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人来,门后弟子立刻迎了上来,说道:“客人若要看病,请往东去,那是大堂。”
马上之人摘下了斗笠,露出了斗笠之下的面容。弟子震惊地看着他,忽然就落下泪来,道:“堂主,你终于回来了!”
“为何忽然喊我堂主?”那人奇怪道。那人不是旁人,却是白尧。
白尧被江问鹤赶出归云山庄,不曾想恰好躲过归云山庄之乱,去时因为着急救谢夭性命,只用了六天,回程时没什么紧迫事,又心中烦闷,在路上走了半月,这时才回到神医堂。
见弟子落泪,又喊自己堂主,而不喊代堂主,白尧一颗心已经吊了起来。
那弟子道:“江堂主死了!”
白尧震惊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你说什么?谁死了?”
那弟子哭泣道:“江问鹤,江堂主。”
白尧晃着他肩膀,喝问道:“他不是在归云山庄吗?他在归云山庄,他怎么可能死?归云山庄那么安全,他怎么会死!”
那弟子又哭着道:“两仪观攻打归云山庄,归云山庄传来的信件,江堂主和姬莲双双坠崖,搜寻七天七夜一无所获,堂主他……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生死不知……”白尧喃喃重复道,“那就是还可能活着,是么?”又忽然想起什么,抓着那弟子急问道:“什么时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弟子道:“就在半月之前。”
白尧身形一晃,几乎要站不稳了。半月之前,算算日子,恰好是自己离开归云山庄之后一天。江问鹤本来是要离开山庄的,他本来撞不上两仪观攻山,也撞不上姬莲,是自己给他下了药,让他动不了,走不了。
他本来不用死的。
而自己却被他赶走了。
白尧忽然沉沉笑起来,心想:“原来你是故意让我走的。”
那弟子自是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笑声吓人,止住了哭声,道:“什么?”
白尧并未回答,戴上斗笠转身上马,道:“又没找到尸骨,你们凭什么觉得他死了?”
那弟子悲戚道:“那悬崖高逾百丈,怎么可能生还?”
白尧眸光一沉,阴冷道:“他就算死了,我也要见他尸体。他就算摔碎了,骨头摔成八百瓣,也别想和姬莲葬身崖底,我也要把他拼好了带回来。”更不待那弟子回答,两腿一夹马腹,就要再去归云山庄。
这时又一弟子匆匆从堂中跑来,高声叫道:“白堂主,几位长老要见你!”
白尧勒住缰绳,不耐烦回头道:“什么事!”
那人道:“说是跟江堂主有关。”
白尧一怔,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递给身边那名弟子,步履匆匆地进了神医堂,一边走一边恶狠狠道:“不要喊我堂主!”
走进堂主,但见四位长老都站在堂中,像是已经等候多时。白尧心中焦急万分,面上却面不改色,该有的礼节一个没少,进去冲四位长老行过礼,开口便道:“长老何事?”
四位长老互相对视一眼,沈长老踏前一步,面对白尧。其余几位长老不动,排成一排,站在沈长老身后。四位长老神情都庄严至极,白尧心中隐隐觉得接下来所说之事非同小可。
沈长老朗声道:“今神医堂众长老见证,奉神医堂第六十七代堂主江问鹤遗命,传位于神医堂第一百三十二代药部弟子白尧,为第六十八代堂主,望其永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领神医堂探于医学精微,恪守人间正道,无愧苍生医堂之名。”
说完,四位长老齐齐朝白尧行礼。
白尧愣在原地,呆了半晌,身形一晃,啪得一声,伸手扶住旁边柱子,踉跄着就要出门,回过头恶声道:“我不接!凭什么他的命令我就要接!”
沈长老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道:“堂主,这是前堂主留给你的信件。说是必须要等他死了,你继任之后,再把信件给你。”将一封漆封完好的信递到白尧眼前。
白尧垂眸瞧着那信,并不伸手去接,道:“你们早知道他会死。”
沈长老摇摇头道:“普天之下,谁人不会死呢?”
