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苍木还在牵着他的手。
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他的手指,从指根摸到指尖,十指连心,沈玉竹几次想要抽回手,拓跋苍木都不放开。
席间一时沉默下来,陈泽轻咳一声,看着拓跋苍木手边没动过的酒杯,“是酒不和胃口吗?”
这酒可是他珍藏了好久的,要不是为了款待客人,他根本舍不得拿出来。
拓跋苍木看了眼酒杯,“没有,是殿下不让我喝酒。”
沈玉竹身形一呆,他什么时候......?
与此同时,篝火节傍晚相视而笑的那一幕跃进他的脑海,耳廓上舔|舐的触感犹在。
沈玉竹羞窘万分,他分明说得是不要喝太多!
“啊?”由于太过震惊,陈泽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急音。
而后他掩饰地偏头轻咳。
北狄首领居然是,妻管严?
玄弈对此反应平平,先前他就在房梁上看到了沈玉竹偷偷拧拓跋苍木的小动作,加之拓跋苍木把玩对方手指的举动,猜到了这两人关系应当极好。
与此同时,他不禁有些艳羡,公子何时才能听他的话,不要再饮那么多酒呢?
“哈哈,没想到殿下说话这般管用。”因为方才的失态,陈泽尬笑两声。
“此前我也曾听到过一些北狄首领与殿下感情甚笃的传言,现在看来传言非虚。”
只不过是一些北狄首领半夜被老婆打出帐篷,怕老婆得要命的传言。
原本陈泽以为这都是假的,是北狄人想表示与皇室亲近故意传出来的,但这么看来,陈泽不确定了。
好吧,他基本可以肯定了,他刚才就只是碰了碰殿下的手就差点命丧当场。
甚至这还是在东夷,这拓跋苍木还真是疯的可以。
陈泽眼睛一转,拉拢不了对方,那就拉拢殿下好了。
听到传言二字,沈玉竹心底一动,之前的商议果然有用。
想到拓跋苍木方才拔刀的举动,他趁机解释道。
“北狄民风旷达,没有尊卑地位之分,首领为人可亲,是以大家的言谈也就随意些,让你见笑了。”
???!!!
陈泽瞳孔震颤,表面稳如老狗,内心惊叫。
什么?殿下你究竟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被这狡猾的北狄人给骗了?!
拓跋苍木可亲?啊?他有多凶残你不知道?从前北狄被东夷和西戎各占了一部分。
他曾经单枪匹马就闯入西戎军队将驻守的将军击杀后全身而退,路上他还斩杀了一支小队的人马,尸骨如山,最后把那将领的首级插在了北狄的军旗上。
那时的拓跋苍木不过十六。
而后西戎来一次支援的兵队拓跋苍木就去杀一次,最后西戎无人敢来,只得将属于北狄的地方归还。
这样的煞神,殿下说他可亲。
陈泽看着自己苍白瘦弱的知己殿下,又看了眼身形高大、极具攻击性的拓跋苍木。
他在内心为沈玉竹默哀,这样的男人也能驯服,殿下想必承受了常人不可承受之痛吧?
不愧是他的知己!
惊涛骇浪过后,陈泽沉稳地点头,“殿下说的对,的确如此。”
您受苦了,殿下!
沈玉竹觉得陈泽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一瞬间格外奇怪,甚至有种沉痛的叹息感。
不过比起陈泽,更不对劲的是坐在他身边一直牵着他手不松开的拓跋苍木。
沈玉竹偏头,用手指勾着拓跋苍木垂在身前小辫上的发绳,拓跋苍木抬眸向他看来,“怎么了?”
