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让谢明有什么出手的机会。
对于谢明如今实力的一切了解,他只停留在“这人从悬崖上飞下来不会摔”的印象上。
于是在这一瞬间,他那原本被十三年孑然一身浇透了个彻底的心脏忽然变得滚烫起来。
若是失败,那他面前只有两条路——
一个人死在那通道里,以及……和谢明一起死在那通道里。
而若是死,那为什么不和谢明死在一起?
若是运气好,日后在这世间做个野鬼之时,兴许还能有个谢明陪着。
他就是要让谢明陪着。
他做得一切,都是想要谢明陪着。
“你之前死过一次。”言翊看着谢明,道:“怕不怕再死一次。”
谢明却没回答,只是垂眸看着他,反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言翊说,“若是死了,还能有你陪。”
好奇怪。
明明说的是实话,但听着却觉得异常荒唐。
谢明却笑了一声:“死?”
他说着,伸手去拿言翊手上的落雪,说话间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懒散:“有我在,会让你死?”
他稍稍弯腰,将剑拿过来的时候,食指在言翊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我也不会死。”
言翊同他鼻尖对鼻尖:“……”
太熟悉了,这种感觉。
像是回到了十三年前,每次在遇到什么的时候,谢明总会抱着剑站在他身前护着他的模样。
他什么也不用怕,也什么都不用去考虑。只要站在谢明身后,天塌下来了也有谢明顶着。
是让他魂牵梦绕了十三年的感觉。
他不争气。
言翊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你知道吗?你现在的这般模样,很像十三年前永远站在我身前的时候。”
他看着谢明的眼睛,不躲也不避:“但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之前那个遇到事情就会往你身后躲的累赘。”
他道:“谢明,我想,有一天,我可以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谢明拿剑的手顿了顿。
他其实并未将那剑拿过来,只是虚握着,指尖还在同言翊的纠缠。
“你不是累赘。”谢明说。
“我竟十三年前能站在你身前,那如今也依旧可以。”他将落雪拿过来,伸手将微微挡住言翊眼睛的头发撩开,“就看你相不相信我。”
他说着说着又笑一声:“不过并肩站在一起倒是没太大可能了。”他道,“你这都已经二十有八,还是略矮我一些,站在一起,肩膀是并不到一块儿的。”
“……”言翊心里那点空落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面无表情,“谢明,你的嘴巴真的很讨人厌。”
谢明亲下去,声音缱绻:“不准你讨厌。”
淡淡的声音,却让人格外安心。
“你打算怎么做?”言翊往谢明手中的落雪看了一眼,“你如今,已经拔不出落雪了。”
谢明没回答,只是将落雪拿到面前,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看了过去。
从言翊的视角看过去,他像是在看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片刻后,他道:“有的时候,剑是不用拔出来的。”
“冰雪最为纯洁,与戾气俩俩对立。二者相撞,在其灵力互不相让的时候,会形成一个短暂的空白领域。”他道,“这个时候,便是冲进去毁掉戾气源头的最好时机。”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未有半分的停顿,好似本身对这方面就颇有建树,让人不自觉地将他的话信上了八分。
换句话来说,他这般模样,哪有半分失忆的样子?
