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夜答:“嗯。”
怀雍冷酷地像在给他判刑:“很好,赫连夜。那么,以后我们一刀两断,恩断义绝,连朋友也不要再做了。”
这是斩立决了。
怀雍与赫连夜撂完狠话的第二天便又在军营中见了面。
他品阶最高,来了这,要行礼也是旁人向他行礼。
魏将军并不多跟他废话,怀雍一问,他讲起了当年的战势。
他们军营隶属于赫连大将军的九原塞之下,侧于军资囤粮,亦是重要据点,一般打不到他们这儿来。
在两个月前的初秋,前头进行了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之后就没了动静,但依据他们的经验,在冬天到来之前那些人一定会再打一次“秋风”。
魏将军腆着大肚皮,笑呵呵地安慰他说:“雍公子不必担心,咱们这儿还是很安全的,您吃好喝好就是,若是连我们完了那估计整个大梁都完了。”
怀雍略一皱眉,笑不出来。
这说的是什么话?
也不怕一语成谶。
斜后侧一条被拉的细长的人影照过来,半边叠住怀雍,怀雍连头也没回,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赫连夜。
转身时,赫连夜抓着个间隙,可怜巴巴地与他说:“怀雍,我走了。”
怀雍像没听见,冷漠无情地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之后过了两天,没见到赫连夜。
怀雍这才听说赫连夜本不被编在这个军营里,来这一趟交接事务,如今又回去了。
士兵们夸赞赫连大将军是个秉公无私的人。
赫连夜安排在最危险的关隘百里关。
百里关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死伤多,驻守士兵流动极大,老兵油子都想方设法避开不去,而赫连大将军竟然把亲生儿子安排在那里!
赫连夜还有送信过来。
怀雍一封没看,当着荆护卫的面全给烧了。
玉白的脸上映照着彤彤的火光,怀雍说:“这下你可以在给父皇所去的函书中写个明白了。”
怀雍知道荆护卫在给父皇汇报的每日言行,只是心照不宣,先前并未戳破罢了。
荆护卫僵滞片刻,尴尬地跟随上去。
既然都说开了。
荆护卫干脆直说,颇有点头疼:“雍公子,皇上很是想念您,希望您早点回去,他说您的生辰日快到了。皇上还说,他已经为您想好了几个表字,只等你回去以后亲自从中选一个最合意的。您是在皇宫里被养育长大的雍公子,当然也要在皇宫里做及冠礼。”
怀雍:“这哪来得及回得去?”
荆护卫委婉劝说:“或许你可以写封信给皇上。”
因着是和父皇吵了一架跑出来的,出来这么久怀雍也没跟父皇通信。
如今荆护卫开口,也算是父皇先向他低头了,怀雍心一下子软了,当晚便给父皇写了一封信。
他跟父皇就没有这么久不联系过。
幼年有那么两回,父皇出远门期间不方便带他。
一次是他六岁时,父皇南巡,那会儿他刚写字,小孩子连笔都还抓不准,写字就更别说了,写得歪七扭八。但他非要写,每天在信里翻来覆去地说:父皇父皇,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父皇便不停给他送东西,三趟快差轮着送,这趟刚送到,下趟又来了。
还有一次是在他十岁时,父皇御驾亲征。
有一旬时间父皇都没送信过来,起先大家还瞒着他,怀雍自个儿打听到父皇是受伤昏迷了,所以才没法给他写信。
怀雍急得不成,连夜去求皇后送他去见父皇。
皇后实在拗不过他,使了一队人马将他送过去。
那会儿他还是个娘胎里带病、先天体弱的小孩子,身子骨并不强健,也不知道是怎么撑下日夜兼程的奔波,真的赶到了父皇的身边。
说来也奇怪。
昏迷数日、意识模糊的父皇一听到他的声音没多久便有了动静,抚摸趴在床边哭的他的头,嘶哑地开口让他别哭了,再没多久,起身吐出一盂的瘀血。
他看见父皇吐血,哭得更凶。
父皇一副被吵得头疼的样子。
他扑上去就抱着父皇。
父皇拍拍他的后背,无奈地问:“不嫌臭吗?”
