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桃花仙证实了谢白衣的死讯,悼念的话终于可以对着外人说了。
宋明赫道:“多谢真人宽慰。白衣亡故多年,有江湖众人怀念,实乃归云山庄之幸。”
严千象笑了笑,道:“宋庄主何许人也,必定不会困于悲痛。就算贵派不打算大操大持,有些礼节还是要有,贫道略备了一些东西,如今就搁置在归云山庄山门外。”
宋明赫偏头道:“什么意思?”
严千象道:“帛金。”
谢夭最近发觉归云山庄有三不对。一是来的外人越来越多了,自两仪观之后,又来了陨日堡、极上寺、忠义堂等许多人,并且,怀竹月也回了山庄。按理说归云山庄非请不得入,但他最近也没听说归云山庄向外发了什么请帖。
二是归云山庄弟子最近在采买大量东西,就像是为了什么重要事情在做准备。这第三件事,也是这最重要的一件事,李长安经常不见人影,心情似乎也不是太好。
褚裕问道:“归云山庄是有什么典礼要办么?”
谢夭摇摇头,笑道:“不知道,可能有人要成亲?褚裕,这一趟来值了吧,桃花谷那群人八辈子都成不上亲。”
他确实是开玩笑,归云山庄内成亲能有这么大阵仗的,只有宋明赫、怀竹月、李长安这几位。
但这几位哪个有要成亲的意思?宋明赫为庄中之事操劳,怀竹月一直守在桃花谷外,李长安跟姑娘话都没说过几句。
褚裕道:“谷主什么时候能成亲,就算开了桃花谷内成亲先河了。”
谢夭笑道:“好好好,得等下一任谷主来开这个先河了。”
褚裕说完,又去校场找关子轩了。他虽然嘴上说归云山庄的剑术烂,但越看越发觉其中精妙,况且会总比不会好,于是日日去校场偷学。
谢夭知道,也没有拦他。
他阔别归云山庄多年,如今冷不丁回来,又有他小徒弟陪着,之前在山庄里才有的懒散习性又爬上来。
如此在这“温柔乡”里溺了几日,溺得他有点不知今夕何夕。见褚裕又去校场偷师学艺,他想了一会儿,心道确实该干点正事了。
这最重要的事,也是他平生最后一件事,就是找出当年桃花谷的真凶。实际上那年他重伤昏迷,醒来后战场上许多细节都记得模模糊糊,他只记得伏兵从左边钻出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齐齐冲着他一人而去。
后面的事情他便不记得了。
他从桃花谷这边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那天有一对兵马突然出现在桃花谷中。
如今谢夭回想起来,越来越觉得那批人透漏着诡异,就像是一群鬼魂,来无影去无踪。
他们突然出现在桃花谷内,杀了很多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仿佛人间蒸发。
归云山庄这边记载又如何呢?
桃花谷那一战的卷宗是绝密,此类卷宗,要么存放于庄主住处,要么就是放在藏书楼天字隔间。
谢夭回想起在藏云阁看到的庄主印,和成卷的归云山庄卷宗,决定先去一趟藏云阁。
这天正是冬月初二,天上的月亮只露了一个黄色的芽尖。此时已没了人声,弟子都已回寝,路上也没几个行人,整座归云山庄落进一片寂静的黑暗里。
谢夭这个时候悄悄出了门,前往藏云阁。
他了解他师兄的习惯,宋明赫习惯在晚上戌时出门练剑,三伏酷暑,数九严寒,日日不曾间断。一直练到深夜亥时,才会收剑回来安寝。
庄中弟子都知道藏云阁是庄主住处,没事不会往那个方向去。
谢夭一路上也没遇见一个人,就这么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藏云阁。他先在门口打探了一阵,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师兄出门练剑去了。
也不知道宋明赫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谢夭只记得他偶然撞见宋明赫练剑归来那一天,宋明赫先是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挤出来一个有点难看的笑,道“师弟快去睡吧”,接下来便是三天没理他。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最近总是不受控制地往他脑子里面钻。他叹了一口气,进入藏云阁,又掩上了藏云阁的门。
