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点头,推开了谢夭的房门。
话还未说出口,他就看见谢夭一人坐在床边,浑身裹着毯子,头发散乱地披着,脸上几乎没有血色,浑身灰扑扑的。
……似乎还一直在发抖。
李长安刚松下去的一口气又提上来。
谢夭感觉到有人推开了自己房门,他略微偏一下头,几乎都没思考,立刻道:“出去!”
那人迟迟没有动静,谢夭歪着头又听了一阵,疑惑道:“……长安?”这一句声音极小,像是猛然放松下来就没力气再说话了,说完又意识到自己失言,干咳一声,道:“李少侠。”
谢夭摸索着站起来,走到门边,坦然道:“李少侠见笑,身体抱恙,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说完就要关上门。
李长安伸手卡住门边,谢夭这时候看不太清楚,以为是什么东西卡住了门,努力试了两下,没关上,才意识到是李长安。
谢夭:“……”
谢夭心道要不是现在浑身难受,必定把这门给卸了,又在心底想这小子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明明小时候连青云都拿不起来。
这样想着,他却抬头不好意思冲李长安一笑,道:“李少侠,这是……”
话音未落,只见李长安在他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头,明晃晃地摆了个二。
“我看得见。”谢夭没好气道。
李长安:“……”
“把你那两根手指头收了。”谢夭说着,转身进屋,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门槛绊了一下。
李长安:“……”
“看不见就说看不见,装什么?”李长安伸手扶住他,谢夭这个样子,没病死也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
谢夭一手伏着门框,一手扶着他胳膊,笑道:“李长安,不像你啊。这次打算要我多少文?”
李长安哽了一下,假公济私道:“我乃归云山庄弟子,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归云山庄门规,这次不收你钱。”
“得了吧,”谢夭听乐了,笑了两声,笑完又觉得有点上不来气,喘息着道,“悬壶济世救死扶伤那是神医堂的门规。你什么时候背叛的师门?”
“刚背叛的,别跟我师伯说。”李长安扶着他胳膊。
谢夭又勾起唇角想笑,想到笑完之后的喘不上气,又生生忍住了。
李长安本来扶着胳膊,隔着袖子还没感觉,偶然碰到手腕的时候,发现他体温高的吓人,烫得他几乎下意识要把手撤回来,他道:“你……用吃药吗?”
“根里的东西,吃药没用,睡一觉就好了。”谢夭道,“每隔一段时间都得来一下,之前不知道是什么,现在知道了,估计就是那个和尚说的什么……经脉混乱。”
谢夭闭上眼睛调息了两个来回,发现李长安这小子还没走,一时间起了逗他的心思,道:“你上次说我容易死,这么看来确实容易死。就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他本就是随口这么一问,也没打算听见什么正经回答,只是想挤兑一下他。毕竟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还能有什么渊源么?
却没想到李长安沉默了好一阵。
他看向外面的天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缓缓道:“我小时候养花草,总是养不活。”
谢夭听完想笑,心道何止是养不活,简直是天生神煞,天生跟草木之神犯冲,看见东西死了又红着眼眶一直蹲在盆边不肯走。
“后来有个人跟我说,不是我养不活,”李长安道,“是它们太娇弱了,不好养。”
听完,谢夭心尖像被掐了一下。一点久远的,模模糊糊的,仿佛上辈子的记忆回笼。
谢夭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却有人替他记着。
那时小长安蹲在一盆半死不活的兰花旁边,定定地盯着兰花蔫了的叶子,身后忽然来了一阵脚步声,谢白衣弯下腰,笑着道:“还养着呢?”