小怀雍哭了一会儿,在父皇怀里抬起头,泪汪汪地抽噎地问:“父皇,你要死了吗?”
顷刻间四周阒静无声。
父皇却笑起来,问:“你希望父皇死吗?”
旁边的人被吓得冷汗直冒,不知是不是有人腿软,不小心跪了下去,跟着整个屋子所有人都跪得整整齐齐。
小怀雍摇摇头,揪紧父皇的衣领,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说:“父皇不要死。”
父皇弯下腰,把小小的他搂在怀里,倒仿佛在依偎着他她,轻轻抚拍他瘦弱的后背,哄他说:“好,好,不哭了,父皇听雍儿的,父皇一定会活下来。”
念及旧事。
怀雍愈发觉得心软。
是他自己曾经下定决心要陪在父皇身边尽孝。
也是他任性要跑这么老远。
在京城时,他觉得被父皇管束得密不透风。
可人真的出来了,自由归自由,也思念父皇。
附近有个名叫榷场的集市,是两国百姓之间交易除了盐铁等重要物资之外的普通商品的地方。
怀雍打算去看看,一是查探民情,二是买点小东西送给父皇。
这种小东西无须多贵重——皇宫里,什么财宝没有?——能让父皇看了觉得有点趣味,把玩片刻,开怀一笑,便足够了。
这月初十。
午前巳时。
集市已铺开,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沸反盈生,热闹非常。
虽说比不上京城那样锦绣繁华,但是琳琅满目、前所未见的异国情调的商品还是让怀雍看得目不暇接,大开眼界。
换上了布衣的怀雍与荆护卫就像是一对年纪差较大的兄弟般走在路上。
今儿荆护卫的心情似乎不错,见那像是出了笼的小鸟,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样子,怀念地说:“这才哪到哪啊?你是没见过南下之前的大梁首都,在那里每逢初一十五的集市都会汇聚来自四海八方的各国商人,钿车宝马,笙歌夹道,城中河上夜夜盛满溢彩流光,永不眠休……”
怀雍问:“比现在的建京还要繁荣吗?”
荆护卫没憋住,以一种不可追溯的自豪的语气说:“那是当然,十倍,百倍。”
那是怎样的盛世?
竟然比现在的建京还要更繁荣吗?
怀雍难以想象。
说着说着,荆护卫停下脚步,出神地眺望某个方向。
从这里出发,走上小半个月就能回去。
可是他的大半生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还有那半个月吗?
等他回过神来,怀雍已经自顾自地跑到了街道对面。
怀雍蹲在一个摊位前问一串五颜六色的羽毛怎么卖。
这时,几个身着鲜艳楚巴、腰配手柄镶嵌宝石的弯刀的青年路过,撞了怀雍一下,随即低头看见了怀雍。
荆护卫眼见吵嚷起来了,连忙剥开人群赶过去,刚走进就听见那个淡色眼眸、轮廓深邃的异族青年用腔调奇怪的汉话正在对他们家小主人说:“你真美丽,做我的新娘吧,我用一百只羊换。”
这人说得理直气壮,昂首挺胸。
怀雍被逗乐了。
他一笑,边上几个男子都红了脸,看着他的眼神更发直了。
怀雍说:“我不是女人,我是男人。”
他开口说得却不是汉语,而是对方的民族语言,说得也不怎样。
异族青年们听见他会说自己的语言就很吃惊了,但更吃惊的是他说自己是个男人。
为首的青年不相信地摇头,叽里呱啦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你别以为你穿着男装我就会相信你一定是个男子,你是不是谁家穿男装跑出来玩的女孩子?你的皮肤像羊奶一样的雪白细腻,你的嘴唇像花瓣一样嫣红,你的脸部轮廓也像水一样柔和,和硬邦邦的男人完全不一样嘛,你在骗我。”
他追着问:“你是觉得一百只羊不够吗?那么三百只呢?”见怀雍还是不为所动,他轻描淡写地加码说,“你们中原人不喜欢羊的话,换成黄金也可以。”
青年旁边的人出主意说:“你喜欢的话抢回去不就好了,一个异族女人而已……”
首领否定朋友的说法,噼里啪啦地说:“抢回去的话,她不爱我那有什么意思呢?你们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没有姑娘愿意陪你们生孩子呀。男人在求爱的时候一定要大方一些才能得到伴侣的回应。而且,她看上去还很瘦小,没胸没屁股的,带回去也得给她吃肉喝奶养一阵子养成健壮一些才更好看呢。”
怀雍:“……”
怀雍:“你们觉得说得快一些我就听不懂了吗?”
