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似断了一根极为重要的弦。
鼻息间的喘息拂到面上来,温热的气息让宋澜又是一怔。
“少傅。”
如同有意回应他一般,梅砚就在宋澜这声轻轻的呢喃里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温着碎雪,含着远山,淡泊着尘世的风霜。
梅砚醒来的第一眼就看着宋澜窝在自己面前,那一张俊朗的脸上涨着薄红,凌厉的眸光清透如水,神色竟有两分窘迫。
梅砚一时也愣了,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身子倚在床头上,面上沉静如水,心中却在努力梳理眼前的情况。
屋里一时陷入了诡秘的寂静中。
也不怪两人相顾无言各顾各地尴尬,他们如今一个是坐拥江山的新帝,一个是软禁在宫的文臣,有过步履维艰的过往,有过互相扶持的温存,也有过耳提面命、东风化雨。
万般可惜,曾经那些雪中偷火一样的岁月,终究消散在了二人的苦深仇怨与难赎的罪孽之中。
到如今,云泥异路,不复当初。
一时间诸多想法都在梅砚脑海里过了个遍,却只是懊恼一件事:自己昨夜,怎么就在宋澜身侧睡着了!
竟真的是……依赖了那片刻的温存。
“你……”
“朕……”
“你昨晚喝醉了。”
“朕昨晚喝多了。”
两句话皆是异口同声,梅砚心中的波澜便尽数被他噎住,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冷着脸不说话了。
宋澜抿了抿唇,却大约猜得透梅砚的心思,他这个少傅什么都好,就是一旦窘了尬了便喜欢冷着脸发脾气,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也改变了许多事,唯有梅砚的脾气与秉性自始至终不曾变过。
既然是为避尴尬,宋澜便很妥帖地找了个话题。
“少傅,今儿初一,皇叔和子春他们说了要进宫来,朕得过去看看,少傅想见见吗?”
梅砚心中一动,想了想怀王那张老谋深算的脸,又想了想景阳侯周禾那个大大咧咧的脾气。
“不见。”
似乎早就料到梅砚会有此言,宋澜也不意外,既然得了答复,他便掀了被子要起来,腿脚挪动间,面色却陡然一变。
“嘶——”
梅砚闻声回过头来,只见宋澜额上已经生出了密汗,真是疼到忍不住了,才蹙了眉头。
宋澜的膝盖,是为了梅砚才跪伤的。
梅砚一时不忍,纵使自己心中再怎么有意疏远宋澜,再怎么想要与过往割裂,可那些血淋淋的伤痕还是摆在眼前,时时刻刻提醒他——眼前这个孩子,曾经不顾一切,不惜舍下性命去护他。
“膝盖疼?”
梅砚轻声问出,语气如旧,含着关切、疼惜、照拂、以及他固有的温柔。
宋澜也就是在温柔的三个字里恍了一瞬的功夫,梅砚温热的手掌已经覆上来,清缓地揉着他的双膝,一寸又一寸,化去一天霜寒。
宋澜便抬头看着梅砚,忽地笑了。
那从来不是个冷冰冰的谪仙,是醉玉颓山的梅景怀,是他温言笑语的少傅啊。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着,梅砚低头垂首,细心地替宋澜揉搓了许久的膝盖。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们的当初。
那是许多年前,宋澜还是那个在东宫里跋扈恣意的小太子,梅砚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却已经是着紫袍配玉带的二品大员。
他年纪轻轻却是宋澜的少傅,宋澜自是不服管教,成日在东宫里不是上树摸鱼就是下水撵狗,然后一身泥泞湿嗒嗒地出现在梅砚的课堂上,要么把手上脏兮兮的泥渍往梅砚脸上抹,要么就趁梅砚不注意的时候污去他新写的文章。
总归东宫之中日日鸡飞狗跳,难有安宁的时候。
梅砚是那种饱读诗书之辈,年纪轻轻却吃了一肚子的墨水,他既任了太子少傅一职,即便这位太子殿下再怎么胡闹,还是要将肚子里那些墨水倾囊相授。
奈何宋澜不喜他,更不吃他这一套,常常今日背了诗文,次日便要提笔将那诗文胡诌一番。
诸如:“举杯邀明月,明月照沟渠。”
“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
更有甚者:“人生在世不称意,从此君王不早朝。”
分明是文坛大家的诗篇,经宋澜这般“锤炼”一番,当真就变得没法看了。饶是梅砚这般好修养的人,也忍不住要黑了脸色。
宋澜瞧着他这般兰玉之人黑脸,心中便觉得万分好笑,在旁掐了腰笑、抱了胳膊笑、“略略略”地转着圈儿笑。
“殿下,伸手。”
梅砚的声音不温不火,乍然听不出什么情绪,宋澜那时到底是少年心性,也没多想,就顺势递了一只手过去。
“啪!”
