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烛讪讪地转脸看向错愕的老山姆,又即刻回过神去拉付涼的衣襟。
啧,怪不得要提前说让他帮忙劝着点儿。
对方只是把切好的牛排放在他面前,然后拎起餐刀用红酒杯内的白色丝绸擦起了刀面。
“说了那么多废话,你无非就是觉得十年前我没有选择追查的真相,就算你今天说出线索,我也没可能查到最后。而这样做,只会增加皇室对你的敌意。可你真不想知道,十年前那场抢劫案的真相是什么吗?”
“不……十年、十年前只是一场意外!”老人激动起来,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只是咳嗽地更厉害,“咳咳咳!艾伯特…你不要想着欺骗我!我们所说的事情完全没有关联!一切都只是意外!”
“只是意外吗?”
付涼垂眸看着手中光洁如初的餐刀,平静道:“十年前,有人把伯爵夫人的桂冠带出山庄,几经辗转去到了黑市。在那里,某个年轻的商人开出了一个让佣人无法拒绝的价格。
那人就是你唯一的儿子,他试图得到那顶自己在拍卖会与展览会见到过无数次的桂冠,可惜他注定不是竞品的主人不是吗?
十一月初,皇室放出伯爵夫人染病去世的消息。他以为自己终于拥有了它,可还没等到圣诞节……”
“别说了!”老山姆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的额头全都是汗,可付涼并没有打算听从他的意见,继续讲述道。
“他就被杀了。在他保险箱里,只留下一顶桂冠。五年后,当你终于释怀,也逐渐说服自己相信当年小儿子就是被盗贼杀害的。
可就在你准备在拍卖行上展示消失已久的桂冠时,却发现自己也被盯上了。你手足无措,只能装病,四处躲藏并且写信给空屋寻求一个活下来的办法,而给你回信的人,就是我。”
青年将餐刀随手丢上桌面,“我帮你策划了一场百万富翁藏品被洗劫并在角逐中失去一只眼睛的戏码,使得桂冠流入俄国黑市,而你也保住了一条命。”
老山姆跟着抬起手抚上了自己的义眼,显然这个事实让他难以接受。“不、不是的!当时!我知道只有公爵大人能救我…然后我写信给他,让他看在卡尔特的份儿上帮帮我!他答应我只要我不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他就会找人为我求得一线生机!我记得、我记得当时的回信并没有注名,只有——”
“只有一个数字,17。”
付涼的声音恹恹的,这是他耗尽所有耐心前的征兆,“那个委托是公爵送给我的礼物。”
他缓缓说:“17岁的生日礼物。”
老山姆臃肿的身躯终于终于从短暂的颤栗中缓过来,他的表情也由错愕逐渐变得彷徨。
餐桌前安静下来,很久以后,当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声音也跟着落幕消失,他才又开口。
“最初……我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到桂冠上,康纳的死对我造成了很大影响。我的精力全部放在了盗贼身上,一周后警局的人就宣布已经抓住凶手,并且判了他绞刑。我无从怀疑迅速得到的正义,直到……直到那天我去看望卡尔特。
自从伯爵夫人因病去世,我就再也没见到过他。那天,他好像是生病了,私人医生刚刚为他做了治疗。我们一起待了几个小时,期间卡尔特什么话都没说,我拿出桂冠打算还给他,可他却拒绝了。”
老人抬起脸,手中的宝石手杖轻轻敲击地板,随后女佣便出了门。
“卡尔特说无所谓了,因为他会在三天内处理掉所有有关伯爵夫人的物品,就算我把东西还给他,结果也是一样。
于是我带着桂冠离开了山庄,五年后,一次拍卖会中我从康纳的朋友那里得知,桂冠本该要参加十年前十一月法兰西的一场展览会,当年他甚至与康纳约定要去看展。”说着,他接来女佣取出的一方木盒,从中又掏出一只皮夹。
唐烛在烛光中瞧见那只皮夹上,烙有康纳·苏富比的字样。
“上帝啊,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命中注定。”提起儿子,老山姆的面容终于温和了不少,他将皮夹捏在掌心,继续说:“于是我下定决心,要把桂冠送到法兰西。”
“但是你没想到,这居然为你惹来了杀身之祸。”付涼猜道,“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发现它的?码头?还是船上?”
