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鹤川说道:“当年你姑姑的同僚们为何入狱,他真不知道吗?”
话落,陆鹤川对着系统里终于再次接收到外界讯号的林七说了一句:“如果喻凛问起来,告诉他,我没事。应该……很快就可以再见了。”
然后又对顾云深说道:“系统里已经不算安全,我建议恢复之后尽快让他离开。但他醒来后状态很难判断,必要时可以……”
陆鹤川顿了一下,手指僵硬地摩挲过冰冷的台面。
顾云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道:“你放心去,我会处理好。”
系统内。
随着贺以泽的突然自爆,围攻他的哨兵也失去了意识。喻凛借着翅膀的遮挡避开了大部分的火焰与冲击,但不免还是被波及了一点。
左臂上的皮肤破损,皱巴巴地卷在一起,暗红色的斑驳与其他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被一把滚烫的刀子切割过,每个神经末梢都在叫嚣着。
他好不容易撑着回到了地下室里,赶走了江昱与林谦,但在他们走前,还是没忍住对江昱多说了一句:“要小心伥鬼啊。”
江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林谦似乎是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不太好看。
“贺以泽已经死了,剩下的哨兵无人接管,你可以试一试,也可以选择离开。只不过有时候责任固然重要,但作为一个成年人,他离开你未必无法生存。”
“只有傻子才会主动让蚊子吸血。”
说完这句,喻凛没有再理会他们,只是把门重重关上,将自己关在了这片安静的地方。
他毫不留情地撕下粘连着皮肉的袖子,连大气都没有喘上一下。从门外走廊上搜刮出的烈酒不要命地往伤口冲过,军刀草草消毒过一遍,手起刀落,剜去了被烧焦的皮肉。
做完这些,喻凛咬着绷带的一头,动作轻缓地把伤口包扎好,就直接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经过我同事的综合评估,你的精神网大部分已经修复完成,由于突发变故,这个世界的任务终止,五分钟后我会将你抽离。但你很可能还要昏睡几个小时才会真正醒来,在你昏睡的期间,我无法和你取得联系。】007说道。
喻凛疲惫得连一根指头都懒得抬起,眼珠盯着发黄的天花板溜溜地转了一圈,才缓缓【哦】了一声。
然后又问:【醒来后,能见到他吗?】
【……可以。】
喻凛察觉到他的犹豫,轻笑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下一秒,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钻心的疼痛在逐渐离他远去,杂乱的思绪也在消退。那些混乱中忽然涌入的记忆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的礁石,缓缓浮现出来。
喻凛也终于空下心来,可以从头到尾将这些被他遗忘的记忆一一理顺。
他想起一座破旧的福利院,干瘦的小孩挤在狭小的房屋里,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在院子里玩泥巴,有时候趁老师的不注意,也会偷偷从后边围墙下的狗洞里偷溜出去,跑到绿意苍茫的后山胡闹。
他也想起了一个叫顾明绪的女人,想起他牵着年幼的自己走出冰冷的实验室,想起她一句句地说:“人不会永远是孤身一人的。”
他还想起了大雨滂沱的泥塘,炮火交织的太空,还有炙热烈阳下在他身前的那个人,和枯川渡口的那个吻。在到后来,毫无预兆的分别,漫天的硝烟刺鼻,他心狠手辣地引爆最后一台机甲,帝国归顺,他可以回家了……
他想起自己最初的时候,其实并不叫这个名字。
他自出生时,便被遗弃在了约克星的一家福利院外。
喻凛生活的世界,和第三个世界的背景些许类似,联盟笼罩了五大星系,但几大星系各有各的矛盾,外部还有帝国掌管的星球虎视眈眈。
约克星是第二星系中最偏远的星球,与第三星系接壤,资源匮乏。生了小孩又养不起的父母比比皆是,福利院中多的是与他同病相连的伙伴。
福利院在一座名叫宁康山的山上,他又是当年福利院收养的第三个孩子,所以他叫宁三。
最开始的几年,福利院还能仰仗于微薄的资金苟延残喘,直到后来院内的老师相继离开,连校长都三天两头见不到一次。他们断断续续饿了几天肚子,后山结出的果子又酸又涩,还不能果腹,喻凛和几个年纪大点的小孩跑到了山下,在菜市场的地上捡了些菜叶,又翻遍了垃圾桶,煮了一锅黑糊糊的东西勉强吃了个饱饭。
但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他们便被人接走了。
