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那种感觉。
他觉得耻辱,所以只在心里咬牙说,如果他之前插手朝堂上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这条命还有那么一点点用处,那么此刻,他觉得往后余生原本要背负的苦痛,减损了些许。
是好受的。
“嗯?朕在问你。”
年轻的帝王太过杀伐果断,唇齿间蹦露的一字一句都那样有威慑的力道,梅砚连他的语句都要承受不住了。
梅砚偏过头去,固执地倔强着,语气却有些哽咽:“青冥,我不怕入地狱,只怕我在阎罗殿里蹚过血池求阎王让我看你一眼时,你却在这泥泞的朝堂上,被那些孽臣口诛笔伐,生吞活剥。”
他不再称宋澜“陛下”,也不再称自己为“臣”。
宋澜的心忽然被这话刺痛了一下,梅砚很清楚的意识到他们此生都回不去了,所以他妥协了,放下了自己清白的过往,带着自己满身的罪孽往地狱坠|落。
再也爬不上来了。
“青冥,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宋澜一听这话,眼眶也有些泛红,他抱了人到昭阳宫殿后的汤泉里清洗,看着梅砚身上泛红泛紫的痕迹,看着梅砚颈间那道淋漓的疤,忽然就不那么恨了。
他站在汤泉里,比梅砚高了小半头,就把头搁到梅砚的肩膀上,“少傅,那我们这辈子,也只有这样了。”
宋澜这次的冲动行事害得梅砚一连几日都下不来床。
他没让梅砚拖着这副身子回癯仙榭,就把人留在了昭阳宫,为着掩人耳目还把寝殿里伺候的宫人都遣了出去,只留着廖华。
廖华自来把宋澜和梅砚的事儿看得明白,这时候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东明那个小愣子却浑不知情,站在昭阳宫门口的时候一脸困惑。
“陛下这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了么,拉着我家主君商讨了几天了,我家主君都快住在昭阳宫了。”
廖华白了东明一眼,又不好跟他直说,只能含糊:“陛下与梅少傅感情笃厚,留梅少傅住两天怎么了,就你多心。”
东明:我多心?多什么心?
还没开口,殿内就传来一道瓷器碎裂的一声,紧接着宋澜就唤了廖华一声。
东明听见这声音就害怕,连忙想要跟着进去,当年梅砚在癯仙榭里自裁,就是摔了一只花瓶,用那花瓶的碎瓷片割了脖子……
廖华拦住他:“听着就是碎了个茶盏,我进去收拾就行了,你在这等着。”
东明听了话没跟着,廖华推门进去,却被吓了一跳。
只见宋澜一脸狼狈地站在床帐边上,龙袍湿了一半,脸上也被泼了茶水,之所以认出来是茶水,全因为他好看的腮帮子上还沾着两片茶叶。一旁的床帐放着纱帘,看不清里面的人影,但被褥却乱,都快从床上掉到地上了,地上正碎了一只茶盏。
“陛下?”
宋澜偏了偏头,估计也有些尴尬,只道:“收拾了就出去,还有,知会子春一声,就说朕有事忙着,明日再见他。”
之前景阳侯周禾和左相孟颜渊被先后派到幽云二州给百姓修房子,事情办得很顺利,南诏也没有什么动作,前不久房子修好了他们就回来了,周禾今天是进宫复命的。
廖华才要答应着退下,就听见床帐里传来一道气狠了的声音,分明是怨怼的语气,声音却极好听,疏疏懒懒,含着碎雪一样:“你若敢误了政事,今晚的药我就不喝了。”
廖华自然知道那床帐里的人是谁,这些日子他们家的陛下似乎是哪里得罪了梅少傅,待人不像从前那般狠厉了,反倒处处讨好纵容着,像今天这种被梅少傅泼了茶水的事儿也不是头一回发生了。
这要是放在以前,廖华想起梅砚被软禁的那一年,咦……真是想都不敢想。
眼看着廖华听了梅砚的话退出去,宋澜一张脸都气黑了,他的袖子还滴着水,恶狠狠地甩了甩,骂廖华:“混子!”
