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闻言震怒,只觉得心口是要溢出一滩血水来,他手死死地扶住窗沿,“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群士兵眼看为西度斯翻案有望,几声闷响之后竟是跪了一片,他们恨得眼睛充血,牙齿咬的咯吱作响,“是那个地心人,她给殿下报假消息,让殿下去赴死!”
在西度斯没有来到十九号驻地之前,这里的大多数士兵都是反感他的,即使没有任何接触,但谁都知道西度斯是个被龙族宠坏了的纨绔,是个坏种。
这种排斥的情绪在确定西度斯会被军校派遣到十九号驻地时达到了顶峰,他最开始的那一段时间很不好过,总是被针对,半点将军之子的好处都没沾到。可是到后面,西度斯次次都是全军比武第一,也没有看到过他仗势欺人,揍的那几个都是在队里出了名的混蛋,在长期的相处当中,他们才意识到,有些流言根本就经不起推敲,西度斯也不是纨绔。
他从来不会因为被队里的新兵拖累而生气,他确实蛮横,却不是那种毫不讲理的蛮横,他会放下脸面为自己的队伍争夺该有的利益,会因为不合理的训练安排和指挥官大吵大闹,而事实总是能证明他是对的。
他从不骄纵,是野训时最能吃苦的兵,他手下带的,没有不服他的,连最开始讨厌他的指挥官看见他也时不时会露出笑脸。
士兵们知道将军和殿下的父子关系不和睦,原本还精心筹划了一些破冰桥段,结果都被突如其来的战争扰乱。
西度斯时常被塞伦派去出一些难度很高的任务,遗言都更新了数百次。
连将军手下的副官都看不下去,时常提醒塞伦,是否磨砺的太过,但塞伦并不放在心上,他自信的认为西度斯的能力他心中有数,必定不会出事。
直到西度斯违抗军令一去不回,将军暴怒之下原本准备亲自营救,谁知还没等他动身,前线就传来西度斯所带领小队全体阵亡的消息。
龙族即使不惜代价重新将那些异族军舰击退,却也只带回了西度斯以及那些精英队员的鳞片和骸骨。
瑞恩问,“他的队伍没有幸存者,你们怎么能确定西度斯得到了错误信息?”
“因为殿下这次行动留遗言时,我就守在外面,门没有关紧,我听到了,殿下说他要被派去救援,说是第一次接到那么轻松的任务,后来殿下发现门没关好,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们申请要听殿下的遗言,想看殿下的光脑任务系统,但是请求都被将军驳回了。”那名士兵就是西度斯同年军校毕业的战友,就因为要为西度斯正名这件事,还被一些不知情的士兵打上叛逆太子党的名号。
“将军不相信西度斯殿下,我们没有权限。”那名士兵目光灼灼,“陛下,我们也只是想要真相。”
“西度斯殿下绝对不会做出牺牲全队去救已经死亡的队友这种事。”其中一位一直没说话的士兵也忽然开口,“而且,西度斯殿下的遗言不是留给将军的,他的所有遗言都是留给您的,只有您才有资格听,连将军都解不开殿下设置的虹膜锁,只有您可以解开。”
闻言,瑞恩闭眼,强忍泪意,却无法抑制的哽咽,“你说,遗言,都是留给我……”
“是的陛下,西度斯的遗言对象从始至终都只有您。”士兵语气坚定。
最开始西度斯根本不屑于留下这种与他而言无用又肉麻的话,但是在指挥官反复强调询问他有没有在意的人时,西度斯璀然一笑,他说当让有,他要留给陛下。
将军得知这件事时,只觉得西度斯是在报复他这许多年的放养教育,只当是小孩子闹脾气,直到他在西度斯死后,竟真的解不开他的遗言锁,他才意识到,西度斯是真的不在乎他这个父亲。
在部队里听不到西度斯叫他声父亲,竟是永远听不到了。
“西度斯的光脑数据恢复了吗?”
