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纵武器发射台的星盗看了一眼那瓶烧酒，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提醒。那是他刚刚喝过的，大副不是最讲究干净了么，怎么还喝他嘬过瓶口的酒呢。
飓风号，团长休息室内。
衣装整齐的伊恩面色红润，眉宇间是温和的羞赧，他站在一地糜烂的白玫瑰中间，有些局促地交握着双手，向维诺深深鞠了一躬。
“感谢您，王。”
“请允许我去处理一下后续的事情，到时候我想和您两位一起走，可以么？”
维诺脸色有点微微发白，不过他在海底捂了一年的皮肤本来就白到发光，此时也不太明显。
他和谭遇对视一眼，看到男人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便对伊恩开口：“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不做飓风的团长了么？我们那里没法提供你在这里能享受到的生活质量。”做飓风的团长可比在他们那里当个建设者要风光。
有精神连接在，维诺很清楚地能感知到伊恩内心对他真诚的依恋和感激，人鱼的情感波动对于维诺来说就像是透明的网，哪怕有一丝跳动，他都能感觉得到。
伊恩摇摇头，已经吹干的发丝海藻般柔软地晃了晃，“不了，他们应该也不会想让一条人鱼做在领导者的位置上，我退下去刚好。”而且刚才他那副样子也被手下的人看到了，现在估计下面的星盗们都知道他们老大是条没用的哭鼻子人鱼，就等着篡位好把以前踩在他们头上的自己给往死里玩了。
人性如此，他不怪那些人。但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无能无助的玩物了。
他有了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
伊恩走后，维诺顿时弯下腰身，双手抱住头，萎靡地把自己窝在躺椅上，像是原本支撑着他从容微笑的精神气都被瞬间吸走了。
“怎么了？”谭遇急走两步，把人小心拢到自己怀里，着急道。
黑发青年窝在他怀里，像是无助的幼鸟，手指紧紧抓着他身前的衣服，闭着眼睛瑟瑟发抖。细软的黑色长睫被隐隐的泪水浸湿，在眼角溢出点点莹亮。
温热的手掌极具安全感地一下下抚摸过维诺的头顶和脊背，又摩挲着他的脸庞，让他感觉自己被人拢在手心里。男人亲着他的耳畔，温声哄他，“宝贝，哪里疼，告诉我，嗯？”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面颊和耳后，让维诺稍微镇定了一些。
他伸出胳膊环住男人的肩膀，把自己的脸埋在男人的颈窝里，微微皱眉安慰道：“我没事，刚才帮伊恩进行转化，我顺便给他处理了一下精神垃圾，有点难受而已。”
他又蹭蹭男人的脖颈，含糊地哼了一下，“你亲亲我就好了。”一边说身体还在不时控制不止似的抽动一下。
谭遇感觉事情没有维诺说的那么轻巧，否则他刚才不会一副被冲击到无法说话，直接以一种自我保护的姿势蜷缩起来颤抖。
维诺不想说。谭遇微微抿唇，金眸沉暗，不想在维诺还在痛苦的时候再去刨根究底。
他没有多问，只是紧紧把人搂在怀里，不断给怀中面色苍白的爱人以亲吻、抚摸，以及爱的低语。肌肤之间的触碰最为微妙与暧昧，两条心意相通的人鱼，维诺能百分之百接收到来自他爱人心中对他无法衡量的、浓烈又温柔的爱意。
直到怀中人面色发红，被亲得气息不稳，羞耻到想从他怀里出来时，谭遇才把人禁锢在怀里，低声问他，“现在能跟我说了么？刚才怎么回事？”
维诺靠在男人身上，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给人处理精神垃圾的方式，是那些情绪和记忆直接跑到我这边来了。”
当时带着伊恩凝结精神核的时候，他先伊恩一步进入他的精神海中查看，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凝结精神核，结果看到了对方精神领域中的一片黑色湖泊。
