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诏书上仅提到他当年错信奸佞,导致驰援不力,安定侯亦遭奸人所害,如今罪人皆以伏诛,特追封萧朗英为安定王。
至于其他,包括他当年如何生疑,如何遣人暗杀,萧景珂谋反一事又要如何论处,只字未提。
萧景晏的通缉令还挂在各地的城门口,刚过了武宁,他便再次挣脱了铁锁,日夜兼程地往回赶。
路上不知道跑坏了多少匹马。
他到金陵时正值深秋,寒风咆哮地刺痛他的脸颊,漫天枯黄的叶飒飒而下。金陵仍同数月前一般,只是远山依旧,他再也不是从前的萧景晏了。
还未进城,就被萧溪云提前安排在城外的暗卫拦下。
“将军说,若是见到二公子回来,便请您前往老山一聚,将军有要交给公子的东西。”
萧溪云要给他的,是一柄剑。
萧景珂的剑。
清理战场之时,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藏下了这柄剑。
“如今物归原主。”萧溪云望向山崖上的无字墓碑,平静地说道,“陛下不允立碑,只能出此下策,毕竟他……”
萧景晏接过兄长的剑,用森*晚*整*理袖口轻轻擦拭一道,把冰冷的剑鞘贴在胸口,哽咽地说:“多谢。”
“陛下不可能认错,如今的情形已是最大的让步。我知你们兄弟二人诸多苦楚,可那些枉死的人又何其无辜——”
“今日我便当没见过你,别再回来了。”
萧溪云说罢,最后扫了一眼墓碑,转身离去。
山野间秋风肆虐,满目衰草萋萋,疏枝横斜。
萧景晏抱着怀里的剑,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安安静静地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际。
从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如今落拓颓败,眼底青黑,两颊凹陷,手腕上的血痂刺目,破损的衣物上尽是污泥。
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满足。
墓碑上的冷寒气息毫无保留地传至他的脊背,却仿佛回到了少时依偎在兄长怀中那般,温暖异常。萧景晏依恋着舍不得离去,好似缺失的灵魂都找到了归处。
迷迷糊糊之间,他好像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萧景晏茫然地抬头望去——
“兄长啊……”
他拔出了手里的剑,寒光映照着他眉眼。
倏忽,他扯着嘴角欢心一笑,凤眼弯弯,恍惚现出几分天真又艳丽的神采。
一如少年。
萧景晏的戏份到此结束。
这场戏拍完,在场所有人久久没有出声。李锐缓了好一大口劲,才开口喊道:“过了,这条非常不错!星琢真的进步蛮大的,比刚开始拍摄那会成熟了很多。”
“恭喜杀青。”
原著中萧景晏的结局是他在最后看到了萧景珂的幻影,于是毅然决然地自刎于兄长墓前,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的灵魂仿佛飞去了南疆一望无际的草野,尚是少年的萧景珂牵着他的手,一同闯入父母的怀抱。
而拍摄时则被改成了这样一个开放式结局。
宁景和站在监视器后,跟着李锐快速回看了一遍方才喻凛的表演,在看到他再无可恋的眼神时,心里莫名地有些难受。
如果是萧景珂,大概会上去抱抱他。
“星琢,没事吧?”
