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谢桐与他相处多年,早已熟悉面前男人的喜怒——闻端心情好时,眼皮略微低垂,漆黑墨眸里的光芒很温和,唇角虽然没什么明显的弧度,但神情专注,会长久地望着一个人看。
从前很多次,谢桐将闻端布置的课业完成得很好时,便会收获这样的注视。
“……朕在老师府上借住多年,小厨房自然明白朕的口味,老师有心了。”谢桐别开视线,语气淡淡道。
闻端点点头,说:“圣上喜欢就好。”
屏退了旁人,谢桐在前厅落座用膳。
江南早点软糯香甜,很合谢桐的胃口。话又说回来,其实十几岁刚到闻端府上时,闻府的菜色还没有这样契合谢桐的口味。
后来不知怎么的,换了数个厨子,终于有几个厨子愿意在府上长驻,拿手菜还恰好是谢桐最为喜欢的。
这些天谢桐忙于登基事务,都住在宫里,宫里的饭菜虽然琳琅满目,但谢桐每每吃饱后,总觉得哪里少了点什么。
在碗筷相碰的细微响动间,陪坐在一旁的闻端终于再次开了口,问道:“圣上特意来臣府上,是有什么要事吗?”
毕竟今日下朝后才刚刚见过面,如果没有事,谢桐应该不会主动来这一趟。
“要事是没有。”
谢桐吃了个七分饱,筷子慢了下来,一边随意说:
“朕方才从钦天监出来,收益良多,想与老师探讨一下‘预知梦’而已,顺带拿些朕之前留在这里的常用物件。”
听见前半句话时,闻端尚且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但当谢桐说到要带走一些东西,闻端神色略感意外,顿了顿才出声:
“宫内陈设一应俱全,圣上何必……将臣府上那些用旧的物件带回去?偶尔圣上若是夜间因故留宿,也好暂住一会儿。”
谢桐觉得这话说的有那么点道理,这趟本来也不是主要过来拿东西的,于是无甚所谓道:
“那留些床褥在此处便可,朕待会过去看一看,要带走的就今日带走。”
闻端垂了下眸,嗓音平静:“……臣遵旨。”
谢桐用完了早膳,让人将碗碟撤走,才把竹简拿出来摆在桌上,伸手给闻端推了过去,正色道:
“这是钦天监内记载的‘预知梦’内容,张监正让朕带回来钻研钻研。”
闻端打开竹简,一目十行地扫过,又合上,问:“圣上在钦天监,是请张国师解昨夜的‘预知梦’?”
谢桐:“朕梦见了一些奇人、奇事,老师耳目灵通,应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早在从钦天监迈步而出的那一刻,谢桐就猜到,自己与张监正的一言一行,肯定已经被人秘密传递给闻端了。
闻端沉默了一下,也没有故意隐瞒,道:
“圣上的梦,确是奇梦无疑。既有我大殷未来之事,又涉及朝前朝后熟知之人,臣也觉得,是天道见圣上真龙即位,特意降下的预示。”
“不过臣有一事其实不明。”他又说。
谢桐下意识问:“何事?”
闻端像是在思索,慢慢开口:“圣上在钦天监说,梦中有关熟悉之人的‘记载过于荒唐,并不似正常人能为‘,此话该如何理解?’”
“何为非正常人所为?过于荒唐,又是有多荒唐?”
谢桐:“……”
他原以为,闻端留在钦天监的耳目只会传达一下他和张监正的大致谈话内容,曾能料到,自己的每一句话竟然都被如实记录,闻端也因此看见了他没能掩饰好的这些话。
有多荒唐?这是能说的吗???
难道谢桐要对闻端道,他梦见朝上的每一个与他年纪相当、未成家立业的臣子,都成了他的榻上之臣?还是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个?
莫说闻端有什么反应,光是把这话说出来,谢桐自己简直就要气闷至极。
男人和男人!
离经叛道!荒谬至极!无稽之谈!
虽然只是文字描写,也万分可恶!
“不过是一些……”谢桐咳了一声,欲盖弥彰道:“罔顾人伦之举,有些骇人,朕觉着……不必多虑,朕是不可能让我朝臣子变成那个样的。”
闻端不知是信了这番解释,还是没信,但总归没有继续纠结。
谢桐暗中松了一口气。
但闻端又说:“臣还有一问。”
谢桐:“?”
