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找到自己的,随手拿了谢白衣的,系上了。
谢夭伸了个懒腰,接着斜倚着门边看他练剑。院子里种了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桂花树下放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此时桂花开得正盛,院里满是桂花香气。风一吹,桂花悠悠地飘落下来,落到石桌石凳上。
之前谢夭看他练剑时,还能皱着眉头挑出一些错处,然后自己上手带他去练。但现在他却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了,初练剑时,剑招剑式不可改,剑意不可移,但越练到后处,则是剑法本无法,全凭用剑者心意而动。
飞花三十六剑,李长安和自己使来就大有不同。自己创这一招时,纯是想看花而已,而且不光要自己看花,还要全天下人一起看花。但李长安使来,则是十足十的杀招了。
这样想着,他眼珠一转,忽然抽剑出鞘,眨眼之间手中的桃花枝便已经格上李长安手中的青云。谢夭速度太快,如此冷不丁上来,李长安吃了一惊,心道幸好刚才那一招没用全力,就要收势。
谢夭感知到他在撤力,垂眼看了眼他的剑,又抬眼,笑道:“李长安,本事大了啊,看不起我?我现在还能打你十个。”说着,一手背在身后,径直攻上,正是师徒比试式,让徒弟一只手的意思。
李长安一时不察,被那纷繁剑招逼得往后退了一步,笑道:“谢白衣,你是不是怕你天下第一的头衔不保?”
“天下第一丢就丢了,谁稀罕。师父的头衔可不能丢。”谢夭笑道:“正好,你用天上人间那一式来攻我。”
谢夭没用天上人间跟人打过,也不知道这一招究竟威力有多大。这时突发奇想,想试一试。
李长安眸光沉了一下,道:“你认真的?”
谢夭点了点头,不给李长安犹豫的机会,挥剑就攻了上去。
若是在场有剑术高手,又恰好识得天上人间这一招,便会发现谢夭每一次动作,都把李长安用其他剑招的空间完全封死。除非对剑术精通到极致,不然决计做不到如此精准。
但是天下再没有第三个像他们这样的剑术高手,也不会有第三个人会用天上人间。
这两人的比试,总叫人觉得应该在华山绝顶,抑或是雪山昆仑。但实际上却是在神医堂中,其中一个还是在养病的病号。
扑面而来的全是剑影,李长安前后左右都已经被谢夭封死,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拇指摩挲了一下青云剑柄,陡然握紧,一个剑花闪过,天上人间的起手式已经使了出来。
谢夭只觉得清纯的剑风扑面,在心里惊叹一声,但维持着自己师父尊严,面上绷地四平八稳,道:“好,就这样。”说着急速回撤,他对这一剑的威力心里已了解了个七八分,心知肯定不能硬抗,但这一剑花瓣飞来时直如无边无际,暗自在心里思考如何破这一招。
李长安剑气已然卷起飘落的桂花花瓣,谢夭望着漫天桂花雨,仍未想出解法。他年少时精彩绝艳的一剑,岂是轻而易举就能破解的?就连如今的他自己也不能。
桂花载酒,终非当时,谢夭头一次生出点时间的可悲来,微笑着看着李长安用出那一剑。
他本以为这将是极具攻击性的一剑,旁边的石桌石凳不碎也要被钻千百个窟窿那种。但出乎谢夭意料的是,李长安在那一瞬看向了自己眼睛,而后手中青云斜劈,数万桂花瓣悠悠飘落下来,带着桂子清香。
在那一片金黄中,李长安飘扬的红色发带格外显眼。
两人站在这一片桂花雨中,谢夭嘻嘻笑道:“怎么忽然变招了?这样以后打架可不行。”
李长安抬头,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道:“师父,你说你本来创这一招时,是用来看的。你让天下人知道武功可以不打打杀杀,可以很漂亮。可我觉得,落花要给值得的人看。”
杀伐和温和, 全系在李长安一颗玲珑心上了。
两人吃了早饭,这时听得有人进了院子,回头看去, 只见褚裕手里捏着一封信件进来, 脸上表情很臭, 像是有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他见谢夭站在外面,下意识把信藏了一下。
谢夭笑道:“大早上的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了?”