白尧沉默良久,手指颤着,接过了信件。打开,里面是熟悉的江问鹤的笔迹,却远没平时写药方时那么潦草,一笔一划都像是思索良久,反复斟酌,而后写下。
第一句就让白尧心尖一颤。
江问鹤写:“吾徒白尧。”
白尧心想:“我什么时候成你徒弟了呢?你死了又想要收我了?凭什么呢?”深吸一口气,又继续往下看去。
“吾徒白尧:
为师有愧,你医术并非我亲授,但堂内相处数年,你年年精进,我亦亲见。神医堂交与你手,我很放心。唯一放心不下,只有你而已。
人与人缘分,总有尽时。旧人如新有之,分道扬镳有之,恩断义绝有之,生离死别亦有之。能同行一程,已然有幸,至若其他,你年龄尚轻,待得三年五载,或遇良人,便知种种情愫,实为师徒之间仰慕之情。
为医者,自知生老病死,是为天时,至若灾害劫难,亦为人命,不可强求。我死之后,不必寻我,尸骨化为腐草春泥,你所见之,处处是我。
师江问鹤,于中秋绝笔。”
第121章 春又换(一)
褚裕昏了七天才醒, 醒时正是夜晚,他睁开眼,只觉得屋里暖融融的, 触目所及都是油灯温暖的光晕, 屋里满是中药味, 混杂着让人安神的檀香。他略微动了一下,浑身疼得又差点晕过去。
“别动。”一人在这时掀开了门帘, 裹着屋外的霜雪进来。
褚裕抬眼看去。谢夭一身白衣,袖口扎紧, 头发束起来, 腰间佩剑, 谢大谷主的慵懒劲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侠气和干练, 他脸有倦容,眼下更是挂着浓重的乌青,也不知多久没休息过了。
褚裕一时不敢相认,只凭着他眼下鲜红小痣,认出他是谷主。
谢夭眯了一下眼睛:“脑子也伤了?”走近了,伸手摸了下他脑门。
褚裕觉得他那双手冷的跟冰一样, 但也不躲。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没想到还能醒来,一醒来就见到了谢夭, 差点没忍住就哭出来。到底还是十五岁少年人心性, 拉住谢夭袖子,破天荒地朝他撒了次娇:“谷主, 我好疼。”
谢夭却笑了一声,反手在褚裕手心敲了一下, 啪得一声,下手不重,但声音却极其响亮,道:“这下知道英雄不好当了?”
褚裕手停在半空,瘪瘪嘴道:“我还是要当英雄。”
谢夭看他一会儿,把他手重新塞回被子里,叹口气道:“醒了就好。”
褚裕看他眼下乌青,很想问他发生了什么,那天的事情怎么解决的,还未开口,谢夭又转身道:“等着,我去给你叫个人来。”
褚裕奇怪道:“叫谁来?”
谢夭掀开门帘时回头看他一眼,好笑道:“你说叫谁来?”
褚裕忽然明白了谢夭说的是谁,急叫道:“谷主!”差点就要从床上爬起来,但听得门帘一响,谢夭已经出去了,褚裕又重重摔回床上,仰面望着屋顶,死如死灰道:“随便吧。无非被他笑话两句而已。”
谢夭出门,恰好李长安关子轩两人一起走进院子。这时月明星稀,天气极冷,俩人又刚从崖底上来,身上更是寒气逼人。自江问鹤坠崖之后,李长安谢夭各自带人,分为两队,日夜不停在崖底搜寻,至此已到了第七天。
关子轩见了谢夭,立刻往前急走两步,道:“师伯,他醒了么?”
谢夭点点头道:“你回来的正好,去吧。”
关子轩快走几步,本来打算直奔进房中,不知为何,站在门口时又忽然停住,整了下身上衣服,这才掀开帘子进屋。
谢夭和李长安两人都从关子轩身上收回目光,谢夭看向李长安眼睛,李长安冲他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谢夭偏过头,沉默一会儿,轻声嘲弄道:“呵,我还以为他们这些学医的,都不会死呢。”
崖底被一寸寸掀开地皮地搜了三遍,除了两片衣服碎片,又找到了江问鹤之前随身携带的银针包,包裹上满是污泥血液,因过去时间太久,血液都已发黑。包内银针四散,谢夭在附近找了好久,也缺了两根,始终未曾找全。
这天谢夭和李长安再要下山,询问山下乡民,其实两人都知希望渺茫,但还是这样找了下去。
走到半途,忽见两个樵夫背着柴火,慢慢从另一座山头转下来,其中一樵夫道:“前几天归云山庄大战,你瞧见了么?那叫一个惨烈!”
