心更小,他只是想保全自己。
他要争的,是本就属于自己的天命。
天道不该主宰他的人生。

若祈桑只求自保,也不敢来到鲛人海域。
鲛人王明白,若不是事态严重, 祈桑也不可能仅带一人便闯入鲛人海域。
他不再浪费时间, 直言道:“哪怕你是窈儿的孩子, 为了我的族群, 吾也不能把圣器借给你。”
祈桑略一思索,便明白个中关窍:“圣器如今还有别的用途?”
鲛人王略一颔首:“鲛人族没有能力驱动神器的领域, 须得靠族中圣器, 才能保证踪迹一直被隐匿。”
知道是这个原因, 祈桑放松许多, 他真心实意说:“陛下, 如今的鲛人海域之外, 已经很少有能敌过鲛人的种族了。”
鲛人王眉头隆起,若有所思, 他没有直接应下, 而是反问道:“如今外界是什么局势?”
祈桑微微一笑:“如今妖族隐居,人族除人皇外,我或可算修士之首,魔族……”
“修为在魔君之上者, 皆被我所杀。”
鲛人王早就猜到祈桑身份不一般,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面色严肃许多。
“吾不敢将自己族人的性命当做筹码,但我们确实……已经没有办法了。”
放置鲛魂珠的宫殿越来越大,没有天敌, 但熟悉的故人都在渐渐老死。
诞下的新生儿越来越少,种族灭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我不敢保证我还能活多久, 但我会在死前安排好鲛人族的一切。”
鲛人王眉头没有放松半分:“你要与吾立天地誓,发誓——若鲛人离开鲛人海,你与你的部下,皆会善待他们。”
祈桑本就有这个想法:“当然。”
他不再浪费时间,割开自己的手掌,与鲛人王三掌为约。
说到代价时,祈桑也展现出自己最大的诚意。
“天地为证,若我毁诺——三魂七魄皆散,不得往生。”
听到如此苛刻的代价,鲛人王面上也未露出喜色,反而眸色深深地看着祈桑。
良久后,他叹了一口气:“走吧。”
孟凝窈生性温婉,听闻她找的夫婿亦是远近闻名的好脾气。
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犟脾气的小孩。
宁玉碎,毋瓦全。
誓约立成,鲛人王带着祈桑回到大殿。
商玺原地来回踱步,时不时看着祈桑他们消失的位置。
连守卫都懒得看守他了。
“别走了,五缺一,海叶牌打吗?”
“不打。”商玺对他们一点好感也没有,“我要等我们殿下出来。”
“原来他是你殿下啊。”守卫还在摇人打海叶牌,“看你的样子,跟看老婆似的。”
商玺脚步顿了顿,看向守卫,突然觉得刚刚还面目可憎的守卫,这时候看起来顺眼许多。
但他嘴上还装模作样地说:“别乱说,冒犯殿下了。”
“我也觉得。”
另一名守卫插嘴。
“很明显你配不上他。”
商玺一颗心像酸果似的,都能拧出酸汁了。
没等他想好该怎么用语言回击,鲛人王带着祈桑回来了。
“殿下!”商玺眼巴巴就凑了上去,围着祈桑看了一圈,“您没受伤吧?”
“陛下只是带我去了解一下我的身世,别担心。”
鲛人王出来后就脚步不停地离开,大概是想去找族中长老商议有关祈桑的事。
守卫都是明眼鱼,非常有眼力见地看出,祈桑如今在鲛人王那的地位高了许多。
于是几名守卫腾腾位置,热情地招呼祈桑:“殿下,来打牌!”
祈桑:“?”
你们叫我什么殿下?
几名守卫都是被商玺带偏了,刚一叫出口,就发现了不对。
“哦哦,叫错了,您的名字是……?”
祈桑礼貌回答:“叫我祈桑就好。”
守卫又是一通天花乱坠的夸奖:“哦哦,名字好听!好听!”
为了避免又被一通尴尬吹捧,祈桑主动提及自己的事,他将自己半鲛人的身份告知这些守卫。
原本看他就满眼喜欢的守卫闻言,更是多了几分慈爱祥和。
——如此说来,祈桑还是他们的小辈。
刚刚还扯着祈桑胳膊问东问西的商玺,这会却什么话都没有了。
祈桑疑惑地望向商玺,却发现对方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耳后都冒出了淡蓝色的鱼鳍,手背上也浮现出色彩淡淡的鱼鳞。
两名守卫看着商玺。
一个说:“心怀不轨。”
一个说:“不知羞耻。”
商玺已经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完全不在乎这两名“酸言酸语”的守卫。
他嗓音都变得柔和了,“殿下——”
祈桑面露淡淡的嫌弃,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商玺这语气是怎么回事?
好恶心。
“您原来和我是族人啊。”商玺完全收不住脸上的笑,“原来我在陆地上,也有相伴的族人。”
商玺不是刻意卖惨,但这个招数对祈桑非常好用——月神殿下非常吃这一套。
守卫也抱着长辈的心态扯着祈桑问东问西。
听到祈桑在陆地上很有地位,他们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
祈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聊过这么多话。
明明这些守卫刚见面的时候那么正经,现在一个个的都变成了烟火凡间的“长辈”。
祈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鲛人王重新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祈桑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场景。
“好了,你们别围着他了……祈桑,我带你去拿圣器。”
祈桑准备离开的时候,被商玺拉住了衣袖:“殿下,我和您一起去。”
祈桑没有意见,偏头去看鲛人王,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鲛人王知道商玺还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整个鲛人族,他也能理解。
这种不信任的来源并非是敌意,只单纯是因为鲛人族“可能”会对他想保护的人不利。
“来吧。”鲛人王握着长戟在前方带路,“你这下属,倒是很护主。”
祈桑说:“商玺陪了我很多年。”
鲛人王这才正眼看了商玺一眼。
通道有些长。
除了脚步声,再无其他声音。
商玺跟在祈桑身后,克制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抓住祈桑的衣袖。
祈桑向后瞥了一眼,没多说什么。
几人顺着一条暗道一路往前。
经过几道暗门和机关后,终于到了存放圣器的位置。
无数阵法和封印锁住了圣器,鲛人王长臂一挥,这些锁链便瞬间破碎。
匕首通体洁白,似被雪淋霜覆。
鲛人王将这把匕首递交给祈桑,祈桑握住后,匕首却发生了变化。
它慢慢变形,最终变成了——
判命的模样。
原本伪装成一个小挂坠,在祈桑腰上吊儿郎当地晃来晃去的判命瞬间炸了。
判命迅速变大,围着祈桑急得团团转,它以为祈桑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祈桑也没搞懂现在的情况,只能先安抚地拍了拍判命:“别怕,不会丢掉你的。”
判命勉强相信了祈桑的话,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绝望又有气无力地砍了砍鲛人王。
鲛人王随手挡开判命的“挠痒痒”。
“圣器会变成最符合你心意的武器。”
言下之意,圣器会变成这样,是因为祈桑最喜欢判命。
判命像喝了假酒一样,晃晃悠悠地变小,重新挂回祈桑身上,剑身上还冒出了害羞的红光。
鲛人王对祈桑的未来表示堪忧:“你确定……他们能帮你得偿所愿吗?”
脑子看起来不太正常的下属,像小孩一样的本命剑。
祈桑将圣器收入须弥芥子里,笑着拍了拍判命,一边安抚他心灵脆弱的本命剑,一边回答鲛人王。
“这些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成则我顺应天命,败也责任无关他人。”
圣物的法力在慢慢消散,神器的领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鲛人王收回目光,看着祈桑:“你反天道,却说自己‘成则顺应天命’?”
判命不知道又在闹什么脾气,突然变成本体落在祈桑怀里,说什么都要祈桑哄哄它。
祈桑耐心地拍拍判命,同时回答鲛人王:“当天道有了胜欲时,天命就不再属于它。”
……天命不再属于天道。
鲛人王在心中回味了一下这句话,再次望向祈桑时,眼神里就多了几分别的情绪。
不再是前辈看着后辈的慈爱俯视,而是高位者平视着地位平等的权利拥有者。
他能明白祈桑的意思。
天道是不能有私心的。
当天道有了私心,飞升就是天道讲给所有修真者的谎言。
修为越高的修者,越容易受到天道的针对。
等到飞升者哪天没能扛过天雷,便会魂元破散,成为天道温养弱势族群的一缕养分。
因为领域正在消失,鲛人海域微微震荡。
鲛人王警觉地查探一番,尽管暂时没发现危险,他也决定出去检查一番。
临走前,他指了一条路,对祈桑说:“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你们便能回到主殿……等着。”
鲛人王走得匆忙,但祈桑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商玺习惯性地走在前方开路。
“殿下,离开鲛人海域后,您便要去深渊斩杀混沌物种了吗?”
“嗯。”祈桑半点也不犹豫,“我想尽快解决这件事,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有一种预感,天道已经被逼急了,正在推动一切,准备对他提前下手。
“那……”
商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问出来。
“霄晖也是深渊生物,您也打算杀了他吗?”
祈桑没问商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祈桑只说。
“如果有必要的话。”
看着商玺下意识攥紧的拳头,祈桑上前一步,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早就知道,盛翎已经堕了仙骨。”
商玺呼吸一滞,因为他听见祈桑说——
“就算是盛翎,必要时刻,我也会放弃的。”

“吓到你了吗?觉得我太狠心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 商玺低头,十分刻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殿下,您不要总是和我开玩笑……我很容易当真的。”
祈桑手指摸了一下身侧的墙壁, 上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文字。
“你可以猜猜, 我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商玺闷不吭声地垂头走在前面。
祈桑拍了拍他的背, 觉得有些新奇。
“我以为你和盛翎的关系很不好, 没想到你看起来,还挺在乎他的?”
商玺脚步不停, 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很明显情绪低落。
“我不是在乎他, 我只是知道, 他对您是很重要的人, 如果您已经到不得不杀了他的地步, 说明您的身上背负了很大的压力。”
祈桑顺口就接话。
“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人。”
商玺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
他左手握拳抵着嘴唇, 红着脸偏头干咳一声:“……您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这句话声音有些低, 祈桑似乎没听见。
他拍了拍商玺的脑袋,“走吧,事情还没到你想象中那么严重的地步。”
商玺委屈地抿了抿唇,脚步一挪一挪地靠近祈桑。
等两人肩碰肩了, 他被祈桑警告地看了一眼, 才老老实实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但还没老实多久, 他又悄悄伸出手,牵住了祈桑的衣袖,“殿下, 您不会怪我吧?”
祈桑纵容了他的小动作,“除非你这时候告诉我你就是天道, 不然我没什么好怪你的。”
商玺说:“如果花朝节那天,不是我非要让您带我出去,我们就不会误入凌云寺,盛翎也不会……”
祈桑打断了他,“你与其想办法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不如想想办法,该怎么在鲛人海域重回世人眼前后,让你的族人摆脱从前的处境。”
暗道里透不进光,只能靠夜明珠发出不甚明亮的光彩。
因为常年不透气,通道里弥漫着一股海水的腥咸气息。
商玺心中其实已经有了计划,但具体的还得等回到千滨府后,再找人商议对策。
祈桑突然开口:“商玺,你还记得那晚在凌云寺,我和你说了什么吗?”
商玺目光闪烁一下,最终还是移开了眼神:“……我不记得您说的是哪一天。”
祈桑提醒:“就是你想要亲我的那晚,我们一起看了湖里的锦鲤。”
那晚与鲛人海域有关的对话只有一条,商玺明显想起来了。
“那一晚的事,我已经全都忘记了。”
祈桑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捏了下商玺的脸:“小鱼,你怎么总是和我装傻?”
这个称呼一般是祈桑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会这么叫他,所以商玺一直很喜欢他这么叫自己。
现在他却觉得心里有些冰寒。
“殿下,我不记得那晚您说过什么了。”
祈桑放下手,指尖最后在商玺下巴停留的片刻,激起对方心尖的微微颤栗。
“我当时问——‘商玺,你会想要回到深海里吗?’”
“现在我换一种说法。”祈桑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多情,“商玺,我希望你留在鲛人海域。”
商玺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是我哪里……做错了什么吗?”
祈桑说:“你什么错都没有。”
商玺没办法接受这个答案,固执地望着祈桑,想要问清楚理由。
祈桑抬手为商玺整理了一下衣襟,难得的温柔却出现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刻。
“正如我刚才所说,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明明嘴上说着重要,却又将他留下来。
商玺等不到解释,像一条落寞的大型犬:“只要您不向我解释,我从来都猜不明白您的想法。”
如果是从前,商玺或许会闹着一定要跟祈桑出去,但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也成熟了很多。
“我想不明白,但如果这是您的意思……我会听从您的命令。”
“我们小鱼真乖。”祈桑轻笑一声,“别担心,等尘埃落定了,我就会回来找你的。”
商玺太害怕了,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承诺:“您要和我保证,不会一直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保证。”
祈桑承诺。
“我们会在深海下重逢的。”
在大殿等了没多久,鲛人王就回来了。
见到鲛人王手上拿着的东西,几名守卫默契地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殿。
祈桑好奇问:“这是什么?”
长得有点像大号的夜明珠。
鲛人王没回答他,还是先看向一旁的商玺,反问:“他怎么了?”
整个鱼身上都弥漫着一股随时准备去死的气息。
祈桑随手揉了揉商玺的脑袋。
“我们继续说,他没关系。”
鲛人王:“……真的不需要看看吗?”
他看起来已经在挑选上吊的房梁了。
祈桑思忖道:“要让他先出去吗?”
鲛人王一言难尽地摇摇头:“不了。”
吾怕鲛人殿出血案。
鲛人王不再浪费时间,直接忽略一旁散发着死气的商玺。
“每个主动离群的鲛人,吾都会留下他们的鲛魂珠。”
祈桑望向一旁的商玺。
“商玺的也留下了吗?”
“他是自己逃出去的。”鲛人王道,“吾一直告诉族中小辈,外面是很危险的,偏偏生了这么个反骨,吾给他们上完这堂课的次日,他便逃出去了。”
商玺弯着的腰终于断了。
祈桑出于某种说不清的怜爱,贴心地转移话题:“留下鲛魂珠,有什么用处吗?”
鲛人王说:“鲛魂珠相当于他们的一缕魂,若能有幸寄生于灵物,或许在很多年后,能重新温养成完整的魂魄。”
祈桑若有所思,“我是半鲛,身上也会有鲛魂珠吗?”
“有。”鲛人王说,“不过吾今日是为了将他的鲛魂珠留下。”
鲛人王看向商玺。
商玺警惕地后退一步。
祈桑悄悄问:“取出鲛魂珠,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商玺一边想闹别扭,一边又忍不住想亲近对方:“没什么,就是会带走我一部分灵力。”
鲛人王看着商玺这副不值钱的样子,额头青筋暴起。
“我们鲛人族代代俊杰,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不争气的?”
商玺脑袋一撇,权当鲛人王的话是空气。
祈桑没理会商玺让自己为他出头的眼神,兀自思索了一会,反而把商玺赶了出去。
商玺:“……?”
我错了,我错了殿下!
商玺被关在门外,面色死灰的模样,活像突然被抽走了灵魂。
直到祈桑走的时候,也没告诉他,他们刚刚在里面谈了什么。
商玺不甘心又不敢深究,生怕惹恼了祈桑,一直把她一个人丢在鲛人海域。
“殿下,您一定要回来找我。”
祈桑耐心地安抚了一会。
从“一定不会丢下你”,到“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他将自己这辈子安慰人的话都说出来。
结果发现自己越安抚,商玺的眼眶越红。
祈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难哄的鲛人。
鲛人海域重新现世的消息,在外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祈桑戴着帷帽穿梭在人群里,听着江都的居民愤愤不已地争论。
大多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也有小部分人显得很紧张,他们都是从沿海的地方来江都经商的,迟早要回去,如果鲛人上岸,最危险的就是他们。
祈桑只离开了千滨府不到半月,再回到府上时,发现里面的下人居然又换了一批。
他找到盛翎,对方忙着批文册,连头都没抬:“让东光霁把账本送过来。”
祈桑抱着帷帽靠在门框上。
“盛大人,一定要我去叫吗?”
盛翎朱笔一顿,抬头看见是祈桑,满身的怨气瞬间变成和风细雨:“您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祈桑说:“想看看我们盛大人辛苦工作的模样,不舍得打扰你。”
盛翎直接把朱笔丢到一边,起身大步朝祈桑走来:“离开了几天,怎么这嘴都不毒了?”
祈桑稍微软下脸色就像撒娇,“因为接下来要麻烦你了,盛家哥哥。”
盛翎完全藏不住心里的暗爽,还要嘴硬:“你少来这一套……和我这么客气,总感觉有什么阴谋。”
说完,他像是突然想不到什么,朝祈桑身后看了一眼。
“那个每天离开你三步远就活不了的鲛人呢?”
祈桑很欣慰他能在这种时候还意识到,自己的死对头不在。
“商玺有别的事,我让他留在鲛人海域了。”
盛翎面色复杂:“他……没闹?”
还以为依照商玺的性格,一定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回来。
“你不要这么想他。”祈桑心里还有一点针尖大的愧疚之心,“商玺很听话的。”
盛翎只是冷哼一声,没有其他表态。
祈桑捏捏盛翎的脸,“好了,说正事吧。”
盛翎本来还想问问祈桑,这些天在鲛人海域有没有什么收获,闻言也只能暂时作罢。
祈桑第一句话就如同一道平地惊雷。
——“盛翎,我知道你已经堕了仙骨。”
在盛翎僵硬的脸色中,祈桑没有任何停顿,说出了接下来一句话。
“明日,我会将你赶出千滨府。”
盛翎下意识抓紧了祈桑的胳膊,祈桑淡定地拍开了他的手。
“别担心,我只是想让你陪我演一出戏。”
盛翎依然没有放松下来。
祈桑说:“戏成之后,无论你是想离开千滨府,还是做其他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虽然这番话中有两个选择,但盛翎知道,祈桑的意思就是希望他选前一个选择。
——离开千滨府。