褚裕在院中石凳上一屁股坐下, 没好气道:“归云山庄惹我了。”
谢夭和李长安对视一眼,笑道:“我们俩最近可没干什么欺负你的事, 哦对, 只有昨天吃你糖来着, 知道那是关子轩送的你不舍得给, 回头我补给你。”
褚裕顿时红了耳朵尖, 猛地站起来道:“关他屁事。”他站起来时没注意,把手中的信拍到了桌子上。
谢夭看着石桌上的东西,眯了下眼睛,下巴一抬道:“那是什么?”
褚裕垂眸看了一眼,反应过来,抿了下嘴唇, 又把信背到了背后。
“给我看看。”谢夭走近道。他既有这么高的武功, 偷鸡摸狗妙手空空的功夫也十分巧妙,一伸手, 就把信件从褚裕身后摸了过来。
褚裕察觉到手中东西没了, 想伸手去抢,但哪里快得过谢夭。他伸手时, 谢夭已经伸长了手臂,他个子矮, 一时间抢不到。
谢夭笑道:“你再长几年个子再说吧。”说着,将信件拿了下来,看清上面字的那刻,愣了一下。李长安看见谢夭表情变化,也走近过来,看到上面署名,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那是宋明赫写给谢夭的信件。
李长安皱眉问道:“这怎么回事?”
褚裕道:“那个丹药盒子的夹层里,放着这封信。我今天去让江堂主验丹药的时候发现的。”他很讨厌宋明赫,明明都对谷主出剑了,现在又过来讨好。他本来想直接当作没这封信,但想了想,万一里面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所以还是送了过来。
谢夭干笑了一声:“怎么昨天晚上那弟子也没说。”他纯粹是没话找话,说完才意识到这一句实在是多余,既然藏在夹层里,那既然是宋明赫跟谁也没提过了。
想起自己在千金台歌月楼顶逼问宋明赫时,他没有给出答案。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自然也没说过话。如今他望着那信件,心想,这是那个问题的答案么?
他那时希望宋明赫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好,但如今这一封宋明赫亲笔写就的信件摆在他眼前,他却莫名地有些不想看。
李长安垂眸看他一眼,心尖疼了一下,接着便伸手从他手里抽过信件,低声道:“别看了。”说完就往屋内走去,像是要一把火把信给烧了。
谢夭拦住了他,笑道:“等等,还是看看吧,万一有什么事呢。”又把信抽了回来,撕开信封之时,为了缓和氛围似的,随口笑问道:“怎么今天这么安静?神医堂今天没人?”
褚裕道:“他们今天都出去义诊了,中秋节后义诊三天,开方不收钱。”这么随口说着,眼珠一转,忽然看见李长安脖子上的红点,努了努嘴,道:“你脖子怎么了?”
李长安奇怪道:“什么?”
褚裕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脖子,认真道:“这里,红色的。”
谢夭也顺着褚裕的话音转头看去,正看见李长安脖子上的昨晚留下的红痕。那红痕在喉结偏一点的位置,他看习惯了也没发觉,这时被人指出来,才发觉那个位置暧昧且显眼。
李长安拇指抹了下自己脖子,见没抹下来什么东西,便知道褚裕说的是什么了,又看见谢夭僵硬的表情,笑了一下,道:“咬的。”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谢夭表情。
谢夭目光转过来,装作去撕信,咳嗽了一声。
褚裕又道:“听说绝世高人不怕冷热,百毒不侵,蚊虫也不近身,李长安,你不武功高么?被什么咬的?”
他和李长安吵吵闹闹不是一天两天,往往是李长安以自己武功压他,褚裕再不服输地回怼回来。李长安听了也不恼,低声笑道:“不可近身,那也要看是什么呀。”
谢夭听不下去了,道:“那个……褚裕啊,我是不是该喝药还是什么……”总而言之你去找点事干干吧,别问李长安脖子怎么回事了。
不等他说完,褚裕就已然接上了李长安的话,问道:“所以是什么?”
李长安就要开口,谢夭哪敢让他说话,干笑了一声,抢先道:“被蚊子吧。”
褚裕更疑惑了,不止疑惑,可以说是惊奇了:“这个时辰还有蚊子!”