士兵回答:“早就恢复了,只是将军不愿意看。”
瑞恩快速地低了下头,不着痕迹地拭去眼泪,叫来小五,“叫塞伦将军把西度斯的光脑带过来。”
“是,陛下。”小五退出去。
塞伦像是早有预料,没一会儿就被小五带进来了,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楚楚可怜,哭的梨花带雨的地心人,是个女性,穿着龙族的军装,没有军衔。
瑞恩略微皱眉,里面的几位士兵如临大敌,声音极低,“陛下,就是她散播那些西度斯殿下不好的言论,将军就听她的,脑子都听坏了,连自己的亲儿子的不顾。”
塞伦身形一顿,瑞恩抬眸,小五立即微笑着将那个哭泣的地心人拦下,谁知那女人竟开始不管不顾的往里冲,冲不进去就开始坐在门口嚎啕大哭,披头散发宛若怨鬼幽魂。
瑞恩看着停下脚步准备回头的塞伦,面容极冷,“将军,请进。”
塞伦忽然醒神,立刻加快脚步向瑞恩走去。
那地心人被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听不到一点对话,她又哭了一会儿,见塞伦并没有出来接她,面容灰败,像是破旧房屋里一片片掉落的墙皮。
她一把擦了眼泪,拢起乱糟糟的头发,站起身准备离开,却也被小五拦住,他脸上笑容不变,“还请稍后片刻。”
那地心人的情绪却忽然激动起来,在没有任何人触碰的情况下她猛地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锋利的指甲往小五身上乱抓,小五却纹丝不动,表情未变分毫,“外面的动静,里面听不见,还请稍安勿躁。”
那人怔愣片刻,瘫坐在地上,满眼都是绝望,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像个疯子。
第96章
会议室里,瑞恩目光冷凝地解锁了西度斯的光脑权限,直接进入了他的军网账号,登录查看他收到的任务。
士兵们没有听错,五天前他确实收到了来自赛伦将军亲自派遣给他的营救任务。
【19号驻地A537地块,龙族旧防御基地士兵操练场,受困士兵十一名,二级军士长一名,请即刻前往该地救援。】
标红的字体刺痛着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一直不敢证实的真相如今就这样血淋淋的摆在赛伦眼前,他在心底再一次询问自己,那孩子真的像是别人口中那般不堪吗?还是自己以偏见压人,才彻底造就这场痛彻心扉的悲剧。
西度斯没有违抗军令,也不是一意孤行,当他带着那些亲自训练出的精锐战士,在看到营救点那些堆砌的龙骨,看到自己已经被敌军发现位置,锁定火力覆盖时,当时会想什么?
是痛苦悲伤还是遗憾?
他甚至都还没有见到他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瑞恩陛下,还没来得及履行当初许下的种种诺言,他年轻的生命就已经终止于这场蓄谋已久的诡计。
瑞恩点开那条任务,用自己的权限查到了该任务有一次修改痕迹,他的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到赛伦身上,像是征求也像是通知,“赛伦将军,请打开您的任务发布派发系统,我有问题需要查证。”
赛伦心中已经有所预感,还没打开那个界面就已经红了眼,他鬓角的白发被汗水浸湿,高大的身躯看起来带着不堪一击的无力感。
他的页面上显示的与西度斯接到的任务并不相同。
【19号驻地A537地块,龙族旧防御基地士兵操练场,牺牲士兵十一名,二级军士长一名,请援助小队即刻返回!】
修改之后的那条信息已经被人从后台删除,无法找回。
瑞恩竭力忍下心中悲痛,咬牙切齿地指着门外,控制不住的愤怒,“那个地心人,有没有更改任务的权限?”
赛伦在真相被揭露的那一刻就像是忽然老了很多,挺拔的身体像是不堪重负那般迅速坍塌下去,他扶着会议室里的桌子,呼吸困难,“她没有权限……只有我,有权限改。”
瑞恩瞬间为西度斯感到极度的绝望与可悲,他愤恨不已,一脚踢翻身旁的座位,厉声呵斥:“你是要说你亲手害死自己的独子,亲手葬送了那只精锐小队吗?”