祈桑随手把门关上, 设下一层结界。
“如今魔族群龙无首,已经开始接触薛氏的人,我希望我们能演一场决裂的戏。”
盛翎说:“让我猜猜看, 你这样做的原因。”
祈桑在书房扫视一圈, 在盛翎办公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你说说看呀。”
“第一, 你希望我潜入魔族,最好能在短时间控制住他们, 对吗?”
祈桑撑着脑袋点点头, “很聪明, 盛大人。”
“第二, 你希望将自己营造成孤立无援的形象……为此你还特意将商玺留在了鲛人海域。”
祈桑没有直接承认, “我没理由这么做。”
隔着一张放满文册的书桌, 盛翎将俯身将祈桑乱掉的头发理好。
“你在逼薛氏提前他们的刺杀计划。”
祈桑依然是同一句话,但这次代表的意义却不同。
“我又不傻, 没理由这么做。”
“若只为自己, 当然没理由这么做。”盛翎将桌上乱掉的朱笔收拾好,“你是为了别人。”
祈桑觉得他这番话有些好笑,“我都自身难保了,还为了别人?”
盛翎将朱笔放到笔搁上, 因为动作随意, 中途还不慎将一滴朱墨落在了文册上。
“如果, 我陪你演完这场戏后,依然选择留在千滨府,你会怎么做?”
祈桑没说话。
盛翎替他回答了, “你会杀了我,因为我此刻是魔族, 对吗?”
祈桑微微抬眸,淡漠的眼神相当于默认。
盛翎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你担心霄晖在薛氏处境艰难,故而匆匆将自己置于险境……是为了保下他。”
如今霄晖在薛氏的处境极为尴尬。
薛氏对他绝对算不上信任,却又要借着他的名头制造出一个傀儡。
如果祈桑想要转移薛氏的注意力,只能用自己作为诱饵。
朱笔滴下的那一块朱墨洇开在白纸上,显得格外刺眼。
“你要杀我,是因为我如今是类魔种。”
“可他明明也是混沌物种,是类魔种,你却要想尽办法保下他。”
盛翎嗓音平静得可怕。
“祈桑,原来你也有心。”
青梅竹马的陪伴也无法捂热祈桑的心,凭什么霄晖能够得到月神的偏爱。
凭什么。
不甘心。
盛翎从前从不会在意这些,因为他知道祈桑不会对任何人有偏爱。
可当那个从无例外的人出现了特殊的例外,从前的种种“求不得”,就会在比较之下,变成烧山的神火,扑沙的潮汐。
盛翎变成“类魔种”本是意外,从前他从没有真的变成“魔族”的实感。
如今心中妒火沸腾,扭曲的酸涩嫉恨蔓延在筋络,他头一回清楚地感觉到了体内滋生的魔气。
哪怕在气狠了的情况下,盛翎也做不出任何伤害祈桑的举动。
两人无声地对峙片刻,最终盛翎掌中溢出一团魔气,对准祈桑打去。
祈桑躲也不躲,笃定极了盛翎不会伤到他。
果然,这团魔气擦着祈桑的耳侧,带起一阵疾风,狠狠砸在书房后的墙壁上。
“祈、桑。”
盛翎咬牙切齿地叫了他的名字。
“我一定会好好演这场戏的。”
鲛人海域横空现世,祈桑把千滨府的商玺大人留在了那,这本来就足够令人惊奇。
谁料月神回府当日,不知怎么的,与盛翎又起了争执,两人大打出手,最终不欢而散。
更有甚者传言——
盛翎用的似乎是魔气。
祈桑如今对魔族赶尽杀绝,这件事是人尽皆知的。
自己的下属竟然堕魔,这绝对算得上莫大的丑闻,然而千滨府却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
往好处想,是祈桑不在意流言蜚语。
往坏处想,是不是千滨府已经没有能力压下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了?
还没等外人去试探祈桑的态度。
千滨府就率先发出一则告示——盛翎勾结魔族,已被月神逐出千滨府。
众人哗然,毕竟月神消失的那两百年里,盛翎为千滨府做了多少事,众人是有目共睹的。
如今月神回府不久,便将为他尽忠竭节的下属赶了出去……实在是有些卸磨杀驴的嫌疑。
等到城中传闻愈演愈烈,甚至发展到离谱的程度时,薛氏正式宣布与千滨府割席断交。
哪怕所有人都看见了私底下的暗潮汹涌,但将这件事放到明面上,意义可就完全不同了。
针对祈桑的刺杀愈发频繁明显。
当然,薛氏没指望这些“小打小闹”可以成功,他们只是想消耗祈桑的精力。
他们以为,盛翎离开了千滨府,商玺远在鲛人海域,祈桑孤立无援,迟早捉襟见肘。
事实上,祈桑不仅没有捉襟见肘,甚至很多时候都没发现他们的“刺杀”。
盛翎走的时候,并没有将自己训出来的一干死士暗卫都带走。
那些如影子一般的死士,从始至终效忠的都是千滨府的主人。
盛翎被逐出千滨府的第三月。
一直在休养生息的魔域突然高调传出消息,他们要立新魔尊了。
从前魔尊之位空悬,一是没人敢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二是魔域内的确已经被祈桑杀得青黄不接了。
让相当于只有人族元婴期修为的魔当魔尊,传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有好事者稍微打探了一下消息,得知新任魔尊姓“盛”,渡劫期修为。
几人顿时对视一眼,都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
然而他们以为一触即发的大战并没有爆发。
无论是千滨府还是魔域,都没有主动去挑衅对方。
日月逾迈,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在热热闹闹的春节里,众人却骇然听闻月神遇刺昏迷的消息。
行刺的凶手也抓出来了,交代说是薛氏某位长老的部下。
不明所以的百姓都在指责薛氏背地里害人,上不得台面。
千滨府内,气氛却没那么紧张。
月神寝居,“遇刺”的月神躺在床上,暗卫为他端来了药,他只看了一眼,便让对方将药倒在房内的绿植盆中。
暗卫欲言又止:“殿下,您还打算装多久?这盆绿萝似乎快要被淹死了。”
“不用着急。”祈桑不咸不淡地撇了他一眼,“等薛氏给一个‘交待’,我便会痊愈。”
暗卫心疼月神,也有些心疼绿萝。
祈桑头疼地转移话题:“我让你这段时间办的事,你做得怎么样了?”
在鲛人海域对鲛人王的承诺不是一句空话,他一回来就着手解决这件事。
暗卫条理清晰地汇报工作,基本顺利。
妖魔化鲛人的人在渐渐变少,但根深蒂固的恐惧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解决。
那些见不得光的鲛人买卖,祈桑也因势而动,趁机查封了几个地方。
负责抓捕和售卖鲛人的鲛猎,都被他带到人前斩杀,以儆效尤。
汇报完工作,暗卫似乎还有话说。
“殿下,盛……魔域那里,最近似乎有动作。”
祈桑漫不经心抬了下头,示意他继续说。
暗卫详细汇报了魔族这段时间的行为,“魔域最近一直在挑衅人族,杀了不少人。”
祈桑问:“都杀了哪些人?”
暗卫顿了一下:“薛氏分布在各地的势力,基本上都被魔族侵扰过。”
“挺好的。”祈桑笑了一声,“我们的人呢?”
暗卫说:“也被魔族攻击过。”
祈桑问:“伤亡呢?”
暗卫:“……无人伤亡。”
祈桑好笑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暗卫拱手行礼,旋即恭恭敬敬地离开房间。
祈桑重新躺回床上,目光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窗外。
那里似乎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不管月神先前的行径惹了多少民怨,但他在百姓中的地位还是不可比拟的。
不少百姓自发集结了一条队伍,在薛氏大门前游行抗议。
若聚集在门前的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卫兵,薛氏尚且还能武力镇压。
可百姓偏偏是最打不得,骂不得的“覆舟之水”。
有幸被祈桑挑中的那位长老,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够呛,他敲着拐杖与薛氏族老咒骂祈桑。
顺便表表忠心。
“我派出去的都是死士,怎么可能被他们问出话来?!”
长老恨恨地瞪着地面,仿佛那里躺着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祈桑。
“此子故意泄露假消息,心思深沉,断不可留!”
长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注意到族老望向他时阴沉的脸色。
“好了。”薛氏族老慢悠悠地开口,“我不会让你白白蒙受冤屈的。”
长老总觉得这番话和平时有哪里不一样,被族老黑沉沉的眼瞳一扫,不寒而栗。
“多谢……族老,我定当为薛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薛氏族老很欣慰的拍了下他的肩膀,“你能有这个决心,薛氏定当不会薄待于你。”
长老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没多想。
他连连点头,拄着拐杖,步伐缓缓地转身离开。
在长老看不到的背后,薛氏族老抬手一挥,身后的阴影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满身肃杀之气。
薛氏族老低声对这人吩咐了两句,那人恭敬地颔首,悄无声息地又隐没进黑暗之中。
四周静默。
满是的杀意荡然无存。
薛氏族老刚刚故作慈祥的眼神瞬间消失,他的眼神如同湿地的毒蛇。
“我当然会满足你的心愿……为薛氏,死而后已。”
三日后。
命部下刺杀月神的那名长老横死街头,死状可怖,很明显是为了泄愤。
长老的家人都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他便被薛氏迅速装进棺材里。
在他的葬礼上,薛氏族老看似致辞哀缅,实则字字句句都将刀锋指向千滨府。
千滨府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从棺椁到棺布都是最好的材料。
宗永昌的死太过突然,葬礼上,他的独子宗明远大脑一片空白, 连哭丧的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薛氏族老仍在意有所指地将一切都推到千滨府上, 没注意到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察觉到不对, 薛氏族老缓缓停下动作。
他面对着长老的牌位上香, 前面的桌上摆着贡品和一盏长明灯。
堂内无风,长明灯却飘晃不定。
几息后, 忽明忽暗的长明灯猝然熄灭。
身后传来声音:“继续说呀, 我听着呢。”
少年的嗓音懒洋洋的, 掺杂一点戏谑时, 就显得格外嘲讽。
薛氏族老深吸一口气, 掩下心中的不耐。
他笑容和蔼地转过头, 一副好脾气的长辈模样:“月神,你怎么来了?”
祈桑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狼狈, 而是悠闲地坐在什么东西上面。
可这灵堂内, 分明没有坐的地方……
薛氏族老脸色扭曲一瞬,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
——祈桑竟然,坐在了灵堂的棺椁之上。
祈桑指尖轻敲棺椁的边缘,笑道:“我听闻我杀了个人, 特意过来看看……我杀了谁。”
门上挂着的白布在他身后被风吹起, 他坐在棺椁的边缘, 唇角的笑意与室内灰冷的色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若不是时间和场景都不对,应该会有不少人感慨,见到了月神难得一见的笑容。
薛氏族老拐杖重重地敲击了一下地面, “我知你与宗永昌素有恩怨,但死者为大, 你今日断不该如此放肆!”
祈桑反手用指骨敲了敲棺外的厚椁,感受了一下厚度:“你们找人来刺杀我的时候,怎么没觉得放肆?”
薛氏族老浑浊的眼珠一僵,像是被气急攻心,偏头捂着嘴唇咳嗽起来,借机逃避回答。
“老不死的。”祈桑冷嗤一声,“刚刚还声如洪钟,这会又像是快病死了。”
目前看来,的确是祈桑有问题。
但月神身上总是会有很多蹊跷的地方,前来吊唁的宾客一时间没敢帮衬任何一方。
祈桑盯着色黑如鸦的棺椁,意味不明道:“我打算做更放肆的事,薛弘盛,你想看一下吗?”
宗明远终于反应过来祈桑打算做什么,脸色大变:“你敢——?!”
祈桑哼笑一声,“认贼作父,是非不分。”
他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猛然抬起掌,聚力后狠狠拍在了棺椁上。
厚实的棺椁转瞬四分五裂,露出了里面躺着的宗永昌。
与昂贵的棺椁不同,宗永昌身上穿的依然是他死时穿的那件衣服,残破褴褛。
棺椁炸碎的瞬间,祈桑一身轻巧地从上面下来,两指并拢,挡住了木刺碎片。
边上摆了一串佛珠,祈桑随手勾起,扯断在破碎的棺椁中,散落的佛珠滚在宗永昌身上,像烧红的铁球落进水中一般,发出“滋啦”的声音。
在场的都是人精,怎么会不明白眼前的事是怎么回事。
祈桑口中念出单字诀,用灵力将宗明远拉到自己面前,“好好看看你父亲的尸身。”
宗永昌身上有许多可怖的伤口,但致命的是从心脉一路蔓延到脖颈的黑线。
祈桑按住他的脖颈,压下他的脑袋,强迫他看清楚。
“看清楚了吗?只有被薛氏功法杀死的人,脖子上才会留下这样的伏阴线。”
联想到薛弘盛几次三番阻止自己见父亲最后一面,宗明远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双目猩红,怒气上头就要冲上前找薛弘盛报仇,被祈桑及时点穴定在原地。
“蠢货。”祈桑一脚将他踹翻在原地,眉眼冷酷,“连你父亲都不是薛弘盛的对手,你现在过去,是想提前和你父亲团聚吗?”
宗明远慢慢冷静了下来,绝望地看着祈桑:“殿下……殿下!您能帮我——”
“不可以。”祈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你真把我当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以德报怨,我没那么高尚。”
宗明远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他双拳紧握,用力锤了一下地,绝望地呜咽出声。
祈桑眸光微冷,如有碎冰浮沉。
“今日若我不来,你会怎么办?”
宗明远心脏的跳动突然停滞一瞬。
——他会听信谣言,认为是祈桑杀了他父亲,或许再过不久,就会为薛弘盛尽忠至死。
“……是我愚钝,月神殿下。”
宗明远心中已被愧疚吞没。
“我父亲欠您的,我来偿还,您今日的恩情,我也不会忘记。”
“你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我利用的。”
祈桑微微勾起唇,眼神却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就让宗永昌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多走几年。”
宗明远有些怀疑是自己曲解了祈桑这句话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祈桑冷冷道:“蠢笨至极。”
他推开宗明远,大步朝灵堂外走去。
临走前,他留下一句——
“今日有诸多人在场,只要你不主动找死,薛弘盛就一辈子不可能动你。”
面对全然无辜的少年,祈桑最大程度的善意,也只是让他说出这样一句提醒。
天下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宗永昌灵堂发生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起初还有人不相信,但宗明远自那天起便不再踏足薛氏。
薛氏派去宗府的人也都被客客气气“请”了出来,直接坐实了流言。
薛氏突然传出这么大的丑闻,薛弘盛很快就因为外界和内部的同时施压,“主动”退位让贤。
原本地位尴尬的圣子,就这么顺理成章成为了薛氏地位最高的人,与月神分庭抗礼。
旁人感慨月神此举赔了夫人又折兵,却不知这一切本就是月神的计谋。
每个人,每件事,都是他计谋中的一环。
是夜,月明星稀。
祈桑独自在房间里抚琴。
其实他并不擅长弹琴,磕磕绊绊的,也只能弹出一首最简单的曲子。
有人摘了一朵木芙蓉,从窗外丢到祈桑的桌子上,柔软的花瓣陷进古琴里,乱了琴音。
“好难听。”那人说,“祈桑,你不是说这辈子再也不会弹琴了吗?”
祈桑抚平琴弦的轻颤,宽大的广袖如流云一般曳在地上,像流淌的白雪。
“魔尊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听见这番生疏的话,盛翎沉默一瞬。
没等到对方的回答,祈桑戏谑道:“我记得前两日,魔尊不是才放下狠话,要与千滨府不死不休吗?”
盛翎没有回应这句调侃。
良久后,他沙哑地反问:“……祈桑,我还要演多久呢?”
听见这番类似示弱求和的话,祈桑也无动于衷。
他偏头看着立于月色之下的盛翎,对方身上披着微凉的月色,几乎要融进黑暗之中。
祈桑看了他很久,像是想要确定什么。
但最终他只是垂下眼眸,结果似乎不是他所期望的。
“我以为我的意思很明显了。”祈桑用掌心托住那朵木芙蓉,“演戏不过是借口,我是真的不想要你了。”
盛翎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如果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讨厌我了……”
话未说完,未尽之言却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眼睛微微睁大一瞬,瞳孔里闪过一丝受伤的情绪。
——祈桑将他送的那朵木芙蓉丢出了窗外。
盛翎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为祈桑找借口:“是不喜欢这朵木芙蓉吗?我可以再去山上找,一定会找到一朵更好看的……”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是最讨厌我了吗?”祈桑冷下脸,“为什么现在要缠着我不放,你知道这样很烦人吗?”
他们认识的时间最长,所以祈桑最知道要说什么样的话才能伤到盛翎。
盛翎被出言讽刺到这种地步,脸上依然没有半分恼羞成怒,只是用一种很悲伤的眼神望着祈桑。
他已经完全抛弃了所有自尊,卑微地垂着头,祈求对方施舍给他一抹怜悯:“祈桑,无论要我做什么,无论您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会照做的,别……”
别不要我。
本以为还会得到对方毫不留情的讽刺。
谁料祈桑沉默一会,突然冷嗤一声。
“是吗?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对方语气里的情绪太过复杂,盛翎听不明白,他也不打算听明白。
“是的,我永远会听从您的一切安排……小少爷。”
如果一直装傻,就能一直陪伴祈桑就好了。
祈桑走到窗前,主动靠近了盛翎。
盛翎感受着对方温暖的怀抱猝然将自己包围,他不明白为什么峰回路转,但还是下意识抱住了祈桑:“你……”
刚开了个头的话猝然停住。
盛翎不可置信地垂下头,看着扎进自己心口的那把匕首。
他知道这把匕首——鲛人族圣器,专用来杀死他这这样的“类魔种”。
生命力随着流出的血一并在流逝,盛翎想要说话,几次张口,却只是狼狈地呕出了几口血。
他害怕自己吐出的血弄脏了祈桑的衣服,想要挣脱开,却被祈桑越抱越紧。
祈桑的声音有些听不清晰。
“盛翎,后悔了吗?”
盛翎用力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你会原谅我吗?你会,不再讨厌我吗?”
……他执着的居然只是这个。
晚风中。
盛翎似乎听见一声叹息。
“在今晚沉眠吧。”祈桑说,“我不会再讨厌你。”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自己头上,但盛翎却满足地笑了笑。
旋即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祈桑,让扎入心口的那把匕首插得越来越深。
直至自己魂元碎裂。
盛翎才不甘地松了手。

盛翎的身体彻底消失了, 只留下一缕残魂,还停留在祈桑的周围不肯离去。
祈桑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的东西, 恍惚一瞬, 叹笑道:“何必呢。”
——魔尊印玺。
这是盛翎临死前, 放在他掌心的。
如果可以的话, 祈桑也不想用这么激进的办法杀死盛翎。
他又不是什么冷血杀人魔,能做到亲手杀了陪伴自己很多年的朋友还无动于衷。
早在将商玺留在鲛人海域前, 他就发现天道不仅在针对自己, 连带着那些与自己交好的修真者, 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
盛翎堕魔虽是意外, 但也歪打正着, 平衡了仙魔气。
祈桑本想顺势与他决裂, 好让天道专注于针对自己,没想到盛翎当了魔尊后, 不仅没与千滨府为敌, 甚至反过来想要将印玺送给他。
逼得天道对盛翎的杀意都超过了祈桑。
——千挑万选出来的魔尊,居然想要将整个魔族拱手送人,也不怪天道要气疯了。
祈桑只能提前下手,在盛翎魂元散尽之前藏下一缕魂, 放进钟灵毓秀的山水间, 千百年后应该也能温养出一副躯体。
至于商玺, 他的处境会好许多。
鲛人没办法飞升,不会与魔族争抢气运,天道想杀商玺, 应该单纯只是想公报私仇。
祈桑让商玺留在鲛人海域,实则是想借着那件神器隐匿他的行踪。
缺少鲛族圣器的神器, 哪怕不能藏住整个鲛人族,但想要藏住一个鲛人还是可以的。
等到商玺反应过来……
那时候自己应该已经死了吧。
薛弘盛的倒台没办法让薛氏收敛起自己的狼子野心,他们联合魔族,在背地里搞小动作的频率越来越频繁。
魔族在久久找不到盛翎的行踪后,也猜出来他们的新魔尊大概是遭遇不测了。
祈桑本意不是针对他们,但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就像是他想要对魔族赶尽杀绝。
谢亭珏给祈桑传信的频率从三日一次,到如今薛氏日日都有计划变动。
原本谢亭珏还能抽出些空位,写写在祈桑看来是废话的问候,现在一句废话都没有了。
看完信以后,祈桑用烛火将信纸烧毁。
谢亭珏信上说,薛氏近日总是避开他,找周边十二城城主密谋,恐有阴谋。
算算时间,天道也差不多该下手了。
祈桑随手一挥,将信纸燃烧后的灰烬吹散至半空,旋即灰烬在半空中慢慢消失。
“居然连十二城的城主都参与其中,这次要解决的人还挺多。”
薛氏也没有让他等久,半月后就给他送来一张请柬,邀请他参加几日后的赏花宴。
祈桑将勤俭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觉得上面横七竖八就写着两个字。
宴会的地点设在城郊。
赏什么花?郊外的野花吗?
随手将请柬丢在一边,祈桑打开自己的衣柜,开始思考要不要做做样子,穿点比较正式的服装。
最终他还是选择穿得像往常一样,因为他不会束那些很复杂的头发。
三日后,薛氏派马车来千滨府接祈桑。
侍卫用眼神询问祈桑,需不需要拒绝。
祈桑摆摆手,直接当着薛氏仆人的面说:“薛氏是名门望族,不会出事的。”
薛氏的仆人一句话没说,僵硬地点了点头。
祈桑目光一暗。
——这是人偶傀儡。
祈桑没再说一句话,直接坐上马车。
傀儡人偶面无表情地驾着马车,祈桑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的景色逐渐倒退。
窗外的景色有些熟悉,这里应该离祈桑与谢亭珏初遇的月神庙很近。
阳春三月,密林内部仍有些冷。
倏然,前方传来一道雀鸟短促的叫声,紧接着,它的尸体就从半空中跌至地上。
祈桑猛然发现不对劲,迅速摘下插簪上的东珠,透过窗户丢到湿泞的土地上。
东珠迅速扩散成一个结界,拦住跟在后面的暗卫,也防止后来人闯入这里。
下一刻,车头的马匹倏然发出痛苦的马嘶,驾驶马车的人偶傀儡转瞬爆炸。
车厢因为失控往前冲,透过飘起的车帘,祈桑看见马匹和傀儡被无形之物削去半截身子。
应该是带着杀阵的结界。
祈桑在身边展开一层结界,与杀阵相抵。
二者碰上的瞬间,他身上的结界脆然炸开,人却完好无损地施然进入其中。
杀阵内却是一派姹紫嫣红的场景,不属于这个时令的花绽放得鲜妍。
薛氏新选出来的族长笑呵呵地来迎接祈桑,“殿下,您怎么看起来有些狼狈?”
实话实说,除了插簪上少了一颗东珠,祈桑身上甚至连一丝尘土都没有沾上。
于是他微微一笑,“大概是因为您眼拙,该去治治了,免得传出去辱没了薛氏的名声。”
薛学林第一次与月神正面对话,被怼得猝不及防:“……我们去赏花吧。”
祈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像使唤下人一般使唤他,“嗯,带路吧。”
薛学林恨得后槽牙一紧,为了大局只能忍让,最后默不作声走在前面带路。
席位分布两侧,一人一桌。
薛氏给祈桑安排的座位不是主座,而是坐南面北的次位上,东向位上坐着一个祈桑不认识的人。
祈桑散漫地冷笑一声,偏头看薛学林:“这便是薛氏的待客之道?”
薛学林本就是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闻言只是打个哈哈,便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加上祈桑与薛氏共十四个席位,余下的分别坐着周边十二城的城主。
祈桑走到主座之前,直接狠狠一脚踹翻了矮桌,上面摆着的瓜果酒水瞬间洒了对面一身。
祈桑语调微冷,阴沉地注视着狼狈的诩城城主:“既然你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那就都别吃了。”
诩城城主廖学怫然变色,狠狠一拍桌子,却在下一刻被祈桑掐住了脖颈,脖骨几乎要被扭断。
廖学是大乘后期,修为在人族中已是巅峰,但在祈桑手下,却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薛学林暗骂一声,怕祈桑真的不顾局面杀了廖学,及时出面阻止了最坏的后果发生。
纵然今日他们打算……但祈桑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所以现在暂时还不能撕破脸面。
祈桑望着满身狼狈的廖学,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嘲讽意味拉满。
他重新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主座没了,次座便是首座。
廖学气急攻心,依然没敢让事情闹大,忍气吞声与旁人合坐一席。
他总觉得刚刚祈桑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一样……但是不可能。
此事他们连薛氏的圣子都瞒着。
祈桑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随意地晃动酒杯。
上面缓缓浮现出三个字——“勿取血”。
祈桑不动声色环顾四周,没找到谢亭珏的踪迹,“今日赏花宴,薛氏不请你们的圣子一并前来吗?”
薛学林嘴上说得好听,“近来坊间里有些风言风语,我怕冲撞了您,别便没让圣子来。”
酒杯里的字已经消失了。
祈桑哪能猜不出他们的意思。
是怕圣子出意外,也殒命当场吧。
薛学林抬手命人将奇卉搬上来。
从下人僵硬的动作不难看出,这些也都是傀儡人偶。
不算上不知道藏在哪的谢亭珏,诺大的场地之中,竟只有十四名活人。
十二盆不同种类的花卉露红烟绿,芬芳馥郁,每朵花都盛开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枯萎。
花朵周围笼罩着淡淡的白色光晕,风拂过,花枝仿佛也在轻轻颤抖。
本是群花斗艳的美景,祈桑却猝然皱起眉头。
——这是数量过于庞大,以至于都凝出实质的业或孽。
明知有诈,但祈桑不得不因势而动。
他起身走到这十二盆花前面,抬手触碰了其中一盆花的花蕊。
巨大的怨念灌进脑海,绽放的花瓣慢慢合拢,将祈桑的手指包围在一片柔软中。
柔软的花瓣陡然变成锋利的刀,花瓣的边缘划伤了祈桑的手指。
一滴血就这么悄然流进花蕊中。
祈桑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他觉得有点荒谬,看着依然坐在原位的十二城城主。
“你们将自己城中百姓的气运窃走,锁在了这十二盆花中?”
成神这么多年,但他从不觉得自己和凡人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同。
现在他觉得自己还是小瞧了某些人的劣根性,他可远远比不上他们。
气运牵系魂元,长此以往,魂元衰竭。
一朵盛放的花突然枯萎,祈桑身形微动。
“你们今日找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杀阵发动还需要时间,薛学林不介意说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拖住祈桑。
“祈桑,你知道为什么明明你和圣子都是神,我却非要杀了你吗?”
祈桑直到此刻依然镇定。
他想,谢亭珏可不是神。
谢亭珏是被一群人托起来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思想,就会瞬间被丝线缠绕变成傀儡。
丝线会勒进他的皮肉,直到将他的头颅勒断。
祈桑的沉默在薛学林看来就是不甘。
“祈桑,月神殿下,你插手了太多你不该管的事。”
“哪个世家没有一点龌龊?”
薛学林叹息一般,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却偏要所有人都和你一般清清白白。”
薛学林早就听闻年轻时候的月神殿下年轻气盛,一柄剑恨不得荡尽世间不平事。
成神后似乎收敛许多,但依然触及到了许多世家的利益。
祈桑摩挲了一下指尖的伤口。
“你觉得这样就能杀了我?让这株花的业孽吸了我的血,让我与它们产生联系。”
“当然可以。”
薛学林大声笑了出来。
“因为这是祂——天道的授意。”