“码头。”对方回答说,“随后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我所要乘坐的船就因为需要紧急维修而停航。我回到家中告知管家需要购买第二天的船票,但当晚居住的公馆便发生了火灾。紧接着是有人发现卧室有被撬开的痕迹……种种危险接档而至,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切很有可能和桂冠有关,而当年伯爵夫人的病逝或许也并不简单。后来就是我给远在星洲的公爵写了信,希望他能帮助我。”
在获得了活下去的方法后,老山姆不敢再去追究十年前的事,即使他已经猜到一些端倪。
而唐烛也意识到帮助他窥见所谓丑闻一角的,正是那只皮夹里的东西。
接着老山姆就像是对待以往的竞品般,把手中的东西向他们展示,并且说:“我可以当做把这东西卖掉了,但前提是你们今晚的出价够高。”
他不禁小声贴近付涼道,“我以为他会为了自己死去的儿子免费提供证据。”
身旁的青年则是抬起手揉揉唐烛的发顶,动作仿佛是在感慨你为什么说出这么愚蠢的话也可爱,随后解释道:“没办法,毕竟把这个交给我们就等同于把自己的性命也塞进皮夹。一旦我们泄露出证据的来路,一个在家族中失去地位的老头根本不可能自保。”
接着他收回手,视线依旧在唐烛被摸乱的短发上,口吻堪称和气地问山姆:“说吧,让我们听听你用自己的性命究竟想换什么?”
老头看着餐桌对面的两人,怔了几秒后,干咳几嗓子说:“桂冠。我想让你答应我找到桂冠,然后让它重新出现在展览会上。”
两人闻言后,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好。
还是唐烛干巴巴建议,“您……您其实可以换一个条件,我是说…您用性命做赌注,只是想要桂冠重新出现在展览会上,除此之外比无他求?”
老山姆却很诚挚地解释,“我知道这很难,毕竟桂冠流失进俄国,从那以后它消失匿迹,再也没有了消息。但我并没有给出时间限制,我只是想要你一个承诺。”
老人把目光转到付涼身上,固执地说:“只要你答应,这辈子不会放弃寻找桂冠并且以康纳的名义让它出现在展览会上,我就会把所有的东西交给你。”
啊,好吧。
唐烛满面苦涩闭上了嘴。
还是付涼故作思考后回答,“好,我答应你。”
“以上帝的名义,一言为定。”老山姆没料到青年会轻松答应下来,即刻叫佣人把皮夹送到付涼手中,生怕他反悔。
而下一秒,付涼便把皮夹递给了唐烛,口中淡淡道:“实际上你不应该把这个差事委托给我,而是我身边这位先生。”
山姆并不明白,为什么小殿下今晚一直“夸大”身边这位东方人的作用,但既然交易已经达成,他知道付涼绝对不会反悔,才敢说:“我不觉得有哪个东方人能够在俄国呼风唤雨。”
“话虽没错,但他是桂冠的所有人。”
虽然唐烛想过阻止付涼道出其中原因,但显然他并没有成功。
接着,唐烛只感觉对面的老头向他投来了灼灼目光。
他只能礼貌地笑了笑,垂下头以沉默肯定了这件事。
但出乎预料的,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件事,顺带着也接受了他这个人。
“都是命运。”老山姆面容上讶异消散开来,喃喃自语道:“所以卡尔特才说,只是时间未到。”
说完这些后,他表示自己的开出的条件后得再追加一个时间限制。
“十年。”
“十年?”唐烛重复道。
付涼却对这个时间限制很赞同,并且转过脸看向他说,“唐先生,记住了,你十年后要和我一起开展览。”
唐烛有些发懵但还是点头。虽然他并不觉得老山姆这个时间限制是好事情,难道老山姆是觉得他们短时间内无论如何也无法了结这件事吗?
