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父的古怪之处远不仅仅这些。
说他是常人,言行举止分明与你我凡夫俗子不同。可若说他是修道之人,道门中所忌之事他也不曾少做。
单捡吃食这一样讲,拜师父为师之前,我以为道士都要清修,不讲究吃喝这些俗事,与师父同行才发觉自己原来大错特错。我随他云游这些年,每到一座城镇,他总会找去最负盛名的酒楼饭馆把当地美食佳肴一一尝遍。
若只是这样,那他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贪吃之人。
师父古怪就怪在他其实向来饮食清淡,明明那些油腻荤腥少不得让自己皱了眉头,却还是会执着地细细品了。
更妙的是,在他下箸之前,总会命我斟上两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朝对面空着的位子抬一抬,就径直洒在地上。
我亦不知他所敬究竟是谁,只是看到师父做这些事时比往日柔和的眉眼,不由得猜测他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之时,心中惦念的,也许与那河灯中埋藏的是同一个名字。
关于师父故人的种种猜测,像是一个徘徊不散的谜,在他离去多年的日子里依旧困扰着我。而从师父不经意间暴露出的蛛丝马迹里拼凑那个人的模样,就成了贯穿我整个少年之时的秘密。
有一次我随他去拜访铸剑山庄。
那是他诸多访旧之旅中唯一得到回应的一次。其余的统统早已故去,多半连个坟冢都没留下过。
我诧异师父怎么会认得百余年前江湖上那场腥风血雨的风云人物,莫非他业已活了百年之久?但彼时我也虚度了几岁光阴,稍懂了些事,不会再一味跟在他身后追问,而是在心中思忖恐怕又是与那位黄泉之下的故人有关。
铸剑山庄依旧兴旺繁盛,庄主自然不再是师父提起过的那个。
年轻的少庄主待人温和有礼,问明来意时师父递上了他腰间的那柄剑。
这又是他的另一桩怪事了。那柄剑师父一直随身佩着,我却从未见他用过。
少庄主显然认得剑鞘上的纹路,神情一肃,便引着我们向内厅走去。
年迈的任庄主鬓发早已花白,他接过师父呈上的宝剑细细打量,粗糙的手一寸寸抚过剑鞘上的纹路、还有纹路里干涸发黑的血迹,似乎这样便能读懂它这些年经历的风霜故事。
“先父在世时,曾提起有一故友是位剑痴,一生集剑、爱剑,对旁的事不放在心上。那时先父的至交,金风镖局的少镖头陆少临,为了与这位剑痴交游,特意来求先父铸剑一柄,以山庄的名义赠予他。”
我注意到师父向来平稳的手在听到那个名字时不经意地颤了一下。
“先父生平所铸之剑不多,赠人的也不过三柄。一柄当初给了那位教主,决战时折了,一柄如今供于先父坟前,道长手中的……该就是这最后一柄了。”
“道长可是那位剑痴的后人?你我今日初识,于宝剑却是久别重逢。无论如何,理应让道长见上一见,先父在天有灵,想必也会为故友重逢欣慰。”
铸剑山庄的剑冢里并排立着两块碑,坟前供着两柄剑,分属于当年武林纷争时力挽狂澜的两人。
如今的庄主任子衿亦是他俩的养子,他不知我师父的来历,徐徐讲起从父辈那里听来的前尘往事。
师父听得很认真。
仿佛他一直在寻觅的,便是这段褪了色的故事。
我却心不在焉,只顾着看师父脸上难得一见的神色,心中暗喜。那个一直萦绕于我心头的秘密,仿佛元宵节灯会走马灯里转来转去的谜,终于被外人勘破了一角。
“对了,先父锻铸此剑因是受人所托,并未取名。据他所言,那位故友后来亦不知所踪,家父一直甚是惦念。敢问道长,这剑如今的名字……?”