每一朵花枯萎,都代表着一部分人的气运消散。
薛学林注意到了祈桑的眼神,不由洋洋得意:“你不是最慈悲无私吗?”
祈桑漠然的眼神从花株转移到他们身上。
“我也不想害那么多人, 他们都是我们的子民。”廖学推开薛学林, 插话道, “只要你主动废去一身修为, 我们就会放过他们。”
祈桑抬手触碰了一下前方,果不其然, 自己被一小块囚笼似的无形结界罩住。
“你也是这么想的?”祈桑看向薛学林, “觉得我会愚蠢到为一群不认识的人赴死?”
在这里废去一身修为, 就算这些人不向他下手, 他也走不出来时那个绞杀结界。
祈桑触碰结界的手稍微用力, 手下便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裂痕。
不过几息, 裂痕迅速蔓延,结界遽然破碎。
“按年龄来说, 你们都是我的前辈。”祈桑握住一块破碎的光尘, “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单纯。”
廖学面色铁青,似乎是没想到传闻中的月神竟然如此冷血。
“想要逼我做出选择,那你们得更努力一些。”祈桑摘下一朵枯萎的花,放在桌上, “你们现在连面对面和我对话的资格, 都需要我的施舍。”
祈桑隔空掐住廖学的脖子, 这次他没有留情,直接下了死手。
然而奇怪的是,看见廖学倒在地上的尸体, 剩下的人却没有半点慌张。
心里划过一丝微妙的诡异,祈桑重新望向代表诩城的花株, 上面果然又有一朵花枯萎了。
身后传来断骨重塑的声音,原本已经没有呼吸的廖学身体抽搐一下,竟然又重新爬了起来。
祈桑瞬间明白怎么回事,“百姓的气运变成了你们的命,这是天道教你们的办法?”
“是。”廖学咳出喉咙里的血沫,“你大可以继续杀了我,直到毁了诩城所有百姓的气运。”
“以杀为引,夺人气运。”祈桑没有继续动手,“天道教你们这种办法,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廖学满不在乎,“天地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本就有一部分人是必然要被舍弃的。”
至于谁该被舍弃,谁不该被舍弃,上位者自有判断。
祈桑不再理会他们,蹲下身,用掌心触碰地面,一块巨大的阵法腾起发光。
与此同时,他身后那十二株花开始枯萎,生命力如抽丝剥茧般迅速被剥夺。
薛学林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祈桑身后的十二株花已经快要完全枯死。
廖学气急败坏,击出一掌想要阻止:“你想一人夺走十二城人的气运!你疯了吗?!”
阵法发出不详的红色光芒。
只有业孽滔天的阵法才会发出这种颜色。
祈桑站在阵法中心,身上的白衣被红光照成血色,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眸中,红色流光照过,不留下一丝痕迹。
“我说过,我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仁慈的仙者,旁人的生死,都与我无关。”
“一遍遍杀死你们太麻烦了,倒不如我先一步夺走十二城人的气运,再一举杀死你们。”
薛学林顾不上尚未完备的杀阵,气急败坏朝身边的人吼道:“杀啊!你们难道真想守着一座死城吗?!”
被祈桑举动震撼的十二城城主顿时如梦初醒,纷纷按照天道教的办法,开始与祈桑争夺十二城的气运。
祈桑能夺走气运,是因为这群人曾让花株吸收过他一滴血,这是开启杀阵的必要条件。
他们想不到祈桑能在没有天道指引的情况下,找到吸收气运的办法,也想不到祈桑居然真的如此冷血,不顾十二城人的性命。
十二城城主分别站在阵法的十二个方位,薛学林站在杀阵阵眼,试图提前启动杀阵。
巨大的灵力流袭向祈桑,炸开的光芒让人睁不开眼,他不得不中断动作,转而防守。
十二城的城主皆是修士,修为最高的廖学有大乘后期,最低的也有合体中期。
祈桑没有用自己的本命法器,而是选了一把未开灵智的法器。
早在来这里之前,祈桑就已经哄骗判命与自己解了本命法器的契约。
今日祈桑是抱着必死无疑的心态来的,他知道判命单纯且一心护主,若让它跟着来,怕是最后要一并魂元消散。
解了本命契约,判命才不会感知道他已身陨。
即便是人族与魔族爆发的最大那场战争,也不足今日这般凶险。
然而在十二城主都使出全力的情况下,祈桑仅凭一人,就挡住了所有攻击。
祈桑心口绞痛,内脏被余波震伤,手背青筋暴起,额头上也渗出了薄汗。
但他面色不改,甚至尚有余力地加大了自己回击的力度,色若月蓝的灵力如同看不出温度的火焰,转瞬就将对面的人烧伤。
有人已经濒临崩溃,掌中溢出的灵力也开始变得不稳定。
他觉得自己没办法战胜这个“怪物”。
天道不是厌恶极了祈桑吗?
为什么要将所有天地气运,都集中在这人的身上……让他成长为这般无坚不摧的怪物。
真的有人能打败他吗?
真的有人能杀死他吗?
众人联手都没办法杀死祈桑,就在他们士气渐渐消退之时,薛学林终于得到了天道的旨意,倏然大喊。
薛学林既畏惧死亡,又被逼得有些癫狂,狂喜道:“杀阵已开!月神——必死无疑!”
天地间风云变幻,黑沉沉的雷云席卷了整片天地,殷殷雷声滚滚而来。
霰雪雨雹,霎时而下,寒如冰窖。
有千雷万霆之势的雷劫,霎时劈在了祈桑身上,他呕出一口血,撑着长剑半跪在地。
看见祈桑狼狈的模样,薛学林大喜,却没注意到对方唇角挂起一丝桀骜的笑。
祈桑半跪在地上,喉间溢出两声沉闷的笑,像是没发现自己此刻危在旦夕。
他薄唇微启,道:“——找到你了。”
在场之人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祈桑突然抬起自己的长剑,狠狠插入地下。
随着他的动作,石地上猝然亮起一个更为巨大的法阵,比起天道设下的杀阵还有过之而不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他们没想到在自己的合击之下,祈桑居然还有余力来做出反抗——刚刚祈桑的精疲力尽之态,只是假象而已。
……所有人都低估了这名天地皆唯一神明的实力。
祈桑内脏似乎被刚刚的雷劫劈碎,每一次呼吸和行动,都让身体发出难以承受的绞痛。
但他只是用腕骨擦拭了一下嘴角血迹,“你们觉得我会毫无防备地来赴宴吗?”
“我说过——”
祈桑眸光里藏着一股狠劲。
“你们都太弱了,没资格做我的对手。”
祈桑今日来此,为的不是送死。
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抓住天道。
天道发现了不对劲,乌沉的云海猛然翻涌起来,想要抢先一步劈下雷劫。
然而祈桑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抽出自己插入地底的长剑。
随着长剑的缓缓拔出,似乎有无形的存在也被一并带出。
祈桑单手掐诀,口中默念法咒,面前无形的存在,逐渐有了形体。
眼前的场景让祈桑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他燃烧自己生命换来了磅礴的灵力。
每一刻他都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但他脸上的笑依然桀骜而张狂。
罡风吹乱祈桑的头发,将他的衣袖和袍角吹得翻飞鼓起。
他一字一顿道:“——你果然不是天道。”
面前的无形之物似乎没有说出人言的能力,被祈桑牵制的同时,只能张开嘴无声地嘶嚎。
祈桑将长剑狠狠地捅到他的心口,“天道”动作可怖,没有五官的脸上依稀可见狰狞的表情。
天上又发了疯似的劈下数道雷劫,尽数落在祈桑身上。
祈桑的皮肉被劈得皮开肉绽,但他的脊骨依然笔挺,握着长剑的动作连一丝一毫的颤抖都没有。
明明是祈桑满身鲜血,生命力已经被燃烧到几近于无,但旁人看来,落于下风的反而是“天道”。
“你如果真的是天道,此战谁胜谁负尚未可知。”祈桑说,“但你偏偏是假的,所以今日——你必死无疑。”
“天道”抓着刺入自己胸口的长剑,稍一动作,就如同被烫伤一般迅速放开的手。
它试图去掐祈桑的脖颈,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怎么也抬不起手。
“天道”不再挣扎,而是张开手臂,像是想要拥抱祈桑。
它没有五官的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五官,这个人祈桑很熟悉——
是孟凝窈。
祈桑的母亲。
祈桑呼吸一滞,旋即表情掺进浸愤怒的情绪,他嗓音冰冷:“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他用力向前刺去,长剑带着踉跄的“天道”,狠狠将对方推倒,死死钉在地上。
“天道”的脸又变成了很多人的模样。
但是祈桑的表情没有再动摇半分,颤抖的手没有半分卸力,一直到“天道”的身形开始破碎。
“天道”不知道人类绝望的情绪是什么样的。
它只知道,此刻祈桑的眼里,它和旁的蝼蚁没有任何区别。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祈桑手中的剑因为承受不了过于庞大的灵力,猝然折断。
原本已经不再挣扎的“天道”,像是看到了某种希望,抽搐了一下身体,又开始动作。
祈桑脸上没有半分慌张,他当机立断,抽出簪发的发簪,用力刺进“天道”的喉咙。
这一次,“天道”终于没有了任何挣扎。
虚幻的身体开始消失,蕴含灵力与魔气的身躯开始破碎。
那个无所不能的“祂”。
——终于消失了。

祈桑手臂颤抖着, 缓缓支撑自己站了起来。
他的额角淌下一行血,划过眼角时,有一些血迹溶进他的眼中, 右眼蒙上了薄雾似的血红。
地上如齿轮般转动的阵法逐渐停了下来。
天雷不再涌动, 乌云还未散去, 天地间变回盘古未开天辟地之时的混沌。
祈桑召回断掉的长剑, 一步一步走向十二城城主。
一滴滴血顺着剑锋流淌到石板上,仅剩半截的剑看起来依然杀气四溢。
自从“天道”出现, 薛学林就从没想过自己会失败。
他以为, 修真者一辈子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更靠近天道, 却没想过“天道”也是可以灭亡的。
十三人合力设下杀阵, 在阵中献祭部分百姓气运, 让天道与祈桑之间建立起联系。
谁知道却反过来被祈桑利用, 反将天道逼了出来。
廖学早在见情况不对之际,就准备转身逃跑, 四周却被天罗地网一般的结界罩住, 谁都没办法离开。
廖学发了疯似的打向结界,但这结界本就是“天道”为了防止祈桑离开而设下的,自然不可能轻易被打破。
他绝望地跪倒在地:“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能打败天道?”
廖学倏然想起什么, 猛然看向祈桑身后——那里摆放着的十二盆花, 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枯死。
十二花株毫无生气的模样, 意味着他们不再拥有额外的命。
也意味着,不出十日,他们手下的城池就会变成一座死城。
薛学林喃喃自语, 不可置信道:“他居然夺走了十二城百姓的气运,那可是几万人的命啊……”
他本以为最坏的结果, 不过是先被千滨府囚禁,等找到解开气运相连的办法后再被杀死,因为祈桑不可能夺走那几万人的气运。
如今看来,他太低估祈桑的心狠了。
廖学崩溃了,他口不择言地开始咒骂祈桑。
“他们!他们都是你的信徒……!你怎么可以要他们的命?你……呃……”
祈桑的剑插入他的脖颈,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想要他们命的人不是我,是你。”
断剑不如原本那般锋利,刺进廖学脖颈时卡了一下,他不得不加大力道,又重新刺了进去。
廖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眼球凸起,里面写满了不甘憎恨。
薛学林自知自己已经必死无疑,但他临死前还想知道一件事。
“薛氏里有你的人。”他干瘦的手抓住祈桑的剑刃,掌心血肉模糊,“圣子——是你的人吗?”
祈桑抽出剑,在白刃剑光割断他的脖颈前,淡声回答:“他不是你们的圣子,也不是我的人。”
剩下的人自然不甘心等死,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攻击祈桑。
随着一个又一个人相继死亡,从前都不曾感受过的绝望让他们放弃了抵抗。
只有一人,临死前说:“十二城百姓皆死于你手,你就不怕未来遭报应吗?”
“如果死了也会遭报应的话。”祈桑语气平静,“那我或许会怕。”
这人还没想明白祈桑的意思,就眼前一黑。
至此,十三人皆死。
环视周围倒了一地的尸体,祈桑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剑掉到地上。
所有阵法都在刹那破碎,结界从顶端开始消失,边缘像被火烧的纸。
等到结界彻底消失,露出了幻境后,这场赏花宴所在的真实场地。
很巧,是他和谢亭珏初遇的那座月神庙。
祈桑很久没来这里了,但这里似乎没什么变化,那颗锡绿树依然郁郁葱葱,花叶繁茂。
他走到这棵锡绿树边上,捻起一片掉在地上的花瓣,摩挲了一下,这片花瓣便如同被倒转了时间一般,重新回到了那朵花上。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克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呕出血,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丝力气。
在控制不住地摔倒前,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
祈桑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是谢亭珏,“我还以为你早就走了。”
“你是故意让结界把我拦在外面的。”谢亭珏伸手避开伤口,擦去祈桑额头上的血,“你不想让我进来。”
祈桑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回答谢亭珏的话了。
谢亭珏扶着祈桑坐下,不断朝祈桑身体里输送灵力,但缺口如同怎么填充也填不满的深渊。
“……你快死了,祈桑。”
“不要再救我了。”祈桑抓住谢亭珏的手,“今日死局,是我为自己设下的结局。”
谢亭珏偏过头,不让祈桑看到自己的表情。
“祈桑,你料事如神,一定给自己留了退路,对吗?”
祈桑没有回答他。
谢亭珏呼吸颤抖,以一种很难过的语气,又问了一遍:“……你给自己留退路了,对吗?”
祈桑垂眸道:“是的。”
“我在鲛人海域留下了魂珠,那里有我的一缕魂,运气好的话,以后我还能重新塑出肉身。”
闻言,谢亭珏一颗心骤然落回原地。
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喃喃道:“那就好,你的运气一向是最好的。”
祈桑脸上有细小的伤口,在苍白的脸上极为明显。
“谢亭珏,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谢亭珏用指尖轻轻抚在伤口上面,很快,那些伤口都被治愈了。
他又把祈桑有些凌乱的头发都拢到耳后,“我都会帮你的。”
赏花宴幻境里的东西都被带了出来,那十二株枯萎的花在中间极为明显。
祈桑说:“你去把那些花株上枯萎的花都摘下来,完整地摘下来,不要伤到叶子。”
谢亭珏依言去做,他刚摘下一朵枯花,同样的位置上就长出了一朵盛放的花,枯萎的枝干和叶子也重新焕发生机。
这朵花周身流光溢彩,谢亭珏只看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
——每朵花似乎都与无数生灵连接在一起。
原先这株花的气运被抽走,所以枯萎。
如今被重新灌注了气运,所以死而复生。
谢亭珏猝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想要去找祈桑。
祈桑靠坐在锡绿树上,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只淡淡说一句:“继续,这是我向他们借走的气运。”
所以他要散去自己的所有气运,还给这些百姓。
他的确一直不是个仁慈博爱的神明,但他并不打算窃取他人的气运。
谢亭珏心口发冷。
刚刚他说祈桑一向运气最好。
如今看来,却变得极为讽刺。
祈桑又重复了一遍。
“谢亭珏,继续。”
谢亭珏内心充斥着违抗的念头,但在祈桑黑灰色眼眸的注视下,他什么也没说。
他又摘下一朵枯花,果然在同一个位置,又重新长出了新的花。
谢亭珏已经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更慢一些。
可没过多久,这十二株花就只剩下一株花上的一朵还未摘下。
他的手在这朵花上停留了一会,还是摘下了这最后一朵。
十二株花都变回了最初的鲜妍模样,甚至比原来更加鲜妍。
与此同时,千滨府内的那盆昙花,却无声无息地枯萎了。
谢亭珏做完一切,回头看了一眼。
祈桑如同睡着一般,靠在花叶繁茂的锡绿树上,掉下的花瓣落在他的衣摆上。
谢亭珏僵立在原地,甚至都不敢走上去。
倏然,祈桑偏头咳嗽起来,疲惫地睁开眼,慢慢看向谢亭珏:“你不过来吗?”
谢亭珏这才如梦初醒。
“……没有,我马上过来。”
谢亭珏一开始步伐有些不稳,有些踉跄地跑到祈桑身边。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看着祈桑。
祈桑叹笑道:“谢亭珏,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谢亭珏扯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您每次想骗我做什么事,就会先夸一下我。”
祈桑没有反驳,细腻如白玉的指尖摸了一下谢亭珏的侧脸。
“回到江都,你要告诉别人,月神是你杀的,十二城人也是你救的。”
“……不。”
谢亭珏嗓音艰涩。
“他们都是您救的。”
祈桑皱起眉头,又咳嗽几下,这次咳嗽后还有鲜血从喉中涌出。
谢亭珏手足无措的想要擦去他唇角的血,可血实在是太多了,他擦得两只手都血淋淋的,依然没擦干净。
祈桑低声说:“你弯下腰。”
谢亭珏依言,却被对方环住了脖子,微微压下身体——
谢亭珏的眼睛猛然睁大。
温热柔软的触感,落在了他的唇上。
这是谢亭珏从不敢奢望,更不打算在此刻得到的吻。
不带任何情.欲色气,甚至全然是离别的悲哀。
谢亭珏一动都不敢动。
他想问为什么,却在下一刻觉得心口绞痛。
祈桑亲吻他的同时,一掌打在他的胸口。
谢亭珏没有还手或者防御,他只是用力抱住祈桑,加重了这个吻。
祈桑推开他,一双眼没有任何别的情绪。
谢亭珏突然觉得大脑有些晕,他感觉自己正在忘掉一些事。
祈桑说:“谢亭珏,你要记得我说的话。”
谢亭珏大脑愈发恍惚,他拼尽全力想要拒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祈桑拿起落在边上的剑,在谢亭珏偏离心口半寸的地方,狠狠刺下。
“——是你杀了月神,你要利用这件事,获得名望,彻底掌控薛氏……你还要善待鲛人族,以及千滨府的所有人。”
谢亭珏恍恍惚惚,他没有仔细去听祈桑在说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去拥抱祈桑。
祈桑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闭上眼,最后说了一句话。
“谢亭珏,不要等我。”
谢亭珏胸口失血,已经站不起来了。
但他还是趴在地上,想要爬向祈桑身边。
可惜不过片刻,他的世界就骤然陷入一片昏暗。
谢亭珏再次醒来,面前站着许多人。
薛氏族人向他询问情况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
锡绿树下,躺着一名少年。
理智告诉自己,他应该憎恨那个人,可是本能却让他只想再去看对方一眼。
薛氏族人迟疑地叫了他一遍:“圣子大人,您伤得很重吗?”
谢亭珏漠然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薛氏族人似乎觉得很奇怪,忍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问。
“不然……您为什么要哭呢?”
谢亭珏眼神恍惚一下,抬手摸了一下脸。
他确实在哭。
但是,为什么?
谢亭珏想不明白。
他想要去看一眼躺在树下的那名少年,可是一道罡风袭来。
对方的尸身被一名戴着银色面具的人带走。
从身边之人的口中,他知道死去的少年叫祈桑,带走他尸身的人叫“商玺”。
有人想要去追。
谢亭珏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阻止了部下。
“让他们走吧。”
谢亭珏走到锡绿树下。
“这是什么花?”
薛氏族人也不知道。
他只能看外形推测,“或许是棠梨花?”
谢亭珏“嗯”了一声。
“在薛氏府中也种上吧。”
他抬手接住一片落花。
在原地站了很久。

