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薛长老的人淡淡一笑:“聂长老听错了吧。”
这笑容看上去似乎有些深意,好像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似乎在嘲笑他所问出来的这个问题似的。
常年所坐高位带来的敏锐直觉让那位姓聂的长老迅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几乎是片刻间转过了身子,想借着二人之间的空档抽身离开。
但还是晚了一步。
血淋淋的手掌直接穿胸而过,深红的血从指尖落下,在地上形成了一片不小的血洼。
那位姓聂的长老身形并不瘦弱,但是只是刹那之间,竟被一只手掌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
失去生命力的身体吊在半空中,因为过于被抬起来的时候过于激烈,以至于尸体虽然还尚有余温,但看上去却僵硬得像是被灌了泥。
他不是被那位姓薛的长老而杀。
那双要了他命的手来自于他的身后——那几个从未让他有过丝毫戒心的万象宗侍从之一的人身上。
“下次要动手的时候吱个声,血溅了我一脸,怪晦气的。”薛长老从怀里拿出块帕子,极为嫌弃地在脸上抹了抹,“计划还顺利吗?”
他这话语调微扬,听上去像是对下人的使唤与瞧不起,约莫是当上位者当习惯了,听上去总有股子挑剔的劲儿:“今日这么大场合,偏偏让我进来拿那把没有剑魂的剑,你和微昊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又是几声闷哼,偌大的塔里似乎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
那手上满是血腥的人背对着谢明和言翊,因为身影藏在阴影里,看得并不真切。
但他声音很低,也很缓,似乎听不出情绪:“这镇印之塔当真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得来,薛长老,不让你拿苍云,我不放心。”
那人说着似乎是笑起来:“而且这万象宗里除了您也再无第二人可唤控提萤灯,您才是我们睥睨天下最重要的人啊。”
一番阿谀讨好简直是听到了那姓薛的心坎上。
他自问在这万象宗做长老的时间也并不短,虽然没有为万象宗提供什么价值,但好歹待了这么久,万象宗的兴起,他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只是这长时间得不到提拔,虽然坐着长老之位但也总是最没有发言权的那个,日子过得其实也没有很潇洒。
不过还好,他会唤控提萤灯。
且这灯的母体被他藏在谁也不知道的位置,若是没有他,子萤生生不息,纵使是谢明,也难以从这镇印之塔里拿走苍云剑。
这也是他参与到微昊计划里的筹码。
如今他们就要进入计划的最后部分,由他开这个头,简直是再好不过。
日后他和微昊一起睥睨天下,成为这仙门百家的王之后,没有发言权几字,便再也和他搭不上关系了。
他想的实在是太美好,以至于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之人那句“这镇印之塔当真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得来”的内涵。
更没有看到身后之人满是嘲讽和杀意的眼睛。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
被发现的慌张和讶异丝毫没有,相反,觉得好笑倒是更多一些。
明明已经发现他们了,却不直接点名道破,而是和自己的“同谋”在这里打哑谜。
要不说他们这个计划实在是潦草呢,镇印之塔什么人都可以进来是正常的,进不来才是真的完全没有水平。
“我还纳闷为什么非得带这个草包进来,原来是会唤控提萤灯。”言翊抱着落雪倚在墙上,眼里漫出一丝让人看不透的笑意,“那位姓薛的长老,刚刚进塔的时候,脚步都是飘的。”
谢明靠在言翊旁边,但笑不语。
“你为什么不理我?”言翊突然转头盯着他。
谢明:“我没有。”
于是言翊只看着他不说话。
“……”谢明深呼吸一口,眼底笑意更深一层,“其实我想说你脚步其实也没有比那位姓薛的长老实在到哪里去,不过一想到始作俑者是我本人,便又忍住了。”
言翊伸手捂住了谢明的嘴。
但好奇怪,他在发抖。
谢明的手覆在言翊的手背上,将之拿到微微离唇远了一些。
莫名的,他心跳有些快。
似乎是预料到什么但又有些不太能确定,于是焦虑缓缓蔓延心底。
他声音沉下来,说话间不经意透露出来的温柔不知道是在哄言翊还是在哄自己:“在害怕?因为和苍云很久没见了?”