周围的士兵也都恨的咬牙切齿,眼泪在脸颊上流的到处都是,他们恨极了,恨赛伦有眼无珠,到了这种局面都还执迷不悟。
“她,她没有权限是真,但她与我,与我同吃同住,我从未对她设防。”赛伦眼中同样有泪,喃喃自语,“我只有小西一个孩子,纵使他再顽劣,我也只有他一个。”
我又怎么可能会要他不好,怎么可能想要害他。
只是他实在是不愿意相信那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女人会做出这种事,他在最底谷最失意的时候遇见她,几番错过却又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得到她,他对她那样好,除了无法给予她妻子的名分,其他的所有他都给了。
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也再也无法对面,往日种种浮上心头,爱与恨皆是化为一片空茫,只是西度斯,那孩子还没得到过几句他的夸奖,其实他已经知道他的优秀,他也是为他骄傲着的。
他却再也无法知晓了。
瑞恩凝视赛伦,再问,“你能确定只有那个地心人有机会更改你发布的任务并删除记录吗?”
赛伦想起女人在得知他叫西度斯撤离危险区时暗淡下去的神色,想起那夜不正常的睡眠时长,一切都有了答案,他沉默片刻,还是回答,“是,只有她。”没有人有机会触碰他的光脑,只有她。
“我也有失误,我愿意承担所有后果。”赛伦脱掉军装外套,他想,也好,双双下狱,此生不相见对他们来说也是最好的结局。
瑞恩却冷笑一声,“将军当真是一片深情。”他心中痛的滴血,西度斯难道就当不起你那高贵的父爱吗?亲儿子竟然比不过一个外族奸细!
赛伦当然听得出其中的讽刺,但他主动揽责其实不是为了替谁承担,他只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对西度斯的愧疚减少一些,龙族的寿命实在太长太长。
“你当然有错,你怎么撇的干净?”瑞恩轻笑一声,眼角泛出泪来,他狠狠抬手抹了把眼睛,径直上前两步,走到其中一名士兵面前,顺手拔出来一把锋利的长剑,在士兵们震惊的目光中,提着利剑大步往外走去。
会议室大门应声而开。
那女人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地盯着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的年轻帝王,她的目光落流转到那把泛着金光的长剑上。
“你要杀我吗?”她问。
剑尖直立在地上,瑞恩右手轻握着剑柄,他微微弯下腰,无声垂眸,似乎在仔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并不算貌美的异族女人。
女人也胆大包天的直视着瑞恩,自知所做之事无法隐瞒,却见少年帝王年轻稚嫩的脸,心中又升起几分期望,竟是不自觉端出一份长辈的架子,“我与将军情真意切,我也为龙族贡献了那么多年光阴,无非就是除掉一个龙族毒瘤,我有什么错?”
“毒瘤。”瑞恩低声揣摩这两个字,翻来覆去的在心中口中念,只觉得心脏都被扎的血淋淋,痛的他无法呼吸,西度斯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有没有听到过这种称呼呢?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在自己父亲的地盘上被人肆意羞辱,该怎样才能排解那些苦痛呢。
赛伦也缓慢地走出来,他看见瘫坐在地上的女人,长叹一声,哀恸不已,好像一瞬间就老了下去,“你不要再……执迷不悟。”
原本还算平静的女人在听到赛伦的话之后猛的窜起,然后又跌下去,满脸是泪,“我执迷不悟?是我执迷不悟,竟是我……”说着说着,她笑起来,宛如疯魔,“我背叛自己的种族与你在一起,我得到了什么?对,我是给了他错误信息,但他自己不会判断形势吗!蠢货、废物!他就该死,凭什么活……他要是该活,我的,我的孩子又为什么该死,你说啊,都是你的孩子,为什么就留不下他!”