那地方离福利院不算远,隐没在更深的山林之中,看不到外部的机甲车将他们直接送入了建筑的内部,再睁眼时已经是纯白一片的房间里。
福利院的房间不多,空间也很小,时常是十几个人挤在一块,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隙,晚上睡觉时鼾声、梦呓、汗臭交织在一块,无处可逃。
可是在这个地方,喻凛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房间。虽然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他也出不去,但每天的食物都有人送到门口,透过天窗还可以看到外面白日湛蓝的天和夜晚亮晶晶的星星,偶尔还能看到停在栏杆上的鸟。
他有时也会听到门外说话的声音,他们会打开房门带一个人离开,有时候是一天一次,有时候是两天一次,喻凛记不太清,不过被带走的人都没有回来。
终于有一天,他的房门打开了。
他跟着那个人走过狭长的走道,进入一间宽阔的实验室中。墙壁是冷调的银白,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寒光,地面干净得能反射出天花板上整齐的光带,巨大的仪器坐落在房间的中央,透明的操作面板上数字与图表不断跳动,他听从指令躺上仪器下方冰冷的床,束缚带缚住了他的四肢与脖颈,针尖从他的皮肤上扎进,不知名的液体推进血管。
喻凛的意识陷入了昏沉,此后的一切都如同镜花水月一般。
来往穿行的人像梦,他们惊讶的欢呼声也像梦。
他再没有回到那间屋子,但也没有看到在自己之前来到这里的人。他像是一个旁观者、一台摄影机,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见到了一个熟人,他们曾经一起到食堂里偷过牛奶,见到他时,那人兴奋地冲上前抱住了他,可喻凛却连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都不知道。
他们从自己的血管里抽出了一管血,比起第一次注射时的疼痛,喻凛此时已经毫无感觉了。他静静看着自己的血进入仪器,分离出的液体又加入别的东西,重新注入那个小孩的手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些人的脸上露出了遗憾的神情。那个小孩最终被送出了实验室,喻凛知道他应该不是唯一能够回去的那个人。
因为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当然,他也不是每天都在实验室里。有的时候,他也会被带出去,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会让他摆弄器材,把他送进蛋形的仪器,然后看着外面显现的数字连声赞叹。
喻凛忘记了时间过了多久,大概是一个中午,他没能等到按时送来的午饭,等到的是一群穿着蓝色制服的人。喧闹的声响打破了安静的实验室,喻凛坐在冰冷的床上,看着门外身着白大褂衣服的人被他们带走,他也跟着被送上了一辆机甲车里。
就像来时的那般走,只不过这一次的路途似乎更久。
他辗转了许多个地方,听过无数人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做出反应。
他有时候会想,他在福利院的时候似乎也是老师棘手的顽皮泥猴,好像也被骂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怎么才没过多久,就变成了这样?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他都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他能听见、能看见,大脑却处理不了这些信息。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再次被送上了机甲车。
然而这一次,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站在车外的人俯身撑着膝盖,笑盈盈地看着他。
她说:“你好,我叫顾明绪,从今天开始,你要暂时和我一起生活了。”
喻凛也是在很久之后, 才明白那几年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星历时代的人们经历了更加丰富多彩的生活,他们见证了无数星球的壮丽景色、不同文明的独特风情以及科技发展的神奇体验,加上星际探索是一项漫长而艰巨的任务, 巨大的时空距离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填补。人类渴望更多的时间去探索和体验,想要避免因个体生命的终结导致某些关键知识的流失,于是, 云岭之中有一群大胆的人提出了“提瑞西亚斯长生计划”。