“其实十年后你不一定还在不在世,我是说五十年六十年也没差别,山姆你说呢?”
付涼却似乎对这个展会很上心,表面上跟老山姆打趣,实则目光幽怨地黏到他脸上,小声说:“这样就算是不被唐烛你承认,我也可以依仗这个交易待在你身边,直到我八十岁不是吗?”
就此,他才明白这人是在说什么。
唐烛吞吞口水,有些慌张地从桌子下面去扯付涼的衣角,“不……不需要仰仗交易的。”
“真不需要?”对方追问。
“真的……”他急得有些冒汗。
“……”幸亏老山姆实在看不下去他们说悄悄话,咳嗽几声打断他们后示意唐烛打开皮夹。
唐烛立即松开那角衣物照做,发现皮夹内满是一张张泛黄的票根。他拿出其中一张,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这是……拍卖会和展览会的入场券。”票据被保存的很完整,上面清楚地标注着时间与地点,有的甚至印着表性竞品的图案。
看来十年前那些展会和拍卖确实和丑闻相关。
“只要是桂冠会出现的,都被康纳保存了下来。”老山姆向他们补充说,“就连当初登报但是没有成功举办的拍卖都被他从报纸上裁剪下来了,就在皮夹最后面。”
唐烛找出了那张单薄的纸片。
上面写着莱斯特广场计划在7月10号重新竞拍桂冠,而莱斯特广场作为露天场所,可以容纳人数众多,因此除去贵宾座位外,其余市民可随意入场观看。
“可为什么桂冠最后并没有在莱斯特广场出现呢?”他作为第一次来到伦敦的人,确实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两位十年前都居住在这里的人。
老山姆回答说,“据说是因为桂冠被外借,那时候画展和珠宝展很多,大概率是被伯爵夫人借给某个人了,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但值得一提的是,之后的展览就因为各种原因叫停了,因为当时伦敦包括周边各个地区都有案件或者冲突发生。比如骇人听闻的丢手绢案和炽天使案……最后,就是11月伯爵夫人病逝,桂冠不翼而飞。”
而付涼的关注点却是他并没有详细讲的部分,“11月初卡文迪许家放出伯爵夫人病逝的消息,而你的儿子是什么时候在黑市把桂冠买到手的?”
“大概是……11月10号左右?因为当时快要到康纳的生日,他说那是命运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老人回忆说。
“那就对了。”
唐烛听见身边的青年如是说,可他完全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奥秘。
于是他只好先问清楚自己心中的疑虑,“山姆先生,那康纳当年一起看展的朋友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呢?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去拜访一下?”
对方摇摇头,“你知道的,前几年世界各地掀起了移民的浪潮,他们其中大多数人早在十年前就去了美国,现在已经在纽约成为了富商,再也没有回来过。”
话到这里,他们也没有其他要问的。
付涼见唐烛已经吃得差不多提出要返程,即使老山姆告诉他外面的路太黑,建议他们明早再走。
可还是被青年回绝,“算了,白天人多眼杂,我可不希望17岁精心设计的避难圣地被皇室的人毁掉。”
说着,他们便一同走出餐厅。
去往庄园大门的路途中,老山姆出奇地健谈。
“实际上,我不太能懂得公爵大人。”老头走在两人身边,因为体态和年纪问题步速并不快。要不是唐烛故意放慢脚步等着,以付涼的速度早已经登上马车。
而面对山姆的感慨,唐烛却完全能明白他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如果当年公爵大人并没有把案子交给付涼,又或者任山姆自生自灭,那么十年前的真相,或许永无再见天日的可能。但偏偏公爵又是最缺乏这么做理由的人之一。
最不愿揭开丑闻的贵族,一面威逼利诱老山姆为了活命闭紧嘴巴,一面又将透露线索的案子交由最可能揭开丑闻的人完成。
付涼闻言也未发表观点。
唐烛偏过脸去看他,在长长的走廊内,灯火因为巨大的石柱而忽明忽暗,他最终也没能在那张脸上找到任何破绽。
所有人都沉默着,直到他们快要行至马车边,佣人撑着伞准备送他们上车。
老山姆倏然追了上来,又开口道:“你当初给我的建议,包括如何改造修道院,留有观察道路的位置和逃生的密道,怎样制造假象,就算是只留下女□□人的条目,我也都有遵循。我其实对那位救了我性命的侦探心怀感激,所以艾伯特,我给你最后一条忠告。”
付涼则是已经登上马车,并未对他的话做出回应。