周曜担忧地声音响起,宁景和闻声抬头看去,只见喻凛恹恹地靠在墓碑上,任凭周曜怎么喊都没有反应。
“怎么了?”李锐显然也听见了动静,站起来问道。
周曜说:“可能是还没缓过来。”
宁景和不由地皱了皱眉。
在拍摄完萧景珂谋反的戏份后,喻凛特意找李锐拷贝走了一份,并再三保证不会外传。
他把萧景珂身死的那段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到最后熟悉到他是在哪一分哪一秒说的哪句台词,又是在哪一分哪一秒吐的血、咽的气都记得清清楚楚。
喻凛的情感与常人有异,单纯的模仿不足以完成后期多样化的复杂情绪。所以他尝试按照宁景和的方法去代入萧景晏的人设,想象着他的兄长,想象着被抛弃后的孤寂、愤怒与不甘。
如果是林鹤的话……
喻凛想到了上个世界突如其来的分别,心里悄然生出一丝古怪的怅然来。
如果是林鹤将自己丢下了……
在拍这场戏前,喻凛不断地回忆起萧景珂身死的场景,仿佛刻进了脑海,亲眼见证了一遍他的死亡。
以至于现在——
他没学会做沈星琢,却先学会做了萧景晏。
宁景和走到喻凛旁边站定,正要蹲下查看他的情况。
刚才还呆愣得如同一潭死水的人忽然抬起头,空荡的视线在撞到宁景和的脸时骤然一亮,好像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哥?”喻凛歪着头,迟钝地说道。
宁景和有些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垂在腿边的手不自然地蜷了蜷,想去触碰喻凛的脸,但是又被他极力压制了下来:“嗯,还好吗?”
“哥啊——”
宁景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喻凛一个熊抱撞了满怀。
“还以为你真不要我了。”
萧景珂的剑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周曜连同着在场的工作人员,不可置信又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半晌后,有人又尴尬地移开目光。
而喻凛双手勾在宁景和的脖子上,像只猫似的在他胸口亲昵地蹭了两下,又埋在他的颈窝了试探地嗅了嗅。
宁景和僵硬地杵在原地,两只手无处安放地抬了又放,四处逃窜的目光扫过欲言又止的周曜,又看向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李锐,还有站在远处偷偷张望双眼放光的唐末——竟无一人可以解他之危。
喻凛见他没有说话,再次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你是来接我回家了吗?”
宁景和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最终压抑不住地抬起手,拨开喻凛额前的碎发。指尖轻飘飘地蹭过喻凛的眉和眼尾,他用属于萧景珂的温和声线说道:“嗯,我来接你回家。”
于是喻凛高兴地勾上了他的小拇指。
“那我们走吧。”
宁景和垂下眼,扫过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手指,眼里晦暗不定。
“星琢啊……”眼见着宁景和马上就要把人拉走了,周曜不死心地又喊了一次。
这次喻凛倒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回过头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宁景和说道:“放心,我会把他送回酒店。”
周曜:“……”就是因为是你才会不放心。
但最后他还是让宁景和把喻凛带走了。
与此同时,坐在光幕前昏昏欲睡的监控员1号猛然惊醒,不可思议地望着七情面板上激增的数值。
站起的动作带倒了椅子,避让时又莽撞地碰倒了茶杯,实验室里乒乒乓乓的响声一片。
顾云深打着哈欠从门口走来,吊儿郎当地说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激动?联盟体彩出号了?”
监控员颤抖着指着面板上的柱状图:“是‘悲’!喻凛的‘悲’和‘喜’一起动了!”
顾云深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看向光幕,说:“七仔那边怎么说?”
“七哥说……”
监控员沉默了一会,脸上露出诡异又尴尬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顾云深好奇的脸,犹豫地说道:“……七哥说喻凛被野男人带走了。”
喻凛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变成了一团浆糊。
大概是他大脑里的情绪处理器太过简单, 没法处理像萧景晏这样复杂又强烈的情绪,强行融入后,又很难抽离。
他一会想着无数次亲眼目睹的萧景珂身死的场景, 看着那张属于宁景和的脸倒在血泊泥泞之中,一会想着萧景晏瘫坐在他的墓前,抱着剑该是什么样的悲伤反应, 一会又想起上个世界分离时,他想对林鹤说的那些话——
虽然现在也没有必要了。
最后的这场戏对他而言实在是一场巨大的消耗, 哪怕上个世界高考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喻凛把脑袋埋在枕头上昏昏欲睡,宁景和身上似有若无的冷冽香气很好地安抚了他的思绪。
可就在某个时刻, 那股味道突然淡了下去。
直到最后一丝也消失不见,喻凛猛然从床上惊醒。
周曜还当他缓过来劲来, 开口说道:“星琢啊,刚刚李锐导演和我说,他有个朋友最近正在筹备新电影,问你想不想去试戏……”
谁想喻凛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茫然地问道:“我哥呢?”