沈玉竹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红血丝,面色看起来也还好,确认没有发病的前兆后,沈玉竹放心下来。
不过,他的右手反复被拓跋苍木磨蹭,现在已有些发疼了。
于是沈玉竹又坐过去了些,小声同他商量,“能松手么?我的手有点疼。”
疼字牵动了拓跋苍木隐秘的神经,他又让殿下疼了。
拓跋苍木垂眸,看着在自己深色大手衬托下格外白皙的手指已经明显泛红。
为何总是不能控制自己?拓跋苍木盯着那片红痕,你真是没用啊。
阴郁沉闷的情绪在沉默中逐渐将拓跋苍木吞噬,暴戾升起。
沈玉竹同别人说话都是笑着言谈,神情轻松,甚至还愿意同人握手交谈。
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是小心翼翼、扭扭捏捏,连手也不愿同他牵着。
殿下果然是忍受不了他了。
沈玉竹尚且不知身旁这人就要犯病,他只是疑惑拓跋苍木怎么如此小事也沉默了这么长时间。
他又小声催促道,“松开呀。”
拓跋苍木手背青筋紧绷,手指一点点松开,而后瞬间他的手心一空。
拓跋苍木闭了闭眼,难受,想见血。
拓跋苍木念头一出,席间的玄弈就警觉地抬眸,奇怪,怎么有股危险的杀气。
随后他很快锁定目标,确认杀气是从拓跋苍木的身上传来的。
玄弈看了眼身旁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的陈泽,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慢慢握上剑柄。
他在心里估量能否将公子安全带离,得到的结果是他至少会断掉一臂之后,玄弈心里一沉。
这边沈玉竹晃了晃被牵麻的手,嘀咕拓跋苍木也太用力了,瞥了眼对方自从他抽出手后就一动不动的姿势。
怎么像被抢了甜糕的小孩似的在闹情绪,难道这人来到陌生的地方觉得不安吗?
沈玉竹被自己的念头逗笑,堂堂北狄首领怎么会不安。
不过,他还是又将另一只手递到拓跋苍木面前,认真地叮嘱。
“这次你记得轻点。”
在宴席上牵手,这对于沈玉竹来说自然是很不符合常理的。
但他知道拓跋苍木和常人不同,有时候会突发病症。
虽然拓跋苍木不太愿意与他说有关他的头疾,但沈玉竹也能看出来,每次对方都会有种压抑着什么的忍耐感。
沈玉竹自己就是个病人,他实在太知道那种隐忍着疼痛的感觉,是以他总是忍不住纵容默许拓跋苍木头疾时的接近。
如果那真的能缓解拓跋苍木疼痛的话,一些礼数问题沈玉竹倒也可以不计较。
就比如现在,更不成体统的事都做过,只是牵个手也没什么。
沈玉竹没有发现,他已经不自觉地很习惯与拓跋苍木肢体上的触碰了。
玄弈本原本已经抱着破釜沉舟的打算握上剑柄。
谁曾想,空气中那翻涌的危险气息突然停滞,而后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无影无踪。
玄弈怔然,北狄的首领当真如此喜怒无常么?
沈玉竹衣袖宽大,再加上两人的手都在桌下,从玄弈的方向看,看不出什么,但从陈泽的角度,倒是能看见两人的衣袖明显交叠在一起。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两个人在桌子下干些什么,尤其沈玉竹面皮子薄,眼下耳朵尖都红透了。
醉酒的陈泽又是一声沉痛的叹息,哎,殿下真是受苦了,多么隐忍又坚强的殿下,不愧是他的知己。
他晃晃悠悠地端起酒杯,也没注意到方才空气中凝滞的杀意,“殿下,我敬您一杯!”
陈泽刚站起身就脚步一晃,玄弈淡定起身扶住,“公子,您醉了。”
陈泽摇头,手里酒杯中的酒液都在轻晃,“不,我没醉,我要和殿下敬酒……”
他话还没说完,听到从他口中吐出殿下二字的玄弈心里一跳,他强硬地接过陈泽手里的酒杯放下。
“您醉了,我扶您下去休息。”
玄弈不看拓跋苍木也知道对方的眼神此时正若有若无地扫着陈泽,他在心里替公子捏了把汗,别说了,赶紧走吧!
玄弈脚下运功,脚步飞快地就将陈泽带离了屋内,只留下沈玉竹茫然地眨眼,就这么结束了么?
他转身拍拍拓跋苍木的肩,“既如此,我们也先找个地方落脚休息一下吧。”
黄行远在外面等得都快要睡着,此时正靠着墙角打盹。
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他一下子睁开眼,但只看见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在眼前掠过。
大下午的,黄行远硬生生被吓出了冷汗,什么玩意,莫非是鬼?可那鬼怎么似乎还抱着个人?