月色溶溶, 祈桑骤然从一片虚无中清醒,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刚刚躺在一片芙蓉池中, 池水清浅, 堪堪让他的头发浮起。
夜风吹得身上有些冷, 下一刻, 祈桑身上被披了一件厚实的狐绒大氅。
那人就着披大氅的动作,顺势托住祈桑的膝弯, 将他抱了起来, 用灵力烘干他身上的衣服。
祈桑的确有些冷, 脑海里错综复杂的记忆让他一时间思绪混乱。
他自然地勾住商玺的脖颈, 将脸埋在对方胸口, 只露出半张苍白如玉的侧脸。
商玺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但剧烈的心跳声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窘迫。
他忽然有些不太敢问,祈桑都想起了什么。
祈桑维持原本的动作, 等到身体渐渐回温, 才慢慢道:“商玺,好久不见。”
商玺心跳停了一瞬,低声道:“嗯,殿下, 我们终于又重逢了。”
三万年, 无数日夜。
每一时每一刻, 都在期待这句话。
祈桑问:“我昏迷了多久?”
商玺回答:“二十九日。”
祈桑凝眉道:“那虚灵渊境的出口岂不是早就关闭了?”
“您别担心。”商玺稳稳当当地抱着祈桑,“虚灵渊境内,还有别的出口。”
祈桑想起顾沧焰曾经说过的话, 对方说这里的地形就像一座棺椁。
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你为什么会这么了解?”
商玺身后是芙蓉池的流水声, 凉风吹来芙蓉花香和微冷的水汽。
“当年您死后,我将您葬在了这片芙蓉池中,前面那座月神庙,就是您死时所在的那间庙。”
风动尘飞。
芙蓉池中,波微生。
“每一个进入虚灵渊境的人,都需要跪叩后才可前进。”
商玺拢了拢大氅,确认祈桑身上不会透进一点寒风。
“尽管已经无人知晓月神的名号,但始终会有人跪叩您。”
祈桑大梦初醒,身体还很疲惫。
尽管身子已经暖了起来,但他还是任由商玺抱着前进:“你为什么留在了深海?”
商玺有些委屈:“您知道我寿数尽后尸解成仙,但等我回到这里,发现您的尸身不见了。”
没有人能够进入这里,当时的商玺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他甚至有些自责到绝望。
商玺说:“我知道您留下了鲛魂珠,可等我赶到鲛人海域,才知道鲛人王居然把鲛魂珠给了旁人。”
祈桑知道自己如今死而复生一定是因为鲛魂珠,而将自己养大的人是萧彧。
现在最奇怪的就是,萧彧是怎么知道鲛人海域有鲛魂珠的?
看来从商玺这是问不出什么了。
“都过去了,我已经死而复生了。”
月神时期的记忆和天承门时期的记忆融合在一起,祈桑有些混乱。
“嗯。”商玺想起还没恢复记忆的祈桑,“您之前,很可爱,很乖。”
祈桑身体已经不冷了,便推了推商玺,让对方把自己放下来。
“你再这样说话,我就去找盛翎了。”
商玺讪讪将祈桑放了下来。
祈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看见自己身上穿着弟子服,还有些不习惯。
祈桑问:“当年,我死后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商玺叹息一声,“我到的时候,人人都在传,月神堕了神格,已被薛氏圣子斩于剑下。”
“你应该有所预料。”祈桑拉了拉披在肩上的大氅,“霄晖他后来怎么样?”
“我差点杀了他。”商玺诡异地沉默了一瞬,“但……”
祈桑疑惑地“嗯”了一声,“但是什么?”
商玺别扭至极,有些郁闷:“……但是我发现,您和他的嘴唇上,都有血。”
祈桑:“……”
不知道该说什么。
商玺嫉妒的嘴脸都扭曲了,“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是。”祈桑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了他,“你不在意,所以记了三万年。”
商玺还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我只是有一点好奇,毕竟您向来讨厌与他人有肢体接触。”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祈桑说,“当年在我面前的人,是盛翎,我都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商玺走在前方为祈桑带路,“我很害怕您真的喜欢霄晖,因为他已经死了,您可能会有点难过。”
“你好像总觉得我会喜欢什么人。”祈桑有点奇怪,“情.爱是非常累赘的感情,我如今修得是无情道,并不打算半途而废。”
祈桑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解释一下,他怀疑商玺这三万年来,一直在胡思乱想。
“首先,我从来没喜欢过霄晖,当年那个吻不过是为了窃走他一丝气运……否则我的鲛魂珠温养不出我的魂元。”
祈桑认认真真道:“以及,我当年为霄晖取了一个新名字,你想听听吗?”
商玺下意识点了点头,“……当然。”
“你应当知道我如今这具身体有一位师尊。”祈桑说,“恰巧,他们都叫谢亭珏。”
“他们拥有一样的名字,一样的容颜——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商玺还站在原地消化这个事实。
祈桑已经又往前走了数步,见到他没跟上来,有些不满:“你要在那睡一觉吗?”
商玺这才匆匆走了过去,中途还不甚被绊了一下,“您……您的意思是,您师尊就是霄晖?”
祈桑说:“他们之间绝对有关系,但他如今也没有了记忆,或许还得想办法才能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商玺一想到祈桑等下从虚灵渊境中出去,要对疑似是霄晖的人喊“师尊”,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您可以突然叛出师门吗?”商玺心怀鬼胎地祈求,“哪怕是让我当您师尊,我都、都愿意的……”
祈桑温和的笑了笑,“如果你不能教会我修无情道,我会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无情。”
商玺讪讪闭嘴:“……殿下,您的脾气还是那么差。”
将祈桑带到虚灵渊境的另一个出口,商玺有些不舍:“殿下,我舍不得您。”
“别舍不得我了。”祈桑拍拍商玺的脑袋,“我有事要交给你……这件事希望你能做。”
熟悉的动作让商玺一颗心瞬间软了下来。
他拍拍胸脯,坚定地承诺:“无论是什么事,只要是您交代的,我一定会办好。”
“你永远是我最得力的部下。”
祈桑微微一笑,把商玺迷得晕头转向。
“把盛翎找来,让他去天承门找我。”
商玺:“……”
好熟悉的感觉。
时隔三万年,又被殿下骗了。
虚灵渊境的另一个出口设在海岸边,倒免了祈桑出水时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
祈桑摸了下腰侧,发现一直别在腰际的判命不见了,他左右环顾一圈。
终于,他在一块礁石后面发现了故意露出大半伞柄的判命。
祈桑假装没发现,嘴里还念念叨叨,故意逗它:“怎么办呢,判命不见了,得去换一把本命武器了。”
没走出两步远,就被急吼吼的判命撞了下腰,力道收了许多,但祈桑还是瞬间就被撞倒在地。
“好啦,不会丢下你的。”祈桑拍拍判命的伞面,“你是我最喜欢的本命法器。”
判命不满地张了张伞面,挡开祈桑的手。
祈桑从善如流地重新说了一遍:“你是我唯一的本命法器,我当然喜欢你。”
判命扭扭捏捏动了几下,还是撞了撞祈桑,表达自己仍有不满。
祈桑默然片刻,叹笑道:“对不起,判命。”
判命不动了,专心被祈桑抱着。
“对不起。”祈桑抱着判命往前走,“我当年不应该骗你解除本命法器的契约,但是我知道,如果不解除,你一定会想办法帮我报仇的。”
他如今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顾沧焰要为他们契约本命法器时,判命会那么抗拒了。
判命或许以为,自己如果契约了,就会又一次被抛弃。
判命是个很大方的灵器,变成一个泛着蓝色荧光的小纸片人,亲了亲祈桑,表示自己已经原谅对方了。
祈桑捏住纸片人的脸,突然“扑哧”笑出声。
“但是你后来肯定很不乖,才会被商玺锁了起来,对不对?”
没有五官的小纸片上突然合拢双臂,在祈桑脸上轻飘飘地掐了一下。
祈桑任由对方“泄愤”。
打闹中,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祈桑顿时警觉,拉下抱住自己头发的判命。
判命也配合默契地变成了一把长剑。
回头一看,祈桑戒备的表情顿时松懈许多。
是一袭白衣谢亭珏,和记忆里的喜穿黑衣的“霄晖”不太一样。
突然见到对方这张脸,祈桑还有些不习惯,毕竟在他的记忆里,他刚刚才亲了对方。
思绪一飘忽,他的眼神就不自觉移到了对方的嘴唇上。
谢亭珏被祈桑看得有些不自然,忍不住偏过头,用手抵住嘴唇,掩饰自己的情绪。
祈桑突然反应过来,扶额头疼道:“谢亭珏,你怎么会在这……”
脱口而出的话,他本人并没有在意。
直到再次睁开眼,看见谢亭珏身旁站着的费正青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才猛然反应过来。
祈桑头更痛了,他试图找补,但看着谢亭珏的脸,怎么也喊不出一声“师尊”。
两人相顾无言地对视一会,祈桑率先开口转移话题:“师……咳,费长老,我们走吧。”
费正青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拍了拍谢亭珏的肩膀:“……师弟,你徒弟似乎叛逆了许多。”
谢亭珏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变化,“嗯,无妨。”
谢亭珏迈开脚步。
费正青:“?”
“谢亭珏,你走反了。”
“别去跳海,该回天承门了。”

几人御剑回到天承门前, 祈桑发现谢亭珏一直在望着他。
他以为是自己刚刚大不敬的举动惹恼了对方,匆匆御剑就离开原地。
谢亭珏如同雨打浮萍,召出玄莘剑后, 面无表情地在原地发呆许久。
还是费正青提醒了, 他才御剑启程。
等回到天承门, 谢亭珏一语不发地回到浮雪殿, 费正青则尤为惊奇地拉住祈桑。
“你今日怎的对你师尊这般放肆?”
祈桑在费正青面前会放松许多,“我看出来了, 他应该有点生气, 在岸边一直瞪我。”
“你从哪儿看出来他是在瞪你的?”费正青哭笑不得, “以往你不是总缠着他御剑带你?”
祈桑:“……是这个意思?”
费正青:“不然呢?你师尊成日里把你当个宝贝疙瘩, 捧在掌心都怕摔了。”
祈桑别扭地看了眼浮雪殿的方向。
“我知道了, 多谢费长老。”
费正青向来如老顽童一般, 此刻却正经许多,他顺了顺自己花白的胡须。
“去了一趟虚灵渊境, 回来总觉得你哪里变了, 你在那里得到了什么机缘?”
“机缘谈不上。”祈桑从身旁的花枝上摘下一枝花,“孽缘吧。”
费正青没有多问,离开前在祈桑手中放了一样东西。
祈桑:“这是……?”
“你师尊托我给你的。”费正青说,“他或许以为你现在不想见他。”
祈桑盯着手中的东西。
——这是一枚很漂亮的珍珠。
许久未归, 天承门依旧云缭雾绕。
春意来得迟, 走得也迟, 处处山满春花。
祈桑晃着手中刚刚摘下来的花枝,朝浮雪殿走。
从前他杀死了假“天道”,如今的自己, 却颇得新“天道”喜爱。
对于他来说,天地法则是怎么选出天道的不重要。
只要天道不妨碍他, 世人奉谁为天道都可以。
……当然。
自己能成为那个天道,更好。
等到了浮雪殿,祈桑在各处兜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谢亭珏。
祈桑纳闷了一会,“怎么会呢……难道还有什么地方被我漏了吗?”
不信邪的他又重新兜了一圈,这次他在后院找到了谢亭珏。
谢亭珏芝兰玉树,满身清风地站在树下,淡淡望向祈桑:“怎么了,你在找我吗?”
祈桑奇怪道:“你一直在这里吗?这里我刚刚明明找了呀。”
谢亭珏不自然地撇开目光:“许是你记错了,我未曾离开。”
祈桑眯起眼,语气危险。
“师尊,你刚刚是在躲我吗?”
听见祈桑重新叫自己“师尊”,谢亭珏不易觉地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脸也放松许多。
祈桑本以为谢亭珏会否认,谁料对方竟然在片刻的思索后,缓缓点了头。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祈桑没料到对方会这么直白,“你是我师尊,我怎么会不想见你。”
说着,他将手上甩了一路的花枝递给谢亭珏,“特意摘给你的,师尊。”
许是察觉自己态度太过随意,祈桑又补了一句:“这是我路上遇到最好看的一枝花。”
谢亭珏望着少年掌中那枝花,花尾段的断口很潦草,显然只是随手摘下的,但他并没有拆穿。
祈桑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并没有被看穿后的不好意思,反而笑吟吟道:“如今春盛,花开灼灼,漫山遍野都是最好看的那一枝。”
谢亭珏颔首,接受了对方的歪理。
“怎么会想到为我摘这枝花?”
祈桑说:“我见你房间有一枝放了很久的棠梨花,想着你或许喜欢,就摘了。”
“多谢。”谢亭珏接过这枝花,“恰巧我房间的棠梨花谢了。”
祈桑从大量月神时期记忆里,找出少量天承门时期记忆,“前几日,它不是还好好的吗?”
谢亭珏自然道:“你送我这枝花的时候,恰巧谢了。”
“哇。”祈桑不满,“师尊,你是想骗我每日为你摘一枝花吗?”
“不必。”谢亭珏眼中溢出笑意,“我不喜欢见到花落的模样,所以会让这枝花一直盛开着。”
祈桑哼了一声。
“这还差不多。”
祈桑拿出费正青给自己的那颗珍珠:“师尊,你为什么要送我这颗珍珠?”
谢亭珏说:“托别人给你,若是你不喜欢,我就可以假装不知道了。”
“好聪明哦。”祈桑忍俊不禁,转了转手中的珍珠,“不过我很喜欢。”
谢亭珏耳根微红,干咳一下:“我想用这颗珍珠为你做个发饰……”
祈桑听到关键词,下意识开口:“难道你也要给我做珠链吗?”
谢亭珏沉默一瞬。
“桑桑,谁要给你做珠链?”
“唔。”
祈桑转移话题。
“这珍珠又大又圆,真好看呀。”
“是你那个——”
谢亭珏加重语气,强调道。
“死了很久,对你百般苛刻,让你住在穷乡僻壤里的亡夫吗?”
祈桑有些生气:“我不允许你这么说。”
瞧见祈桑这么维护萧彧,谢亭珏觉得手上那枝棠梨花都不如最初那般鲜艳了。
祈桑认真和谢亭珏解释:“我们桃花村依山傍水,姨姨阿伯人都很好,不是你口中的穷乡僻壤。”
谢亭珏:“……”
“你想解释的是这个?”
祈桑:“不然呢?”
谢亭珏:“那我骂萧彧呢?”
祈桑:“忠言逆耳。”
谢亭珏:“……好的。”
突然觉得,以前一直吃萧彧醋的自己很傻。
如果不是萧彧,那祈桑口中,要给他“做珠链”的那个人,还能是谁呢?
谢亭珏倏然想起祈桑消失的这半个月。
虚灵渊境内危机四伏,可祈桑从里面出来,不仅毫发无伤,还有了很大的变化。
说不出来哪里变了,明明还是同一个人,但言行举止都不如往日那般跳脱率直。
谢亭珏并不讨厌这样的祈桑。
他只是觉得,回来以后的祈桑,有时就像是在透过他望着另一个人。
直至这时,谢亭珏才发现自己年岁渐长,却比少年时更加沉不住气。
“桑桑,你在虚灵渊境中的这半月里,发生了什么吗?”
祈桑笑眯眯的,像藏了什么坏心思似的。
“师尊,如果我说,我见到了以前的你,你相信吗?”
谢亭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偏过头:“我的过去,并没有什么特别。”
祈桑在边上的石凳上坐下,手臂撑在雨花石桌上,“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呀?”
不待谢亭珏开口,祈桑抢先道:“我问你两个问题,你可以选择其中一个回答我。”
明知有诈,谢亭珏还是没能拒绝对方。
“第一个问题。”
祈桑笑吟吟开口。
“……师尊,你是魔族吗?”
谢亭珏瞳孔微缩,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吗?”祈桑很理解似的点了点头,“没关系,我还有一个问题。”
祈桑单手托腮,歪头看着他。
“第二个问题,师尊,你是否心悦我?”
谢亭珏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呼吸也乱了片刻。
他心乱如麻,甚至不敢看一眼故意逗他的始作俑者。
祈桑已经知道两个问题的答案了,但他依然在等待对方的回答。
“你回答以后,也可以问我两个问题哦。”
雨花石桌上落了许多落花,祈桑耐心地将它们拂下桌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亭珏终于开口道:“是,我的确是魔族。”
“好哦。”祈桑面色不变,“轮到你问我了。”
谢亭珏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他坐在了祈桑对面,黑瞳里藏着祈桑看不懂的情绪:“我的两个问题。”
“第一,你从前是否喜欢过什么人?”
“第二,有谁在你心中特别重要吗?”
祈桑半点都没思考,直接道:“两个问题我都可以回答,皆为——是。”
谢亭珏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嘴唇翕动几下,问道:“……是谁?”
“这是新的问题,不过我可以回答你。”祈桑晃了晃自己的发带,“都是我自己哦。”
谢亭珏觉得自己像是从刀山火海中走了一遭,陡然有种绝处逢生的错觉。
祈桑语气自然,声音轻松。
“师尊,没有谁比我自己更重要了。”
无论是哪个时期,祈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谢亭珏像是被这种近乎要剖开真心的氛围蛊惑,还想要追问下去。
然而一只纸鹤落在他们面前,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谢亭珏陡然回过神,逃避似的避开祈桑的目光,拆开纸鹤查看。
半晌后,他说:“师兄在掌门殿等你。”
祈桑起身行了个礼。
“好哦,我现在去。”
见着谢亭珏满脸的不自然,祈桑故意上前拍拍他的脑袋。
“师尊,你欠我的两个问题……先欠着吧,我暂时没什么想问的。”
不待对方有所回应,祈桑转身离开,还不忘背着手朝对方挥挥告别。
谢亭珏刚刚觉得,祈桑与自己之间的距离犹如隔了天堑,有数不尽的模糊时光。
此刻,又因为对方自然到过分的举动,觉得他们两个人曾经有过密不可分的时光。

掌门殿内, 不仅坐着顾沧焰,还有另一人坐在他对面,眉目淡漠地饮着茶。
祈桑随着引路弟子进入大殿后站定, 恭敬行礼, “掌门。”
听见祈桑的声音, 正在喝茶的那人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带着几分打量, 最终没于黑眸之下。
顾沧焰摆摆手,示意祈桑不必多礼。
他向祈桑介绍:“这是潮宗掌门居飞翼, 他与你同修无情道, 今日找他来是想请他帮忙看一下, 你如今无情道修至第几式了。”
像祈桑这般的无情道修, 毕竟是少数。
居飞翼如大多无情道修一般, 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近人情的淡漠气息。
他穿着灰色长袍, 鬓边两抹霜白,外表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
祈桑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吓到, 微微换个方向, 又向居飞翼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晚辈祈桑,今日要麻烦居前辈了。”
居飞翼板正严肃的表情未变,手上却突然发难,倏然将茶杯朝祈桑的方向掷去。
杯中尚余半杯茶水, 朝祈桑那掷去的过程中, 也没有撒出来一滴。
祈桑镇定自若地抬眸, 迅速将自己身旁反扣着的茶杯翻了起来,旋即击向居飞翼朝他掷来的茶杯。
两个瓷杯相撞,其中一个发出不堪重负的碎响, 另一个直直朝居飞翼袭去,直至被后者的护体真气挡住, 这才掉了下来。
居飞翼的大掌稳稳当当握住这个茶杯,垂眸看着茶杯里的东西。
——里面装着自己那个茶杯的所有碎片,以及杯中原本剩下的茶水。
祈桑这个举动甚至称的上有些冒犯,但居飞翼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脾气还挺大。”
祈桑刚做完这么大逆不道的举动,面上却依然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晚辈学艺不精,情急之下没有控制好力道,望居掌门见谅。”
居飞翼漫不经心看了眼顾沧焰,语气里倒没有问责的意思,“你们天承门弟子,不管管?”
顾沧焰也是个极明事理的人,一锤定音。
“我小师侄平日里向来平易近人,脾气好得没话说,若你让他都发火了,必然是你的问题。”
“呵。”居飞翼没生气,只是觉得这话有些有趣,“他脾气好?这倒没看出来。”
祈桑乖乖巧巧站在下方,丝毫没有自己犯了错的自觉。
“你之前和我说,他如今是元婴中后期?”居飞翼对顾沧焰道,“但我刚刚一试,他已经有接近化神期的实力。”
顾沧焰问:“为何会出现这种短时间内实力大幅提升的情况?”
居飞翼条理清晰地举例。
“第一,他在虚灵渊境中得了大机缘,实力突飞猛进。”
“第二,他练了什么歪魔邪道,魔道自然比正道要容易精进。”
刚刚祈桑其实还留手了。
鲛魂珠温养的就是他本来的魂元,随着记忆的恢复,实力也慢慢恢复到从前。
只是他的太上忘情道与无情道虽属同源,却仍有些相斥,以至于功力恢复缓慢。
应该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至渡劫期。
不过,暂时也够用了。
祈桑一声不吭,故作无辜地望望天望望地。
顾沧焰看穿了祈桑的心虚,故作不觉,好笑道:“那许是我家师侄天生聪慧吧。”
祈桑乖乖巧巧点了点头。
居飞翼被无语笑了:“有你这样的掌门,天承门迟早没落。”
“嗯。”顾沧焰半分不恼,笑意如沐春风,“所以还仰仗居兄的剑潮宗多多帮扶了。”
居飞翼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转而让祈桑上前:“上前来,让本尊看看你如今的无情道道行几许。”
祈桑感觉居飞翼的灵力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中流转一圈,最后停在了丹田处。
“嗯?”居飞翼有些疑惑,“我竟看不出你的道行?”
祈桑不知道这些大能对曾经的“月神”了解多少,他担心暴露身份,于是说话很谨慎。
“弟子命格特殊,许是学艺不精。”
居飞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有些责怪:“应当不是我学艺不精。”
祈桑:“……”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顾沧焰见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交谈了一会,出声打破这场闹剧:“那会是什么原因?”
居飞翼说:“看不透他的道行,只能是他如今的无情道等阶比我要高。”
祈桑:哇。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顾沧焰思索道,“你如今已悟至无情剑道九式,比你道行高,却并非无情剑道大成吗?”
居飞翼收回自己的灵力:“或许是只差某个机缘,便能无情道大成。”
祈桑先前一直沉默,这会才主动开口:“居掌门,坊间一直传言的斩情证道,是真的吗?”
“你可以当成是真的。”居飞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我不会这么做,我也不相信只靠一人便能得证大道。”
顾沧焰在一旁笑盈盈地插话:“居兄与他夫人恩爱非常,自然听不得这些话。”
居飞翼并没有反驳这一点,“我自迈入仙途前便与我夫人相识相守,如今我已证明这个论断是错的。”
在此之前,祈桑只觉得居飞翼是个实力高深莫测,脾气却不太好的前辈。
此刻陡然看见对方眼底一抹温情,不免对他改观许多。
祈桑问:“居前辈,若是同修两种功法,两种功法皆登峰造极……会怎么样?”
居飞翼:“帮你自己问的?”
祈桑摇头:“……帮朋友问的。”
居飞翼仿佛看穿了什么,但他没有点破:“若是相生相克的功法,便会不断互相吞噬,直至功力全无。”
祈桑追问:“若是同根本源的功法呢?”
“难道你以为,同根本源的功法,结局会更好一些吗?”居飞翼似笑非笑,“若是不能驾驭两种功法,找到平衡,它们会互相排斥,直至你爆体而亡。”
居飞翼宽厚有力的大掌拍了拍祈桑的背。
“如今还未有人能同时驾驭两种功法……若是你朋友有几分本事,便让他去试试吧。”
祈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多谢居前辈。”
事情已经谈完,居飞翼却仍然坐在原位没有离开。
顾沧焰挑了挑眉:“怎么,还打算留下来吃顿饭吗?”
居飞翼问:“他是谢亭珏的弟子?”
顾沧焰半开玩笑道:“怎么?难不成你想和谢亭珏抢弟子?”
这本就是句玩笑话,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
谁料居飞翼却微微颔首,从座位上起身,走到祈桑面前:“你师尊修沧罡剑道,而你修无情道,他教不了你什么,不如跟着我。”
“居飞翼,慎言。”顾沧焰微微变了脸色,语气终于严肃起来,“我这师弟可是很在意他这名弟子的。”
居飞翼面色不改:“祈桑是人,他有权利做出选择,若是他不肯,我也不会强求……”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
——若是祈桑愿意,那旁人自身也不能强求。
顾沧焰不知道自己这位挚友中了什么邪,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
谢亭珏对祈桑的重视程度,他是亲眼见过的,他从不曾见谢亭珏如此对待过旁人。
居飞翼依然是那句话:“选择权应该交给祈桑自己,他如今应当有自己的思考。”
顾沧焰突然很庆幸今天没有把谢亭珏一起叫过来,他头痛地问祈桑:“祈桑,你愿意随居飞翼一道去剑潮宗吗?”
在顾沧焰心中,这本来是一件毫无悬念的事……他知道祈桑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没想到祈桑居然微微皱起眉,似乎真的在思考这种想法的可行性。
顾沧焰一口气噎住,心提了起来。
他生怕不小心把师弟的徒弟送走了。
其实,祈桑对自己是谁的弟子没有任何要求,万般修为,皆是自己的造化。
甚至从亲疏远近论起来,他更愿意待在谢亭珏身边,只是……
刚刚突然有一种感觉,他如今这个选择会很重要。
短暂的沉默过后,祈桑还是坚持了自己心中最初的想法。
“居前辈,我一直都很仰慕你。”
顾沧焰听到这番话,感觉一口气憋在心口,已经开始想象谢亭珏一人杀进剑潮宗的场景了。
祈桑接着道:“但是我很喜欢天承门,也很敬爱我的师尊,我相信他能教好我,所以抱歉,我不能跟您走。”
这个选择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顾沧焰顿时松了一口气。
居飞翼尊重祈桑的选择,但在临走前,还是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剑潮宗随时欢迎你。”
“多谢前辈,但是不用了。”
祈桑如刚进来时那般,恭敬又疏离地朝他行了个礼。
“我做出什么决定,就不会再改变了。”
居飞翼挑了挑眉,“那我也不做这个恶人了,只是你若得空,可来我潮宗看一看。”
祈桑笑了笑,半开玩笑道:“晚辈日后,定当会上门叨扰前辈。”
居飞翼刚刚捅了个大篓子,惹得顾沧焰的头都痛了起来。
这会他就和个没事人似的,连告别的话都懒得说,甩了甩衣袖,负手就朝外走。
在走到大殿外时,居飞翼注意到拐角处拐过一个身形落寞的身影。
那人一身白衣,黑发简单束起,端的是光风霁月之态,气质却显得有些狼狈。
居飞翼挑了挑眉,认出了那个人。
——谢亭珏。
原来,他们刚刚的所有谈话,都被谢亭珏听到了。
那在祈桑动摇思考,要不要离开天承门,拜入他师门的那段时间,谢亭珏会想什么呢?
居飞翼回头看着毫无所觉的祈桑。
垂眸笑了笑,不再多言,继续离开了天承门。