“哈?”
喻凛的眼珠幽幽地转了一圈:“……他又不要我了吗?”
周曜还没有反应过来, 喻凛就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房间。
紧接着,楼道另一边的房间传来了“嘭嘭”地敲门声。
喻凛皱着眉, 紧盯着毫无动静的房门, 很快便耐心耗尽,敲门的声音也逐渐变成了“哐哐”的砸门声响。
很快, 他的目光落在房门的电子锁上,歪着头认真审视了一会, 似乎在思考要从哪里下手把它拆开。
“星琢,你找宁景和有什么事吗?”匆匆追来的周曜终于瞧出了一点不对劲, 问道,“……你是不是,还没有出戏?”
喻凛根本分不出心神来回应他的话,就在他忍耐不住准备动手拆门的时候,突然听见了门锁转动的轻微声响。
下一秒,还不知道自己拯救了岌岌可危的房门的宁景和站在门后,疑惑地看了过来。
他似乎是刚从浴室里出来,头发上还挂着水,水珠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浴袍被他匆匆拉上,领子都还没整理好,随意翻折着,但又把他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
喻凛不满地望着他:“为什么偷偷离开了?”
“你又厌烦我了吗?”
宁景和没想到自己一开门就莫名其妙地被扣上了两顶帽子,大脑都空白了一瞬。
回来的路上喻凛很安静,除了那道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炯炯目光,好像生怕他跑了一样。宁景和不太适应,却控制不住地脸热,好不容易把喻凛送回酒店房间,看他疲倦地躺在床上睡下后,他才得以抽身离开。
可刚才洗了个澡,就听到了外面急促的敲门声。
“没有。”宁景和还是决定先回答喻凛的问题,一边朝周曜瞥去目光,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收到他的信号,周曜悄悄指了指喻凛,张合嘴无声说道:“可能还没出戏。”
然而这些小动作没有逃过喻凛敏锐的感官,他直白地问道:“你们在眉来眼去什么?”
这个反应速度,宁景和都要怀疑他到底是真没出戏,还是假没出戏了。
但嘴上还是安抚地说道:“看你累了,所以就没吵你。”
喻凛仰头,盯着宁景和看了几秒:“你不在,我睡不着。”
宁景和心头一悸,因为喻凛这句直白又暧昧的话几乎要烧红了耳朵。他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一下鼻尖,短暂地掩盖了自己脸上一瞬间的失神,开口时嗓音都干哑得过分:“你想要怎么办?”
喻凛垂眸思索了片刻,迟钝地伸出手扯住了他的浴袍袖子:“你别再丢下我了,哥。”
宁景和忽然明白过来,喻凛可能并不是没有出戏,而是混淆了自己和萧景晏的经历和情绪。他对自己生出的依恋属于萧景晏对萧景珂的情愫,但后续的所有反应与行动逻辑皆是出于他自身。
所以说出的话不像萧景晏,也不像平时的他。
按照常理,其实宁景和只要随口安抚他一下,给一句不会抛弃的承诺就好,但他不想这样做。
因为现在的喻凛并不清醒。
因为那样的承诺,太贵重了。
宁景和看向站在喻凛身后不知所措的周曜,正想询问他接下来要怎么做,就见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喻凛直接从他胳膊与房门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自顾自地往房间里走。
“……要不,可以麻烦宁老师照顾星琢几天吗?会不会打扰到宁老师拍摄进度?”周曜犹豫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出现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应该过几天就会恢复正常了。”
宁景和说:“我后面的戏份不重。”
周曜困惑地看着他:“啊?”
宁景和清了清声,视线瞥向虚空一点:“……可以照顾。”
周曜:“……”一开始就这么说不就好了吗,拐弯抹角干啥呢。
但他脸上还是笑嘻嘻的:“那就麻烦宁老师了,我们家星琢很好养活的。”
宁景和:“……是吗?”