闻端摩挲着面前的茶盏,将那小巧的杯盖儿捏在手中把玩,缓慢道:“臣其实也想知道……”
“圣上既然梦见许多熟悉的人,那是否也在那梦中遇见臣?”
“若是梦了……臣在其中,又是否也成了非常人,又究竟对圣上行了什么……罔顾人伦的荒唐事?”
谢桐一时间,竟然无法理解闻端的这番话。
不是无法回答其中的内容,而是谢桐不知道,闻端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谢桐自己觉得,梦见了什么荒唐事,从来都不重要——即使那些不正经的描述令他如鲠在喉,十分的不自在。
但终归到底,那只是梦,也只是梦中窥见的文字描写,谢桐从不认为这些过于出格的描述会成真。
既是预知梦,上天警示了谢桐未来可能会误入的歧途,那他绕开走不就行了?何必过分纠结呢?
因此,谢桐对闻端这个无甚实际意义的问题,略感惊奇。
他抿了下唇,别开目光,避免与闻端直视,淡淡道:“……没有。”
“朕没有梦见你,老师。”谢桐说。
闻端面容上很浅的笑意消失了,他像是无比意外似的,定定看了谢桐许久,直到确认谢桐并没有在开玩笑,才低低出声:
“没有臣吗?圣上。”
谢桐忽然听见桌上传来一声清脆的杯盏相撞响动,撩起长睫一看,原来是闻端在放下捏在手里的茶杯盖儿时,没有掌握好力度,不小心让杯盖与杯沿相撞,发出了动静,还让杯子里的茶水荡出了些许。
“……臣失仪了。”
短短瞬息之间,闻端就恢复了往常的神态,就如刚刚的失神都是旁人的幻觉一般,他放下手,平静道:“请圣上恕罪。”
谢桐“唔”了一声,说:“无妨。”
其实有点心虚,谢桐心想。
他并非全然未梦见任何与闻端有关的“预知文字”。
在最初看见的那本《万古帝尊》中,实际上花了大量篇幅,来描写闻端这个人。
在书中,闻端身为帝师,冷血暴虐,独揽大权多年,是主角“谢桐”生平最恨之人,还是书中最大的佞臣反派,注定要成为主角千古明帝道路上的拦路虎、垫脚石。
文里面详细描述了闻端是如何架空新帝谢桐的朝政大权,又是如何在各种决策中刁难谢桐,阻止他想为民为国所做的任何自主举动。
还在朝中结党营私,成为大殷朝名副其实的权臣,只手遮天。
而主角谢桐在闻端的压迫下,咬牙与他虚与委蛇,实则暗布棋局,将表面上看起来无懈可击的闻端的政权体生生撬出了一个角,并把自己的人一点点安排进去,替换掉闻端操纵的傀儡。
从傀儡皇帝,到一步步牢牢把控朝政大权,主角谢桐花了九年。
二十九岁那一年,主角谢桐成功制造了一场宫变,率军将闻端围杀于乾坤殿前。
至此,《万古帝尊》关于最大反派闻端的剧情才正式结束,主角谢桐走向下一个明帝道路上的新挑战。
在谢桐的梦中,这本书的文字浮现比任何一本不靠谱的同人文都来得清晰、明了。
他甚至能够毫无阻碍地回忆起,《万古帝尊》中是如何描写闻端被杀的那段激动人心的剧情的。
作者在写就这段文字时,并没有花费大量笔墨去描绘“谢桐”和“闻端”这对相识相斗快二十年的宿敌,在终于迎来结局时的,互相脸上的神情。
而只写了寥寥几句对话。
书中,“闻端”被俘于刀剑之下,浑身浴血时,开口:“臣有话,想要问圣上。”
“谢桐”道:“说。”
“闻端”问他:“臣想知,圣上是何时恨臣入骨,恨不得亲手将臣血刃于金殿前的呢?”
“谢桐”则淡淡回答:“从你成为朕的太傅那一日起,朕就日日活在痛苦之中,心中恨意从未断绝过。”
听了他的话,“闻端”竟然大笑出声,道:
“臣之幸也!”
