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吞越想越烦,索性开了一罐黑啤,打开电脑,准备把自己埋在工作里了事,结果一封新邮件从屏幕右下角弹出来,酒吞的大脑尚在识别“单行本宣传方案”这几个字,手已经不由自主地点开了邮件。
先入眼的赫然是本子封面效果图,男人半边衣袖折在腰间,露出一条精壮臂膀,盘膝而坐,一双鹰隼目从酒碗后头看过来,神情分明冷淡,眼里却有慑人的狂欲。他被风扬起的红色头发也是如此,仿佛地狱的火焰自背后升腾,在他的身侧,烈火之下,有无数阴影在黑暗的夜中蠢动,那团耀眼的红,是整个画面里唯一夺目的颜色。
茨木的画工确实很好,单就这幅封面而言,笔触有力,质感古朴,细节充实,妖异感与时代感呼之欲出——作为一个如此年轻的画师,茨木驾驭起这类历史感厚重的题材毫不吃力,如果说二人初流露合作意向时,双方粉丝多少还有些忧心的声音,漫画成品的高质量则彻底掐灭了各方的最后一点怀疑。作品做到这个份上,离不开他和茨木的密切配合,粉丝也戏称他们是漫画的“两位亲爹”……不知不觉,他和茨木的名字已常常被人一同提起了。
酒吞的视线很快扫过整个方案,最后又回到那张封面图上,与红色头发的鬼王对视:那模样可真是与他自己无比相似。自从知道茨木对这个角色的看法,他再看每一幅图时——这其中大约有些心理暗示的成分——都总觉得和自己相像了,头发,眼睛,甚至脸庞的轮廓,每一部分都如此熟悉而真实,仿佛大江山的“鬼王”曾真的活在世上。
“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鬼王本人可能也就是这样了吧。”
那个人的声音自心中涌出,带着从不掩饰的热烈的好感,酒吞的心再次惬意地被这股纯粹的好感包裹住……太过惬意了,这令他很快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怎的又思考起茨木的事情。这太过了。他望着天花板想,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家伙,竟在不知不觉中无孔不入地充满了他的生活,挤进他的心里,本人却只是一无所觉地冲着他笑,过分信任和开怀的笑容,总让酒吞感到心头发热。
酒吞已经太久没有过这种被什么触动的感觉了。他单身有些年头,起先是忙于工作没有时间,后来也就逐渐习惯,偶尔有人来到身旁,亦多在短暂试探后离开。人与人之间大抵如此,少时来往全凭一腔热血,颇有几分奋不顾身劲儿,成年人则惯于衡量,任何时候都优先为自己保留退路。酒吞很早便接受了这样的世界,游刃有余地独自生活在其中,享受最大限度的自由放纵。这么久以来,头一次有人来到离他这么近的地方,迫使他认真地去看对方,关注对方,接受来自对方的纯粹的慰藉和温暖,并生出他原本避之不及的想法:想也给对方同样的东西。
……都快忘记了,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么麻烦的事情啊。
—————————————————
茨木擦干手上的水,将最后一只碟子收进橱柜,打开冰箱。他看了片刻,最后从冰啤酒中间拎了一罐乌龙茶出来。
现在啤酒是他冰箱里的常备品了。茨木以前很少喝酒,他总认为这类成瘾性物质会侵蚀人的心智,一旦沉迷欲望放纵享乐,就会堕落,青行灯为此嘲笑了他不知多少遍,说他的生活方式太过古板,但茨木仍然坚定拒绝与她一起出入酒吧——取材除外。后来与酒吞相熟,他发现酒吞不仅写得一手好故事,于酒类也有很深的造诣,他家里的酒柜几乎占满一整面墙,其中收藏品琳琅满目,许多酒的名字茨木连听都没听过,酒吞见他好奇,便一瓶瓶给他讲解:这一瓶年份几何,产于哪一处庄园;那一瓶为何颜色独特,以什么样的工艺酿造;那角落里的粗糙土陶罐模样虽不起眼,却是他旅行时从异国他乡偏远村镇带回;这边白瓷酒壶里的则是友人自酿,精力有限产量稀少,每年不过分他一小壶……名贵的上等酒与名不见经传的土酒安然地躺在同一个柜子里,主人在耳边讲述它们各自背后的故事,茨木为这种奇特的氛围所感染,熏熏然地想难怪酒吞能写出耐人寻味的故事——创作的生命力,一半来源于无垠的想象,其余部分得靠自身阅历支撑,或为其所限,他自己也常外出采风,但见多识广如酒吞,随口谈起一段平常过往,都是他不曾得见的有趣风光,酒吞眼中的世界,就如同他笔下呈现出来的那样:芸芸众生,自有千百种样貌,所求各不相同,又殊途同归,一切皆是平常,平常之中的细微不平整背后,那些隐秘复杂的人性才甚为有趣。