伊恩的精神海并不像维诺的那样是一片“无尽星空”，他的精神域被具现化成一片静谧的丛林，稀稀落落的树木并不高，所以维诺很容易地就看见了一只白色的天鹅状鸟类呆在一大片黑色湖泊内，垂着脖子一动也不动，像是濒死的状态。
大鸟嘴部两侧有一块对称的黄斑，浑身羽毛洁白，只有头部有一小块棕黄色的细羽毛，正低垂着头颈呆呆凝视着身下的黑色湖面。
维诺本能地知道那只大白鸟就是伊恩自己的精神本体。但那片黑色的湖……里面的黑色物质甚至像是有生命一样，在不断滚动。白鸟身下的羽毛有一部分已经黏着了一些黑色物质了，如果继续放着不管，可以想象的是那片黑色湖泊总有一天会吞噬掉白鸟。
他看得直皱眉，便直接分出一缕精神触手去拉住白鸟，另一捋精神触手探入黑色湖泊内。
“清理。”他像是在自己的精神空间内一样，用意念下达指令。
湖泊内没有实体的东西，那些黑色的物质接触到维诺的精神触手后，顺着触手便往维诺这边来迅速涌来。维诺一惊，下意识想抽断精神触手，但最终没有抽走，而是看着那片湖中的黑色物质被自己的触手彻底吸干净。
他说这东西怎么有点眼熟呢，维诺想起他自己精神海里那片“星空”的黑色底色。
那是负面情绪体凝结出的实体。
浓黑色的情绪体包裹着记忆碎片，全都涌入维诺的精神海中。因为只有伊恩一个人的精神垃圾，维诺便直接把那些黑色的物质引入了自己精神体的保护罩内，和外面的“星海”隔离开来，打算独立处理一下这种“黑黑”练手——毕竟他以后总是要着手处理那片更为庞大的黑色“星海”的。
在瞬间体验了伊恩那些负面情绪关联的经历后，维诺差点控制不住断开精神链接。
特么的，维诺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不是伊恩自己给自己报了仇，维诺也要去砍一遍乌列尔主家的人的。
那片看似很大的黑色湖泊，其实并不深，吸干净那部分黑色后，小天鹅似的白鸟支棱起脖子拍拍翅膀，晃着尾巴在湖面游来游去，看起来精神了很多。
因为之前接触过更惨烈的人鱼记忆，维诺并没有直接崩溃，只是强忍着内心的颤抖把伊恩送出去了。看到人出门之后，就再也忍不住了。
直到谭遇把他抱住安抚，他才慢慢缓过劲来。
难受是真难受，但维诺也从这次处理经验里提取出来一点信息：负面情绪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转移或转化。
清理人鱼负面情绪的方法只能这样么？难道都需要他亲自消化一遍这种情绪然后自己转化？效率太低了，维诺怀疑在他把精神海的负面情绪消化完之前，他自己就会先因为承受不住过多的负面情绪和信息而崩溃。
目前看来，要么维诺把精神海中的负面情绪吸过来自己转化，要么人鱼们自己有能力用足够的爱和正面情绪转化掉那些负面情绪。
谭遇听维诺说了刚才突然异常的原因后，心疼地抱住他亲了亲额发，“以后别随便给他们清理负面情绪了。”
不清理是不可能的，他的精神海有中无法衡量的黑色情绪，不清理的话维诺就得一直顶着这双异种一般黑眸金瞳的眼睛，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再次被那些负面能量冲刷掉自己的意识。
这个隐藏的雷区总是要解决掉的。
维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如果能让人鱼们自己产生正面情绪，会不会把我精神海中的负面情绪也给转化掉一部分？”他精神海中黑色情绪体的来源基本可以分为两大类，一部分是活着的人鱼在无意识中产生的负面情绪，另一部分已经亡故的人鱼产生的负向情绪。
如果活着的人鱼可以将他们的情绪转化为正面的，那么维诺至少可以不用自己费力就能清理掉精神海中很大一部分黑暗情绪体。
谭遇跟他沟通了几句，沉吟道：“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让人鱼转化情绪，其实和我们现在做的事也是有关系的。”
一个生物要如何才能感受到爱与幸福？
维诺嗯了一声，“恢复意识，解放人鱼。”在清醒的意志下拥有自由生存的权力，在此基础上，人鱼才有可能去发展爱与被爱的能力。
他们要做的，就是这样一场解放运动。
飓风号，舰桥。
五大三粗的星盗汉子们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非常辣目。