没等他想明白,就看见拓跋苍木与沈玉竹从门口走出,他连忙走上前,“殿下和首领这是聊完了吗?”
天知道他在外面都做好了里面突然刀兵相见,而他释放信号的准备。
临走前,赛罕曾找过他,给了他个烟花信号,让他在危机关头就放出来。
黄行远深觉自己被委以重任,殊不知这信号在埋伏东夷的北狄人手里几乎人手一个。
“暂且聊完了。”
沈玉竹也不太确定,不过想到陈泽醉醺醺的模样,至少下午应当是不会来找他们了。
黄行远也没问聊了些什么,他将藏在袖口里的烟花信号往里塞了塞,看来这个东西暂时用不上了。
一个侍卫来到他们面前,带着他们去往陈泽安排好的客栈。
沈玉竹这顿饭吃得有些心累,一进屋子就将自己摔在了床上。
前段时间在北狄的日子沈玉竹已经彻底将什么仪态礼数抛到脑后,现在的他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拓跋苍木跟在沈玉竹的身后,站在榻边弯腰捉住他的脚踝替他将鞋脱下。
沈玉竹趴够了,一骨碌地盘腿坐起身,拓跋苍木正在屋内检查,没有可疑的东西。
“你觉得陈泽是想让你帮他做什么?”
沈玉竹方才在床上躺着,这会儿起身后头发显得有些乱,拓跋苍木又将目光落在他摩挲着下巴的手指上。
拓跋苍木打来一盆水走到床边,没先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殿下先洗个手。”
又是手,沈玉竹哭笑不得,怎么拓跋苍木今日和他的手过不去了?莫非……
“你刚才那般奇怪,就是因为陈泽握了我的手吗?”
拓跋苍木想回答是,但他知道他这样子不对劲,很容易将人吓跑,不过他向来是个没理也能讲出几分道理的人。
看着沈玉竹疑惑的眼神,拓跋苍木不慌不忙地解释。
“殿下也知道东夷看着风平浪静,但随时都会发生变故,如若那陈泽借故对殿下下毒怎么办?还是洗干净为好。”
沈玉竹无奈,现在他怎么又这么谨慎了?之前不是打算只身前来吗?
“陈泽应当不是那种会在背地里下毒的人。”
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一双明亮灼人的眼睛,沈玉竹相信自己的识人。
“是么?”拓跋苍木勾起一个古怪的笑。
“殿下不过与那陈泽初识,便对他如此看中。”
沈玉竹擦拭干净手,听着他这奇奇怪怪的语气,顿时就知道这人又在闹别扭。
“我不是对他看中,我只是相信我的判断。”
拓跋苍木垂眸看着认真对他解释的沈玉竹,殿下会判断什么,若是真的会,早就该离他远远的了。
深宫中长大的皇子,纯洁无垢、不染尘世,若非和亲,他们本该此生都不会有交集。
沈玉竹不想再说关于陈泽为人的话,总觉得他与拓跋苍木说得不是一件事。
“你方才问我,陈泽想让我帮他做些什么。”拓跋苍木看出沈玉竹不想与他提及陈泽,于是顺着他的话道。
“按照他今日的话来看,他要做的事恐怕会与京城作对,北狄能为他提供的无非就是兵马。”
沈玉竹觉得不止如此,如果是兵马,现在的东夷非但用不上不说,只要北狄的兵力调动被朝廷察觉,定不会让他们结盟。
“陈泽想要拉拢你的意思很明显,且目前看来对方没有恶意。”
但若是等到陈泽继任结束而拓跋苍木依旧没有被他拉拢的话,那就不一定了。
毕竟对于可怕的对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灭掉他。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陈泽陡然惊醒,一道人影适时从房梁上跃下。
玄弈站在一旁,“回公子,已是傍晚时分。”
陈泽捂着额头,焦急忙慌地起身穿鞋,“怎么已经这么晚了,我真是失礼,居然将客人晾了那么长时间。”
玄弈忍不住道,“公子,那位北狄首领实在太过危险,若他发难,连我也没有把握护住您。”
陈泽抬眸看向他,“玄弈,你也知道如今东夷的局面其实比看上去要更加糟糕,如若不找一个可靠的盟友,东夷随时会大乱。”
玄弈多年使用的剑就挂在腰间,上面的剑穗还是陈泽小的时候随手为他编的。
玄弈急躁烦闷的时候总喜欢摸那剑穗,现在也不例外。
他不明白,这东夷与公子有什么关系,早在公子流放的路上他就对公子说过,只要对方愿意,他可以立马带着公子走。
