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总算是望见军营的灯火就在前方。
怀雍“驾”了一声,加快骑马的速度,回头说:“荆侍卫,你带人先行去向魏将军禀报。那些个胡畜溅我一身血,脏死了,我回去洗澡。”
荆护卫答:“是。”
这回,甚至没人敢在心底骂他麻烦。
离得远,在后面几个的还交头接耳了起来:
“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没想到这么狠。”
“他小小年纪是已经见过死尸了吗?我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直接吐出来了,他还能镇定自如地指挥我们呢。”
荆护卫训斥:“主子一走就没规矩了?”
他用鞭子点了两个人:“你!你!赶紧跟上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然后再看怀雍,怀雍已经骑马去远了,身边衬着阑珊灯火,看上去像是孤独地从红尘走进了遗世独立之中。
荆护卫若有所思。
魏将军来见怀雍。
魏将军本以为怀雍是在周边游山玩水,结果一直到天黑没回来,害得他担心受怕正要派人去找,结果怀雍不光自己回来了,还跟带手信似的若无其事地给带来了十几个北漠人血淋淋的脑袋,更是吓得他大惊失色。
皇上怎么给他送来这么一个活祖宗啊!
然而,怀雍说遇见北漠人是在晦气,他沐浴洁净后早点睡下了,不想见人,让魏将军明天再来。
魏将军哪敢有逆言,只得悻悻作罢。
活祖宗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寝室外,荆护卫端着食盘,敲门问:“雍公子,我让他们给你煮了一些宵夜,今儿你累着了,吃了再睡吧。”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怀雍的声音:“端走吧,我不想吃。”
荆护卫索性自作主张,推门而入。
怀雍与进门前的模样大相径庭,他气得想要坐起,可是手脚发软,胳膊都没什么力气支住自己。
荆护卫心想,果然如此。
他把汤药端到怀雍的床前,说:“喝了药再睡吧。”
荆护卫无语地说:“你脸都烧红了。不喝的话你一病几天,谁都知道你是因为杀了人而发烧数日,你猜他们还会不会敬畏你?”
又哄他:“我偷偷熬的药,没人知道。喝了药,明天就好了,有精神了,你去听他们都夸你厉害。”
怀雍被撞破伪装,脸更红了。
荆护卫已经为他想得这样周全。
怀雍知道自己再拒绝的话,又不保准明天一定能好起来,那到时候真的得出大丑,也不说别的,只说:“把药拿过来吧。”
他端起药想要一饮而尽,喝得太急,没两口就呛到了。
荆护卫扶他坐好,说:“我喂你喝。”
怀雍犹豫了一下,荆护卫已经把瓷勺里滚烫的药水吹成温热,递到他唇边,他张嘴便喝下去了。
都被发现了。
不挣扎了。
喝完药。
荆护卫又扶他躺好,给他掖好背角。
躺下的怀雍解开了发髻,披散头发,看上去愈发的稚幼无辜。
不知怎的,荆护卫觉得心痛,哪怕是兵役都要招二十以上的成年男子,而怀雍还没十八岁,不是孩子是什么?
而这个半大孩子却已经精通杀人的伎俩了。
他见怀雍满头是汗,转头去打了冰凉的井水来。
浸了井水的帕子凉丝丝的,揩拭去怀雍的汗珠,反反复复,照顾了他大半个晚上。
夜半,怀雍惺忪睁开眼睛。
恍惚之间,兴许是烧糊涂了,怀雍看着半跪在他床头伺候的荆护卫,竟觉得像父像兄,踏实可靠,叫人安心。
他摸索地握住了荆护卫在给自己擦汗的手。
这时候怀雍也才十七岁,他还没有强硬到连受了伤也不忘伪装,于是一不小心露出了软弱之态。
怀雍信任地望着他,一双眸子似是含泪般波光粼粼,柔柔羽睫颤了一颤,轻声恳求道:“荆叔叔,我有件事想求你——”
“求求你,在给父皇的信里不要写我因为杀人而发烧了。好不好?你写我出兵致胜,写我一点没有害怕,让父皇能知道,我是个英勇的男子汉。”
比起一个仿佛柔弱无依的小美人求你更可怕的是什么?