自从那日掌门殿与居飞翼发生了“争执”, 顾沧焰就对这人抱有十万分警惕。
而居飞翼也不负众望,原先半年也来不了一趟天承门,现在基本上半月一趟。
每每来到天承门, 还总挑祈桑在后山练剑的时候, 左一句“你很适合修无情道”, 右一句“若你是我的弟子”。
不傻的弟子都看出来居飞翼想收祈桑当弟子, 一时间不知道该心疼谢亭珏,还是该羡慕祈桑。
祈桑起初还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 后来一听居飞翼要来, 只能憋屈地躲进房间。
顾沧焰以前不知道, 自己这位至交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现在知道了, 晚了。
有时候谢亭珏和居飞翼同处一室, 他都担心这两人会打起来。
他们打起来倒是无所谓。
但是,天承门危矣。
终于, 在居飞翼不懈的努力下, 谢亭珏在某日议会结束时,叫住了居飞翼。
顾沧焰绝望地闭上眼。
天承门,命休矣。
居飞翼施施然回过头:“谢仙尊,找本尊有什么事吗?”
谢亭珏语调没什么起伏, “居飞翼, 不管你是什么心思, 离祈桑远点。”
居飞翼鬓边两抹霜白,搭配上他不苟言笑的表情,姿态放松, 身上却透出一股不容违抗的威压。
“放心,我不会再和你抢弟子的……我比你更懂得如何教导他修无情道, 你没必要这么防备我。”
“我并不担心这一点。”谢亭珏默了默,“如果,他真的愿意跟你走,我不会反对。”
“嗯?”居飞翼这会才是真的有些诧异了,“如果你不是担心我欲收祈桑为徒,那你今日为何要对我说这番话?”
谢亭珏说:“祈桑很在意自己的修行,你如今几次三番来妨碍他,让他很难办。”
居飞翼心中泛起淡淡的荒谬感,“只是因为这个?”
谢亭珏强调:“这对他很重要。”
居飞翼惊叹不已:“你只担心自己徒弟能不能修道,却不担心他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师尊?”
谢亭珏不欲与他多聊,转身离开前,道:“当年是他选择了我,如今选择权依旧在他身上。”
谢亭珏没心思在这里多待,脚步不停,转身离开时袍角微动,背影挺拔。
相似的场景不免让居飞翼想起一些有趣的往事,“谢亭珏,你修沧罡剑道,无情道的剑诀你教他尚有余力,三式之后的心诀,你拿什么教他?”
夕阳斜下,薄暮东风紧。
从前谢亭珏在其他人口中,都是强大而靡坚不摧的存在,此刻面对居飞翼这番轻飘飘的质问,却陡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谢亭珏停下脚步,回过头冷漠地看着他。
“他是我的弟子,我当初既想好要收他为徒,便会做到我自己的责任。”
说完,不待居飞翼有所回应,谢亭珏大步离开掌门殿。
“呵。”居飞翼语气似有微讽,对顾沧焰道,“你们门派的霄晖仙尊,当真有意思。”
顾沧焰已经彻底无话可说了,“我师弟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
居飞翼不怎么喜欢谢亭珏,连带着这种嫌弃一并转移到了顾沧焰身上:“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顾沧焰微笑:“……”
他装傻:“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居飞翼看着手中的杯子,回想起祈桑那日出彩的表现。
“这么多年,我好像一直忘记问你,当年谢亭珏知道你与妙玥仙尊——也就是你和你们师尊的事时,是什么反应?”
提及亡妻,顾沧焰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温柔,“当年我们皆已学成出师,谢亭珏并没有很抗拒这件事。”
本来是件很温馨的事,居飞翼却冷哼一声:“呵,果然他当年就有这个苗头了。”
顾沧焰想要为自己的师弟辩解一下:“不是的,我师弟应当是比较敬爱我和师尊,才会尊重我们的选择。”
居飞翼面无表情:“所以这就是他对自己弟子心怀不轨的理由?”
顾沧焰:“……”
顾沧焰:“哈哈。”
居飞翼闭上眼,都不敢想祈桑在天承门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祈桑如此聪慧,应当早就发现自己师尊对自己心怀不轨吧。
像祈桑这样心软又心善的少年,定当成日里都在为此纠结,甚至惶惶不安吧。
居飞翼越想越觉得谢亭珏不可理喻,连带着看自己这位至交都不顺眼了。
他拂袖而去前,冷哼道:“你们天承门还当真是一脉相承的尊师爱徒。”
顾沧焰什么也没做,只是缅怀了一下亡妻,就被劈头盖脸一通骂。
“……?”
居兄,你晚上最好睁眼睡觉。
谢亭珏的一番“警告”还是有用的,至少自那之后,在祈桑练剑时,居飞翼不会再出来晃来晃去了。
祈桑挑了几个好时机,在后山一干弟子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从元婴期到合体期的“渡劫”。
本来在勤勤恳恳日挥三千剑的一干弟子:谁在渡劫?哦小祈师弟啊那没事了……不对,渡的是合体期的雷劫??
自从祈桑发现,现在的天道特别好说话以后,就托祂按正常流程劈了自己。
反正也劈不死,只是会受伤而已,就当是淬筋锻体了。
自此,祈桑多了很多比他年长几十到几百岁不等的崇拜者。
他们都想知道虚灵渊境内究竟有什么机缘,竟能让人短时间内连越这么多境界。
祈桑随便找了个借口躲开他们的“盘问”,独自回到房间才松了一口气。
他开始思考盛翎怎么来的这么慢,明明走的时候就已经叫商玺通知过了。
祈桑正在“心心念念”盼着盛翎来时,突然听见门派中弟子交谈,说是谢仙尊抓到了一只混进天承门的魔族。
祈桑:“。”
不会这么巧吧?
祈桑抱着侥幸的心理走到戒律堂,看见被五花大绑依然不老实的盛翎,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原本盛翎就算被铁链锁缚,依然游刃有余地对待谢亭珏的攻击。
盛翎察觉到主仆印记有些微微发热,余光一瞥,一眼看见了人群前的祈桑。
他故技重施,想要假装被谢亭珏打成重伤。
谁料对方更胜一筹,抢在盛翎装模作样之前,就收回了自己的攻击。
盛翎假摔到一半,不得不强行稳住身形。
祈桑站在原地,想了很多种办法,该怎么把盛翎救出来。
终于确定了最终方案,他想往前为盛翎求情,脚步却怎么也动不了。
——谢亭珏抢在他开口之前,将他定住了。
谢亭珏对围观的弟子说,此魔族行事诡异,要由他来单独审讯。
紧接着,又冷淡地问那群看热闹的弟子,“今日的训练都完成了吗?三日后的疏竹堂考核由我来出,不合格者需罚入后山修行台一月。”
在场弟子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迅速如鸟雀散开,惊恐之状溢于言表。
祈桑察觉到束缚自己的禁锢消失,刚上前一步,就被谢亭珏用眼神制止。
“桑桑,人多口杂,切记不要乱说话。”谢亭珏说,“我知道他是为你而来,审讯完他,我会让他完好无损地回到你身边。”
谢亭珏都这样说了,祈桑还能说什么。
他用眼神示意盛翎不要乱说话,后者嘴上自然答应,但心里想什么没人知道。
祈桑一步三回头,对于盛翎不信任让他总觉得对方会在下一刻就把他所有事情一兜子全都爆出来。
理所当然的,祈桑的“在意”盛翎被谢亭珏看在眼里。
明明上次分开的时候,祈桑对盛翎还要更疏离冷淡一些。
所以……
祈桑都想起来了吗?
谢亭珏语气淡淡:“桑桑很在意你。”
盛翎冷嗤一声:“还用得着你废话?”
谢亭珏没有再与他做口舌之争,带盛翎进入戒律堂后,后者微微使力,便轻松解开了锁缚自己的锁链。
谢亭珏见到对方泰然自若地解开锁链,也丝毫不感到诧异。
“你是故意被我发现的。”谢亭珏语气笃定,“你今日,本就打算要来找我。”
盛翎打了个响指,刚刚束缚他的那些锁链,便全都破碎成齑粉。
“不算蠢。”盛翎说,“我今日来,是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戒律堂内自有乾坤,谢亭珏将盛翎带入的暗室,不会有其他人进入。
盛翎随手一挥,面前的审讯桌上就多出一卷画卷,画作被合了起来。
盛翎伸手示意了一下:“打开看看?”
嘴上是这样说,但他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写着“不打开也无所谓”。
从前谢亭珏与盛翎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所以盛翎带给自己的这卷画卷,一定与祈桑有关。
这么想着,谢亭珏陡然觉得面前这卷轻飘飘的画卷变得沉重起来。
谢亭珏慢慢展开画卷。
画上之人他很熟悉,正是祈桑。
画上的祈桑与如今有细微的不同。
五官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周身的气质却明显成熟稳重许多,眉眼之间也多了几分淡漠无情。
泛黄的古朴画卷上,祈桑穿着一身类似祭祀的服饰,身后的背景也很熟悉。
——正是人皇的宫殿。
古往今来,能有资格作为大祭司,站在人皇宫殿里的修士屈指可数。
其中唯一一个面容不为众人所知的修士,便是第一位人皇选出的祭司。
谢亭珏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画卷的边缘,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破坏了这份画卷。
“桑桑已经恢复记忆了,对吗?”
盛翎没有隐瞒:“是。”
谢亭珏沉默不语。
“你很羡慕,也很嫉妒。”盛翎叹道,“你现在一定在想,为什么你没能更早认识殿下,对吗?”
谢亭珏依然保持沉默,因为这是他没办法反驳的事。
盛翎按住画卷,“如果我告诉你……你与殿下,早在三万年之前相识了呢?”
谢亭珏表情微变,暴露了他内心不平静的事实。
盛翎的手指移到画卷的角落,那里写着一行字,字迹有些褪色,但尚且看得清晰。
——“去年此时,花灯如昼。”
谢亭珏在心中一字一顿地念出这句话。
这是……他的字迹。

这张轻飘飘的画卷, 在这瞬间,倏然被赋予了无比沉重的重量。
谢亭珏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很久,直到盛翎将画卷抽走, 他才回过神。
盛翎眉梢微挑, 将卷起来的画卷朝谢亭珏晃了晃, 挑衅似的勾起嘴角。
“在你想起所有事之前, 它还属于我……仙尊,要明抢吗?”
虽然商玺让自己把画卷给谢亭珏, 但无论是给谢亭珏送东西, 还是听商玺的话送东西, 这两件事在盛翎心里都是同等的耻辱。
盛翎依然打算送, 因为他知道这背后多半是殿下的吩咐, 但他不打算这么轻松地让谢亭珏拿到画卷。
面对盛翎的挑衅, 谢亭珏的态度出离地平静:“你认识我。”
在双萝镇,谢亭珏一直用的是萧彧的脸, 盛翎当时没认出来他并不奇怪。
“当然。”盛翎语气难掩嫌恶, “若你只是殿下如今的师尊,那我只会觉得你痴心妄想,肖想你根本配不上的人……可你偏偏是他。”
为了骗过天道,祈桑当初那一剑又狠又深。
盛翎温养出新的魂元不过百年, 世间早已没有了月神的传说, 但他从商玺口中听到了那段往事。
明知追问下去, 也只会让这件事变成一面镜子,照透他所有的卑微与低劣。
但谢亭珏还是忍不住,想要问清楚自己与祈桑的一切过去。
谢亭珏坐在审讯位上, 没有审讯者该有的沉着冷静,反而因为盛翎口中那个未知的答案, 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焦躁意乱。
盛翎满意地欣赏谢亭珏的狼狈模样。
尽管他知道当年祈桑的死不一定与谢亭珏有关,但他还是会怨恨这人没能护好祈桑。
但凡气运稍差一毫,鲛魂珠都有可能永远也温养不出祈桑的魂元。
……如此这般,这世上才是真真正正没有了月神的存在。
留于世人口中的,便只剩下“堕神”的恶名。
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祈桑”这个词代表的含义是“祝福”。
“如今仙门百家林立,凡间信徒不胜枚举。”盛翎说,“但你们如今所有的荣光加起来,都不及殿下当年的分毫。”
如今的修真者根本没办法想象当年的月神有多么受人尊崇,办一场生辰宴,就可以收到足以买下一座城池的生辰礼。
盛翎嗓音淡淡的。
“但是你毁了这一切。”
谢亭珏忽然预感到,自己会后悔问出这一切,但他却如同着了魔。
明知真相会撕开痂口,露出血淋淋的过去,依然僵立在原地,想要听到接下来的话。
盛翎一字一顿道:“你杀了殿下。”
“殿下独自一人揽下所有罪孽,成全了你未来百余年的光风霁月。”
戒律堂的密室常年布业,阴气森森。
在这里待得越久,寒冷的感觉就越明显。
谢亭珏手脚冰冷,脸上霎时失去血色。
盛翎没有亲眼见到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商玺的只言片语中,他依然看见了一段触目惊心的往事。
没有人比盛翎更了解祈桑了。
祈桑少时病弱,每日都需要用许多名贵药材熬成苦汤喝下。
这段经历让他很讨厌生病,也很讨厌受伤——因为这会需要喝药。
祈桑从小就怕疼,被绝症折磨得睡不着时,他会故意坏脾气地赶走下人,然后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悄悄哭。
小少爷以为周围所有人都被他的坏脾气吓跑了,其实盛翎每晚都会站在窗外守着他。
那时候的盛翎无能为力,他以为等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就有能力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可是祈桑还是死了,为了争回属于自己的命格,魂元消散。
明明熬过了那么疼的绝症,小少爷却选择了一种更疼的死法。
他甚至不忘利用自己的死,为鲛人族铺了一条坦途。
谢亭珏双目猩红,按住额角的手微微颤抖。
他知道自己一定忘了什么,但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想不起来丢失的这段记忆。
“你以为殿下恢复记忆以后,还会像以前一般,对你毫无芥蒂吗?”
盛翎语气无悲无喜,甚至还带着淡淡的怜悯。
“——殿下如今一定恨透你了。”
戒律堂内暗不见天日,唯有一盏永不熄灭的火光照亮暗室。
谢亭珏如同一座沉默的石雕,迟钝缓慢道:“盛翎,把画卷留下来。”
盛翎“呵”了一声。
“我以为你会很在意我刚刚那句话,怎么,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殿下对你有师徒之情吗?”
“居飞翼要收他为徒,桑桑没有走。”谢亭珏自言自语一般,“桑桑他……并不打算离开天承门。”
谢亭珏又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话,像是想要强调,也像是某种自我暗示。
他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可悲。
——正是因为连自己都不确信,所以才会反复强调,试图骗过自己。
盛翎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无所谓地将手中的画卷放在桌上。
“祝你早日恢复记忆,希望你到时候还如现在这般自信。”
祈桑不知道那天那两人都说了什么。
只是自那日起,谢亭珏便独自在后山的禁地石室里闭关,谁都不见。
石室内缺乏光线,常年阴暗潮湿,只有石室深处有一张光秃秃的石床。
因为灵气滋润,又时常有弟子打扫,所以石室内倒还算干净洁无尘。
石室中不知日月轮转,谢亭珏只能从祈桑来找他的次数,大致推测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半月余。
最初祈桑并没有来找谢亭珏,偶尔几次前来,也都是问一些有关剑法的事。
因为祈桑悟性高,哪怕隔着石室的门,也能很快领悟剑法。
后来祈桑似乎是发现了不对劲,来找谢亭珏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隔着石室的门,说的第一句话也从求解剑道,变成了问他什么时候出去。
面对祈桑的质疑,谢亭珏只能用沉默来回答。
原本谢亭珏只是打算让自己在这里冷静一下,但随着时间待得越久,逼仄的环境就让他愈发胡思乱想。
他有时候听着祈桑的声音,会担心自己打开石室的门,却发现祈桑如盛翎所说,眼底有对他的厌恶。
后来,祈桑终于不来了。
谢亭珏闭上眼,努力平复心中的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软弱,因为一句话而患得患失,贬低甚至厌弃自己。
望着被自己挂在石壁上的那幅画,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画中仙摄走心魄的书生。
书生是假书生,画中仙却是真的画中仙。
又是半月余,石室外突然又响起脚步声。
谢亭珏猛然睁开眼,在辨别出这脚步声不属于祈桑后,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
“谢亭珏,你不在闭关。”
隔着石室的门,顾沧焰的声音不威自怒。
“你还要在里面待到什么时候?”
谢亭珏语气仍是平常那副云淡风轻的调子。
“师兄,我只是闭关,不是死了,不必这么着急。”
顾沧焰噎了一下,在石室外深呼吸一口气。
“谢亭珏,我们认识多久了?”顾沧焰说,“你遇到事情就会在这间石室独处,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谢亭珏在石室内微微皱了眉,“我并不常来这里,师兄,你在说什么?”
他并不常在禁地闭关,只在祈桑下山前,他有一次拿闭关这件事当做过借口。
顾沧焰自知失言,哑然片刻。
谢亭珏抬手解开禁地的禁制,让石室的石门缓缓向两边移开。
石室外的光线有些刺眼,让谢亭珏不由微微眯起眼。
“师兄,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吗?”
顾沧焰没料到自己此来的目的没有达成,反而被对方问出了话。
他不欲多言,目光在石室内环视一圈,忽然停在不远处的石塌上。
空荡荡的石室内,一旦出现别的什么,就会变得很显眼。
一卷摊开一半的画卷落在石塌上,借着照进石室内的日光,依稀可以看出彩墨画卷上的人披罗戴翠,纷华靡丽。
顾沧焰陡然变了脸色,他大步走向石塌,想要拿起那幅画卷仔细查看,却被谢亭珏先一步拿走。
谢亭珏自然发现了顾沧焰异常的态度,他语气平静,掺杂些许怀疑。
“师兄,有什么问题吗?”
顾沧焰视线落在谢亭珏的身上,旋即又看了眼那副已经被重新合拢的画卷。
向来温润而泽的谢掌门,此刻语气难得的严肃:“谢亭珏,这幅画卷,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无论是祈桑还是盛翎,他们的身份都不方便告诉顾沧焰。
谢亭珏做了一个违背宗门的决定,默了默,只道:“闲逛时,偶然所得之物。”
意思就是,走路上捡的。
一个敷衍到简直把顾沧焰当傻子的借口。
顾沧焰见自己的师弟摆明了不想告诉他这幅画卷的来历,不免有些头痛。
“师弟,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一件事。”
谢亭珏“嗯”了一声。
“我看情况回答。”
“……”
顾沧焰无语。
“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感觉自己哪里不正常?”
谢亭珏礼貌询问:“比如?”
顾沧焰也很客气:“比如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这下轮到谢亭珏疑惑了。
他礼貌地问:“师兄,是你疯了吗?”
确认谢亭珏如今的状态还算清醒,顾沧焰稍微放下了心。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觉得我很奇怪。”顾沧焰道,“师弟,你还记得我和你师……咳,师嫂成婚第二年的那件事吗?”
这件事距离现在大概有一千多年的时光了。
谢亭珏回忆了一下,没想起有关这段时间的记忆。
“你直说吧,是那年你和师尊做的哪件事?”
顾沧焰假装没发现谢亭珏话里的调侃意味。
“当年某个镇子惹了水妖,一夜之间死了半数镇民,我们前去捉妖,误入一座水下宫殿,你还记得吗?”
这件事有些耳熟,但记忆里并没有这个片段。
谢亭珏道:“我不记得发生过这件事。”
顾沧焰没有丝毫意外,他本也没觉得谢亭珏会记得这件事。
“水下行宫的主人不在,我们误打误撞进入了一间密室,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幅画。”
谢亭珏握紧了手中的画卷。
顾沧焰说:“这幅画上的人并没有被画上面容,但有一种独属于鬼魅的吸引力。”
“你是被这幅画影响得最严重的那个人,你要将这幅画带回天承门。”顾沧焰淡淡道,“我和你师嫂当时都没发现你的异常。”
他们当时应该注意到的,向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谢亭珏,怎么可能如此在意一幅画。
“我当时觉得这是画灵,那座镇子死的人也都是它杀的。”顾沧焰说,“但我又觉得很奇怪,画灵为什么要待在海底?”
深海里的潮气、海水,都会腐蚀它的本体。
顾沧焰现在想来,依然觉得有些荒谬。
“你却和我说,这不是画灵,而是画中仙。”
因为是画中仙,所以海水不会腐蚀它的身体,潮气无法晕染它的笔触。
“谢亭珏,你知道你将这幅画带回天承门后,发生了什么吗?”
谢亭珏眼神凝重,这段记忆对于他来说很陌生。
哪怕顾沧焰说了这么多,他也没有任何印象。
“你坚信这幅画中有真仙,发了疯似的要找到画中的神仙。”顾沧焰道,“你变得偏激固执,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幅画。”
石室顶部有一滴水顺着悬柱落了下来,滴在地上时发出“啪嗒”的声响。
谢亭珏垂下眉眼:“……后来呢?”
“后来……”
顾沧焰叹道。
“你亲手烧了这幅画。”