言翊:“……”
言翊摇了摇头。
他只是盯着自己被谢明抓住的那只手,在感受到从谢明指尖传达过来的温热后,抖得更厉害了一些。
他试着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但身边的人力道蓦地加重,让他有些动弹不得。
“谁在害怕?”言翊垂眸反问,“谢明,是谁在害怕?”
回答不出来问题的时候,便把问题抛给别人。
这是谢明之前教给他的。
“我们能顺利拿到剑然后回去吗?”长时间没有得到谢明的回答,言翊又问。
他盯着谢明抓着自己的手:“谢明,我们谁比谁更害怕一点?”
仿佛被什么刺中了心脏,疼得谢明像是忽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个慌神之间,竟是没抓稳言翊的手,让其从自己掌心滑了下去。
谢明:“……”
言翊:“……”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言翊说,“在等和苍云重逢的这一天。”
人总是会想很多东西。
譬如十三年的等待究竟有没有意义,又譬如断送自己的前途究竟值不值得,还譬如献祭自己的未来究竟能不能让自己哪怕心安那么一点点……
这些,都是言翊经常要想的问题。
师徒二人对视在一起,相顾无言。
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他们其实都是在等这一天。
只是两人都很会伪装自己,一边忐忑害怕,一边不停地拿别的事情做伪装。
甚至是每一次亲热,每一次温存。
为了转移注意力,不择手段。
眼神下的风平浪静盖过了心脏的失衡失温。
而直至现在,谢明心中那点原本抱着侥幸的猜测,算是彻底得到了印证。
气氛从旖旎瞬间变得沉重,刹那间的转变竟让谢明都觉得有些不习惯。
以前还在纳闷,自前往桃花镇开始,言翊那出奇的配合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实不是为了苍云,也不是为了他这个师尊。
而是为了他自己。
谢明笑一声。
眼睛里难得出现一种名为“难堪”的东西。
他其实早该知道的。
他这徒弟性子倔强,不爱世道动荡,如是给他选择,定然会选择在不被人找到的地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他这一生走得实在是太难了,如今好不容易和自己重逢,定然不会想着再次踏进这个尘世里。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他也有着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从桃花镇到奉天城,他同他这个徒弟看过很多山水,也遇见了很多人。
经历过的事和说过的话实在是太多,丝丝缕缕连起来,若是要谢明一桩桩一件件说过来,他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但他独独对言翊问他好几次的“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这句话印象深刻。
只是当时满脑子隐藏好自己并未失忆也并未失去满身修为的秘密,竟是丝毫未曾往别的什么方向想过。
如今回忆起来,他当真是愚蠢至极。
十三年的时间太长了,但有人要和言翊说点什么,片刻之间的事而已。
“你很快就可以和苍云重逢了。”谢明说。
先前总是当着别人面说,想要拿回苍云剑,是因为那本身就是言翊的东西。
但这其实只是原因之一,还一个秘密他从未和别人讲过。
苍云剑是言翊从小溪村带出来的东西,也是唯一能把他和自己长大的地方连接起来的东西。
说到底。
都是他的不好。
“二位温存好了吗?”