更可怕的是,这原本还是个浑身带刺的小美人,却肯放下身段来求你了。
荆护卫无法不答应。
没想到病了的怀雍性情有变,变得爱说话了起来。
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了起来。
荆护卫冰凉粗糙的大手贴上他的额头,他怜惜地说:“雍公子,你是做主子的,不需要事事亲自动手,以后这种杀人的事让我来做吧。”
怀雍想,父皇教过他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真的不用杀人吗?
父皇说做主子的就不能心慈手软。
没等怀雍想明白,又听荆护卫对他说:“雍公子,既然皇上将我送给了您,那么我就是您的人了,我为您鞍前马后、出生入死都是应当的,所以,请您尽管驱使我吧。”
说着要为他杀人的话,声音却很柔和。
倒像是在对他起誓效忠似的。
怀雍烧得迷迷糊糊,时梦时醒,浑身湿漉漉。
到后半夜热度也没降下来。
荆护卫拿来白酒,说要用土法子给他治疗试一试。
怀雍被脱了白绫袜子,荆护卫把白酒擦在他的脚底板、手心揉搓。
怀雍忍住痒,没笑,见荆护卫出神,问:“你想到什么了?”
荆护卫:“我想起,我十七八岁时,我三岁的小侄儿发烧,我也是这样通宵照顾他的。”
怀雍:“你有侄儿啊。他现在在哪那?和你一样当武官吗?”
荆护卫:“死了。南渡的时候死在路上。”
怀雍愣了一愣:“……抱歉。”
荆护卫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给他揉脚。
荆护卫给他揉过脚,拎着剩下的小半壶白酒,说:“再把白酒敷在腋下揉一揉就好了。”
怀雍忽然忌讳起来,别扭地说:“我自己来。”
荆护卫并未坚持要触碰他,毕竟揉个脚怀雍就很不自在了。
但还是说:“我不好南风的。”
不说还好,说得反而像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是说,你不用怕我。”
怀雍尴尬:“嗯。”
在护卫们的面前,怀雍坚持每时每刻保持衣冠齐楚。
他知道这显得很麻烦。
一般京中的少年郎也没他这样讲究。
譬如赫连夜,夏日炎热时,在骑射课上也会光膀子。每到这时,赫连夜还要嘲笑他热得衣襟都汗哒哒了也不肯少穿半件,都是男人怕别人看什么?
怀雍拿过干净帕子,侧过身去,背对着荆护卫解开衣带,瘦伶伶的背整片裸露出来,热度一下子消散不少,他为自己补充说:“我小时候生病,父皇拿山珍海味喂我我也没办法长得很强壮,我很羡慕你们能那么强壮,要是我也能那么强壮就好了。”
荆护卫方才对怀雍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他岂止不好男风。
他今年四十好几,别看瞅着外貌不算老,但自觉已快到知天命之年,对男女之事兴致寥寥。
他侍奉过的皇亲贵族中许多人会带他去参加宴会。
宴会上,年轻貌美的少年少女们鱼贯涌出,像是钿螺艳奁被倾翻,绛红氍毹托举的他们一个个美的似明玉宝珠,却只求被座上的老男人亵/玩。
帐子里很暗,衬得怀雍的背白的发亮似的。
他的胯骨边拥簇脱下的丝绸里衣,雪莹蚕的布料,柔滑如月光,乌鸦鸦的黑发睡得有些许乱了,极长,到腰,沾上汗水一绺绺地黏在颈窝、后背。
草略一看,不大像个男人,线条处处都很柔和。
荆护卫只看了一眼,便莫名不敢再看,转过头去。
少年轻声揩拭身体的轻声时不时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刚才少年的脚被他握在掌中,竹骨玉肌,趾如珠贝。
忽然,怀雍忽地问:“要擦几下?”
他钝愣两息,答:“把酒都用完吧。”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都是男人,还是个小屁孩,有什么好介意的?
过了秋分。
前方的战事愈发频繁起来。
九原塞边三天两头地起摩擦,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入冬之前的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了。
对于这个运转十年的军事要塞来说,怀雍的到来几乎是无关紧要的。
年轻的怀雍无法产生太多影响,但也不会带来害处。
自从上次去集市的事情后,魏将军吓出一身冷汗。
虽然怀雍安全回来了,虽然怀雍甚至还带回来一串人头,虽然不知道怀雍杀的是谁,但是,但是……这可是皇上的宝贝疙瘩,哪能有半点闪失?
