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攥着湿纸巾望向自己呆滞的导师,不明白他突然间这是怎么了,长恨花鸟卷难道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纪宁正给袁祈处理伤口,听着动静也没抬眼皮。
袁祈旁观那边的兵荒马乱,目光在馆长和李威军间流转而过,身为渑省本地人,自家博物馆镇那几样真品他自小耳熟能详,长恨花鸟卷尤其记忆深刻。
那是八年前建安市某座山上的唐墓中挖出来的,也是那批唐墓出土的文物中,唯一留存下来的一件。
这件唐代题材的花鸟作品虽然长年埋在地下被损坏了大半,但出土时依然能见花鸟颜色鲜明,灵动如生,作者还是某位存世作品极少的大家。
李威军当时光棍一条,所有精力都痴迷在文物上,精品尤甚,每次看见那副受损的古画就跟看自己遭难媳妇似得愁眉不展。
墓室还没发掘完,他就向上申请了文物修复工作。那时候他白天挖墓,晚上修复,整个人就跟着迷一样,连觉都不睡了。
前后大概经历了两个月,丝绢以及纸张清理修复完成,那副画从玻璃幕棚转到了某位半封笔画家手中做缺失内容填补,也就在这期间,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李威军遇到了现在的妻子,两人步入婚姻的殿堂。
第二件,袁载道因私人问题造成幕棚大火,现场所有文物付之一炬……
袁祈心说这也太巧了,他们刚在门口遇见了书画类明灵,这边就丢失了长恨花鸟卷,未免也太巧了。
“为什么这个小偷会偷这幅画?”他在那边安静下来后开口问王馆长:“整个储物室就只丢失了这一件宝贝?”
王馆长不知道他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慢半拍点头,实话实说:“对,其他东西一个没少。”
袁祈冷不丁开口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纪宁已经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他拉下袖子将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思虑道:“我觉着事情不太对。”
他客观分析:“就算忽视小偷是怎么突破重重防护打开的储物室大门这个问题,他偷的东西也不对。”
“我们都知道,所谓的传世珍宝很多时候不是因为它本身的材料多么昂贵多么值钱,更多的是其承载的隐形价值,例如考究文化民俗、推断历史、研究手法技艺……这幅长恨花鸟卷就是个典型。”
虽然这是某位存世作品极少大家画的,但它破的已经差不多了,能被列入“十大镇馆之宝”,完全是因为其中内容是安史之乱时的宫廷春色,反映了一定时期的历史风貌。
“说句很不好听的。”袁祈道:“这幅画拿到市场上并不值钱,偷它不如偷曹魏的白玉杯和黄金面,起码这两样都是‘硬通货’,投出去切割或是融化重铸,二次加工后根本看不出原貌,方便交易,并且在偷盗过程便于携带。”
王馆长:“……”
女研究生:“……”
整个办公室陷入了诡异的安静,袁祈这段话让人很难评。
虽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对方说起来如数家珍的语气和神情,怎么看都觉着“不像个好人”。
王馆长不好明面上说什么,轻咳了声拉回话题:“警察那边调过监控也查过,没有外力强行进入的痕迹,长恨花鸟自最开始展出过,就定下往后每三十年展一次的规矩,平日里收在恒温盒里,也没人去翻着查看。”
卷轴上原先的那部分已经相当脆弱,虽然经过了修复但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展卷,要不是这次“汉代华裳”大展,他们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东西已经没了。
袁祈看着几个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从各种疑点上推断,这件反常的“文物偷窃案”八成不是什么人事。
他抬头和身边的纪宁对视了眼,以目光传达——明灵的本体,是不是可以确定了?
第93章 而我在等你啊
李威军比所有人的反应都慢了半拍,回过神,手下意识摩挲膝盖,叹口气说:“哎,可惜了。”
当年那副长恨花鸟卷,是他和他搭档一起修复,相交多年,对方不遗余力帮他数次,虽然后面发生的事情至今都难论对错,但那副画却是两人最后一次合作……
王馆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看向纪宁,“上头只说让我们尽力配合第八组工作,但具体怎么个配合法也没给明示,纪组,你看需要我们做点什么?”