正出神着,上方蓦地响起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谢明和言翊同时偏头看去。
“慕深?”言翊微微眯着眼睛喊了一声。
第103章 逃避
来人一袭深黑劲装, 黑发高束,自下而下朝人睥睨过来的时候,仿佛是在看什么没有任何价值的死人。
他脸上带着面具, 金属反射出来的光漾开一圈冰冷光泽, 在这个充满阴森寒气的塔里,像是从阴暗里滋生出来的恶鬼。
看不清脸, 但从那身段和面具上看,确实是慕深无疑。
他手上还有方才杀人所残留下来的血, 这会就这么垂着, 还有血顺着他的指尖缓缓往地上滴。
滴答几声,在这静谧的塔里,让人听得格外真切。
偌大的塔,再也听不到除了他们三人以外第四个人的呼吸声。
谢明的视线从慕深那滴着血的手上挪到他带着面具的脸上, 又从他的脸挪到他另一只手上。
另外一只拿着苍云剑的手上。
“这么迫不及待,想拿剑想到直接冲塔里了。”谢明抬头看他,脸上并无波澜,“怎么样,如今拿到了,喜欢吗?”
慕深摇头笑一声,说话极缓:“不怎么样,一把没有剑魂的剑和一把破铁没有区别。”他抬了抬下巴,看向言翊手上的那抹银白, “我其实对你的落雪更感兴趣。”
不知怎么的, 短短几句话,却透出一股生死都穿不透的硝烟来。
一个分明是抬头看人, 却给人一种他才是高位者的极致压迫感。
一个丝毫不惧眼前人满身修为,缓缓而道的话语里仿若透着一股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优雅, 每个字都在挑衅。
分明是第一次见,却像是隔着什么血海深仇。
“你感兴趣的应该不是我的落雪吧。”谢明盯着慕深,嘴角弯起一道轻蔑的弧度,“你感兴趣的,应该我本人吧。”
“……”慕深歪头,“为什么这么说?”
“不然你带面具作甚?”谢明道,“摘下面具到外面露一手,让全天下人知道你是当今世道高手榜第二啊。”
分明是不着边际的对话,却让一旁的言翊狠狠皱起了眉头。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连成了一个完整的圈,将一切的一切都连了起来。
“你感兴趣的,应该是我本人吧。”
“世道高手榜第二。”
“术风……?”言翊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随即那抹错愕又被本该如此的表情完美盖过去。少顷,他露出一抹同情的笑来,“竟是如此。”
桃花镇和落书巷的丝丝片段仿若长了自我意识,拼命往言翊脑海里钻。
如果说桃花镇是一切有关妖人故事的开端,那落书巷就是讲述整个故事的草本。
执笔之人躲在暗处,妄想窥伺天光。
妖人的出现只是引子,让人感到惶恐不安的,当是那妖人出现的原因。
撰取人的灵魂,将之困于阵法之下使其成为不人不妖的活死妖人,若非阵修,几乎不可能做得到。
天底下有哪个阵修能做到这般?
隐藏一切功与名,即使修为已经高到足以站在这世间的最高处,却还是隐姓埋名,深深藏在世人看不见的阴影里。
在这个稍微混点名堂就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世界,当真是格格不入。
为什么?
“人气与妖气背道而驰,其强制融合的对抗,只有靠阵法才能将其压制住。以牺牲第三人的魂魄的方法去压制上一个被炼制的灵魂,久而久之,便是个无底洞。无论如何,也是填不满的。”谢明叹了口气,“修习上古禁术,你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你甚至不惜杀了自己还有着身孕的爱人。”谢明蓦地狠狠皱着眉头,“你还有没有良心?”
半空中的人沉默了好一会。
好半天,他抬手,拿掉了覆在自己脸上的面具。
那张脸,和林晚眠的记忆里深爱着的那张脸长得一模一样。
是术风。
十五年前名声响亮程度仅次于谢明的阵修天才,术风。
约莫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他的脸看着极为苍白,同他身上穿的那浓黑的衣服对比,看着不像人,像带着阴鸷之气的鬼。
他随手把面具扔在一边,眸光中露出满不在意的笑:“对,你最有良心。”
他看着谢明,又看着一旁忽然沉默下来的言翊,笑道:“你太有良心了,一边屠了自己徒弟的村子,一边享受着自己徒弟的爱。你是不知道言翊这十三年过得有多苦吗?你可真是太有良心了。”
恍若一盆凉水泼在谢明身上。
刹那间,谢明的表情有些空白。
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这个秘密会被言翊知道的准备,但无论怎么准备,在这些话真正被言翊听到的刹那,谢明还是止不住的心悸了一瞬。
“你这是什么表情?”术风像是看到了什么很好玩的东西,这次倒是笑进了眼底去,“我是看在你死了十三年的份儿上才替你把这件事情告诉言翊,你怎么好像还不高兴?”
