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清楚声音,两个人身体一抖, 立刻挣扎着从褚裕怀里跑出来。褚裕刚一松手, 两枚沙包就朝自己掷了过来,褚裕侧身避过一个, 另一个一伸手捉住,垂眸看去, 只见宋川宋溪已退回房里,宋川半搂着宋溪。
两个孩子经历了桃花谷上的险境,长了教训,这种时候不敢再乱跑了。虽然早上被人吵醒时又慌乱又害怕,但还是兀自冷静下来,好好地待在屋里,关上了门。
这时有人推门,还以为是有师兄师姐回来保护自己,刚一进门就扑了过去,不曾想来的是褚裕。褚裕把手里沙包抛了两下,又朝宋川抛了回去,但见宋川愤恨地瞪视自己,不耐烦道:“在这待着,别乱跑。”
宋川和宋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有惊慌还有愤恨,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宋川悄声道:“不能听他的,我们得跑出去。”宋溪点点头。
俩人蹑手蹑脚地刚挪了一步,就见褚裕身形一僵,半回过身子,脸朝向外面,似乎是在仔细听着什么,宋川和宋溪觉得抓住了绝好的机会,弓身从他腿侧窜过,却不曾想,噌地一声,寒光一闪,褚裕忽然拔出了剑。
上次的恐惧顿时席卷而来,这次的剑看上去比之前还要锋利,宋川宋溪眼里色厉内荏的愤恨全无踪影,只剩下惊恐,宋溪吓得大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褚裕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拎住宋川宋溪后心,两下把人抛回屋内,喝道:“别喊。”
宋川和宋溪只觉得天旋地转,摔了一个跟头之后,爬起来又要再跑,这时只听得轰隆一声,大们被人一脚踹开,尘土激扬,雪白拂尘直冲面门而来,宋川宋溪两人大睁着眼睛,一时间呼吸停住,连躲也忘了。
这时寒光一闪,拂尘被人拦腰砍断,两人大睁着眼呆在原地,看着拂尘在眼前散成一缕缕雪丝一般,飘飘扬扬落下。
诸多道士已经抢到了房门处,就要踏破门槛,冷不丁见了这一剑,都在门外停了步子。
宋川宋溪恍惚着抬眼看去,只见褚裕逆光而立,手中的剑还丝丝缕缕缠着拂尘的细丝,便如银龙一般。他垂眸看两人一眼,道:“待着。”回手收势,右手拎剑,一步步往门口走去。
门外是数不胜数的人,那些人宋川宋溪都不认识,但他们知道那些不是好人。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哥哥,他们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了。
只知道他拎着剑,逆着天光,站在了自己身前。
关子轩带人守在剑心冢旁,数人将剑心冢团团围住,从洞口时不时喷播出的火星舔舐着众人后背,不一会儿,众人后心都出了一层薄汗,但都持剑戒备,一动都不曾动。
关子轩则站在地势高处,低头朝剑心冢中心望去,只见剑心冢地心火焰依旧燃烧不绝,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岩壁与剑冢底影影绰绰的无数剑影。这火已经烧了千年,锻了无数把名剑,从未有一日熄过,守住这里,便是守住归云山庄之魂,想到此,关子轩一时百感交集。
剑心冢与归墟便是归云山庄立庄之本,一个炼绝世名剑,一个葬先辈之魂。当年三山仙人云游到此,发现地火与寒潭紧邻的天然秘境,便在此安营扎寨,在这天然地火中炼了数把上古神剑,便有了之后的剑心冢。后来仙人追随者众,便在此间创立山庄,名为归云。
仙人驾鹤西去之时,命后人将他肉身烧了,骨灰沉于剑心冢旁的百尺寒潭,是为归墟。之后百代,这等规矩亦不可改。
但这剑心冢中所藏名剑众多,倒成了江湖中人人艳羡的所在。史上归云山庄屡遭敌攻,无一不是因为这剑心冢。若是江湖人士,自不必说一柄好剑的对人功力有多大进益,便是不会使剑,从剑心冢拿去了一两把剑,只要打出来自归云山庄剑心冢的招牌,便可在江湖黑市上倒手卖出高价。
众人自然知道剑心冢为归云山庄之关键,是以人人不敢懈怠,如此等了半晌,但只见竹叶随风而动,除此之外哪里又有半分人影,又听得山门处奔走呼号之声,都有些心痒,道:“会不会是谢师伯判断错了,压根不会有人来?更何况,他们怎么可能绕过山门来到此处呢?”