“你怎么——”
“这就是天才的能力。”谢明笑着朝言翊看过去,“有些东西,我只要一看见,便什么都知道了。”
言翊:“……”
“那为何是你拿着落雪?”言翊不解,“你的修为……”
“这和修为没关系。”谢明道,“我和落雪,有着灵魂的共鸣。”
那是他的剑。
无论他消失多久,他与落雪的羁绊也不会堙灭在时间的长河里。
这是一个剑修的根底。
剑便是一切。
言翊便不再纠结这个,只是出于一丝紧张,还是忍不住提醒:“若是有事,躲我身后。”
谢明看着他,将这话原封不动收回来:“若是有事,躲我身后。”
言翊:“……”
二人并肩朝着里面走。
“记住,待会不论看到什么,记住我在你身边。”谢明抓住言翊的手,“刚好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来,心智修炼得如何。”
“……很差。”言翊说,“好几次见到你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时候,都很想提着剑杀上万象宗。”
谢明:“……”
言翊又说:“但又怕我去了之后死在那里,而你又恰好醒了。”
谢明握着言翊手的手紧了一点。
“你在害怕?”他将人拉过来,让其掌心于自己胸口处相贴在一起,“它跳得很有力。”
倒也并不是说不愿去跟言翊说一些让他更为舒心的话,只是谢明觉得,在苍白的话语面前,他的心跳声要比一切虚妄的东西都来得更加实在。
“我就在这里。”谢明说。
言翊靠在谢明胸口的手微微蜷起:“好。”
“活着出来。”他说,“若是能活着出来……我便什么都依你。”
谢明承认。
有那么一瞬间,他浑身上下的血液几乎都在往脑子里涌。
“什么都依我?”他有些不确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言翊骗过脸,不看他,“你想的一切意思都可以。”
谢明:“……”
当真是……
天降好事。
“你可没有反悔的余地了。”谢明朝那隧道口看去,“今日出去后,你纵使是带着伤,也哪都逃不了。”
缓慢的话里带着一丝毋庸置疑的确信以及浓厚的占有欲。
“……走吧。”言翊把手拿回来。
他有一种感觉,一种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感觉——
谢明为了达到目的,要开始不择手段。
刹那间,他会活着出来的笃定感,几乎快要把他所有的理智烧到连块灰都看不着。
他几乎要上瘾。
脚步声乍起。
二人身后,角落里的流音琴有些畏手畏脚地探出头——
它是把有灵识的琴,自然可以有属于自己的五感。
除了不会说话不会自己动作,它其实和人类并无多大差别。
所以刚刚的一切,它都听得、看得清清楚楚。
琴随主人,恰恰好它也继承了落仙仙那灵动但有些粗脑筋的性子。
它真的很想把刚刚看到的一切告诉自己的主人啊!!!!
它那主人晕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吧!!!
如是想着,它几乎是带着点怨气地展开了淡紫色的结界,以防自己的主人被偷袭。
它急得在落仙仙周围乱窜,看样子似乎恨不得立马修为精进个百年,修成人形之后跟自己的主人讲述刚刚发生的一切。
谢明和他徒弟亲嘴了!!!!
正想着,它余光一瞥,恰好看见了言翊刚刚站过的地方。
就这一瞥,它有些大惊失色。
灵物对灵物的感知最为敏感,在言翊刚刚站过的地方,有几滴稀薄的血迹。
他那般使得动落雪剑的人,想必其剑魂定然卓绝。
而剑魂,融于每个剑修的骨血里。
可那人掉落的血迹里,分明半分剑魂之意都无!
换言之……
将剑使得那般熟练漂亮的言翊,竟连个剑修都算不上。
流音琴在半空停留片刻,缓缓落入了自己主人的手里。
第65章 混沌
人的一生, 其实有很多次选择修行道路的机会。但若坚定地选择某一种而生其器魂,那便是亲手封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此生唯那条修行之路可走。
而同样的, 在选择哪条唯一的路之后, 其修行将更加心无旁骛,速度也会更快一些。
更容易登顶。
这会若是谢明在这里, 约莫是要沉默的。
先是沉默,再转为愤怒, 最后再是愧疚。
兴许这件事会是他和言翊之间无法再正常相处的转折点, 而他亦会由此生出心魔,拿着落雪冲向万象宗。
但谢明不知道,他这会正牵着言翊的手,以落雪为屏障, 和言翊一起朝着那暗道深处走。
而更加严谨地说,那其实不是个暗道。
从那石门进去之后,是个看不清边界的混沌空间。而正前方,是一个散着幽幽绿光的巨大青铜鼎。
看上去,容纳上几十人而不拥挤,绰绰有余。
“源头?”言翊站在谢明身侧,因为戾气的压制,说话都有些勉强,“额……”
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你……你没事吧?”