最后老山姆遣走佣人站在雨中,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音量说:“不能轻易将桂冠公之于众。但如果到万不得已,我是说如果只有这样才能换来真相,那么你们必须得找到基金会。”
秋雨下,伦敦远郊的修道院内连虫鸣声也没有。
唐烛犹豫片刻,还是在登上马车前对老人说:“您和公爵大人很像,明明是以长辈或者亲人立场说出的话,偏偏要假借其他身份。”
自从在芬科园登上马车,直到到达山庄后付涼都一直保持着沉默。
唐烛甚至只能代替付涼问候正在一楼下棋的维纳和大卫,接着满怀歉意地跟着他一起走上楼梯。
“他们一看就是在等你回来,不然这么冷的天气,谁会在那么大的会客厅里下棋,我看维纳大人咖啡都喝了两杯了。”他跟上去,絮絮叨叨解释完,终于忍不住在走廊内拦住了一言不发的青年。
“你生气了?”他径直走到付涼面前,也顾不上来往的佣人便开始追问,且声音越来越大。
“是因为我擅自说了那些话吗?”
“我说出了公爵大人和山姆实际上都关心着你的事情是吗?”
“可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包括维纳和大卫,还有我,我们都关心你,在乎你。”
“付涼,你不要这样一句话都不说——”
可唐烛的话却被对方忽然的拥抱打断。
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能感觉到付涼的肩膀正在发抖。
“付涼……”唐烛的心脏跳个不停,他慌慌张张抬起手抱住青年的背脊,吞吞吐吐解释,“我没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是说……如果、如果刚刚那些问题让你难过了,我向你道歉。付涼我……”
可付涼并没有回答他任何话。
他们就沉默着站在走廊中,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唐烛。”
终于,青年开口轻声道:“谢谢你。”
“不、不是,对不起……我、我擅自说了那些话。”唐烛轻轻抚摸付涼的背脊,想道歉却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
“没有。”付涼侧过脸亲吻他的耳廓,“我只是忽然意识到,没有你我或许根本没有勇气接受这一切。”
实际上不论他们已经做过多少回类似的事情,可唐烛依旧会因为这种这亲昵的动作感到头脑发热。正处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爱人又偏偏要说出一堆他从未听到过的话。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我无法接受这一切,故乡、丑闻、真相……我甚至无法接受有人还关心着我。就像现在,我控制不住地在想。”付涼的嗓音因为忍耐而喑哑,即使他的肩膀很快就不再发抖,可唐烛分明觉得这个拥抱更加用力了。
于是他收回一只手,稍微拉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
下一刻映入眼帘的便是付涼通红的眼眶。
青年此刻皱着眉,眼尾的睫毛潮湿不堪,很认真地问他:“我在想,如果他们都爱着我。十年前,我最需要这些爱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出现?”
唐烛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顿时只觉得心痛不已。
“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比较起追究问题的答案,他选择用双手捧起这张露出脆弱表情的脸,轻轻亲吻付涼的唇,而后郑重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付涼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使用往日嗤之以鼻的方法来获得贪欲的满足。
啧,但这种捷径走起来实在是太……
他垂头看着怀里刚做完清理又熟睡过去的男人,一瞬间便将方才短暂出现的自我谴责抛之脑后。
是的,谁能拒绝昨晚因为担心自己而抱着枕头主动敲门的唐烛呢?
即使他确实已经因为一小时前男人在走廊内的承诺而感到心安,但面对爱人鼓起勇气问出“我…我今晚能不能睡在这里”的问题时,谁会实话实话说自己没事了完全不需要安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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