当年祈桑还没有来到天承门, 整座山都是终年不化的漫天大雪。
画卷被烧毁后,谢亭珏又变回了世人所熟知的霄晖仙尊,唯独忘了有关这段时间的所有记忆。
顾沧焰看过焚烧画卷的那个铜盆, 里面的确有这幅画的灰烬。
灰烬仿佛还带着海水的湿咸气息。
日光暖不透石室深处。
谢亭珏问:“我为什么要烧了画?”
顾沧焰当时的确是焦虑急躁的, 但过了这么多年, 他已经能很坦然地面对这件事了。
“你自己都不记得,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顾沧焰低声笑了,“我倒更想问你, 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那幅画?”
若只是因为被“画灵”蛊惑, 顾沧焰觉得谢亭珏还不至于被蛊惑那么久。
谢亭珏淡淡笑了声:“若我说, 这幅画中真的有画中仙, 你相信吗?”
“我不信。”石室外有一片灵湖, 顾沧焰走到潋滟水色旁, “因为当初你将那幅画烧毁后,我留下了它的灰烬。”
谢亭珏随他一起离开石室, 灵湖旁树木簌簌, 荡来一阵清凉的风。
“那灰烬中并无半分灵力。”顾沧焰接着道,“无论是我以为的画灵,还是你觉得的画中仙,都不存在。”
本以为自己这番话, 可能会让谢亭珏心情郁郁, 但对方只是微微摇头。
“师兄, 你怎知不是早在我烧画前,画中仙就已经离开画卷了?”
顾沧焰摆明了不相信,但没有直接反驳, “这么说,我还得治你一个私放妖灵的罪名?”
“那还是算了。”谢亭珏垂眸笑道, “我还想继续当桑桑的师尊。”
提及祈桑,顾沧焰的眸光也柔和许多。
“师弟,你可不能这样啊。”顾沧焰半开玩笑,“你不能又想当祈桑的师尊,心里又念念不忘你的画中仙。”
谢亭珏向来将祈桑视为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此刻却反问:“为什么不能?”
顾沧焰用一种“没想到我的师弟是个人渣”的表情看着谢亭珏,后者忍俊不禁。
如今正值春浓,霞色暖光洒落。
春花争艳,本不是夏花的时节,但后山灵湖中灵气浓郁,含苞的菡萏也早早就盛开了。
“帮我拿着。”谢亭珏将手上拿着的画卷递给顾沧焰,“我去湖中心摘一枝芙蕖,送给桑桑。”
顾沧焰笑骂:“到底谁才是掌门?成日使唤我,顺手得很啊。”
谢亭珏没有理会对方,踩着一路铺向湖心的石板路,不多时便走到了湖中亭内。
芙蕖灼灼,簇拥溢香。他没有着急摘下,而是精心挑选开得最艳的那一枝。
徐风吹过,日头暖融。
顾沧焰察觉自己的手腕被丝绦扫了一下,便随意地垂眸看向画卷。
原先被系起的丝绦不知何时松了开来,檀香木的画轴垂落下来,让画卷的内容露出了一角。
他以为自己清楚画卷上所绘的内容,但在看清这一角所显露的丹青后,还是陡然色变。
这幅画与他记忆中的内容,并不相同。
他记忆中那幅画,画中人的脸是模糊的,而这幅画,却被人用细腻的笔触描绘出了画中人的眉眼。
其实只露出了眉梢到眼角的小半张脸,但画中人冶艳到极致的眉眼并不常见。
……尤其是对方那双清莹秀彻的桃花眼。
几乎能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记住这一双明丽漂亮的眼睛。
顾沧焰不自觉加大握紧画卷的力道。
直到手腕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才骤然回过神。
谢亭珏手中握着一枝荷花,娇嫩的粉红与他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
他走到顾沧焰面前,好似什么都没发现:“师兄,怎么了?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顾沧焰刚刚还惊疑不定,此刻终于确信了。
——谢亭珏是故意解下画卷丝绦的。
“你当真是信任我啊。”顾沧焰咬牙切齿,“此事非同小可,你就这般随意透露给旁人?”
听他的语气,不像是担忧祈桑或许是混进天承门的“镜妖”,反而在责怪谢亭珏随意将这件事透露给“旁人”。
“如今天承门上下,我能信任的‘旁人’,也就只有师兄了。”谢亭珏微微一笑,“桑桑尚不知晓此事,还请师兄帮忙隐瞒。”
顾沧焰觉得自己今天就不该来这一趟。
“我今日来,是以为你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在寻死觅活……现在看来,该是我想死了。”
谢亭珏礼貌地劝了一下:“别死。”
顾沧焰假笑一下,不计较对方的敷衍:“你随我来吧,我将当年的画卷残烬给你。”
谢亭珏仔仔细细收好画卷,随芙蕖一并握在手中,“我要先回浮雪殿一趟。”
“算了。”顾沧焰说,“我直接托人带给你吧。”
想都不用想,等谢亭珏回了浮雪殿,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画中仙”,怎么可能还愿意出来?
落日如熔金。
芙蕖香远,染透纸张。
谢亭珏提前将画卷收了起来。
许是因为心虚,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祈桑,在回浮雪殿时,他隐匿了自己的气息。
谁料刚踏进门,就看见祈桑蹲在墙角。
祈桑手上捏着一根狗尾巴草画圈圈,正在逗两只小妖兽。
雪兽跟着祈桑画圈的动作转来转去。
曜兽则故作高冷地蹲在一边,实则在等雪兽玩好,就换自己上去玩。
沉迷在栗子糕和小粉果的可爱中,祈桑竟没发现谢亭珏在自己身后站了许久。
直到一阵淡淡的芙蕖香飘了过来,祈桑才警惕地回过头。
祈桑戒备的神色卸下许多:“师尊,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叫你了。”谢亭珏面不改色地扯谎,“你没听见。”
说着,谢亭珏将手上的芙蕖递给他:“后山灵湖摘的,你喜欢芙蕖吗?”
祈桑手上拿着的那根狗尾巴草也没放下来,蹲在地上,抬起另一只手接过芙蕖。
轮到曜兽玩了,狗尾巴草却不动了,惹得它不爽地开始磨牙。
等了一会,却发现祈桑和谢亭珏聊起来了,它怫然大怒,愤怒地迈着短腿跳起来,一口咬下一片芙蕖花瓣。
祈桑望着缺了一片花瓣的芙蕖,愣了几刻:“……我竟不知,曜兽一族喜食芙蕖?”
他拎着栗子糕的后颈皮晃了晃,确定对方在吃完花瓣后没有任何不适,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粉果看到曜兽两口一片花瓣,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哒哒哒”跑过来张开嘴,示意自己也要吃。
祈桑略有些为难,毕竟这是谢亭珏送给自己的。
送礼的人还没走,礼物已经快要被分食完了,这总归不太好。
向来乖巧的小粉果看出自己让祈桑为难了,绝对不会像曜兽这个恶霸一样非要吃。
它乖乖巧巧闭了嘴,又开始围着祈桑转圈圈,时不时蹭蹭他的手。
祈桑心一软,想着再扯一片应该也没关系。
低下头一看,却发现手上那朵芙蕖不知何时又少了一片花瓣。
祈桑:“?”
又是哪个恶霸。
在周围找了一圈,最终在一大团野草后面,发现捧着花瓣正在咬的小纸人形态判命。
原来是恶霸二号判命。
少一片也是少,少三片也是少。
祈桑直接揪下一片花瓣,喂给了小粉果。
雪兽接受投喂。
高高兴兴嚼吧两下。
嚼吧嚼吧嚼吧……
难吃得直愣愣倒了下去。
祈桑“抢救”了一下,终于让小粉果重新活了过来,同时他在心里默默记下——
【雪兽,不可食芙蕖。】
【曜兽,可食芙蕖。】
祈桑又拨开那团野草,发现判命躺在荷花瓣里睡着了,他施了个避风术,防止判命随花瓣一起被吹飞。
嗯,还可以记。
【判命,懒鬼一个。】
一枝芙蕖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了,祈桑干脆摘下花瓣,准备全都喂给曜兽吃。
他想,栗子糕一定会很开心的。
曜兽硬着头皮吃了一片,皮毛都竖了起来。
其实很难吃,但吐出来有损曜兽大王的威风。
曜兽勉强吃下一片,在发现祈桑还有意投喂剩下的花瓣后,它十分识时务地学雪兽“当”一下躺了下去。
装死有损威风。
但不装死就真的死了。
祈桑熟练地“抢救”好曜兽,将刚刚心里记下的话默默划掉,换成了——
【曜兽,不可食过量芙蕖。】
至此,这枝芙蕖上面只剩下一片花瓣了。
祈桑盯着这一片花瓣,还是讪讪看了眼谢亭珏,夸赞道:“很美。”
谢亭珏自然不会和两只小妖兽计较。
“明日灵湖中应当会有新的芙蕖绽放,到时候我再为你摘新的过来。”
祈桑晃了晃手上光秃秃的芙蕖杆,“多谢你呀,师尊。”
谢亭珏望着对方一如既往毫无芥蒂的笑容,这段时间积攒在心中的阴郁、低沉,都烟消云散了。
就在他准备开口时,门口突然传来动静,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两人朝浮雪殿大门望去,发现一只羽毛雪白的鸟正在啄门口的柱子,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谢亭珏给门口的结界开了个口子,“是师兄的灵宠,我托他给我送点东西。”
祈桑“嗯”了一声,若是仔细看,可以发现他此刻微微皱着眉,似乎有让他极为不解的事情。
白鸟叼着一个巴掌大的锦囊飞了进来,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当年那幅画卷的残烬。
因为已经是一些残烬了,谢亭珏并不怕被祈桑看见。
他接过锦囊,正准备放入自己的须弥芥子中,却被祈桑按住了手臂,制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祈桑的语气有些奇怪:“师尊……这个锦囊,你可以打开给我看一下吗?”
谢亭珏不明所以,但既然是祈桑的要求,还是照做了。
锦囊打开的瞬间,祈桑陡然变了脸色。
那表情太过复杂,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某种不易察觉的期盼。
被烧成尘灰的画卷轻飘飘的,只是拉开锦囊袋口的动作,带起的风就让一层浮烬扬了起来。
黑色的微尘荡出锦囊袋口,浅白日光的照耀下,这层薄灰就特别显眼。
祈桑下意识伸手抓住这层浮灰,让掌心都沾上星星点点的黑色。
他没有嫌弃灰烬脏污自己的手掌,反而将那只手用力握紧。
因为情绪不稳定,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自从虚灵渊境回来,谢亭珏第一次见到祈桑这么大的情绪起伏。
谢亭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握住祈桑的手,低声安抚。
祈桑闭上眼,深呼吸了几口气,终于慢慢平复了心情。
谢亭珏迟疑地问:“……桑桑,这个锦囊有什么问题吗?”
祈桑嗓音艰涩:“锦囊没有问题。”
“……是这捧灰烬中,有萧彧的残魂。”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祈桑望着掌心沾上的黑色尘灰, 慢慢道:“我以为他最后一缕魂已经在宁安镇消失。”
谢亭珏心绪复杂,没有说任何话。
祈桑逐渐冷静下来,“师尊, 这是什么?”
谢亭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多年前, 我与师兄师嫂下山除妖, 曾在海底发现一幅画卷……”
经过短暂的纠结,谢亭珏将盛翎给他那幅画从须弥芥子中取了出来。
“当年那幅画上之人没有面容, 如今这幅画上, 画着你。”
这幅画祈桑并不陌生。
祈桑展开画卷, 上面画的内容很熟悉。
他在还没恢复记忆时, 就在双萝镇的海底行宫见过这幅画。
祈桑瞬间就想明白了。
这幅画定然是盛翎那日带来的。
当时祈桑还在猜测, 也不知道盛翎和谢亭珏说了什么, 才让后者找了“闭关”这样的烂借口来逃避与自己见面。
祈桑想通后也不扭捏,直截了当地问:“谢亭珏,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早在双萝镇时, 谢亭珏就大概能猜出祈桑与“堕神”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猜出来和说出来,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谢亭珏喉结上下滚动两下,终于还是开了口:“我知道,你是万年前陨落的那个月神。”
这个身份早在去虚灵渊境之前, 就已经只剩下薄薄一层窗户纸了。
祈桑知道定然不只是因为这个。
“还有呢?他应该还告诉了你一点别的事吧。”
谢亭珏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说, 你当年的死是因为我。”
祈桑挑了挑眉:“你信了?”
谢亭珏没有说话, 用沉默来代表回答。
祈桑抬手弹了一下谢亭珏的额头。
“你傻呀,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谢亭珏眼中燃起希望:“所以不……”
“当然不是你。”祈桑慢悠悠补充了一句,“当年的你们, 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谢亭珏从没有见过这般模样的祈桑,他忽然有些能想象到当年意气风发的月神了。
“修真史上记载你屠尽十二城。”谢亭珏嘴上说是询问, 但他心里的答案很明显,“……是真的吗?”
祈桑笑眯眯地看着谢亭珏:“是真的还是假的,到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还能为一个死去三万年,早就被世人所遗忘的陨落神明沉冤昭雪吗?
承诺是一件很重的事情。
谢亭珏没有随口给出承诺。
望着祈桑无所谓的表情,谢亭珏忽然有些不敢想象当年对方都经历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问:“我们当年……是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祈桑说,“非要说的话,我们是所有人眼中的宿敌,不死不休那种。”
祈桑将锦囊接了过来,仔细感受里面的残烬,的确有萧彧的残魂……但说不出来是什么,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谢亭珏看着祈桑如此在意萧彧的模样,心里头一次没有冒出酸意。
他脑海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让他的心脏忍不住剧烈鼓动起来。
“桑桑,盛翎记得当年的事。”谢亭珏抿了抿唇,“为什么独独我忘记了?”
祈桑假装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将手中的锦囊带子重新系好。
“不知道呀,可能是你不想记得了,所以就忘了吧。”
谢亭珏从祈桑的态度中,明白自己的猜测的确是真的。
——自己的失忆的确与祈桑有关,并且对方如今不希望自己想起那些事。
“为什么?”谢亭珏低声问,“为什么唯独要让我忘了这些事,你当年很讨厌我吗?”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陡然坠入虚无的谷底。
过了三万年,祈桑忽然又在现在的谢亭珏身上,看到了当年霄晖的影子。
“我不讨厌你。”祈桑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谢亭珏吗?”
这个哄人似的语气祈桑对霄晖很常用,但对谢亭珏从未有过。
谢亭珏有些失措,只能匆匆摇摇头。
谢氏家族历史悠久,似乎祖上也曾有过荣光,但随着后人墨守成规,这份荣光也渐渐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
谢氏人人亲缘浅薄,族人间亦是互相防备,谢亭珏的父母自他有记忆起,便不知所踪。
“谢亭珏”这三个字,从前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代号。
祈桑走到墙角,将正在芙蕖花瓣上酣梦的判命托了起来。
判命被他的动作惊醒,纸手拍了拍纸脸,晃晃悠悠飘了起来,趴在祈桑的肩膀上继续睡。
祈桑一边笑着拍了拍判命,一边回答谢亭珏。
“你如今的姓名、尊号,都是我当年为你取的,若是我讨厌你,就不会这样做了。”
祈桑一句话,就让谢亭珏心中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
谢亭珏问:“如果你今日没有发现,这幅画的残烬上有萧彧的残魂,你会告诉我这些事吗?”
“不会。”祈桑没有半点犹豫,“你如今过着自己的生活,没必要再牵扯进几万年前的往事里。”
“这些事于我而言,不是牵扯,也不是麻烦。”谢亭珏很认真,“哪怕这段记忆是苦果……只要与你有关,我也想吞下苦果,想起来。”
其实,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千滨府和薛氏都不复存在,已经没必要隐瞒的必要了。
祈桑稍稍思索一会,随意道:“嗯……好吧,我可以将你的那份记忆还给你。”
谢亭珏问:“我需要怎么做?”
祈桑拍拍他的脑袋:“你把头低下来就好。”
谢亭珏顺从地将头低了下来,然而祈桑还是不太满意,直接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的上半身又拉下来些许。
直到两人平视了,祈桑才满意地松开手。
谢亭珏半弯着腰,两人有些不明白祈桑这个举动的意思,“桑桑……”
祈桑见到对方一脸茫然的模样,笑眯眯解释:“当年我窃走了你的一丝气运,顺便将你与我有关的记忆一并带走。”
谢亭珏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支吾一下:“要怎么做?”
“我知道你的本体是狐狸。”祈桑忽然提及此事,“你们狐狸吸食人的精气都是从口中,因为那是人体防御最薄弱之处……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谢亭珏反应过来,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下意识就想要后退,但被祈桑一把拽住。
祈桑故意与谢亭珏对视,又水又纯的眼睛像是一潭春池。
“我当时是怎么做的,现在就要怎么做。”
谢亭珏陡然睁大眼睛,呼吸都急促几分,他眼睫微翕,内心纠结,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违背自己意愿的拒绝话语。
下一刻,正在故意逗谢亭珏的祈桑身子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茫然。
他觉得自己嘴唇上爬上一样东西,伸手摸了一下,发现是手脚并用,正趴在他嘴唇上的判命。
判命被扒了下来,站在祈桑掌心的时候,还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愤怒模样。
他操纵着小纸人的身体,先用一条手臂指着祈桑,晃了晃再换了个方向,指着谢亭珏。
紧接着愤怒地在祈桑掌心跺脚,两条手臂交错,比了个大大的叉。
饶是谢亭珏听不懂它的意思,此刻也看明白它的手势了。
判命不希望他和祈桑有……咳。
祈桑哭笑不得,刚把掌心抬起来,准备和它说什么,判命又是“啪”一下往前一倒,贴在了祈桑嘴唇上。
祈桑:“……”
祈桑又一次将判命扒拉了下来。
这一次,他让小纸人与自己隔了一点距离,避免再一次被判命偷袭。
祈桑看着都变成红色小纸人的判命,耐心地安抚道:“别担心,我本来也没打算真的亲到呀。”
谢亭珏在一旁听得心里五味杂陈。
刚刚期待值拉得太高,这会闻言,忍不住遗憾地“啧”了一声。
祈桑缓缓抬起头:“?”
刚刚是不是有谁,发出了什么死动静?
判命被祈桑骗了很多次,但它每次依然选择无条件相信祈桑。
它操控小纸人一直在谢亭珏身边转圈圈,试图用行动告诉对方——我会一直监视着你,永远!
谢亭珏从灵湖带来的芙蕖东喂雪兽一口,西喂曜兽一口,此刻花茎上只剩下可怜巴巴一片花瓣。
祈桑将这一片花瓣也扯了下来,按在谢亭珏嘴唇上,然后身子轻轻前倾,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芙蕖的香气萦绕在两人的鼻尖,谢亭珏看着祈桑清明到没有任何欲.望的眼睛,依然忍不住为对方的举动神魂颠倒。
他闭上眼,试图催眠自己,他得到的是更单纯的一个吻。
有一团无形之物透过花瓣,进入他的口中。
旋即祈桑的身子微微后退,花瓣也随之掉了下来,在花瓣掉落的瞬间,谢亭珏眼睁开了眼。
祈桑语气平静:“谢亭珏,咽下去。”
谢亭珏依言将口中之物咽了下去,如一块没有温度的冰在喉咙中化开。
融化的瞬间,谢亭珏的脑中顿然出现许多陌生的片段。
有时是自己站在一株棠梨花树下,有时是他静静地靠在门框上,看着屋内坐着的人。
坐在屋内的人一身月白色长袍曳地,乌黑的长发后垂着错彩镂金的珠链。
谢亭珏还想起来,城郊月神庙的锡绿树下,对方那带着血腥气的一吻。
再之后的记忆,就陡然被切断,变成了一片虚无。
祈桑微微歪头。
“都想起来了吗?”
谢亭珏先是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我只想起来与你有关的一切。”
祈桑有些遗憾,但并不意外。
他当初只带走了谢亭珏与自己有关的记忆,那些不因他而消失的记忆,自然不会被想起来。
祈桑捡起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芙蕖花茎,光秃秃的花看起来有些可怜。
他朝谢亭珏晃了晃花茎,“以后还要我叫你师尊吗……师尊?”
两种极端的身份在谢亭珏大脑中天人交战,最终谢亭珏选择遵从本心。
他略显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可以吗?”
祈桑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当”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
两个人同时回头看,发现是从掌门殿飞来的那只白雀鸟。
白雀鸟只有一对黑豆的眼睛里,居然被他们看出了惊吓的目光。
祈桑默了默,缓缓看向谢亭珏:“……应该不会被掌门知道的,对吧?”
谢亭珏没有说话:“……”
祈桑有些绝望:“你说话啊谢亭珏。”
谢亭珏:“……白雀鸟会记下这件事,等回到掌门殿,就给我师兄看。”
祈桑:“……哈哈。”
没事的,只是要完蛋了而已。