喻凛就是这个计划中唯一的幸存者。
星历335年,云岭基因组研究所的几名干事带着他们研究了数年的成果来到了第二星系的约克星上, 在一座深山中建立了研究基地。而他们的“研究对象”,不言而喻。
接受注射的“实验品”几乎没能撑过半天, 唯一幸存的喻凛也走上了他们预料之外的“岔路”。
根据研究基地与后来顾明绪提供的体检报告,喻凛控制情感产生与调节相关的基因出现了特定的缺失, 导致情感表达相关的神经递质合成、受体功能等受到严重影响。
肌肉蛋白合成相关的基因过度表达,肌肉力量比正常人类高出数倍,肌肉耐力基因也有所增强,可持续高强度活动的时长远在常人之上。
感官系统中,由于光敏蛋白基因突变, 他对光线的敏感度提高, 对快速移动目标的捕捉力大幅增强,听觉频率扩大, 嗅觉与味觉的敏感度降低, 但对危险化学物质的嗅觉识别能力仍然保留。
至于大脑结构,则出现部分与情感处理相关的脑区神经连接异常, 运动协调相关的脑区神经纤维密集,神经信号传导速度加快的情况。
免疫系统中的部分基因也受到了优化, 但可能存在特定的免疫缺陷,体检报告上暂定空白。
从数据上看, 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长生的任何特征,甚至还可能出现早衰、免疫系统失衡、精神网崩溃等风险。
只可惜,那些研究人员用尽了所有方法,都没能再复刻出第二个幸存者。
直到星历338年的冬天,非法研究东窗事发,第一星系的特遣队逮捕了基地所有研究人员,也带走了喻凛这个“残次品”。作为重要的人证,虽然他连半句话都说不清楚,但他还是辗转了各处“配合调查”,直到联盟法庭对基地相关人员的判决结束,他才在各方势力的争夺中,被送到了顾明绪的手上。
如果没有这桩“丑闻”,顾明绪那年本来应该升任基因组研究所的副所长,不知道是对同僚的所作所为寒了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顾明绪毅然决然地交了辞呈,从云岭离开。
顾明绪是个很奇怪的人。
顾家在联盟树大根深,顾明绪自小接受的就是首都星的精英教育,她在双亲和睦、兄友妹恭的环境中长大,身上既有富家小姐的娇矜,又有我行我素的自由与洒脱。
最开始到她家的时候,喻凛总是一个人蹲在窗前,静静地望着外面的景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他就像一个在那处扎了根的蘑菇,蘑菇不用思考,也不会说话。
顾明绪总是不厌其烦地陪着他。
她会问起他的名字,问起他在福利院的幼年时期,问起他那些已经长埋地底、面容模糊的朋友们。她还会说起自己的少女时期,说起她令人又爱又恨的幼稚兄长,和她那正处于人嫌狗厌阶段的大侄子。
“你想出去玩吗?我哥家的附近好像开了个主题公园,那烦人的小子办了年卡,一到周末就往里面跑,改天我把他的卡抢了,带你潇洒去怎么样?”顾明绪蹲在他的旁边,海藻般的头发披散下来。她的五官放量很大,巴掌大的脸上几乎没有多少留白,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双眼。
那个时候,她将近四十,性格还是咋咋呼呼,比十一岁的喻凛还像小孩。
没等到喻凛的回应,她也不觉得遗憾,只是就这么陪他蹲着。喻凛对痛觉相关的感应迟钝,蹲上再就也没有任何反应,但顾明绪却不一样,还没过几分钟,她就骂骂咧咧地抱着小腿直哼哼。
但喻凛还是没有看她一眼。
喻凛在研究基地待了一年多,养成了无比精确的作息习惯,每天早上六点醒,七点就要吃早餐,顾明绪却懒惰惯了,从前在云岭时就经常踩点上班,更不要说现在成了“无业游民”,恨不得天天睡到大中午。在第三次被喻凛摇醒时,她忍无可忍地购置了一台家居机器人,设定好了程序,把喻凛的三餐都交给了它。
但对于当时的喻凛而言,进食只是为了保持生理机能,至于好不好吃,爱不爱吃通通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顾明绪却特别喜欢吃零嘴,尤其喜欢各类甜食和果干,每次还都非要给他塞上几口,再给他介绍塞进嘴里的东西是个什么滋味。
他那时吃不出来是什么味道,直到很久之后,在谢知让的家里,吃到了他的奶奶递来的李干。
当时只道是寻常。
大抵就是如此了。
家里的零食禁不住顾明绪霍霍,很快便见了底,顾明绪硬拉着他出门“补货”。大包小包的东西太多,顾明绪提不动,而瘦小的喻凛一手便扛了起来,无声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顾明绪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后知后觉地跟了上来:“要么我们今晚不在家里吃了,机器人做的东西一股流水线的味道,我带你去试试我最爱的那家海鲜怎么样?”