纪宁眼皮向下一垂又抬起,“不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话音落下,他就准备走,袁祈跟着站起来,李威军像是恍然间想到什么,匆匆道:“袁……”
袁祈侧目睥来,他说:“这位同志,闵县汉墓能顺利挖掘,你们也帮了忙,华裳展也快布置好了,我带你们先去逛逛吧。”
他站起来,脸上带点不自在的急切,王馆长的目光在他和袁祈间扫视了通,帮着圆场:“都已经布置好了,后天都要开展了,去看看吧,等开展后想进都进不来,现在我们馆可是一票难求,提前半个月预约都得抢,现在年轻人爱好传统文化,这是好事儿。”
袁祈轻轻笑着,从面相上看不出又多大反感抵抗,侧脸问纪宁:“去吗?纪组?”
纪宁依旧平静:“随你。”
“那去看看吧。”
袁祈微微笑说:“李教授德高望重,盛情相邀,咱们不去就显得不识抬举了。”
连李威军身边的女生都听出了话里夹枪带棒,暗戳戳瞅她们教授。
对方却只尴尬的笑了笑,并无丝毫愠色,她心想怎么觉着这几个人好像有仇。
王馆长这两天忙的快要再长出几条腿来,刚照顾完这边又接到警方通知,要他过去配合调查。
李威军也在这时候接到学校电话,三言两语讲不完,只好让研究生先带着袁祈和纪宁上去,自己先去一边忙。
女生一时间受宠若惊,这两位第八组的成员可都属于高品质的拔尖帅哥,外边很少见。
袁祈虽然平日喜欢抽烟气质却并不撂倒,刚才面对李威军时表现的没有平常那样如沐春风,可面相在那里摆着,跟明显“ 不像人”的纪宁比起来,他又是亲和且正常的。
女研究生陪着两位帅哥走进电梯,手局促抓在一起,呼吸都放轻了,神情和姿态介于想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之间。
袁祈贯会照顾别人情绪,将她的表现尽收眼底,主动挑起话题,“你看起来年纪不大,正在读研一?”
女生说:“研三了。”
袁祈说:“哦,年轻真好啊,完全看不出来。”
他的双商皆高,在涉世未深的女孩面前,只是上一层楼的时间就瓦解了对方的心防,出电梯后女生就敞开了话匣子。
三人并没有先进展厅,站在旁边等李威军的同时聊天。
女生跟袁祈说自己第一次下现场被夜蚊子叮的半夜送急救,还说她们宿舍有手指那么大的蟑螂……袁祈听着,在适当的时候安慰或者鼓励,纪宁眼观鼻鼻观心。
两人的话题最后又聊回李威军身上。
女生说:“我导师人特别好,我师母人也好,他们把整个师门的学生都当自己孩子照顾,已经毕业的师哥师姐逢年过节照样回来看望,师门聚会都在他家,师母也愿意招待我们,热闹的就跟过年一样。”
袁祈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个“热闹”的年是在什么时候,配合笑说:“那他们还真是好人。”
“何止是好人。”女生没听出他话里的反讽,“我从来没见过像李教授这么负责任的学者,他真的是在用生命热爱自己的专业,还有跟我师母之间的感情,听说两人认识的时候,李教授都五十多了,一见钟情,这么多年都没红过脸,恩爱的我们这些学生都羡慕……”
身后电梯就在女孩眉飞色舞间叮一声响了,门打开,李威军从电梯里出来,察觉气氛融洽,问:“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袁祈脸上笑意随这一句话缓慢褪去,李威军笑意僵在脸上,又热心说:“走吧,进去看看,我带你们逛。”
电梯旁是一号馆,一号馆是丝织博物馆,笼络了不同年代的丝织品,介绍其发展历程,知识性较强。
李威军和学生走在前边,袁祈听着涛涛的讲课声忍不住摩挲手里烟盒,抓了抓头发,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好多字啊……
李威军讲的入迷,半晌后发觉除了身边学生其余两人都不跟他互动,回过头,见袁祈正在聚精会神揪手指上的死皮,而纪宁垂眸看着他揪。
李威军:“……”
这场景弄得他有点尴尬起来,面带笑容道:“这边展厅全是科普,你们年轻人不感兴趣,我们到二号那里去,那里有五大窑的瓷器。”
袁祈目光终于从手指上拔下,跟着去了二号展厅。
二号展厅是一个瓷器展,汝、官、哥、钧、定的东西都有,一进门纪宁的视线就落在展厅最中央柜子上,里边的东西在柔和灯台上好似会发光。
袁祈视线随他落去,心说果然无论是人还是明灵,都会被美丽的事物吸引,他握住纪宁小臂,说:“去看看吧,这个我会。”
两人凑近,隔玻璃柜观赏里边展品,袁祈介绍说:“这是宋代的汝窑莲瓣盏,刚才说的‘十大镇馆之宝’其中一件,汝窑的器型大多仿古,器身简洁,有类冰似玉的美称,你对着光看,是不是半透明?”