于是他转头给怀雍搞了不少活,请怀雍清点历年某些兵器、粮草、车马。
这么多事一定够干到年底,只要熬到那时,估计皇上应该坐不住要把养子召唤回京城过年了。
一来二去之间,军营中的人慢慢地与这些来自于京城的贵公子相熟稔。
那天怀雍去外头转了一圈便带回来那么多个血淋淋的脑袋,着实让大家都吓了一跳。而听说其中好几个脑袋还是怀雍亲手杀的,真是想不到,大家明面上没有一直说,心里对怀雍却是刮目相待了。
更别说怀雍实实在在地在干活,他为士兵们翻新兵器、购置棉衣,有好处谁不喜欢呢?
日子略久,他们偶尔也敢和怀雍开玩笑,拿着帐条来领东西,等在外面闲了没事,便问怀雍:“令使您过年可是要回京城?还是要留在我们这过年?”
怀雍:“早着呢,以往你们怎么过?”
“不早了,这么个把月的,一眨眼就过了。每年都差不多,无非是买点肉买点酒,吃顿好的呗。”
“大家一年下来受累许多,过年了是该好好享受享受,那到时我自掏腰包给大家添些酒菜。”
“哈哈哈,我可就等着令使请客吃饭啦。”
既然要请客过年饭,总不能到了大年三十才出门采访。
怀雍支使了几个人先去镇上订货,要活羊活猪,陈酿的美酒,到时候提前三五天送过来。
怀雍从混乱无章的短暂梦魇中醒来,揭开床帘,窗纸像是被蒙上浅茜色的,外面隐隐映了摇曳的火光。军营中日夜需要值守,夜半也有响动不足为奇,但今天似乎格外慌乱。
院子里有人在来来去去,怀雍披上外袍,提上软剑推门而出。
“吱呀——”
“呜——!呜——!呜——!”
几乎在他开门的同时,嘹亮的吹角营啸响彻。
随之,鸣锣、敲盆各种各样的警示也接踵而至。
有人边跑边喊。
“敌袭!敌袭!”
院子里荆护卫正与其他几个护卫在说话,后者气喘吁吁,像是刚奔跑回来。
见到吵醒了怀雍,荆护卫交代完去拿东西回身与怀雍快速简单地说明了情况说:“半夜粮仓那边起了火,本以为是没看好,忙着灭火混乱之际,一伙北漠人约有三千多人奇袭攻开城门闯了进来,正在到处放火,魏将军那边已经组织人去抵抗了。”
荆护卫做主说已经让人去快点收拾细软,请怀雍换上衣服,他打算立即带怀雍离城转移去安全的地方。
怀雍惊诧:“我是监军,岂可撇下那么多军民将士一走了之?”
“我先去见魏将军。”
方才三言两语的功夫,外头已经愈发混乱,人们的脚步声,号叫声、叱骂声,马儿的嘶鸣声,搬运兵器的哐啷声,混杂成一团乱麻。
这时,怀雍听见了一声从未听见过的尖锐似羌笛的声响。
他看到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荆护卫脸色剧变,急转直下,说:“不妙!是鸣镝声!”
话语与行动几乎同时,他抓起怀雍的手就快走到小跑起来,直奔马厩,赶怀雍上马。
上马归上马,怀雍却不肯被他们护送着独自先走:“敌已至而将先走算怎么回事?我不能走!”
荆护卫黑着脸,急火攻心,顾不上恭敬,反诘道:“您是符节令,是个文官,不算是将!魏将军自有主张,他经验老到,想必不是第一次应对,您现在过去才是给他添乱,只怕他还得分出人手来保护您。您先走吧。若是无事我再送您回来。”见怀雍冥顽不灵,他索性说得难听一些,“大战与您先前的小打小闹不是一回事!”
怀雍登时间怒火中烧,面色生寒,目光利箭似的刺向荆护卫。
荆护卫怔了怔,竟真的有那么一瞬心生惧意。
怀雍忽地想起魏将军曾经说过的话:
「……若是连我们完了那估计整个大梁都完了。」
敌临阵前,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苟且偷生吗?