谢明:“……”
他没事。
他好得很。
就这么点戾气, 在他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有些呼吸不过来。”谢明故意放缓语气, 学着言翊一样将眼睛微微眯起,“你还可以吗?”
“……可以。”言翊道。
是还可以撑着说几个字的可以。
若是再往前面走上个几步, 约莫是要跪下了。
谢明将视线放在言翊身上,心想。
就这个状态还想着一人进来破除戾气源头, 当真是嘴硬得让人放心不下。
只是这视线放着放着又不知怎的飘到了言翊的胳膊上。
谢明眼眸微凝。
他先前被德良之事乱了心神,竟是未曾第一时间发现言翊受了伤。
“受伤了为何不说?”他拿剑之手轻轻一挥,落雪散发浓烈白光护在二人身前,“可是那人的指甲划伤的?”
那毒也并非是什么寻常药物可以解决的,实力强的人可靠灵力强行逼出来,但若是修为不够,那便……至少是什么上千年的仙草起步。
谢明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
“不是。”言翊脚步踉跄了一下,“石头砸伤的,不是什么打伤。”
但言翊嘴上这么说谢明定然还是不放心的,他手往言翊手腕上探了探,确认没事这才放下心来。
“你这个状态还说一人进来。”谢明侧部挡在言翊身前,“你这么软的嘴唇为什么可以说出这么硬的话?”
言翊:“……”
言翊偏过视线。
他真是懒得看谢明。
不过……
“你为何看着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的样子?”
有了落雪和谢明身子的保护,言翊终于能把身子微微挺直一点:“你的修为……”
“和修为没关系。”谢明笑着,“落雪是我的剑,这便是剑主人与剑灵魂上的共鸣。”
他道:“他日你若是也有了自己的剑,你也可以。”
“……”言翊沉默一瞬,“是吗?”
谢明:“……”
他敏锐地抓住了言翊情绪上的不对劲,本想问上一嘴,但落雪忽地发出强烈的震鸣,让谢明反射性地回过了身子。
混沌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越走越近。
是个人影。
那人影一身蓝衣似水,墨发飞舞,手里还拿着一把通体银白的剑。
就是看不清脸。
谢明:“……”
他与那人对上了视线。
若不是知道这里是哪,他甚至还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那人笑一声,微微歪头,朝着自己身后的言翊道:“还待在那干什么?过来我这边。”
第66章 诛心
谢明确实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在他还活着的那段时间里,别说把自己幻化成同他一模一样,纵使只是冒充他的名字, 也是需要斟酌斟酌再斟酌的。
若是被谢明抓到, 被打一顿还好说,若是被泡在这位天才的阴影里, 这才算是这辈子都完了。
所以谢明在看到眼前的自己的时候,第一反应还是觉得新鲜。
他像是什么刚出生的、犹如一张白纸的婴孩。在这个世间见到的所有, 都可以和“稀罕物什”这四个字搭上关系。
但这或许也和他骨子里的傲气有关, 他竟丝毫没觉得恐慌或者心惊。所以在看向眼前的“自己”的时候,唇边仍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知道戾气不是个好东西。
而且还有点聪明。
因为知道自己比言翊心智更加坚定一些,所以幻化成自己的模样,在这个虚幻出来的空间里, 企图以言翊作为突破口,给自己换一条生路。
这戾气也知道谢明不是什么好东西——
至少,对它来说是这样。
因为感受到了威胁,所以要做点什么去应对。
这些戾气的主人,想必也极为聪明。
何尝不算是一种天才?
“过来。”谢明说。
他其实对言翊是有信心的。
毕竟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就算他缺席了一段时间,以言翊对他的了解,想必也——
“我不。”言翊往后退了一步,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假的?”