纪宁探头看,果然是,可他的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眼中增添了些细碎的光。
“汝窑存世相较其他五大窑时间短,因此传世真品稀少,这个碗极其珍贵,早就被禁止出境展览了。”
纪宁能听出袁祈话语中的愉悦,这是对方发自内心喜爱的东西。
他一瞬不瞬盯着面前瓷盏,灯光映在眼中,过往文物于他而言,只是“镇压与被镇压”的关系,他不知道何为艺术,也不懂美感。
可因为这些是袁祈喜欢的,所以他愿意尝试理解,学着细细观赏……
纪宁认真盯着眼前瓷器,浅浅的影子投在玻璃罩上,纤长的睫毛更加明显。
袁祈就在对面,静静盯着他和他的影子,觉着纪宁比里边的碗还要像瓷器。
过了半晌他又说:“汝窑烧制中,极品是天青色,需要空气达到特定湿度,就是眼前这个颜色。”他缓慢绕过半圈走到纪宁身侧。
“所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歌词‘天青色等烟雨’——”
纪宁第一次听袁祈哼歌,不由抬头。
结果对方盯着他眼睛,面带笑意说:“而我在等你啊。”
纪宁脸上一瞬间煞白,随即好似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眉头轻微往里一簇。
抬眸睥了对方眼,在袁祈的注视中,唇边缓慢延展出笑意。
他不知道这些话的具体含义,也不知道什么叫“撩人的把戏”,他只知道,袁祈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作者有话说】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没错,这首歌的这两句词其实写的是汝瓷的烧制。
第94章 摊开了说
李威军和女生就在不远的地方,展馆空旷,即便是低声呢喃也很容易被听见,更何况袁祈说话也没想避着谁。
女生竖着耳朵听完,在纪宁囊萤映雪的笑意中瞪大眼睛说:“原来这句歌词是这么解读的,真浪漫啊。”
袁祈回笑了下,跟着纪宁沿那条路继续向前逛,李威军察觉到女学生跃跃欲试地想跟着,也主动走去同一条路线。
袁祈给纪宁当了回称职的讲解员,看到哥窑水仙盆,他给介绍“开片”和“金丝铁线”,看到钧窑红胆瓶,他给讲解窑变和还原铜着色,还有景德镇的“影青瓷”,他说影青那张冰冻三尺连八竿子都打不着……
袁祈的路子野,内容里还包括很多野史和八卦,只要是纪宁感兴趣的,他事无巨细的都说给地方听,女学生一路跟在后边,也听得十分起劲……
李威军走完全程,出乎意料没有开一句口,听袁祈如数家珍,脸上甚至露出慈爱和欣慰神色。
他对于袁载道的心情是复杂的,怜悯和痛恨参半,有时候想起共事时的点滴,又会怀念那些一起忙碌的日子,但怀念过后,又是怅然。
袁祈曾是袁载道这辈子最骄傲的“作品”。从会走路就会看古文字,金石玉器样样精通。
逛完一圈,到了三号华裳展,金襌衣就在此处,胸口褐色血迹依旧触目惊心,却并不能掩盖起薄如蝉翼的做工和领口袖口精美的绣纹。
作为主场的C位,它的展台很大,平铺在白缎面展台上用细针在四周平展固定,李威军站在如此珍品面前,端详片刻后不由感慨:“何谓华夏?”
