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旌眠与唐枕书相视一笑,像是对宋澜这一点就透的脑子很满意,而唐枕书却问:“那陛下要从哪里运这么多粮食来?”
江南下了一整个春天的雨,早已经是颗粒无收,盛京地界也不宽宥,再往北的幽、云、儒、檀几州还处在严寒时节,想要运粮食,那便只能往南。
再往南,是南诏。
“朕给南诏王去信,快马加鞭,三日之内定把粮食运过来。”
赵旌眠忽然抬头看向宋澜:“那个南诏,不是一直不太安分吗?”
“谈不上不安分,虽有些蠢蠢欲动,但南诏世子段惊觉现如今还在盛京城为质,去年南诏内乱,南诏王向朕借兵,朕还借了他五万兵马。”
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南诏王当初承了大盛的恩典,若是懂得知恩图报,就不会不借粮食给宋澜。
只盼着南诏王能懂得知恩图报这个道理。
事不宜迟,宋澜当即写了通文盖了国玺,让沈蔚去县衙找人送信。
沈蔚走后,赵旌眠看着宋澜忧心忡忡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多大点事啊冥冥,我听说你素来是雷霆手段,还担心处理不好这些小事么?战事起了就排兵布阵,百姓穷了就给钱粮银饷,我虽没当过皇帝,但好歹也见别人当过,帝王要忙的左右不过就是这些事情嘛,不用太担心。”
唐枕书睨他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空谈误国,你有时间说这些话,不如去把刘岑安拎出来。”
“刘岑安?”梅砚拧眉,看向唐枕书的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宋澜也险些跳起来,愣了愣才问:“江南巡抚刘岑安?他不是卷了铺盖跑了吗?”
唐枕书轻轻“ 哼”了声,看向赵旌眠。
赵旌眠倒是一本正经,坐正说:“啊对,他是卷了铺盖要跑,但人还没跑出钱塘就被我碰到了,他不顾钱塘百姓的死活,我哪儿能容他跑路,就把人绑回来了。”
梅砚喝了口茶压惊。
宋澜强装镇定的坐了回去。
宋南曛的下巴老半天没合上。
只有唐枕书似乎提到这事就会生气,此时的神情还有些不满,道:“当初指天为誓,说再管朝廷的破事就跟我姓,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不该管闲事没落下一桩,可有一次管自己叫过唐旌眠?”
赵旌眠连连点头:“啊对对对。”
“你只会说对对对,我说的话你全记不到心里去,早知道这样当初我还眼巴巴地回去找你干什么,还不如让你一个人在盛京城孤独终老。”
赵旌眠最怕唐枕书翻旧案,尤其是此时当着几个小辈的面,更有些下不来台。
好在梅砚看不下去了,出声打断:“翁翁,阿公,您们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我们刘岑安在哪?”
赵旌眠如释重负,果断地伸手一指,“在后院柴房里关着呢,你们自己去,我和你翁翁要回房说事。”
说完也不管他们什么反应,拉起不情不愿的唐枕书就进了屋。
房门关上,先是传来唐枕书喋喋不休的指责声,而后又是赵旌眠巴结求饶的好言好语,再然后,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宋澜咽了咽口水,想起上午和梅砚在房间里做的事,忍不住问:“少傅,空山别院的房门隔音都这么差的吗?”
梅砚的脸已经有些红了,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了宋南曛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一眨,眼睛里全是探究意味。
天老爷。
梅砚咬着牙说:“陛下,咱们是不是应该先去看看刘岑安?”
作者有话说: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出自李白的《行路难其二》;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出自《诗经》,特此标明。
第66章 清明
按着赵旌眠的意思, 刘岑安被关在空山别院有一个月了,当初吴兴知县吴垠猜测刘岑安还在钱塘境内,原来是真的。
廖华听说宋澜和梅砚要去见刘岑安, 明显吓了一跳,生怕刘岑安狗急跳墙伤了他们,当即就要去调禁卫。
宋澜由着他去, 等禁卫过来了才让人去开了后院的门。
后院里只有一间柴房, 刘岑安就被关在此处,然而等禁卫上前开了柴房门上的锁, 宋澜和梅砚才面面相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宋南曛最直白:“嚯!这哪儿需要禁卫啊,我一只手就能把他撂倒!”