随后坦然被杀。
在梦中看见这段剧情的时候,即使只有冰冷的文字,谢桐依旧仿佛能透过那些发光的石头,看见乾坤殿前那惊心动魄的血腥一幕来。
除了《万古帝尊》这本书,其余被谢桐发现的同人文,从来没有一本是将他和闻端组成“CP”的。
用读者们的话来说,主角谢桐,和反派闻端,两个人之间只有血与恨,没有一丁点“CP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产生CP间的爱意。
……虽然谢桐自己觉得,那些文中表现爱意的方式,也并不像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
不过无论如何,谢桐其实是梦见了关于闻端的描写的。
但关键是,他不可能将《万古帝尊》里的内容对闻端道明,只能含糊其辞,表示并没有梦到过。
不然,难道他要说:闻太傅,朕梦见你架空朕成为了傀儡皇帝,于是朕忍辱负重,终于在多年后把你当众砍了头吗?
就算只长了半颗脑子,谢桐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何况,他其实有所预感,认为《万古帝尊》这本文里面的内容,比那些乱七八糟的同人CP文都要重要。
至少,谢桐与闻端的故事,在今时今日之前,都与《万古帝尊》中无比相似,并非无稽之谈。
所以……
谢桐垂在袍袖中的手指蜷缩起,感到呼吸都有几分困难。
闻端就坐在他面前,这个男人,与在谢桐十二岁那一年出现时,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眉目依旧俊美过人,气度仍然从容不迫,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不过是日渐沉稳的威势,以及越来越令外人难以捉摸的、深不可测的心思。
老师,谢桐在心里唤着这个熟悉的称呼。
你真的会如书中那样对我吗?
这个问题,谢桐既然不会问出口,也就不会得到答案。
两人坐在前厅,又就“预知梦”此事简单地聊了聊,谢桐心有所想,不太能打得起精神来。
但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闻端看上去也心不在焉的,自始至终都垂着眼,盯着桌上的茶水走神。
这话聊不下去,谢桐也不想再硬聊,于是主动起身,开口道:“时间不早了,老师府中事务繁忙,朕也不便再叨扰了。”
闻端神情一顿,像是刚回过神来。
“……今后圣上若对‘预知梦’有任何疑惑或想法,都可与臣来探讨。”
闻端也起身相送,嗓音缓缓:
“臣也认同张国师的看法,圣上如果谨慎行事,做出正确的决策,走上正确的道路,就不会出现梦中那些过于离奇的结局。”
“圣上,事在人为。”闻端道:“但很多事也并非一人可为,圣上若为难,臣会尽力相助。”
谢桐抿住唇,没有说什么,想了想,索性换了个话题:
“差点忘了,朕还要从曾经的寝房中取回一些物品,老师,你带朕过去吧。”
闻端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臣,遵旨。”
谢桐曾经居住了七年的地方,就在闻端的寝房隔壁。
这个院落里有一棵参天而立的银杏树,枝叶繁茂,谢桐从前还会爬到树上,藏身在茂密的叶间,以此来逃避闻端的每日考学。
——是,谢桐从前最怕读书。
作为不受宠的三皇子,谢桐在宫内无拘无束地长到了十二岁,成为了一个满肚子草包的文盲,每天考虑最多的事情,无非是今天带着暗卫关蒙去哪里钻墙洞。
先帝倒是曾经派过大儒来教习几位皇子读书,但谢桐比起两位皇兄来,性情顽劣,年纪又太小,完全跟不上要学习的东西,几乎每逢上课必逃。
先帝没有特意关注,教习的大儒也拿谢桐没办法,索性随他去了。
直到谢桐长到十二岁,忽然间有了一个姓闻的老师。
彼时闻端刚刚年满十八,在朝廷众官们眼中,比乳臭未干的谢桐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都没有料到,仅仅一年过后,龙椅上的先帝会突发急症病倒,连发了数道圣旨。