老庄主见到父辈故人十分欢喜,一直将我们送至山门外,临别时仍有不舍。
师父翻身上马,闻言回头淡淡一笑。
“少临。”
我不由一怔。
终于,抓住了谜底。
***
一年又一年,送给陆少临的河灯从未间断。
直到二十六岁时,我与师父分别。
在遇到双儿前,我曾以为自己会就这般跟着师父与他的秘密一起,云游江湖一辈子。但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习惯漂泊的游子找到归所。
多年过去,曾经深陷泥淖却心高气傲的孤儿到底没能成为师父那样精通道术的高人。可我知道,纵然我是一文不名的乞丐,双儿也依旧愿意留在我身边。
这于我而言便已足够。
那天我跪在师父面前同他道别,一如当年匍匐在地上求他将自己带走时一样。
而我的师父,依旧长发胜雪,眉眼清澈,他脸上的神情丝毫未变。
只静静地打量了我半晌,最后说,
“起来罢,地上凉。”
一切一如当年。
师父这样轻易便允我离开,令我感到万分愧疚和不安。一想到在此之后,山长水阔,他又将是独自一人了,心头便止不住地难过。
反倒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师父开口宽慰我,他说从收我为徒之日起就知晓会有今日,当初他不过是应天命来帮我化解劫数,如今师徒缘分已尽,自然要放我归去。
我低着头不肯抬起来,怕师父看见我被泪水打湿的脸,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最后只得哽咽着艰难问道,那师父呢,你的劫数是什么,谁又能来帮你。
然后我就又看到师父的笑容了。
说来奇怪,他明明是那样冷淡疏离的人,在提起故人时,却总有笑意挂在唇边。
他说,“在劫难逃。”
那之后,师父离开我独自启程。
我曾以为他会寂寞,但多年来对他的了解告诉我,他不会。
不管身处何方,那个不存在的影子都在他心中陪伴着他,看尽千山万水,人世繁华。我不知当初师父应了那人什么,却猜得出他是在用一生履行一个承诺。
那样的云游本就没有尽头,因为终点在他心里。
***
第二年,我与双儿的孩子出世,取名蔚芝。
师父不知从何算得此事,遣人送来长命锁一副。
又过了数年,我听闻师父终归安定了下来,隐居于杭州城外。
蔚芝九岁时,我带着她去寻访师父隐居之所。
山势崎岖险峻,山上竹林青翠,师父的小屋就掩映在一片蒙蒙翠色中。竹叶簌簌落下时,裹挟着悠远的琴声。那柄我从未见过出鞘的剑挂在正中央的墙上,一推门就能看到。
师父的眉目也依然年轻如旧,如今看来,竟似我比较年长了。他仍是那副冷着脸的模样,周身气质却比从前温和许多。蔚芝不怕他,对他满头清霜颇感兴趣,一见便扯着不放。
师父倒不生气,他看起来很喜欢蔚芝,临别时还状似无意地嘱咐蔚芝下次再来,像个寻常人家疼爱孩子的长辈。
那之后,每逢佳节,我若得空,便会带着蔚芝去拜访师父。
也有邀他来家中团圆,他有时会来,大多时候是不来的。
我想他走了太久,也许终于倦了。
要数天下仙风道骨风流人物,我师父当在其中。
可他终究并非仙人。
幸好并非仙人。
蔚芝出嫁那年,师父辞世。
是个春天,草长莺飞,山间竹叶正青。
他辞世时无病无痛,眉目安详。
这年七月半,轮到我与双儿一同去放河灯。
一盏给燕宇,一盏给素未谋面的陆少临。
两朵莲花随着水波缓缓远去,不一会儿,就一同打着旋,沉进了被照得发亮的光河里。
烛火熄灭的一瞬间,我想起年少时的那个中元节,那个道听途说的遥远传说。
也许这一次,那个一直在冥河边徘徊的人,当真牵起他的手一起走了罢。
=阴=
地府的每一天都非常忙碌,不比人间清闲多少。
我活着的时候,以为死不过是两眼一抹黑的事。奈何桥上走一遭,孟婆汤喝尽,谁也不记得谁。
等真正咽气了,方才得知能这么顺顺利利地死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拿着判官给的判书去找陆少临时,他正和地府端茶的小丫头聊着天。也不知他说了什么,那姑娘被他哄得高兴,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的,幅度稍微一大,头就沿着脖沿儿滚下去,在地上骨碌碌打转,一张樱桃小口还犹自咯咯笑个不停。
她旁边的男子一点儿也不惊讶,蹲下身捡起那姑娘的头,小心翼翼安到那只雪白的颈子上,还仔细帮她把颈口的皮肤抹平。
“当心点儿,这么高摔下来伤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姑娘听他说得关切,一张没血色的脸登时飞上两片红霞,抬眼正要还口,瞥见我在门外不耐烦地站着,就羞涩地一低头,提着裙子飞快地跑了。我毫不掩饰地翻个白眼,你我都是鬼,装个屁聊斋。
厅里头站着的男子见我这模样倒是一点儿不气,含着桃花的眼弯起来,只是笑吟吟看着我。
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放粗了声音威胁道,“瞪我干嘛?”
他不搭话,只是径直走到我面前,抬手伸向我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