“那可不,毕竟之前一碗冒鸭血就能被骗走了。”
宁景和:“……”这倒也是。
送走周曜,宁景和带上门往房间里走。误入他私人空间的野猫已经审视过自己新的领地,晃悠到了书桌后,好奇地望着桌上的香水瓶子。
听见宁景和的脚步声,喻凛撩起眼皮,抓起那瓶香水,露出一个“我就说你身上的味道果然如此”的表情。
宁景和一时间有些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
随即就看着喻凛顶开瓶盖,握着瓶身晃了晃,然后冲空气里一通乱喷,喷完之后自己又跑进去转悠了一圈,把浑身都沾满了这个味道后,才心满意足地扑上了床。
宁景和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这是间大床房,如果喻凛要睡在这里,他就只能——
回想起上次睡沙发的滋味,有点不太美妙。
喻凛躺在被子上,抓着其中一角,在床上滚了一圈,把自己卷成了一团寿司,然后眯着眼睛半抬着身体,朝宁景和喊道:“过来睡觉吧,哥。”
宁景和战术喝水,宁景和差点呛住。
宁景和心慌意乱,故作镇静地咳了几声,迟疑地说道:“我……”
喻凛眨了眨眼,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都是男的,你在怕什么啊,哥?”
宁景和的手指悬停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恍惚,他的心跳得厉害,心头顿时涌现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半晌,他短促地舒了一口气,嘴角牵扯出一个近乎自嘲的笑。
“你说错了。”
喻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宁景和看着他干净的眼,剩下的话在嘴边犹豫不决。但最后他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还是破罐子破摔地说道:“他们说你入圈是为了追江时晏,我以为你懂。”
喻凛还是不明白,他应该懂什么。只是冷不防地从宁景和嘴里听到了别人的名字,让他心里出现了一丝不悦。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点不悦是从何而来。是因为单纯听到了江时晏这个狗东西的名字,还是不喜欢宁景和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能想起其他人。
“你可以教我。”喻凛对他说,“我不懂,你也可以告诉我。”
宁景和又笑了一声,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喻凛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看见宁景和最后还是坐在了床上,他侧蜷着身子,对着宁景和的方向闭上了眼。
“这回不要偷跑了。”喻凛小声说道。
宁景和脊背一僵:“……好。”
或许真是情绪消耗得太大,没过一会他的呼吸就逐渐轻缓下来,整个人都睡熟了过去。
宁景和侧头望向他的侧脸,叹了一口气,动作温柔地把他卷在一块的被子扯了出来,以防他后半夜睡得不太舒服。
一下失去了束缚,喻凛迷迷糊糊地在半空中抓了抓,黏糊地喊:“哥……鹤……”
宁景和皱了皱眉,没听清他后面那几个字喊的是谁。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但你可以告诉我……”
宁景和一只手撑在床上,俯身凑近了一点。床头柜的灯光落在他的眼底,晕开一片晦暗不定的水波,宁景和静静地盯着喻凛的侧脸,思绪复杂万千,但内心却莫名柔软。
“你应该害怕的。”宁景和说道,“毕竟我……”
宁景和又轻笑了一声,掩住了眼睛。
许久之后,晾干了头发的宁景和换上睡衣,重新躺回了喻凛身边。
他喊客房服务拿了床新的被子,也不敢靠喻凛太近,只在床边占了一小块位置,所幸他平时的睡姿也都规矩。
可一直到半边身体都躺得麻痹了,他的思绪依旧清醒,怎么也没法入睡。
宁景和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喻凛,才发现他睡觉时似乎也一直保持着一个侧蜷的姿势,好像没有安全感,总在提防什么一样。
倒也不是毫无戒心。
宁景和深深呼吸了几口气,转过头继续盯着天花板开始数数,在接近天亮时终于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了四小时不到,意识仿佛飘在半空总落不到实处,似是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等到意识稍微回落一点,就发觉好像有道视线存在感极强地落在自己的脸上,耳边也传来了细细碎碎的声响。
然后,有什么东西戳上了鼻尖。
喻凛几乎整个人都挨了过来, 宁景和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