柴房里尘土漫天, 刘岑安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嘴也被帕子堵上了,瘦得皮包骨头。他看到宋澜走近,露出来的一双眼睛转了转, 嘴里发出呜呜声响。
宋澜饶有兴致地蹲下看了会儿, 伸手拿掉了他口中的帕子。
“朕登基时刘巡抚进宫观过礼, 应该还认识朕吧?”
认不认识的,您这一句“朕”都出口了, 怎么着也不可能是别人啊。
刘岑安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被莫名其妙关在这里一个月,等来的人会是皇帝!
“陛, 陛下!”
宋澜一把按住他想要爬起来的身体, 笑了笑:“世人都说朕暴戾, 朕如今给你开口辩解的机会, 有冤情的话, 可以慢慢说。”
他说完这话便起身看梅砚,语气软下来:“少傅,这里阴冷,咱们出去等着。”
梅砚点点头,走前不忘嘱咐廖华。
“盯着他,别让他寻短见。”
廖华忙应下。
宋澜和梅砚一起回到前院的凉棚里坐下,不过喝了两盏茶的功夫,就隐约听见了宋南曛的吵嚷声。
两人茶都没喝完就又折了回去,入目是宋南曛在柴房门口上蹿下跳,嘴里絮絮叨叨。
“你好歹也是江南的巡抚,江南百姓的父母官,你说利欲熏心就熏心啦?你说不把百姓的死活当回事就不当回事啦?朝廷一年给你们那么多俸禄还不够你们养家的,非得从百姓身上捞油水,百姓的油水是你们该捞的吗!”
刘岑安已经被解了绑,正老老实实跪在宋南曛面前挨骂。
梅砚皱了皱眉,问宋南曛:“南曛郡,刘巡抚这是辩解完了?”
宋南曛一跳两尺高:“辩解?他有什么脸辩解啊,皇兄和梅少傅一走他就全招了,那一摞又一摞的银票就明摆着呢,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他声音敞亮,吼得宋澜耳朵疼。
“宋南曛,好好说话!”
“哦。”宋南曛焉了焉,垂着脑袋,把声音压低了些,“就是皇兄和梅少傅一走,他就把事情全都招了,钱塘民怨的事情全是他欺上瞒下压榨百姓造成的,朝廷断没有冤枉了他!”
宋澜冷眼看向刘岑安,问:“背后再无人指使?”
“没,没了。”刘岑安声音发颤,小心翼翼道,“罪臣死罪,只请陛下能饶过家中子女,不要下连坐的罪名。”
宋澜一脚把人踹倒,杀气隐现:“哪里轮得到你与朕讨价还价,你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百姓家中有无啼哭小儿,如今祸事到你自己身上了,反倒垂怜起家人来了?”
刘岑安跪在地上打哆嗦,有气无力地说自己知罪,梅砚淡淡看了一眼,想来是阿公把人关在这里之后就怎么管过,这人没饿死已经是万幸了。
梅砚道:“刘巡抚欺压百姓,害得钱塘百姓食不果腹叫苦连天,而你自己一饿一个月,应该体会到百姓有多艰难了吧?知道什么叫一报还一报吗,刘巡抚?”
刘岑安方才已经听到宋南曛唤梅砚“梅少傅”,自然也就知道了眼前人是谁,只是压根不敢抬头看梅砚。
“下官当真只是一念之差,若不知三年前听友人说起江南地远,有些事情难以上达天听,也不会起了这样的心思。”
很突兀的一句话,梅砚当即看过去,问:“什么友人?”
刘岑安愣了愣,解释道:“就是下官在酒楼里喝酒时遇上的友人,不算熟络,如今也早没了联系。”
梅砚皱眉,隐隐觉得他说的这个“友人”有些奇怪,便又问:“你那友人姓甚名谁?”
“不,不知。”刘岑安不知道梅砚为何对区区一个“友人”这么感兴趣,却还是竭力回忆,“下官只与那人喝过一次酒,且当时已经醉迷糊了,也没问他名姓,只记得是个穿白衣的年轻男人,模样长得甚好,堪比春凤楼的姑娘。”
“只喝过一次酒却还能记得他说过的话,你这友人也是真有本事。”梅砚冷笑看他,眼底却有些忧心忡忡。
宋澜让廖华将蔡华敬押去了县衙,回身问梅砚:“少傅是不是觉得刘岑安口中的那个‘友人’太奇怪了。”
梅砚不置可否。
“太巧了不是么?偏偏是三年前你刚登基的时候,偏偏是刘岑安喝醉了酒神志不清的时候,偏偏三年前的几句话拱起了如今的一团火,凭着几句话就能推波助澜,这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宋南曛率先抢答:“还用说吗,肯定是有心的,皇兄,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宋澜无奈抚了抚额,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此时有些乱,只道:“你说得轻巧,如何去找?”