另一人道:“那有什么不知道的?听说隔壁庄子还从谷底捡了人回来,不知道是从多高地方摔下来的,浑身骨头都断啦!又不知在水里泡了许久,皮肤白得吓人。”
李长安和谢夭浑身一僵,急忙奔去。两个樵夫见两个俊美青年忽然奔来,气度不凡,俨然不是凡夫俗子,又见那玄衣少年腰间佩剑,想必必定是归云山庄人物,还以为是他们乱嚼舌根让人听了去,忙闭口不提,眼观鼻鼻观口就要下山。
谢夭道:“两位老乡,你们方才说的捡了人,那人长什么样子?”
他说话带着三分笑意,语气温和,两个樵夫都是一愣,才知这人并非是过来找麻烦,已然心生好感。一樵夫道:“这位公子,这是隔壁桃胶村的事情,我们哪能知道的那么清楚?”
谢夭听得这个名字,愣了一下,他在这里许久,倒是没听过桃胶村之名,又问道:“桃胶村在哪里?”
两个樵夫手往远处一指,只见山坳之中,藏着一个小小村落,村子被一条溪水贯穿,那溪水从这边的青峰山发源,经过悬崖形成瀑布,再缓缓流进桃胶村中。看那方位,倒是正和江问鹤和姬莲坠崖之地相合。
眼见有了线索,谢夭急问道:“那人还活着么?”
两个樵夫道:“这话说的,哪里还有命在?”
宛如当头一棒,谢夭表情凝固在脸上,良久,轻轻地“啊”了一声:“这样。”两个樵夫摆摆手,早已走远。
李长安呼吸也停了一下,蓦地想起中秋当夜江问鹤许多嘱托,以及那个喝醉了的摇摇晃晃往前走的背影,但见谢夭一动不动地站着,全无反应,捏了捏他手心,随即放开,轻声道:“不一定是江堂主,先过去看看,好不好?”
不等谢夭回答,拉了他往桃胶村方向走去。
两人在村中一阵打听,最后一个孩童把他领到了离村不远的野地上,指着一个地方道:“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了。”谢夭和李长安转头看去,那是一个荒凉的大土丘,无牌无碑,亦无名姓。
原来一个人埋葬下去,只需要一小块方地,几抔土便好。
谢夭站在坟前,低声道:“他长什么样子?”
孩童道:“被水泡了太久啦,认不出。但是应该很好看。”
谢夭闭上眼睛,又道:“衣服呢?”
孩童道:“衣服?他身上衣服都碎啦,还裹满了水中泥沙,硬要说的话,是灰色的吧。”
谢夭深吸一口气,没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土坟。
那孩童见他再没其他要问,手里一根木棍抽着旁边的野草,转身要走,走到李长安身边,轻声道:“哥哥,那位公子好像很伤心呢。”
李长安望着土坟,低声道:“嗯,我知道。”
孩童歪头看着这两个怪人,看了一阵,自觉没趣,又要走开,走到中途,忽然想起什么,回过身冲两人喊道:“我想起来了,那人身上有一块玉佩,村里人本来要从他身上拿走的,我伯伯看他可怜,又给他随身葬进去了。”
江问鹤腰间挂着两块玉,一块是他自己的,雕的是个鹤,另一块是姬莲送给他的,是紫色的莲花。两块玉佩相互碰撞,走路时偶尔会叮叮作响,以往,谢夭偷喝江问鹤酒时,会凭借这法子判断江问鹤是不是来了。
谢夭心想,不是这两块便好,转头看着孩童,惨然笑道:“什么样子的?”