小长安道:“我一定能养活的。”
“不是你养不活,是它们太容易死了。”谢白衣哄儿子似的,道,“浇点水,明天再过来看。”
趁小长安走了,谢白衣把青云悄悄插进土里,青云抗议但无效,他又注了一丝内力,第二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偷东西似的把青云拔出来。
“说也奇怪,”李长安笑着道,“他说完那句话第二天,兰花就开花了。那是我养活的第一盆花。”
第16章 济世堂(一)
华光庙之后,望城依旧看守严密,就算抓不到桃花仙,也要抓到桃花仙的那些党羽。而谢夭华光庙一战消耗了太多精力,他本来以为睡一觉就能好,实际上休整了两三天。
这两三天里谢夭也没闲着,望城松云剑之死,总要有个了结。他也不出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写了三封信。
这第一封,给了芳落。第二封,则是写给极长老。都让褚裕悄悄送了出去。
至于这第三封……
这天傍晚,谢夭拎了纸和笔,慢慢磨这第三封书信。这封书信是写给江问鹤的,一来他害怕江问鹤真的千里走单骑过来取他的头,二来解决桃花仙的事,需要他帮一点小忙。
但他又想了想,似乎这次出门之前刚偷喝了他酿的酒,这样一封书信回去恐怕罪加一等。他玩玩笔又研研墨,愣是没下笔写一个字。想来也是窝囊,堂堂桃花谷谷主,怕一个大夫。
想了想,还是下笔。刚写了没两个字,李长安恰好带人回来,进了院子。
李长安见谢夭坐在院外,心道这位病秧子怎么出来了?那天之后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凡让他干点活就不置可否地“嗯?”一声,再不好意思地补一句抱歉,道一声:“你说什么?”
想着,他直接走过去,想要抓个现行。
李长安脚步放得很轻,再加上会轻功,要是他存心不让谁发现,全天下没几个人能发现他动静,更何况谢夭这种半残。
谢夭也确实没发现,却在李长安附身下来的那一刻,盖住了手下的信纸,抬头,似乎是看不见,茫然地找了一会儿,才道:“……李少侠?”
李长安看他眼神,道:“书信都能写了,别装了。”
“没装,”谢夭一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
“写的什么?”李长安道。
谢夭想了想,道:“家书。”
家书这玩意他几百年没写过了,而且写给江问鹤的那叫个屁的家书,分明是请罪,但李长安在这,他不好说出口,只能随便找个托词,至于要写的正经事,更不可能现在写了。
于是他拿起笔有一笔没一笔地写下去。
李长安坐在他对面,谢夭胳膊又挡着信纸,他看不清楚谢夭究竟写了些什么,只觉得他字很瘦,写得很潇洒,让李长安想起他临过的谢白衣的帖。
此时初秋,傍晚风高气爽。太阳还没彻底落下去,庭院里已经点上了灯。
谢夭写到一半,头也没抬地问:“松云剑那个情人,找到了么?”
“你不在写家书么?”李长安道,“情人这事需要跟令尊禀报一下?”
谢夭勾着唇角淡淡地笑:“好奇、好奇。”
李长安道:“已经死了,富安客栈里那名女子的尸体就是。我们找到那女子家里的时候,发现她家还有个十岁大的男孩。”
谢夭道:“女人她儿子?”
李长安却摇了摇头,道:“不是,是松云剑的儿子,但不是那女人生的。这孩子是松云剑上一个女人留下来的,已经死了,现在那女人养着。那孩子也不跟刘寒松的姓,跟死了的亲娘姓。”
谢夭:“什么?”
李长安:“姓王。”
谢夭心道果然,一切迎刃而解。极长老,也正是姓王。
芳落审极长老审了半宿,极长老提起松云剑就咬牙切齿,像是恨极了松云剑。为什么极长老非要杀松云剑?肯定不只是松云剑跟谢白衣那点关联,必定有什么私怨。
如果松云剑养了个姓王的私生子,这私怨便分明了。极长老的妹妹为松云剑生下一子,却惨遭抛弃,之后为情自杀。极长老为了报仇,在富安客栈绑了松云剑的情人,引松云剑前来,在那合力把松云剑杀了,又抛尸望城山。
之后又散出去了桃花仙杀松云剑的传闻,引得名门正派齐齐赶来望城,自己这个真的桃花仙也来一探究竟。
李长安见谢夭笑,直觉他没憋什么好水,道:“你笑什么?”