藏云阁内很黑,只有一点月光幽幽透进来。他没把灯全都点上,而是手里握着一盏烛台,就那么边走边看。
他先是把桌上的东西都扫了一遍,都是些弟子选拔,银钱拨发的事情。
见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又把目光投向柜子。
桃花谷的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只要宋明赫不经常拿出来看,卷宗肯定就在最里面。
再说,宋明赫经常拿出来看那破烂玩意儿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事。
桃花谷,是归云山庄没落之端。
于是他把视线投向柜子最上面一层,那里的卷宗都已经落了一层灰。他顺手抽了一本下来,翻了两页,才发现是归云山庄弟子名册。
莫名地,谢夭翻到了写有李长安的那一页,见记录上写“信阳李氏,天生不祥,煞气缠身,致使父母双亡……”
谢夭眉头一皱,心道这在放什么狗屁,又压着怒气往下看。
“二庄主谢白衣将此儿带回山庄,取名长安,寓意平平安安,收为亲传弟子。”
看到这,谢夭终于冷哼一声,这里的记载还算靠谱。
他从宋明赫桌子上拿过朱笔,三下五除二把前面那些屁话一划,改成:“信阳李氏,福禄皆贵,有神官庇佑,每每逢凶化吉……”
最后又在下面潇洒地留了一句:
“你才不祥,你全家都不祥!”
骂完,他才合上书卷把这破烂名册给塞回去,却在书页翻动间忽然看见一个词——“黑虎寨”。
那是宋川宋溪的记载。
“庄主宋明赫前往宜城山议事,偶遇两帮山匪火拼,黑虎寨匪首临终托孤,改为宋姓。”
谢夭苦笑一下,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褚裕的父母,就是死于黑虎寨劫道。
他们这种江湖人士,跟道士打交道的多,有的时候不得不信命。似乎每个人命中都有劫数,他的一劫便是桃花谷,而褚裕的第一个劫数,在他让褚裕修心修了三年后,终于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谢夭心里念叨着,正欲把东西塞进去,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三个人的脚步声。谢夭连忙把手上蜡烛熄了,躲进里间,从屏风往外看。
来人是宋明赫、怀竹月、李长安三人。
宋明赫一进来就点了灯,房间顿时大亮,谢夭这时看见三个人脸色都很沉,像是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
……而这股沉默的氛围,明显三人意见不合。
怀竹月道:“师兄,你难道真听两仪观那个牛鼻子老道说的,给谢师兄立什么衣冠冢?”
谢夭一怔,半晌,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原来是这个……原来归云山庄这些日子,一直在筹备谢白衣的葬礼。怪不得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外宾,怪不得弟子出门采买,甚至买了很多白布……
也怪不得,李长安心情不好。
不是什么人成亲,甚至不是喜事,而是白事。
谢夭一笑,看来他这是要成为自己参加自己葬礼第一人了。
宋明赫道:“其他门派的人已经来了,甚至还带着礼品,这种情况下又能如何?”
怀竹月愤恨道:“他们就是在逼着山庄承认谢师兄已死,可是连尸骨都没有找到,拿什么东西沉入剑归墟,况且,谢师兄就真的死了么?”
宋明赫喝道:“七年了,如果他活着,他为什么不回来!”
谢夭又想起他最后一次回归云山庄,恍惚许久之后,嘶了一声,心道纠结这个干什么。
外面,宋明赫一句话把怀竹月震住了。
宋明赫道:“当年那种情况,你当真觉得,谢师弟是神仙么?他活得下来么?”