关子轩摇摇头道,并未说话,却在心里想,你们是没有跟谢师伯共过事,无论是桃花仙,谢二公子,抑或是谢白衣,什么时候判断错过?又等了一刻钟,那边竹林中忽然细细簌簌一阵脚步声响。
所有人都在心中暗道幸好没走,眺望过去,右手都抚上手中剑柄。
打头的一个道士最先冲了出来,接着又三三两两钻出许多,道袍上或有鲜血,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绕过的山门,又怎么摸到的这里来。
关子轩拔剑冲上前去,众人紧随其后,刚一交上手,关子轩便觉不对。他曾在山门处见两仪观道士进攻剑阵,虽然剑招熟练,但内力却不会精进至此,显然这些人尽是两仪观精锐。
让普通弟子在前攻山吸引注意,精锐弟子绕后奇袭剑心冢,那么他们的头头总该一起来。关子轩这样想着,忽然在竹林深处看见一个身影,那人穿着破烂道袍,衣服上颜色深浅不一,正借着竹林掩映,只身一人往剑心冢奔去。
关子轩猛踹一脚把面前人踹开,那人摔倒在地,喀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让关子轩讶异的是,那人的血却是紫黑色的,很明显中毒已深。他来不及想这中间的诸般情由,径直朝那人奔去。
奔到近处,只见那人头发与胡子花白,脸上沟壑密布,正是两仪观观主严千象。关子轩轻功自是比不过严千象,但幸在熟识地貌,连抄近道从旁绕到了严千象前面,一剑挥上,厉声质问道:“严真人,我归云山庄与两仪观无冤无仇,为何来攻?”
严千象剑未出鞘,挥掌化开他那一剑,这才拔剑,眼见来者是个年轻人,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在武林大会上见过。那时他全然没把这小子放在心上,这时对上了剑,心中暗暗道,这般年纪有这等功力,却是块练武的材料。
但仍是对这毛头小子不放在眼里,哼了一声,道:“若是你谢师伯,抑或是庄主在这,就算换了你李师兄来,都必定不会问我这句。你茅庐都没出,一不懂世道,二不懂人心,我跟你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说?”
眨眼间,两人已斗将起来。
关子轩功力远不及严千象,不过数招已落下风,噗嗤一声,关子轩胳膊被他砍了一剑,鲜血直流,关子轩一时吃痛,倒退两步。其余人守在剑心冢周围,不让其他人靠近,亦被人纠缠,一时奔不过去,只能大叫道:“关师兄!”
关子轩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严千象听见其余人大叫,意识到关子轩是这群人主心骨,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把关子轩杀了,其余人都好料理,一提内力,举剑攻去。
关子轩意识到自己比不可能打赢严千象,或许这便是谢师伯所说,打不过就跑的时候,但剑心冢在旁,归墟在侧,数万先辈魂魄都在天上看着,岂容他人肆意进入剑冢取剑?
但见关子轩脸色更加沉重,严千象便愈发得意,手里的剑也愈来愈快,不曾想关子轩一转风格,不再似莽撞少年似的直攻直退,反而跟自己周旋起来。
论轻功,自是严千象更胜一筹,但关子轩胜在年轻,速度快不过严千象,但身形灵动,又对这地方熟悉无比。严千象竟然一时也抓他不到。
关子轩忽笑道:“严真人,你怕我谢师伯不怕?”
严千象本就害怕谢白衣知道当年噬魂真相后,来两仪观报仇,听了这话,心下惊疑,面上却不表现,喝道:“等他能活着再说吧。”
关子轩笑道:“他早好了。”
严千象脸色一变,心道,这世上真心希望他活着的人不到十之二三,各大门派更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怎么就能活着呢?又见关子轩探头往远处看去,伸手一指,道:“你看,他来了。”
严千象心中巨震,连忙四下左右看去,但见竹叶瑟瑟,衰草晃动,哪里有半分谢白衣的影子?