床帐被撩开,露出一只纤白的手,紧接着是梅砚那张醉玉颓山的脸。
“我虽骗了陛下,却是实打实地把你当成皇帝在教,你若因私欲延误了政事,日后就别唤我少傅。”
宋澜噎了一声,他的少傅很认真地生气了。
之前梅砚一连几日没有精神,宋澜越来越后悔自己当日过于冲动的举止,也不想恨不恨的事儿了,就跟梅砚刚寻短见的时候一样,恨不得跪下来千哄万哄地求他喝药补身体。
梅砚也没说什么,都顺着他的意思来,但今儿梅砚午睡才醒,就看见宋澜一只手撑着脑袋躺在自己身边。
宋澜看着梅砚身体恢复如初,忍不住有些意乱情迷,他尝过了甜头,又一连忍了好几天,此刻终于是忍不住了,上手就扯了人的衣裳。
光天化日兴云布雨,梅砚再怎么屈从也会觉得羞耻,挣扎着抵挡了两番,就听见宋澜一脸贪婪地说:“少傅,朕今天不想去瑶光殿了。”
今天宋澜要去瑶光殿与周禾谈论政务,这是梅砚一早知道的事。
察觉了宋澜的意图,梅砚窘迫的同时更有些愤怒,抬手就把床头上晾着的一杯茶水泼了出去。
美其名曰:你|他|妈是皇帝,你|他|妈敢耽误朝政。
于是才有了廖华进门看到的这一幕。
“咳——”
宋澜被梅砚一番狠话骂了一通,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竟出奇地没把人捆起来戏弄,只欺身上去,肆虐地蹂|躏了梅砚的嘴唇一番,有些玩笑:“少傅那天说朕做什么什么你都甘愿,你还指望朕把你当少傅么。”
梅砚心中一痛,刚才那话是他气极了,口不择言。
他哪里还敢尊居宋澜的少傅之位,从他逼死先帝开始,他就是整个大盛的罪臣;从他为了心中的愧而委身于宋澜开始,他就只是宋澜养的一个娈儿。
从前他不屈、不懈、厌恶至极的事情,如今他都接受了。
太屈辱了。
宋澜看见梅砚的神情,心中也有些怪异,既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意,又有些心疼,他不知这心疼是从何而来,大约还是心底那弥漫滋生的爱|欲。
这爱可真让人恨啊。
“行,朕谨记少傅的教导,不敢延误政事,这就去瑶光殿见子春。”
他将“少傅”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故意的折辱。
这一场闹剧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宋澜到瑶光殿的时候,周禾都窝在椅子上打瞌睡了。
“咳,景阳侯,陛下来了。”廖华是跟着宋澜进来的,善意地把人叫醒。
周禾醒过来,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竟是睡得很熟,一张俊朗的脸上还带着些懵。
“啊,怎么……陛下。”
他起身就要行礼,被宋澜拍了一把,顺势又坐下了。
宋澜心里还和梅砚较着劲儿,语气不大痛快:“有事说事。”
“幽州和云州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只是这里头还牵扯出来一些事,要与陛下详细说说。”周禾坐正,全没注意到宋澜似乎有些不耐烦,絮絮叨叨地说,“云州那个知府当着左相和臣的面儿就敢贪赃,户部拨下去的银子被他贪墨了小一半,左相已经让人把他押回盛京来了。”
宋澜点头,这事儿折子里已经提过了,依着律法查办就行。
“还有旁的么?”