喻凛依旧没给她回应。
突然,天阴沉了下来,雨点骤然落下。两个人躲避不及,直接被淋成了落汤鸡。
所幸大采购的超市离顾明绪的住处很近,她拉着喻凛就飞快地往家里跑。
喻凛觉得她跑得很慢,但这样被人牵着的感觉前所未有,很奇怪,虽然形容不出来,但他却莫名地不想放开。
本来他十分钟就可以跑回去的路,被顾明绪拖累成了二十分钟。
结果谁也没想到,两个人晚上一起发起了烧。
在没有喻凛之前,顾明绪一向过得大大咧咧,今天回家之后难得警惕,又是招呼机器人去煮姜茶,又是嘱咐喻凛换下衣服洗个热水澡,还很有先见之明地含了一片感冒药,可是半夜还是不慎着了招。
手脚虚浮无力浑身发烫的顾二小姐只能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中强制开机,昏昏沉沉地爬到喻凛房间,本来嫌麻想用手给他量量温度,发现不太管用又换了额头,最后实在没办法才认命地拿了温度计。
然后一大一小两个人,大晚上地双双入院吊水。
喻凛软软地歪倒在她的怀里,身上还披着顾明绪的外套。冰冷的液体通过输液管流进他的血液里,他微微蜷缩起手指,勾住了顾明绪的衣角。
顾明绪第一次在他的脸上见到类似眷恋的情愫,原本又热又胀的脑袋都在瞬间清醒了过来。
自她见到喻凛的第一眼起,无论周遭发生了什么,他永远都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仿佛一尊游离于尘世之外的雕像,永远不会回应。而如今,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这点脆弱,哪怕只有微末的一丝,哪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都让他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小孩了。
顾明绪抬手抚摸着喻凛柔软的头发,替他更换了已经发烫了的退烧贴,心血来潮地说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喻凛的身份证明是特遣队临时办的,因为问不出信息,只能根据研究基地报告上的编号,在姓名那栏填了个“零”字,看起来着实不太像真人该有的名字,之前来给他输液的护士都诧异地看了看几眼。
“‘零’不太好听,与它读音相近的字也都差不多,寓意也不太好。不如叫‘凛’吧,跟我姓其实也行,但万一被我家老头老太知道了,可能会把我念叨死……我从前有个很崇拜的作家,姓喻,不如就随她吧。”顾明绪喃喃自语了好一会,都快把自己念困了,才琢磨出了一个名字,“就叫‘喻凛’吧,要是你长大后,不太喜欢,就自己换了。”
顾明绪捋着喻凛的头发,昏昏欲睡,就在她以为自己仍然不会得到任何回复的时候,突然听到喻凛稚气未脱的少年嗓音:“……凛。”
“什么?”
顾明绪感觉自己大概是烧出了幻觉,耳边却再次响起喻凛微弱的咕哝:“喻……凛。”
这么大的一个人,差点就因为这两个字,在医院里哭了出来。
喻凛和顾明绪一起生活了一年多,顾明绪虽然离开了云岭,但顾家的产业依旧可以支持她的研究。她将家里的一半空间改成了研究室,但研究的不再是以前的课题,而是另一种技术。她想尝试能否逆转喻凛身上的改变,想让他重新拥有缺失的七情,恢复或进化或退化的五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