关子轩已经向后跃开了来,从怀里拿出信物,对准天空,砰砰砰三声连响,三枚焰火在剑心冢上空炸开,硝烟味钻进每个人的鼻子。
严千象意识到自己中计,大喝一声道:“好小子,使计耍我!”飞身攻去。
关子轩笑道:“怎敢欺骗前辈,这三枚烟花过后,谢师伯是真要来了。”严千象心里一震,心想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若是真等到谢白衣赶来,只怕难以活命。
但关子轩却丝毫不跟自己纠缠,已转身翻出了竹林,几步奔到剑心冢附近,道:“守好剑心冢!”其余人见状又都收缩圈子,围在剑心冢周围。
三枚焰火在头顶炸开,清晰可见。山门处众人停手罢斗,一齐仰头望去。谢夭站在宋明赫所画的圈外,垂眸看着他尸身,听见声音,也抬头上往,见连续三朵归云在天边齐绽,正是自己给关子轩的信物,又在剑心冢上空,心知必定是剑心冢出了事。
可是如今宋明赫身死,他所领的前锋群龙无首,又深陷敌阵,谢夭此时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瓣儿来用,他闭上眼睛,心想,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白白死在这,只能先带人撤出了。
再睁开眼,虽然眼眶红着,一字一顿坚定道:“跟在我身后,先撤出去。”几十人在乱局中向谢夭这边移动,最后聚拢到谢夭周围,有人扶起了宋明赫的尸身,自然也看见了在宋明赫和谢夭中间的那一道圆弧,但不知其意,看着谢夭脸色,也不敢多问。
谢夭正要带人撤出,忽然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回头看去,呼吸一窒。
他忽然就落进了李长安眼睛里。
两人相距极远,隔着成千上百的敌人相互对望,两人中间,兵刃寒光不绝。谢夭和李长安脸上都有血,衣服上也不是那么干净。距离太远,声音传不过去,两人就安静地看着对方。
谢夭手指指了指上空。
李长安看着自己,良久,冲自己点了点头。
谢夭又指了下这身边许多人。
李长安忽然冲自己笑了笑,接着拍了拍自己胸口,用口型说了三个字:“交给我。”
谢夭猛地呼出一口气,胡乱用袖子把脸色的血抹了,这时才感觉自己真的活过来,迅速道:“所有人聚在一起,不要散开,在这扛一会儿,长安会来跟你们会合,接下来听他的就好。”剑心冢的事情耽误不得,说罢就要纵身离开。
旁边有人奇怪道:“师伯,你什么时候和长安师兄商量的?”
谢夭笑道:“刚刚。”说完就拎剑走了,赶去救关子轩。
旁边人尚在惊愕之中,心道两人相隔甚远,怎么可能商量?难道心有灵犀么?但谢夭早飘远了,想问也问不得,只能背靠同门围成一圈,奋力御敌。
李长安带人绕后包围,打了个出其不意,一刻钟之后,对方后方已被李长安冲散。李长安又带人斜插进敌群,如同一把尖刀一般,插入敌群,最后竟然与前锋相互汇合,硬生生把敌阵撕成了两半。
原先小圈尚且孤立无援,正与敌阵中苦苦支撑,之时只听得咔嚓咔嚓三声连响,众人偏头看去,只见原先密不透风的敌阵被撕开了一条通路,敌人不敢再战,自动分退至两旁。
李长安一身玄衣,提剑从那通路中飞身而出,看向众人,见无人受伤,才微微放心,低声喘了口气,道:“赶死我了。”一口气还没上来,又忽然看到被围在中间的,宋明赫的尸体,瞳孔骤缩一下。
宋明赫死时他正带人绕后,距离又远,众人悲号也传不过去,是以李长安一直不知道宋明赫已然身死。这时猛然见了,想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见众人神色悲戚,一时也问不出口。
他忽然想起方才谢夭的神色,淡淡地,勉强露出一个笑意看向自己。心尖猛地疼了一下,方才一路杀过来,都没有这么累过,他扶了一下旁边人,低声道:“他呢?”
众人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忙道:“谢师伯去支援剑心冢了。”
李长安摇摇头,又问道:“他还好么?”