“你说松云剑怎么这么多情债,”谢夭说完,又语重心长道,“李少侠,你可不能学他。姑娘那是要明媒正娶的,是要给师父师门看名帖的……”
想当初谢夭也曾想过李长安成亲,李长安无父无母,成亲诸事自然只能他这个师父来管——尽管他自己也没结过。只是世事无常,还没等到李长安长大,他就先一步堕入了桃花谷。
李长安平时牙尖嘴利,但一到娶妻生子这种人生大事的话题,也不知道是触动了哪根神经,又想起了什么,总是憋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红着耳朵闷了半晌,憋出来一句:“经常挑逗小姑娘的是你吧。”
谢夭嘴角一勾,心道不经逗。又站起来道:“李少侠刚刚说什么?劳烦李少侠再说一遍。”
李长安:“……”
李长安心道又开始了,他刚想伸手把人捉回来,就见旁边经过了几个小弟子,宋川宋溪也在其中,挤眉弄眼地看向这边。
他这要是把人抓回来,过几天不一定那群小弟子又要怎么编排他了。他又收回手,这时看见谢夭写的家书还摊在桌子上没收走,他顺手就拿了过来。
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着几个大字——
“你儿子在我手里,赎金三百两!”
李长安:“……”
这是什么玩意儿!
谢夭一路忍笑回了房间,还没来得及弯腰大笑,就意识到房间里不对劲。
褚裕这个时间点去给芳落送信去了,还没回来,按理说房间内应该空空如也,可桌上的杯子里,晾着一杯茶。
偷偷进屋就算了,还大大咧咧地坐下喝茶?
谢夭也不戳穿,而是坐在桌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几口,仿佛跟暗中那人较劲似的。半晌,憋不住似的笑了一声:“行了,出来吧。等我去请你?”
房间里面这才晃出来一个人,来人一身青色衣衫,腰间挂着玉佩,头发挽得规规矩矩,一派世家公子的模样,跟日常没个正形的谢夭形成鲜明对比。
来人正是隐居在桃花谷数十年的神医——江问鹤。
没想到,江问鹤还真的千里走单骑来了望城。
江问鹤也不说话,就看着他,眼神有一丝的恨铁不成钢。
谢夭嬉皮笑脸道:“来给我把脉?”
江问鹤终于说话了:“来取你项上人头,顺便给我藏了九年的桃花酒报仇。”
谢夭笑了:“把脉就把脉,取什么首级,打打杀杀的不好。”
“哦,谢大谷主亲口说提头等着我,现在不认了。”江问鹤白了他一眼,道,“早知道当初就别说啊。”
“江大神医,现在我可打不过你。”谢夭笑道。
江问鹤深吸一口气才忍住自己骂人的冲动,保住自己翩翩君子的风度,他一屁股在谢夭旁边的凳子坐下,道:“你也知道!你就不能对自己好点么?我早就断过,你那重伤治不好,不动用内力还能保个下半生平安。说说吧,又做什么了?”
他说着,谢夭已经摊开了手腕,江问鹤搭上他脉搏。
谢夭道:“也没干什么,就是退了几个小弟子的剑。”
“到底几个?”江问鹤斜斜睨一眼他。
谢夭偏过头,摸了摸鼻尖,尴尬道:“也就……差不多百个?”
江问鹤:“……”
江问鹤想甩手不干了,他行医多年,手下救过的人无数,还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但他自负神医,在行医这方面天下第一的程度堪比谢白衣,还没人从他手底下死了。
江问鹤又沉下心又感受谢夭脉搏。
谢夭道:“迫不得已、迫不得已。他们堵到我了,只能出剑了。”
江问鹤闭上眼睛,眉头微皱,嘘了一声。
谢夭见他脸上表情很是不好,不敢说话了。倒不是因为脉搏什么事,是因为江问鹤这个人碎嘴子起来忒吓人,能一连说三百个字不带喘气的。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江问鹤睁开眼睛道,深吸一口气就要开喷,“你就往外面跑吧,死外面都没人管你……”
谢夭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江问鹤紧急收住声,两人同时看向门外。
看门外颀长又挺拔的身形,不是李长安还是谁?
