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越皱了皱眉, 思索道:“城内局势不明, 且南诏世子多半已经知道我们在追他了, 陛下想要入城恐怕不容易, 不如由臣先去打探吧。”
宋澜正要说不必如此,却听得前方一阵马蹄声响,紧接着,城门开了。
数以万计的兵马从城内一涌而出,马蹄掀起一阵尘土,兵戈相见的声音刺耳不忍闻,与南诏境内一派春景怡然的景色截然相反,此番竟有了些沙场交战的气势。
宋澜紧紧拉住马缰,冷眼看着从对面骑马而来的段惊觉。
这是他们自盛京一别后第一次面对面地碰上,段惊觉身后的南诏兵马停在城门下,只他一人策马朝着走近,宋澜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与宋澜不同的是,段惊觉即便是策马而来,穿的也仍是那身出尘的白衫,一张清绝的面容精致到不像凡人,含着风情万种的眉眼却又为他渡上一丝凡尘气息,似乎什么都与往常一样,却又有一种气度变得不同寻常了。
宋澜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来,他看着段惊觉,心中猛地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是他与段惊觉的熟识,而是他在段惊觉身上看出了故人的影子。
段惊觉一向冷心冷情,自怀一身南国春色,端的是不流于俗。
而此时此刻,宋澜竟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份轻狂。
段惊觉嘴角含笑,策马驶近的动作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他轻轻抬起下巴与宋澜对视,一双眼睛里透露出些许乖张,竟平白无故地生出了一种睥睨苍生之感。
杭越与廖华等人早已经拦在宋澜身前护驾,宋澜却动也没动,只是觉得眼前的段惊觉有些像周禾,又或者说……有些像宋云川。
所谓物以类聚,段惊觉能够与宋云川和周禾有过两段纠缠不清的过往,并不只是因为那副皮囊。
宋澜困厄已久的头脑终于在此刻炸开一瞬清明,似混沌莲台重沐圣光。
大盛三万大军在列,南诏数万兵马在后,场面不可谓不宏大,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金戈铁马,蓄势待发。
段惊觉在宋澜面前勒了马,两人不过隔着一丈的距离,却硬是生了一份针尖对麦芒的气势。
万籁俱寂中,还是段惊觉轻笑了一声开口:“我何德何能,能够让大盛的九五之尊亲自追到南诏来?”
宋澜眯眼,闻言也笑了笑,大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朗声道:“世子倒是不必如此自谦,世间还能有谁比你更工于心计,又有谁能比你更擅杀人于无形之中?单凭你的能耐,朕追八个来回都不冤枉。”
这话说得狂妄,言辞却又工整,段惊觉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像问家常一般,“到底是景怀教得好,陛下如今说起话来,倒能让人听出几分文气了。”
宋澜握着马缰的手一紧,愣是没有想到段惊觉会在这关头提起梅砚来。
却听段惊觉不紧不慢地说:“我这几日感到那血蛊发作过几次,想必景怀在盛京并不好受,陛下合该陪着他,何必要追到这里来?”
宋澜不知段惊觉是不是在骗他,可却仍是一阵揪心,他忍着不去想梅砚,眼眸扬起,冷声一笑,说:“朕若不来,岂不是让世子事事如意了?”
“陛下是一定要拦我了?”
宋澜便不说话了,他坐在马背上,冷眼看着段惊觉,心里想的却是临行前梅砚对他说的那番话。
——大盛国祚未息,眼前就是青天大道。
——这才是我的陛下。
宋澜抬头,眯起眼去看远处温和的一轮太阳,似要在这片温光中看见大盛朝土上的一寸一土,满目河山。
宋澜寸步不让:“世子若是老老实实待做你的南诏王,朕自然不会穷追不舍,可你若是觊觎我大盛朝土,那朕劝你……最好连想都别想。”
段惊觉有些意外地看了宋澜一眼,随即又了然地笑了,笃定说:“陛下这么快就察觉我的意图了,又是景怀提点了陛下吧?唉,这个景怀……”
话还未说完便被宋澜打断了,宋澜怒目看他,冷声问:“段纸屏,你怎么好意思开口提少傅的?”