“有。”周禾还真是不着急,慢吞吞地说,“房子虽然修好了,但还是有不少人家受灾太过,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有些庄户的地种不了粮食,他们就成了流民,往盛京城来了。”
这倒是件棘手的事,流民太多容易滋生事端,盛京城是繁华之地,只怕容不下他们,必得朝廷出面接济。
宋澜抚额,“子春,这些灾民也交给你去安抚吧。”
听见这话,周禾有些意外,他从小不学无术,并没什么真才实学,是仗着与宋澜兄弟情深才能受封侯爵,打仗修房子还行,安抚灾民的事儿却没办过。
周禾刚要婉拒,转念却又沉默了,宋澜大事小事都差给自己,说到底还是这位刚登基的皇帝手上没有可用之人,他看重民生,不愿孟颜渊那一类人插手此事。
琢磨了一会儿,周禾还是应下:“行,这事臣去办,遇上难处再来请教陛下吧。”
宋澜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他与周禾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是比宋南曛还要亲的兄弟,有些话不用说得很清楚,周禾都能明白。
“嗯,就先这样。”
宋澜起身就要走,却不防周禾冷不丁地来了一句话。
他说:“陛下,自打出了梅少傅的事,你对这些朝臣的提防之心可是越来越重了。”
这话其实没说错,宋澜以前最信任的人就是梅砚,他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真的能够继承大统,他的少傅必定会全心全意帮他打理好这个朝堂。可梅砚的背叛令他心惊,他的朝堂成了一团乱麻,这让年轻的帝王不惜拉起一条针对所有人的防线,即便是周禾也被挡在这条线的边缘,他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人。
如果这个世上,还有哪个人的话能让他信上两句,那个人其实还是梅砚。
他准允梅砚阅览奏折,他毫无顾忌地采纳梅砚的治国之策,他让梅砚亲自劝说孟颜渊……太可笑了,有一个人伤你至深,可你还是不想防备他。
宋澜笑了,泛着些苦涩:“是啊,子春,朕不敢再信了。”
周禾大约觉出来是自己说错话了,他有意岔开话题,却怎么都显得生硬,最终还是绕不开梅砚:“梅少傅他,还被陛下关着?”
他甚至没敢用“软禁”这个词。
宋澜摇摇头,“没,他那么孤傲,朕不想真的折了他的羽翼。雪灾的时候孟颜渊出面帮上了忙,没让南诏闹起来,这些其实都是少傅的意思。他人如今在昭阳宫,在朕身边。”
周禾募地瞪大了眼睛,神情有些错愕。
不知是不是对自己的安慰,宋澜最后拍了拍周禾的肩膀,说:“少傅的事,朕有分寸的。”
第10章 藕花园
宋澜最后的一番话,让周禾心里很不痛快,纵使他知道宋澜此时还是信任他的,但那也只是顾念他们兄弟的情谊,他还是成为了他的“臣”。
孟颜渊出现在云州的时候他还觉得怪,不想竟是梅砚的主意,梅砚这人也是真绝,被软禁了小一年,还是一算一个准儿,硬是用孟颜渊一个人吓住了南诏。
想到南诏,周禾马没停,越过景阳侯府,径直去了藕花园。
那是段惊觉住的园子。
段惊觉十四岁就到了盛京为质,那时候南诏主动向大盛示弱服软,他一个做质子过的能是什么日子?
被世家大族的少爷嘲笑,被皇亲国胄辱骂,被粗鲁的武将捏着下巴灌酒,段惊觉那段日子过得也是不容易,朝中没人为了一个孤零零的质子出头,偏偏段惊觉生的又是一副天人之姿,若不是有个“南诏世子”的虚名,恐怕过得连勾栏里的怜人都不如。
要不是前太子云川待他一片冰心,段惊觉未必能活到今天,更不要说凭着他的医术在这盛京城里挣得立足之地。
可惜宋云川也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周禾想着这些往事,已经在藕花园前面下马,敲了门。
前不久段惊觉从南诏回来的时候,周禾还远在云州,如今是两人时隔两年的会面,开门的小厮还是从前的下人,认得周禾,当即就请人进去了。
段惊觉正在后院里晒药。
“这太阳都要下山了,世子这时候晒药,还能晒到什么光?”
周禾迈着步子走近,抬头看了看天边将要散去的余辉。
段惊觉早听见他来了,也不见外,媚眼看过来,轻笑:“侯爷不懂了,这药材要晒太阳,也得晒月亮,吸收了日月精华,才算一味好药。”
周禾伸手抓了一把药架子上的草药,见药材都干透了,像是晒过太阳的。这么多年过去,他也算很了解段惊觉了,只是不懂他们这些医药上的道道,也不屑于去学。
“两年不见,世子说话还是这么玄玄乎乎的。”
“那就进屋叙叙旧吧?”段惊觉笑着拢了拢衣裳,两句话的功夫,天边的余辉已经散开了,他是南国人,素来有些畏冷。
段惊觉有两绝,一个是世人都知道的医,另一个是世人尝不到的茶。
南诏的茶自带了些春气,由段惊觉那双玉手烹煮了,火候、时辰都恰到好处,淋在茶盏里的时候,茶沫上浮下落,起起沉沉。
“南诏带回来的茶,侯爷尝尝?”