谢夭又呵呵干笑了两声:“我们屋里比较暖和。”
李长安点头道:“是挺暖和。”
谢夭:“……”
谢夭本来还在纠结要不要看这信件,还想着如何缓和气氛,如今被这么一打搅,那点密不示人的难受忽然烟消云散,只想着快点让这一茬过去,当下撕开了信,道:“先看信吧。”
李长安和褚裕对视了一眼,也都不再说话,围在谢夭周围去看宋明赫的信件。
谢夭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信上写了归云山庄近日情状,说归云山庄弟子知道谢白衣在千金台露面,都高兴万分。全篇无一字提到自己,只在信件最后提到希望谢白衣早回归云山庄。
一封信件看完,三人都默不作声。
宋明赫到底也不曾说他心中所想到底如何,但写归云山庄旧时风情,写练剑读书种种情景,下笔字斟句酌,又好似什么都说尽了。谢夭又想到,但那个问题呢?其实还是没有答案的。
想到此,他摇头低声笑笑,他告知李长安做人有时不要太清楚,但他此时却又非想要弄清楚不可。
本来褚裕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宋明赫在信件中说什么都一律反驳,总而言之不可能再让宋明赫对谷主出第二次剑。但不曾想到信里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只写了归云山庄风物人情,字字含情。
褚裕抿了下嘴唇,本来准备好骂人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夭笑道:“师兄这是邀我回山庄啊。”
褚裕立刻道:“不行,不回去。”
李长安偏头看他,没有说话,似乎只是看着他便好,良久才道:“那你想要回去么?”
那可太想回去了。做梦都想。许多次午夜梦回,痛到恨不得立刻自尽的时候,都会想起山庄里的青竹林。可是命运难测,自那一剑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他很难再回去了。
无关于他本人,也无关于宋明赫,甚至没有谁对谁错,仅仅是世事变迁,就好像在外漂泊许多年的游子再回家乡,就算一切都没变,也难免感到害怕和无所适从起来。
李长安一直等着他回答,见谢夭停顿了一会儿后,忽然抬起眼睛,没头没脑地笑问:“对了,中午吃什么?”
褚裕和李长安一愣,接着都没忍住一笑,李长安笑道:“我知道你听见了,别打岔。”
“考虑那么多干什么?运势到了,自然就回去了,现在考虑了也没用。就好比那天我该遇见你,我就注定遇见你。”谢夭笑道。
听着这俩人调情,褚裕嘶了一声,自觉地走远了一点。
谢夭笑道:“你走什么?”
褚裕远远道:“谷主,你饶了我吧。”
谢夭又笑起来。
明明是说俩人命中注定的话,李长安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他就知道一旦提到归云山庄,谢夭总是会模棱两可地遮过去。李长安知道,如果自己现在问他为什么不回来,他能说出来一百句情话来哄人,但那不是自己想听的。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一阵剑鸣,抬眼看去,只看见谢夭抽剑纵身而起,行动间携了满身的桂花花瓣,待他站定,花瓣又落下来,淡黄花幕落下,转眼间人便已经站到了院墙上。
谢夭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至极,李长安怔怔地看着他。
谢夭对上李长安的目光一笑,心道:“小样,哄不了你?”手里的桃花枝在转了一圈,在半空中凌冽停住,遥遥地指着他:“正好今天有空,把飞花三十六剑的剑谱画下来,我练,你画。”
李长安反应过来,嗯了一声,就要进屋去拿笔墨纸砚,这时早已有人把笔墨递了过来。褚裕把手里的笔墨放下,站在了一边。
谢夭手抚桃花枝,调息一瞬,猛然出剑,第一式就已经使了出来。飞花三十六剑总共三十六式,剑剑各有精妙,潇洒非常又颇具美感。毕竟这是谢白衣少年时所创,那时自负武功绝境,是以如何杀人如何制敌全然不放心上,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这一剑如何潇洒而已。