此言一出,周遭都寂静了,连周围的那些将士都瞪大眼睛。
瑞恩头轻轻一偏,眼中漫出些许讥讽,恨意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他吞没,“这就是你一定要杀西度斯的理由?这就是害死那写无辜士兵的理由!”他的声音几度哽咽,“你用他们的忠诚,让他们,为你的一厢情愿殉葬,你哪里来的底气。”
女人笑了笑,眼中带着泪,她仰头看着那位逆光站着的高大将军,“底气?我哪里有什么底气。”她试图伸手去抓赛伦,却被不着痕迹的避开,她眼中闪过一丝惶恐,“就因为那个不成器的毒瘤,你就要疏远我,你不爱我了吗?将军。”
她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女人在西度斯很小的时候就经常用一些很恶劣的词语去形容他,最开始赛伦还会严厉喝止她并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到了后来,西度斯又确实变成了女人口中那种逞凶斗狠的公子哥,逐渐的,赛伦也就不管了,对当时正值事业巅峰的他而言,这些并不重要。
那时他只觉得西度斯听不到,却不曾想那些本来就是说给他听的,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中那个腼腆的不爱说话的孩子就变了,变成他最不喜欢的样子,于是他也不再管,听之任之,害的那孩子寒了心。
甚至到了现在,西度斯骨骼都还伴有炮火灰烬的余热,女人却还是一口一句毒瘤,听的他心底发慌发冷,像是针刺一般密密麻麻的痛,他都这样痛了,那他的孩子呢,又是如何承受这么多年的误解,甚至因此丧命。
那是他的儿子,他唯一的孩子。
是他曾经满心期待的长子,是亡妻留给他的最后一件遗物。
不是毒瘤,从来都不是。
他喜欢骑在他的肩膀上看很高很远的地方,会在路都走不稳的时候把心爱的零食满心欢喜地塞到他手里,还总爱问他妈妈在哪里,那个塞伦已经记不清样貌的龙族姑娘,她离开得太早,而他还没有学会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父亲。
那孩子没有在爱里长大,陪伴他的只有偏见和厌恶。
很多事情就是在种种不经意间全部想起来,塞伦记得西度斯小时候烧了龙皇的胡子,转头又烧掉了自己的头发,当时自己只觉得这孩子顽劣不堪,如今回想起来,他才明白,当时从来都没有人教过西度斯火是危险的会带来疼痛,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是对与错,自己却反而怪他不是天才,没有无师自通。
他在周围人或多或少的偏见与讨厌中摸索着长大,最终却陨落在了无知的父亲手里。
西度斯的几位亲兵一拥而上,简直想活撕了那个地心人,西度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恶事,却被污蔑被造谣,连死后也被栽赃责骂,若不是陛下过来,差点连烈士都不能算,他对不起谁?
赛伦陷入回忆满脸痛色,正欲呵斥女人不要胡说时,忽然面前白光一闪,整个世界都寂静了,血色蔓延出来。
女人瞪着眼睛,还保持着愤怒的面容,她的头滚落到赛伦脚下,她的眼睛似乎还在转动,像是找到了最终归宿,然后涣散,瘫坐的躯体也直挺挺地倒下去。
众人看向依旧握着剑那把长剑的金龙陛下,他的脸上沾着血,年轻俊美的面庞下是绝对的威严。
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局面,帝王威严初次显露,绝对的血统和地位压制让士兵们竟然隐约地有种控制不住地兴奋。
剑尖再次垂在地上,一滴一滴的往下落着血,在地上淌出一汪鲜红,刺激着在场所有士兵,只见瑞恩于寂静之中抬起头,目光很淡却极具压迫感,他扫过在场所有人,眉眼间尽是凌厉。
“残害龙族,辱没烈士,杀无赦。”
父权压制下不愿意给的公道,那就由君权来给。
一些曾经嘲笑和鄙夷过西度斯的将士羞愧的低下头,不敢直视瑞恩的眼睛。
那几个从会议室里出来的士兵仰头痛哭,心中愤恨终于得以疏解,俯首高呼帝王圣明。
第97章
赛伦眼神几经变化,满腔情绪化作一声短促的低叹,而后轰然跪地,满面泪流,“我愧对他。”
瑞恩没有去问将军究竟愧对了谁,他此刻疲倦又悲伤,看着周围士兵,“这里被封锁,短期可能不会有援军,我们必须打起精神,不要让逝者的牺牲白费,要……安全将他们带回家。”
士兵们齐声应答,特别是那几位亲兵,此刻恨不得立刻就为陛下肝脑涂地以表敬意。
瑞恩没有回士兵为他准备的休息室,而是先去了西度斯的独立宿舍。
面积不大,在走廊的最里间,单兵床,书桌,衣柜,一目了然,布置的非常简洁,空间里好像就剩下黑白这两种极端颜色。
瑞恩只觉得心里很空,总觉得,这里不该是这样冷清,西度斯的住所应该是像他的性格一样热烈璀璨。