陈泽坐在榻边,看着玄弈又在折腾那剑穗就知道他定是在不满,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原本他在京城的时候就曾让对方离开,但这人从小就死脑筋,哪怕他被流放了也非要跟着他,就这么一起走了一路。
“过来。”陈泽冲他招了招手,玄弈迟疑片刻走上前。
玄弈身量很高,陈泽坐在榻边仰着头看他很累,玄弈就自觉地蹲下,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陈泽伸手勾了勾他的面具边,旁人死也摘不下来的面具就这么被他轻易取下。
“玄弈,我早就说过,我要做的事很多也很危险,你若是想要离开,我随时会还你自由,我早已不是陈家的公子,你也不再是我的暗卫。”
陈泽注视着他,常年身处黑暗的缘故,玄弈被取下面具后总是不自觉地想要低头。
陈泽用面具抬着他的下巴,不许他躲闪。
“……”陈泽很少摘他的面具,玄弈不敢直视公子的眼睛,只好盯着对方的脖颈。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插手公子的决定。”
玄弈低声道,他不想离开,正是因为危险,他才更不能离开,否则还有谁能保护公子。
傍晚时分,沈玉竹在客栈外看到陈泽的时候并不意外。
“二位初到东夷,我还未带着你们好好逛逛,实在有失礼数。”
陈泽笑着道,做出邀约的手势。
沈玉竹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关子,和拓跋苍木对视一眼后,他点头,“好,那就麻烦了。”
陈泽说是带着他们逛,还真就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现在正是家家户户做晚饭的时候。
沈玉竹能闻见空气中传来的饭菜香气、炒菜的动静以及吆喝在外玩闹的小孩回家吃饭的声音。
这样的场景也许在别的地方再寻常不过,可这是在东夷,就显得突兀起来。
“这户人家里住着的就是早年我来到东夷时,给了他一块饼的那位老大爷。”
陈泽正说着话,正巧院子里走出了位杵着拐杖的老人家。
那老人家浑浊的眼睛在看到陈泽时,很明显的亮了一瞬,“你今日又是来给我送东西的?我这里用不着那么多。”
陈泽笑着摆手,声音明显放大了许多,“今日不是!今日我陪朋友到处走走。”
这一路走来,好像大部分人都认识陈泽,可以看出,这些百姓对陈泽很是信任友善。
沈玉竹知道这些感情都是双向的,只有陈泽如此对待他们才会受到这样的优待。
最后,陈泽在一间空屋子面前停下,他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一瞬。
“这里原本住着的是一位性子活泼的少年,他因家中遭山匪抢劫逃难至此,去年他得了重病,东夷无人能医治他。”
“我与玄弈骑马带着他到东夷外,北狄的部落向来驻扎不定,于是我就带着他来到了中原。”
但他没有想到,同为中原人,那中原郎中知道他们是从东夷来的之后就脸色一变说什么都不肯再为那个少年医治。
陈泽没办法,只得明日再去邻镇找别的医馆。
但那少年却没有等到明日,就在晚上,少年就这么丧命在了原本可以称作是家乡的地方。
陈泽在察觉到少年断气后浑身发冷,他再次来到医馆,那个郎中正在收拾医馆打算关门。
“东夷又如何?你为何不治他?”
陈泽双眼发红,那个孩子正直大好年华,性子活泼讨喜,他是带着希望跟着自己出来的,却还是死了。
郎中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犹豫着道,“我们都知道东夷是什么地方,那里都是罪犯和流民,不是我不治,是我不能治。”
许是看陈泽可怜,郎中叹了口气又多说了几句。
“这镇子与东夷最近,先前也有来这里治病的东夷人,别的郎中倒是治了,但没一会儿衙门的人就派人将他抓走,说他与东夷叛民是共犯,就这么被处死了……抱歉。”
直到郎中离开后,陈泽仍旧垂头站在那里,他不明白,他如何都想不明白。
东夷分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那里大多住着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为何会被打上叛民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