连带着祈桑的心也怅然若失。
谢亭珏拍拍祈桑的肩膀, 最终也只能苍白地安慰了一句:“别担心,我师兄只会觉得是我胁迫你。”
祈桑勉强被安慰到,接过谢亭珏手中卷起的画卷, 展开后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写这句话?”
顺着祈桑手指的方向, 谢亭珏看见了自己当年写的那行字。
——“去年此时, 花灯如昼”。
谢亭珏慢慢道:“我刚到千滨府的时候, 你并不信任我。”
祈桑并不否认这一点,“商玺刚来千滨府时, 我对他亦是这个态度。”
“我知道, 你的一切防备都是源于重视千滨府。”谢亭珏说, “但那时的我, 没有现在这么想得通。”
“所以你当时打算做什么报复我?”祈桑若有所思, “窃取千滨府机密给薛氏?”
“都没有。”谢亭珏摇摇头, “我只是忤逆了你的意思,在花朝节那日没去城郊……”
若是被当年的月神殿下发现, 一定怀疑谢亭珏会不会在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 窃取了千滨府的机密。
甚至当年多疑又心狠手辣的月神殿下,很有可能会将谢亭珏打得半残丢回薛氏。
当然,现在祈桑已经不会怀疑谢亭珏对千滨府有“不轨之心”了。
毕竟,千滨府早就不在了。
浮雪殿内处处植满棠梨花。
长风吹过, 落了人满头的雪色。
两人一同前往自己的寝居室, 有一段路可以同行。
谢亭珏说:“那一日, 你和商玺去花朝节,其实我有跟在你们身后。”
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虫豸,因为内心的嫉妒与愧疚, 他甚至不敢仔仔细细看一眼祈桑。
对方身上的轻松惬意,是在他面前不曾有过的。
事情过去太久, 祈桑已经有些记不得了。
“当时我们身边有很多花灯吗?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你不记得了吗……也是。”
谢亭珏将祈桑耳畔翘起的碎发抚至耳后。
“当时你和他站在一起,周围都是花灯,所以并不觉得花灯明亮。”
祈桑忽然想到一点,“若你当时跟着我们的话,你和我们一起误入凌云寺了吗?”
“凌云寺?”谢亭珏语气疑惑,“不曾听过这个地方。”
祈桑有些遗憾:“好吧,我本来还想你或许能知道一些有关阿符的事。”
谢亭珏偏过头,什么都没说。
祈桑又晃了晃手中的画卷,以及线圈挂在手指上的锦囊。
“那为什么画的残烬里有萧彧的魂元,这你总归知道了吧?”
谢亭珏依然是微微摇头:“我不记得这些事了,桑桑。”
祈桑眯了眯眼,一眼就看出谢亭珏有所隐瞒,但他没有拆穿。
“那你要早点想起来哦,萧彧啊……他可是我如今最重要的人了呢。”
两人行至分岔口。
祈桑将画卷还给了谢亭珏。
谢亭珏接过后,率先转身。
他背对祈桑,平静答道:“好,我会想起来的。”
回到房间独处之时,谢亭珏终于无法再维持自己勉强冷静的表情。
他坐在黄花梨桌前,表情几度变换,晦暗不明。
其实他想起来的事,远比祈桑想象中要多。
甚至直到此时,他依然在断断续续想起某些记忆,大多是些杂乱的片段。
有长夜漫漫的古寺,桃花烂漫的梨园。
漫长的记忆纷至沓来,最终定格于一把闪着寒芒刺进胸口的刀尖。
“凌云寺,阿符……”
谢亭珏慢慢念着这个名字。
谢亭珏是三万年前的霄晖,也是三万年前的阿符。
更准确来说,“阿符”只是谢亭珏碎出的一缕魂。
因为记忆残缺,有些事他尚且捋不清楚。
谢亭珏只记得祈桑死后,自己失去了有关对方的记忆,浑浑噩噩过了很多年。
忽然有一日,在薛氏的朝拜中,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许多陌生的回忆。
凌云寺,桃花渡。
一盆不会凋谢的昙花。
当然,那盆不会凋谢的昙花,在祈桑死后就迅速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不过片刻便枯萎。
见到昙花凋谢,便知月神已死。
心中再无念想的阿符,便寻了一个满月之日,抽出匕首自尽了。
阿符死后并没有魂归天地。
反而让破碎的魂元离开了凌云寺,重新回到了谢亭珏身上。
比起阿符为什么会是自己碎出的魂元,谢亭珏反而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
当初在宁安镇时,萧彧魂碎的瞬间,连接他与祈桑的“寻踪”也在同时碎裂。
“寻踪”碎裂,是因为有人的魂元发生了变化,当时他以为是巧合……
但若不是巧合呢?
既然阿符可以是谢亭珏。
那萧彧……有没有可能也是?
因为欲.望的加持,这个猜测在他心中不断膨胀,直至让他自己都几乎要坚信,这就是事实。
为什么那幅画卷中会有萧彧的残魂。
有一个猜测在他心中呼之欲出。
不待他想通。
一只传音纸鹤从开着的窗户中飞了进来。
谢亭珏终于从混乱的思绪中脱离而出。
他揉了揉眉心,顺手敲了一下纸鹤。
纸鹤自动展开,一道水镜般透明的光屏展开,露出顾沧焰面无表情的脸。
顾沧焰冷冷道:“谢亭珏,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是为什么吧。”
谢亭珏:“不知,你要说什么事?”
不管对方要说什么,先装傻就好。
顾沧焰:“……”
混账,难道还要我复述一遍吗?
顾沧焰被谢亭珏这刀子一样的嘴怼得哑口无言,不得不把训诫换成更温和的劝说。
毕竟,他骂不过自己这位师弟。
顾沧焰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更柔和一些。
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谢亭珏,你还记得你徒弟修的是什么道吗?”
谢亭珏“嗯”了一声。
顾沧焰勉强松了一口气。
“你既然清楚,就别害他。”
“师兄,你太高估我了。”谢亭珏手指抚摸了一下画卷,“他一心求道,旁人是没办法动摇他决心的。”
于祈桑而言,所有人都是旁人。
或许只有萧彧,曾在他心中有过地位吧。
顾沧焰见过太多,因爱上无情道修而郁郁寡欢的人了,他从没想过自己师弟会是其中之一。
“你倒不如助他早早修成无情道,也好早日断了自己念想。”
谢亭珏笑了一声,当年的月神殿下太上忘情道大成,依然有无数人对他趋之若鹜。
可见道修本身对人的吸引力,和他修不修成道是没有关系的。
谢亭珏说:“我已向居飞翼传信,询问他无情道的有关事项。”
顾沧焰好笑道:“他向你要徒弟你都不给,怎么会告诉你这些?”
“没关系。”
谢亭珏嗓音平静。
“他不给,我就灭派夺宝。”
明知对方只是在开玩笑,顾沧焰依然真情实感地觉得无语。
当初妙玥怎么会收了这么个惊世骇俗的人为徒?
顾沧焰说:“居飞翼如今应当没什么能教祈桑的了,你只能另辟蹊径了。”
居飞翼本人都说,他如今的道行已经不如祈桑了。
谢亭珏问:“师兄,有何高见?”
顾沧焰想起之前和居飞翼的谈话,半开玩笑道:“你不如试试民间流传的方法——杀夫证道?”
“听起来很好用。”谢亭珏面无表情,“但你有人选吗?”
因为戳到了他的伤心事,谢亭珏甚至连尊称都不喊了。
顾沧焰又不说话了。
确实,找出个愿意被杀夫证道的人不难,但是有资格被“杀”的,还真一个都没有。
自己这位师侄每日想的不是历练就是凡间五谷,身边也有不少人对他有好感……
不知为何,他的儿子貌似也被算了进去,真是怪哉。
不过这些人的心意,祈桑就当没发现。
别说影响自己的无情道了,怕是来个无情道,都得被他影响了。
“算了,小辈自有他们的福分。”
顾沧焰不再多想,面色稍稍严肃地提起一件事。
“你和我说实话,小白刚刚和我说你们……在门口……唉……那是怎么回事?”
光天化日。
世风日下。
怎么回事?
谢亭珏默了默:“我们不小心摔了一跤。”
顾沧焰:“……我看起来很像傻子吗?”
谢亭珏想不出借口了,直接断开连接,眼不见为净。
面前的水镜消失。
顾沧焰的声音也断了。
刚刚顾沧焰的话虽然是开玩笑,但真的让谢亭珏生出几分想法。
如今的确没人有资格被杀夫证道,但曾经有一人有资格。
——萧彧。
谢亭珏望着平铺在桌上的画卷,慢慢摩挲纸张,将记忆中没想通的事一一关联起来。
顾沧焰说,他曾经将一幅同样的画卷烧成灰烬。
自己当时这么做一定有原因。
是什么原因呢?
谢亭珏感受了一下锦囊里的那片残魂,发现与自己有着微妙的联系。
——果然。
阿符,萧彧,霄晖。
都是由谢亭珏本人魂元碎出的碎片。
可他本人在三万年以后,如何让魂元回到三万年前,完成这次轮回?
谢亭珏的目光再次落在画卷上。
他点燃摆在一旁的蜡烛,托着烛台,将燃烧的火焰触上画卷。
火苗跳动,但画卷安然无恙。
这一次,谢亭珏更加仔细地检查了这份画卷,发现里面有一道诡异的咒法。
没有任何恶意,锈钝地运转着。
世间咒法,万般解法。
但施咒人的心头血,是万能的咒引。
谢亭珏没有半点犹豫,抽出桌案边放着的短刃,缓缓划开自己胸口皮肤,引出心头血。
心头血滴落在画卷的空白处,晕染开时,像一朵梅花盛放在雪地中,成为画中人的陪衬。
画卷中的咒法开始运转。
谢亭珏感觉一阵剧痛,他的意识开始飘忽不定,记忆也变得断断续续。
曾经在还没有恢复记忆时,他无数次想过,如果他就是萧彧,就好了。
但现在发现自己就是萧彧,他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因为他发现,其实祈桑并没有那么在意萧彧,不然就不会没发现萧彧与谢亭珏之间的相似。
所谓的“最喜欢”萧彧,也只是用来方便拒绝别人的借口罢了。
感情这种事是最强求不来的。
当初的阿符,霄晖,包括现在的谢亭珏。
他的每一个魂元,都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不约而同喜欢上了祈桑。
祈桑目标明确,永远都明白自己需要什么。
他从没有为任何一个人的爱慕而驻足过,因为那些于他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明知不能强求……
谢亭珏在最后失去意识前,依然紧紧握着画卷的边缘。
——可是,我还是想强求。

里面有一条色彩艳丽的锦鲤,正在推着一颗类似珍珠的珠子玩。
谢亭珏走过去敲了敲琉璃盏, 语气略带警告意味:“若是再把水盏撞碎, 就把你丢出去。”
锦鲤好像能听懂, 不再推着珠子游来游去。
这是当年祈桑从凌云寺里带出来的锦鲤, 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死得只剩下这一条了。
谢亭珏隔着琉璃盏, 望着那颗鲛魂珠。
“三万年了, 桑桑, 你还不醒过来吗?”
画卷上的咒法开启后, 他并没有直接成为萧彧。
而是从阿符的人生开始, 循着轮回又活了三万年。
阿符死后几年, 作为薛氏圣子的谢亭珏,先是慢慢想起了凌云寺的事。
在发现阿符只是一缕碎魂时, 他很轻易地就能猜到, 自己同样是碎魂。
当时的他想着,反正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烂的结果了,便寻了个日子,殉剑铸出了玄莘。
果然, 他的意识从另一缕碎魂身上苏醒。
这具身体同样是深渊里的混沌物种, 没有任何身份和社会羁绊, 可以让他无所顾忌地等待祈桑。
然而商玺像条狗一样,寸步不离地待在鲛人海域,守着祈桑的鲛魂珠。
其实也可以理解, 盛翎死了,祈桑死了, 千滨府也被推倒,商玺没发疯已经让他很意外了。
谢亭珏知道鲛人的寿命不足以支撑他熬过这三万年,便等商玺失去消息以后,才去鲛人海域带走了祈桑的鲛魂珠。
不过……谁知道商玺不是死了。
在得知祈桑的鲛魂珠被人带走了,商玺差点和当时的鲛人王打起来。
谢亭珏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施施然带着祈桑的鲛魂珠定居在了桃花村。
因为知道未来的祈桑一定能重新活过来,所以这三万年的等待倒也不显得漫长。
谢亭珏手指水面碰了下水面,最终只是让一道灵力透过水面,轻轻撞了一下泛着莹润光泽的鲛魂珠。
“早些醒来吧。”谢亭珏轻声道,“镜中三万年,镜外三万年……我已经,有些想你了。”
他连想念都不敢夸大其词,生怕给对方造成负担。
春山苍苍,春水漾漾。
桃花村依山傍水,村民都能自给自足。
因为祖辈都是邻里邻居,走动间日亲日近,桃花村的氛围很和谐。
然而某日,却有一人兀然搬来这里,长得和话本子里的谪仙似的,人也话少。
不过村里人和他并不亲近。
他们只知道这人名叫萧彧,将自己的居所建得有些偏远,像是在刻意避开与人交流。
可是,既然不想与人交流,为什么要搬来桃花村?
众人见他气度不凡,便知他定然另有身份,也不敢贸然拜访。
直到萧彧搬来后两个月,才被对方主动敲响了门,衣着朴素的男人提着礼,挨家挨户地拜访。
徐丽秀是个热心肠的,她一眼就看出对方面色不自然,非常不习惯这种看似热闹的客套。
她笑容柔婉,语调是水乡女子特有的温柔。
“小萧,住在我们这儿不需要这么多礼节,大家逢年过节聚一聚,也就熟悉了。”
其实萧彧并不在意自己与村民的关系怎么样,他本就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萧彧只是担心,未来祈桑回来了,会被这种尴尬的氛围影响。
——他记得祈桑在意这些人。
面对他人的善意,萧彧性格使然,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别扭地“嗯”了一声。
“多谢,改日我再携礼拜访。”
春往夏来,一晃三月过去。
萧彧每日都会上山挑水,给琉璃盏中一日三次,换上最干净的山泉水。
偶尔还会猎几只野兔,送给桃花村村民。
萧彧每日做着同样的事,过着旁人看来枯燥无味的生活。
直到他这日回到住处,推开木门,却发现桌上摆着的琉璃盏中,只剩一条锦鲤在焦躁地摆动尾巴。
它时常围着转圈的那颗珠子,不见了踪影。
萧彧面色微变,大步走到琉璃盏前。
锦鲤见萧彧回来,连忙用大尾巴拍打着琉璃盏边缘,似乎想要告诉他什么。
活了这么几万年,这条锦鲤没能成精已经是笨得不行,但勉强认识几个字还是做得到的。
它嘴里吐出一连串小泡泡,慢慢往上漂浮在水面上,小泡泡组成了一个字——贼。
萧彧皱了皱眉。
在心中怀疑这个“贼”的人选。
商玺?盛翎?
不……都不可能。
萧彧脸上不复往日的从容,迅速追寻自己曾在鲛魂珠上印下的寻踪术。
鲛魂珠的踪迹在巨林密布的后山消失了,消失的地方没有任何特殊,也找不到藏人的地方。
四下蝉鸣聒噪,吵得萧彧心烦意乱。
正在他准备扩大搜索范围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扯了扯衣袖。
萧彧身形一顿,似乎意识到什么,猛然回过头——
他看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糯米团子似的,拘谨局促地站在他身后。
明明没有下雨,小糯米团子身上却湿淋淋的,身上赤红和玉白相间的采衣也有些潮气。
明玉一般的脸过于冷白,像是因为常年见不到光,没什么血色。
月色朦胧,让他看起来更加可怜。
萧彧悬起的心骤然落回实处,刚刚紧绷的心此刻猛然跳动起来,让他有些目眩。
小糯米团局促地揉了揉自己的衣角,红白揉皱成一团,像一尾撞墙的锦鲤。
他怯生生地问:“哥哥,我迷路了,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萧彧蹲下来,月色照进眼底,笑意温柔。
“好可怜啊,这是哪家的小孩走丢了?”
“我也不知道。”祈桑微微歪头,“不过我记得我家很大很亮,是彩色的宫殿。”
萧彧勾起唇角,拉住祈桑的手。
“我不知道你家在哪,但你要和我走吗?”
祈桑半点没有犹豫:“可以呀。”
萧彧愣了愣,“你不需要再想一想吗?”
祈桑自信地摇摇头:“哥哥既然让我和你一起回家,那你家一定也是彩色的宫殿吧,不然你怎么好意思让我和你回家呢?”
萧彧:“…………”
年龄小了几岁,但嘴毒的程度翻了几倍。
祈桑从萧彧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
他十分善解人意,真挚道:“如果没有彩色的宫殿,有很多好吃的也可以呢。”
祈桑有些脸颊肉的脸上表情严肃。
已经退而求其次成这样,总归能满足了吧?
不会连这都满足不了,就说要带我回家吧?
萧彧努力想了一套菜谱出来。
“今日小鸡炖菌子,明日野兔炖菌子,后日野兔炖小鸡可以吗?”
祈桑毕竟还没有被生活磨砺得八面玲珑,顿时没忍住,用一种“见鬼了”的眼神看着他。
他冷淡又嫌弃地开口:“谢谢,不用了,我还是自己去找吧。”
出师未捷身先死,萧彧憋屈一瞬。
确认四下无人,他直接捡起一块石头,当着祈桑的面,点石成金。
祈桑离开的步伐一顿,顺溜的转了个弯,重新回到萧彧面前。
他甜甜道:“哇——哥哥你好厉害哦!你这么厉害,一定能帮我找到我家的,对不对?”
萧彧背负着骗小孩的罪恶感,沉重地点了点头,“是。”
祈桑笑眯眯往前一扑,抱住了萧彧的腰。
他仰起头,笑意盈盈道:“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呀?你一定是神仙吧!”
萧彧张了张口,“我……”
最终,在小糯米团子期待的眼神里,萧彧说出了他和祈桑重逢的第一句谎话。
“是,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为你实现。”
他分出的几缕魂元尽皆是魔,如今却为了一念之私,伪装成了仙。
他也知道自己魔族的身份很拿不出手。
一定没有小孩会喜欢的。
萧彧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抱了个孩子。
这件事很快就在桃花村里流传开,他只能找了个借口,说是自己在外面捡的。
带着祈桑出来认人的时候,小糯米团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大胆活泼。
祈桑被萧彧牵着出门,身上还穿着那件红白相间的采衣,见到谁脸上都挂着甜甜的笑。
徐丽秀见了可稀罕,蹲下来捏了捏祈桑的脸,“好水灵的小郎君,让姨姨来悄悄。”
身上的衣料是丝绸的,浑身上下也干干净净,香喷喷的……
该不会是小萧从哪里偷来的孩子吧?
祈桑在徐丽秀面前,就没有在萧彧那的小霸王气质了,他张开手臂倒进徐丽秀怀里。
“漂亮姨姨,好喜欢你哦。”
徐丽秀被夸得可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哪儿来的小孩儿?嘴巴说话这么甜。”
“是哥哥捡来的小孩。”
祈桑“吧唧”亲了下徐丽秀的侧脸。
“姨姨——抱我呀——”
祈桑看着小脸肉肉的,但其实一点也不胖,徐丽秀单手一托,就把他抱了起来。
徐丽秀又逗了一会祈桑,才想起来问:“小宝,你名字是什么呀?”
祈桑微微歪头。
“不知道哦姨姨。”
徐丽秀依然觉得祈桑是萧彧拐来的小孩,毕竟谁见了这水灵灵的小孩能不喜欢。
她试探地问:“那小宝,你还记得自己的父母住在哪儿吗?”
祈桑不说话了。
他垂下头,情绪低落。
周围的人看了这副模样,心疼坏了,一窝蜂就围了上来。
他们七嘴八舌地哄:“不问不问,小宝不难过。”
徐丽秀拍拍祈桑的背,耐心安慰。
“那让你哥哥来给你取名字,好不好?”
萧彧上前一步,正准备说出祈桑的名字,却被祈桑打断:“不要不要,让姨姨来给我取名字嘛。”
萧彧有些担心,想要阻止。
他知道桃花村的村民一定会很认真地给祈桑取名字。
但是,只要不是“祈桑”这个名字,就会扰乱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徐丽秀柳眉皱起,思索许久。
“那就叫小宝——祈桑,怎么样?”
萧彧动作顿住,沉默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意见。
祈桑也抱住徐丽秀,用行动证明自己很喜欢。
徐丽秀笑了,高兴地戳了戳祈桑的侧脸。
“我也觉得好,‘祈桑’是我们这儿的一种祈福舞,也是祝福的意思。”
徐丽秀看着祈桑干净又无辜的黑眸,略带细微但不减风韵的脸上满是喜爱。
“你以后一定要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啊……桑桑。”
她不知道为什么像祈桑这样聪慧水灵的小孩,会被父母抛弃在荒山。
但是既然如今祈桑有了这个代表祝福的名字,未来就一定会喜乐安康。