周禾默默从那双玉手上接过了茶,却没急着品,像是在琢磨什么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方才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原来是你这‘侯爷’二字叫的,生分了吧?”
段惊觉垂眼,纤长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情绪,嘴角却还带着笑。
“侯爷别乱说,教有心人听见了,以为咱们多亲近似的。”
这句话一出口,周禾的眼神就变了,他原本还笑吟吟的,想着好歹是故友重逢,段惊觉总不至于太过冷清,却不想这人还是如从前一般,生的一脸媚相,说起话来却半点不留情面。
“段纸屏,我在幽州修了一个多月的房子,快马加鞭回来第二天就来找你了,你觉得咱们还不够亲近?”
“侯爷说亲近,那就亲近吧。”段惊觉仍旧不抬头看他,自顾自地喝茶,“只是这称呼上还是谨慎些,毕竟改朝换代的事儿都出了,你我的身份也有诸多不同,侯爷若是不肯体谅,只怕我的处境要更差了。”
如今宋澜登基为帝,周禾受封景阳侯,与皇帝沾着血亲,身份地位自然是显赫。可段惊觉就不同了,他一个质子,从前在盛京的日子就不好过,如今去而复返,更让世人坚信这位南诏世子在南诏不受待见,在南诏都不受待见,在盛京能受待见?
周禾方才被他激起来的火气已经消下去了,他起身朝段惊觉走近,问:“是谁不待见你了?”
段惊觉自然是不会告诉他,偏过脸:“我的事儿倒是不劳侯爷挂心,倒是侯爷,这一趟还顺利?”
周禾也知道这人脾气倔,他不想说的事就是把人绑了扔在地牢里都问不出来,索性这不是什么难事,他若想查,并不是查不出来。
他接了段惊觉抛过来的话茬:“顺利,就是没想到左相会出面,这事儿我想了两个月都没想明白,今天进宫一问,你猜怎么着,居然是梅少傅的主意。”
听见“梅少傅”这三个字,段惊觉那俊美的眉心也蹙了蹙,显然是有些意外。
“侯爷可见过他了?还被软禁着?”
“不枉费你俩的交情,说到他你竟挺关切。”周禾看过去,嘲讽了两句,接着说:“我没见到人,但陛下也不关着他了,把人留在了昭阳宫里,这话听着就不对劲儿。”
“我才回盛京的时候进宫见过他两回,身子亏损得利害,又被陛下软禁了……这两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陛下从前不是最依赖他少傅的么?”段惊觉想了又想,还是把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
周禾摊手:“我哪儿知道,先帝死的那晚,整个盛京城跟打仗一样乱,梅少傅进了宫就再没出来过,第二天就被软禁了。”
二人心里各有思量,一时都沉默了,先帝的死,到底还是有些奇怪。
良久,周禾像是想起什么来:“倒是想不到梅少傅的心计深成这样,他一出手,就让左相去了云州,吓住了南诏。”
段惊觉这才笑了笑:“可不是么,我父王一听说孟颜渊出马,还以为大盛国富民强,兵都没点就散了,哪想到其中有这些事。”
“你那个爹,是畏手畏脚了些,不然也不会把你放这儿这么多年。”
段惊觉没答这话,抬头看了看窗外:“时辰不早了,侯爷早些回去吧。”
两人说了这会儿话的功夫,夜色已经深了。周禾没强留,将那茶喝完就出了藕花园,随扈在门外等着。
周禾道:“去查查这两个月有没有哪家的狂徒设宴邀世子过去,席间可有不尊不敬的言语,若有的话,叫手下人趁个月黑风高的时候拦下他们,打一顿。”
两日后,昭阳宫里,宋澜捏着一封折子直揉眉心。
“少傅回癯仙榭找书,去了那么久?”
廖华估算了一下时辰,“也不算久,才一个时辰,梅少傅的书那么多,陛下还不知道么?”
宋澜想了想梅砚房里那能压死人的书架子,默默点了点头,又低头看了一眼奏折上令人头大的文字,吩咐廖华:“那传子春进宫来!”
周禾很快就来了,意气风发,看起来心情很好。
宋澜面带微笑看他:“周子春,你来了啊。”
周禾许久没见过这般面带微笑、语气温柔的宋青冥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这是东宫里的那个小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