小五没什么脸皮，直接跪地上抱着舰长座上青年的小腿不撒开，脸上的眼泪糊在伊恩黑色的高筒皮靴上，染出黑亮亮的一片。
“啊啊啊团长啊！你不要走呜呜呜，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呐！”
被打晕醒来的林淼面色黑如锅底，扯着小五的衣领把他从伊恩身上撕下去。
“说了多少遍，不、要、碰、他！”
第210章 带着我，我会有用的
舰长座上，棕发的柔美青年有一瞬间怔愣，然后摇摇头，低声叫住准备铁拳揍人的男人，“算了，林淼。”
林淼顿了顿，把黏在伊恩身上抹眼泪的臭男人扔到一边后就收回了手，默默站回他身边。
小五大声哽咽，“唔呜！”他弯曲着双腿侧坐在地上，一手扶地一手捂头，脸上糊着泪水，卷曲的发丝从指缝间冒出来，“团长，他揪疼我了！你看这个狠心的男人！”豆大的泪珠滴答滴答落入他的浓密卷曲的胡子，又滴落到地面，一个壮汉哭成娇气包，看起来可怜又滑稽。
其他星盗：“。”不管看多少次，还是觉得这个人很辣眼。
伊恩本以为他到这里会遭到不少恶意的评价，或者下流的眼神，没想到当他主动说出自己因为转化成人鱼不能再胜任团长后，大部分星盗都是满脸茫然的。
只有那几个撞见他伸着尾巴趴在维诺怀里哭泣的星盗，在满脸惊恐地冲他摇头。
很显然他们几个没有告诉其他人自己的团长变出了一条人鱼尾巴、成了帝国社会的最底层种族，而是隐瞒了这个消息——他们愿意继续让他做他们的团长。
在知道自己被堪称宇宙间最恶劣的一群人偷偷护着的一瞬间，伊恩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感受。
血脉亲属不管他的死活，帝国高高在上的贵族把他的身体和生命当成随意揉捏的玩意儿糟践，反倒是被人唾弃的星盗们，居然还有护着他的心。
他冲属下们笑了笑。
“以后就没人约束你们了，你们应该更开心才对。以后飓风就由你们自由发展了，希望你们一切都好。”
也许是突然卸下了积压了很久的心理负担，周围给他的情绪反馈又是正面的，伊恩现在觉得他的心很轻松，甚至有种轻盈到要飞起来的感觉。
“等等，老大，你在说什么啊，这跟你是不是人鱼管不管我们都没关系，”一个星盗傻眼道：“我就是冲着你才加入飓风星盗团的，你突然撂挑子不干，我们怎么办？我才不信我们有本事经营好一个星盗团，我们都是一群没脑子的肌肉笨蛋啊！”
“对啊！老大你真的不管我们了么！”有星盗紧接着附和，反应过来后对第一个人骂了回去，“……你才是笨蛋！”
“而且团长你刚才说你是突然变成人鱼的，谁知道我们以后会不会也有人变成人鱼啊。”
话音一落，舰桥里突然一片安静，大家都侧过头注视那个最后说话的星盗，眯起眼睛一脸莫测——这个乌鸦嘴，嘴里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干嘛，合理猜测而已。”“乌鸦嘴”被大家瞪得往后一缩脖子，“好好好我闭嘴。”
伊恩的心情莫名放晴，他摸摸下巴，微笑道：“也有可能呢，我化人鱼前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皮肤瘙痒，如果有人有相同症状的，可能需要注意一点。”但是注意也没什么用哦，没有维诺在一边的帮忙，很可能新转化的人鱼也是畸形人鱼。
艹，熟悉的笑面狐的表情又来了，星盗们头皮发麻，又觉得老大忽然正常了起来。
刚才团长恨不得要放出圣光了，看着真别扭。还是这种看着就一肚子黑水的样子顺眼。
“团长，变成人鱼后还能变回人形么？”有星盗问道，“你这不是又有双腿了么，我们是不是也能变出来腿啊？”
“有可能哦。”伊恩微微弯唇，“不过要注意变成人鱼的时候身边没有其他人，不然可能会屁股开花。”
此话一出，原本心头还有点绮念的星盗们顿时一个哆嗦。
他爹的，玩人鱼是很不错，但自己变成人鱼屁股开花可就不好玩了——尤其是面对这一星舰穷凶恶极的星盗们。
“那，需要注意什么啊？”一个星盗声调不稳道，“我们也没经过这事儿，要是真的突然变成人鱼，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嗯……注意保持运气好一点吧。”主控位的棕发青年笑得浑身都在冒星星，背景仿佛莫名闪亮起来。“运气不够好的话，可能就变成尾巴畸形的人鱼了。”