女学生:“老师……”
李威军自问自答:“礼仪之大,故称夏;服章之美,谓之华。一件文物跨越时间与空间经纬摆在我们面前,这是莫大运气才能造就出的缘分。”
“通过它,我们跟古人交流,几千年前的事从点滴中推演还原。华夏和这世界上其他国家都不一样,因为我们有历史,有文物,有上下从未间断的五千年文明,这些都是文物传达给我们的……”
他轻叹一声,“能做这么有意义的事情,我很自豪,也感谢你们这些选择这行的年轻人,愿意把这个担子接过去,我很高兴。”
李威军说着,目光不自觉落在袁祈脸上,脸上带笑,目光复杂,似乎只是说给他一个人听,
“赵啊。”李威军收回目光,对旁边女学生说:“四号展馆有你这次论文选题的黄金面,你过去拍照片,我先忙个事儿,忙完去找你。”
“好。”
李威军不适合撒谎,每次他的遮掩和不自在连学生都能看透。
女学生抱着手机看了眼袁祈,心说果然是有情况,听话的麻溜走了。
打发了学生,李威军的目光落在纪宁脸上,不知该怎么开口——对方不是他的学生,两人也无从属关系。
“纪组。”就在他犹豫时,袁祈说:“我处理点事情,你先去车里等我。”
纪宁比女学生还要干脆,连多余的目光都没留下,直接出门走人。
三号展厅转眼就只剩下袁祈和李威军,四周针落可闻,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的站在原地。
当年事情发生后,袁祈彷徨过、绝望过、憎恨过,有段时间他谁都恨,尤其是李威军夫妇,可真当面对这人时,他才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些冷意和恨意都因被积压的太久宣泄不出。
他早就过了歇斯底里的年纪……
“袁祈。”李威军望向他平静的脸庞,带点不自然地笑说:“这么多年不见,你长高了,现在叫这个名字,是改名字了,改名字也好,也好。”
袁祈能看出他的紧张,目光从两人独处开始就不敢落下,连语序都颠三倒四有些混乱,“嗯”了声,淡然说:“是的,李教授,好久不见。”
“你爸当年就跟我夸你,说你聪明,你七岁的时候就能分清商代中期和晚期的铜器,他跟我炫耀了好几天,说你是干这一行的料。”
袁祈不知道他是抱着什么心情谈起的袁载道,实话实说:“我想象不出那个画面。”
从小到大,父亲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寡言少语,除了工作和资料什么都不关心的人。
炫耀儿子?
那可能是他工作累疯了吧。
李威军短暂一愣,低头舔湿干燥的唇,“上次在汉墓,我就认出你了,当时你同事在身边,就没叫你,谢谢你救我,都长这么大了,能进第八组,真厉害……”
这人根本不会将自己的意思委婉传达,袁祈轻而易举就听出他话下隐藏的潜台词——自己父亲当年所作所为并不光彩,都在一个系统里,要是同事知道他跟李威军认识,顺着关系很容易就能扒出当年始末,对前途和名声不好。
他短促嗤笑了下,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位李教授贴心:“谢谢你为我考虑。”
“你妈还好吗?”李威军看他脸上浮现出的冷淡而又不失礼貌的笑意,无可奈何却又依然关切地说:“当年那件事发生后,你妈就带着你走了,那时候她状态不好,我拦不住,后来想去找你们,但也没找到……大人的事情,不应该牵扯到孩子。”
这么多年来,袁祈妈妈临走时那绝望又怨恨的眼神像是在他心里种下的种子,愧疚随时间催生,积压至今让他难受,祸不及家人,他想把这些话说出来。
即便袁载道行为有亏不是个东西,但袁祈跟他妈是无辜的,不应该受到流言蜚语的牵累,受人指指点点。
袁祈眼睫轻垂,“她的骨灰都凉了,你说这些没有用。”
“什么?”李威军惊诧:“小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袁祈听他脱口叫出自己的小名,抬起眼皮觑着,提起他妈,他无法不动情,悲伤自心底涌动,片刻后才被按捺着不动声色压下,平静说:“我爸死的第二年,我满打满算成年了,她熬不住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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