一句话戳了怀竹月痛处,她愣了,无措地望着宋明赫,哑口无言:“我……”
如果不是她,谢白衣又怎么会陷入如此险地?或者说,死得本应该是她,而不是她在这声嘶力竭地说着“谢师兄怎么可能死”。
怀竹月苦笑道:“庄主……你果真很合适做庄主。”
宋明赫不去看她,只用目光看向旁处。
谢夭听得有些头大,就连心情也隐隐焦躁起来,他不知道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吵的。
他转头去看一直没有说话的李长安,看到他一刹那,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那点心烦气躁全没了。
转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
李长安只是静静拿着剑,斜斜地靠着柱子站着。他一身玄衣,几乎要隐进黑暗里,一双桃花眼没完全睁开,目光也看不分明,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太孤独,也太寂寞了。
他明明身处在热闹里,甚至身边人都在脸红脖子粗的吵架,但他就是沾染不上分毫,游离于人间之外。
他像是孤独地追寻着什么流星,即使那颗流星已经转瞬即逝了。
那种眼神几乎让谢夭震了一下。
当年烧得半死的李长安,睁开眼睛看谢夭第一眼,就是这种世间与他无关的眼神,即使他当时已经快要死了。
他花了好几年,才把李长安养好了一点。如今又让看到了,这种他不想看到的眼神。
有神官庇佑么?
他这个神官不是很称职啊。
在他们争吵的间隙,李长安忽然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
只这一笑,把三个人都震住了。
李长安只是此时在想,谢白衣,你走得太早了,留下一堆烂摊子。
谢夭在黑暗中很慢很慢地闭上眼睛,心想,这笑声也让人听得很难过。
怀竹月不可思议道:“长安?”
她不知道为什么李长安这个时候还能笑出声。
宋明赫叹了口气,道:“长安,你的看法呢?毕竟是你师父,你和他关系最为亲近。”
李长安道:“谢白衣不在乎。”
说完,他拎起剑行了一礼,道:“弟子告退。”
谢夭说不清楚他听见那句“谢白衣不在乎”时,是什么心境。
他有点想笑,最了解他的莫过于他亲手养大的徒弟,但又有点难过,因为李长安而难过。
宋明赫和怀竹月走出藏云阁,又站在外面说了一会儿,谢夭在里间兀自收拾好心情,偷偷从藏云阁里溜了出来。
沿着山间小道下山,还未走回房间,远远就看见自己房门口站着一人。
李长安几乎要跟月色融为一体了,他抬头看着天上一点弯弯的月亮,见谢夭回来,站直了一点,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
谢夭也站定脚步,只是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刚看见李长安那样的神情,谢夭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李长安却像没事人一样笑了笑,道:“去哪了?等你半天了。”
谢夭拱手道:“哦,出门散步。李少侠久等。”
两人又是一阵无话。
半夜三更,实在不适合出门。晚上思虑太重,做事就容易偏激,说话也不着调。
谢夭不确定再这么待下去他会说出什么,于是道:“天色不早了……”
这时,一直抬头看月亮的李长安开口了,他道:“谢夭,你会喝酒吗?”
第25章 冬至(二)
谢夭坐在屋顶抬头望着月亮, 手里晃着酒盏的时候,心里还在恍惚。他这个人什么都带李长安干过,上树下河去酒楼, 是一个非常不称职的师父。唯一坚守的底线就是, 不带李长安喝酒。
他听说, 人长大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喝酒。他觉得这个说法不准, 从他十几岁时年少轻狂的时代,他就学会喝酒了。不是因为其他的, 就是因为他爱玩。
但对着李长安这个从小就立志成为大侠, 以至于一睁眼就是开始练剑的人来说, 这句话大概是适用的。
一个人行走江湖这么多年, 大概也会有不少烦心事吧?或许也遇见了什么人, 自那以后就学会了喝酒。
两人坐在屋顶上,安静的月光落在两人身旁。
谢夭酒量很好,没轻易喝醉过,他道:“李少侠……认识这么久一直喊你李少侠,倒是显得有点生分了……”他像是随口一说,单藏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私心。
李长安喝了一口酒, 道:“叫什么随便你, 但要是叫的不好听……”
谢夭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就截住他话头:“长安呢?”长安两个字一出口, 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原来自己一直想要喊他长安的。
但是这是小名了,不是太亲近的人, 实在叫不得。
谢夭笑了笑,抬起眼睛诚挚地看他, 小心翼翼道:“……可以么?”
李长安愣了一下,接着淡淡一笑。
谢夭道:“如何?”