飞花三十六剑李长安已练得纯熟,不用看也能画下剑谱,但这时见他用这一套剑,恍惚觉得,这剑天然就该他用。
在印象中,很少有谢白衣练剑,李长安坐在旁边看的时刻。这时谢夭提剑转身,逆光站着,剑斜提在手上,头上发带被风吹起来。李长安眼睛微微瞪大,他记得他练剑的初衷,也是这么一个背影。
那人挡在自己跟前,穿着一身白,只有头上发带是红的,飘在半空中,手里那把很长的剑反射着夕阳的光晕。
这时,一朵小花被人弹了过来,正落在自己眉心处,若是谢夭下了死手,恐怕早已穿眉而死,但这时却只轻轻在眉尖弹了一下,便即落下。李长安眨了眨眼睛,谢夭笑道:“画啊,发什么愣。”
李长安捏起笔杆转了转,笑道:“师父,你这有点强人所难了。”话虽如此,但还是提笔画了下去。
这时江问鹤牵了马,从院外悠悠走过。他换了一身寻常装束,袖口和裤腿都用布带扎紧,头上戴着斗笠,是那种走南闯北的江湖人的打扮,看上去是要离开神医堂。
他知道他那位师弟言出必行,既然说要找自己,匕首又恶狠狠地插在桌上,就必定会来找自己复仇。姬莲又已经炼出了噬魂那等药物,手下又有诸多教众,带着许多人来杀自己也说不定。
如果让他来了神医堂,免不了一番争斗,平添许多伤亡。为了不连累神医堂,还是自己先离开神医堂再说,随便找个什么人少的地方,比如大绝谷之类,等着他来找自己。
今天差不多全神医堂的人都出去义诊,正是离开的好时候。
他经过谢夭居住的院子,朝里看了一眼,看见李长安和褚裕都在,而谢夭正在练剑。他害怕院子里的几人发现,往旁边躲了一点,斜倚着马懒散望去。
虽然跟谢夭厮混了这么久,但他对于剑术还是一窍不通,一时因为和谢夭相看两相厌,二是因为这么多年,谢夭很少练剑,尤其是在自己面前。这时也不知道他练的是什么,只觉得这套剑法很适合他,他打出来很好看。
江问鹤随手从旁边抽了根茅草,放嘴里叼着,一边半垂着眼睛望着院子里的谢夭。看着桃花枝在谢夭手中剑气如虹,看谢夭自己飘逸潇洒,流雪回风,忽然觉得谢夭平白枉费了许多好时候。
他就应该拿剑啊,就像自己天生就要拿起药钵,他天生就要拿剑。
江问鹤看了会儿,低声笑道:“算我运气好,走前还能饱眼福。好朋友,再见了。”回身牵过马缰,信步往前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院内传来了一声闷哼。那一声闷哼声音很小,若是不留心便很容易错过,但在江问鹤听来,犹如雷声大作一般。
这时谢夭正练到第三十六式,也就是最后一式,也是他最得意的一式,天上人间。刚一起手,便觉得内息不对,压抑在他血脉之下许久的,与归云山庄同属一脉的那一层真气,在他体内陡然苏醒,横冲直撞起来。
刚恢复好的经脉哪里经收起这种冲撞,谢夭又一次觉得浑身都疼,之前习惯了还能忍受,但过了这么久的神仙日子,猛一经受,还是没忍住,哼了一声,手上动作却没停。
虽然谢夭动作皆如同往常,但谢夭有一点不对都逃不过李长安眼睛。李长安看见他手微颤了一下,瞳孔骤缩,猛地起身冲过去,道:“谢白衣!”
谢夭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摆手的力气都没了,身形一晃,桃花枝□□向地面,这才半跪在地上没倒下去,噗嗤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谢夭望着那滩血愣了。
李长安也愣了。
这个瞬间,好像其他的选择都没有了,回归云山庄还是去洛阳看牡丹,都没有了。他们中间的选择又只剩下生与死了。
谢夭望着那滩血莫名地开始笑,又意识到李长安还在这里,抬起眼睛看他,两人目光交汇,一个眼睛里满是惊恐,一个眼睛里却带着释然又洒脱的笑。
李长安看见谢夭挥手不让自己过去,仍驻剑半跪在地上,抬起眼冲自己模糊笑道:“长安,我没事啊……没事……”
第112章 归云间(四)
李长安睫毛颤着, 他有时候会很奇怪,谢白衣为什么无论时候都会笑,受伤时会笑, 疼时会笑, 被人误解被人背叛时还会笑, 好似从没有见他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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