孩童道:“青色的,青色的仙鹤玉佩。”说完,却见两人毫无反应仍呆呆地站着,奇怪地看他俩一眼,转头走了。
谢夭站了一会儿,觉得腿脚发酸,在坟边慢慢坐下来,直到天边斜阳归西,没来由地吟出一诗来:“我亦飘零久。”忽然顿了一下,而后自嘲笑道:“这下真是,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了。”
后来谢夭将衣服碎片,以及江问鹤的银针布包都放在了个精巧的盒子里,在青竹居院内埋了,又精挑细选了一根桃花枝,插在上面。
李长安担心这隆冬时节,桃花枝活不成,又把内力注入青云,将青云插在桃花枝旁三天三夜。有精纯内力催动,那桃枝快速生根,竟然在隆冬时节发了两只嫩芽出来。
桃花枝发芽那日,谢夭很高兴,特地从山下水楼提了酒上来,坐在桃枝边,喝一口倒一口,笑道:“你将就着点吧,这是青峰山,没有秋月白,也没有桃花醸,你只能喝水楼的酒。”
李长安从远处走过来,看谢夭一边喝一边倒,白他一眼道:“你省点吧,你喝过的江堂主肯定不爱喝。”又忍不住笑道:“怎么连多开一盅酒都不舍得。”
谢夭想了想,这倒确会是江问鹤的反应,笑道:“他嫌弃我还不给呢。”
李长安又拎着一坛酒过来,拨开了塞子,放到桃枝旁边,自己在谢夭身边坐下,伸手拍了拍桃枝,道:“其实桃花醸也不是不可能。”
谢夭挑眉,似笑非笑道:“他连这个都传给你啦?”
李长安笑了笑:“没有。你想哪去了?但我想,应该不会很难吧。”
谢夭没再说话。李长安道:“等到来年春天,可以试着酿一些,就埋在这桃枝周围。”
两人并肩坐了一会儿,抬头看天上的浮云,良久,李长安闻着鼻腔间的酒气,忽然皱眉道:“树旁边能倒酒么?”
谢夭喝酒的手一顿,抓了抓头发:“不知道。”
李长安又道:“不会死吧?”
谢夭茫然地看着他:“应该……不会吧……啊。”
李长安站起身道:“起来,别喝了。”谢夭乖乖拎着酒坛站起来,歪在一边看着他,只见李长安忙前忙后,又是拎了水壶给桃枝浇水,希望能稀释一点酒液,又是把青云插在了旁边。
李长安道:“好不容易种活了,差点要让你折腾死了。”
谢夭笑着看那桃枝,和李长安忙忙碌碌的背影,笑道:“这不有你么。”
至此,此事终于告一段落。短短两年之内,归云山庄又一次挂起白布灵幡,全庄为庄主宋明赫守灵七日,这一年冬至也在这一片素白中过去了。冬至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归云山庄没放烟花,也没放祈福灯,一切从简,只有流水席照旧。
冬至过后,宋明赫便即下葬。
下葬那天,李长安捧着宋明赫骨灰,谢夭捧着宋明赫生前所持的千仞剑,走在他身后。仪式开始之前,谢夭忽然又回了一趟青竹居,打开了最上面的柜子,里面赫然是一柄剑身莹白,剑脊血红的宝剑,便是宋明赫所赠,名为“奈何”。
谢夭拂去剑上灰尘,心想,既然这柄剑被宋明赫取了出来,也该随他同归,总好过束之高阁,遍体生尘。
归墟旁三声丧钟敲响,李长安捧着骨灰,走向归墟旁,将骨灰盒好好放置在归墟上吊着一木制平台上。谢夭则手持两把剑,走向剑心冢,伸出一只手,用控剑之术,两把剑同时悬凝于剑心冢熊熊烈火之上。
刘老高声喝道:“落!”
下面恸哭声响,众人拜倒。
李长安以指割断绳索,平台迅速滑落,骨灰盒往下,落入归墟无尽寒潭之中。谢夭内力一震,两柄剑速往剑心冢深处刺去,重归于无尽烈火。
谢夭望着下面熊熊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两柄剑刺入,只激起了一小点浪花,转瞬便消。不知下次再得此剑者,又是姓甚名谁,会是归云山庄第几代弟子,或许再有无归云山庄,也未可知。
仪式完毕,谢夭和李长安一前一后地慢慢走回青竹居。但见月光朗照,归云山庄寂静无比,偶尔几处还亮着灯火。
两人都没说话,李长安走在他身后,看谢夭的背影,看他浑身雪白,头上的发绳也从习惯的红色换成了白的,宛若雪人。
进了屋,谢夭点了灯火,正要抖落身上的寒气,忽然看见最顶上的柜门大开,他方才取剑时走得太急,柜门忘了关。走过去,正要关上,余光中看见柜子角落处亮光一闪。
谢夭心下奇怪,方才自己怎么没看见?柜子里太暗,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谢夭伸手抓去,抓到手中,只觉得那东西又凉又润,如玉一般,摸清那东西形状,忽然一怔,不由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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