“……”你不要吓唬我们啊。
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关键他们还不知道团长说的是真的还是在耍他们玩。星盗们开始脸绿。
林淼往日大多数时间都是站在伊恩身侧的沉默者，这回他没忍住，干涩的声音有点发紧，低头注视着青年，“您走的话，会带上我么？”
他对星盗团没什么归属感，是走是留都无所谓，他只是想跟着伊恩罢了。
伊恩侧脸看了他一眼。
青年低着头站在他面前，义眼莹蓝，闪着幽幽的光，明明是站在他面前比他要高出半身的，却活像一条快要被赶出家门的犬，紧张又犹豫地看着掌握他生杀大权的主人。
“我占用了你两年多的时间，也该放你自由了。”伊恩心里很清楚，林淼不欠他什么。该报的仇他自己都报了，林淼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不过是当初逃亡的时候习惯了被他指使，如今觉得离了他就像离了主心骨。
但没有任何人离了另一个人就活不下去，宴席总是要散场的。
林淼摇头，也不过多解释，“我在你身边，带着我。”他说完又像是怕自己干巴巴的话没什么说服力，于是单膝跪在伊恩脚边，像一只即将被抛弃的大型犬，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抬头望着他，嘴唇嗫嚅两下，补充上一句，“我会有用的。”
他愿意始终如一地献上他所有的忠诚，却不知道是否值得对方再看上一眼。
两人沉默的对望间，一种异样的氛围开始弥漫。
小五哭出猪叫：“林淼你没有心！你只顾着自己，都不帮我们说句话！谁来可怜可怜我们！——啊！”
他倒在地上哭天抢地，又碍于小白脸在团长边上，不敢凑近扒拉团长的腿，“团长啊！你要走的话，也带我走吧！”
其他星盗开始有样学样。
舰桥里，一片鬼哭狼嚎。
仔细看过去，真正流泪的没几个，都在干嚎。
伊恩按了按太阳穴，“……”这群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辣眼睛。
于是等维诺恢复过来，准备和谭遇叫上伊恩离开的时候，就看到对方带着一群眼泪汪汪的糙汉们过来。糙汉们眼神幽怨，来回看着自己和伊恩，好像自己是拐走大官人的恶人，独留下一帮独守空闺的妻妾们。
维诺和谭遇：“。”出场造型很别致。
伊恩带着歉意向维诺道别，并亲自带他们去停放着飞行器的飞行舱。
团长不走了！星盗们顿时精神了，但憋着声不敢欢呼，生怕伊恩又改变主意，只眼神闪亮地看着他们漂亮的老大，怎么看怎么顺眼，连老大身边那个碍眼的小白脸林淼都觉得没那么烦了呢。
#月亮湾笃加#
星盗团的人不愿意让他离开，伊恩也不好带着这群人跟维诺一起走。想也知道，维诺他们要去的地方肯定有救助来的人鱼，放这群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撒的糙汉子去，谁也不敢保证不出事。但伊恩不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会不会同样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如果星盗团里后续有人转化成人鱼，却跟他刚开始自己化形一样有了一条畸形鱼尾，那就有些麻烦了。
伊恩很清楚自己能顺利化形出完好的鱼尾和人形，完全归功于维诺在一边带着他运用那种神奇的能量在体内游走，凭借他自己的力量是没有办法控制那股“精神力”的，后续他还得研究一下怎么在人形和人鱼形态之间转化。
维诺倒是理解伊恩的未尽之言，“你在担心你的属下们是吧。”万一这些人里有突然转化成人鱼的，没有一个有能力做指引的人在旁边，可能会出现伊恩一开始那种情况——鱼尾畸形。他安慰道：“没事，有人化成人鱼后，可以把他们送到……”
他顿了一下，脑子里过了一下他们的根据地，发现好像哪里都不太合适让这么一帮星盗去。古蓝星肯定不行，那里是救助回来的人鱼修养复健的第一站，防卫能力几乎为零，全靠星体周围的电磁风暴保护着。莱茵星是海茵斯彻协会的根据地，也不好贸然让一帮星盗过去，人心难测，风险太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