几个异族青年顿时尴尬不已。
怀雍:“抱歉,我真的是个男人,你还是向女人求爱去吧。”
说完,他抬脚就要走,然后果不其然地叫这群人给拦住。
荆护卫先动手了。
而其余的护卫也从四散的状态回来,不知不觉地围拢了上来。
他们拥住怀雍,隐隐有聚威之势。
周围的小摊贩们就像是感知到地震来临前的小动物,纷纷收拾东西,开始四下逃散。
怀雍慢条斯理地叫住身边要溜走的挑货郎,说:“我还没买东西呢。”
挑货郎吓得撒手,拱手求饶:“您、您行行好,您要的话,这些都送您了,不收钱不收钱。”
怀雍:“那不行。”
他挑好自己要的东西。
挑货郎在两帮人的注视中一边发抖一边飞快地包好货品,用双手捧高过头顶递给怀雍。
怀雍把什么放在他手心。
挑货郎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一看,手心里放着的竟然是一锭金灿灿的金元宝。
他眼珠子都要瞪得掉下来了。
怀雍说:“不用找了,剩下的都是赏你的。”
说完,怀雍以行走宫中、位居人上的态度扫了这几个异族青年一眼。
几个高大威猛的汉子不怎么的,竟真的被这个看似斯文漂亮的中原男人给唬了一唬,不自觉地让开了路,刚要懊恼,首领已抬起手示意他们可以让路。
这一场景,就像是一群老虎乖乖地册立两旁,恭送一只小羊羔子。
委实是有几分诡异又好笑。
走开没多远,怀雍直接对荆护卫说:“走,等他们发现不对就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异族人中的首领男子也在交代同伴:“盯着各处出口,他一走就追上去,一定要把他留下。最好在偏僻地方。”
同伴惊讶地问:“老大,你还不死心?刚才你不是说不能用枪的?那好像真的是个男人诶!你现在连男人也可以了吗?”
首领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骂说:“蠢货!在这种地方,带着一群精良的战士,还能熟练地外国语言,看上去那么有文化的,长得也很美丽,难道会是一个平民吗?他一定是梁国的贵族少年!很有可能是个官员!”
他看着怀雍离开的方向。
他想起一些梁国的事。
听说梁国的皇帝有个非常喜欢的养子,才貌双绝,有雌雄莫辩之美。
可惜了呢。
这样美丽的人就要死在今天了。
荒凉无人的小道上。
怀雍一行人策马直奔军营。
这种野路不比平坦的官道,坑坑洼洼,很是考验骑术,然而驰掣之间众战士并不用为怀雍特地放慢速度,他一手拎缰绳,一手持马鞭,俯低上身,一路是长驱直入,纵横自如。
怀雍心下憋着一股滔天的怒意。
他自小听一些从南边来的老臣痛哭流涕地述说过失去故土的悲伤,漠国人如果如何横行霸道,最后甚至侵占江左大片原本属于梁国的土地。
但这还是第一次切身实地地发现在自己身上。
怀雍终于意识到,在父皇的羽翼下,他就像是生活在四季如春的暖房中。
尽管有一些来自后宫的明枪暗箭,但那些与漠国人起来,都显得如此温柔。
虽说这里是两国边界,但也是两国协定的和平地带,离他们的军营也不算太远,这些人怎么敢就这样明晃晃地提刀追着他们要杀?
未免太不把大梁放在眼里了。
此时的他与当年被北漠国的人赶去江的另一边的老臣们有什么区别?
他感受了几乎相同的屈辱。
前方眼见着要跑进一处洼地狭路。
这时,背后忽然胡哨声四起,那些个北漠人喜不自禁地呼唤起来:“羊儿们入圈喽!”