事情已经过去三年,要在偌大一座钱塘找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宋南曛眨眨眼睛,一脸困惑:“那怎么办?”
“先办眼前的事。”宋澜拍了拍宋南曛,道,“你回县衙去,将刘岑安的事料理好,再和沈蔚去办粮食的事。”
“那皇兄您呢?”
“明天是清明,朕陪少傅去浮山。”
次日,雨又停。
一驾马车从空山别院驶出,驾车的人是东明,马车里坐着四个人:梅砚、宋澜、唐枕书和赵旌眠。
梅砚的脸色有些凝重,“山路难行,不免奔波,翁翁和阿公原本不必来的。”
赵旌眠笑笑,“景怀,我和你翁翁虽说是上了年纪,但身子骨还是很硬朗的,况且我们也有多年没去看过你祖父了,如今你回来了,还带了人回来,应当一起去看看。”
被梅砚带来的宋澜少见地红了脸,一路上有些不安。
车行一个时辰,到了钱塘浮山,入眼是一派秀丽山景,山泉蜿蜒而下,泉水叮咚作响。
梅氏先祖就安葬于此。
瓜果摆好,纸钱燃尽,香点了一炷又一炷。
梅砚一身素袍,木簪挽发,带着一身清绝在梅时庸的坟前跪下,郑重叩首。
“祖父,景怀违背祖父遗愿,惶恐极了,但兄长宽慰,说祖父若是能看到如今的朝堂,想必不会再寒心。兄长还说他走的时候不敢来见祖父,如今入朝为官,确有几分后怕,让景怀先来替他请个罪。”
梅砚磕完头,被东明扶起来,却见宋澜在边上直愣愣地站着不动,一双眼睛里暗潮汹涌,藏着许多说不出的情绪。
“青冥?”
梅砚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宋澜回过神来,冲着梅时庸的墓碑躬身一揖,也算是大礼了。
“梅老太师在天有灵,不要怪罪少傅和兄长,朕是如今的帝王,君父的过失,朕一力承担,山河如今依旧,朕之朝堂,没有冤苦。”
赵旌眠叹了口气,上前拉了梅砚和宋澜,桀骜的脸上带上些温和的笑意,道:“行了,时庸在天有灵,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梅砚苦笑,回身又在梅成儒和唐尺素的坟前跪了。
“父亲,母亲,景怀一切都很好,九年未归,教父亲母亲挂念了。如今陛下已经替梅氏平了冤屈,景怀与兄长也都任朝中要职,请父亲母亲放心。”
梅砚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抬头看向一侧宋澜,眼中多了些温柔:“父亲母亲,景怀今天带来一个人,想要你们看看。”
郑重其事,语气与寻常人家的孩子大喜之日敬告祖宗时别无二致。
宋澜原本悬着一颗心,听见梅砚说这话,那颗心动了动,干脆利落地撩了袍子在陵前一跪。
“青冥!”
宋澜笑着看了看梅砚,又看了看有些急切的唐枕书和赵旌眠,摇摇头:“朕是跪长辈。”
又说那话。
宋澜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未得允准,擅自唤二老一句父亲母亲,还请宽宥。朕不敢说黄天在上厚土在下的话,只这一条性命,定会护好少傅,父亲母亲只管放心。”
这般信誓旦旦的言语,比多少个刻骨铭心的誓言都令人动容。
唐枕书看着女儿女婿的墓碑,语气轻轻:“他们放不放心不我知道,我算是放心了。”
声音消散在风里,只有赵旌眠听到了。
“这孩子很好,他们也会放心的。”
大约因为是清明,天气有些阴冷,但山峦之后仍挂着一轮红日。
似乎要用炽烈的阳光刺破云层,肆意洒满人间。
唐枕书看着那轮红日,清寒的眸子被那层云之后的阳光所点染,他想着多年前的往事悠悠笑了,对梅砚说:“景怀你看,这就是你苦苦寻觅的那个晴天。”
身侧,有人隔绝风雨。
远处,红日破云而出。
清明节一过, 好消息就一个接一个地送到了空山别院。
先是南诏答应了借粮的事,紧接着粮食就运到了钱塘,沈蔚亲自督促人搭棚施粥, 短短两日内,已有百姓感激朝廷仁民爱物。
宋澜亲自点了粮食,命手下禁卫将粮食和银子挨家挨户发到了百姓手里, 又两日, 半数以上的百姓跪在县衙门口叩谢天恩。
宋澜听廖华奏明了此事,起初还神色淡淡的, 廖华一走,就没来由地笑出声来。
“少傅,朕高兴!”