段惊觉的那张覆满冰雪的脸上神色未变,只唇角的笑意凝固了两分,却仍是没有说话。
宋澜逼问不休:“这世上不乏真心待你者,段纸屏,可你对得起谁?”
段惊觉一双柳眼微微垂下,遮住了眸中不易显露的情绪,然后才叹了口气,答:“陛下说得是,便是说我狼心狗肺也好,说我没心没肺也好,我便是这样的人,既不知恩,如何图报?”
宋澜攥着马缰的手又是一紧,竟从段惊觉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坦然。
“朕答应过少傅,要将你带回去,给他、也给子春一个交代。”
“不必白费力气,血蛊无解,我回去也没用。”
宋澜被段惊觉这话激得眼眸通红,心中怀着千万恨意,却不敢在人前显露半分,只咬牙道:“段纸屏,朕不会放过你。”
段惊觉一笑,抬眼时又带上了那副媚态,挑眉应了声,“那陛下先赢了我吧。”
宋澜还没反应过来,段惊觉就已经骑马退了老远,紧接着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南诏兵马叫嚣而来。
廖华与杭越当机立断,掩着宋澜后退,两方兵马厮杀在一起,混战的双方都有些猝不及防。
宋澜从未上过战场,却胜在心有谋略,当下也没有乱了心神,指派了廖华部署兵马,自己也提剑回身,挥剑刺了两个凑到近前来的小将。
明堂之君不上战场,可如今的宋澜不只上了战场,还亲手动了杀招。
与此同时,两方交战,战马嘶鸣出说不清的狠厉,马蹄哒哒响起,踏起尘土飞扬,透过那些雾蒙蒙的尘土看过去,是一张又一张浴血奋战的脸。
刀戟相撞,擦出来的火花像是要渐到宋澜的眼睛里。
宋澜一手勒紧马缰,回身对廖华说:“吩咐下去,让我们的人撤退二十里。”
廖华脸上汗,闻言有些愕然,“陛下?”
怎么能出师未捷先退兵?
宋澜的态度却很强硬,“照办。”
片刻后,大盛兵马频频后撤,不多时就有了兵败之相,反倒衬得南诏兵马越战越勇,在段惊觉的受益下步步紧逼。
宋澜手下的人马已经退无可退,身侧是垂杨绿柳,再往后便是南诏的浅湖。
廖华急得满头是汗:“陛下,咱们不能再退了。”
“谁说咱们还要退?”宋澜倒是半分不急,悠悠抿唇笑着说,“传令下去,迎战!”
廖华跟着宋澜的时间久了,登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顿时起了亮光,大盛的兵将起初不懂宋澜这是何用意,片刻后却也明白了。
因段惊觉手下的兵马以为宋澜是个只会撤退不会迎战的怂包,早已经有些轻敌,此时宋澜下令迎战还击,自然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一鼓作气是好事,但太容易了便会心生骄躁,做人与打仗皆是如此。
真正的一代明主不仅可以坐在朝堂上与人论证,还可于沙场征战时毕露锋芒,洞察局势如观火,谋略部署又如同信手拈来,由不得人不佩服。
此番下来,南诏兵马死伤不少,段惊觉见状不好,连忙下令让他手下的兵马撤回城内,南诏城门在众人眼前徐徐关上,只剩下城外残留的硝烟诉说着方才那一仗的惨烈。
这一仗很快就停了,可沙场之上刀剑无眼,宋澜手下的兵马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伤亡,就连杭越也负了伤。
杭越没顾上流血的胳膊,策马就寻到了宋澜,然后翻身下马,禀道:“陛下,南诏城门易守难攻,此番关上恐怕不容易再叫开了,此番南诏伤亡不小,不若由臣带人摸进城去,或许还能趁热打铁。”
宋澜也已经下了马,正倚在一棵杨柳树下就着水囊喝水,闻言看他一眼,摇头,“不稳妥,朕再想想别的法子,你们先去治伤。”
第103章 受命于天
杭越与一众兵将皆大为触动, 红着眼称了声是,退下去包扎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倚在树下的帝王。
只见宋澜那身明黄色的轻甲也染了血,那双上扬的眸子里却深沉地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池水, 似乎当初那个初登帝位只会用雷霆手段震慑天下的少年正在渐渐长成,到如今早已懂得运筹帷幄与步步为营。
他有他的洞若观火,也有他的仁心善意。
此后接连数个晴天, 南诏的太阳似乎总是这般不温不火, 暖风徐徐拂过城镇酒旗,若无硝烟战火, 也该是一片宁静怡人。
宋澜令大军在南诏城外扎了营帐,却一连数日不去叫城门,只让将士们原地休整, 不由得让人生出一头雾水。
眼见有些将士沉不住气了,廖华才终于开了口,他问宋澜:“陛下一连几日让将士们原地待命,可是有了其他的计策?”