一声脆响,少年呆了。
他看了看梅砚手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来的戒尺,又看了看自己红肿不堪的手掌心,这才觉出疼来,火|辣辣地疼。
“梅景怀,你敢打本宫!”
梅砚收了戒尺,心中火气略消了几分,嘴角的笑意才又泛上来,只是仍旧浅淡,看不出有多亲切。
“臣既是殿下的少傅,便有管教之责,殿下要是不服,只管告到陛下那里去。”
宋澜便只好一口一口地往自己的手心里吹着凉气,他自然是不敢把这事儿跟皇帝说,只有把这份委屈咽在肚子里,用那种恶狠狠的眼神偷偷瞪梅砚,活脱脱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狼崽子。
梅砚看在眼里,虽不说破,心中却也觉得好笑,他真是想不明白,分明是这狼崽子自己亵渎了大家诗文,他又是如何把自己编排成一个受害者的?
自从天不怕地不怕的狼系太子挨了梅少傅的一戒尺,他的狼脾气就彻底收不住了。
梅砚一连四五日在东宫学舍独守空房,他唯一的学生还是没有露过面,梅少傅这才隐约觉出来,宋澜这是生自己的气了。
那天夜里,梅砚没有出宫,而是找到了坐在东宫后园湖边石头上一个人望着月亮发呆的小狼崽子。
“宋澜。”
梅砚的声音传过来,宋澜恶狠狠地转过身子。
“梅景怀,不许直呼本宫的名讳!”
梅砚瞧见那少年稚嫩的脸上伪装出来的凶狠模样,忽而就笑了,他待人总有三分疏离,温和笑意不出本心,那时却是真觉得宋澜可爱,笑从本心的。
“你笑什么!”
宋澜从湖边的石头上一跃而下,落在梅砚面前,垫着脚看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少傅。
殊不知他颐指气使的样子,从梅砚的视角看过去,正是一个生的锋芒毕露的少年卷着蓬蓬的丸子头、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自己,唇红齿白,璞玉浑金。
好可爱。
梅砚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梅!景!怀!”
你敢摸本宫的脑袋!你敢揉本宫的头发!你敢叫本宫的名字!你敢……
“手还疼么?”
——打本宫。
“上次打殿下,是臣不对,如有再犯,下次还打。”
梅砚这个人就是这样,瞧着温和有礼,做事冷酷无情,一把戒尺打了宋澜五年,打出了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
那五年,那五年是真好啊。
那五年的东宫里很热闹,鸡也跳狗也跳鱼也跳马也跳太子殿下也跳,梅砚总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周禾总是拎着五湖四海寻来的佳酿与宋澜偷偷喝酒,梅砚再打,宋澜再跳。
玩着闹着,就把那些美好的像梦一样的过往玩丢了,再也回不来。
第3章 旧年
双膝的疼痛已经渐渐消散下去,只剩下梅砚手掌上残留的温热,抚平着他们各自的疤。
“陛下。”
万籁俱寂中,梅砚忽然开口,素瓷嗓音融在暖室之中,听得宋澜心中一颤。
宋澜还没来得及开口应,梅砚便接着道:“放臣走吧。”
放臣走吧,放臣离开,我是乱臣贼子,是朝堂上的佞臣。这清正的朝堂殿,这堂皇的宫阁楼,没有臣的容身之处。
宋澜那张面容还是狼崽子的狠厉脸,那双上扬的眼尾却陡然红了,似乎他这一辈子,不论是做储副还是做皇帝,都听不得他的少傅说一个“走”字。
“天顺十四年,你升任太子少傅,朕劝你走,你不走,你让朕唤你少傅。”
“天顺十五年,朕拉着你骑马淋雨,朕让你走,你揉着朕的头发,说你不走。”
“天顺十八年,朕跪在少傅府门前苦求,牵机药催肝朽肺,可你还是熬过来了,你说你不会走!”