众人再次道:“谢师伯好像没有受伤。”
李长安点点头,道:“这就好。”就要吩咐众人再次杀敌,忽然看见宋明赫尸身外面地上有一道深深的剑痕,那痕迹直直没入泥土,划到下方的岩石之上,再在岩石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如果不是功力精湛之人,是划不出这么重的痕迹的。当时这里能划出此等痕迹的,只有宋明赫和谢白衣而已。李长安忽地想起了谢白衣当时所站的位置,他和宋明赫之间,正是一个在划痕里,一个在划痕外。
李长安忽然懂了,这是决裂。
他忽然很想去找谢白衣。
旁人看李长安一直怔怔地盯着那划痕,不安道:“师兄,这划痕有何不妥么?”
李长安抬起头,手里的剑转了一圈,淡淡道:“没有。没什么。守庄。”
江问鹤自然也听到了焰火在上空爆炸的声音,他脚步一顿,心想场上又出了什么变故?但略一沉吟,却没有回头去看,心想无论如何,姬莲都是此事关键,只要让他停手,一切就都能结束。念及如此,又发足往前奔去。
幸好李长安带人把后方冲得大乱,江问鹤行至此处远没有前面凶险,眼见即可奔至对面山崖,他一抬头,浑身一僵,却见姬莲不知何时再次出现在了山崖之上,正冷冷下望。
两人就这样忽然对上视线。数年来从未正儿八经见过,再次见面,却是此番情景。
隔着千军万马,战场喧嚣。
江问鹤记忆里的姬莲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气质了,如今看见他,觉得他和之前很像,又和之前不像。原先那一点隐约的希冀彻底破灭,此时就是姬莲所为,如果真是记忆里的那个姬莲,怎会因为个人恩怨就牵连上旁人呢?
他抓住旁边藤蔓,施展轻功飞身而上,不过片刻就跃上山崖,刚一落地还未及站稳,寒光忽来,姬莲手持长剑,冷冷向自己砍来。
江问鹤自是不会武功,就算会武功,对姬莲也是绝对使不出的。但姬莲却偷学两仪观的剑术,虽不精通,但对付江问鹤便也绰绰有余。江问鹤只能施展轻功躲他手中长剑,不知不觉间已经退了数十步,被逼退到了崖边。
江问鹤又一转身,躲过他手中长剑,道:“阿莲,你先停手,之后我随便你杀,一次两次上百次,你杀我几次都可以。”
姬莲并不答话,剑仍是凌冽非常,招招逼至江问鹤要害。江问鹤忽然感觉到幽谷的风从下方传来,这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被逼到了崖边,情况凶险非常,如果再不能让姬莲停手,自己不是被逼跳崖,就是被一剑砍死。
死倒是无妨,他本来也是要死的,但是需得让山下停战。
江问鹤站在崖边不动,仍由姬莲一剑劈落,低声道:“你控制了他们是不是?所以他们会听你的话,来攻归云山庄。你攻归云山庄是因为我在这里,你想让我看见,你可以控人心神,你的路是对的,再一剑杀了我报仇雪恨,是不是?”
姬莲的剑忽然在颈间停住,江问鹤一怔,继续道:“阿莲,你要杀我,我便让你杀,只要你答应我,你接下来停手。”
话音刚落,只听得姬莲声音喑哑道:“你不对,你错了。”
江问鹤听这声音,心头一震,去看姬莲眼睛,只见眼神灰暗茫然,便似无法聚焦一般,一时间心神无措,下意识就去抓姬莲手腕。但姬莲反应很快,立刻把江问鹤手甩开。
但不用探江问鹤也明白,很明显姬莲也被人所控,攻归云山庄绝非他本意。江问鹤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就知道此事绝对不是姬莲所为,之后又是一阵慌乱。
江问鹤道:“别怕,我给你解毒,我是你师兄,你的医术都是我教的,我什么毒都可以解。”
姬莲嘲讽一笑,倾身靠近了他,在他耳边道:“杀我……求你……师兄。”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唯一不同是上次没有喊师兄,这次喊了师兄。
江问鹤站在崖边,冲着他喊道:“为什么又要我杀你?我不想杀你!我等你来好久好久了,我把匕首都带好准备给你。”从怀里掏出那把纯黑色的匕首,强硬地塞到姬莲的手里。
但姬莲浑身僵地如同僵尸一般,匕首应声而落。
江问鹤道:“我这么多年不回堂里,我一直想忘了。你之前说人心怎么不可控,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人心就是不可控的,就算吃了断肠花绝情草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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