萧彧忙活了几日, 总算将祈桑需要的东西都置备齐了。
直至这时,他才有空去管因为被饿了几天,都有些懒得游来游去的锦鲤。
萧彧倒了点凡间粗酿给锦鲤, 等到肥鱼重新恢复精神, 他才问:“那一晚, 你说的贼是谁?”
肥鱼呆傻傻的鱼眼望着他, 几息后,又张嘴吐出一连串小气泡。
依然是那个字。
——“贼”。
现在这里当然没有贼。
萧彧皱了皱眉, 意识到自己那晚是误会锦鲤的意思了。
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萧彧用灵力在锦鲤面前写下自己的名字。
锦鲤鱼鳃一鼓一鼓的, 看着那个“彧”字。
下一刻, 他嘴中吐出一连串小泡泡, 组成了一个“贼”和“彧”共同组成的四不像字。
萧彧:“……”
所以那晚, 锦鲤想说的不是“贼”, 而是“彧”。
这条文盲鱼。
以后得让桑桑离它远点。
祈桑得到了新名字。
因为很喜欢姨姨,所以祈桑也很喜欢自己这个新名字。
为此, 他不介意跑遍全村, 教会全村的小朋友写他的名字。
萧彧最初其实不太希望他每天往外跑。
毕竟祈桑的身份特殊,出现得又那么突然,难保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虽然目前没有身份。
但受不住祈桑每天在自己身边撒娇。
萧彧被耳边一声声的“哥哥”,哄得逐渐放低了自己的底线。
最后萧彧对祈桑的要求只剩下一条。
那就是出门前必须和他说一声, 并且一定要带着各种护身符咒。
祈桑欣然答应, 并且十分自然地就从萧彧身上拿出各种提前画好的符咒, 随意往腰上一别。
“我走啦哥哥,今天晚上就不回来了。”
萧彧:“?”
他一把拉住祈桑的衣领。
“为什么就不回来了?”
祈桑没觉得自己那句话有什么问题。
“我答应小谷了,今天晚上住在他家。”
萧彧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对方。
最后,他只能硬邦邦地说了一句:“不行, 要回家。”
祈桑的意识里没有“家”的概念。
“我听姨姨说,有家人的地方才叫家。”
萧彧说:“我是你的哥哥,就是你的家人。”
祈桑很天真地问:“那我叫别人哥哥,他们也是我的家人吗?”
那他的家人还挺多的。
“不是。”萧彧表情认真,“家人就是相依为命的意思,谁离开了谁,都没办法活下去。”
“如果我离开了你,你就会去死。”祈桑似懂非懂,“是这个意思吗?”
萧彧面不改色,“是这个意思。”
祈桑还在震撼自己去找小伙伴玩,为什么会上升到谁生谁死这件事。
萧彧语气半是忽悠,半是真心,他抬手摸了摸祈桑毛茸茸的脑袋。
“所以今晚要回家,不然你哥哥就死了。”
这段对话本是无心之言。
却在祈桑心中根植下“家人”的概念。
祈桑诞生于粼粼水光中,像是不谙世事的贝壳仙,只有最基本的常识。
他以为贝壳是自由自在的,扇扇翅膀一样的贝壳就可以离开,却在今天才知道,贝壳也可以长久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好事。
祈桑虽然来得晚,但因为性格活络,对谁都开朗得像个小太阳,很快就与桃花村的小孩打成一片。
比起在大人那的被人怜爱,祈桑在小孩这的主导地位就高了很多。
不出三日,所有认识他的小孩,都唯他马首是瞻,无论年龄,一律怀揣着敬畏之心叫他大哥。
祈桑舞在当地十分出名。
有些不明所以的小孩听到祈桑的名字,纷纷真情实感地夸他,未来一定会有大成就。
祈桑当即表示要和他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桃花村的小孩常年在河边风吹日晒,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衣服也是料子粗糙的葛布。
头一回见皮肤又白,长相又清凌凌的同龄人,他们都有些新奇。
和家里的妹妹似的。
水灵得像春三月的盈盈一捧水。
在一声声的“大哥”中,祈桑逐渐迷失了自我,兴冲冲要带他们回家看彩色锦鲤。
得知萧彧在家,这群小孩原先是不愿意去他家的……他们真的很害怕不苟言笑的萧彧。
在他们的心中,除却父母,桃花村里最可怕的人就是萧彧了。
哇——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从来就没见他笑过,整天冷冰冰的,像个冰块似的。
直到他们看见,在他们心中不可忤逆的萧彧,被祈桑三两下推进侧房关了起来。
浓浓的敬畏在心中腾起。
大哥不愧是大哥。
我们要追随大哥一辈子!
祈桑昂首挺胸,带领着不知道哪来的乌泱泱一群小孩,进了屋。
为了防止萧彧偷看,祈桑将侧房的房门关得死死的。
萧彧只能召出逐月萤,让它穿过墙壁,代替自己的视觉,注视着祈桑的举动。
凌云寺的锦鲤不属凡俗之物,身上的淡彩银光,哪怕在白日也显得璀璨夺目。
任何人来了都能一眼看出,这条锦鲤价值不菲。
过于特殊的美丽,总会轻而易举勾起人的贪念,无论是成人或幼童,都不例外。
逐月萤不明显地飞在上方,替代萧彧的视线,仔细地观察所有人。
萧彧注意到,有个小孩的视线一直留在锦鲤身上,隔着琉璃盏,目光专注。
那眼神不是单纯的欣赏,仿佛在思索什么。
祈桑注意到落单的人,随意喊了一嘴:“小谷,一起来玩呀。”
小谷终于收回视线,“……我来了。”
所有人都很喜欢祈桑,所以他们都围着他。
作为人群的中心,有时候难免会有顾及不到的旁人,但祈桑会照顾到每一个落单的人。
桃花村里小孩多,小孩之间难免会有摩擦碰撞,朋友多的往往会吸引更多朋友,内向又落单的就会一直落单。
祈桑会主动找这些落单的小孩一起玩,把自己的好人缘分享给他们。
小谷曾经就是孤零零一个人,所以他会更加珍惜与祈桑的友谊。
在家时,小谷听家里的奶奶说过一个词。
——水月观音。
他觉得很适合祈桑。
祈桑就是桃花村的小菩萨。
等这群小孩走后,萧彧才从侧房出来。
他捏了捏祈桑的鼻子,“你带他们来玩,就不怕他们会把锦鲤……带走?”
祈桑仰头笑眯眯地抬起手臂,示意萧彧把自己抱起来,“不会呀,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或许是因为,当祈桑还是鲛魂珠时,萧彧时常会用自己心头血温养魂珠。
所以化为人形以后,祈桑也格外喜欢靠着萧彧,听对方的心跳声。
萧彧并不知道这些,他只以为是小孩粘人。
他顺势抱起祈桑,故意问:“万一锦鲤被偷偷带走了,怎么办?”
祈桑皱了皱脸,有些气鼓鼓地咬了一下萧彧的肩膀:“小鱼没了,就怪萧彧。”
萧彧被逗笑了,微微放松手臂,让祈桑可以挣脱跳下来。
“桑桑年龄不大,还挺霸道。”
萧彧总是习惯用最险恶的居心去揣测别人的心思,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
祈桑却一脸严肃地告诉他,“哥哥,你总是把别人想得这么坏,自己会过得很不开心。”
萧彧望着小孩认真的脸,头一回没有回应对方的话语。
他想,等到某日桑桑被人骗了,就能理解他今天说的这些话了。
可是……
萧彧叹了口气。
像桑桑这般纯善的人,如果付出一腔热情却换来欺骗,肯定会比普通人更加难过吧。
于是萧彧就这么纠结着,沉默着,最终也没有开口。
因为那天小谷的眼神,萧彧知道他肯定会再回来找锦鲤。
其实他倒希望是自己猜错了,毕竟桑桑看起来,还挺喜欢他这个朋友的。
比起让自己那些没有依据的猜想成真,证明自己“料事如神”,他更希望不让祈桑难过。
可惜,最终的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
某日祈桑出门去后山玩,他借口说要出门去阙镇,实际并没有离开桃花村。
正在给锦喂粗酿的萧彧,忽然听见身后的木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萧彧并没有将门关死,而是给出门去后山玩的祈桑留了一道门。
桃花村民风淳朴,村民之间都很熟悉,不会做出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偶尔不关门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那人进来后似乎没想到屋子里还有其他人,有些惊慌失措的想要离开。
萧彧使出一道小术法,便招来一阵风,将门吹合了起来。
小谷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惨白。
手上拿着的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叮铃咣啷”掉了一地。
萧彧淡漠的目光顺着声音望去,却发现地上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些用来带走锦鲤的东西。
小谷带来的这些东西在桃花村很常见。
在溪水边,山上,草丛中,都有很多。
——是一些五颜六色的小石头。
颜色艳丽,造型奇怪。
可以用来作为装饰,不值钱,但洗干净了很漂亮,是独属于桃花村小孩间的“流通货币”。
萧彧思索片刻,很快就想明白小谷为什么要拿这些东西过来了。
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居心险恶,想要偷看,甚至偷走锦鲤。
——小谷只是想要装饰光秃秃的鱼缸。
或许是因为自己曾经过得太孤独,才想要为同样孤独的锦鲤装饰些鲜活的东西。
对于成人来说,这些裂纹里藏着洗不干净的泥巴的小石头不值一文。
但是对于小孩来说,这些千奇百怪的石头每一颗都很特别。
都可以是礼物。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小谷怯生生地垂着眼, 在发现萧彧没有计较他贸然“闯进”他们家的举动,便一挪一挪地往后退,试图离开。
萧彧看着小谷, 在对方被门挡住以后, 不动声色地撤开挡住门扉的风。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谷抓着机会, 立马跑了出去。
萧彧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最终蹲了下来, 一颗一颗将掉在地上的彩色石头捡了起来。
他将石头堆在桌子上, 正巧在琉璃盏的边上, 锦鲤好奇地盯着这些石头, 尾巴一拍一拍。
萧彧心不在焉地给锦鲤喂食。
“桑桑说得对, 他的朋友的确——”
萧彧顿了顿。
最终也没有说完接下来的话。
太阳落山之前, 祈桑卡着点回来。
这是萧彧和祈桑之间的约定,在太阳下山之前, 一定要回家。
其实不回家也没有什么后果。
但是在一群小孩的注视下, 被找来的萧彧抱回家,还是有些丢人。
回来后,祈桑看见桌子上的彩色石头,有些惊恐:“哥哥, 你打劫了小谷的金库吗?”
坏了, 他们成强盗之家了。
哥哥终于还是走上了这一步。
萧彧把祈桑乱掉的头发重新梳顺。
“他送过来的, 应该是想帮你装饰鱼缸。”
祈桑放下心,有些得意地“哼哼”两声。
“我就说小谷是一个很好的人吧,你之前还不相信, 下次不要再说人坏话哦。”
祈桑的头发如有形的流水,柔软乌亮。
从前萧彧总担心他真的会像流水一样, 离开自己的身边,所以不厌其烦地告诉他——
世道浇漓,人心不古。
桑桑,我们才是彼此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你好像很喜欢你的朋友。”萧彧问,“桑桑,你觉得所有人,都会如他一般好吗?”
“当然不会。”祈桑看起来有些气鼓鼓,“你就一点也不好。”
萧彧一愣。
祈桑找了个袋子,将彩色小石头一颗一颗都装了起来。
“小谷在我面前总是夸你,但你总是说他坏话。”
萧彧毫无征兆地开口。
“是吗?夸我什么?”
祈桑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哎呀,你就不要管这么多了。”
“嗯。”萧彧被对方明显心虚的反应逗笑,蹲下来,揉了揉祈桑的脑袋,“是哥哥的错,你的好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从前萧彧还想过,等祈桑再长大一些,要不要搬到阙镇去住。
桃花村的人很奇怪,明明生活远不到富足的地步,但对旁人总有一种大方的善意。
对别人来说,这或许是好事,但萧彧并不希望祈桑被这种善意染得太过单纯。
过去了几万年,但萧彧依然清楚记得自己作为“霄晖仙尊”时,和祈桑的初遇。
对方像是误入竹林的小猫,在同一块地方转来转去,眼中全无城府。
看起来又漂亮又好欺负。
当时谢亭珏并不打算那么早与祈桑见面,便变幻了竹林的道路。
只要对方一直往前走,就能离开这里。
偏偏祈桑真的和一只好动的小猫似的,七拐八拐,无论他变幻多少次道路,对方总能走上他意料之外的那条路。
无奈,他只能用琴音将对方引到自己面前。
对方站在自己面前,乖乖巧巧地道谢。
少年嗓音清凌凌的,说:“冒犯仙长了”。
确实有些冒犯。
谢亭珏本想以自己最好的姿态见他,却因为对方不识路,被迫将这次“初遇”提前了许多天。
衣着是否得体?
表情是否过于严肃?
当时他就在想,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单纯,不认路还乱跑,在陌生的地方迷路了。
万一遇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旁的什么人,祈桑也会乖乖的跟那人走吗?
若那人恰巧亦是仙尊……
祈桑也会选择那人的夜流光吗?
等再熟悉对方一点,谢亭珏又会想。
在祈桑独自生活的那几年,会不会因为单纯,被别人欺负了还不知道?
这件事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却在和祈桑分别的很多年里,成为一道挥之不去的执念。
所以成为萧彧后,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早早让祈桑明白人心莫测。
可如今他觉得,让祈桑再多单纯几年也挺好的,心里一旦装太多事,就会过得很苦。
祈桑提起袋子晃了晃,听着里面的小石子碰撞,发出“啪啦啪啦”的撞击声。
他把这些石子倒进鱼缸里,让它们坠进鱼缸的底部,有一颗还不小心落在了锦鲤的脑袋上,被鱼顶在脑袋上游来游去。
萧彧对祈桑说:“明日,我带你去阙镇吃醉仙楼的八宝鸭。”
祈桑终于舍得分给他一个眼神,“那不是很贵吗?我听姨姨说,一只鸭子可以买下半个桃花村了。”
“你忘了吗?”萧彧说,“我是神仙,我当然是无所不能的。”
祈桑好奇地追问:“那神仙会生病吗?”
萧彧摸了摸他的脑袋。
“仙人当然可以百病不侵。”
祈桑很给面子地做出夸张的惊叹表情。
“哇——哥哥真厉害,我也可以成仙吗?”
萧彧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们桑桑这么厉害,当然可以。”
那日之后,祈桑每天领着小弟往后山跑的次数都变少了,他整日缠着萧彧,让对方带他修仙。
鲛魂珠只是温养出了祈桑的魂元,内核尚且不稳定,不适宜引气入体。
萧彧便为祈桑削了一把小木剑,教导对方最简单的剑术。
得益于每天在后山跑来跑去,祈桑的体力和精力都比一般小孩旺盛。
一把朴素的小木剑也挥得有模有样,圆墩墩的身子看起来总是透着一股可爱。
当然,小孩天性爱玩贪睡。
祈桑偶尔也会赖在床上,抱着萧彧撒娇:“哥哥,我今天不要练剑嘛。”
萧彧像个过渡溺爱孩子的家长。
每当这时,他从不多劝,拍拍祈桑的背,就要哄他继续睡觉。
祈桑这时候就会警觉地睁开眼,“哥哥,小谷他们都被他们阿娘催着去学堂,我为什么不用去?”
萧彧随手从床头的柜子里抽出一本书,随意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让祈桑念出来。
祈桑顺畅地念了下去,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莫非我就是神童?”
“是。”萧彧忍俊不禁,“前世你武功盖世,聪明绝顶,却被歹人所害,重活一世,你要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祈桑大惊失色,猛然坐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最近看了什么话本子?”
萧彧敲敲床头柜的边缘,紧接着拆下一块夹层,露出藏在里面的话本。
萧彧说:“下次藏隐蔽一点。”
半夜“咚咚咚”地拆柜子夹层,还以为自己轻手轻脚,做梦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祈桑说,“?”
“大胆,竟敢羞辱我。”
“是啊,神童。”
萧彧笑得更开心了。
“所以,快快长大来报复我吧”
祈桑七岁那年,魂元已经基本稳定下来。
萧彧依然不打算教导对方引气入体,他并不希望祈桑这么早就迈入修真一途。
不过在祈桑的强烈要求下,萧彧把对方的小木剑,换成了一把短了半截的轻质软剑。
平时没事的时候可以藏在腰带里,虽然没什么用,但是会让祈桑觉得自己很帅气。
萧彧一直希望能给祈桑更好的生活,但点石成金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上山捕猎的时间变得多了起来,多猎的猎物就会处理好,拿到集市上去卖。
祈桑每天清晨都会趴在窗口,和带着很多货物的萧彧挥挥手告别。
同时提前写好自己想吃什么,让对方在集市上买回来。
有时候他会跑出去玩,但更多时候会避开人,待在家里戳锦鲤玩。
这天,祈桑不小心给锦鲤喂多了粗酿。
锦鲤晕晕乎乎游来游去,倏然,“咚”地一下沉底睡着了。
略有些心虚的祈桑跑出房间,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对方挑着担子,嘴里吆喝。
祈桑记得他,是一个卖货郎。
之前来过几次,卖的东西不太受欢迎,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一直来。
货郎远远看见了他,不知道在观察什么,脚步停住好一会,才不疾不徐地走向祈桑。
他拿出几样粗制滥造的玩具,诱哄祈桑。
祈桑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孩,尽管不太喜欢对方的眼神,但还是很好地藏住自己眼底的嫌弃。
他摆摆手表示拒绝,就准备回到屋子里。
货郎又观察了一下四周。
忽然,他推开了祈桑家的篱笆门。
等祈桑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只觉得大脑晕晕乎乎,眼皮有些沉重。
在下一刻,彻底没了意识。
货郎将祈桑藏在竹篓里,用货物挡着,挑着担子离开了桃花村。
有人去找祈桑,只看见开着的篱笆门,和空荡荡的房子。
祈桑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眼前黑漆漆的,好像还被装在什么东西里面,四周晃动感很强。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动,避免引起货郎的警觉。
货物盖着自己,他感觉有些不太好呼吸。
轻微的缺氧下,他反而有些庆幸,因为所处的这个环境显而易见的难以呼吸。
无论货郎的目的是什么,既然将他活着带出了桃花村,就不可能放任他窒息。
——待会,货郎一定会找机会将他放出来。
果不其然,竹篓的摇晃在不久后停了。
货郎扒开盖在上面一层的山核桃,阴测测注视着祈桑的脸,他说:“我知道你醒了。”
祈桑心脏猛然停止片刻,但他没有自乱阵脚,继续躺在原来的位置装晕。
货郎等了片刻,没发现祈桑有任何动作,才俯身将祈桑从竹篓中抱了起来。
“奇怪,往日的小鬼这时候早就醒了……”
货郎将祈桑的手脚捆住,关在柴房中。
等到货郎的脚步声走远,祈桑才敢悄悄睁开眼,观察四周的环境。
腰上别着的软刃没被发现,手脚都被绑死了,但不远处有柴刀,或许可以磨断绳子。
……但是,不知道货郎什么时候回来。
正在祈桑凝眉思索之际,面前忽然浮起一行金色的字,在灰扑扑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
【别说话,我帮你松绑,你只管往外跑。】

第一百一十六章
祈桑见过萧彧点石成金, 知道这世上有一些人拥有不同寻常的能力,所以没有露出过于讶异的神态。
等手腕上的束缚微微松开,祈桑稍微扭了几下手腕, 就让绳子掉了下来。
可在获得自由的瞬间, 他并没有依那行字所言, 莽撞地往外跑。
祈桑活动一下手腕, 旋即将手掌搭在自己腰上那把软刃上,垂下一双眼眸。
他声音依旧如平常一般, 乖乖软软, 但能听出淡淡的防备:“你是谁?”
字迹鎏金, 迅速显现。
【我是来救你的。】
【你可以把我当成神谕。】
对方的实力深不可测。
祈桑似乎没有刚刚那么防备神谕了。
尽管已经重获自由, 但他思索片刻, 依然待在原地, 假装手腕依然被绑缚,没有离开。
【你没办法杀了他的。】
神谕顿了顿, 猜测祈桑心中所想。
【我已经帮你引开他, 只要你想跑,一定不会被抓住。】
说实话,神谕有些诧异。
到底是谁教祈桑的?年纪还这么小,遇到事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解决对方。
纵然祈桑这段时日堪堪剑术入门, 但毕竟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 在气力等方面都处于劣势。
担忧货郎并未走远, 祈桑压低声音,有些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他做这一切很熟练。”
反复踩点,让村民不会怀疑“货郎”的身份。
提前准备的蒙汗药, 荒郊野岭的破柴房。
桩桩件件都太过完备。
祈桑怀疑自己不是第一个被抓的。
神谕明白他想做什么,字迹的出现速度又快了许多。
【你可以去阙镇报官, 或是回桃花村告诉你那位哥哥……自己一个人面对,太危险了。】
“来不及的,等我回去再报官,就来不及了。”
祈桑并不熟悉去阙镇的路,等回桃花村再去报官,至少需要一日的功夫。
这段时间,足够货郎逃出很远了。
发觉神谕的字迹出现速度变快许多,祈桑猜测应当是货郎快要回来了。
“没关系的。”祈桑抿了抿唇,“我只需要划伤他的脚踝,让他跑不掉就行。”
祈桑从没有什么当英雄的愿望,也不喜欢当救世主。
以前和好朋友一起玩游戏时,他最常扮演的,也都是被保护的“公主”。
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从他有意识起,就一直被萧彧密不透风地保护着,他知道“哥哥”可以为他遮挡所有风雨。
祈桑绷紧精神,等待柴房的门被推开。
然而过了许久,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同时,神谕亦消失了许久。
无论他怎么呼唤,都没有出现。
过了很久,消失的神谕终于回来了。
【你先回去吧,或许是出什么事了。】
祈桑绷紧的心依旧没有松懈下来,他僵硬地点点头,起身谨慎地推开柴房的门。
他以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此刻也才晌午,日头正高。
这个村庄已经荒废了。
走出柴房的瞬间,灼热的日光让祈桑不受控制地微微偏过头。
等到眼睛终于适应了晃眼的日光,他才发觉柴房外的土地上似乎有些奇怪。
货郎的两个竹篓中,一个装了人,一个只装着山核桃,因为重量不一样,所以他挑着竹篓走路时,也是一轻一重的。
然而柴房外的土地上,却只有一人深浅相同的脚步印记。
——像是有人故意将货郎的脚步抹去,将这里伪装成只有一个人来过的样子。
地上还有印记很浅的拖痕。
祈桑不顾神谕的催促,顺着拖痕的方向,绕到柴房的后面。
干燥的稻草下方流出红色的液体。
扑面而来的铁锈味,足以吓住任何一个不曾见过血腥场面的小孩。
祈桑只是微微白了脸色,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恐惧,他一步一步往前,用手拨开染上星星点点血迹的稻草。
期间还不慎被生锈的铁钩划伤了手腕,溢出几滴血迹掉落在地。
稻草之下,是货郎的尸体。
他被一剑穿心,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灰白。
边上散落一卷布帛,上面用墨水记录着许多地点,没有桃花村周边的村子。
祈桑避开流淌出的血迹,收好这卷布帛。
祈桑问:“……是你做的吗?”
无人回答,神谕没有再出现。
知道对方暂时不会回答自己了,祈桑低声道谢后,便没有追问下去。
他继续顺着杂草丛生的道路,一路往村门口走。
村门口的泥土神谕还没来得及处理,可以从落叶遮盖的土地上看见一深一浅的脚印。
脚印自北的小路行至此地,祈桑却故意朝反方向走了一条更加开阔敞亮的大道。
【反了,别走了。】
【这个方向是悬崖。】
得到了神谕的回应,祈桑笑眯眯地让对方带路,“今日多谢你呀。”
沿途小路常有阵风拨开丛叶,给祈桑开出一条没有任何危险的道路。
起初祈桑还有些防备神谕。
毕竟对方出现的时机的确太过突然。
可是路上实在是太无聊了,他便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对方聊天。
后来见对方脾气实在是好,又问对方知不知道自己最近看的那个话本。
【?????】
【你想让我给你讲话本?】
短短一行字透露出无限震惊。
“嗯嗯。”
祈桑乖乖点头。
“你慢慢写,我慢慢看。”
神谕没有犹豫。
【不行,不要。】
祈桑走路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委委屈屈。
“求求你了嘛,神谕,阿谕,小谕——”
【不要随便和别人撒娇,我也不行。】
祈桑抓住他话里的漏洞:“你不是‘别人’吗?”
神谕又消失了。
祈桑大失所望。
谁知过了一会,神谕带着崭新的话本新章内容,闪亮亮地登场了。
祈桑一边专心看,一边不走心夸。
“哇,小谕你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可以写快点吗?这一段我已经看了两遍了。”
神谕飞速写话本内容的间隙,还不忘插一句。
【不要撒娇,我才不吃你这一套。】
“我没有撒娇。”祈桑不解,因为萧彧之前也这么说过他,“我对谁都这么说话呀。”
【………………】
神谕又消失了。
祈桑:“?”
话本,我的话本!
落日沉下,明月高悬。
有了“别人”陪伴,路上总没有显得那么无聊了。
祈桑在桃花村门口站定时,已是深夜。
他没急着进去,而是问:“小谕,我以后还会再见到你吗?”
神谕好半晌没有说话。
直到举着火把的村民发现了祈桑的身影,匆匆忙忙跑过来的时候,神谕才写下一行字。
【我是为你而来的,未来也不会再离开你。】
在村民赶来之前,祈桑拉了拉衣领,又扯了扯衣袖,尽量遮住自己身上被树枝划出来的伤口。
祈桑轻轻说了一句:“好哦。”
举着火把赶来的村民隐约听见这句话,他们有些奇怪:“桑桑,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祈桑又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抱住徐丽秀,“好想你呀姨姨。”
徐丽秀擦了擦祈桑脸上的灰土,心疼地说:“跑哪里去了?大家找了你好久,都担心你是不是被山里的狼叼走了。”
祈桑乖乖道歉:“对不起姨姨,我跑太远迷路了,下次不会啦。”
见着祈桑找回来了,众人便各回各家散去了。
祈桑在四周环顾了一圈,问:“姨姨,哥哥呢?”
徐丽秀像是才反应过来,也有些不解:“是啊,小萧人呢?”
祈桑像是想到了什么,“哥哥应该是去别的地方找我了,我先回家看看,谢谢姨姨。”
徐丽秀见祈桑风风火火跑远,来不及阻止,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回到家的时候,篱笆门还开着,屋子里点着烛灯,晃动的烛光透过窗户纸透了出来。
祈桑猛然推开门。
“我回来啦,哥哥!”
萧彧不动声色地将手上的东西藏好,旋即才看向门口,“桑桑,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祈桑眨巴眨巴眼睛装无辜,利落地往桌前一坐,伸手翻开桌上放着的油纸包。
里面装着已经冷掉的桂花糕。
口感差了一些,但闻着还是很香。
祈桑一口咬了很大一块桂花糕,让嘴巴都塞得鼓鼓囊囊的,没办法说话。
萧彧知道祈桑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逃避回答自己的问题。
知道对方的小心思。
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祈桑咽下嘴里的桂花糕,又喝了一口萧彧提前泡好的凉茶。
“好喜欢你哦哥哥,我要当你一辈子的弟弟!”
萧彧笑了笑,抬手擦掉祈桑嘴角的桂花糕碎屑。
“怎么,如果今天没吃到桂花糕,就不打算当我弟弟了吗?”
祈桑沉浸在美食里,根本无暇顾及对方说了什么,敷衍地“嗯嗯”两声。
萧彧:“……?”
好绝情的小孩。
祈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嚼吧嚼吧的动作突然停了,他迅速跳下凳子。
祈桑试图离开案发现场。
但失败了,还被萧彧揪住了衣领。
萧彧的手指在祈桑有些许凌乱的头发上摩挲了一下,“桑桑,这是什么?”
祈桑回过头,看着对方指尖上的血迹,微微歪头,天真无邪道:“是浆果汁呀,哥哥。”
萧彧淡淡笑了一声,但语调让祈桑怎么听,都觉得很冷,“桑桑,把哥哥当傻子呢?”
祈桑垂下头装哭,试图先发制人。
若是以往,萧彧一定会纵容祈桑,但是今天的情况不一样。
萧彧本想严肃一些,但看见对方装哭的样子,还是忍不住软下语气,有些心疼。
“桑桑,为什么不带着我给你的护身符?”
祈桑纵使靠鲛魂珠转生,曾经为神的事实依旧不可抹灭,拥神骨神格,寻常人难以在他身上施下强制命令的法咒。
萧彧只能借助追踪符找到祈桑,确认他现在是否安全。
今日他无数次确认定位符的位置,都是在家中,可当他傍晚回到桃花村时,却发现所有人都在寻找祈桑。
萧彧引咒寻踪,却只在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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