怀雍气得脑袋充血,耳边一嗡,右手提缰,回身直展左手,对准了身后穷追不舍的北漠人的其中一个,按下了袖弩的开关。
同时下令:“射!”
话音未落,众弩齐发。
这群北漠人亦是微服出行,带的盾牌并非重盾,而是小且轻的藤盾。
这些藤盾离得近了就难以阻挡劲锐的弩箭,直直被射穿,有两个运气差的直接被射中头颅,爆出赤血白浆,还有马儿被击中要害,轰然倒地,连着马上的骑士一起被掀翻。
怀雍毫无犹豫,勒马急停,骤然转向,从腰上飕地拔出宝剑,直指敌人,驱马向前,再下令:“攻!”
而此时,这些北漠人仔细一听,却发现向他们奔来的声音不知从前方传来,还从后方传来。
北漠人的首领难以相信,他看着怀雍骑马踏着暮色绯尘向他奔来,手里那柄细小轻盈如柳枝般的剑简直像他七岁侄儿的玩具。
这是能杀人的玩意吗?
……能。
的确能。
直到他身边的亲信被一剑封喉,鲜血飙射溅到他脸上。
攻守异也。
现在,猎物成了猎人,猎人成了猎物。
这个羔羊崽子一样的梁国贵族少年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完成了布置,且缜密执行成功,用他的清秀柔弱作饵,反过来要把他们给包圆了。
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傲慢。
不该久留了。
他大喝一声,示意属下们推出山谷往回折返。
在人群中,怀雍一眼就望住了他,明明倒映着火一般的夕阳,怀雍的眼神却冷的彻骨,他微微歪了下头,阴鸷狠戾地说:“不许走,把命给我。”
语气很静,他那敲金掷玉的声音,伴随山谷间的一阵风,像突然重重拨了一下筝弦,杀意振扬而出。
怀雍亦身先士卒,与荆护卫一起和对方的首领展开了战斗。
什么?你说二对一不公平?
这又不是江湖门派的比武,什么公平不公平?
怀雍用的是一柄软剑,软的可以伪装成腰带系在腰上。
软剑自古有百刃之君的美称,与硬剑不同,若是一试不中,轻轻一抖就可以转接下一招,逸如江海俯清光,看似缥缈轻盈,实则杀机四溢。
比如对面这男人,躲了许多次,但到底还是被他划中了下颌,正待要被他隔开喉咙的时候,对方强行制住自己前倾的惯力,怀雍随之变招,剑尖上挑,男子再侧过脸,如此总算是躲过了致命一招,换而从下颌到眼睛的脸皮都被划破,皮开肉绽。
他感觉自己的眼球也被割破了,视线一下子失去了一半。
但他仍能看到怀雍脸上毫无表情,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近在眉睫的死亡使得这一瞬的时间像被拉成,四野周围的光与音如潮水般褪去,他的五感都在无限放大,怀雍这张美丽无匹又杀气咄咄的脸猛然照进他的视野,使他的心脏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泵裂。
“穷寇莫追。”
怀雍看着逃走了零星两三个北漠人,说,止住众人去势。
他取出一块丝帕,将自己的软剑擦干,重新藏进了腰带里。
如今,大家看到他的细腰已没有了先前的狎亵轻浮之意,只有敬畏。
荆护卫问他:“原来你武艺这样厉害,就是独自行走江湖也会有一番作为,难怪,难怪……我还说你任性,是我无知了。”
经过此次的并肩作战,怀雍莫名觉得自己跟荆护卫的关系拉近了许多,笑答:“没事,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学武本来就是暗地里学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师从名家。我学的和武林中人的也不一样。父皇只让他们教我怎么杀人,没教我点到即止。”
父皇教他的。
一旦出剑,必要置对手于死地。
旁边听闻他这句话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寒痉。
怀雍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有条不紊地吩咐说:“太阳快下山了,赶紧回去吧。把这几个人身上的武器、钱财剥光了,尸体不用费劲带了,把头割下来带走就行,若是有可以证明身份的可疑物件也带走,回去让魏将军认一认我们今天遇见的到底是些个什么人。”
护卫们默不作声地低头干活,一时间,附近除了风吹草低的窸窣声,只有刀剑切割人/肉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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