谢明:“……?”
这属实是有些危言耸听, 毕竟自那个冒牌货出现开始, 几人的站位就从来没有变过。就算是眼前的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言翊也没有理由能分不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相比起这个冒牌货, 这才是让谢明惊讶的点。
“分不清?”他道,“我们三人从此至终站位从未变过。”
他眉头微皱:“你——”
“你身上的味道不对。”言翊看向他, 眉宇间泛上一层冷漠,“而且,我们的位置早已经变了。”
谢明一愣。
原本处于他正前方的青铜鼎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他的侧面,落雪也不知因为什么失去了光亮,虽剑气仍在,但光芒已经被吞噬干净,就这么毫无生气地飘在半空中。
而他之前站的位置,多了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谢明:“……”
换他的位置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不对,若是这么想,那便是和之前的推断相悖。
一个因为忌惮自己而选择从言翊下手的玩意儿,哪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调换自己的位置。
是除了自己以外的东西被调换位置了。
谢明笑了一声。
虽然这种孤立自己而达到目的的手段实在是令人有些不爽,但换个角度去说,这个东西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不是吗。
“在我的预想里,我以为你翻了天也只会想一想。”那与谢明声音一模一样的人笑着,唇角弧度与谢明平日里的模样没有半分不同。
他道:“犹豫这么久,倒真是寒了我的心。”
这话从内容上体会过去,其实颇有一番沉重。
就好像是一位师傅在感叹自己的徒弟不争气而失望,很容易就能让被教育的那个人心都碎掉。
但这话是由“谢明”说的。
就带上了一股调笑的意味,似乎是在说——
我就站在这里看着,我看你什么时候能认出我来。
明明关于争论真假的事情只字未提,但目的却极为明显。
倒确实是谢明的风格。
谢明笑了。
被气笑的。
冒充自己也就算了,舞到自己面前的话,实在是有些不尊重自己。
最关键的是,狗东西学得还挺像。
谢明一直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就算刚开始不知道,但从别人嘴里东拼西凑,也可以零零散散拼凑一个自己出来。
所以更不爽了。
他收了剑,任由那戾气飘过来,企图用戾气给醒醒脑子。
却在收剑的那一刹那,眼角闪出了纯白的光亮。
因为那冒牌货的手上也有一把剑,拿剑也可以散发寒气,且也可以阻挡戾气。
还挡着言翊。
“你知道上一个冒充我的人下场如何吗?”谢明背脊挺得很直,淡淡道。“死了。”
那人也笑着:“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再说一次呢,谁冒充?”
谢明:“……”
还真是谢明和谢明打照面,分不清谁更混账了。
他笑了一声,又朝着言翊看过去。
他和这个冒牌货争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是没有用的,而且很无聊。
最重要的是,得从言翊下手。
他很清楚这个冒牌货的目的是什么,无论怎么说,这里都是戾气所在的地方,他就算是什么都不做,这些戾气也足以让言翊丧生于此,
他就是要拖延时间,就算是鱼死网破最后这青铜鼎还是被谢明所毁,但至少,也能留下言翊的命。
言翊约莫也可以想得到。
所以他要看言翊如何分别。
“一个虚幻的空间,想要复制一个人其实很简单,最主要的,其实还是复制的目的是什么。”言翊唇边不知何时又淌下了血。
他声音虽然微弱,但眸光却依旧明亮:“无非就是拖延时间,让我死在这里,不然选择最下等的耗时之策做什么?”
谢明太阳穴猝不及防一跳,一股不好的预感直冲心头,心脏跳动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明明言翊的分析和自己的不谋而合,但——
“谢明,你出去之后最好和我解释一下……”言翊冷笑道,“为什么这玩意儿宁愿冒充你都不愿意、或者说不能直接杀了我们,它在忌惮着什么?总不能是我这个连戾气都扛不住的小玩意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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