宋澜的确早有谋划, 只是没有说出来, 他看了廖华一眼, 抬起下巴往营帐外一指,笑问:“沉不住气了?”
廖华点点头。
宋澜有些意料之中地笑了笑, 道:“你们沉不住气, 段纸屏也该沉不住气了,传令下去, 明日便去叫城门。”
廖华连忙应下, 传令的时候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那群将士, 忽然明白了宋澜之所以要拖上这些天的意图。
既是为了重整士气, 也是为了厚积薄发。
帝王心术与兵法谋略相比, 多的便是那个“心”字,他既会洞察人心,也会揣测人心,更能拿捏人心。
次日一早,宋澜便亲自率领三万大军集结在南诏城门外,气势浩大,竟还带上了一些耀武扬威的架势。
确如宋澜所说,晾了段惊觉这些日子,他们在南诏城里也早已经沉不住气了,没过多少时候就开了城门,依旧是段惊觉亲自带人出来迎战,南诏世子心思深沉,倒是亏得上了能够摸清楚他的心思。
段惊觉策马而笑,朗声问宋澜:“陛下一连几日不露面,我还以为陛下是回盛京去了。”
宋澜亦高坐马背之上,与他面对面地交流,闻言也是一笑:“朕若回去了,岂不是要让世子失望了?”
段惊觉凝眸看了会儿,语气阴柔地说:“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吧。”
话音落下,两军就陷入了交战之中,平静了几日的战火再度被掀起,而这一次的宋澜却并没有执剑,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硝烟,像是一个楼台高坐的看客。
廖华斩杀一个靠近宋澜的小将,看着眼前冷静到有些诡异的宋澜,终于察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也许是他想错了。
眼前的帝王早已经从当初做事不计后果的少年长成了如今步步深谋远虑的君王圣主,杀伐果断是他,隐忍谋划也是他。
他停军数日,未必只是为了激发士气,或许还是因为他有了什么别的谋划。
一个可怖的念头在廖华的脑海中疯狂滋长起来,身边就是刀枪剑戟险象环生,他却控制不住地抬头看向宋澜,问:“陛下,您想要做什么?”
宋澜听见了,却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坐在马背上,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战况,良久才说:“廖华,战况若一直持续下去,我大盛朝堂内外都不得安宁,南诏王如今不愿与朕心平气和地谈,朕却需要见见他。”
廖华一听这话就彻底明白了宋澜的意图,怔了一下又问:“陛下想要自己入南诏城?”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若非四面都是杀戮的场面,廖华此时应该已经跪下去了,他满心悲切地看着宋澜,苦劝:“您是大盛的君王,怎能以身犯险?”
宋澜却是坦然一笑,于战火之中透出一身清然,道:“段惊觉能够有今天,全因朕一念之差,正因为朕是大盛的君王,所以朕才是最不该有差池的人,如今因朕一己之失,至子春丧命,至少傅受血蛊所累,至如今两军交战伤亡无数,朕难辞其咎。”
他手里握着马缰,却回头朝着北方看了一眼,那是盛京城的方向。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话说得是不假。”宋澜的嘴角含着从容的笑,又说,“却还有一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既承天命做了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肩膀上便有一份帝王该有的责任,朝土岌岌可危,将士浴血奋战,心上人饱受病痛之苦,手足殒命离世,一切的困顿和苦厄都在等一个化解的关头。
他便是那化解之人。
宋澜最后叹了口气,有些怅然地说:“朕只是有些对不起少傅,朕答应过他,会早些回去的。”
廖华抬剑又挡下一人,此时已经急得满头是汗,正要再开口劝宋澜,却见宋澜已经先他一步,抬手扬起了马鞭。
“啪——”
马鞭的清脆声像是一道震平沙场的鼓鸣,骇然盖过了刀剑相撞的声音,将士们皆是一愣,就连段惊觉也愕然抬头看过去。
只见宋澜策马穿过人群疾驰而过,正朝着南诏城门驶近。
段惊觉有些难以置信的张了张嘴,喃喃问:“这是要硬闯么……”
宋澜的确抱了硬闯的心思,想要从千军万马里闯过去,甚至忽略了自己有可能会受伤的风险。
段惊觉深知不能由着他这么闯过来,正要吩咐手下人关城门的时候,却听见城内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抬眼看过去,只见城内又涌出一小队兵马,领头那人却是个穿着轻甲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生得一脸张扬。
“段弦丝?”