李长安偏过头,冷冷道:“都说了随便。”
谢夭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李长安只是在旁喝酒,没过一会儿,也淡淡笑出来,心中郁结之气好像少了不少。
大概是因为今晚月色太好。
酒也很好。
谢夭笑了一会儿,道:“长安,你知道么?我有一位阔别已久的朋友,也是如你这般,死要面子,从不说自己的心里话。自我认识他起,他便是那样了。”
李长安心道长安就长安,怎得前面就加上了一个“小”字,但他此时不想纠结名称了,只抓住了谢夭话里“阔别已久”四个字,道:“很久没见过?”
谢夭点头:“很久没见过。”
李长安不再说话,谢夭看着他,目光闪烁,道:“我不告而别,属实混蛋。”
李长安噙着酒杯点点头,不看他,只看着夜色中沉沉的归云山庄,低声重复道:“确实混蛋。不过如果混蛋知道自己混蛋,倒也不算坏。”
半晌,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对谢夭道:“你想见他么?”
谢夭看着他道:“想。”
李长安转过头,莫名轻笑一声,似乎有些轻蔑,他又道:“见了之后呢?如何?”
谢夭这时伸出两只手,强拉过他的脸,逼他转头。他两手捏在李长安颊边,李长安脸侧的肉都鼓起来,莫名显得几分可爱。谢夭又想要笑。
在他手捏住李长安脸的那一刻,李长安眼神里则闪过一瞬间的惊慌,按住谢夭胳膊,道:“你……做什么!我……”
能让万年处事不惊的李长安惊慌至此的,也只有那位姓谢的了。
谢夭这时松开他,一只手拎起身侧的酒杯,跟他碰杯,金玉酒杯清脆一声响后,目光闪烁着看向他,微笑道:“跟他喝酒。然后祝他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李长安还保持扭转半个身体的姿势看他,眼睛微微睁大,呆愣住了。
谢夭仍举着酒杯对他笑着,眼神中间有光波流转,除了笑意,似乎还有一种化不开的情绪,哀伤的,浓得像是一团墨。
下面巡逻的弟子经过,朝上面喊了一声:“长安师兄?”
李长安倏忽回过神,胡乱抹了一下脸,一口气把被子里剩下的酒喝了,这才道:“那什么,没事,你回去吧。”
下面弟子又问道:“长安师兄此时在这里做什么?”
李长安道:“赏月。”
那弟子抬头,看着天上只露出了一个尖尖的月亮,心道这上弦月有什么好赏的?他道:“长安师兄果然品味非凡,这月一般人可赏不来。”
李长安:“……”
下面那小弟子又看见李长安身边还坐着一个,心里立刻明白了。半夜聚在一起喝酒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烦心事多了,想借酒浇愁罢了。兴许酒局上什么也不会说,但就是要有这么一个人陪着。
他笑笑道:“不打扰长安师兄雅兴,二位,告辞。”
“二位”两个字咬得很重,李长安脸色都青了。
谢夭哈哈笑起来,道:“怎么,跟我喝酒见不得人?这还只是喝酒,这要是做点别的,李少侠是不是要从屋顶上跳下去呀?”
谢夭忽然回想起捏着他脸的手感,没有之前好捏了,但还是挺软。
李长安猛喝了一大口酒,道:“不是。”
谢夭继续道:“前面不是,还是后面不是?”
“都不是!”李长安恶狠狠回头。
谢夭拉长了调子“哦”了一声,调侃道:“那就是我能见人喽。也能做别的……”
李长安终于又笑了出来,谢夭数着他笑的次数,他这样真的开心的笑,今晚上这是第二次。
李长安道:“还是说说你那个朋友。能让你这种浪荡公子记挂很多年,他如今也很不错?”
谢夭道:“我闻到一股好大的飞醋味,你闻见了么?”
“厨房没有开火。”李长安道。
谢夭张张嘴似乎是想狡辩什么,李长安平静看他一眼,道:“也没人煮面,更没有人熬醋。”
两句话让谢夭哑口无言,他笑道:“李长安,你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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