酒吞对待酒的态度也很平常,饮水似的,想喝便喝,尽兴为止,若第二天无甚么要紧事,便索性喝到醉也无妨——尽管以他的酒量,寻常喝法是很难醉的。茨木倒是有过那么一回类似醉酒的体验,有次他们在家里讨论分镜,聊到中途不务正业地看起了老电影,酒吞开了瓶红酒,味道实在太美妙,他没注意多喝了些,结果电影刚过半就开始犯困,窝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日暮余晖洒了满屋子,酒吞坐在旁边看书,见他抱着毯子坐起来,嘴上取笑他睡得人事不省,却放下书起身倒了杯温水。茨木总觉得酒吞本人也像酒,因为年份久远而醇厚辛辣,滋味要命地复杂,而他借了工作之便,得以越来越多地见到对方不为众人所知的一面,每多了解这个人一点,就更加觉得这个人远比想象中更好——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直到酩酊大醉。
他现在也偶尔会喝些酒了,但还是更习惯跟酒吞一起喝,毕竟那样比较有趣。
室内仍然飘荡着鲜甜的食物气味,茨木打开窗户通风,顺势坐在窗台上开始玩手机。球球感觉到主人的接近,从小滑梯上滚了下来,扒着栏杆往外看。
它还是不肯动弹,每天大部分时间瘫在窝里,茨木只得控制了鼠粮投放量,好歹没让它再继续长胖。酒吞前几天也跟他提起仓鼠变胖了,他还安慰说是因为熟悉了环境,如今想想,躺着不动就有得吃,换他他也不肯爬起来干活。
茨木开始琢磨怎么能给鼠笼子里安一个动了才有粮吃的装置。
对于白日忙碌的人而言,拥有一个能够胡乱放空的夜晚是很重要的,等茨木从宠物的健康问题一路跑偏到绘画中的动物毛发表现,又看了几本漫画,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习惯性地点开熟悉的专栏,然后叹了口气。
今天没有更新。
正打算把前文完整重温一遍,屏幕上方弹出一条推送消息。
“下周公司周年会,你去参加么?”
是酒吞的信息,想必刚处理完事情回来。
“去吧?其实我平时都不去活动,但是编辑说大江山漫画现在是主推项目,不准我缺席,估计有什么事吧。你呢?”
“一样,可能后续有什么其他动作,那就到时候一起去,我们先观望。”
“好”
茨木回完话,继续看文去了。看了几章,信息又跳出来。
“在做什么?助理回去了?”
“早走了,我在看小说。追连载真难受……提心吊胆的,就怕作者弃坑跑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有写不动的时候。”
“可是作者到时候换个马甲跑路了,读者就只能眼巴巴地盼着,也太惨了吧”
“是这样,但你能有什么办法?别担心了,该坑总会坑的,担心也没用。”
“……吾友如此熟练,坑过不少文吧?”
“……跟本大爷有什么关系,反正就算本大爷坑文了,你也不会知道那是本大爷的坑。”
“……、、泪流满面.jpg”
“在看什么?”
“呃,大江山的同人”
“……”
“这篇写得还不错!你要看看吗?”
“怎么个不错法?”
“挺原作向的,很长,文风和剧情的味道跟你很像!可能是为了追求还原,模仿了你的写作方式……对了,还有各个角色的支线剧情扩展……”
茨木一口气打了老长的字,意犹未尽正待补充,酒吞很快回复:
“……哦,不看了。”
“???啊,你不喜欢被别人模仿吗?”
“不是这个问题,很奇怪吧,所以不看了。”
“……好吧”
“怎么,你很喜欢那个文?”
“对啊,我追好久了……写成这样真的挺厉害的,特别有原作的感觉”
酒吞发了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哦?特别有原作的感觉啊……那和原作比,哪个更好看啊?”
茨木心里咯噔一下。
“这还用问吗!当然必须是原作了!没有原作哪来的同人,不能比的不能比的!!?!!!!!”
“哦。”
完了完了,酒吞如此冷淡,绝对不爽了,要死要死,怎么在原作者面前吹起同人文来,不能因为太熟了就放松警惕啊茨木童子!
茨木急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不是”“我没有”地打了又删,组织了半天语言,最后发出去一堆大哭和土下座表情,手速太快,酒吞的回复直接让他给刷了上去。他心惊胆战地拉回去,看到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