听着宋澜重提当年旧事,梅砚心中亦是一阵一阵抽疼,他何尝不想竭尽自己的余生去护着宋澜,他何尝不想看着宋澜君临天下,看着宋澜做一个盛世明主。
万般皆好,唯独他们的生命中,多了那个“可是。”
可是他们的双手染了血,他们的仇怨翻涌了朝局,他们过去的那些年,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可是。
可是梅景怀玩弄朝堂风云五载许,亲手逼死了先帝,从此背上谋逆罪名,担负弑君之责。
这罪名和血腥都太过沉重,他在癯仙殿里活了八个月,倒不如说已经死了八个月。
梅砚闭了眼睛,颤颤的睫毛遮住眸中清泪,浅白的脖颈上喉头微动。
“陛下如今已位及人皇,朝堂上有怀王、有周禾、有陆延生,你拘着臣做什么呢?青冥,臣是太子少傅,而你是帝王了。”
青冥,是宋澜的字。
他尚未及冠,却早在几年得梅砚授以表字。
青冥青冥,他坐九龙椅,他是天上天。
梅砚没听见宋澜答复,以为他听进了自己的话,才一睁眼,却见宋澜那张脸离自己极近,眼看就要贴上了。
确是贴上了。
少年的喘息间尽是灼人的热气,梅砚只觉得自己的唇被他捉住了,可就是挣不开,脱不掉。
“唔……”
梅砚被宋澜箍在怀里奋力挣扎,奈何他病体无力,根本拗不过气狠了的宋澜,只觉得自己的口齿之间也渡上了宋澜口中不曾消散的酒气。
那是周禾送的酒,又辣又苦。
他的脑子里不合时宜的闪过许多画面,有当年的东宫里自己揉宋澜的头发,有如今的癯仙榭里宋澜醉酒后好看的睡颜。
宋澜暴虐的吻持续了太久,直到廖华在外敲门,“陛下,怀王与景阳侯到昭阳宫了,问您呢。”
这个吻才终于松开了。
梅砚已经全然懵了,眼看着宋澜拖着自己的膝盖下床穿靴,穿衣戴冕,他也全然做不出什么反应。那个吻太用力,酥麻劲儿还没有过去,唇齿间弥留的气息让梅砚连怎么思考都忘了。
年少的帝王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从背影看过去,竟也有两分落荒而逃。
门锁又落了下来,守着癯仙榭的宫人安静到好像根本不存在,窗外的雪簌簌而落,压散了一捧梅花。
梅砚怔怔坐了良久,那就被宋澜抽离的魂魄才好像又回了体内,他挪咽了一下嘴唇,低头看向空荡荡的床帐,宋澜的脸、宋澜的吻又再度窜上脑海。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了这样的心思?
除夕以后,宋澜不曾再来过癯仙榭。
梅砚的身子渐渐好起来,觉却怎么也睡不好,从前他常常梦见的是自己手染鲜血的样子,自打发生了那日的事,他便总梦见宋澜。
从年少的太子,到如今的帝王。
过往的记忆似乎成了他贪恋的梦魇,明明那么苦,却又让人舍不得睁开眼睛。
“主君。”
梅砚睁开眼睛,见东明守在床边唤自己。
“怎么?”
他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以为是宋澜来了,东明却说:“是南诏世子回来了,陛下允了他来见您,此刻在门外呢。”
南诏世子,段惊觉。
梅砚倏地起身,“快请他进来。”
梅砚落病后便闭门谢客,小一年没见过外人,他此时愿意见段惊觉,倒是比见宋澜要痛快的多。
段惊觉解了氅衣,身上还有些寒气,发上的雪化成水珠,微卷的发丝贴在前额,他肤色本就白,额下又是一双精致柔媚的柳叶眼,衬的薄唇更薄,皙容更淡。
——南国春色。
“景怀。”
他的声音像是含了碎雪,亦渡着春。
梅砚亲自打着帘子请他落座,外头的雪还在下,屋里的暖炭生得旺,香烟袅袅间,他一时又生出许多恍惚。
段惊觉是南诏世子,在大盛为质多年,两年前南诏王病重,他受命归返,世人都以为他这一去再不会回来,熟料南诏九部内乱,南诏王病愈以后又将段惊觉送回了盛京。
曾经的挚友经别两年,一个是异国他乡浮萍客,一个陷朝臣殿上生死局。
两年过去,如今的盛京城早已经物是人非,梅砚与他对坐屋内,竟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还是段惊觉先开了口:“我在南诏时就听说盛京出了变故,却不想变故这样大,方才见陛下就觉得不妥,怎么你……也这副病态?”