这是平生第一次父皇给他一份差事,他若是连这都办不好的话,有什么颜面回去见父皇?
赫连夜在百里关九死一生,他不能在第一线就罢了,难道在胆色上还要输给赫连夜吗?
电闪火石之间,决意倾注于怀雍心中,他策马而出,直奔帅帐。
“雍公子!”荆护卫头疼欲裂,只能随手抓起一匹马追上前去,其余人等也随之反应过来,纷纷跟上。
营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怀雍放目四处,心沉息凝。
太乱了,完全不像是有人在指挥,就算突遭敌袭也不止于此啊。
魏将军在做什么?!
这时,迎面而来一位怀雍认识的军官,是魏将军的左右手,怀雍连忙上前借机问:“魏将军怎样说?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对方面色惨白,一意要走:“魏将军?魏将军死了。”
怀雍:“怎么回事!”
对方惊惶说:“我、我也不知!我只看到魏将军的脑袋被他们割了下来插在长矛上,我看得清清楚楚!令使,您也快走吧!这城是一定守不住了!”
战还未开,统率先死。
魏将军真死了?怀雍难以置信,若是真死了,他还能去找谁?
荆护卫二话不说,直接揪住他的缰绳要调转方向:“请不要意气用事了!公子!这不是您能掌控的局面!”
怀雍一咬牙,却说:“魏将军既死,那我就是这里品阶最高的人。我更不能走!”
荆护卫着急极了,嘶声劝导:“公子!!”
怀雍厉言更甚:“这是命令!!!”
不等荆护卫还违逆他,怀雍快舌道:“荆叔叔?你已国破家亡过一回,逃了一次,还要逃第二次?还能逃第二次吗?逃得了这一次,还能接着逃一辈子?”
荆护卫似是被他说中痛处,嘴唇嚅嗫,很多话哽在喉头。
他觉得怀雍太年轻了,怀雍什么都不懂,怀雍根本就不知道战争的残酷性。
惧怕死亡有什么错,他听说太多人说这种话了,对他这么说的人都死了。
到那时,才是万事皆空。
火光仿似澄澄金风泛斓在怀雍的脸庞衣袖。
荆护卫恍惚了一下,怀雍的神情让他像是看见了几位故人,那是他早已逝去的家人、朋友,还有,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他自己。
怀雍的目光不再看他,只看前方,转瞬间胸中已经酝酿出几个主意,将身边的护卫叫到近身,两三人为一组,分派不同的任务。说罢,又肃色连声道谢,请大家在危难存亡之际齐心协力,将来重重有赏。
但怀雍还没有找死到哪个地步,他指了城外一个方向,说往此处去五十里地有个人少的旧营寨,易守难攻,若是事不成,也不必拼命,逃出来以后大家在那聚头,路上遇见跑散的士兵也可以一并收拢过去。
不多时,夜空中绽开赤金红色的烟花。
这是派去确认魏将军是否身亡的人发来的讯报,意为确定魏将军的死亡。
这烟花原本是为了过年所准备的。
怀雍阖上眼睛,仰头长叹一口气。
大势已去。
又深呼吸。
能做的他都做了。
东西南门几个方向放的烟花也都是红色,只有北门是绿色,意为此处还没沦陷。
比他想的还要更糟糕。
再不走就真的是瓮中捉鳖了。
但等怀雍赶到北门的时候,似乎也来晚了一些,这里已有不少北漠人。
麇集在此、四处慌逃的溃兵多的像蚂蚁,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向外,一尺一寸地抢夺生机。
与怀雍上次遇见的不同,这次的北漠军人全副武装,看上去更难对付了。
互相拥挤砍杀的人群中,怀雍听见有人用北漠语大喊:“就是那个人!美丽的长得像女子一样的男子!兄弟们,将军说了,杀了他赏三千金!”
怀雍心下一惊。
眼见骑马根本挤不出去,而就算到这种关头,他也没办法纵马踩踏无辜的人,便干脆抛下马儿施展轻功。
一待离开城门,正好有匹受惊但无伤的马儿冲到他面前,怀雍翻身上马,辗转腾挪,或踢或躲或砍,逃开数个漠人的追共。稍作喘息,并不停止,他不往外逃,反而返回,他一手提缰绳,一手伸出去,大喊:“荆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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