第一道是立谢桐为太子;
第二道是先帝病重期间,由太子监国;
第三道旨意是因太子年幼,朝中各事,由太傅闻端代为处理。
那一年,谢桐也从宫里搬了出来,暂住到闻端的府中。
其实太子不住在皇宫,也不住在自己的东宫内,是不合规矩的,但不知道当年闻端用了什么方法,摆平了那群喋喋不休的言官,把谢桐接到了身边。
谢桐起初不明白这样用意为何,后来逐渐想明白,闻端是把自己这个“太子”,牢牢地控制在了手心里。
只要谢桐在闻府内一日,其他朝廷命官就不会有私底下接触太子的机会。
而谢桐的所知所学,尽数来自闻端,甚至连为帝的礼仪规范,都是被闻端亲自手把手教会的。
他身上始终有闻端篆刻下的烙印。
闻府百年银杏树下的这一方院落,有着几乎是谢桐目前一半人生的回忆。
树下有几块磨得光亮的白玉石板,是谢桐练武时最常站立的地方。
木窗框上发白掉漆的一小块地方,是谢桐每每读书读得无聊了,双臂搭在上边,仰头看窗外时造就的。
银杏树粗糙长着绿苔的树干上,有许多道陈旧黯淡的墨痕——那是谢桐被罚站在院中背书时,忿忿不平,用大毛笔沾墨在树干上画下的“小人闻端图”。
时隔这么多年,谢桐再次踏入这个院子时,还能一眼瞥见银杏树干上扁圆的墨圈,那是“闻端”的脑袋,底下长着张牙舞爪的四肢。
“圣上来一趟未免辛苦。”
就在这时,跟在谢桐身后的闻端忽然开了口,道:“不如中午在此处下榻,休息半个时辰再回宫里。”
谢桐掀了下眼睫,看向西北角那个安静整洁的厢房,顿了顿,摇了摇头:“不必了。”
“朕刚登基,还有许多政事要处理,还是待会便回去吧。”
谢桐的卧房一如往昔,物件的摆放丝毫没有挪动过,靠窗的桌案上用镇纸压着一沓宣纸,里边的帐帘用两枚青色的玉钩别着,榻上被枕叠得整齐,处处一尘不染。
事实上,谢桐离开这个地方,也就不足一个月。
先帝病了多年,终于没能再撑下去,驾崩于一月前。
而谢桐作为太子,在先帝驾崩的前几日就进宫侍奉在病榻前,后来停殡、服丧、入葬地宫,再然后即位,期间琐事繁忙,谢桐索性直接住在了宫里,没有回过闻端府上。
因此,谢桐此时看见这个卧房,颇感亲切。
“圣上常用的旧物,都还放在原处。”
闻端见谢桐饶有兴趣地在房中转来转去,于是出声道。
“唔。”谢桐其实也觉得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想了一会儿,突然问:“朕的那盘战棋呢?”
他有一盘以黑白玉石雕琢而成的棋子,并非寻常围棋,而是谢桐自己研发出来的,以沙场战局为底、两军对抗交战为玩法的“战棋”。
棋盘也和寻常的四方格子全然不同,谢桐参照着书上多场战役的地点、风貌等,自制了一个土黄色的圆形棋盘,还有小机关可以开合,显出不同颜色的“森林”、“河水”、“断崖”等地貌来。
起初,谢桐是拿了普通木头雕琢出里面的“将军”“都尉”“骑军”“步军”“战车”等棋子。
后面闻端发现谢桐在玩的这套战棋,又用了黑白二色的名贵玉石,命人打造出对应的棋子,换了先前那些简陋的木头小人。
闲暇之余,谢桐也常和闻端在棋盘上大战三百回合。
一开始,闻端摸不清谢桐制定的规则,还输了几回。可后来,无论谢桐如何费劲心力,最多也就能落得个保住“将军”,但全军大败的结局。
直到谢桐年岁渐长,兵书读得多了,才能在战棋上与闻端堪堪过几十个回合。
那盘玩意儿可不小,谢桐以前就把它摆在书案左侧,无聊时就玩两把,但今日进门后,好像没瞧见熟悉的棋盘。
听见谢桐疑惑的问话,闻端面不改色道:
“圣上的战棋已有多处磨损,臣前日见了,索性叫师傅取回重新修补。等完工后,臣再遣人送入宫中便是。”
谢桐蹙了下眉:“那朕若是想玩……”
闻端:“可到臣府中来玩,臣随时恭迎圣上。”
谢桐:“……”
“朕想在宫中寻他人对弈。”
谢桐有些郁闷道:“总是输在老师手下,朕觉得颇为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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