梅砚自裁的事被宋澜瞒得很好,除了几个亲信之人知情,消息再没有传出去。
梅砚只苦笑:“年前病得才重呢,如今已经大好了。”
“我瞧瞧。”
梅砚知道这人是个医痴,他既瞧见了自己的病态,必然不肯就此罢休,只得在那柔媚的目光下伸出手腕,由着段惊觉搭上去。
“怎么这么虚?”
段惊觉的医术近乎神化,搭腕便知病症,梅砚早些时候服过毒,后又险些自裁丢了性命,虽养好了伤,可心里苦顿,夜夜难眠。
瞒得过旁人,却是瞒不过段惊觉的。
段惊觉皱眉,目光在梅砚的颔下游移不定,他颈间的疤被衣领遮的严实,但拿碎瓷片的时候用力太过,延伸到耳下的伤口也深得很。
时日稍长,那疤浅淡,本不易看出来,但段惊觉又不瞎,这会儿自然是瞧见了。
“景怀,你颈间的伤是怎么回事?”
梅砚偏过头,目光落在窗棂上,微微眯起眼:“一言难尽,纸屏,别问了。”
屋里默了两刻,段惊觉是个聪明人,又熟知梅砚与宋澜的过往,如今见过了两人,又见着梅砚的处境,心里便猜出一二分来。
他性情阴柔,又好说话,见梅砚不愿意多说,便点了点头。
“景怀,你与陛下的嫌怨我管不了,可这样不是法子,他总不能一辈子把你拘在宫里。”
梅砚神色一痛,除夕夜后床帐上的一幕又涌上来,他闭了闭眼:“我会再与他谈谈的。”
到底是故友重逢,梅砚便抛开自己的事不谈,转而去问段惊觉:“南诏如何,你怎么又回来了?”
段惊觉懒懒侧了身子,他是南诏世子,说起故国却好似浑不在意:“九部内乱,父王的身体刚有了些起色,就向陛下借了五万兵,把我送回来了。”
“几天前我在官道上得了消息,说是仗着那五万兵,内乱已经平了。”
南诏为大盛邻国,若非内里九部频频作乱,绝无倚仗大盛的可能,如今段惊觉去而复返,可见他们有多么自顾不暇。
梅砚叹了口气:“你此番再度回来为质,盛京城里,怕有人要轻贱你。”
段惊觉笑笑,疏懒的柳叶眼魅惑横生,无所谓般:“盛京为质十数载,我还怕人轻贱不成。”
段惊觉给梅砚开了安神的药,又过两日便不怎么做梦了,他夜里睡得安稳,气色终于渐渐好了些。
元宵刚过,阖宫上下还一片热闹,这两日又下了场雪,梅砚早起时见东明正和几个小宫人在院子里玩雪。他心中向往,便守在窗前看了许久。
东明在钱塘的时候便跟着他,至今已有八|九年了,其人年纪却还小,过了年才二十,同那几个十来岁的小宫人玩得倒是欢。
院里红梅还开着,幽幽沁着香,东明一个雪球扔到一个小宫人的脖颈里,冷得他“呀呀”讨饶。
梅砚想起了自己在太子少傅任上过的第一个年。
那一年和今年很像,也是过了年又下了场雪,朝臣们因着那场雪,又多休沐了半个月。
他白日无事,就依在窗边写策论,想着等休沐过了,也是时候教宋澜一些朝政之事了。
东明那时候就喜欢雪,只是少傅府上清冷,没人同他玩,便自己蹲在廊子外头堆雪人。
梅砚正写到要紧处,忽听东明“哎”了一声。
“主君,您瞧瞧谁来了?”
梅砚没搁笔,只抬头往窗外看,却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往屋里来,东明欢天喜地去迎。那人的斗篷披得严实,盖住了半张脸,梅砚一时没看清,正要询问的时候,东明已经把人请进屋了。
只见那只斗篷蹦蹦跳跳地甩掉了靴子上的碎雪,这才乐呵呵地摘掉了帽子。
“少傅少傅,可有想本宫?”
少年郎唇红齿白,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分明是从冰天雪地里过来,却让人觉得热情洋溢,灿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