正是南诏的那位小郡主,段惊觉同父异母的妹妹。
随着马匹驶近,一张清艳的面容逐渐在众人面前渐渐展露出来,一双杏眸里含着些桀骜的神色,薄唇抿起的弧度也透露着一丝不屑,素白的面色与额前微微卷起的发丝两相呼应,那真是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宋澜在看清了段弦丝的样貌以后,握着马缰的手忽然一紧,疾驰的速度也缓了下来,堪堪停在距离段弦丝十丈之外。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段弦丝的样貌,竟与梅砚有七分相似!
这样的念头一旦涌现出来,于宋澜而来不啻于一声惊雷,他顿时连应该做什么都忘了,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
她和少傅……是什么关系?
段弦丝却全然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同寻常,挑起下巴看了宋澜一眼,然后伸手接过一把长弓,搭箭拉弓,羽箭划破弥漫着血腥味的长空,直往宋澜面门飞过去。
十丈的距离足够宋澜看清楚段弦丝的动作,也足够他做出躲避的反应,但他愣是僵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不知道太过震惊于段弦丝的样貌,还是心里又揣了别的打算。
直到那支羽箭破空而来,他才终于侧了一下头,冷硬的生铁扎入左肩的皮|肉,血花蔓延开来的同时也带来一阵剧痛。
“陛下!”
应该是廖华在喊自己,似乎是杭越奔过来,又仿佛是他麾下的三万将士齐齐跪落。
——铁骨铮铮。
宋澜眼前一黑,甚至没能回头看一眼,就直直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铁骨铮铮不忍闻。
战况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胶着之中,廖华等人急着去找宋澜,却苦于距离太远,一时过不去。相较之下段弦丝倒是十分淡定,只是坐在马背上招了招手,就有两个侍卫上前将宋澜从地上扶了起来。
宋澜已经晕了过去,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段弦丝看都没看其他人一眼,带着人就要转身回城,却又被段惊觉叫住了:“段弦丝,你这是做什么?”
他抬手指了指被押在人群中的宋澜。
段弦丝探过一双杏眼笑了笑,回答:“怎么,我射中的人,还不许由我带回去了?大哥不会是想要抢这份功劳吧?”
段惊觉眉眼含着怒意,说:“你可知他是大盛的帝王?”
段弦丝挑着下巴,眼角眉梢满是盛气凌人,笑笑说:“知道,若他不是大盛的帝王,我还瞧不上呢。”
“你这样带他回城会惹出麻烦的。”
段弦丝闻言又是一声嗤笑,目光扫过昏迷不醒的宋澜,明显没有把段惊觉的话放在心上,“他都这样了,还能惹出什么麻烦?”
话音落下,段弦丝再没有理会段惊觉,吩咐手下人押起宋澜就进了城。
段惊觉的手指攥起又放开,却苦于段弦丝不服他,此时竟由衷地生出一股无力之感,他抬头看了一眼战况,柳眼扫过杀红了眼的廖华和杭越,果断下令:“回城!”
南诏兵马悉数退回城内,城门再度合上,里外一条分界线,天下风云皆汇聚于此。
不多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南诏上空也聚气了一团黑凄,阴云席卷而来,不怪文人墨客喜欢借景抒情,怪就怪在景随情移,心随景动,风云变幻之中,眼前便又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