他道:“你不该谢谢我吗?至少,这么残忍的事实,不是你亲口告诉你的亲亲徒弟的啊。”
藏了十五年的秘密被他人这么轻易地宣之于口,那一刹那,谢明不敢转头去看言翊的眼睛。
“林姑娘本来是可以不用死的是不是?”谢明呼吸有些急促,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急促地抽空他肺部的空气一般,以至于他看着有些微微发抖。
好奇怪。
原来谢明也会因为痛苦而发抖。
“她不该救你。”术风面无表情说,“德良也不该给你那碗斋饭。”
好半天,谢明甚至不能理解术风究竟在说什么。
他身体有些僵硬,沉默的片刻,似乎在尽全力试图去了解事态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但很显然,他失败了。
无论是林晚眠、德良,还是言翊。
顷刻间好似世间所有不堪的罪行都压在他身上,一切和他有关的人皆因他受到不公正的牵连。
他年少时候犯的错,以这样的方式,一千倍、甚至一万倍的还给了他。
“谢明,如果十五年前问鼎天下第一的人是我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术风抬手,苍云剑尖直指谢明面庞,“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能够站到那个第一的位置上,杀妻也好,束缚他人灵魂也罢,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
他道:“谢明,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当第二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做任何事情,即使是风光无尽,也会被旁人议论说“可惜还是差了谢明一截”。
分明也是天才,凭什么他走到哪里,投到他身上的视线都带着同情?
第一和第二,差别竟这么大。
“你当年一剑逼退我,对我的羞辱,我至今记得。”术风笑着,“我要成百上千地还给你。”
他笑容里带着一股大仇得报的痛快:“你真的不看看你旁边的亲亲徒弟吗?他看着……似乎很不好。”
谢明:“……”
他从未觉得和一个人对视是这般困难的事情。
他不是不会,也不是不能。
他是不敢。
可他不能不看。
于是他转头,对上了一双毫无温度的、冷漠的眼睛。
言翊竟是面无表情。
谢明嘴唇嗫嚅了一下:“……”
在很多个深夜,他曾经设想过很多次言翊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的反应,有盛怒,有失望,但独独没有沉默。
于是他更加慌乱,慌乱到即使和言翊只隔着毫厘之差的距离,却还是觉得两人之间仿若隔着天堑。
他有种言翊要离开他的预感。
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谢明张了张唇:“我……”
“把苍云还给我。”言翊刹那间出声。
谢明:“……”
恍惚间谢明只感受到一阵风从脸上荡过,下一瞬,那方才还只和自己有着毫厘之差的人就这般消失在自己身前,闪身到了术风的对面。
“我今日只是来拿回苍云的。”言翊说话说得很沉,听上去似乎完全没有被这个他早就知道的秘密所影响。
但都是假的,言翊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迟缓沉重,手指冰凉,完全提不出更多的力气。仅存的理智似乎是在撕扯他的灵魂,拼了命地按下来他刚刚差点伸向谢明咽喉的胳膊。
他是真的想杀了谢明。
可怎么办。
他所有的理智都在爱他。
他别无他法,最终能做的,便只有逃避。
术风叹了口气。
他看上去有些惋惜,也有些不解:“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谢明这般凉薄的人,为何会有你这样深情的徒弟。我并不反感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但是若是和谢明的话……”
他将手里的苍云微微抬起,五指渐渐放松:“我只能说你和他是一丘之貉了,你不是要苍云吗,就在这里,你去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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