谢夭眼睛一亮,心道来得正好。不知道外面那位小祖宗这个时辰来找他干什么,但总比听江问鹤在这唠叨好。
“快进去吧你。”谢夭道,“长安来找我了。”
江问鹤又藏到房间里面,看谢夭精神抖擞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开门。
刚一开门,就看见斜靠在门边的李长安。李长安一身玄衣,头发梳成马尾高高束在脑后,就那么慵慵懒懒斜斜靠在门边,眼神冷冷清清地垂下。
谢夭出门,习惯性低头去看他,没看见他的脸,只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和收的极窄的腰。
他一愣,心道这小子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抬头看他,对上他视线,心里莫名一跳。
在那个瞬间,他想,还是要好好教导李长安,不要用这张脸去挑逗小姑娘。
谢夭缓了会儿,才一笑,道:“李少侠。”
“敲门听得见?”李长安道。
谢夭知道李长安这是在说他刚才装聋的事,指了指自己耳朵,道:“时好时不好。”
李长安站在门边,往里看了一眼,谢夭本来想挪一步挡住李长安视线,但想到堂堂大神医要连捉迷藏都藏不好,那就空负神医之名了。于是他就站在旁边,任由李长安往里看。
李长安道:“屋里有人?”
谢夭道:“就我自己。”说完,又一笑道:“李少侠有事?”
李长安拿出谢夭遗落在外的那封家书,特地展开在他眼前,道:“你东西忘了。”
谢夭冷不丁跟“赎金三百两”打了个照面,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忙不迭把那丢人的玩意儿给收了,道:“……多谢。”
打发走了李长安,关上门,谢夭把那封家书卷了卷塞进袖子里,江问鹤这时才从屋里出来,他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儿,转头问已经坐回桌子旁边的谢夭:“李长安?”
谢夭点点头,又抬起眼睛看他一眼,见他狐疑盯着自己,笑了:“你这是什么反应?”
江问鹤道:“你徒弟?”
谢夭又点点头,把茶杯放下了,认真道:“是。”
谢夭认真是个很稀奇的事情,他是性格阴晴不定的桃花谷谷主,也可以是吵吵闹闹没个正形的谢夭,但就是很少认真。也只有在对待谢白衣那个身份,才能生出一点真心。
江问鹤莫名叹一口气:“他要杀你啊。”
谢夭嗤笑一声:“我知道。”
“他知道你身份么?”江问鹤又转头问。
谢夭抬头,淡然问道:“你说哪个?”
他如今身份太多了,江南偷跑出来的二公子,百晓堂的编外弟子,桃花谷谷主……还有那个他最初的身份,归云山庄二庄主,谢白衣。
江问鹤反问他:“你说哪一个?”
谢夭摇摇头,道:“都不知道。”
“那你准备如何?”江问鹤问。
这一问问的谢夭一怔,最开始跟着李长安还可以说是事出有因,为了进望城不得不跟他一起。但当真就不得不么?
谢夭知道不是,他也知道不该过多纠缠。但因为某种探不得也不可说的私心,似乎忍不住……
那之后又该如何呢?
想半天没个结果,谢夭一笑:“先把桃花仙的事了结了再说吧。”
谢夭神秘地勾起唇角,冲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近一点,神神秘秘地跟他说完,江问鹤却狐疑地抬起一根眉毛,道:“你那日可是自己退了百名正道围攻,桃花仙的实力已经打出去了,他们会信么?”
“这就要看你的了。”谢夭道。
“我?”江问鹤更疑惑了,他道,“我除了拿针扎人可什么都不会。”
谢夭看他一眼,慢慢悠悠地冲他说:“神医堂第六十七代堂主,你神医堂,在这颍州……”他抬起眼睛,直视江问鹤眼睛,道,“势力如何?”
又过了一刻钟,终于商量停当。月亮高挂天空,在这初秋的夜晚里,外面传来关子轩和李长安说话的声音。
关子轩道:“真好的月色。这几天桃花谷没再出来作乱,还挺清闲。”
李长安也抬头看了看月亮,那月亮很近,近得仿佛触手可及,近得仿佛他置身千金高台,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淡淡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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