梅砚正给唐枕书煎茶, 有些宠溺地笑了笑:“如今百姓感恩戴德,可见陛下这皇帝做得还算是比较成功。”
宋澜一赧,却又显出几分惆怅来,叹道:“百姓们如今只是感念朕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却没消解心头之恨, 民怨只是暂时消了, 保不齐哪天又会卷土重来。”
“嗯,还不算得意忘形。”
宋澜往梅砚身边凑了凑, 探头问:“少傅有什么好法子吗?”
梅砚将手里的茶盛到茶盏里, 放在一旁晾凉,看着蒸腾而上的热气, 悠悠开口:“想要釜底抽薪, 就得从这事的关键入手, 刘岑安如何了?”
宋澜摊手:“朕让廖华去查刘岑安口中那个‘友人’, 廖华自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然而什么没查出来。”
“不能怪廖华,这事本就查不出来。”
“朕没怪他。”宋澜倒是没生气,只又说,“朕让沈蔚给刘岑安定了罪,本是秋后问斩,宋南曛大约觉得不解气,又带人从刘岑安府上搜出来一些结交地方官员的证据,把刘岑安的罪名坐实了,判在五日后问斩。”
梅砚有些意外,不是因为刘岑安,而是因为宋南曛,“那证据是南曛郡带人搜出来的?”
宋澜两手往自己腿上一拍,感慨道:“不怪少傅觉得惊讶,朕也觉得惊讶,要不是沈蔚亲口说的,朕多半会以为宋南曛是在说大话。”
“这个南曛郡。”梅砚摇头笑了笑,“不得不说,他不愧是你的兄弟,这一趟出来,你收获不少啊。”
宋澜知道少傅说的收获里有“宋南曛”这一件,赞同地点了点头,却不愿意在少傅面前说自己弟弟的好,环顾四周,端起梅砚晾着的茶给唐枕书端出去了。
春景愈盛,院子里的花都开了。
唐枕书和赵旌眠的日子没有因为外物而惊起一点波澜,依旧过得闲闲散散,唐枕书坐在凉棚底下吃瓜果,赵旌眠提着水桶在院子里浇花。
唐枕书接过宋澜递过来的茶水:“方才见廖华那个孩子急匆匆地回县衙了,是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吗?”
宋澜点头称是,又把方才与梅砚的交谈说了一遍。
唐枕书啜着茶,似乎是嫌弃那茶水有些烫,喝了两口就放在一边了,才说:“等刘岑安这件事彻底了结,你们是不是就该走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竟生出些不舍的情绪。
宋澜垂了垂脑袋称是:“朕得空再陪少傅来探望两位外祖,或是两位外祖舍不得少傅,就留少傅再多住些日子。”
梅砚可以多住些日子,宋澜却是得早些回盛京的。
唐枕书摆了摆手,有些兴味索然:“那陛下心里岂不是要骂我们了,再说了,拆散你们小鸳鸯有意思吗?”
唐枕书的性情与赵旌眠相比虽更冷些,几日相处下来却是与宋澜熟络了不少,宋澜也敢在他面前讨巧卖乖了。
“朕就知道外祖心疼朕与少傅,必定舍不得我们分开的。”
“我是心疼我们景怀,年纪轻轻受了好些罪,陛下若是不能好好待他,我必直入盛京,绑也要把景怀绑回来。”
与两人相隔百步之遥的赵旌眠耳聪目明声音洪亮,附和道:“没错,冥冥,你要是敢欺负景怀,我就揍死你。”
“朕的命都押上了,怎么会待少傅不好。”宋澜讪讪,却又暗中想赵旌眠说的那个“欺负”是指哪个“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